[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82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9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四)

  早起的好處是什麼?

  是還冒著熱氣的山洞梅花包子,是油滋滋的曹婆婆家肉餅,是李十二剛磨出的鮮豆汁,是御廊西的鹿家包子配麥秸巷口的酸酪漿。

  晚睡的好處是什麼?

  有裡瓦子夜叉棚的張七聖,有潘樓東夜遊仕女雲集的仙橋,有東西兩教坊的曲樂,還有甜水巷、觀音院的婊子。

  住在京城中的好處還有什麼?

  是蹴鞠,是賽馬,能為自家球隊鼓勁,能為押中的賽馬歡呼。

  但這樣的好處,再有幾日,便要從張吉的生活中消失了。

  「多虧了韓相公啊,與章相公一番商議,痛下決心,要我等武學生一心……向學!呃,不為外物分心。」

  「韓相公真是太體貼了!」

  席上一群武學生說著醉話,張吉在角落裡將一杯悶酒灌下,提著銀酒壺給自己倒酒:「別多說了,喝吧。」

  旁邊的同學坐了下來,拿起筷子把桌上的雞鴨魚肉往嘴裡塞,「再兩天就要坐監了,好酒好菜,也只有趁現在多吃些了。」

  「真要多謝韓相公。」一群人大聲喊。

  沒人會感謝錯人。

  韓岡親筆手書的進德修業精武博文八個字的訓示,正在掛在武成王廟後的校舍裡面。

  宰輔之中,最看重武學的就是那位韓相公了,武學一分為二,又多了許多赤佬,都是韓相公的功勞。

  張吉也舉起了酒杯,「是啊,這下子休沐都可以不用出武學大門半步了。」

  張吉前些天去過新校舍。

  位於新城外的武學新校舍,有著意見比甜水巷的浴室院都要大的浴肆。

  那裡面用了特大號的鍋爐燒水,日夜有熱水,水龍頭下面一擰桿子就有冷熱水,沖洗乾淨了,還有個能游水的大澡池子能泡。

  晚上睡覺,那就是休息;浴肆洗澡,那便是沐浴。

  朝廷把武學挪到新城外,就是不準備讓人隨意出去逛街。就連休沐都不用出校門,吃喝拉撒睡都可在武學裡面解決。想要進城去,得等上一個月才有一次的放風時間。

  原本城外的新校舍是給新設的戰術科使用的,但現在卻連參謀科都要搬過去了。

  張吉可捨不得京師中的那麼多好處,尤其是他最喜歡的賽馬。

  但一個胳膊突然壓在了張吉肩膀上,一個同學勾著張吉的脖子,在他耳邊噴著酒氣:「此番還是子祥最得意,那邊有個大校場,還有一圈跑馬地,多練上兩年,子祥就能去大賽場的甲等賽了。」

  「去大賽場甲等賽?除非我能再減三十斤。」張吉拿著酒杯連連搖頭,「能上大賽場的馬師,上限就是百斤,今年的片兒張,去年的霍閃鬼,帶上衣服鞋帽都沒超過九十斤。」

  「九十斤?這有一隻羊重嗎?」

  「羊騎馬?」

  一眾同學喝得正熱鬧,卻聽見旁邊一片大嘩,聲音一下子就大了起來,

  「隔壁在鬧什麼?」張吉放下酒杯,望著隔鄰。

  酒樓中的議論,多是滿口胡柴,都沒半分靠譜的。這段時間太后病重,酒樓茶肆中,議論國事的風氣也跟著水漲船高。

  武學生本也是喜好議論時政,但市井中的傳言,多屬無稽之談,在對朝事瞭解更清楚的武學生們聽來,未免太過可笑。對張吉等人而已,那種陳芝麻爛谷子的謠言,聽都聽得厭了、

  也不知又是什麼謠言亂傳,鬧得隔鄰一片大嘩。張吉聽不清到底是什麼,只聽見滿口的蘇平章,章相公,韓相公。

  張吉的一個同學拍案而起,開門對外吼了一聲,「吵個什麼,想尋死嗎?」

  隔壁沒聲音了,那同學哈哈一笑,洋洋得意的坐了下來。

  張吉和其他幾個同學也彷彿迎了一仗,哈哈的大笑起來。

  但房門突然被一腳踹開,一人晃了進來:「方纔是誰嘴裡嚼蛆來著?」

  一身綠袍,腰繫黑帶,就是沒帶帽。

  七品服色,這都是朝官了。

  依照朝廷法度,官員不得以公服出入市井,可韓岡章惇都在州橋夜市上吃過夜宵,既然宰相都能以公服光臨州橋夜市,下面的官員自然是有樣學樣,衣著朱紫而進出酒樓的現象自然越來越多。

  那一抹綠色映入眼中,酒席上陡然一靜,武學生別說頂嘴,就連身子都不敢亂動彈了。

  這位官人打量了一下,臉上古怪的笑意,「武學的?」

  看著無人敢回話,他哈哈笑了兩聲,竟揚長而去。

  原本武學生皆為士人,裝束自也無異。

  可如今全都換了新式的軍袍。雖然質地不錯,厚重的毛氈布裁剪而成,又有皮帶束腰,看著就精神。但赤佬的身份,就這麼給定了。

  武學在仁宗朝因為西事設立過一次,沒滿一百天就關了門。到了熙寧五年第二次設立,儘管沿襲至今,可從來都沒有被重視過。歷年戰事,有了一大批功勳卓著的將校,朝廷要提拔人,也是先從他們那邊提拔,不會先顧及武學。

  從武學出來後,還是得從不入流的小官做起。十年前,有兩位前輩得了個武藝精熟的評價,送到天子面前,也不過是一個三班借差,而且還要候闕。這樣的前程,也讓武學在京師諸學中排在墊底的位置。是個官兒,都可以過來笑兩聲。

  如此一番變故,人人羞惱,竟是半晌無話。

  過了好一陣,終於有人強笑道,「算了。進了武學,就是赤佬,也怪不得人。」

  「讀書十年,竟成軍漢了。」

  張吉歎了一聲,「想把自己當措大,人家也不人,不再把自己當赤佬看,可就兩面不是人了。」

  武學生入學,基本上要靠薦舉。原本多是不得志的士人,打算換條路好做官。

  張吉就是讀書不成,馬術卻是嫻熟,還多次在乙級以下的賽馬比賽上出場,所以他老父花了大價錢,請了名師來教習弓馬武藝,又托人找了兩名京官作保,讓張吉通過考試後進入武學。

  在武學中,還有一些學生,是得到了路分都監或是路臣舉薦,免試入學。

  但如今,越來越多的武學生是從軍中出身,武學內部已經分成了戰術、參謀兩科。

  原本在世人眼中的武學生,是習文不成,只得從軍,終究還能算是士人,至少是半個士人。但隨著武學學生的成分轉變,在世人看過來,那就是赤佬。

  一人沖地下吐了口痰,恨恨念著:「赤佬!赤佬!這武學不說跟太學比了,就是跟後建的律學、醫學、算學、工學比起來,都像是後娘養的。」

  「後娘養的?」另一人笑了起來,「那也好歹還是嫡子,武學分明就是小婢養的,在親爹死後被後娘賣到他人家做奴才,四親不靠。」

  「也算好了,好歹得韓相公看重,不是看重,何苦要在新城外給武學劃下那麼大的一塊地?」有人打著圓場。

  「那是韓相公看重他的人。」

  絕大多數軍中出身的武學生是陝西、河東、河北三地推薦過來的,還有幾個來自兩廣、荊湖和西南。

  朝廷新設神機營,覺得京營的軍官不成器,便從關西、河北、以及河東選調有功將校。但這些將校多是目不識丁,而神機營因為要教習火器,演練新戰法,需要一干頭腦好、能接受新事物的軍官,所以朝廷就設立了戰術課。原來的武學生則被歸入了參謀科。

  但兩科的學習科目沒有太多區別。武學博士、教授都是由中書門下指定,就連教材,在《孫武子》、《司馬法》等兵法之外,還有韓岡這位宰相,組織許多親歷者所撰寫的近些年來歷次大戰的戰記,對照沙盤進行推演,還有製圖、識圖的訓練。除此之外,就是重中之重的火器戰法。

  論起操。弄火炮、火。槍的水平,如張吉這等參謀科的武學生,也都能算是一等一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宰相們的確對武學很重視——畢竟也能算是一支武力,把武學中的守軍和武庫都算進來,就是一個精銳的神機營指揮了。

  不過張吉可不覺得,朝廷會調動武學生組成一個指揮上戰場。

  一群人正抱怨,突然有一人變了臉色,示意其他人安靜下來。

  「怎麼了?」

  剛剛把話問出口,但張吉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

  張吉身在武學,天天都要操練,馬蹄聲和甲冑的碰撞聲絕不會聽錯。

  他猛地起身,推開了窗戶。

  幾個同學擠在窗戶口向外面望去。

  里許之遙的一處廂坊,紅光映照,亮如白晝。

  「那裡不是……」

  張吉話剛出口,就摀住了自己的嘴。

  身邊有人低聲道:「那些宗室上躥下跳,肯定是惹火了相公。」

  「相公今日召集議政,是不是就是為了這件事?」有人問道。

  「不是說為了議會嗎?」

  張吉道:「兵不厭詐。」

  「到底要不要換官家?」有人大著膽子問。

  張吉正想說話,忽然頭猛地縮了回來,又狠命的將所有人往後拉回來,「快躲起來。」

  「怎麼了,看到誰了?」

  有幾個迷迷糊糊,但還有幾個就好像是見了鬼一樣。

  張吉臉色變幻,吶吶的吐出了一個名字,「燕太尉。」

  燕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燕達過來的方向,那是武成王廟的位置。

  「就知道你們在這裡!」

  砰的一聲響,門再次被踢開,一人站在門口。

  眾人嚇了一跳,慌忙回頭。卻見是本齋的齋長。學中三百餘人,分為十齋,各齋有各齋的齋長,管理齋中日常事務,並與學中師長聯繫。

  「怎麼了?還沒到晚課的時候吧。」張吉驚訝道。

  齋長急急忙忙,「燕太尉剛才來武學,要調所有武學生。」

  「才看了燕太尉過去。」

  「他下了令就走了,還耽擱什麼,齋裡就你們幾個沒回來了!」齋長火燒火燎的催著。

  怎麼會從武學中找人?

  張吉同學幾個腦袋裡都泛著疑問。

  更加讓人不解的,是燕達怎麼得到相公們的准許的。

  諸學之中,只有武學並不隶屬國子監管轄,而是被列在中書門下。

  沒有宰相的准許,燕達即使貴為太尉,再拿著密院的軍令,也調不動武學生們。

  一群學生匆匆結賬下樓,張吉邊走邊問,「做什麼?」

  齋長沒好氣的道:「看管人犯。」

  看管誰?

  張吉想問,卻一道靈光閃過。

  是宗室。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0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五)
     
  「都打起精神來,瞪大眼睛,莫要讓賊人自盡了!」

  教習操著一口河北腔,在張吉的耳邊大聲吆喝著。。。

  教習手上拿了個一頭大一頭小的鐵皮筒,聲音經此放大之後,震得張吉一陣耳鳴。

  「又不是賊人。」身邊的同學咕噥著,張吉扯了一下嘴角,但看見教習的一張黑臉,又連忙嚴肅起來。

  張吉手住著火槍,前端的槍刺映著火光,身前是拿著鐵皮筒喊話的教習,身後是濮王府有名的水榭,水榭之中,是被聚集在此處的命婦、宗女和不滿十二的幼兒。

  張吉握緊長槍,耳朵裡的嗡鳴消失後,就能聽見身後隱約傳來的抽泣聲。

  在身後的水榭裡的這群婦孺,的確不是賊人,但如果定罪,那就是反賊的親眷。不是賊人,卻勝似賊人。為了防止有人自盡,開封府專門為此找來的一幫健婦在看守,原本挺大的一棟水榭,給塞滿了人。

  教習幾句訓話之後,又飛一般的離開了。三百餘武學生按齋分派了任務,除了張吉這一齋看守女眷,還有看守年長宗室,巡邏涉案各府內外,都是武學生的任務。

  武學之中,教習的地位雖遠不如屬於文官的教授、博士,但這一次燕達來武學調兵,分派任務是博士、教授們動嘴,督促各齋學員執行任務卻只能是靠教習來跑腿。

  濮王一系身份與尋常宗室不同,兄弟數量又為數眾多,一兩條街也安置不下這麼多戶人家,故而分散在相鄰的三個裡坊中。這一會,武學生已經分散到各處,教習也只能跑著走。

  「終於是走了。」

  學生們終於鬆了一口氣,但說話人還是不敢大聲。

  齋長還在,開封府的人也在。

  「都安靜。」齋長站到了人前,二十出頭,厚背寬肩,滿面虯髯的模樣,比其他同學更像一名軍漢,「按照之前教習的分派,輪班看守此處。張吉,你帶你這一隊守住橋頭,並水榭另一頭,嚴防有人潛水進出,喬昇,你帶你那一隊,巡視這後園,查看有無脫逃賊子潛藏。我領人去找修炮壘的材料。」

