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77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9)

  端起茶盅,章惇喝了口清茶,漱了漱口,吐到了銅痰盒中。

  轉頭望著馬車外霧氣迷濛的天空,「真是一年比一年污糟了。」
  
  林希喉嚨也有些癢癢的,只是在宰相面前,不敢恣意行事。就像他的屁股一樣,挨著座椅的邊緣,就沒敢坐正了。

  這位陪同章惇視察鋼鐵廠的中書舍人,也望著窗外,嘆道,「這些年,京師中得痰癥的一年比一年多,多虧了這座鐵場。」

  林希陪著章惇在工廠區走了一日,頭上、身上落滿了煤灰倒也罷了,嘴裡、肺裡也都充滿了煤灰。

  就是因為城北的鋼鐵廠,京師的空氣一年比一年差。起了風還好,遇上沒風的日子,吐口痰都是帶著灰。

  章惇笑了:「為了每年百萬石的鐵料,只能權且忍一忍了。」
  
  林希點頭,「十年之前,天下各路所產的鐵料,加起來也抵不上這一座鐵場。」

  章惇旋又嘆道:「可要是當年知道會是現在這幅模樣,就是熙宗皇帝在,也肯定要把鐵場搬遠一點。」

  熙宗皇帝總喜歡把好東西放在眼皮底下,這是有名的。

  軍器監的一幹工廠,熙宗在世時都近萬人的規模了,還是得大半蜷在京城內,而且還是皇城邊,直到太后垂簾,才一股腦的遷到新城外。

  林希道:「當年若當真能設得遠一點,京師裡面能少一半痰癥。」

  章惇微微沉吟,「我也在想,還是得把這座工廠遷遠一點,否則真的會少活幾年。」

  林希立刻道:「京師苦鐵場久矣,若相公能做主遷走,可是人人感戴。這鐵場,向北可遷去孟津,向南放在應天府更合適。」

  林希的急迫,讓章惇笑了起來:「京師裡是不是時常有人抱怨,說要把這座鐵場給遷走?」

  「每到霧霾天,都少不了抱怨。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說。」

  「因為他們都知道,朝廷不是不想遷,實在是不能遷。」章惇又望著窗外,那裡有人,有房,有車馬,有巨大的高爐,有晝夜不息的煙囪,「花銷太大,損失也太大,朝廷遷不起。」

  很多人都盼著鋼鐵廠能從京師搬走,還京師一個朗朗青天。

  可如今鋼鐵廠中,僅僅是各色工人,都超過了一萬人。除此之外,還有依附在工廠周邊的店舖、館舍、醫院、學校、軍營,以及衙門。連專門用來運輸礦石和煤炭的鐵路都有兩條。

  這已經不是工廠了,是一座萬戶以上的大城,能說搬就搬?

  這一座鋼鐵廠,從最初的年產數萬石,到現在的百萬石,整整用了十五年的時間,期間投入的錢帛多達千萬貫。每年朝廷從這座工廠中得到的直接收益不少於百萬貫,而百萬石鋼鐵更是滲入國家的每一個角落。

  軍器要用鐵,鑄錢要用鐵,軌道要用鐵,農具要用鐵,做工要用鐵,鍋碗瓢盆都少不了鐵。舊時鐵少的時候,什麼都能將就一下,現在用慣了鐵製品後,怎麼都將就不了了。

  「相公說的是啊。前兩年一座新建高爐爆炸,京師裡面就連建房的工錢都漲了兩成。停工搬遷的話,朝廷受不了,百姓也受不了。」

  宰相的車隊安靜的行駛在通向城中的官道上,儘管這支車隊還是遵守了靠右行駛的交通規則。但對面過來的車馬,看到插在前導車上的青羅蓋傘,都停了下來,靠向路邊。

  車輪下,用柏油和煤渣鋪成的道路,讓車中乘客感覺不到車在行駛,章惇就像是在閑暇時午後,有一句沒一句的與林希聊著天,又靜靜的喝著清茶。
  
  馬車忽然慢了下來。

  「相公!」

  章惇的親衛在外敲了敲車窗,林希忙打開車窗,親衛就遞進一張紙條。

  章惇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

  林希小心的問:「相公,出了何事?」

  章惇搖搖頭,語氣蕭索:「郭逵退了,種諤又亡,誰堪為繼任之人?」

  林希嚇了一跳,「種諤死了!?」

  章惇把紙條遞給林希:「七日前於延州病故。」

  比起另一個歷史上,在五路伐夏和永樂城之役連續兩次慘敗之後暴斃,種諤在滅夏後始終保持著健康,等待朝廷舉兵北伐的那一天。

  不過在去年冬天,他還是因為外感風寒發了病,朝廷派了兩次醫生去照料,之後就報說有所好轉,沒想到上個月還自上表說業已康復大半,可任驅策,沒想到這個月收到的第一條有關他的消息,就是訃聞。

  「去歲種詁新喪,今日種諤又亡,區區半載,三種頓失其二,種誼聽聞亦在病中,若有萬一,這西軍可要失卻半壁江山了。」

  林希小心翼翼的試探著。

  對絕大多數的士大夫來說,種諤、種詁可是死得好。

  西北平定,三種名震天下,種家門下充斥西軍之中。要不是有韓岡為種家撐腰,三種早被打壓下去了。

  就是這樣,種諤也是幾次以陞遷為名被調入京師任職,種誼、種詁同樣都在外路任官,種詁便是病故在河北任上,種誼現在也是在代州養病。

  不過任何時候,三種之中,至少都有一人任職關西,以維繫種家對西軍的影響力。

  如今失卻了作為核心的種諤、種詁,種誼又重病纏身,種家對西軍的掌握,肯定會跌落不少。

  「還有種建中在,種樸、種師中亦是幹才。」章惇輕輕拍了下放茶的小几,「種諤的子侄中不缺人才。」

  林希很敏銳的從章惇的話中發現了一絲絲不滿之情。

  種樸現如今正權發遣會州知州。雖非緊要去處,卻也是駐有重兵。種師中則是通判延州。至於種建中,如今韓岡大力拔擢諸科之人,他本就是明法科出身,又有同窗之誼,早就飛黃騰達,在河東做了提刑使。

  韓岡對種家那真是信之用之,把西軍中這一將門世家牢牢的攏在手中。

  從韓岡對種家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這是牢牢把持軍權,不打算鬆手。在章惇眼裡,自然是個危險的信號。

  「不過種諤身故,韓三就再也沒辦法把他往樞密院裡塞了,三衙中也就又多了一個空缺。」林希笑道。

  韓岡本來就是打算讓種諤進樞密院的。

  在郭逵準備辭位的時候,韓岡曾經表態過,樞密院中應當保留一個武將的位置。但當時章惇表示反對,其他宰輔也不支持,韓岡也沒有再堅持。

  不過對於那件事,林希覺得,章惇肯定是對韓岡有所不滿的。

  「種諤不死,邊事不止。這是熙寧時候朝堂上說的,幸虧平夏後壓了他這幾年,不然他早就在計較著去攻遼人了。」林希又說道。

  章惇的臉色陰沉了一點。僅僅是眼角眉梢的細微變化,卻立刻讓車中的氣氛為之大變。
  
  雖然跟林希說話,就像是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不管怎麼轉折變化,他都能一一映照出來。但有的時候,這種映照,還是很讓人不舒服。

  「平遼是先帝夙願,亦是吾畢生之念。」章惇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在強調,又像是在警告。

  章惇話語中的不快,林希恍若未覺,他語氣激揚了起來,「北虜據有燕雲百有餘年矣,仁人志士為之切齒亦久矣。列祖列宗無不系念此漢家故地。相公有心平定北虜,混一華夏,實乃天下之幸。」

  章惇神色淡淡,只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林希垂下頭去,眼中閃過了一抹羞憤之色。

  章惇卻沒有注意他的反應,種諤之死給朝堂帶來的變化,雖不能與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朝廷變制相比,但也像一塊砸進水塘中的巨石,帶來不小的波瀾。

  少了一個種諤,恐怕在許多人看來,韓岡的勢力會打上一個大大的折扣。

  韓岡會怎麼應對?

  「種五還是沒能熬過去。」韓岡沉沉的為故人嘆了一口氣。

  比起章惇,韓岡對種諤的情況瞭解更多。

  種諤的病情,韓岡一直都有在關注。派去的御醫都是他的人,大部分消息到他這邊就斷下來了。

  自從七天前得知種諤病情飛速惡化,韓岡已經不抱什麼希望。

  或者說,在去年冬天,種諤病情確診之後,韓岡就已經不抱希望了。

  王厚眉眼沉重:「玉昆,這可不是嘆氣的時候。」

  「怎麼了?」韓岡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一般的問。

  「理當有所應對!」

  「追贈、謚號都不會少了他。比起三種,種建中幾兄弟還更好打交道。」

  「我知玉昆你早有準備,可章相公那邊會怎麼想?」

  韓岡與章惇攜手一眾宰輔,對於朝堂內部的一干肥肉早就瓜分完畢,而分肥的比例,則來自各人的實力。

  韓岡能在其中佔據最為肥美的一塊,不僅僅是因為太后和蘇頌,更多的還是他對軍隊的影響力,而種諤,就是公認的、屬於韓岡影響力的一部分。

  「說好的,不會變。」韓岡道。

  王厚失聲叫道:「你就那麼相信章七?!」

  「當然。」韓岡點頭,章惇很清楚自己的實力,不會犯傻,「不過處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也有未雨綢繆。」

  當初韓岡壓根就沒拿種諤與章惇做交換,

  真正要考慮的,是原本準備投向韓岡的一批人,會不會因為韓岡的勢力頓挫,而遠離韓岡。

  這麼多年,除了欺壓武將時還能記得,平時沒多少人還會注意到武將的力量。

  「算了。擔心你是白擔心。」王厚盯著韓岡,見韓岡始終不為所動,終是敗了陣一般的喪氣道,「接替種諤的會是誰?」

  「三衙裡面有兩個缺,你說會是誰?」

  「一個肯定是王舜臣。另一個是誰?」

  「王景聖自是少不了他,另一個是向家人。」

  「誰?」

  韓岡嗤笑一聲,「等他們家裡自己撕擄清楚才知道。」

  向家內部始終沒能做到一個聲音說話,雖然這對文臣來說是好事,但看著向太后的叔父和嫡親哥哥丟人現眼,韓岡都為太后感到難堪。

  王厚也搖搖頭,「尊兄要不要調回來?」

  「那不是往外推章子厚嗎?何況家舅還安康。」

  李信外調隴西,在大多數人眼中,是因為他久居朝中,理當出外;

  在一部分人的眼裡,則是韓岡為了與章惇聯手,不得不犧牲李信,讓出神機營的職位;
  
  更少的人才知道,韓岡的舅父重病,李信出典邊郡,是為了保證他隨時能夠被奪情起復;

  而僅有區區幾位至親清楚,在韓岡能夠確認自己控制局勢之後,李信特意調回隴西的理由,就變成了為了能夠牢牢控制韓家基業,與馮從義一起掌握隴西——除非京師大變,否則韓岡將不會把李信調回——這裡面,並不包括王厚。

  「那京師,就只有我和王舜臣了?」

  韓岡點點頭,「所以我想問一問,處道你想不想晉身樞密院?」

  王厚一怔,「現在能做到嗎?」

  韓岡笑得風輕雲淡,「只要我想。」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0)
     
  一頂青羅傘人人想要,那意味著人臣的巔峰。對於武將來說,同簽書樞密院事雖是宰輔中排在最後的一個位置,卻已經是武臣現如今能達到的最高位置了。

  即便對於一個文臣,比如蒲宗孟,或是絕大多數議政重臣,這也是讓他們夢寐以求的

  但王厚絲毫沒有驚喜之色,反而騰起一陣濃濃的疑惑,「有那個必要?」

  「潞國公在打軍隊的主意——他本就是靠平亂才登臨宰輔之位;馮當世雖未問軍事,但現在多半是在裝傻;家岳則不可能不去考慮軍權歸屬。即使我分割去了立法、司法之權,可只要兵權還在宰輔手中,許多人就不會安心。」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當仁不讓。不過玉昆……」王厚斟酌著詞句,似乎有些猶豫,但很快就堅定起來,「你我兄弟之間就沒有必要多兜圈子,是否非入人不可?是否非我不可?還是說,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

  一把就抓住了關鍵,王厚的確依然敏感,也或許是自己的態度過於直白了

  韓岡有那麼一點頭疼起來,因為王厚身份的關係,這其中的度不是那麼好把握。如果是在過去,對於輕重的拿捏,韓岡能夠把握得很好,但做了十年宰相後,他已經越來越少的遇上現在這種情況,完全生疏了在確保對方心情的情況下把話說好的技巧。

  自從熙宗駕崩之後,即使是太后也不需要韓岡多加顧慮她的心情,絕大多數情況,都是對方小心翼翼的來揣摩韓岡的心情。

  看到韓岡的猶豫,王厚臉色黯淡了一點,但沒有放棄質問,「我若就任密院,勢必不能再出掌禁衛。王舜臣又是新進京師,一人擔不起來。你是怕章惇薦我入密院?」

  韓岡需要王厚,而章惇卻肯定希望能夠削弱韓岡在禁軍中的影響力。如果章惇或是其他人舉薦王厚入樞密院,而王厚又對清涼傘有所渴求,韓岡要是反對,很可能就是親家反目的結果。

  就是韓岡不反對,只消王厚沒有進入樞密院,幾句流言就能讓他們產生裂痕。若是韓岡困於形勢沒有阻止,王厚當真成了樞密院的一員,那對大多數人來說,更是一件好事了。

  王厚咄咄逼人的視線中,韓岡最終嘆了一聲,「不錯。與其等人下手,還不如我先行一步,致人而不致於人。」

  「直說就可以了。」王厚眼神中透了些許壓抑的傷感,以及被羞辱的憤怒,「玉昆,其實直說就行了。」

  韓岡心中騰起一絲悔意,應該說得更加婉轉的。

  他欠了欠身,向王厚道歉:「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是處道,西府中的確需要一個武將。過去還有一個皇帝時候,但現在沒有皇帝了。那時候可以沒有,現在卻不能沒有。」

  王厚沉默了一陣,然後點了點頭。說不清是為了韓岡那看起來有些勉強的道歉,還是為了韓岡後面的一段話。

  但王厚的確很清楚,以目前的情形,只是為了安撫朝中的一眾武將,拿出一個同簽書樞密院事也是必要的。

  縱使武將低文官一頭,但有皇帝在的時候,至少他們還覺得在文官那邊受到欺負了,皇帝那邊至少能給個公道。文臣們對高階武將,其實也沒有太大而約束權——三班院只管小使臣,審官西院也只是大使臣,到了諸司使以及更高的橫班、管軍,其人事權完全掌握在天子的手中。文臣們能找到許多理由讓一位武將倒台,但只要天子一個念頭,那位武將又能東山再起。

  狄青當年受到了那麼大的委屈,因而熙宗最後給了狄家補償。但換作是文官,從文彥博開始,有哪個文官為當年事後悔過?