  「記住剛才教習的話,這裡不是濮王府,」話聲頓了一頓,目光掃過所有同學,他用力吼了出來,「這裡就是戰場!」

  ……………………

  「果然還是燕太尉會做事。」馮從義道。

  韓岡微微笑了笑:「也虧他能想到。」

  「但這一回事了,武學可就會被很多人盯上了。」馮從義又道。

  韓岡不以為意,「那可正合我意。」

  韓岡與馮從義在燈下閒聊,從京師四方傳回的情報,如流水一般出現在兩人的手中。

  濮安懿王一房現有十九戶,人口幾近四千,其中光是主人家,就在三百人以上。

  在外圍包圍街巷的人馬可以使用開封府的人手,但看守婦孺,同時巡邏各府,防止有人趁機攪動混水,更重要的是,防止有人毀滅證據,必須要最為可信的隊伍來執行。

  開封府下面的衙役、弓手、兵將,皆是粗鄙之徒,又沒有一個乾淨的名聲。濮王府的罪名還沒有定下,萬一在行動中辱及宗室女子,這罪名燕達當不起。要是一個『疏忽』,毀了關鍵性的罪證,燕達會更傷腦筋。

  因而燕達就去了武學,把武學生都調了出來。武學生裡面士人多,就是因功入學的學生,也讀書識字。真要計較起來,執行捉拿並看押濮王府的任務,知書達理的武學生是最好的人選。

  馮從義將情報分門別類的放好,「濮王府上下都沒有防備,可見沒有哪個議政與他們相勾結。」

  「肯定有勾結。不過就是之前有勾結,議政之會後肯定也斷了。」韓岡道。

  議政會後,與會之人不可能不明白大勢在何處,也不可能還會有人把寶壓在濮王府上。

  「議政會也開了,濮王府也拿下了,即是如此,這一遭也算是定了吧?」馮從義問道。

  「定?」韓岡笑了起來,「我可一直在說不必擔心。」

  「笑了一句,就正色問韓岡,「那小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擔心商會那邊會出些亂子。」

  「不用擔心,這些年太順了,倒是讓商會裡面魚龍混雜,有點動盪,淘汰一番也是好事。」

  馮從義的擔心,韓岡並不在意。雍秦商會膨脹得太快,主從不分,再過幾年恐怕就有尾大不掉之勢。以防微杜漸計,當然要早做綢繆。而且隔一陣子就清洗一番,本也是保持組織活力的不二選擇。

  「還記得我之前說的話嗎?」韓岡道,「誰是我們的朋友……」

  馮從義應聲接上:「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首先要認清的一件事。」他點頭,「小弟明白了,在京師多留一陣,等金娘的婚事過後再走。」

  「嗯,這時候就差不多了。到時候,神機營的左一廂正好要前往延安參加演習,你跟他們一起走。」

  「跟神機營走?小弟出面方便嗎?」馮從義驚訝起來,掌握神機營可是李信的事。

  「不是,這樣安全些。」

  「難道還有人敢劫鐵路?」馮從義這下子是真的吃驚了,「是誰?濮王府,高家,還是……章相公?」

  說到最後一個猜測,馮從義的聲音都變了。這大事還沒成,章惇就要對盟友下手,他是打算做皇帝嗎?

  「別自己嚇自己。」韓岡笑出了聲來,「為兄在兵事上之所以薄有微名,就是若無必要,決不冒險。這段時間免不了要亂一亂,能穩妥些就穩妥些。你跟左一廂正好一個方向,順帶把你給捎上罷了。」

  「小弟知道了。」

  馮從義勉強笑了笑,他猜不透韓岡到底是說了實話,還是在打馬虎眼。

  想了一下,他說道,「哥哥,自來財帛動人心,這皇帝之位,莫說人心動,佛祖也不免要心動,章相公那邊,還是要提防一下才是。」

  「當然。」韓岡道,「放心,自蔡確之後,愚兄不會在同一個坑裡面栽第二次了。」

  自祖龍開基,皇權深入人心。若有可能,誰不想做皇帝?韓岡不例外,想來章惇也不會例外。

  可即使天子失德,天下大亂,首先跳出來的都沒好下場,不過是為王前驅。陳勝吳廣、王莽、董卓、安祿山、黃巢,都是攪亂了天下,卻給他人撿了便宜。

  現階段,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夠了。

  至於章惇那邊,短時間之內,他還沒那個膽子。時間稍長,兩人各自統合了自己勢力,想要翻臉,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但馮從義臉上的表情,讓韓岡瞭解到,他的表弟還沒有被說服。

  想了一下,韓岡又問道,「『興王易姓,雖云天命,實系人心。』你可知,這是什麼時候說的?」

  「何時?」

  「陳橋兵變時韓王所說。」韓岡道,「五代易替,無不縱兵大掠,唯有國朝肇造時,市不易肆。但無論如何,太祖能兵變成功,都是因為主少國疑,且兼國祚未久,人心浮動,因而能輕易興王易姓。如今趙氏享國百年,養士百年,天下億兆元元皆以趙氏為主,時勢不至,英雄如漢高祖、唐太宗亦得束手。」

  「章相公或許知道這一點,但他的兒子、黨羽,卻不一定。黃袍加身,前車可鑑。」

  韓岡道:「吾觀國史,於此一節處多含糊。若無太祖首肯,太宗、韓王,如何能備下黃袍?」

  馮從義惘若有失,他想說的不是章惇,而是韓岡的態度。

  韓岡看了一眼表弟,徐徐沉聲:「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現在這鹿尚在趙家手中,議會之制便是分食此鹿。此法徐緩,但反噬遠小於直接揭起反旗。」

  「但議會從無先例,時間一長,必然生變。」

  「就是要變!這條路,得讓人先趟出來。」韓岡堅定道,「有兵有財有產業有人心,如此才能奄有天下,義哥,關西是我們的立身之本,萬萬不可有失,接下來必須加強控制。」

  朝廷派在關西的親民官是達到目標的阻礙,而這個議會,就是給他們扯後腿的。以議會牽制地方官,朝廷不為州縣官撐腰,議會能把流官都架空。而軍閥要控制地方,議會就是想用就用想丟就丟的廢紙。

  「至於天下,還是等三十年後,再來看吧。你我,還是能等得到的。」

  韓岡沒打算做皇帝,也很清楚當不了皇帝。皇權阻礙社會發展,也是韓岡要除掉的。但就如他不反對婚姻自由,卻不會拿自己的兒女去對抗世間風氣。他雖不喜皇權,卻也不想自己的子女因為無權而亡。

  他從來也沒說過不準備做周文王,只是幾個兒子不像能做周武王的樣子,也不知孫子們會怎麼樣。

  不過這些還是後話,現在最重要還是要控制住關西。有了三五百萬工業人口,隨時都能拉起一支五十萬人的強軍,如果中原再亂一亂,天下就能像顆熟透了的果子自個兒掉到手裡面。

  「哥哥放心,小弟明白!」

  韓岡終於透露了一點藏在心中的想法,馮從義頓時精神大振。

  「義哥,你要謹記。」韓岡叮囑著表弟,「順豐行和平安號是重中之重。日後操縱關西,除軍隊外,兩家商行都不能缺位。」

  馮從義連連點頭,實際操縱兩家商號的馮大東家,當然知道順豐行和平安號意味著什麼。

  順豐行已經將運營重點漸漸轉往物流方向,將觸手伸向全國。

  平安號的主場雖說仍在關西,但在潼關以西,平安號已經完成了信用的積累階段,這幾年,上京的關西商人基本上都是帶著平安號開出的支票和金券上京。

  定額十貫、百貫的金券,已經能當做錢來使用,而數額不定的支票,也完美的成為了大額交易的憑證。

  「但歸根到底,一切都還是要靠工業。只有工業大興,現有的一切,才不會變成空中樓閣。」

  不是沒有人去偽造金券、支票,但水印技術一發明,就用在金券和支票上。還有製造金券的原材料,也是絕密。厚實挺括的支票紙張,更是用了最新的造紙技術。

  所以說工業化,才是一切的根本。

  是的。馮從義當然明白,「工業才是一切。」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1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六)
     
  工業是財富的源頭。

  區區十數年,便成長為大宋屈指可數的豪富,馮從義有資格這麼評價。

  沒有從作坊生產轉為工廠生產的軍器監,就沒有一個穩定的陝西,更不會有雍秦商會如今的聲勢。

  沒有不斷推陳出新的新式紡機織機,即使關西的棉紡織業擁有先發的優勢,也絕對比不過人口、土地、氣候和財富都佔據優勢的江南。

  沒有自天水經寶雞、長安、洛陽,最後直抵京師的鐵路,棉布的運輸成本不可能降低到舊日的七分之一,將江南的棉布產業扼殺在襁褓之中。

  這就是工業帶來的結果。

  早年馮從義根本沒有這樣的認知,只知道跟在韓岡身後聽命行事,但這麼些年下來,一直站在天下商界最頂尖的位置,又得韓岡常年教導,眼界自然高過了這個時代。

  而工業……同樣也是權力的來源。

  馮從義稍稍猶豫了一下,又低聲向韓岡提出自己的建議。

  「哥哥,小弟還有一個想法。」他兩隻眼睛斜睨著屋外,低聲道,「家裡的工廠可以倣傚莊戶保甲,可以一年抽出半個月來操練工人。」

  「半個月?」

  馮從義誤會了韓岡的反應,解釋道:「半個月的時間的確不算多。但比起閒散的莊戶,工人更適合當兵。能做工,身子骨就不會差,聽得懂號令,能遵守法度,哥哥你以前不也曾過,工廠裡的工人都習慣了集體行動,又有時間觀念。有這麼多條,天生就是當兵的好胚子。」

  只是韓家名下各色產業裡的工人,即使不包括佃戶在內,也輕易超過了兩萬人。全國棉紡產量的十分之一,白糖以及糖漬、糖果等零食產量的三分之一,玻璃產量的二十分之一,水泥產量的一半,機械產量的七成,還有一系列的配套產業,這些數字之後,就是龐大的產業工人。

  這還沒有計算人數眾多的管理者,包括韓家的佃農在內,他們很多都來自於廣銳軍的後代。

  還有順豐行、平安號這樣全國頂級的大商號,裡面也是人才濟濟。

  儘管糖業工廠遠在交州,三萬產業工人之中,還是要除去糖業的數千人,但隴西這片處在韓家影響範圍之內的區域,幾乎所有的工廠都與韓家的產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原本樸實的關隴一帶的民風,都給硬生生的扭轉成了喜好工商,無心於土裡刨食。

  一旦韓家的產業要對工人進行軍事訓練,其他工廠必然響應,被影響到的家庭將多達三十萬。

  當然,馮從義並不是要韓家做出頭鳥,他需要的是一道將自家真實用意掩蓋起來的朝廷敕令。

  並不需要他細說,韓岡自然能領會。

  「這提議好,這件事我過些日子會安排的。」韓岡道。

  保甲法早就開始訓練農民,他這邊安排人提出動議,掀起輿論,順水推舟下一道敕令,讓工人也訓練起來,一點也不會嫌突兀。

  韓岡一口答應,馮從義反倒發悶起來,問道,「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韓岡笑了一笑,權作回答。又道,「軍訓不能沒有教習。護廠隊裡面多是傷殘老兵,讓他們主持軍訓最合適。至於兵械,先拿根木棍來練習。」

  「木棍。」馮從義道,「弓箭、刀盾、短矛陝西哪家沒有?用不著拿根木棍吧。」

  「短兵有什麼用,火槍都出來了,那些冷兵器日後不是放在家裡當擺設,就是拿去回爐。」

  「這不是還不能用……」馮從義話到一半,便明白了什麼,猛地停了口,驚疑不定的望著韓岡。

  韓岡果然道:「朝廷已經向民間放開了火槍。」

  「這……」馮從義差點沒忍住就要叫出來,他忙壓低了聲音,「這怎麼可能?神臂弓的威力都遠不如火槍啊。」

  「今年的編敇你看過了沒有?」韓岡反問道。

  怎可能看過?!

  馮從義的心裡話差點就脫口而出。

  所謂編敕,就是敕令的彙編。編敕的間隔的時間長則二三十年,短則數年,是這些年間的敕令、赦文和德音的集合。

  在正式頒佈前,除了極少數的有心人會去一份份的蒐集歷年來朝廷的敕令、赦文、德音,絕大多數官員只會知道與自己切身相關的那一部分敕令,只有在編敕局任職的官員,才能知道詳情。

  自上一次編敕的頒佈已經過去了七八年,其間多少敕令,韓岡提舉編敇局,他或許會知道,馮從義怎麼可能知道里面都有些什麼?