  但現在沒有皇帝了,即使三衙管軍的更替,也落到了宰相們的手裡。看不到出頭的機會,受到的委屈也沒有回覆的時候,武將和文臣之間的裂隙將會越來越深,而這一切,在遇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就不免會爆發出來。

  所以需要一個緩解壓力的減壓閥,也要告知武將,即使現在沒有了皇帝做主,文臣也並沒有作踐他們的意思。

  「會是燕逢辰嗎?」王厚問道。

  「既然現在還不能讓處道你進密院,那還有誰能有資格?」韓岡道,「郭逵已退,種諤已死,朝中名將,還能穩居王景聖這一輩將校之上的,就唯有燕達一人了。」

  「的確就只有燕逢辰。」

  自韓岡的話中,王厚聽得出來,他的初衷就是讓燕達成為樞密院中唯一的武將。

  要是自己方才點了頭,韓岡會怎麼辦?

  是設法讓自己放棄這個念頭,還是順水推舟,把自己推上西府——反正以韓岡手段,他肯定能夠找到別的辦法來彌補。

  是的。反正以韓岡手段,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局面,他最終都能如願以償。

  王厚在紛亂甚至憤怒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沉默得有些久了。韓岡那對凝定的黑色眸子,似乎正把自己所有的思緒都收入眼底。

  「不過也可以犒賞三軍……」王厚隨口找著話題。

  「不,這樣並不合適。」韓岡絕然道。

  天子登基,會有犒賞;天子立後,會有犒賞;天子立儲,會有犒賞;天子祭天,會有犒賞。

  但現在是天子被禁,宰相當權,你犒賞三軍是做什麼?

  這已經不是自己往爛泥坑裡跳,而是往糞坑裡跳了。

  「如今重點是安撫武臣,不是收買士卒。只要武臣安穩了,下面的兵痞若還敢鬧事,出現一個,就處置一個。」

  韓岡輕描淡寫的用了一個不帶煞氣的『處置』,但王厚已經可以想見那些想要趁此機會大撈一筆的兵痞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每到新君即位,需要犒賞三軍的時候,都會有傳言說朝廷準備大加封賞,黃金、白銀、銅錢會像水一般從國庫中流出來。

  昔年英宗即位,就有傳言說朝廷賞賜的酒食中會藏有黃金;當今天子即位,也是有過太后宰相為了安定人心,準備將國庫傾囊而出的流言。

  這些流言,把京營上下的期待心都吊得高高的,等到實際犒賞不如期待,兵痞們就會裹挾著其他士兵開始鬧事——這些流言,本就是為了要挾朝廷多給封賞,才流傳起來的。

  「他們有難了。」王厚刻意的笑了起來。笑聲稍稍沖淡了方才的那一點尷尬。

  「這還不叫有難。」韓岡也笑了,輕鬆了一點,方才的緊張對於他已經是很陌生也很不習慣的情緒了,「等到眼下諸事都解決了,對軍隊會有一個大手術。」韓岡用了一個很有新意的詞彙,卻不難讓人理解,「還望處道屆時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禁衛?」王厚驚問。

  「太后就在宮中養病,在禁衛上,不會做什麼變動。」

  即使太后安養宮中,班直還是會繼續聽命太后。等到太后不在了,那時候,誰控制班直,才會是重點。

  看見韓岡還沒有自大到給自己拆台的地步,王厚鬆了口氣,點頭道:「自當效命。」

  ……………………

  「相公。」

  韓岡送了王厚回來,宗澤已經站在了書房中。

  「坐。」夜半時分,連續接見多人,韓岡還是不見疲色,說話也依然溫文,「你本忙著大議會籌備會的事,還讓你去見人,當真是辛苦了。」

  宗澤依言坐下,「不敢,這本就是宗澤分內事。」

  「見過李憲了?」韓岡也坐了下來。

  「已經見過了。不過李憲他還是想要出外任官,不願意留在京師。」

  宗澤說完,惴惴不安的望著韓岡。

  韓岡和章惇都希望李憲能輔佐王中正留在京師,畢竟是一起去過南疆,可以值得信賴,但李憲還是不願意在京師任職。

  不過李憲也沒有辭官告老的表示,而是希望宗澤能轉告韓岡,看在過去的情分上,讓他能多外任幾年。

  宗澤感受到了李憲的決意,便沒有再強迫他接受韓岡的打算。一方面,他覺得強扭的瓜不甜,強行逼迫李憲接受,反而會留有後患,另一方面,也覺得應該尊重李憲的選擇。

  「聰明人啊。」韓岡笑嘆道。

  要是李憲辭官告老,不免會被人說成是心懷不滿,觸怒了宰相們,想得一個安靜都難。

  只是外任的話,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韓岡也不至於會虧待他。

  「汝霖,」韓岡問道,「你看李憲該如何安排。」

  宗澤道:「李憲雖是刑餘之人,但亦曾為國效力,不曾虧負朝廷,朝廷也不宜虧負與他。」

  韓岡怡然頷首,宗澤對閹人沒有先天上的歧視,這讓韓岡很欣賞。其實宦官之中,出現奸佞的比例,並不比士大夫更高。之所以每每被士大夫敵視,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多半站在天子的那一邊,為皇帝考慮事情。與士大夫的立場,總是有差距的。

  「李憲身雖殘,心不殘,曾為國開疆闢土,自是堂堂正正的偉丈夫,總比那一等見賊則畏的心閹之輩要強。是不可虧待。只是……」韓岡又作難起來,「難安排啊。」

  宦官是什麼?是天子家奴。

  在內服侍天子,出外則為天子耳目。

  如今皇帝被弄成了擺設,太后退居宮中養病,一切權力掌握在臣子手中,宦官們便失去了他們的立足之地。

  除非能像王中正那樣成為宰輔控制宮中的手,否則就只有困居宮內或是出為庶民兩條路可以走了。

  從宰輔們的角度來講,儘管他們還是想要接收各路的走馬承受,讓這些天子的耳目成為他們的耳目,只是士大夫的立場,讓他們必須撤回這些閹人。

  如果現在韓岡要在地方上安排一個閹人為官,地方上肯定會有反彈,州縣議會只要成立了,也決不會甘於寂寞。

  宗澤道:「其實宮觀即可。以澤觀之,李憲之言,只為釋相公之疑,非為官也。」

  韓岡點頭:「這我知道。」

  李憲或許並不是當真想要在外任官,只是表明自己不想摻合任何是非的態度。讓他去擔任太一宮,玉清宮之類的宮祠官養老,就是一個很好地解決辦法。

  只是韓岡覺得這麼做不合適,「李憲非無才,又無罪,不當放之宮觀。做了好事,就不能讓他沒有好結果,對不對?」

  賞罰宜公,這是治下的原則。

  而且還要顧及王中正的想法,以免王中正兔死狐悲。這一句,韓岡就沒有明說出來了。

  「如果讓李憲任職州縣,或是走馬路中,皆會累及相公清名。且安置李憲,必為後人之制。宮中宦寺有官身者雖不為多,亦有數十,今日李憲一人出外,明日就是數十內宦要出外了。」

  「大部分還是不會走的,宮中需要人,只是以後不再進人。」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宗澤,韓岡道,「無過之人,殘其肢體,非是仁君所為,即使需驅用閹人,日後還是用外夷為佳,不當用漢人。不顧這是日後的事了。除了李憲之外,也的確還有一些內宦不方便留在宮內,也同樣不方便安排在州縣之中。」

  宗澤忽的靈光一閃,「記得程昉曾經管理屯田事。」

  「淤田。引黃河水在河北淤田。」韓岡更正道,又點了點頭,這個想法倒是不錯,具體的營造工役之職,讓閹人來參與管理也的確是個辦法。他們比許多士大夫要有才幹得多。

  「中書門下轄下營造諸事,的確可以內宦參與,不過這就是個辛苦活了。」

  「但參與營造,不免調派軍民,只怕……」

  「不妨事。」韓岡笑了起來,這年月還用得著擔心閹人在外掀起叛亂,「此輩出外便不足為懼……」他又想了一下,「王中正的兒子到時候也一起安排。」

  「……哪一個?」

  「問一問王中正吧。」

  王中正有兩個兒子,一個是留在宮中的養子,另一個也是養子,不過是過繼來承嗣的,其實是王中正的親侄兒。因為王中正的功勞、地位,兩人都受了蔭補。哪個出去做事都可以。

  「是。」宗澤點頭。

  「大議會籌備會的準備怎麼樣了?」

  宗澤道:「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等人到齊了。」

  基本上這一次大議會的籌備會,就是以議政為主,加上一干元老。

  不過如今曾經任職兩府、兩制的元老重臣寥寥可數,富弼、呂公著、王珪、韓絳都已經不在人世,剩下的很多又年邁難以入京,真正能來的不到十指之數。

  韓岡點了點頭,卻沒說話。過了一陣,他問道:「這幾日又有些變化了,對於這個大議會,汝霖你現在是什麼看法?」

  宗澤起身,向韓岡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宗澤之意,仍與前同。相公此舉,可謂至公至正,無纖毫私心,天日可表,士民共鑑。」

  因為韓岡提出來的方案,遠比其他方案更能得到大多數士大夫的歡迎。何況有議政會議和州縣議會在前,一個大議會本就在許多人的預計之內,所以韓岡是不擔心有太多人反對。

  這是標準的三權分立,完全模仿自後世。只是韓岡拿出來的方案,完全來自於他那已經不太靠譜的記憶。其實有許多細節,韓岡已經記不太清楚。但只看這一個制度,便已是十分嚴密,各方相互牽制,使一家不能獨大。這對於群龍無首的大臣們來說,沒有比這個制度更美妙的了。

  韓岡其實本來沒準備推行這大議會。如果太后身體上沒有問題,韓岡有把握把皇帝和章惇都熬到退場為止,那時候,即使要開議會,也不是現在這個形式。

  「可惜相公一片至誠,但人苦不知足,如今看文、馮諸公,恐怕不滿足於此。尤其是文公,已見其過問兵事,來日會上,必為此爭。」

  韓岡點點頭,宗澤說的沒錯,這也是他所想的,「的確,此事不可不慮。」

  「此一也。二則如今天子思過,太后亦休養於宮內,宰相確須約束,但相公所設諸條諸款,未免過苛。自縛手腳,綱紀難張。」

  這韓岡就不能點頭了,這是關鍵,「縱使四維不張,想要彈劾宰相也不容易,只要議會不能隨意廢立宰相,議員又不能常駐京師,這綱紀還是能維持的。」

  以罪彈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議會三分之二成員通過,第二,還須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認定宰相有罪。大.法官的提名,則來自於首相。大議會彈劾大.法官,同樣要求議會的三分之二成員通過。所以想要達到彈劾宰相這個目標,幾乎不可能。

  「可是,相公,章相公會甘心嗎?」

  對著憂心忡忡的宗澤,韓岡哈哈大笑,「他如何不願意?」

  ……………………

  「願意,我當然願意。」

  「為父年屆花甲,還能做上幾年宰相?」

  「只說不能連任,有說不能再任嗎?」

  「韓岡若是沒有提出這些條款,你當我能放心?」

  夜色下,燈光裡,章惇也在對兒子袒露心跡。

  韓岡五年後卸任,留給章惇獨大的就只有五年時間。五年時間內,想要做到謀朝篡位那根本不可能,甚至再活十年、再做十年都難做到。

  韓岡現在放手,日後捲土重來,沒了章惇,誰能攔住他?靠張璪?靠沈括?還是靠呂惠卿?

  「記住。為父現在的敵人,不是韓岡!」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1)

  天氣忽然間就熱了。

  一夜之間,就彷彿來到了盛夏。

  西斜的日頭還在散發著酷熱,知了在行道樹上瘋狂的叫著。

  往來於途的行人,多是一身短打,將兩袖高高捋起,打著赤膊招搖過市的也不鮮見。

  但韓維年紀大了,跟一般老人一樣,都是畏寒,依然裹得嚴實,盤腿坐在車廂中,僅僅把車窗開了一點透氣。

  韓璃本也是熱,沒進來的時候就已是汗流浹背,可進了這節悶罐子般的車廂,熱汗全變成冷汗出來了的。

  韓璃在韓維面前戰戰兢兢的跪坐下來,心中忐忑不安,昨日過相州,州將設宴款待,自家父親在宴席上失了體面,祖父當即就沒了好臉色。

  今天請祖父上車,也是韓璃來請,他父親韓宗儒根本就沒敢近身。

  中午吃飯同樣是韓璃服侍,現在快到渡口了,韓璃又被自家父親派了過來。

  「爹爹命孫兒來問翁翁,今兒車馬勞頓,翁翁當也累了。是否就在這渡頭歇上一夜,明日清早再過河去。」

  韓維就像沒聽到孫子的話,只是把手中的如意捏緊了:「船是否準備好了?」

  韓璃脖子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官船就停在碼頭上。」

  「那就過河!」韓維一聲斷喝,差點就掀翻了車頂。

  他幾乎把自己手裡的如意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兩隻手擰著,恨不得一把給撅斷了。

  「你爹他哪是為我這老頭子著想,哪裡是我累,是他老人家累了!」韓維臉色發黑,玉如意都快給擰斷了,「胖得跟豬一樣,還吃那麼多,這一路過來,讓家裡丟了多少臉面?」

  韓維的長子韓宗儒向來好吃,一日三餐不說,零食也是不斷。最好羊肉,其他美味也絕不拒絕。吃起東西來,好一點的形容詞就是饕餮,差一些的,那就是方才韓維罵的那一句。

  韓璃頭上背上一層層冷汗直冒,低下頭不敢分辨。說實話,平日裡韓璃也不是沒幫自家父親當過災,但這一回祖父的火氣實在是前所未有。

  說起來就是昨日在相州安陽韓家面前丟了人,讓祖父大失顏面。如果不是遇上韓琦的子孫,祖父不至於這般惱火——畢竟平時都習慣了。

  韓璃低眉順眼的聽著祖父好生罵了自家父親一通,終於等到了祖父累了喘口氣的時候,忙上前拿了一杯飲子遞到了祖父的嘴邊。

  接過了孫子遞上來的飲子,韓縝終於不那麼火大了,呷了口茶湯,他問,「你爹他既然能在席上那般丟人現眼,怎麼就不敢過來見一見老頭子。」

  韓璃低聲道:「阿爹說,他怕翁翁見到他會氣壞身體。」

  韓縝的聲音陡然又高了八度,「難道不見他我就不氣了?!」

  片刻之後,韓璃離開了韓縝的車廂,回到了前面。

  韓宗儒坐在車廂正中央,這個胖大漢子彷彿一座肉山精,赤著上身吞嚥著一塊涼糕,一圈一圈的肥肉上滿是亮晶晶的油汗。

  他手中拿著把蒲葵扇搖著,前後還各有兩名侍女揮著扇子。就是這樣還是一身臭汗。

  看到兒子終於回來了,胖大漢子忙把手上的涼糕丟進嘴裡一口吃掉,然後就笑了起來。不過他這麼一笑,臉上的肉將五官擠得快要看不見,「你祖父火氣消了嗎。」

  韓璃坐了下來,「翁翁喝了點飲子,先歇下了。」

  韓宗儒搖著扇子笑得更加開懷,「我就說嘛。你祖父看到孫子,怎麼還捨得發火?」

  韓璃心中堵了一口氣,硬邦邦的道,「但翁翁也說了,今天就過河。」

  卻不見韓宗儒在意,倒是一副妙計得售的笑容,「你祖父老當益壯,火氣一向大,不給個出氣口,怎麼也消不下去。這回是給了為父一個難看,這才消了氣。」

  「翁翁還說,阿爹你最好多想想到了京師該怎麼做。三伯祖現在不在了,家裡過得要艱難點了,爹爹要多考慮考慮。」

  韓絳病逝,對韓家打擊很大。少了這位與各方面關係都不算差,尤其與韓岡交好的老相公,靈壽韓家在朝堂上登時就沒了說話的份量。

  韓縝、韓維兩位,距離兩府都只有一步之遙,可由於立場問題,不僅僅與當軸諸公無甚交情,這區區一步的距離,也始終沒能跨過去。

  在兩人先後跨過七十歲的關口之後,拿到青羅蓋傘的機會也就越來越渺茫。時至今日,韓維回京,朝臣還認不認他,現在還真說不准。

  事關韓家命運,可韓宗儒看起來還是毫不在意的樣子,連連說好,卻讓人感覺不到半點發自內心。

  韓璃也不能對自家父親發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只能憋著一口氣,「一會兒就到碼頭了,阿爹可得早些下車。」