  但馮從義反應很快,他瞪大眼睛,驚問道:「是有關火槍的?該不會是把火槍視同弓箭了吧?過去的敕令裡面可沒有這一條!」

  「刪定後就有了。」

  如今所的編敕,其實相當於是新頒佈的法律。不僅僅是將過去的敕令簡單集合成冊,還要進行進一步的審查、修改、刪定後編纂而成。

  每一次編敇,都意味著朝廷的法度要有所改變。以其重要性,都要由宰相親自主持。其中有對過往法律的補充,同時也有修正。

  宋刑統泰半抄襲唐律,而唐宋兩朝連社會形態都有巨大的區別,刑統中很多條款都已經跟不上時代。

  比如對奴婢身份的認定,唐時幾乎都視為賤籍,所謂『律同畜產』,也就是牲畜。依唐律,主家即使以私刑殺僕,也不過服一年徒刑,刑統中亦如此。

  但本朝奴婢分良賤,其中賤籍奴婢逐年減少,而良人出身的僱傭奴婢則不斷增加。前者依然是視同畜產,後者在律法上則視同凡人。故而早年便有編敕,僱傭不足五年的奴婢視同良人,故殺抵命;僱傭滿五年,奴婢的良人身份有所轉變,主人殺之則減一等論處。

  到了元佑年間,在韓岡的推動下,朝廷又頒佈了一份新的有關主奴相犯律的敕令。其中良籍奴婢皆視同凡人,賤籍奴婢也不再視同畜產,而是減良人兩等論處——儘管韓岡還想進一步廢除賤籍,但如今的歷史侷限性,也只能讓韓岡做到眼下這一步。

  而私家藏兵,無論是在唐律還是宋刑統中皆有提及,私藏重弩和甲冑,只要三五件便是棄市。私藏長兵也是重罪。但弓箭和刀楯、短矛這類的短兵,則是『私家聽有』。也因此,陝西邊地當年戰亂時,多有鄉民私結弓箭社,以保家園,當地官府都是大加鼓勵而不是禁絕。

  在韓岡的主導下,將火槍等同於弓箭而不是重弩,也就是『私家聽有』,官府不問。

  「太后和章相公怎麼會答應的?!」

  馮從義多多少少知道一點,編敇局是韓岡這位宰相提舉,檢詳官、點對官、刪定官、編排官、詳定官,總共二十多各自負責相應任務的官員,幾乎都是韓岡的人。普通不怎麼起眼的條貫,韓岡在字詞上做點文章,誰也不會在意。不過這一條,韓岡是絕不可能瞞天過海的,必須得到向太后和章惇的同意,而且還要忍受鋪天蓋地的反對聲。

  「這你就不用多問了。」韓岡搖頭,不打算給馮從義解惑。

  韓岡不說,馮從義也不多問。韓岡的嘴,比石頭都硬,閉上了就難撬開。

  他提醒韓岡:「火槍一旦普及天下,日後莫百姓,賊人也會用上火器。」

  「小賊無須憂,大賊更無須慮。火槍這東西,一在規模、二在質量,在這兩方面,即使遼國都沒法兒與大宋比。只要三個月的訓練,農夫都能用火槍擊斃猛將。你擔心什麼?」

  韓岡從來都沒把遼國的戰爭潛力放在眼裡,隨著大宋逐步工業化,隨著大宋官軍逐漸由冷兵器轉向熱。兵器,兩國的戰爭實力已經越拉越大。

  儘管韓岡的計劃或許會讓國家動盪,但鐵路也在拉近各個地方之間的距離。想要扭轉大宋百年凝聚的人心,至少要二十年的時間,但耶律乙辛還有二十年嗎?

  有個二十年,有線電報說不定都能發明了。

  韓岡願意為有線電報付出比蒸汽機更高的報酬,這也包括實用化的電池和電纜。有了電池和電纜,那距離發明電報,應該就只剩下發明家的靈光一閃。

  「東施效顰的結果,只會是貽笑大方。」韓岡對表弟道。

  韓岡在大宋推廣的一切,遼國再怎麼學,都只是似是而非。

  能放下身段向敵人學習,耶律乙辛的確可算是明君,讓後世人來評價,除了篡逆二字之外,怕也不會吝嗇讚美他執政才華的語句。

  可他還是沒有抓到問題的關鍵,宋遼之間的差距,不是光憑他的意志就能夠解決。契丹人口的數量僅僅是全國總數的十分之一,在韓岡看來,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民族主義思潮,在這個國家對立嚴重的時代,其實已經出現了萌芽。遼國越向文明發展,就離分崩離析的結局越近,誰讓大宋就在遼國旁邊?

  「好了,不談這個話題了。」韓岡道,「等等王壽明,他那便差不多也該有消息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2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七)
     
  「爾等共謀大逆,究竟誰是主使?」

  「我等宗親,向來忠心於國,何曾有過謀逆之心?!」

  「非節慶,非生辰死忌,你等為何要共聚濮王府上?」

  「是廿一今日突然遣人來,說是有要事相商。,, 」

  「廿一?是趙宗祐?但為何趙宗祐說的跟節度的供訴對不上?」

  ……………………

  「有人首告爾等共謀大逆,可有此事?」

  「絕無此事!此乃奸人污衊!」

  「你兄弟污你作甚?」

  ……………………

  「大王,宗室諸王以你為首,大位又不可能輪到你,即使僥倖得逞,也是為他人做嫁衣,何苦聚眾謀逆?」

  「…………」

  「大王可以不開口,但其他人肯定會說。難道大王就任人污衊?還是說根本就不是污衊?」

  ……………………

  「爾父聚眾密謀,你知否?」

  「我……小子實不知,家嚴也不敢做這等謀逆的事。」

  「趙宗祐業已招認了,是爾父欲廢天子。」

  「絕無此事!是廿一叔邀請家嚴。若說有人要廢天子,只會是廿一叔。」

  ……………………

  「趙宗祐,多人皆指稱是你主謀,你還要狡辯?」

  「……非是狡辯,此事實非宗祐主使。判官容稟,先是趙宗愈夜中遣人來,說是太后不豫,需謹防有變,數日間趙宗暉各方聯絡,而後方有今日之會」

  ……………………

  「是趙宗暉派人來請。」

  「是趙宗祐召集的。」

  「是三兄。」

  「是廿一。」

  「是趙宗暉。」

  「是趙宗祐。」

  「是趙宗愈。」

  ……………………

  夜已深,亮了半夜的開封府各堂各廳,終於一個個黑了下來,人聲鼎沸的府衙,一點點的安靜了下去。

  除了幾處零星的燈火,只有從前院到靠後的內堂這一條線,依然燈火通明。

  「都招供了?」

  內堂的正上首,權知開封府王居卿的臉上充滿了疲憊,但語氣很是放鬆。

  半夜的忙碌,一日的辛苦,這下子總算有了初步的成果。

  「都招了。」

  從判官到推官,再到軍巡使,一個接一個點頭。

  左軍軍巡使甘從方道:「趙宗愈指認宗祐為主謀,會前他實不知情,宗祐,曾,故而宗祐膽怯,首先告官。」

  「後兩句去掉。」王居卿道。

  儘管最後兩句其實根本就沒記下來,但甘從方並沒有打算更正,他點頭,「下官明白,待會兒就讓人刪了。」

  「趙宗祐怎麼說?」王居卿又問道。

  府判陳德負責審問趙宗祐,聽問便道,「他把事情推到了趙宗暉和趙宗愈身上,說他們早有聯絡,想要推舉趙宗朴之孫為帝。他在會上,是確實說了要力保天子之位。」

  「兄友弟恭。」一名推官冷笑著。

  「是孝悌傳家。」他旁邊的另一位推官接上去說道。

  話夠諷刺,甚至有指斥乘輿之嫌,但在座的沒有一人在意。

  時候不同了,濮王府這條船,眼看這就要沉下去,就連過繼出去的都要一同落水,誰會在意小小的一點『大不敬』?

  「可有人否認有廢立之議?」王居卿又問。

  幾名開封府屬官相互看了幾眼,陳德之外的另一位判官閆修賢道:「一開始有,現在都沒了。」

  「你攀我,我咬你,事倒是有趣了。」王居卿笑道。

  陳德道:「這事常見,同案的人犯一多,攀咬就多了。」

  王居卿笑了笑:「前些日子,我聽到一個笑話。」

  廳中眾人的注意力都投過來,只聽王居卿道:「因為一樁案子,有兩個賊人被鎖拿入衙。這兩人被分開來審問,如果不論怎麼審問,兩人都不認罪,那結果只能是無罪開釋。」

  陳德撇了一下嘴,這麼怎麼可能。一個人倒罷了,強項的漢子雖少,但總是有的。可兩人一起被抓進衙門,即使本來都能熬得住審,但最後肯定會招一個。

  「如果一人認罪,一人不認,不認的視為主犯,刺配遠惡變州,認罪視為脅從,徒兩年。如果兩人都認罪,便皆刺配內地軍州。」王居卿說完,問廳中,「你們說,最後結果是什麼?」

  『結果?』甘從方心中冷笑,『要麼云南,要麼西域,要麼交州,軍巡院的水火棍沒有撬不開的嘴巴。』

  他笑著,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兩人都認罪,互相指認對方是主犯?」

  王居卿是就著眼前這件案子說的故事,甘從方即使想裝笨,讓王大府表現一下都不行。

  「當是兩人一同刺配。」閆修賢也道。

  不知道對方會怎麼說,串供便無從談起。相互間又缺乏信任,生怕對方熬不過,將罪名推到自己身上,自是只會先下手為強。

  王居卿微微搖頭。

  「怕是不會。」陳德道,「既然已經開始攀咬了,過去的罪都會咬出來,說不定,兩人一人一個斬立決。」

  「正是這樣,韓相公當時就是這麼說的!」王居卿拍著扶手,哈哈笑了幾聲,忽的笑容一收,抬起雙眉,「就是要這樣最好。你們明白?」

  不待一眾屬官反應過來,王居卿起身。

  「濮王府謀逆之罪已是確鑿無疑,我這去稟報相公,你們繼續。」

  ……………………

  「相公,王大府來了。」

  下人進來稟報,馮從義便起身,「哥哥,我先出去了。」

  「不,你留下來聽一聽。」

  韓岡留下了表弟,並把王居卿招了進來。

  「相公,口供已經拿到了。」

  王居卿進來,看見了韓岡的表弟,他心中一陣激動,韓岡這是徹底將他當做心腹來看了。

  有了韓岡的首肯,馮從義便毫不避忌的笑道,「這才多一會兒?大府就拿到口供了。」

  「此事倒也好笑。趙宗祐說的趙宗暉、趙宗愈想謀反,趙宗愈說趙宗祐想要謀反,卻都沒否認濮王府中有人想要取天子以代之。」

  「還有趙宗祐的兒子,也承認其父這些日子多方奔走,多日夜不歸宿。」

  「趙宗暉的三子也招供了,」王居卿刻意壓低了聲線,「甚至指證趙宗暉有不軌之心。」

  「真是好孝子啊。」馮從義道。

  韓岡搖頭,「十幾歲的什麼就說什麼。」

  「相公說的是。濮王府的子孫大多都不成器,很多人還沒審到他們,等輪到了,口供就都有了。」王居卿配合著說了幾句,又問,「相公,接下來怎麼辦?」

  「這件事你繼續辦,須得辦成鐵案。」

  「下官明白。天子那邊呢?」

  「該大婚就大婚,不影響的。」韓岡道,「你讓華陰侯準備好,天子大婚後就辦那件事。」

  王居卿忙點頭,「下官明白。」

  「好了,壽明你先回去坐鎮,我這就入宮稟報太后。這件事,不能拖。」

  ……………………

  韓岡夜入宮禁,太后剛剛醒來。

  透過半掩的簾幕,能看見坐在床榻上的婦人,臉色蒼白,兩腮已經凹陷了下去,只是兩隻眼睛亮得驚人。

  這是吃了藥的緣故,不按時服藥,就完全沒有精神。

  「臣韓岡拜見太后。」

  韓岡低頭的時候,心中一陣酸楚。

  太后這一病,元氣損耗甚大,即使現在就康復,想要復原,少說也得一年半載。

  「相公來了?昨夜是相公值守,今夜也是相公?」

  「今夜是章惇,他現在政事堂。」

  兩位宰相,如今在夜中,絕不會同時進入大內。所以韓岡帶著這麼重要的消息進宮,章惇還巍然不動。一方面因為信任,另一方面,更是因為安全。

  「那明天是誰?」

  「樞密使張璪。」

  向太后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但韓岡能看得出來,她的情緒比聽見章惇時稍稍放鬆了一點。

  張璪的姐夫叫王經臣,王經臣的外甥女是向經的繼室,而向經便是太后親父。

  不過向太后畢竟是向經髮妻李氏所生,所以張璪在向太后垂簾之前從來沒有攀過這門親,即使在垂簾之後,也從沒有公然宣揚過,加之這份親戚實在繞了點,前兩年才漸漸為外人知曉。

  但有這一點瓜葛親在,又是定儲之夜的參與者,太后對張璪的信任比其餘宰臣還是要多一點。

  「相公此時入宮,想必是有要事。」向太后終於說到了正題。

  「臣確有要事稟報太后,有關濮王府。」

  「方才官家來鬧了一場,說是相公無故遣人圍捕宗室。」

  韓岡默然不言。

  這件事,他和章惇早就稟報了太后,徵得了太后的同意。

  不過韓岡不覺得趙煦還會胡鬧,估計是過來探消息的,只是城府還沒深到能掩蓋心情,態度不會太好。

  太后嘆息著:「這孩子,怎麼就這麼不知好歹,都不知道誰為他好。」

  韓岡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世事向來如此。」

  向太后閉起了眼睛,許久沒有說話,好像睡了過去,韓岡耐心的等著。

  過了一陣,太后突然又開口詢問,「逆賊都擒獲了?」

  「皆已擒獲,一眾男丁皆已押赴開封府審問。據已得口供,濮王府的確有廢立之心,今日群聚,便是在商議此事。不過,趙宗暉、趙宗祐皆指認對方為主謀者,不肯認罪。」

  「當然不會認罪。」太后,「相公,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可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和開封府會審,不寬縱一人,也不冤枉一人。」