  「好!好!」韓宗儒依然是滿口應承,不過很快又哀歎起來,「跟著你祖父出外,就是要吃苦。」

  韓宗儒身子榔槺笨重,最是怕熱,若是能多休息,他肯定是不願意多動彈的。

  現在已經是午後了,正是最熱的時候。若是今天就要過黃河,他就得在碼頭先服侍老父上船,然後到了對岸,還要等會見過白馬縣過來拜見韓縝的官員後,他才能回去休息。一路都要被曬著。換作是明天清晨過河,不會到一天裡最熱的時候還要在外面忙碌。

  說是為了讓韓縝出氣,才故意請求今夜休息在渡頭,但要是韓縝答應了明天清晨過河,韓宗儒只會更高興。

  可惜沒能讓韓宗儒如願以償,他搖著折扇,「這麼熱的天,卸車也是樁麻煩事啊。帶得也太多了,京師裡面什麼沒有,何苦連馬車都要帶上。」

  望著窗外,他又是一聲長歎,「說是要在黃河上造橋,說了幾年了,都沒再見下文,什麼時候能把橋修起來,讓列車一路過河就好了。」

  韓璃抗聲,「黃河上要造大橋,至少七八里,天底下哪建得了這麼長、還能通列車的大橋,黃河水流那般湍急,浮橋都會被沖彎,軌道怎麼鋪上去?」

  韓宗儒搖搖頭,他這個好戲謔的胖子,在兒子面前也不擺架子,「又不是說要造浮橋。」

  早在熙寧七年,重修黃河金堤開始,朝廷裡面就有提議,在黃河上修一條浮橋出來。

  不過春天時有凌汛、桃花汛,夏天更是洪期,想要跨越黃河造浮橋,難度很高。儘管如今的確有一條跨越黃河的浮橋,但那座橋只在秋季水緩少冰的時候可用,春夏只能看運氣,而且連太平大車都過不去,更不用說列車。

  韓宗儒給自己扇著風,「最好的辦法還是在河中央修起橋墩,然後一個拱、一個拱的搭過去,這樣才能跨過黃河修起橋來。」

  「橋墩?什麼樣的橋墩能擋得住黃河洪水?」

  家中園子裡面的池塘上要修橋,就是先立橋墩,而後將橋板給搭上去。韓璃這是見過的。想要用這樣的架橋法在黃河上架橋,韓璃只會覺得是異想天開。

  「要是能在黃河中央都能修起一座洪水沖不毀的橋墩,黃河金堤就不會潰壩了。」

  這些年,洛陽至大名段的黃河大堤越修越堅固,加之束水攻沙的策略,使得這一段的河床不斷下切,已經不用擔心黃河氾濫之患。不過大名以下,還是有過一次決口。不過近北部了,東流的洪水氾濫之處,人煙並不算稠密,損失也不算大,到了秋天水緩的時候就堵上了。但這畢竟是一次潰壩,當朝的章惇和韓岡也不免受到了一番指責。

  在韓璃看來,除非能在河中修起一座石山來,那樣才能充做架橋的橋墩。

  「理論上是沒問題的,《自然》上已經討論過許多次了,只是現在營造技藝還有材料跟不上。」

  「

  韓宗儒滿口的新詞彙,在韓璃看來,家裡面對氣學最有研究的不一定是他的父親,但受影響最大的肯定是他。

  南下的列車很快就抵達了黎陽古渡,卻有一人正守在這裡,等待著韓縝一行的到來。

  「方興?這不是韓相公家門客嗎?」韓宗儒肥肥短短的手指捏著名剌,掃了一眼後就遞給兒子,「送去給你祖父。」

  韓璃激動地連忙應了。當朝宰相派了親信門客來,遠遠的迎出兩百里,這可是難得的殊榮,也可見宰相的示好之意。但他進去後不久就又出來,臉上的興奮不見了,將方興的名剌地還給韓宗儒,「翁翁說了,他累了,不想見客,請阿爹接待就行了。」

  「這是賭什麼氣。」韓宗儒嘩嘩的搖著折扇,齜牙咧嘴皺著眉,一副頭疼的樣子。

  韓璃忍不住催促,「阿爹,還是快一點,要是讓韓相公誤會了可就不好了。」

  「這倒是不用擔心。那位韓相公可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他對你祖父再放心不過了。他手下的人也是來聯絡的,不是來找不痛快的。」

  韓璃安心了。

  他很清楚,自家父親粗笨的外表下,是極為細密的心思。看似懶怠,無心進學,只好口腹之慾,完全是個標準的紈褲子弟,但家裡若有事,祖父肯定是跟自家父親商量。

  只看祖父罵歸罵,這一回南下京師,還是把父親帶出來,就可知祖父對父親的信任。

  韓宗儒也沒有抱怨太久,很快就將方興請了進來。

  韓縝不出面,韓宗儒只是沒職司的大理寺丞,方興的名帖不好留著,也退還了。

  方興此來,人所共知,是為韓岡做說客拉盟友,不過方興一開口,就把韓璃嚇了一跳,

  「寺丞鄉居北地,緊鄰北虜。想來虜情必然諳熟。故而敢問寺丞,距這北虜入寇,究竟還有幾年?」

  北虜會入寇?!

  在宰相們效伊尹故事的消息傳來後,韓璃曾經與兄弟們一起猜測遼人會不會趁機入寇。

  太后、宰相將天子關押起來了,遼人的確有可能拿此做文章,舉兵南下。但遼人想要南侵,也得看看實力,北界的那一圈塞滿了火炮的寨堡,可不是擺設。

  遼人是南下劫掠,不是送死,看到河北始終嚴陣以待,自是不敢自尋死路。

  所以家裡可以高枕無憂。這是韓璃和他的堂兄弟們的推斷。但他的父親明顯不這麼想。

  「十年內,遼人若不入侵,財計決計支撐不住。」韓宗儒的一對小眼睛裡,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遼國造槍造炮,一切工業都是軍工,完全沒能普惠民間。」

  「一是不為,二是不能。不為者,遼主見識不足。不能者,有榷場在,遼人對宋貨又趨之若鶩,本國之物貴且劣,自是無人問津。」

  在宋遼兩國徹底放開了邊境交易之後,遼國內部的手工作坊,被來自南方的工業品沖得支離破碎。

  為了與大宋進行軍備競賽,遼國也沒有多餘的產能能夠用來對抗南方的傾銷。

  而且遼國佔據了日本之後,還有著大量的白銀、黃金這樣的硬通貨,也沒有收緊柵欄的緊迫性。

  但金銀銅是有限的,耶律乙辛也不會忍耐這種吃大虧的貿易太久。什麼時候遼國開始封鎖國內,什麼時候就要開始戰爭了。

  而這個時間,在韓宗儒看來,最多十年。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2)
     
  「太尉,這是最後一間庫了。」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內侍走在王中正的前面,半弓腰半側身,慇勤的引著路。

  他身上穿著小了一號的紫袍,露出了半截手腕,臉上架著一副舊眼鏡,左邊的鏡片邊緣還缺了個口子。靴子也有些年頭了。

  這模樣,一看就是久不得志的破落戶。內侍這般潦倒,在宮中也並不鮮見,甚至可以說是大多數。

  能夠有那個運氣,跟在宮中幾位主人家身邊,爬到入內內侍省的高層,從內侍官轉入武官,同一時期,其實不過一掌之數。

  能如王中正,私下裡都到了被人稱為太尉的地步,更是開國以來絕無僅有的一位。

  但這位大宋宦官中的代表人物,此時卻是沉著臉,一身陰寒,讓他周圍都彷彿重新進入了寒冬。

  暮春的陽光適合曬書,也適合晾曬庫中物品。

  皇城中庫房最多,大宋內庫之豐,北遼舉國亦不能敵。

  舊庫十六座,元豐新庫又是十六座,還有元佑後新建九庫,錢帛在庫中堆積如山,傳說中文景之治,穿錢的繩索都攔在了庫裡,這在如今所宣言的豐佑之治中,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大量的絹帛白白的朽爛在庫房中。

  而大議會創行在即,皇城中諸多財貨都要清點一遍,提交給大議會和議政會議掌握。

  因而就像古往今來天下間所有對庫房的檢查一樣,賬目和實際出現了巨大的差異。

  前面引路的內侍,王中正並不如何熟悉,因為他所熟悉的兩人昨日已經被看押起來,此時正關押在皇城司的衙門裡。

  如果僅只是監守自盜,那不過是梟首一刀罷了,但意圖縱火焚燒罪證,那可就得千刀萬剮才贖得清罪過了。

  沒人想看到價值八千多萬的財貨被燒得一乾二淨,但為了掩蓋一點私心造成的虧空,宮裡面就有人準備這麼做了。

  在過去,類似的事情也出現過的,一個王府中的婢女,僅僅是在偷盜幾件金器後為了掩蓋此事,就一把火燒掉了王府,順帶把緊鄰的三館秘閣中的幾十萬卷藏書一併化為灰燼——這可是太宗真宗時,為了編纂《冊府元龜》、《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這幾大典籍,才費盡心力從天下各處蒐集來的書籍,其中不乏珍本、孤本。

  要是這一次讓人得逞了,短時間內,朝廷在不破壞國中經濟環境的情況下——也就是不加稅——就連一場邊境戰爭都無力發動了。

  經歷了太多,也聽說了太多類似的故事,王中正和政事堂都做好了準備,一決定要對帳,就立刻調動了神機營將所有庫房都接管。可即使這樣,也僅僅提前了一步,只差半個時辰,就只能見到熊熊烈焰了。

  昨夜在得到了部下的回報,確認了那兩個賊子以及他們的黨羽正要做什麼之後,王中正還是驚出一身冷汗,靠在椅子上半天都沒能動彈。

  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王中正對四十餘間庫房進行了走馬觀花的視察。

  儘管沒有半個月以上的清點,根本弄不清到底虧空了多少,但看了一通過來,王中正至少能確定,庫存應該能達到賬目上數字的九成——這個比例,比州縣和路中的庫房要讓人安心多了。

  結束了視察,王中正在最後一座庫房前坐下來歇腳,有人端茶遞水,有人捏背捶腿。

  「早點點算清楚,太后和相公們都在等著。」

  王中正說話時都閉著眼睛,但剛剛翻了身的破落戶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原本就如蝦一般弓著腰背的新管庫,幾乎把腰對折了,「太尉放心,小的這些天就不睡了,一定盡快將太尉的吩咐給辦好。」

  「還有你們。全都給我把手縮回來一點。不要想著有人可以頂罪了,就能放心大膽的伸手。就算我不看著,相公和議政們都是會盯著。伸手之前,先把家小安頓好,免得日後沒了著落。」

  王中正說得殺氣騰騰,驚得一眾人等指天誓日,皆以身家性命發誓,絕不會監守自盜,重蹈前人覆轍。

  王中正只是點頭,根本就不信。

  抄家的時候,就是發家的時候——因為罪臣的話是做不得證據的,負責抄家的官員說抄了多少就抄了多少,至於罪臣說自己家裡有多少多少,只是攀誣的胡話而已。

  這一回的情況也是一般。現在有了最好的替罪羊,有幾個人能忍得住?反正最後還有那兩個前任庫房管勾兜底,所有的虧空都有他們和他們的黨羽給人擔下來,正好可以大撈特撈。

  可惜這絕對是往刀口上撞。眼下正是天下大變的時候,那些慣例、故事,現在都做不得數了。

  外面正愁沒辦法插手進宮裡面,要是議政們打算拿此事作伐,身上多個一文錢都是罪。不把宮裡面從上到下洗個乾淨,那些文官不會善罷甘休。

  王中正都不敢去賭韓岡的人品,更不用說去相信其他宰執和議政。

  站起身,王中正瞥了他們一眼,連一句話都懶得再多說。等過一陣子,這裡面少說還有一半要去陪已經被收監的前任。

  對於他們的命運,王中正無意去理會,是生是死,全看他們自己。

  半個時辰之後,王中正已經站在了向太后的面前。

  「太后的氣色今天又好了許多了……」

  太后沒有化妝,甚至沒有什麼飾品,穿著也是樸素的衣袍,但良好的氣色比任何衣飾和妝容都讓人感覺到她體內的活力。

  之前的一段時間,見人時始終蓋在她臉上的那一層厚厚的粉,只讓人感到屍體一樣的冰冷。

  太后也很喜歡聽王中正這麼說,笑得也開心,「這些話,天天有人說。你們說的順口,吾聽得順耳。真的假的也不清楚。」

  王中正張口欲辨,太后自顧自的說話,「不去想朝事後,吾省了不少心,自己感覺也的確。內庫的事,吾也不操心了。等點驗清楚,就把賬本交給相公們。監守自盜的人,該如何處置,也讓相公們去考慮。」

  王中正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太后就像是倒糞一樣,迫不及待的將手中的事權都丟出去。

  王中正曾聽說過,有許多宰輔重臣,在朝堂時候,縱是年高亦是不讓少年,白日處理朝事,晚上走馬青樓、醉臥花叢,第二天卻依然精神抖擻,等他致仕後,卻沒兩年就垮了。

  太后現在卻的確比前些日子健康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同人有不同的情況,王中正只能這麼想。

  放下了國事,如同卸下了千鈞重擔,肩膀上不必再承擔一個國家的負擔。頭頂上又已經沒有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能壓著她,宰相們則都對她畢恭畢敬,真要說其來,這世上沒有誰能比她活得更快活,更輕鬆了。

  「聖瑞宮那邊去過了沒有?」太后問道。

  就跟皇帝被關起來反省一樣,朱太妃也被禁足於她的宮中。

  「太妃也安好,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抄寫佛經。」

  佛經是在抄,但一天最多幾個字,又時常不見動筆,完成的時間遙遙不見終日。

  在王中正看來,聖瑞宮的主人,眼下已經離發瘋不遠了。曾經讓先帝沉迷的那個女人,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王中正前幾日去探望時,就感覺朱太妃舉止大異從前,對他的到訪視而不見,就坐在那邊望著外面。

  「她能想通了就好。」向太后也無意關心那位自以為是的舊日敵人,「官家大婚也沒幾天了,你們到底籌辦到哪一步了?別忙著大議會,到最後把官家給忘了。」

  「太后放心,相公們肯定不會忘的。要是還不放心,待明日相公們進宮來問安時,再問一問。」

  「嗯,也好。」

  太后點了點頭,王中正就鬆了口氣。

  的確,天子大婚已經沒有幾個月前那般勾動人心。

  沒有手中的權力,皇帝不過是塊神主牌,放著好看而已,涂金涂銀還是塗漆,只看拿著神主牌的人怎麼想。

  王中正知道宰相們打算怎麼辦,但他可不打算攬事上身。

  不過只要太后說一句,相公們肯定會按照太后的心意來。

  皇帝大婚的籌備時間不算短了,以大宋的國力,就是學隋煬帝,給城中花木都紮上假花,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太后一句話,把內庫中那些朽爛的絲絹都利用上,一夜之間就能讓京師繁花似錦,從暮春初夏的時節,回到一個月前百花初綻的時候。

  正想著,突然又聽太后問道:「這一次清庫,有多少絹帛朽壞?」

  也更隨性了。王中正心道。話題跳來跳去,前面說不管,現在又開始問了。

  「還沒有細點,但至少百萬匹。」

  「這麼多!……民脂民膏,都白白浪費了啊。」太后惋惜的說道,「這一回都要清出來,日後庫房要時常打理,切不能再這般浪費了。」

  王中正答應著,又聽太后問道,「這些朽壞的絲絹打算怎麼處理。」

  「依常例,下發軍中。」

  「就跟那些陳米一樣?」

  王中正忙道:「回太后,布帛會下發,但陳米依例是要拿去釀酒的。」

  太后哼了一聲,「別以為吾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做的。」

  王中正不敢說了。

  庫存陳米,以法度應該是拿去釀酒,但很多州官都覺得與其釀酒,還不如發給士兵。可以淘換一下新貨,充實宦囊,也可以讓帳冊上面的數字變得好看一點,這就只看個人的私心公心了。

  但不管公心私心,那些已經爛得發霉發黑的陳米和朽爛的絲絹都是成了赤佬們的俸料,赤佬家小的口糧。

  黑色的米,多孔的絹,這是許多廂兵和下位禁軍所享受到的待遇——至於上位禁軍,他們的俸祿是跟戰鬥力成正比的,朝廷再剋扣都不會剋扣到他們頭上。

  「也不要盡發些破爛貨給軍中,官家要大婚了,給官家積點德,也好早些誕下皇子。」

  「是。臣待會兒出去就把懿旨去轉達給相公們。」

  「也別拿去給官家大婚時用!」太后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又道,「王中正,這件事你要去盯著。」

  王中正連忙道,「還請太后放心,事情絕不至於如此。」

  朝廷給天子大婚撥出了接近一百萬貫的財貨,儘管這筆錢,足以養得起兩萬上位禁軍一年,可還是不夠。最後還是要從內庫中掏錢。但不管怎麼嫌浪費,朝廷也決不至於把天子的婚禮辦得寒酸悽慘。

  太后卻不信,「別以為吾不知道下面是什麼樣,誰出了頭,立刻身邊就來了一群趨炎附勢的,一旦倒了台,頓時就樹倒猢猻散。相公們或許不會剋扣,可下面的人,一個個勢利眼,看到現在的官家,哪個會多費一份心思?好歹還是皇帝,再如何不成器,也是大宋的臉面。小門小戶嫁娶,都要竭盡家財,皇帝納后,太寒酸也不成樣。還有王平章的臉面要照顧。」

  王中正苦笑著,點頭稱是,「明天相公們入覲,太后可以再叮囑一番,幾位相公定然不敢疏忽。」

  「不過這些日子,都是相公們入覲,命婦裡面也沒個人進來陪陪話的,這日子,卻有些悶了。」

  「太后想讓誰來陪著說說話,只要說一句,誰還能不來?」王中正試探得問,「太后若是想,臣這就讓人去請新安郡夫人進宮來。」

  新安郡夫人是向太后的親妹妹,要陪病人說話,自然是親近的人最好,但向太后卻道:「還是讓齊國夫人進宮來吧。」

  齊國夫人。

  那可是韓岡的夫人,王安石的女兒。

  「齊國夫人是好脾性的,會做人,又會處事,家裡面也和睦,從她身上看,王相公的家教自是一等一的。看到她,就想到皇后了。等皇后進宮來,也能有個陪著說話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3)
   
  「相公,到了。」

  馬車停了,透過窗戶,馮京看到了文府的大門。

  儘管只是一座留在在京城的別業,可是在文彥博抵京入住之後,已經熱鬧得堪比宰輔。

  馮京並不認識這座宅邸,文彥博當年還在京師的時候,府邸都是官宅。不過只看從門前一直停靠到兩側巷口的車馬,馮京就不會錯認。

  只是馮京心中不免有些酸意,他的落腳之地,可沒那麼多客人。

  馮京在文彥博面前是晚輩——文彥博比他的岳父富弼還要年長一點,文彥博當政的時候,馮京也只是一個小輩。

  他等閒不願意過來拜訪文彥博,平白矮上一輩不說,

  他這一回進京,是當真存了藉機翻身的想法。以他前任宰相、三朝元老的身份,不會缺人投靠。

  但馮京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上門的人不少,的確是一如所料的鬱鬱不得志之輩,但也幾乎都是一些的無用之人。

  身居要職的官員,沒有哪個願意過來燒他這個冷灶。

  真正有才幹、又不得志的,也同樣不願過來燒他這個冷灶。

  倒是文彥博,當今碩果僅存的仁宗朝的宰相了,聲望之高,不輸王安石。登門造訪者,絡繹不絕,甚至議政重臣,都有幾人上門去拜訪。

  這就是為什麼,馮京現在要來拜訪文彥博的原因。

  再這樣下去,他就要邊緣化到連一個小小的侍從官都不如的地步了。

  文府大門此時早已中開,就在馮京的馬車停下來得時候,文彥博的兒子就從中迎了出來——馮京昨天就派人下了帖子,約定好了今日前來拜訪。

  看見文家的九公子,馮京深深吸了一口氣,扶著車門框,走了下去。

  ……………………

  「馮京去見了文彥博?」韓岡讀著馮從義的來信,頭也沒抬,「終於知道自己能吃幾碗飯了。」

  言語中對馮京殊無敬意。

  報信的親信就像什麼也沒聽到,行了一禮,就退了出去。

  韓岡極少公開臧否人物,但他對朝中官員的評價,只要跟在他身邊久了,多少都能聽到一點。不過聰明人都該知道怎麼做。

  「官人,文、馮攜手,當真無事?」

  下人退了出去,王旖才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又不是郭逵上門去,我擔心什麼。」

  對妻子說話時,韓岡倒是放下了手中的信。

  「可他畢竟也是宰相。」

  「馮當世在中書就那麼幾年時間,只是被熙宗用來牽制岳父,還不如沈括提拔的人多。」

  馮京在中書門下的時間,還不如韓岡,做宰相的時間甚至更短。

  又不是文彥博這等三朝元勳,門生故舊無數,也不是韓縝、韓維那般父兄皆宰輔,累世簪纓。馮京家世淺薄,根基不厚,又久離京師,即使與文彥博、章惇、韓岡同為宰相,在權威上也不可同日而語。

  「官人有把握就好。」

  王旖一向不干涉韓岡的決定,最多也只是問兩句。

  韓岡點了點頭,又拿起信來,「家裡的這封信,今天就得回過去。你先回去歇歇,走了一天的路該也累了。信裡的事,回頭跟你細說。」

  王旖是剛剛從宮中回來,換下了朝服後,就幫韓岡把今天才收到的幾封家信送來了前院。

  韓岡擔心王旖累著,就讓她先回去,卻不曾想王旖口氣立刻就沖了起來:「官人這是在嫌奴家礙事了?這邊外男進出的確是多,官人是怕他們衝撞奴家?」

  這段時間,韓岡在他的官邸處置公務的時間越來越多,一天的公務時間裡面,上午還在皇城內的中書門下,午後就會回到前院的書房。

  來來往往的官吏越來越多,韓岡的妻妾也越來越少出來到前院見他。

  韓岡抬起頭來,狀似疑惑的看著王旖:「有事?」

  「怎麼不問問太后招奴家進宮是為了何事?」

  韓岡咳了一聲,「若是國事,太后自會跟我等宰輔說。如若不是,你們女人傢俬下裡說話,為夫打聽來做什麼?」

  「那官人你就看你的信吧!」

  韓岡望著那憤然就欲走出書房後門的背影,連忙起身拉住,「怎麼說兩句就急了。」

  韓岡強拉著王旖坐下,好生說了兩句軟話,王旖才稍稍緩了口,「太后也沒說什麼,就是提了一下官家的婚事。主要是問,大婚後給百官、三軍的賞賜該如何辦?」

  大婚賞賜?給皇帝收買人心嗎。掏自家的腰包,卻給對頭做人情?哪個宰相會這般糊塗?

  朝廷的錢都掌握在政事堂手中,數目也不少,但沒有一文錢可以浪費在為天子發賞上。

  韓岡道:「等我等把大議會的事定下來,肯定會有賞賜的。本是準備敲定後再稟報太后,既然太后不安,明日為夫就跟太后去說。」

  「沒有了。」王旖還是繃著臉,明顯的還有事,「官人先看信,奴家回後面去了。」

  韓岡這一回沒攔她,卻悄然的鬆了一口氣。

  想想,又搖頭歎了一聲,「真是冤枉。」

  「相公。」韓岡沒能感慨太久,正準備拿起信的時候,又有一人帶著一份名帖前來稟報,「馮相公遣人來了,說是想要拜訪相公,不知相公今晚是否有閒。」

  韓岡頓時精神一振,「馮京派來的人是從哪裡過來的?」

  「是從潞國公府上。」

  「馮京出來了嗎?」

  「那人出來時還沒有。」

  也就是說,這是跟文彥博商量後的結果。更有可能是文彥博托付給馮京。

  文彥博八十多歲,做了近四十年的宰相,不可能登門拜訪韓岡。

  但韓岡是宰相之身,更不可能上門。

  並非說韓岡自大,而是他不蠢。這麼做太給文彥博長臉,平白的就讓文彥博騎在他的頭上了。到時候,文彥博聲勢大漲,韓岡這一邊可就要平添多少亂。

  可以說,文彥博和章惇、韓岡兩方,誰先登門,誰就輸了。

  但雙方是需要溝通的。

  任何時候,任何事情,包括日後的議會,都少不了私下裡的溝通。什麼事情議會上用多數少數見分曉,那才是大錯特錯,

  尤其是一眾宰輔,如果哪個議題上有分歧,絕不會鬧到議政會議上以票數多寡分對錯的地步。

  而是會暫時擱置議題,私下裡進行溝通,對議題方案修改,或是利益交換,直到可以順利通過,才會進行表決。

  除了最開始的一兩年,議政會議的決議,基本上都是全票通過,會有棄權,但幾乎沒有反對票。

  韓岡也希望能夠與文彥博溝通,但他需要文彥博主動。不過文彥博始終按兵不動,直到今日,終於派出了馮京來。

  「你把馮京的帖子退回去,讓他轉告馮相公,說我韓岡今日灑掃門庭,恭候大駕。」韓岡說過,又丟過一隻對牌,「之後你再去皇城裡一趟,把這件事告訴章子厚。」

  盟友之間,要維持互諒互信的交情,細節上不能疏忽。

  章惇若是見了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也會向韓岡通報。要不然,對面幾個挑撥離間的小花招出來,韓岡和章惇就難免會相互猜忌,以至於干戈相向。

  接過對牌,親信急急的走了。

  韓岡終於可以安安靜靜的讀信了。

  文彥博有什麼算計,韓岡的確很在意,但他更在意馮從義和李信在西北的準備。

  確定了大議會之後,他在西北的籌劃,可就能一一開始實施了。

  ……………………

  「韓岡是這般說的?」

  「小人不敢改易一字。」

  相府、文府,相隔並不遠,韓岡的回答很快就傳到了馮京,以及文彥博的耳中。

  文彥博和馮京相視一笑,「他是鴨子浮水,上面不動,底下倒是急得很。」

  韓岡甚至等不到晚上,直接說今日會灑掃門庭。

  馮京便是現在就過去,也是沒問題的。

  馮京站起身,「潞公……」

  文彥博點頭,「快去吧,把我們的想法跟韓玉昆好生說一說,既然他沒有篡逆之心,便是我等同道中人。」

  馮京反倒躑躅起來,「韓岡從來都不好說話的。」

  「他既有所求,就必須合人所願。」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周公旦尚有恐懼流言之日,韓岡日後如果久居相位,不是奸相也是奸相了。

  為何說無慾則剛,無慾則無所求,無所求則自圓滿,自圓滿則無破綻,而像韓岡這般注重名聲的士人,卻是最好拿捏的。

  ……………………

  再一次坐在了平穩的馬車上,閉起眼睛,感受著車廂細微的晃動,方才面會文彥博的一幕幕,又重新回到了馮京的眼前。

  「韓相公名垂萬邦,隻牛痘一項,便能遺澤百代。日後讀書人看史書,念到韓相公的名諱,都要肅然起敬一番,歷朝歷代有幾位皇帝能比得上?韓相公又何苦自污。知道這是誰說的嗎?」