  「恐怕沒幾個是冤枉的。」向太后的聲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語,「想不到朝中有這麼多亂臣賊子。」

  韓岡離得近,聽到了,遂回道,「國之有變,難免亂臣賊子。」

  「國之有變……國之有變……」太后默默的反覆幾句,忽又問道,「相公多讀史書,想必對先人必有所品鑑。吾聽政已十載,比之章獻如何?」

  韓岡飛快的瞟了太后一眼,考慮了一下,「章獻有呂武之材,無呂武之惡,當得起一個賢字。」

  「哦。」向太后低低的應了一聲。

  「但陛下不當與章獻比。」

  太后抬起眼,詫異道,「為何?」

  「章獻文無教化之德,武無開拓之功,維持而已。陛下十年來勵行教化,開疆拓土,古之帝王亦鮮有可比者,僅有漢文、唐宗區區豎帝可在陛下之上,章獻實不足論。」

  「相公謬讚了。」

  向太后蒼白的臉上多了三分血色,也多了些笑容。韓岡這個等級的名相的讚許,放在任何一位帝王的面前,皆足以自豪了,

  但她臉上的笑意很快收斂,「那相公可知官家怎麼看我?」

  韓岡稍稍一頓,方回道,「天子不是仁宗。」

  「是啊,吾不是章獻,官家也不是仁宗。」太后嘆息著,「可能是吾疑神疑鬼吧——人病了,就容易疑神疑鬼——但官家的確有些不妥當。」她低聲道,「他要做的那些事,吾要是說出來,都怕相公不信。」

  「臣讀過史書,不會不信陛下。」

  太后臉上浮起了一個蒼白的微笑,「先帝之事,官家卻不信。」

  先帝暴斃宮中,真相其實無關緊要,只是必須要有人出來負責。這個罪,要麼太后擔起來,要麼皇帝擔起來,其他人都不夠資格。

  當初是天子年幼,太后臨朝,這弒君之罪自然就是小官家的。可一旦天子親政,他怎麼可能不發難不翻案?

  向太后自先帝出事之後,辛辛苦苦了十年,可不是為了死後給兒子踩上計較。

  「先帝之崩,內情早已昭彰於世,絕不容許翻案。」韓岡知道太后想要說什麼,也知道太后想要聽到什麼,他朗聲道,「臣請陛下下詔,皇城使、慶州團練使向綽帶御器械,仍管勾皇城司。」

  雖說自開國以來,外戚便被嚴加管束。即使為將,也只得『奉朝請』,不可實際領軍。

  但這一般只是指近親,到了緦麻、袒免這等遠親,管束就沒有那麼嚴格了——以重臣、勳舊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真要嚴格了,不知會有多少人要丟了差事。

  向綽是向太后的族叔,向綽的祖父和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是兄弟,已經屬於遠親。

  自宮變之不久,向綽便開始在宮掖任職,前年就接任皇城司管勾。

  帶御器械,如今雖是給功臣的虛銜,但只要帶御器械還在京師,就必須要執行守衛天子的任務。每逢上朝,就會守在皇帝身邊,而且顧名思義,能帶著武器的。

  「合適嗎?」向太后問道。這畢竟有些過了。

  韓岡道:「臣請陛下釋天下之疑,安臣下之心。」

  要證明太后的立場,沒有比這個加官更恰當了。

  「就依相公。」太后不再拒絕。

  「臣還想請陛下下詔,以向宗旦為中書舍人。」

  向宗旦是向家唯一一個由科舉正途出身的子弟,同時也是向太后的堂兄。不僅僅是外戚,而且資歷淺薄,為外製的中書舍人,資格遠遠不夠。

  韓岡這是為安太后之心,向太后更不推託,「也罷,一併依了相公。」

  點頭之後,她才安心的躺靠了下來,「吾別的不盼,只盼著日後能見熙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3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八)

  趙煦從睡夢中醒來。

  剛剛睜開眼睛,服侍左右的宮人,便已站在了床前。

  他們在等著服侍朕洗漱,給朕換上衣服,送朕去上朝。

  一如昨日,與前日也無區別,再前一日,也同樣如此,日日、月月、年年,這是一成不變的日常。

  低頭看著蓋在身上這床色澤鮮亮的明黃色被縟,趙煦木然想著。

  儘管一切軍國事都不需要他干預,但朝會上依然需要他出面,沒有皇帝就沒有所謂的朝會……再過一些日子,或許就不再如此了。

  不,只要自己還在這個位置上,只要亂臣賊子還沒有動手廢了自己,就還有希望。

  趙煦攥緊了拳頭,很快又放開,警惕的望向床邊,試圖辨認有沒有人發現自己的動作。

  宮人們如同樁子般一動不動,似乎並沒有看見天子的失態。

  趙煦放鬆下來,但他又開始驚訝,為什麼他們放著自己發愣了這麼長時間,而沒有出聲打擾。

  他再抬起頭,卻發現自己怎麼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張張臉,而一張張臉之後,也不是日常起居的寢殿。一支支巨燭就在周圍放射著明亮的光暈,但光暈之外便是一團濃黑。

  這是哪裡……

  趙煦心中慌亂倏起,便有一個聲音響起在耳畔,「官家請用膳。」

  「不用!」趙煦怒吼道。

  這是怎麼了,他惶恐不安,為什麼看不清他們的臉,這又是在哪裡?

  難道那些亂臣賊子已經決定要除掉自己了?

  「官家請用膳。」又是另一個聲音響起,同樣近在耳邊。

  「不用!」

  趙煦再度怒吼,但他立刻就在說話的那人手上看見了一隻餐盤。

  餐盤正中放著一隻盤子,上面盛了幾塊肉餅,肉餅的旁邊是又有只質地粗糙的瓷酒壺,非是宮中常見的銀壺。除了肉餅和酒壺之外,還有一個瓷蓋碗,蓋子掀開了,裡面的飲子泛著可疑的紅色。

  肉餅?酒?飲子?

  趙煦驚恐的瞪大了眼睛。

  這些東西,他怎麼敢吃?

  不能吃,絕不能吃。

  趙煦伸出手去,就要掀開那個詭異的餐盤。可不知為何,餐盤雖近在眼前,但伸出去的手,卻還是差了一點。

  「官家請用膳。」

  一個女聲響起。

  「官家請用膳。」

  一個尖細的閹人聲音緊隨其後。

  「官家請用膳。」

  跟著又是另一個女聲。

  一個跟著一個,一人緊隨一人,什麼時候福寧殿中有那麼多人了?

  趙煦努力的瞪大眼睛,卻怎麼也看不清他們的面目。

  所有人的眉眼彷彿處在混沌之中,他只能從服飾上分辨他們的身份,但每一道聲音卻都是趙煦所熟悉的宮人。

  有閹賊王中正,有太后爪牙楊戩,有自己身邊的近臣劉漾,有福寧宮中有名無名的內侍、宮女,有太后、太妃身邊服侍的宮人,更有死在宮變中的乳母、被太后貶責出宮亡於道觀的親近宮女,許多人,許多人……

  這些男男女女都在說著,同一句話混在一處,不斷重複,直讓人震耳欲聾,「官家請用膳,官家請用膳,官家請用膳……」

  「滾,滾!」

  趙煦抓起了手邊的東西就砸了過去。

  枕頭,被縟,書冊,一件件砸向端著餐盤的人影,但沒有發生任何碰撞,直接就從人身上穿了過去,無聲無息的消失不見。

  「相公。」

  「相公。」

  「相公。」

  呼喚聲又變了,趙煦便看見了一道簾幕。宮人們衝著簾幕之外喊著,「官家不肯進膳,官家不肯進膳……」

  「再請!」簾外傳來一個男聲。

  聲音刻薄,陰狠,斬釘截鐵,不容拒絕,每隔數日,便會出現在趙煦的噩夢之中。

  一群人影如奉聖旨,立刻圍了上來。無數雙手伸向趙煦。趙煦拚命掙扎,依然被壓住了手腳,固定住了身體。

  一雙大手如同鉗子卡在趙煦的牙關上,硬生生的捏開了他的嘴。

  劇痛之中,油津津的肉餅給硬進了嘴裡,一杯酒隨即灌了進來,連同肉餅一起衝了下去,接著又是一杯熱飲子。

  趙煦如同鴨子一樣被捏著脖子,被硬生生的灌進了所有的酒食。

  酒食下肚,趙煦登時就腹痛不已,彷彿有一隻鉤子捅進了腹中,死命的轉了幾圈之後,再用力抽了出來。如此反覆,一次又一次。

  精神在劇痛中陷入了黑暗,然後……

  趙煦就真正醒了過來。

  「官家,官家,出了何事?」

  被趙煦從夢中驚醒的叫聲驚到,福寧殿寢宮中服侍他的宮人們,立刻圍了上來。

  趙煦驚恐的瞪大雙眼,望著圍上來的宮人,彷彿噩夢中場景復現,讓他忍不住抖了起來。

  「你們都讓一讓,讓官家官家透透氣。」服侍趙煦的貼身內侍梁政排開眾人,細聲細氣的詢問著,「官家,是不是被夢魘住了?」

  梁政反覆問了幾遍,趙煦終於有了反應,「沒事,你們下去。」

  趙煦一幅身虛氣短的模樣,臉色就像是見了鬼一般的慘白,縱然福寧宮中各色人等都是太后挑選出來,現在也不可能看著趙煦發了癔症而毫不在意。

  「還是喝點藥湯,定一定神……」梁政道。

  「朕說不要!」

  乍聽湯藥二字,趙煦就是一聲尖叫。一腳踹倒床屏,又隨手抄起枕頭砸將過去。

  包了一層軟墊的木枕,底子還是生硬的。梁政不避不讓,任憑枕頭砸在了自己的臉上,鮮血頓時自口鼻中汩汩而出。

  宮人們全都低下了頭去,不敢多言多動,以免觸怒天子。

  梁政也低下頭,用袖子掩住臉上血漬,飛快的說道,「速去稟報太后和相公,官家有恙,似是惡中,再去請太醫來。」

  趙煦雖說一直都是陰鬱的性子,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到半點陽光,但自幼開始的禮儀教育,讓他始終能保持一個皇帝的風度。現在這般失態,除了突然惡中,得了癔症之外,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一聽這兩句話,趙煦頓時警覺了過來。要是自己被診斷為發了癔症,太后和宰相們要廢自己,就更有名目了。

  「等等。朕方才是被夢魘住了,現在已經好了。」趙煦連忙叫住人,「朕當真沒事。」

  作為一個天然的政治生物,趙煦很清楚他的皇位是否穩固,完全建立在自己的身體情況上的,要是突然發病,這個位置可就再也保不住了。

  「是嗎?」梁政放下袖口,血淋淋的半張臉讓趙煦也看得一驚,但他恍若無事,平平靜靜的問道,「官家,可要用膳?」

  趙煦呼吸一促,他現在最煩的就是這句話。但他還是強自忍住,點了點頭。

  為趙煦布膳的內侍插嘴道,「官家今兒醒得早,太妃那邊還沒送早膳來。」

  趙煦不耐煩的說道,「有什麼吃什麼吧,朕餓了。」

  趙煦曾經聽說過,御藥院中有一庫房,裡面珍藏了各色毒藥,按照毒性強弱分了等級,其中一口斃命的鴆毒就只能排在第三等,砒。霜還要往下,最強的毒藥,嗅之立斃。

  趙煦也曾經幻想過,什麼時候讓宰相們都嗅上一口。但他也知道這完全不現實。御藥院給太后牢牢把持住,宰相能插手,他這個皇帝卻插手不得。

  掌握了那麼多有名無名的毒藥,又完全控制住朝堂,太后真要毒死自己,什麼時候都可以,完全不必挑選個良辰吉日。

  縱使自己在太后生病之後,擔心有人自作主張,便只吃太妃那邊送來的三餐,所有的飯食也都有人提前試吃,可現在可不是要防備的時候。

  「梁政,你下去先治傷吧,不要耽擱了。」趙煦吩咐道,「朕吃了之後,就去探視娘娘。」

  稍事梳洗,食不知味的用過膳,趙煦正準備前往探視太后,朱太妃卻匆匆而來。

  她腳步匆匆,甚至都沒見怎麼梳洗,一臉的擔驚受怕。看見趙煦,才猛然鬆弛了下來,「官家無事?」

  趙煦搖頭,「兒臣無事,只是一時夢魘住了。」

  「你們是怎麼照顧官家的?」太妃呵斥宮人一句,抓住了趙煦的手,擔心的說道,「若官家有個不妥,吾和太后可都是難見先帝。」

  太妃的話意有所指,乍聽起來,是在警告太后。類似的話,這些日子也說得多了。但隨著太妃的動作,送到趙煦手上的一個小紙包,卻完全不是日常的情況。

  趙煦心中一跳,又慌忙遮掩住,不敢有大的動作,以免為人窺破,「兒臣無事,太妃放心,兒臣只擔心濮王府。都說龍生九子,各個不同。偌大的一個濮王府,兄弟二十餘,哪裡可能各個都有謀逆之心?要說其中哪一個圖謀大位,朕會信,要說所有人都參與謀逆,莫說朕不信,就是天下臣民又有哪個會信?」

  不論是多人被罪,還是其中某一位被認罪,從情理上都是說不通的,但太后和權臣控制了朝堂,又有誰敢為宗室做仗馬之鳴?

  與趙煦料想的一樣,朝中此時是萬馬齊喑。

  剛剛將議政們召集於一堂,拋出議會安撫住朝臣,轉頭便將濮王府連根拔起,來了個殺雞儆猴。

  但凡新官上任,必然要立威於下,立個規矩。

  也不僅僅是新官上任,新君登基對前朝老臣一樣會這麼做,就是店裡的新掌櫃,家裡的新管家,只要是管著人的,甫掌權,免不了要拿人作伐,立下新規矩,樹立自己的權威。

  但規矩立到了濮王府,這是事先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

  這是要指鹿為馬吧。

  鹿不是馬,大秦的朝堂上,哪位大臣不清楚,但當著趙高的面,又有誰敢說出來?

  濮王府當然不可能所有人參與謀逆,甚至謀逆這樁案子也是編造出來的。可政事堂的用心,所有人都明白,又哪個願意為了濮王府出頭?一天了,除了兔死狐悲的趙家人,還沒有一個外臣出面。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4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九)

  『也許今後都看不到這座城門了。』

  抬頭盯著前方的宣德門,陳瓘一邊走一邊想著。

  儘管看見宣德門的次數,還不到三百六十天,但並不影響陳瓘對看不到宣德門的未來感到遺憾。

  不過……義之所在,區區行走宣德門的資格也沒什麼好掛念的。

  宣德門已近在眼前,周圍的朝臣也越來越多 」 。

  「聽說已經招了。」

  「沒招,正狗咬狗呢。」

  「兒子咬老子,弟弟咬哥哥,這一家子啊……」

  沒有人物,也沒有時間、地點,但這樣的對話依然成立,在這裡,沒有人會不清楚到底在說誰。

  牝雞司晨久了,文武百官真是越來越像是婦人。

  陳瓘不屑著,目不斜視,昂首從這些碎嘴公婆中間走了過去。

  「瑩……」

  不遠處,有一人正準備招呼陳瓘,但才開口,就不由自主的收了聲。

  陳瓘這位元豐二年的榜眼公在朝中雖是新人,但還是有幾個相熟的朋友。

  當他們看到陳瓘後,都習慣性的要上來打個招呼,可是一旦走近了,卻又紛紛卻步。

  『都不是蠢人。』陳瓘想著,『可就是太聰明了。』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聰明人領會不到的地方。

  陳瓘也沒有打招呼,與幾位友人擦身而過。

  朝會之前,宣德門處,是朝臣們日常交流的重要場所。

  有御史和閣門使監察,朝臣們不能大聲說話,但相互致禮,私下交流,是每一位朝臣每次朝會前都必不可少的功課。上至宰相,下至六參,概莫能外。

  如果有一個人誰都不理會,便直趨宣德門下,自然會成為眾目睽睽的焦點。

  先是陳瓘的同僚和友人,然後是在他經過路線上的朝臣,發現異常的朝臣越來越多,近處的議論聲一點點的消失了。

  削瘦,英挺,眸子中不見圓滑,與人對視時,目光中都似乎帶著稜角。

  太常禮院的一介新人,此時卻如明月一般,在宣德門前皎皎可見。

  對周圍的目光視而不見,陳瓘神情肅然,步履沉穩,徐步走向宣德門處。

  一步,一步,一步,彷彿戰前的鼓點,一記記的鼓動起陳瓘心頭的熱血。

  他右手緊緊捏著昨日匆匆草就的奏章,猶如即將走上刑場的烈士。寧可玉碎宣德門外,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一眾權奸繼續禍亂天下。

  「瑩中。」

  就在他心緒沸騰的前一刻,一隻手猛地拍在了陳瓘的肩頭。

  陳瓘猛地一驚,如驚濤拍岸的氣勢頓時不再,回過頭去,卻見是他的頂頭上司葉祖洽。

  陳瓘心中不喜,草草的拱了拱手,「陳瓘見過知院。」

  他還有正事要做,沒空與權奸的黨羽多費唇舌。

  葉祖洽沒在意陳瓘的敷衍,低聲道,「瑩中,你可知濟陰郡王已經被開封府收捕了。」

  「濟陰郡王?」陳瓘正要繼續向前,聽到後卻猛地停步,「是前兩年以妾作妻的那位同知大宗正事?」

  「正是趙宗景。」

  趙宗景昔年喪妻,並未另取,而打算將一寵妾扶正。因朝廷律法嚴禁將妾作妻,犯者徒一年半。所以他先將小妾放出去,冒了一個良家女的身份,再光明正大的娶進來。

  但這終究蒙蔽不了人,便被奪了開府儀同三司的頭銜,同時也丟掉了同知大宗正事的差事。

  這算是宗室中的大醜聞,在朝堂中也傳揚很廣。

  「難道相王的兒子也會參與濮王府的『謀逆』?!」

  說到謀逆二字時,陳瓘刻意的加了重音,絲毫不遮掩心中的諷刺。

  但陳瓘的諷刺,對葉祖洽如同春風拂面,「說是有附逆的嫌疑,其實也不過是為濮王府叫了兩句屈,說開封府搜捕濮王府,是未得實證,只憑首告,有違法度。」葉祖洽輕聲一歎,「昔年仁宗冊英宗為皇太子,其父允弼曾有怨望之言。如今他卻在為濮王府叫屈,當真是不肖之子……」

  陳瓘心中一動。

  葉祖洽為人向來圓滑,最擅觀察風向,能做上熙寧三年的狀元郎,完全是因為他殿試的文章中花團錦簇的說了一通熙宗皇帝和變法的好話。

  現在他又是議政重臣之一,得到了頗多好處,照理說正是應該衝著章韓兩人猛搖尾巴的時候,怎麼有空來招呼自己?

  是因為他良心猶存,並非全然是狼心狗肺之輩?

  還是說議政重臣中,有許多人還是有著忠心,只是畏於政事堂的淫威而不敢宣之於口?

  宗室之中,就連與濮王府有一段恩怨的相王后人也為之叫屈,亦可見趙家人已經忍不下政事堂的倒行逆施,也許葉祖洽這株牆頭草,正是看到這個局面,看見政事堂還沒能夠隻手遮天,才決定支持自己。

  「學士。」陳瓘這一回多了兩份尊重,三分急切,「不論濮王府謀逆之案是與非,如今的亂局完全是權臣為一己私利,唆使太后久不歸政之過。若天子能夠親政,便無權臣能夠亂國,也無宗室敢起異心。」

  葉祖洽沒有理會陳瓘水平低劣的遊說,以自己的步調說著,「趙宗景被押入開封府時,曾以有違法度之語質問王居卿。瑩中,你可知王居卿是怎麼回答的?」

  不待陳瓘回答,葉祖洽就揭開謎底,「只有三個字,依故事!」

  陳瓘的臉色頓時就冷了下來,能成為濮王府謀逆一案依循對象的故事,自然就只有一個。

  葉祖洽卻笑了起來,「瑩中看來業已知道是哪樁故事了。」

  趙世居。

  令朝武百官都印象深刻的趙世居謀反案。

  這一樁牽連甚廣的大案,本就是眾所周知的冤案,一切的起因都來自一名貪婪小人的首告。

  既然熙宗皇帝能夠相信,只為了五百貫賞錢便敢於構陷宗親的小人,那開封府信一信對濮王府的首告,自也是順理成章。

  「先帝有過,並不意味著今日可以重複。」陳瓘堅持道。

  葉祖洽卻不爭辯,意味深長的沖陳瓘笑了一下,便揚長而去。

  『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陳瓘愣在了當地。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沒有了那等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但心中決意依然未改。

  縱然外姓朝臣萬馬齊喑,但宗室之中,就連有隙的趙宗景都出面了。這一回開封府雖能依趙世居故事將趙宗景收捕,可他們能將京師之中數千宗室一併都捕拿歸案?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宗室這條川,政事堂防不住。

  陳瓘仰頭望著宣德門上雕欄畫棟。

  只要自己和一眾同伴再多掀起一番聲勢,得到支援的宗室便能穩住陣腳。而那些還懷有忠直之心、只是畏懼於權勢的朝臣們,也會得知同伴的存在,不再畏懼。

  但正要再次舉步前行,又是一隻手扯上了陳瓘的袖口。

  「瑩中,瑩中,」同在太常禮院中的同僚李高一把拉住了陳瓘,額頭上已是汗水淋漓,「幸好趕上了。

  他望了葉祖洽已經融入人群中的背影一眼,匆匆的開口道,「瑩中,時局有變,且保有為之身。」

  陳瓘低下頭,看著攥在自己手腕上的李高的手。李高攥得死緊,指甲都嵌入了手腕裡,看李高的樣子,若他有條鐐銬,肯定會扣上來。

  且保有為之身?現在不作為,日後又何談有為?

  「伯鎮。」陳瓘道,「如今的時局再變也不會更壞了。」

  「難道瑩中你還沒聽說嗎?」李高急急地的道,「濟陰郡王,臨城伯及其子,皆因附逆被抓了。」

  陳瓘只聽說了濟陰郡王趙宗景的事,臨城伯是宗室中的哪一位,他就不清楚了。但越多的宗室被搜捕,可就是越好的消息。

  「已經聽說了。」陳瓘點頭,「這不是我們事先就預料到的嗎?」

  在事前的商議中,宗室可是他們最大的助力。眼下的變局,正是陳瓘想要看到的。

  「你還沒明白嗎?」李高的手越攥越緊,「是就只有濟陰郡王和臨城伯父子被捕!那一位已經說了,如今權奸勢大,大事難成,讓我們且保自身。」

  轟的一聲,彷彿有驚雷在腦中炸響。

  「為什麼?為什麼宗室那邊毫無動靜。」陳瓘完全懵了,「今日濮王府,明日可就會輪到他們了!」

  難道他們就沒有兔死狐悲的感覺,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今天不說話,明天不說話,後天可就沒人幫他們說話了。

  李高看看左右,周圍的官員,或明顯,或隱蔽,卻都關注著這一邊。

  眉頭一皺,他用力拖著陳瓘,將其拖向路邊,低聲對陳瓘道,「是華陰侯出面了。」

  陳瓘驚訝道:「不是說他已經病得快死了嗎?」

  「只是好些日子沒聽到他的消息,好幾個月了,都沒見他去冠軍馬會,所以才有這樣的傳言。」

  陳瓘不解,「走馬樗蒲之徒,縱薄有微名,又怎麼可能安撫得了宗室?」

  李高暗暗搖頭。陳瓘自中進士後,皆在外任官,又對如今天下流行的蹴鞠、賽馬深惡痛絕,並不清楚所謂會首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

  「一紙宗室法散盡了天家在親族中的人心,現在有人能在族中扶危濟困,怎麼會沒名望?他可是及時雨啊!」

  對遠支宗室們來說,趙世將就是及時雨。

  家裡嫁女兒,賠不起嫁妝怎麼辦?去找華陰侯,

  一時間迎來送往太多,家裡解不開鍋了怎麼辦?去找華陰侯

  因宗室法丟了玉版留名的資格,沒了官身怎麼辦?去找華陰侯。

  急也救,窮也幫,趙世將提攜宗親不遺餘力。在太祖一系和魏王一系中提到華陰侯趙世將,沒人不豎大拇指。等到趙世將因聲望太高不得不退隱,又讓更多的宗室對天家離心離德。

  濮王府本就因為天子出自其家,天生就帶了幾分傲氣,雖沒有明著凌迫宗室,但尋常交往,從來都是居高臨下。太祖、魏王系對此感覺最是分明。

  且濮王府本來只是外支,早就該敗落的,卻靠著運氣成了最尊貴的一房,太宗系中心懷嫉妒也不在少數。

  趙世將都出面指正濮王府以趙宗暉、趙宗祐二人為首謀逆,還願意為濮王府叫屈的宗室,可就只剩下寥寥幾人。

  「怎麼都沒想到趙世將會出面,不知是宰相們給了他什麼好處,還是他仍在記恨先帝對趙世居的處置。」

  聽過了李高匆匆幾句話的解釋,再聽見李高的感歎,陳瓘什麼反應都沒有了。

  他不怕死,但害怕死得毫無價值,毫無意義。

  若不能將沉睡的人喚醒,敲鑼打鼓又有何意?