  馮京當時聽文彥博這麼問道。

  馮京聽人說,如今文彥博年高體弱,尋常見客時,總是惜字如金。今日卻難得的開了金口。

  就是在這時候,自己的思路就被文彥博帶偏了。

  回想著當時的場景,馮京終於確認。

  在詢問之後,他就聽到文彥博的回答,「是睦親宅中人。」

  天子給臣子們踩在了腳底下,皇親國戚在文臣面前還有什麼臉面可言?韓岡這個罪魁禍首,是最應該被痛恨的人,可他們之中偏偏有人要把韓岡當做聖人來捧。

  對於這等趨炎附勢之舉,馮京當時一瞬間就想到了許多解釋。

  不僅僅是權勢可畏,更有可能是想把他給架起來。一番好話把韓岡捧得老高,讓他沒辦法把臉皮丟到地上,去行不軌之事。不能力敵的情況下,宗室採取此等手段也是迫不得已。

  可文彥博卻沒有評價馮京的猜測,反而又說,「若說權勢,韓玉昆要是貪戀權勢,又何苦措辦大議會,還承諾五年辭位?足可見其並無纖毫私心——這是前幾日,令內弟過來說的。」

  沒有賣關子了,但一想到富家丟下了自己,投向韓岡,即使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馮京還是怒火中燒。

  不過馮京現在卻後悔方才沒能忍下怒氣,

  『當年韓岡在軍器監,誰能想到會有板甲、飛船?韓岡做事一向獨闢蹊徑,事先絕難預料得到。這一回,誰知道他在大議會中留下了多少後手?都說家岳甚重韓岡,可他如今若在,看到韓岡與章惇如此倒行逆施,他還會跟韓岡結親?』

  馮京不信文彥博不記得韓岡怎麼在他頭上屙屎屙尿的,不過一番話,卻讓自己的心緒暴露了,現在想起來,馮京後悔不迭。

  應該就是自己的失態,文彥博才會八面來風,自巋然不動,彷彿當年的舊怨完全煙消雲散了。

  「有章惇在,就不用擔心韓岡,有韓岡在,就不用擔心章惇。至於十幾二年後的事,自有仁人志士在,更不用擔心。」

  當著文彥博說自有仁人志士在,明擺著說文寬夫活不到十幾二十年後。即便文彥博年近九旬,的確沒幾年好活,當也不會樂意聽人說自己壽數不長。

  現在想起來,對於善禱善頌的范純仁,馮京也是佩服三分,他還真敢說。

  「范堯夫一向口沒遮攔。」

  如果是乍聽到范純仁說話的時候,馮京不信文彥博能如此心平氣和的一笑了之——年紀越大,越是會在意此等事。

  可惜自己沒有冷靜下來。

  『不肖子自如是。』

  馮京真想把這話吞回去。

  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樣的范仲淹,他的兒子都說出了這種話,是讓人想不到。

  范仲淹曾與人道,其三子,純禮得其靜,純粹得其略,純仁則得其忠。但范純仁雖忠,也的確不糊塗。

  「沒人相信韓岡會篡位。太后不信,百官不信,我也不信。權臣篡逆之事古來不少,但沒有一人會如韓岡這般行事。」

  是的,即使馮京都不信韓岡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但要真的這麼相信了,日後怎麼跟韓岡爭?

  就是因為想要爭一爭,馮京才會敵視韓岡,甚至去登門造訪文彥博,謀圖攜手合作。

  可是現在坐在馬車中,還是要去見韓岡。馮京懊惱不已,如果不囿於顏面,不去拜訪文彥博,而是直接卻拜訪韓岡,決不至於像現在這般憋屈。

  為文彥博與韓岡爭兵權,何如從韓岡手上直接拿好處?

  『要確定章韓二相之心,也要防備日後有哪位宰相有不軌之圖。所以他們用來取信世人,也唯一能約束他們的大議會,這章程就必須編訂得更加穩妥,當作百年之慮。大議會有選萃之權,有定讞之權,其權不可謂不重,但是,還缺了一個。』

  兵權!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三元及第的馮京自是知道兵權多有重要,但他上京後從來沒有對外透露過半分,一直視而不見。

  醫毒不分家,總得小心為是。

  其實這也是他不想與章惇、韓岡爭奪的明證,最重要的兵權不爭,就不用擔心人身安危。

  朝堂上的權柄,就像是一塊塊肉。有的肉大一點,有的肉小一點。最大的一塊就是宰相的位置,在過去,這已經是臣子們能夠觸及最大的份量了。

  但這一回的肉很大,可以說,大到難以相信,遠遠超過了宰相的那一份。

  因為這是天子之權——當朝宰相都不敢獨吞的天子之權。

  故此,韓岡就搬出了大議會,準備將天下間的士人都拉下水,一併分享。

  可以說這是至公無私,也可以說他是心虛。

  因而馮京可以放心大膽的去爭,但文彥博卻說,韓岡這個做法,更有可能是緩兵之計,日後做了皇帝,什麼大議會都可以丟到溷所裡去。

  即使他沒有,日後的宰相卻不一定沒有。所以這是必須防備的。

  不是靠案件終審之權,不是靠選舉、彈劾之權,而是必不可少的兵權。

  所以馮京現在就要為文彥博去與韓岡談判,謀圖兵權。所以馮京後悔,不該先來拜訪文彥博。

  上了賊船,還能下嗎?

  馬車停下了,車外傳來熟悉的聲音,「相公,到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4)

  「韓相公把王太尉召回來,究竟是要做什麼?」

  任泉兩隻腳前後動得飛快,手上捧著的一摞章疏,看著有三尺高,搖搖欲墜。他一隻眼睛看著前路,一隻眼睛盯著章疏,防備其掉落,嘴裡還不忘跟同伴說話。

  儘管只是中書門下的新晉堂吏,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任泉掌握了分心三用的技巧。

  「我們只是小小堂吏,操那份心做甚?」

  被稱作小乙哥的任泉同伴同樣是新人,同樣捧著三尺高、近百本的章疏,同樣是邊走邊說話,卻因身高的關係,看不到前面,只得一隻眼睛看手上,一隻眼睛勾著任泉,跟著任泉走。

  「軍國大事自是不用我等操心,但說一說總無妨。這中書門下……」

  任泉正說著,腳尖突地絆了一下,啊的叫著踉蹌兩步,人沒摔,手上的章疏卻摔了一地。

  「沒事吧。」小乙哥吃力的扭過頭,問著任泉,「摔到哪裡了?」

  「這塊都翹起來了,也不知敲回去。」任泉腳尖點著地,疼得直抽氣,「這遭瘟的相公,怎麼就能回府理事,弄得連路都不熟!小乙哥,你……」

  「噤聲。」小乙哥突然踢了任泉一腳,飛快彎腰放下自己捧著的章疏,又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來,還不忘瞪上任泉一眼,壓低聲音:「快收拾!」

  任泉正楞著,就看見迎面走來了一群人。

  一看到打頭的一人,任泉臉色也發了青。再也感覺不到腳上的疼痛,蹲下來,趕急趕忙的撿拾起地上的章疏。

  待到一行人走到面前,儘管還有幾十本章疏沒有撿起,任泉二人還是迅速的閃到路邊,低垂著頭,不敢旁顧。

  一行五六位,只在看到地上的奏章時才腳步頓了一下,之後一句話沒說,就繞過了兩人。

  待一行人稍稍走遠,任泉終於放鬆了僵硬的身體,懸到了嗓子眼的心也落了回去——幸好沒被計較。

  用手肘頂了一下同伴,任泉悄聲道,「那是哪位,竟然勞動了二公子。」

  小乙哥卻瞪著眼睛,張著嘴,望著一行人的背影,「怎麼就只是二公子出迎?」

  「是哪路的奢遮人物?」

  韓二公子在前面領路,而他所引導的那一位,沒穿官袍,分不出身份,不過任泉看他的氣度,再聽同伴的口氣,肯定是一個老資歷的達官顯貴。

  「誰?三元魁首的馮相公!」小乙哥低聲冷笑,「只派了二公子出迎,韓相公真的是一點面子沒給他。」

  「三元魁首的馮相公?」任泉的腦筋繞了個一個圈,才想起如今正在京中的前宰相,「不是說馮相公害過韓相公嗎?還是逆賊的姻親,韓相公肯見他,已經很給臉面了。是不是這個理?」

  馮京也曾經主掌政事堂,年甲又遠長於韓岡,如今也還掛了個宰相的名分,韓岡出門相迎實不為過。

  可外面都傳,這位馮相公與韓相公有夙怨,當年還陷害過韓相公,韓相公只是沒出去迎接,這算是什麼折辱?

  「嗯,說得也是。」

  見同伴點頭認同,任泉再多看了馮京的背影一眼,便又蹲下去一本本的撿起地上的奏章,只是埋下去的臉上,多添了一抹興奮的笑意。

  ……………………

  儘管中書門下的小吏覺得韓岡的作為毫無問題,但當事人看來,卻是無禮到了極致。

  如果是在中書門下,朝廷公府,韓岡以宰相之尊,僅是降階相迎,亦不為失禮。

  可現在這是在韓岡的私邸,資歷更長、名位更尊的前宰相到訪,韓岡不出迎,只讓兒子代為迎接,若不是必須要見到韓岡,馮京在大門前的時候,就已經想拂袖而去。

  跟在韓岡的兒子身後,沿途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讓舊日的記憶從不知名的深處浮起,基本上沒有怎麼變動過的建築和陳設,一切都讓馮京回想起自己處在人生最巔峰的那段時間。

  十幾年前,這裡曾經是馮京的府邸。原本是郡王宅,收回之後空了十幾年,被熙宗皇帝賜給了新就任的馮京。

  當時的這間宅子,由於十幾年的空置,已經破敗不堪。馮京廢了好大一番心力,把他的宰相宅邸整修一新。

  官靴的木底,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清響。這是來自於太行山深處的石料,十餘年了,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官吏、僕從,走在這些青石板上,但至今幾乎都看不到有什麼缺損。

  拐角處的桂樹,正鬱鬱蔥蔥。十幾年的時間,長到了兩人多高,只看那綠如翠玉的葉片,就能想見八月中秋,飄香十里的芬芳。這是從江夏家中連根移來,馮京親手在此府邸栽下。

  畫堂上的琉璃瓦,出自汝州名窯;堂中大梁,來自於秦嶺之巔;後院園林,出自江南名匠之手;宅中深井,是化解了京師大旱的井師親自主持開鑿。

  這一座宅邸的每一處細節,都沁透了馮京的心力。

  少年成名,三元及第,兩娶宰相之女,官場上一路高歌猛進,當時的馮京,確信自己能在這座宅邸中安住多年,即使一時出外,也很快就能回來——依照慣例,宰相賜第,在宰相出外之後,都會空置幾年不與他人,以便起復後還能入居原處。

  只是馮京終究是沒能在這裡久居,沒兩年就被趕出了京師,十餘年間遍歷地方,始終沒能再東山起復。

  在馮京卸任之後多年,這座宅邸終於迎來了新的主人,新任的宰相不僅僅堂而皇之的搬入了這座宅子,還把旁邊的一間大宅給並了進來,佔地比馮京居於此處時大了一半還多。

  無名之火越發熊熊。

  先前文彥博的話一一在馮京腦海浮現。

  「韓岡肯定不會反對,他只做五年就要退了,之後兵權在誰手上?章惇!他放心把性命交給章惇?」

  「章惇還能做幾年?十年!十年後卸任,兵權不論交予誰手,有放在自己手上讓他放心?」

  「既然章韓都不能久任東府,那他們為中書爭奪兵權,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以章韓之狡獪,又如何會這般糊塗?」

  正如文彥博所說,馮京也確信韓岡最後肯定會分割兵權,否則,他五年後離位,憑什麼再去制衡章惇?!

  韓岡肯定會答應分出部分兵權,繼續使用大議會來制衡宰相——縱使一時煩擾,但日後就會得益於此。

  不過,那時才是真正的開始。

  想到與文彥博最後的那段對話,馮京心頭火漸漸消散,投向韓岡嫡子的眼神,也多了幾許居高臨下的憐憫。

  韓岡善出奇,愛出奇,與他的恩主王韶極相似,甚至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過去的幾次交鋒,就是讓韓岡出其不意的亂拳獲勝。

  但這一回,韓岡出奇出到了死路上,就怨不得人要在背後推上一把了。

  所以,首先,要跟韓岡好好談一談。

  ……………………

  馮京走了,去了韓岡的府邸。

  與馮京長時間的交談,文彥博的體力消耗不少,可文彥博卻沒有休息,反而拄著枴杖,站在後園的小溪旁,看著水底的游魚。

  「大人在擔心馮當世?」

  文及甫回來後,已經陪著文彥博站了半刻鐘,見父親始終不動,便小心的猜測著緣由。

  「擔心他做什麼?」文彥博動也不動,「韓岡不肯定會順水推舟?」

  「韓岡奸狡如狐,馮京卻有些糊塗了,兒子怕他會露了破綻。」

  「破綻?」文彥博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文及甫,「能有什麼破綻?」

  自己的心思,以及煽動馮京的話,不論是老二、老六還是老九,應該都不會知道太多。但這三個兒子,畢竟是跟在自己身邊,或許能夠猜得到一星半點。

  文及甫湊近了,「韓岡作繭自縛,大人一向公忠體國,又豈會與其沆瀣一氣?」

  文彥博又低下頭去,視線追隨著水中靈活的紅鯉,只有低聲,「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

  文及甫臉上喜色一閃而逝,同樣壓低聲線,「二哥、九哥知不知?」

  文彥博嘆了一聲,沒有回答。

  自家的兒子皆是庸才,讓他們掌握太大的權力,就跟小兒持大錘一般,傷不到別人,反而傷到自己。不小心,就有滅族之患。

  文彥博故而始終不敢給家中子弟透露半點口風。

  不過,老六能自己看破,也讓文彥博老懷大慰。

  能夠自矮子裡面拔將軍,又何必從外招攬將才。與其自己費盡心力給他人作嫁衣裳,子孫只能分到幾分好處,自是把好處全都留給了自己的兒孫更讓文彥博樂意。

  只是文彥博並不放心,文及甫雖強於他的兄弟,卻不一定能在日後的動盪中掌好船舵,「六哥,讓你來看,章、韓二相,誰者為重?」

  「韓岡為重。」文及甫不假思索:「一切法度,皆出自韓岡。只要韓岡心有定見,章惇只能退讓。若非韓岡需章惇穩定新黨,章惇又豈能專權十載?」

  「欲破眼前之局,當從何處入手?」

  「內侍?」

  文彥博放下心來,幾個兒子終究是有一個還算聰明,「就是內侍。」

  如今的局面中,地位關鍵卻又為人忽視的一方,正是宮中的內侍。

  宦官們的權力皆來自於天子。天子獨斷,那他們就可肆虐無忌,天子闇弱,那他們就沒有出頭之日。

  熙宗在朝日,走馬四出,天下一舉一動皆由其報予天子。察訪之外,朝中百事,宦寺亦無一不與,領軍者有之,輸送者有之,營造者有之,聚斂者亦有之。立國百載,內侍於熙豐最為猖獗。

  昔年宦官的威勢,留下了一個王中正。高高在上的節度使,如今正引誘著宮中的所有閹人。可一旦文臣執掌大政,宦官們又如何出頭?