  「瑩中,收手吧。」

  李高話語中充滿了疲憊和無奈,非是不願,實是不能。宰相們的手段和實力,已經超乎了他們的想像。

  原本只以為是一座可以費點力氣就能翻越的山丘,卻沒想到是參天入雲的崑崙。

  「且等後日吧。」李高歎道。

  「且等日後。」短暫的靜默後,陳瓘也終於說出同樣的話語。

  安心的點點頭,李高卻忽視了陳瓘話聲中的毅然決然。

  緊緊抓住了袖中的奏章,陳瓘絕不甘心,他也不信,待到日後,幾位宰相還能和衷共濟。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十)

  葉祖洽遙遙望了自己的兩位下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這段時間,他手下的幾個新人在暗中謀劃著什麼,葉祖洽這位禮院之長自然不會不清楚。

  御史台如今已成了宰相們掌控朝堂的工具,裡面充斥了對宰相俯首帖耳的鷹犬。

  而朝中那些原本能夠加入桀驁不馴的年輕人便都被塞到了如太常禮院這般清閒又無權的衙門裡。

  陳瓘是元豐二年的榜眼,才學勝人一籌,治事也十分幹練。本來一任知縣後,就要調往中樞,但他在拜見宰相的時候,竟建言章惇早日勸說太后歸政,這一下,就從中書刑房習學公事,變成了太常禮院的編纂禮書。李高還有另外兩人的情況皆如此。

  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又不忿自己得到的待遇,自然會想要打破現在的局面,爭出一條路來。

  葉祖洽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他自己年輕時也做過相同的事。所以在通報給章惇之後,他便沒有再多干涉此事了。

  肯定不能成事,就讓章相公、韓相公多多操心好了。

  葉祖洽曾與韓岡閒聊起如何用兵。

  韓岡說用兵之要,首在一個信字。

  一個意思,自然是智信仁勇嚴中的信,另一個意思,就是能得敵信己信——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葉祖洽作為議政重臣,已經得到了政事堂的通報。

  濮王府共謀大逆,趙宗暉和趙宗祐對此都供認不諱。

  案子雖說還待細審,但罪行大體上已經定下來了。

  趙宗祐是主謀,其兄弟自趙宗暉以下皆知情不報,視同謀逆。若有人想要為之奔走、抱屈,開封府也會打消他們的念頭。

  至於這件案子最後會怎麼判,數日後議政會議上,將會共同作出決定。

  濮王府一倒,皇帝還能依靠的對象已經沒多少了,還敢於議政會議作對的朝臣宗室勳戚,也將會鳳毛麟角。

  葉祖洽很滿意現在的狀況。

  原本權輕事繁,時常爭於口舌的太常禮院並不為朝堂所重,而葉祖洽本人,也並非有多高的人望。但如今,只看紛紛上來見禮的朝官,便可知議政重臣這個身份,到底有多貴重。

  葉祖洽如今判太常禮院,卻完全沒有維持君臣之禮的想法。

  趙煦這個皇帝,本也不是那種能激發起臣下忠心的天子。年紀幼小還是末節,弒父的罪名也不算什麼,掌權後完全可以栽到別人身上。太后重病更是一個好消息。

  可最大的問題,是他的身體情況讓臣子不敢貿然將寶壓在他身上。自幼體弱,沒有兒子,父祖皆短壽,這些都是趙煦的不利條件。

  誰知道他能不能活到二十歲?若剛剛親政,正準備與宰相一較高下的時候,突然暴斃,這誰當得起嗣後宰輔們的反撲?

  如果沒有韓岡,也許還有很多人願意賭一把。但韓岡的身份和他的立場,實在是鎮住了許多人。

  至少葉祖洽,只要還能維持現在的地位,他是絕不會去考慮報效天子這一條路。

  侍御史知雜事剛剛從葉祖洽身前離開。方纔那張謙卑的笑臉,實在很難讓葉祖洽相信,他便是過去最讓人畏懼的御史台的副貳官。

  原本如狼似虎的烏台,現在已變成了兩府豢養的貓兒狗兒。自烏台詩案後所立下來的赫赫聲威,被宰輔和議政們有志一同的砸了個粉碎。

  舊日能讓政事堂和樞密院都敬畏三分的衙門,現在還不如軍器監和將作監得人看重。

  包括諫院在內的台諫體系,就只有御史中丞還能躋身議政之列,即使是其副手的侍御史知雜事,或是知諫院,也都沒有資格在議政會議上列席。

  葉祖洽很喜歡這樣的朝堂,他身上背過的彈章實在太多了,多到他恨不得就此廢掉台諫。

  不過現在這個樣子的台諫也不錯,因為他們已經從討好皇帝,變成了討好議政。

  過去言官敢於對抗權臣,那是因為所謂的權臣之上,還有一個權力更大的皇帝。只要能夠得到皇帝的支持,即使是剛剛進入御史台的新人,也能將宰相給掀翻。

  掀翻了宰相之後,功勞有了,名望有了,聖心有了,飛黃騰達的道路自然也有了。即使一時失敗,也能擁有莫大的名聲,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名字,未來依然可期。

  這便是為何大宋的宰輔不能架空皇帝,能拿宰輔表現出風骨的官員又層出不窮的緣故。

  但如今呢?

  帝星黯弱,站在皇帝一邊,可沒半點可見的好處,難道要冒著身家性命的風險,去挑戰宰相的權威?

  還會有這麼蠢的人嗎?

  之前或許有,但濮王府案之後,原本就十分稀少的『忠直之臣』,更是十不存一了。也就只有三兩不滿現狀的小臣,還在謀圖顛覆如今的大好時局。

  炮聲響起,緊閉的宣德門緩緩打開。

  葉祖洽精神一震,迫不及待走進了不再屬於天子的皇城之中。

  ……………………

  「還以為今早會有些亂子,沒想到就這麼風平浪靜。」

  章惇笑聲朗朗,甚至穿透了門牆。

  韓岡在院子裡就聽見了,走進廳中,問道:「在說什麼?」

  「玉昆來遲了。正在說太常禮院和秘閣的那幾個小臣呢。」

  章惇與廳內的張璪、曾孝寬一起起身見了禮,待韓岡坐了下來,又道,「昨夜聽聞禮院的那位榜眼公今天要撞宣德門,本來還等著看能鬧多大,沒想到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曾孝寬道:「那邊是聽說宗室裡面就只有兩人為出頭,都怕了。」

  「早點找個名目把這些人調出去吧。」韓岡道,「再這麼下去,我等是越來越像雜劇裡面陷害忠良的奸臣了。」

  章惇冷笑起來,「都這時候,難道玉昆還要在乎什麼毀譽?想不明白的就就讓他們繼續想不明白好了。」

  張璪和曾孝寬都點頭,處在宰輔的位置上,怎麼可能不受人嫉妒。那等眼高手低的小人,總覺得懷才不遇,總認為宰輔們搶了他們的位置,一個個牢騷滿腹,理會他們做什麼?

  韓岡卻道:「當然要在乎。可以不用弄髒自己的手,那就不要去弄髒。弄髒了手,肯定要及時洗乾淨。」

  名聲之有無,所受到的待遇自有天壤之別,名聲之好壞,也同樣有天壤之別。

  髒事本就不是不能做,重要的是事後要及時洗乾淨。能走上宰輔之位,哪個人的雙手都不會乾淨,但要是覺得可以不惜聲名,不計毀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就像王安石,把三十年積攢下來的名聲幫趙頊富國強兵,等即將功成的時候,就被皇帝當做爛泥給甩掉了。之所以能甩得那麼順利,便是因為王安石的名聲已經消耗一空。

  儘管王安石並不是很在乎,但韓岡可是在乎的很。名重天下,不僅意味著權力,也意味著安全。

  「這話說得好。」章惇撫掌大笑,「還以為玉昆你記不得前兩天說的話了。」

  「當然記得。」

  前兩天,政事堂就從不同途徑得到了密報,說是有一群小臣準備鬧事。

  今天凌晨更是收到急報,說其中一人要在宣德門外當眾宣讀奏章,甚至放言要玉碎門下,以此來警醒世人。

  三更的時候,所有的議政重臣,還有鎮守宣德門的神機營都通知到了。

  葉祖洽作為上官,打算盡一盡人事。但還有一隊士兵守在門洞耳室中,等著此人在宣德門鬧事時,將之登時收捕。

  收捕士大夫與收捕宗室截然不同,但議政們沒有絲毫猶豫,

  因為早在前兩天,章惇就徵求過韓岡的意見,『要當真有人跳出來,玉昆你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韓岡當時很乾脆的說道,『逆賊黨羽,一併抓了就是。』

  濟陰郡王乾脆利落的被捕,正是因為有了韓岡的意見。而決定收捕任何一位打算站在天子一方的朝臣,也都是因為得到了韓岡的首肯。

  推行新政,首要在於分敵我,分清了誰是敵人,誰是盟友,剩下的就是對敵人的無情打擊。

  真有必要動手,韓岡絕不會猶豫半點。

  「不過玉昆說得也不錯。」章惇道,「這些人的確不該再留於京師。不過陳瓘必須留下來。」

  韓岡想了想,點頭道,「子厚兄的想法更妥當一點。」

  「邃明、令綽你們怎麼看?」章惇又問。

  張璪立刻表示贊同,「陳瓘的確不便遽動,留他一陣也好。至於其他人,早打發出去也能讓京師安靜點。」

  曾孝寬同樣點頭,「的確如此。」

  眼下制度初行,人心未穩,若無必要,韓岡和章惇都不打算隨意羅織人罪。看不順眼的,遠遠的打發出京好了。以大宋之大,讓其就此寂寂無聲,並非難事。

  但陳瓘看起來也算是死硬派,在城門前一番做作,也被許多朝臣注意到了。政事堂若貿然下調令,他若拒絕怎麼辦?

  大宋的朝臣,可是有名的挑三揀四,朝廷也不能以此來問罪。若是給了陳瓘三番兩次公然拒絕政事堂任命的機會,反倒成就了他的名聲。

  還不如就放在京師看著,有什麼不對,就立刻抓捕。而陳瓘的同伴,不過是些怯懦之輩,又不為人所注意,悄悄地打發出去也省事。

  幾句話將此事議定,又一起討論了其他政事,張璪、曾孝寬先行告辭。章惇和韓岡沒動,待廳內廳外人聲稍靜,章惇方才正容問道,「燕達如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6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11)

  「聰明,賣力。」

  聰明,意味著懂得如何趨吉避凶,而賣力,就是他這幾天的表現了。

  韓岡說了自己的看法,又反問章惇,「子厚兄以為如何?」

  章惇卻微微皺眉,「太識趣了,都快不認識他了。」

  章惇、韓岡與燕達是老交情了。韓岡早在廣銳之亂的時候,就認識了奉詔平亂,擔任招捉使的燕達。到了南征之役時,章韓分任主帥、副帥,帳下第一員大將,便是燕達。三人共立殊勛,自是有一段交情。

  自從南征之役後,燕達得天子青目,很快便爬到三衙管軍的位置上。但三衙是武將,兩府是文臣,文武兩班尋常也不便攀交。這些年來,燕達從未與韓岡、章惇敘過舊誼,不論明裡暗裡。這交情自然就淡了下來。

  如今韓岡、章惇共謀大事,京師領軍的諸多將帥中,只有燕達態度始終不明。政事堂調他去主持收捕濮王府,即是逼他選定立場,也是想探明他真正的態度。

  燕達對此十分知趣,韓岡稍作勸說,便決定投靠,之後又十分賣力,可正是如此,才讓章惇感覺到此時的燕達,與他過去所認識的燕達,有著過於明顯的區別。

  「那就把他換個位置吧。」韓岡道。

  他對章惇的焦慮不以為然。章惇對燕達的看法,摻雜了太多文臣對武臣的提防。韓岡則沒他那麼嚴重。縱然提防,提防的也只是武臣手中的軍隊,而不是武臣的這個身份。

  君子可欺之以方,可燕達絕非君子。

  韓岡從來都沒覺得用一句保證熙宗皇帝的血脈繼續做皇帝,就能讓燕達放心大膽的跟著自己。

  但讓燕達支持政事堂,也的確只用了這麼一句話。

  以大宋的制度,當朝宰相想要對付一個武夫,實在是太容易了。

  所謂保住熙宗皇帝血脈的帝位,不過是個跳板而已。韓岡給了他一個跳板,他就趁機換了船來。

  仗義每多屠狗輩,能為皇帝從容赴死的往往是身份低微的官員。位高權重的文武重臣,沒幾個會被忠心二字蒙了眼。何況燕達還不是文臣,而是掌兵的武將。

  燕達既然領軍圍捕濮王府,縱使不能算是交上了投名狀,在皇帝面前,也不可能再得到信任了。

  即使他始終支持天子,甚至能夠幫助皇帝反撲成功,他最後能有什麼好結果?

  皇帝能依靠軍隊掌權,但治國還是要任用文臣,燕達最後能有一個杯酒釋兵權的機會就算是萬幸。被皇帝找了個跋扈不馴的藉口,就此誅殺的大將,史不絕書。

  從小就經過了叛亂、爭權、架空的皇帝,等他坐穩了位置之後,絕不可能會是又一個寬宏仁厚、胸襟如海的仁宗,怕是比太宗還要心狠手辣。做這種皇帝的臣子,風險實在是太高了。

  燕達這等聰明人,會選擇趙煦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但既然章惇懷疑了,就沒必要硬保著燕達,韓岡不想因多事而與章惇平生嫌隙。

  「還是等他來了看看再說吧。」章惇說,「你我一起看看燕達到底可信不可信。」

  「如果可信呢?」

  「武學就交給他。」

  「不可信呢?」

  「讓他去武學。」

  ……………………

  「燕達拜見章相公,韓相公。」

  傍晚的時候,燕達來到了政事堂中。

  圓滿的完成了收捕濮王府上下一應人等的重任,燕達臉上的兩個眼圈中,有著遮掩不住的疲憊。

  「逢辰辛苦了,坐吧。」章惇溫言撫慰。

  在過去,宰相不可招管軍入中書,但現在,誰也不在乎這些慣例了。

  燕達落座,側著身子,又拱了拱手,「燕達奉相公鈞令……」

  章惇抬手打斷他:「逢辰差事辦得如何,我們都看在眼裡。不僅沒有走脫一個重要人物,還保證了濮王府女眷不受騷擾,換作他人,絕做不到這般完滿。」

  「相公謬讚了。」燕達忙謙虛,「燕達僅是湊巧想到還有武學生可供驅用。」

  章惇道:「換做別人是決計想不到的,是逢辰你有這份想把差事做好的心思,方才會盡力去考慮。」

  「濮王府謀逆,我等做臣子的本就該為君分憂。而燕達武夫,既受上命,也自當竭盡全力,相公之言,達愧不敢受。」

  「好了,逢辰,我們是老交情了,沒必要這般讓來讓去。」

  宰相與管軍之間本不應該有所往來,自然也沒有交往模式可供參考。章惇不習慣與武將交流,不似韓岡能夠放下架子,話說得越發生硬。章惇如此生硬,燕達自然就更加畢恭畢敬,唯恐有半點失禮之處。

  韓岡見狀,就笑著說話,不讓章惇和燕達將氣氛變得越來越嚴肅。

  「說到交趾,一晃都多少年了。當日若沒有逢辰,有些仗真的沒法兒打。」

  「上有兩位相公運籌帷幄,下有李信等將身先士卒,燕達於此役並無多少功績可言。」

  韓岡幾乎要搖頭嘆息,章惇的性子還真是一如既往,對武將的態度也是始終扭不過來,看來是死都改不掉了。

  「逢辰你的功勞,我這個主帥最清楚。軍功簿上,我錄你為第一,逢辰卻你自稱無功可言,難道是我論功不公?」

  章惇終於不耐煩了,反問了一句,不待燕達解釋,就又道,「武學從一開始便不受看重,仁宗朝開了一次,不及百日便被廢除。熙寧六年重立武學,快二十年了,但還是沒有太多起色。不過這一次逢辰你對武學生的使用,倒是讓人耳目一新。」

  「相公,」燕達立刻道,「武學生本應是將種,用其看守人犯,乃是不得已而為,尋常時豈能當做卒伍來驅用?!」

  章惇哼了一聲,「參謀一科率為不第文人,多是紙上談兵,據圖指點,策略每每荒唐可笑。能做卒伍驅用,至少不算是廢物了。」

  「如今軍中,新器漸多,欲物盡其用,已不能純憑口耳相傳,需立文字以述詳細。故而日後神機營將校皆需讀書識字,也因此,武學之中才有了戰術科。」韓岡也對燕達道,「戰術科自創立,便是為未來有所大用。逢辰你若驅用戰術科,此事不值一提。但你連參謀一科也一併調動,至少讓我們看到了參謀科的用處到底在哪裡。」

  韓岡的表情不似玩笑,但燕達想不通,難道兩位宰相當真打算將參謀科貶成卒伍來驅用。

  「逢辰你別誤會。」韓岡道,「參謀科中的學生,雖皆是士人出身,但他們日後要做的還是武事,需要像武人,而不是文人。這一回你能用他們像個武人來做事,倒是讓人對他們能抱著一些希望了。」

  韓岡說著,看了章惇一眼,章惇略點頭:「大宋需要武學來培育良將,但武學有振興之望,無振興之法,逢辰你是當世名將,對此可有良策?」

  燕達先是不明所以,但稍作思忖,又臉色一變,這是圖窮匕見,還是卸磨殺驢?

  不過他又不覺得韓岡會如此,試探的道,「武學要職,自當以侍從官領之,但教習等事,達為武夫,或可有所補益。」

  「不。」章惇搖頭,「武學若想有所振興,需要的不是教習,而是兩府中人。」

  ……………………

  「燕達又去了政事堂。」

  「這下連三衙也對宰相俯首帖耳。」

  「之前能領大搜濮王府,不早就俯首帖耳了。」

  「俯首帖耳又如何?朝堂之上,又有誰人不是?太后對官家愈加厭憎,只要哪位臣子上表請立新君……宰相們只要願意這麼做,你們以為能聽到多少反對聲?」

  「既然濮王府是以謀圖廢立而被捕,那宰輔們又怎麼可能再去做廢立之事?除非兩府和議政能夠把臉面全丟掉。」

  「做大事要臉面做什麼?太祖皇帝黃袍加身的時候,何曾要了臉面?太宗皇帝把親弟親侄一個個除掉,又三改太祖實錄的時候,又何曾要了臉面?」

  「慎言……」

  「大逆不道的事都有人做了,只是說些悖逆的話,慎言什麼?日後還會有誰在乎?」

  「說得太過了!」

  「是說得過了。太宗改太祖實錄,不過是承襲前朝慣例。」

  「哈哈,這話說得好,唐太宗去翻起居注,從此史官再也不敢秉筆直書。殺兄弒弟,凌迫君父,竟搖身一變,滿是迫不得已。只是終究是馬腳太多,並不是都能遮掩得住。倘若他早年真如史書中所寫的那等聖明,臣子也是那般賢良方正,他把弟媳納入宮中作甚?又為何沒人攔著?」

  「觀人如鑑己。盜跖眼中聖人便是大盜,歪掉的鏡子照出來的人像也是歪的,為什麼君子可欺之以方?正是因為君子把世人看得太方正了。唐太宗雖非至德,也非你我可以隨意褒貶。」

  暗夜裡,密室中,爭論倏忽而起,雙方各逞口舌,針鋒相對,直至中夜時分,方才不歡而散。

  半夜之會,竟無一策議定,除了爭執,全無他事。

  陰影中,只剩一人靜坐。良久,他起身關門,一句話消散在暗室中,「儘是廢物。」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7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12)
     
  濟陰郡王給抓了。

  臨城伯父子也給抓了。

  只要有哪個宗室敢表示一點忠心,登時就會被抓進開封府獄中。

  趙煦陰鬱的坐在桌前,宰輔殘害忠良起來越發的肆無忌憚,讓他熊熊怒火積蓄於心。

  但讓趙煦更加憤怒的,是忠心的宗室竟然就只有這麼寥寥數人。

  每年豢養宗室的財費數以百萬計,但這些人竟然一點也不感念恩德,養著他們到底是做什麼用?

  就是養條狗,主人受難的時候,最少也能汪汪叫上幾聲,這些宗親,連條狗都不如。

  趙煦死死盯著眼前擺滿桌案的盤碟碗盞,恨不得抄起來砸得滿地皆是。他感覺只有這樣,才能將心中憤懣發洩一二。

  他原本對宗室寄予厚望。

  縱使宗室是潛在的叛逆者,但在外姓臣子都有不軌之意的時候,也只有宗室最為可信。

  要不然南北朝的時候,為什麼那些皇帝都要給宗室以軍政重權,無論如何,自家人都比外姓人更值得信任。

  但逆賊們的下手太快,而宗室們的忠心又淡薄到幾乎沒有,幾乎一夜之間,還能依靠的對象,已經沒有幾個了。

  局面對趙煦來說急轉直下,能作為臂助的宗親勳舊,一個個被削除。本來寄予厚望的忠良,也一個個的投靠了逆賊。被逆賊提拔上來的,怎麼也不會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

  朝臣們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都可以辦起禪讓大典。

  不能等了!

  趙煦就要拍案而起,脖子上的索子越勒越緊,再等下去,不消多久,能得一山陽公便是先帝保佑了。

  不。下一刻他的想法又改變了。

  必須再等下去。

  貿然行事,只會平白送了性命。賊人們正當權,不愁沒人出來做成濟。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堅持到最後。

  趙煦低著頭,靜靜的往嘴裡撥著飯。他的雙眼卻斜睨著,視線在左邊的茶盞上逗留不去。

  氣候宜人的春日裡,只是吃了點飯,喝了些湯,皇帝的額頭上竟然已經有了一層薄汗。

  服侍趙煦進膳的內侍熟練的拿出了汗巾,皇帝體虛,常有盜汗,吃飯出點汗,沒有會覺得奇怪。

  趙煦乾嚥一口飯,任憑內侍幫自己擦汗。太妃悄悄塞過來的小紙包,現下就在他袖中,只要倒進去,喝下去,就能突發病痛,症狀與中毒無異。

  喝,還是不喝,這同樣是個問題。

  如果是議政會議通過太后的准許,可以廢掉自己,另立新君,一切都有舊例可循,甚至可以說符合天理人情,能做得名正言順。

  但如果天子被人下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個時候還想行廢立之事,那就等於承認是下毒弒君的兇手。不管這個招數下一次還能不能用,但這一回一旦成功,至少能保半年以上的安全。

  藥物有效無效,趙煦不擔心,母妃肯定會先讓人試過之後才會給自己。唯一讓趙煦擔心的,是自己中毒的消息到底能不能傳出去,而不會被宰輔們變成與平日無異的小病。

  不過趙煦相信,母妃那邊還是能將中毒的消息散播出去,不然她也不會想出這個計策。

  一旦散佈出去,不論一時間有多少人相信,只要亂臣賊子想要行廢立之事,原本不信的也會變得相信。到時候,為難的就是亂臣賊子們了。

  只要把藥吃下去,至少能保半年平安。

  但腦海中還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不要幻想,事情絕不會那麼順利,不能急,千萬不能急!

  到底吃還是不吃?趙煦左右為難。

  「官家,再吃點吧。」

  見天子停了半刻也不見動筷子,內侍忍不住出聲勸說。

  還在猶豫中的趙煦乍聽之下,脫口而出,「不吃!」

  「官家?」

  趙煦之前發了一通邪火,把福寧宮中的所有人都嚇到了。此時又見天子臉色有異,不免心中惴惴。

  趙煦回過神來,看了周圍兩眼,微微皺眉,「朕吃飽了,倒杯茶湯……不,一杯熟水就可以了。」

  並不清楚茶湯會不會犯了藥性,趙煦覺得還是用燒開了的白水最穩妥。不論吃與不吃,多放一杯水在手邊都沒有壞處。

  左右宮人都被打發下去了,甚至連貼身的內侍都被趙煦趕到了下面去,抬起頭也看不到桌面上的動靜。

  不算大的紙包壓在掌心下,一旁就是揭開蓋子的熟水,溫溫熱,正好入口。

  只要將紙包裡的東西傾盡杯中,一仰而盡,就能換得半年安睡了。

  不能再等了,必須要吃。

  考慮了一陣,趙煦的心思又有了一點變化。

  他在心中不住的催促著自己。直到得掌大政的那一天,他必須留在現在的位置上。

  『這是父皇留下來的,不會給任何人搶走。』

  蘇頌已經老邁,他一去,章韓二賊必內爭,皇位就只有一個,他們會先鬥個你死我活。

  做了皇帝這麼些年,趙煦很清楚,天子之位到底有多誘人。當年二叔叛亂時的嘴臉,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天子之位就是最好的釣餌,章、韓二賊即使再道貌岸然,也決計受不住君臨天下的誘惑。

  只要能多拖上一陣,就可以放心的去看兩相之爭了。

  那個時候,朝堂大亂,正是自己奪回大政的機會。

  還有遼人,耶律乙辛這個成功篡位的逆臣,乃是天下間最是聰明絕頂的人物,只要他得知大宋內亂,肯定會盡起國中大軍,南下侵攻。

  趙煦自幼受學,史書通讀了不知多少遍。他從未見過朝中勢不兩立,大將還能立功於外的例子。

  即使當時兩邊能坐下來言和,挑撥離間也不會費多少事。怎麼說都是天子,大勢一時難以扭轉,但小的方面,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太多了。

  屆時賊子們人心盡失,自己就能名正言順的出面來收拾人心。

  掌握了兵權之後,再啟用一干被奸佞們壓制的不得志的名將,一舉擊敗遼人,甚至還可以進一步滅掉遼國,混一華夏,達成先祖、父皇都未能完成的夙願。

  天下九州,億萬生民,都是朕的東西,不管現在被誰竊取,日後朕肯定要全數拿回來!

  趙煦將藥包壓在書下,準備將之打開。

  藥包的外面用細細的麻線繞了好幾圈,又用上好的油紙包了兩層。繩子和油紙裹得很緊,又要小心不讓下面的貼身內侍注意到,只能使用單手。

  趙煦笨拙使用著自己的右手,一個沒注意,滑了一下手,藥包差點就掉到了地上。

  趙煦手忙腳亂的將藥包用雙腿給接住,手腕還不小心碰到了桌沿,發出了咚的一聲響。

  手腕處的橈骨一陣劇痛,趙煦差點都冒出淚花。可他死死咬住牙,不敢叫出聲來。甚至屏聲靜息,等待下面內侍的反應。

  趙煦等了一陣,下面完全沒有動靜,他小心的抬頭看了一看,卻見內侍們一個個站立得彷彿木雕一般,看著似乎都快睡著了的樣子。

  大概是沒注意到。

  趙煦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他一鼓作氣,將藥包給打開了。

  紙包之中,是一些極細的黑色粉末,只看著就覺得有幾分毒性。

  原本堅定的心,此時卻又晃動起來。

  趙煦又開始擔心,要是這裡面的毒藥毒性過強,偽裝中毒變成了真中毒,那該如何是好?