  兵權為明,內侍為暗。

  想要掀翻目前的局面,就得爭取這一明一暗。

  幸好,這並不難。

  如果有機會,文彥博就是為天水趙氏撥亂反正的功臣和恩人,自此之後,文氏便是真正與國同休的豪門世家,世守鄉郡的相州韓家又何足道哉。

  即使沒有機會,只要兵權在手,文家還是能夠長保富貴。

  一切盡在不言及甫已不需要老父多言,「那兒子日後就要與韓岡多多結交了。」

  「不是你,是為父。」文彥博搖頭,自家的兒子如何夠資格攀交韓岡,又如何讓韓岡取信,只有自己才有這個能力,「如今南人充斥朝堂,難見北人身影。韓玉昆已是碩果僅存的北人宰相,為父不支持他,又能支持誰?」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5)
     
  「大人。大人。」

  遠遠地就聽見兒子章持大呼小叫的,章惇頓時就心情大壞。

  處置公事的時候,他不喜歡插進私人事務。即便現在經常在家中理事,也不願讓兒子涉足自己的空間。

  只是在外人面前,章惇也不想斥責自己的兒子。他左手輕輕抬了一下,房裡的人隨即魚貫而出。

  待房中只剩父子二人,章惇方才問道:「何事?」

  微微擰起的眉心,已經證明他心情並不好。

  「大人可還知道,馮京去了文潞公府上之後,又去了韓岡那邊。」

  章惇臉色更難看了一分,他素來不喜兒子變成京師中的那等衙內,老子做了宰相,自己彷彿就是小宰相,什麼事都能插一腳。

  兩個兒子考中進士之後,都沒有被他留在身邊,反而打發了出去,按部就班的做著官,並沒有因為有了一個宰相的父親,就比同年們進步得更快一點。

  章持回京來,章惇也沒有在自己身邊安排他,更沒有讓他參與自己手中的公務,見兒子的耳朵滿京城亂跑,章惇心情頓時就更壞了,「你從哪裡聽來的?」

  「兒子是剛剛得一個朋友走報。」章持敏銳的感覺到章惇心情的變化,立刻轉移了話題,「大人,文、韓若是勾結起來,大人在東府可還有立足之地?馮京雖遠不如文、韓,終究也是舊日的宰相,不可不防。」

  「文彥博豈會甘居韓岡之下,韓岡更不會讓文彥博半分,兩個人就是對烏眼雞,恨不得啄死對方。文彥博要是跟韓岡有勾結,派個家丁去送信,都比馮京合適。」章惇不耐煩的讓兒子出去,「別被人唆使還自知,要多長長心計。」

  章持卻沒動,「阿爹。兒子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這是章持小時候的稱呼,長大成人之後,就依照士林中的習慣給改了口。

  章惇本有幾分不耐,聽到兒子改回幼時的口吻,便稍稍按下性子,拿下老花眼鏡,捏了捏鼻根,「想說就說。」

  「兒子曾聽說太祖昔年有言『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此話不知阿爹怎麼看?」

  章惇冷冷的瞥了章持一眼,如果不是自己的兒子,他能直接把人給趕出去。

  但正因為是自家的兒子,章惇才只得再耐下性子去,「馬上能得天下,但坐不了天下。若太祖、太宗不倡文教,大宋不過是五代之後的第六代,旋起旋滅,江山依舊空懸,以待真主。」

  「對!阿爹說得太對了。」章持很勉強的笑了一下,然後湊近了一點,神秘兮兮的低語道:「但坐不穩天下,可是能得天下啊。」

  「你怎麼看?」

  章持只一眼便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的看著這張紙。

  「怎麼就……這未免……阿爹,這是不是弄錯了。」他抬起頭,問章惇。

  章惇搖頭:「沒弄錯。」

  「可是……」

  章持又低下頭,重新又一條條仔細去看,越看心中越是發寒,這時間分明對不上啊……

  「大人……這是……」

  「不是。」章惇知道兒子會想什麼,他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

  父親雖是這麼說,章持還是半信半疑,只是不敢在章惇面前據理力爭。

  「別胡思亂想。」章惇也沒心情去多操心兒子的心裡健康,「想要預測到,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這一回順便利用了而已。」

  「但開罪了一眾元老,韓相公不慮日後嗎?」

  章惇瞥了兒子一眼,「這是需要你去擔心的嗎?」

  ……………………

  跟著韓岡的兒子,馮京來到他舊日起居的外書房院前。

  書房的院落和建築,不比正堂的高大,卻精緻許多。

  馮京記得當初整修這個院子的時候,把大梁都換了。他還記得當時在大匠的請求下,把自己用過的一支毛筆,以及一張廢草稿給了他,說是以宰相文寶鎮宅,比厭勝錢管用,好像就放在房樑上。

  或許可以先跟韓岡聊幾句這裡的屋舍,緩和一下氣氛。

  在一路走來的過程中,馮京做到了心理的自我安慰。既然這次過來不是為了跟韓岡賭氣,而是要跟韓岡一起把大議會辦好,也就是說從政事堂手中挖到足夠多的權力,就不能跟韓岡鬥氣。即使要翻臉,也要等拿到好處再說。

  與韓岡在院中見禮的時候,馮京也是帶著謙遜的笑容,絲毫沒有擺出老前輩的架勢,就是韓岡只稱呼馮翁而不以尊稱相問,馮京也沒有發作,只是改口以表字稱呼韓岡,反倒是韓岡這位主人,容色沉肅,與馮京的熱情形成極大的反差。

  馮京沒有懷疑韓岡的冷漠態度,甚至覺得韓岡這是知道必須向自己和文彥博妥協後的正常反應,想到這裡,馮京心中還有些竊喜——韓岡越是不痛快,他就越是爽快。

  一頭熱的寒暄之後,暗自得意的馮京和韓岡在房中對坐了下來,原本留在屋中、聽候使喚的官吏則紛紛離開。

  輕輕咳嗽了一聲,馮京正想開口,卻被韓岡搶了前去。

  韓岡還是板著臉,「如果是有關大議會的事,馮翁就不必多說了。要麼接受兩府提出草案,要麼就由議政會議這邊定下來,朝廷這邊沒空討價還價。」

  韓岡說話就像在金鑾殿上掄起了金骨朵,已經不能用強硬二字來形容。

  這種最後通牒式的對話,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地位相當的同級大臣之間,甚至不應該出現在士大夫之間。

  馮京幾乎懵了。

  韓岡是不是得了失心瘋,看著好好的,卻是胡言亂語起來?只是馮京左右看看,周圍官吏往外走時都很平靜,不像是遇上宰相發瘋時該有的態度。

  旋即馮京又皺起眉頭,懷疑起是不是自己得了失心瘋,耳朵裡生了幻聽,韓岡再如何出身卑微,那也是積年的宰輔,不當如此無禮。只是方才那段話,清晰明白,完全不像是幻覺。

  或許是因為馮京楞了太久,韓岡又重複了一遍,「馮翁,還請回去報予潞國公,朝廷現在沒空與他討價還價。」

  馮京終於是聽明白了,不是韓岡失心瘋,也不是自己的耳朵有問題,是當真有那麼一段匪夷所思的發言。

  羞辱所有應詔前來共商國是的元老重臣,天子也不敢,韓岡卻竟然做了。

  額頭上的血管突突的跳了起來,馮京的頭腦一陣發蒙,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羞辱。

  不管韓岡這麼做有什麼緣由,作為被羞辱的一員,馮京不覺得自己需要體諒韓岡的想法。

  「韓相公,好自為之。」馮京咬牙切齒丟下一句,轉身而去。

  今日之辱,勢必報之!

  韓岡靜靜看著馮京拂袖而去,直到他將要跨出門。

  彷彿是解釋,又彷彿是自言自語,「北虜御帳前日進抵析津府,隨行兵馬逾十萬。」

  一陣寒流穿過房中,凍結了馮京的動作。他正要跨過門檻,抬起的左腳停在了半空中,定格了一般。

  韓岡的話還在繼續,「據報神火軍亦有隨行。而析津府內,可以確認的各型火炮數量更是已超過兩百門。」

  馮京的腳慢慢落在了門檻內,人也一點一點的轉過身來,臉上的怒意已消失不見,反倒多了幾分深思之色:「包括虎蹲炮?」

  韓岡搖頭,「不包括,皆是將軍、校尉。」

  遼國的火炮按照口徑大小,各定了品級,從上到下被封為將軍、校尉不等,但類似於虎蹲炮的小型炮,則沒有任何封賜。

  馮京盯著韓岡,震驚過後,臉上疑雲又起,「遼人是得了失心瘋?北地的榷場每年有多少買賣?!」

  韓岡沒有回應馮京的問題,「近兩個月,北虜西京道的糧食比去年同期漲了一成。」

  馮京搖搖頭,想要證明遼人正在準備戰爭,這個理由並不充分。青黃不接的時候,糧價就跟山中的天氣一般變幻不定。他見多了一句流言,就讓糧價打著滾往上漲的情況。

  「去年的西京道豐收,而前年因為春季一場黑災,西京道內可是亂了一場——想必馮翁應當聽說過。」

  馮京只輕輕嗯了一聲。

  草原冬春深寒無雪,便是黑災。馮京本不知這種只發生在北地的災害,卻因為前年遼國西京道內的一場叛亂,黑災二字通過報紙傳遍了士林。

  而那一次黑災,讓數目眾多的牧民失去了他們的家產,牛、羊一頭不剩,沒有賑災習慣的大遼,這些飢寒交迫的遼國子民就有了那一次叛亂。

  也正是有了這一次的叛亂,使遼國的火器部隊——同時也是遼國皇帝的新衛隊——第一次正式在世人面前露出獠牙。如今世人皆知,大遼的皇帝喜歡韓岡所發明的火器,喜歡得甚至把自己掌握天下的禁衛都給配上了火。槍。

  但神火軍是天子親衛,等閒不會離開皇帝,他們與御帳一起抵達析津府,是正常,而非特例。

  但韓岡還有更多更充足的理由,「大同府的皮室軍近日也有異動,另外,大同城中的四門大將軍炮中的兩門,半個月前被發現已經不在城中,消息傳回來時,尚未探明其去向。」

  大將軍級是遼國火炮中威力最大的一類,據聞皆逾萬斤,所用砲彈重達百斤,發射時驚天動地,號稱一炮糜爛數十里。每一門皆有不同名號,是專門為了對付北地的高牆深壘而設計出來的。突然之間,有兩門重炮下落不明,這當然人懷疑。

  「北地榷場的買賣的確紅火,每年流入中國的金銀多達數百萬兩,即使有金山銀山,北虜的家底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世人與馮翁你覺得遼人來得早了,但在韓岡看來,他們已經來得遲了。」

  馮京今天第一次在韓岡的臉上發現了一抹淡得看不清的笑容,「馮翁,北虜當真要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6)
     
  『馮京回府了。馮京回府了。』

  韓璃心裡念叨著,腳下走得飛快,要不是怕被罵,早就跑了起來。

  不過也跟小跑差不多了,難得能在祖父面前露露臉,韓璃也是興沖沖的,剛剛打探到了消息,就趕著跑了回來。

  來到祖父日常起居的堂屋前,韓璃喘著氣問,「翁翁在裡面嗎?」

  「正在裡面跟資政說話。」守在門前的親隨點了點頭,又壓低了聲音,湊近了道,「聽起來不太好,哥兒還會待會兒再進去。」

  韓璃隔著人向裡面張望,「可翁翁命我得了消息就進去。」

  面對小主人,親隨也很好說話,「那哥兒就先進去,抽空了再說話。」

  「那好。多謝五哥了,五哥家的兒子有三歲了吧,我在大相國寺買了些嶺南的菓子糖,晚上給五哥送來。」

  韓璃笑著陪了兩句好話,然後就飛快的溜了進去。

  但進了堂屋,他失望地發現,廳中的確沒人關注他,只有他的父親韓宗儒向他擠了擠眼睛,又打了一個哈欠。

  自家的祖父和叔祖各自有一幫朋友∵、門生要見,甚至每天都難見上幾面,只能在晚上碰個頭。

  現在天還亮著,遠沒到夜漏更深的時候,可祖父、叔祖就已經回來了,兩人相對而坐,容色肅穆,還有堂叔、堂兄也是同樣的表情,就只有自家父親輕鬆得很。

  到底出了什麼事?