  不,母妃肯定找人試過了,就是因為有效果才會暗地裡給自己。

  趙煦勉強安撫下自己的不安,再看這些藥粉時,就又有些犯難起來。

  純黑色的藥粉不適合傾進杯中,這樣杯子會弄髒,會被人發現。要是找了御醫來檢查,肯定能發現其中的內情。

  稍作猶豫,又偷眼看了一下下面的內侍,趙煦一咬牙,低下頭去,張開嘴小口的抿了起來。

  藥末沒有任何味道,只是趙煦吃在嘴裡,從心底裡都泛著苦澀。

  身為天子,竟然必須吃藥自保,這是什麼樣的屈辱?

  換作父祖在世,哪個臣子敢爬到皇帝的頭上作威作福?

  就是如今囂張跋扈的章惇、韓岡,也是俯首貼耳,不敢有半點不順之心。

  待日後朕得掌大政,定將爾等賊子千刀萬剮,就算死了,也要開棺戮屍,以洩今日之恨。

  趙煦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著藥粉,心中發下了千百道誓言。從亂臣賊子的本人,到他們的父母先人、兒女親族,一個個都被趙煦立誓,要用最殘毒的磔刑,將之一個個的千刀萬剮。

  不,男的要千刀萬剮,女的就送入做營。妓,讓世間嫖客都來嘗一嘗宰相家女眷的味道。

  將紙包上殘餘的粉末都舔舐乾淨,趙煦看著還帶點濕潤的油紙,咬了咬牙,將之團起來也丟進嘴裡,用足了氣力去嚼爛,最後用白水沖了下去。

  至於捆紮小藥包的細繩,趙煦隨意團進了靴筒裡。痕跡可疑的紙張會被人注意,但乾淨的繩索,只要丟在外面,甚至就放在靴筒裡,也沒人會大驚小怪。

  放好細繩,再看桌上,一切都沒了痕跡。

  『好了。』

  趙煦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忐忑不安的等待著疼痛的到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8
第47章 氣接瑤台驂帝御(上)
     
  「陰設淫祀,早晚祭拜,至今已有三月之久。暗使巫蠱,魘祟太后,僅是被查證的就有四樁,今日更是私授天子藥物,以污太后與議政。不過三個月,太妃便做下如此多事,之前更不知有多少。真不知是該讚她性子堅韌不拔,還是說我等對她太過縱容,讓她不知收斂?」

  熊本似笑非笑,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輕輕合了起來,封面上絕密二字清晰可見。

  這是僅止於議政才能取閱的機密,這也是議政才能參加的會議。

  在京的議政重臣再一次匯聚一堂,只為了今日發生在福寧宮中的一件事。

  熊本雙手壓在巨大的圓形桌面上,質問著同在桌旁的宰相,「可一可再,不可再三再四。熊本敢問蘇平章、章相公、韓相公,我們到底要忍受……太妃到何時?」

  熊本的質問,立刻引發此起彼伏的責難。

  「說得也是,太妃唆使天子用毒,這簡直是笑話了。幾樁事傳將出去,天下萬邦如何看我大宋?」

  「太后久病不癒,究竟是何原因?是否便是太妃巫蠱之術造成?」

  「太妃如此放肆,就是仗著她是天子的生母。照我看,天子那邊得早作打算了。」

  「三位相公打算怎麼辦?」

  「不能再依照之前的計劃了。」

  「私設淫祀,在宮闈中已是大忌,以巫蠱祟人,依法度也該論死。」

  議政的責難,如同破堤之水,陡然爆發了出來。

  太妃是天子生母,又處在深宮之中,要是真的欺負狠了,還能不顧身份的撒潑,除了太后能壓得住她,他們這些外臣一般情況下,還真的拿朱太妃沒轍。

  但現在議政們連皇帝都不放在心上了,又何況做出了如此惡毒之事的太妃?

  而宰相們一直採取的綏靖態度,完全可以說,正是太妃如此肆無忌憚的主因。

  面對眾多責難之聲,章惇彷彿被雨水拂面,微微眯起了眼睛。

  放在過去,即使有著議政重臣的身份,這些人裡面也沒幾個敢於攻擊宰相的決定,敢於挑釁宰相,但自從第一次議政之會後,議政們對自己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認識。

  今日的攻擊,可以算是他們第一次的試探了,數一數,挑頭的熊本不算,竟有七八人了。

  不得不說,這個感覺很不好。

  他飛快的看了兩位同伴,蘇頌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彷彿睡著了一般,韓岡則同樣靠在椅背上,手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疊扣在桌上,饒有興味的看著一切,嘴角還帶了點高深莫測的微笑,猶如局外人一般。

  章惇臉色又難看了一分,伸出手,屈指敲了敲桌子,廳中頓時就安靜下來。

  宰相的積年之威,又豈是議政們團團坐在一起,就能抹殺得了?

  章惇沒有去回答方才的眾多質問,閒閒的問了韓岡一句,「玉昆,你是拿什麼冒充藥物的?」

  「是雞骨燒成的炭粉。」韓岡坦然回答,接著又對眾議政補充道,「骨炭粉能吸附胃中毒物,各位若遇上有人食物中毒,除了催吐之外,還可以試一試骨炭粉,多少還有些用處。」

  韓岡的教學課,帶著點緩和氣氛的用意,但連個湊趣開玩笑的都沒有。

  熊本檯面下的雙手緊張的握著。

  對自己的試手,章惇還有些反應,而韓岡就像一團棉花,打進去混不著力。

  但不論是章惇,還是韓岡,都表現出了自己的實力和底氣。

  被章惇、韓岡所收服的一干議政,方才沒有一個人開口。曾孝寬、王居卿等人沒說話很正常,可就連蒲宗孟都沒搭腔,這讓熊本不禁開始審視起自己方才的攻擊是否倉促了一點。

  也許時候還不到?

  章惇問道,「玉昆,你事前讓人試吃過沒有?」

  「三人同時試吃,都沒有任何不良反應,一兩日後,會有類似於便血的症狀……」韓岡頓了一下,給了聽眾們一點思考的時間,「黑的。」

  章惇並不在乎吃過炭粉後的排泄物究竟是什麼顏色,他緊緊追問,「太妃讓人試吃了嗎?」

  「不太清楚,御藥院那邊沒有通報。或許沒有吧?」

  議政們各自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方才的絕密文件中沒有披露的消息。

  韓岡拿解毒用的雞骨炭粉充當毒藥,已是形同諷刺,而更加讓人覺得心驚的,是太妃竟然沒有讓人試吃一下,就把『毒藥』給了自己的兒子?這可是她明明白白讓人找的藥物。

  那可是親兒子啊,而且身體還不怎麼好,她怎麼就敢就這麼放心的交給皇帝?

  她可並不知道這藥是骨炭粉,只知道是能讓人產生中毒症狀的藥物。

  是藥三分毒,以天子的體質,常人能忍受的毒性,或許他吃下去就一命嗚呼了。太妃怎麼就敢連試也不試,就讓自己兒子服下此藥?

  「天子真的是太妃親生的嗎?」蒲宗孟半調侃半認真,「我怎麼越看越不像。」

  韓岡道:「人已經半瘋了,做出什麼都不足為奇。」

  熊本立刻抓住了話中之意:「也就是說還有下一次?」

  「當然,此事不成,太妃肯定還會另想他法。」韓岡十分乾脆的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沒有任何掩飾,他沖熊本笑了笑,「方才伯通也說了,太妃性子堅韌……或者叫做偏執,已是心疾。」他指著自己的心口,此時,臉上已沒了笑容。

  「就沒有辦法避免?」蒲宗孟皺眉問道,「倒是不怕太妃如何,但這一次太妃雖沒有得逞,可下一次呢?若天子有個萬一,我等不免被動。」

  王居卿道:「也沒幾日了,再怎麼折騰,守到天子大婚,那時候就云破月開了。」

  宰相們的打算,在座的議政們都清楚,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尤其是這幾樁事,完全能徹底解決太妃,甚至皇帝,根本沒有必要等到天子大婚之後。

  「萬一就是這麼幾天出事呢?太妃可以從其他地方拿到藥。」熊本道:「我曾聽說御藥院有一庫房,珍藏了各色毒藥無數,不知可有此事?」

  在座的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知曉此事,直到十幾年前,南方有多地的貢物都有毒藥一項。但剩下的三分之二,則面露驚容,畢竟只要沒有在當地任官,沒幾個人會去注意千里之外的其他州縣的貢物。

  許多人就看向韓岡,有關藥物的問題,自是只有一個人來回答。

  「太后病倒之後,御藥院那邊就將所有的毒藥都毀棄了。」韓岡不出意料的答道。

  他沒提誰讓御藥院處置毒藥,但也不用他說。

  「而且毒藥也有時效,那些在太宗、真宗和仁宗時就入庫的藥物,絕大多數早就走了氣。英宗、熙宗時的毒藥,也壞得差不多了。元豐三年之後,就再沒有新藥入宮,諸位大可放心。」韓岡繼續道。

  「元豐三年?」王居卿追問,他是不知情中的一員。

  韓岡點頭:「正是在太后秉政之後。」

  廳中又是一陣寂靜。

  想起太后,再想想現在的皇帝和太妃,實在是讓人不禁心懷感慨。

  儘管太后不發病,議政重臣不可能自開朝會,也不會有如今的聲勢。但不管怎麼說,對比起現在上躥下跳的太妃和皇帝,他們至少是有些懷念太后秉政的日子。

  「不過諸位還是不要太放心。只要一直有在訂閱《自然》,想必就會知道,對藥物和毒物的認識,這些年發展得有多快。」韓岡突然道。

  韓岡一起一伏的調動議政們的情緒,剛剛緩和了一點的氣氛,這下又變得凝重起來。

  「上一期……不,是再前一期,」李承之回憶著,「我曾看見有一篇論文,說得是各種毒藥的發病症狀。其中有好些毒藥,我是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類似的論文有好幾篇了。」韓岡道:「化學和醫學發展得很快,毒藥早已不再侷限於砒.霜、牽機那等低等的貨色了。如何將無毒的物質化合成有毒的物質,對任何一名醫學生來說都不是難題。」

  「玉昆,這可不是玩笑。要是我們遇到這些毒藥怎麼辦?」曾孝寬帶著責怪的語氣提醒韓岡。

  「備一位代州醫生吧,」韓岡依然是帶著玩笑說道,「在外科和解毒上,他們的水平可以信任。」

  代州醫院培養出來的醫生,也許不如太醫局出身的醫生廣博,但在軍醫專才上,卻遠遠過之。且即使是太醫局的醫生,想要畢業,也得去代州走一趟進行培訓。

  這是所有京師官員都知道的一件事。

  太醫局的醫生只能用牛羊豬來代替人體解剖,而代州醫院一年能做十幾具活體實驗——用的都是從代州周圍的蠻部買來的奴隸。

  對於此事,京師之中並非秘聞,但人人皆視而不見。因為這麼做,能促進醫學進步。術比華佗,能在不殺死病人的同時進行開膛破肚,這樣的醫生,如今越來越多。

  只要能多培養出一名華佗級的神醫,就意味著多了半條命,別說一年十幾二十個蠻人,就是用三五百蠻夷來做活體實驗,京師的高官顯宦們都不會眨一下眼睛。

  至於什麼仁德,還是丟一邊吧,自家的性命那是最重要的。

  韓岡帶著些微笑意,望向章惇、蘇頌,卻被章惇瞪了一眼。

  今天的確要壓制一下熊本,但將話題岔得太遠,也未免太過無聊了。

  章惇再一次敲響了桌子,「我知道各位都擔心太妃的事,閒話就不多說了,還是投票吧,反對追究太妃之罪的請舉手。」

  沒有一人舉手。

  「想要現在就追究太妃之罪的請舉手?」

  熊本舉起了手,但跟隨者為數寥寥,之前跟他同氣相求的幾個人,有一半都把手壓在了桌子上。

  章惇望著蘇頌。

  蘇頌站起了身,雙手撐桌,「既然如此,那就暫且少待時日,待天子大婚後再議。」

  會議結束了,除了再議,沒有做出任何決議。

  不過與會者大多很滿意,因為能夠參加這個會議,就代表了他們的地位。

  只剩三位宰相的時候,蘇頌方對章惇道,「子厚兄,這一次很被動啊。」

  不斷動搖天子的權威,甚至連各種小動作都不吝施為,章惇其實比韓岡更加急切一點,而蘇頌正是不喜這一點。

  「總得做些什麼。不是嗎?」章惇反問,又把韓岡拉了進來,「而且此事也虧了玉昆啊。」

  韓岡苦笑了一下,能造成中毒症狀的微毒藥物,在《自然》上刊載過相關論文,被有心人看到不足為奇。

  他正想說話,卻被一名內侍打斷,「啟稟蘇平章、章相公、韓相公,官家方才腹痛不止,幾位太醫束手無策,還請相公速速入內。」

  蘇頌抬頭看著依然明亮的天空,「明天吧,今天實在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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