  感受到了堂屋中的氣氛,韓璃不敢貿然的撞上去,小心的閃到了牆角,悄悄的往他的父親那邊挪過去。

  「怎麼可能這麼快?」韓維都沒看到孫子進來,緊攥著拳頭,一下一下的砸著扶手,「說起兵就起兵了。」

  「十萬兵馬,十萬兵馬。」韓縝也是似怒似笑,「乙辛是怎麼做到的!?」

  韓維、韓縝兩兄弟,彷彿夢囈般的說著不可能。

  「阿爹,到底出了什麼事?」

  「還能是什麼,北虜來了唄。」韓宗儒笑得跟彌勒佛八/九分像,說得卻是噩耗,「竟然這般快。之前還以為出考題呢,原來是報信。」

  這條緊急軍情並不是來自於政事堂的通報--或許在政事堂看來,之前已經派人暗示過了--而是韓家通過在遼國的渠道所得到的消息--靈壽距離遼境實在是太近了,十年前也遭逢遼國入寇,容不得韓家不小心。

  韓璃只聽了前兩句就懵了,都沒聽到了下面的話。要不是下意識的摀住了嘴,他怕就要叫了起來。

  「北虜怎麼就要起兵了?」韓璃用著自己最小的音量來叫著。

  想起方才祖父所說的十萬兵馬,韓璃頓時連汗都沒了。

  韓宗儒用近似於耳語的音量悄聲告訴兒子:「北虜遲早要來,只是這次的情況不對。要不然何至於你祖父和叔祖會這般模樣。」

  好像痔瘡破了一樣——這一句,韓宗儒卻沒敢說出口。

  儘管已經得到了遼軍即將入寇的緊急軍情,但之前連遼軍集結的消息都沒收到,就突然得知遼人的主力都已經到了邊境不遠處,這讓韓縝和韓維兩兄弟只能對坐搖頭,大呼不可思議。

  韓縝、韓維都不是對軍事一無所知的書生。

  或許在仁宗朝,只知道舞文弄墨的純粹文士能夠身居高位,但自西虜崛起之後,對軍事懵懂無知的朝臣,就很難在北地的軍事要地和重鎮擔任主官了。

  而韓縝和韓維,都有在河北、河東、陝西的要沖之地,擔任過知州和經略安撫使的經歷。

  有著豐富經驗的他們很清楚,將十萬兵馬調集一地,到底是多大的麻煩。

  「十萬兵馬……耶律乙辛到底是怎麼瞞住了所有人?」

  韓維看起來就像是想拿拳頭捶自己腦袋,好來個靈光一閃。

  韓縝也是陷入驚怒和迷茫之中:「再是擅長遊牧,也不至於悄無聲息。」

  契丹長於遷徙,遼主御帳捺缽四方,常年有十萬人隨行。

  但大軍十萬和御帳十萬截然不同,御帳之中,臣僕女眷佔了大多數,他們的日常消耗與大軍所需的糧草軍資完全不同。

  而且捺缽行走的路線固定,沿途都有預備好的庫房和草場。而十萬大軍都從各地徵調而來,開拔前的準備,路途上的消耗,以及到底,都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安排妥當。

  儘管比大宋這邊調動禁軍肯定要簡單許多,可終究不是春來踏青,說走就能走,最多只消準備一兩天。

  「那是遼國啊。」

  韓宗儒輕拍了兒子後腦勺一下,「要是遼人當真有這等能耐,大宋早就敗亡了。」

  「會不會是鐵路?」

  韓璃的聲音大了點,讓耳朵尖的韓縝給聽到了,當即大叫,「要是遼人修好了鐵路,家裡會收不到消息?」

  韓璃的臉一下紅了,弓起背,想把自己縮起來。

  十萬兵馬都是活物,能走夜路、小道,專找沒人的地方走。鐵路軌道那是死物,幾百上千里長的軌道所經之處,無不是大城、要隘,除非派去遼國的細作全都變成了瞎子、聾子,否則如何瞞得過做了百多年死敵的大宋?

  韓縝回頭,卻看見了自己的侄孫,「小猴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韓璃可不想被人小猴子長小猴子短的叫喚,只是他也不敢反抗,垂頭喪氣的道,「剛剛。」

  「知道遼人為什麼不可能是用鐵路來運兵嗎?」彷彿考試一樣,韓縝問著侄孫。

  「修不起來,修起來了也用不起來。」

  據韓璃所知,遼人這些年的確都有在建設鐵路。只是北地酷寒,修築著實不易。連接南京析津、東京遼陽的鐵路,修了七八年了都沒全部完工。

  從析津府往奉聖州去的鐵路,也在鋪設之中。但韓璃也曾聽聞,那條鐵路好像要爬山,所以在工程上有個難關,停工已有一年之久。

  國力上的差別,讓遼國的鐵路建設舉步維艱。人才數量上的差距,讓遼國甚至無法很好地運行一條鐵路——從襄漢水運的那一條僅有數十里的木質軌道開始,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大宋才培養出了足夠的專才,來維持數千里鐵路的正常運行。

  聽孫子詳細的回答了一番,韓縝和韓維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有幾分驚喜。

  前一點簡單,但能明白後一點,可就不容易了。

  「算是長進了點。」韓維的誇獎還是帶著苛刻,然後終於想起派孫子出去是為了什麼,「馮京出來了?」

  「啊,出來了。」終於等到了,韓璃連忙點頭,「一刻……兩刻鐘前就從韓相公府上出來了,不過馮相公沒再往潞國公府那裡去,而是往南去了。」

  「南……」韓維雙眼眯了起來,「馮京現在住哪裡?」

  韓璃道:「就是在靠著朱雀門的地方。」

  「回家去了?」韓維與韓縝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笑了起來,「馮當世還真是不能成事。」

  「文寬夫怕是要火上頭了。」

  ……………………

  「馮京出來後就回家去了?!」

  只聽到一句,文維申就猛然大叫起來,不僅韓岡那邊沒消息,就連馮京也好像要改投門戶。

  「小聲點。」文及甫不快的提醒道,「別打擾了大人午睡。」

  文及甫壓低了聲音,跟文維申說話,可在裡屋假寐的文彥博還是聽到了,叫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文及甫、文維申兩兄弟忙忙進去,「大人,沒什麼大事。」

  「沒什麼大事,那就是有小事嘍。」文彥博豈會讓自己兒子糊弄過去,「是什麼小事?說來聽聽。」

  文維申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馮京與韓岡見過面後,就直接回家了。」

  文維申說話的時候,文及甫小心的關注著他們的父親文彥博。老年人若是動怒動氣,很容易出事。而文彥博,也正是易怒的脾氣。

  但文彥博這一次卻沒有太大反應,反倒是有幾分好奇的模樣,「哦?韓岡是怎麼說服馮當世的?還真想親眼看看。」

  ……………………

  韓鉦從頭到尾看到了全程。

  前因後果韓鉦並不清楚,但從父親與馮京之間的對話中,卻已經瞭解了很多。

  不過韓鉦寧可自己不瞭解。

  「大人,那遼人……是不是……」

  他不敢再追問下去。

  當朝宰相與北虜私下裡勾結,或許還不到勾結這一步,可只是向敵國洩露國中機密,那也意味著官場之內的一場大地震。自家父親作為罪魁怕是連名聲都要給毀了。

  不過韓岡似乎已經從簡單的幾個單詞中聽到兒子的心聲,「說說你的理由,為何會這麼想?」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韓鉦在肚子裡嘟噥道,只要多想一想,很容易得到這個結論。

  文彥博、馮京、韓縝韓維,事後都應該能想到。只是時間問題。

  …………………………

  韓縝和韓維都不喜歡文彥博,在他們看來,如今朝堂上碩果僅存的仁宗朝的宰相,私心實在是太重了一點。

  遼國如今國勢昌盛,若不是大宋同樣國運蒸蒸日上,換作仁宗、英宗時,早已亡於契丹騎兵的鐵蹄之下。不過一旦兵權四散,無論是哪一方,都無力與遼人對抗,最後倒霉的只會是北方邊境上的百姓。

  「這只金毛鼠,還是這般滑溜。」韓縝輕笑著,臉上的皺紋也放開了。

  原本他們就準備站在韓岡的一邊,尤其現在的局面,讓他們更不會站在政事堂的對立面。韓岡又說服了馮京,這讓事情變得更加容易處理了。

  韓維還有些疑惑,「章惇、韓岡皆是晚輩,他拉得下他的那張老臉?」

  韓縝猜測著,「或許有什麼把柄抓在了韓岡的手裡面。」

  哪家顯貴家裡沒有點陰私事,真想要把人往死裡逼,總能找到理由的。章惇和韓岡做了那麼久的宰相,控制朝堂多少年,若這點能耐都沒有,他們早就連皮帶骨被人吞了。

  政事堂手上本錢雄厚,外路官員和致仕元老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如果不是太后病退,天子失德,使得宰相們不得不為他們的專權找一個合乎天理人情的依仗,就不會有今日一干入覲元老的風光。

  聽到了祖父們的對話,韓璃也放下了對鄉里的擔心,低聲笑著對父親道:「潞國公想示威,這下丟人現眼了。」

  但韓璃卻沒能從父親那裡得到回應,他低頭看了韓宗儒一眼,卻發現自家的父親正緊皺著眉頭,頭上臉上的汗水如同小溪一般潺潺而下。

  「阿爹,怎麼了?」韓璃一下緊張起來,忙問道。

  「不太對勁,遼人來的蹊蹺,似乎哪裡不對……」

  韓宗儒說得有些顛三倒四,卻讓韓璃的心都提了起來。

  「小猴子,你和你爹在說什麼私話呢?」

  韓縝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很大聲,韓璃驚得回頭,卻見韓縝和韓維沒再說話了,都在看著這邊。

  韓璃張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韓宗儒眨巴了兩下眼睛,清了清嗓子,「其實是這樣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7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7)
     
  【第二更】

  「其實兒子是這樣想的……」

  在韓岡的注視下,韓鉦結結巴巴的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自家父親說遼人準備南下,是因為金銀外流太多,以至於金山銀山都補給不上,所以只能在被大宋吸乾之前開戰,以圖達成又一個『澶淵之盟』,以免沒敗在大宋禁軍手中的槍炮上,卻輸給了大宋行商馬車中的商貨。

  這個說法的確沒錯,但耶律乙辛正好在這時候南下,擺出一副大陣仗,將時間卡得如此之準,決不可能是自家父親所說的那麼簡單。

  現在才是初夏,正是給戰馬養膘的時候,儘管比開春用兵對戰馬的損害要小一點,但怎麼看都不會比秋高馬肥的時節更合適。

  而且現在即將進入夏天,對居於北地的遼人來說,南方的暑熱不是那麼容易習慣的。

  除非耶律乙辛預先得知大宋朝中生變,否則他就不應該選在這個天氣將會越來越熱的時節。

  反過來說,既然遼軍會有悖常理的選擇在初夏發兵,那必然是因為耶律乙辛早就得知,會有更加有利的形勢。

  只憑遼人的細作,韓鉦不覺得能讓耶律乙辛能下定決心,肯定有更加確定的消息。

  那究竟是誰幫助他的?這種容不得人不去多想。

  聽著兒子的分析,韓岡先是神色凝重,但聽到最後卻是笑了,「你想太多了。」

  「當真?」韓鉦一下就神采飛揚起來。

  父親沒有做出那等天怒人怨之事,這讓剛剛在心頭壓上一塊大石的韓鉦,立刻就輕鬆了下來。

  韓岡笑著搖搖頭,「光在想為父是不是裡通外敵,就有沒有想過馮當世那邊有什麼不對?」

  韓鉦瞪大眼睛,「他不是回去了嗎?」

  「向我這小輩低頭,可不像馮當世的為人。也許現在他就又轉回文府去了。」

  ……………………

  車輪軲轆軲轆的響聲在文府大門前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不久之前離開此地的馮京馮相公,又回到了這裡。

  而文府的大門再次中開,潞國公/文彥博住著枴杖步出大門,文及甫、文維申板著一張臉,也跟在他身後。

  馮京快步上前,比起前一次過來更加謙恭,「馮京豈敢再勞動潞公。」

  文彥博一把攥住了馮京的手,「這時候,正需要我等元老和衷共濟,怎麼能像小輩那般輕狂?」

  從頭到尾都被監視著,馮京卻是一臉感動,謙遜了兩句之後,面色一正,「潞公可知,北虜近日將入寇中國。」

  在回去的馬車中,他想通了一切,也看透了韓岡和章惇的要害。

  既然對方如此脆弱,自己又何必低頭俯首,聽小輩的使喚?

  所以他很快就又轉回了文府。

  這一次不是低頭,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回來。

  「別急。」文彥博打斷了馮京的話,扯著他的手就向裡走:「當世,待坐下來與老朽細說。」

  ……………………

  「不會低頭?方才阿爹不是說服他了嗎?」韓鉦疑惑著,「難道馮京方才最後說的那些話,都是在騙阿爹?」

  「當時他的反應肯定是真的,只是當他冷靜下來細想,可就不一定要選為父這邊了。」

  「為什麼……」

  韓岡微微笑:「你方才說了什麼?」

  「啊。」韓鉦猛然驚覺。他方才對自家父親的猜疑,正是一樁能毀了父親一世清白的罪名。

  只要被勾連北虜的罪名栽到頭上,即使是韓岡,也不可能在朝堂上繼續盤踞下去。

  眼下的局面,乍看起來,的確是個政事堂統掌一切的好機會。

  面臨北虜入寇的當口,政事堂有充足的理由,強行通過任何決議——一切都是為了即將面臨的戰爭。

  但換一個角度來看,遼人就是在幫政事堂掌握了權力。

  甚至不要確認什麼,只要流言傳出來,韓岡和章惇為了洗清自己,就必須把事權出讓,以此來自證清白。

  只要政事堂堅持統一兵權,那就是他們跟遼人勾結。

  「阿爹何必對馮京說那些話,會上直接砸出來,措手不及下,誰能不顧大義?」

  「今天,最多明天,有關北虜的軍情就會傳出去,為父也只是提前了一天而已,除非今日開會,否則毫無意義。更何況,即使一時間把事情給強定下來,文馮之輩,照樣能夠事後反悔。」

  「相公,馮相公又轉回去文府了。」

  來自親隨的適時的一個回報,讓韓岡得意的大笑了起來,「你看,為父說得沒錯吧?」

  韓鉦卻忍不住怒氣,「如此反覆小人,竟也登入宰相之列,真是朝廷之恥。」

  「除非是像章子厚那般,與為父交情深厚,又志同道合,那樣才會守望相助。如馮京這等人,有利則合,無利則分,故而不必寄望於他,也不用憤恨,想想怎麼應對就行了。」

  ……………………

  韓縝猛地一拍大腿,興奮的叫道:「果然如十一所料,馮京竟是又轉回去了。」

  在場的韓家子侄都瞪大了眼,難得見到一向莊嚴自若的韓縝會有如此的反應。

  不過很快他們又都帶著驚訝和敬服的眼神,看向了點破遼人南侵的內情,並預言了馮京的反應的韓宗儒。

  韓維也把視線投向兒子,想贊上兩句,卻在看見他痴肥的身材後,又不滿的轉開了視線,只淡淡的點了點頭,「看來是對上了。」

  韓縝幸災樂禍的笑著:「韓玉昆這是白費了一番口舌……估計還把軍情給漏給了文寬夫。」

  「文寬夫老而彌辣,給他咬上一口,可是會痛徹心骨。」

  「章惇、韓岡不讓呂惠卿等人入朝,卻招一干老朽上京。當是以為吾輩人老食少,不會獅子大開口。」韓縝哈哈笑著,放在誰來看,都會認為文彥博、馮京,還包括韓縝、韓維年紀老邁,要為子孫考慮,不會與年紀輕輕的宰相為難,「豈不知文寬夫、馮當世的胃口更大。」

  韓維嘆道,「章子厚、韓玉昆,這一次是大錯特錯,豈不知在這廟堂之上,自己退讓一分,對手就會進上兩步,」

  韓縝收斂了笑聲,他也只是一時心情激盪才有了這麼片刻失態之舉,同時一聲嘆「臣子放君,三千年不遇,即使強硬如章韓之輩,這一回也不免心虛。換做你我,也是一般。可惜這一退,就很難再翻過來了。」

  韓維道,「接下來,文、馮、章、韓都會派人來了。」

  韓縝問道:「當如何做?」

  「以我之見,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如此最好。」韓縝點頭,但立刻又補充,「不過若文寬夫還有其他辦法,也不是不能考慮。」

  「自是當然。」

  韓維、韓縝眼神交匯,會心一笑。他們的立場,即會顧及天下,也要惠及韓家。

  韓縝與韓維的一對一答,讓韓璃等韓家子弟心潮起伏。

  一邊是文、馮老臣,另一邊則是章、韓新進,中間則是自家父祖,倒向哪邊,哪邊就能獲取最後的勝利。自然,也就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其中韓璃是更加的自豪。他的這個父親,因為體型,因為行為舉止,在家族中一向是被人嘲笑的對象,即使祖父借重父親的才智,也一樣沒有帶來足夠的尊重。

  但今天,自家的父親的表現,可是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無關乎體型,無關乎儀態,只因為有著一雙看破迷霧的慧眼。

  再看向自己父親時,韓璃的眼神中又多了幾分崇拜。

  只是韓宗儒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反是在幅度很小的搖著頭。

  一點,一點,緩緩的,緩緩的左右搖頭,

  ……………………

  「兩府之中,也並不是只有章韓二人。過去二人排擠同列,使之只能俯首聽命,若其頹勢一顯,曾、沈之輩,安肯與其共存亡?」

  馮京興奮的說著。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章惇、韓岡,非主非王,但他們手中的權柄,卻如同帝王。

  所以天下怨艾,同樣集於一身。

  畏起權勢者,也必定想要奪其權勢。

  只要把指控散播出去,又有多少人會為他們分辨?

  當勾連敵國的罪名被世人認定,即使太后回來,也救不了章惇和韓岡。

  這一推論,文彥博同樣也得出了。

  「韓岡是寒門素戶,根基淺薄。章惇雖出身福建豪族,可惜本身就是支脈,又不肯提拔親族——他連親生兒子都不肯照顧——族、姻兩方,誰肯助他?

  兩株大樹並立,看著都是枝繁葉茂,可一場狂風下來,哪個能挺過去,就看根子到底是誰更深了。」

  馮京臉色稍變。

  他自發達之後,也著意為自家營植根基。可惜僅僅一代人的時間,完全比不上文彥博這等自晚唐延續至今的鐘鳴鼎食之家。

  但很快,他便釋然。儘管弱點相同,但敵人的弱點被抓住,總比自己的弱點被抓住要強。

  章、韓二人炙手可熱十數年,如今天下板蕩之際,卻容不得他們再繼續把持朝政了。

  「不過要盡快。」馮京提醒道,「免得他們還有什麼手段,再給人添麻煩。」

  文彥博顧盼而笑,「不如今日?」

  馮京立刻點頭,「如此最好。」

  ……………………

  想想怎麼應對就行了。

  聽見韓岡如此一說,韓鉦雙眼一亮,「阿爹肯定知道如何應對了吧?!」

  打小兒韓鉦就從母親和下人們那裡聽說了自家父親種種豐功偉績,從最早的寒夜軍庫殺三賊開始,韓岡的一樁樁事蹟,伴隨著韓鉦一起成長。

  在韓鉦心目中,父親就一個無所不能、英明神武的形象。

  「把書架上那活頁夾拿下來……對,就是那個。」

  韓鉦聽著韓岡的吩咐,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活頁夾來,裡面只有兩份裝訂好的文稿。

  「這是……」

  「社論。」韓岡很是愜意的輕晃起搖椅來,「待會兒你去東十字大街,把這一份送過去,跟李特說,明天我要在頭版上看到。」

  東十字大街,是《蹴鞠快報》的新址,而李特,正是《蹴鞠快報》的總編輯。

  韓鉦一直都清楚,京師裡面的兩家大報社,與自家父親的聯繫十分緊密。很多消息,父親都是借重兩家報社來公佈,壓制了流言的產生,也帶來了更好的效果。但哪一家更加緊密,卻是到現在他才知道。

  「一份?這裡有兩份。」用拇指掰開有點緊的鋼絲夾子,韓鉦將兩份文稿拿了出來,「是『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這一份?」

  「不。」韓岡搖頭,在搖椅上前後搖晃著,帶著莫測的笑意,「是『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8)

  空氣中瀰漫著油墨的味道。

  韓鉦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種油墨特有的香味,混合著凌晨時才有的清新空氣,一夜未眠的疲倦,一時間都不翼而飛。

  閉上眼睛,廠房中有規律的聲響和無規律的噪音便凸顯了出來。

  轟轟聲來自蒸汽機,咔擦咔擦的是印刷機。

  印刷工人們來回走動的腳步聲被機器聲淹沒,但工長的大嗓門卻壓倒了機器。

  一名跟韓鉦差不多同年的小工,吃力的推著一輛滿載著報紙的推車,從廠房中出來,自韓鉦的面前穿過,一路送到廠門前。

  幾輛貨運馬車正停在那裡,一捆捆新鮮出爐的報紙自推車上轉移上車。

  馬車軲轆軲轆的走遠,推車則轉回印刷廠的廠房。

  週而復始,這一夜,推車來來回回,送走了幾十輛馬車。

  這裡面有著最新式的蒸汽機,最新式的印刷機,最新式的油墨和紙張,每一期高達十萬份印量的《蹴鞠快報》,有六成從這裡走出。

  換作是雕版印刷的時代,根本無法想像只憑十幾台機器,五十多名工人,在一個晚上就能印好五六萬份報紙。

  這就是技術進步的最好體現。

  近距離接觸外界,韓鉦越發的感受到技術進步這一新詞彙的意義。

  廉價而數量豐富的活字印刷品,將雕版印刷出來的書籍完全趕出了市場。

  雕版的書籍在市面上已經看不到多少了。一百本新書中,大概只有十幾本是來自於雕版,這其中,絕大多數還是來自於舊日留存下來的老版。

  方才韓鉦見到的幾名排字工,其中有一名本是雕版出身,幸好多認識幾個字,才找到的這個活計,否則就會跟他的一些同行那般,改去雕佛像了。

  優勝劣汰,適者生存。

  父親所歸納出來的八個字,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不能適應,就會被淘汰。

  人亦是,物亦是。

  轟的一聲巨響,將韓鉦震出了他的思緒。

  忙回頭看,廠房裡隨著這聲轟鳴忽的一片大亂,不過轉瞬又就平靜下來,只聽見工長的聲音在響。

  廠長和安監很快就出現了,甚至沒來得及跟韓鉦打招呼,就匆匆衝進了廠房裡。

  韓鉦本想進入看一看究竟,但想想還是停了步。

  外行人進入第一線,不是幫助,而是打擾。

  這是來自父親的告誡。

  而且很快,就有人從裡面出來,解釋了韓鉦的疑問。

  印刷廠的廠長操著一口秦腔,「二郎放心,只是裡面的一台印刷機壞了,塌了架子,幸好沒傷到人。」

  「那就好。」韓鉦往廠房中望過去,裡面的工作秩序只用了幾分鐘就回覆了,他有幾分驚訝,「處理得挺快。」

  「這些機器,兩三天就要壞一次。大病三六九,小病天天有,都習慣了。」

  「蒸汽機也壞過?」

  「最開始一天就要停十幾次。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只耗煤和水,比畜力好用多了。」

  蒸汽機剛剛問世時,故障率居高不下,很有些人諷刺朝廷花了大價錢卻得到了一個廢物。

  韓岡便放話說,誰都是從話不會說、路不會走的小孩子長大的,如果有誰苛求蒸汽機立刻就能結實耐用,那想必他一生下來就能說上兩句話吧。

  韓岡這麼一說,除非佛祖活過來,就誰也不能說蒸汽機大而無當。

  但蒸汽機終究還是一個危險品,如果鍋爐突然爆了,動靜絕不會有現在這麼小。

  幸好不是蒸汽機,韓鉦想著,「會不會耽擱時間?」

  「沒事,不會耽擱,最後的一萬份很快就會印好。」印刷廠的廠長拍著胸脯,向韓鉦保證,「相公信任小人,小人拼了性命也要把相公的吩咐做好。」

  韓鉦安心的點了點頭,他熬了一夜,不正是為了看到今期的報紙,安安然然的送到千家萬戶,讓那一篇社論將文彥博徹底擊潰。

  ……………………

  「兩個時辰之前製版,一個時辰之前付印,現在是寅初三刻,第一批報紙都已經送到了發報點了。」趙世將虎著臉,在西十七號的大院裡來回踱著步子,手中的報紙卷做了一束,「東邊的已經忙了一個通宵,可你們呢?」

  院子中燈火通明,在京城之內,除了官衙之外,夜中燈火不禁的幾個地方,就有這裡一處。

  因為這裡是《賽馬快報》的報社所在,雄踞東京城中大小上百家報社、書社頂點的兩家報社之一。

  從副總編到校對,《賽馬快報》中的所有成員,面對暴怒中的老社長,沒人敢辯解一句。

  只有總編——他在京師中頗有文名,年輕時也曾遊走在多家顯貴之門,是被趙世將重金禮聘入報社——還能上前分說一二。

  「石翁。」總編親近的用了趙世將的自號來稱呼,「並非是我等怠慢,韓相公家的衙內親自去守在那邊社裡,直到送去印刷廠後,才派人送了一份樣稿過來。從一開始,韓相公就沒打算用我們。」

  趙世將腳步一頓,怒道:「就是因為你們都這麼想。所以韓相公才不用我們!」

  兩家快報社,是建立在兩大聯賽的基礎上的。

  相對而言,早一步成立的蹴鞠聯賽,因為沒有先例,所以設立之初,觀望者眾多,來自關西的勢力便在其中擁有了相對更大的控制力,之後雖然不乏位高權重的垂涎之人,但韓岡的地位比氫氣球躥升得還快,沒什麼人能搶奪走韓岡一言九鼎的權力。

  而到了賽馬聯賽成立的時候,有了蹴鞠聯賽成立在前,各方勢力的積極性就要高出許多,因而韓岡在其中就只有影響力,而沒有足夠的控制力。

  從這方面來看,韓岡選擇《蹴鞠快報》發聲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但趙世將為此驚怒,不是因為新近封了郡公,授了開府,又即將就任大宗正,卻錯失了投桃報李的機會,而是因為韓岡的冷淡。

  不論是太后退養宮中的詔書,還是天子隱居思過的敇文,皆由邸報傳諸天下官員,又有兩大報社告知百姓。

  大議會的召開,新軌道的修建,朝廷近期將要實行的計劃,也都是通過兩大報社公諸於眾。

  也許內部還有親疏之別,但在表面上看,兩大報社與政事堂之間的默契是別無二致的。

  這也是讓趙世將感到安心的地方。

  他不怕被麻煩,只怕不被麻煩。

  偏偏這一次,韓岡卻跳過了《賽馬快報》,這不能讓趙世將心中驚懼。

  聖人所教之『一日三省吾身』,他是從來沒有的。但一個時辰前被叫起來後,他已經三省、五省、七省過了。偏偏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韓岡要跳過賽馬快報——厚此薄彼是正常,可也沒有必要在與一干豺狼虎豹對決的時候,硬是放棄一條臂膀。

  趙世將低頭展開已經被手汗浸透的樣刊,又濕又皺的頭版上,『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這幾個大字,依然十分顯眼。

  總編湊近了一點,小聲問,「石翁,遼人當真要來了?」

  比起像被皇帝冷落的寵臣一樣患得患失的趙世將,在場的報社成員,更加在意的是遼人會不會真的如這篇社論上所說的那樣,已經在準備南侵了。

  總編這麼一問,其他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可趙世將卻更加惱火:「每年朝廷投入幾千萬貫養兵,軍器監幾千門大砲造出來。河北的大城小寨,哪一座四角上沒新添了砲臺?」

  「可北虜的火器聽說不輸給官軍多少了。還有什麼神火軍,前兩年一仗就殺了幾萬叛軍。」

  「就耶律乙辛有神火軍,難道我們的神機營是擺設?!神火軍一仗殺了幾萬人,去大遼的神機營又殺了多少?!」

  趙世將一時間怒火燒心,自己的苦惱都沒人在意,全去擔心別的事了。

  只是沖了兩句之後,望著一雙雙無辜的眼睛,趙世將突然之間火氣全消。

  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趙世將呆滯的想著。

  在過去,他可是悠閒得很,看看馬,看看球,要不然就讀讀書,哪裡會天不亮的時候在這裡大發雷霆?

  可自從自己踏進這個漩渦之後,完全失去了過去那等超然物外的心態,原來還只是擔心被皇帝得意惦記,如今卻在擔心被韓岡疏遠,被文臣攻擊,被天子復辟,什麼時候都要提著心。

  這樣的生活,是他之前根本沒有想到的。

  心情急轉,就像是鍋爐擰開了閥門,裡面的一口氣突然都洩得精光。

  趙世將的背也弓了,腰也彎了,一瞬間老了好幾歲的樣子,也不再理會眾人,腳步蹣跚就進了樓中。

  「你們先去做事吧。」

  總編吩咐了一句,一眾編輯如獲大釋,立刻四散而去,隨即他也跟著進了樓裡。

  在見客的屋中,與趙世將先後落座。

  看著對面之人的神色,總編低聲叫道,「石翁。」

  趙世將只應了一聲,「嗯。」

  「既然韓相公只在東面那邊發社論,我們也不用急了。但配合要做好,韓相公想說什麼,社論裡面沒說明的,我們要幫著說明,沒有給足證據的,我們也要幫著收集。」

  「嗯。」

  「東面的社論,我方才也拜讀了。」總編看了看趙世將,「雖然裡面沒有點名,但那個要瓜分兵權的應該就是潞國公吧?」

  趙世將終於多了些反應,冷哼了一聲,「除了他還有誰。」

  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身為趙家人,趙世將自不會對這一句陌生。

  文彥博要爭奪兵權的事,趙世將早聽說了,甚至不感到驚訝。

  只要稍有野心的臣子,都會這麼做。手中有兵馬,不論是自保,還是進取,都有的選擇。若是沒有兵馬,就會像陳橋兵變,太祖入京時那般,宰相束手無策,帝后相對而哭。

  但瓜分兵權,趙世將看了社論之後,也只能罵一句老奸巨猾。

  做宰相只是個管家,產業還是趙家的,有那麼多同列盯著,誰也獨吞不了。但臣子們若是能齊心合力,瓜分掉的產業可就沒了阻力,東西也都是自家的了。

  如果不是韓岡,說不定真的會答應了。

  「所以韓相公才迫不得已寫了這篇社論。」

  「是啊,還不能把那奸賊的姓名寫上去。要不然,這大議會就沒法兒辦了。」

  「韓相公一片苦心。」

  「苦心?」趙世將呵的一聲笑,「委曲求全不是苦心,是沒奈何。」

  這幾日,趙世將不知抱怨了多少句,『韓相公太心慈手軟了』。

  兵權都要分一分,文彥博還真是不當自己是外人了。

  莫說文彥博表現得跟奸佞一般,即便他是忠心耿耿,趙世將也不會支持他。

  不論是天子復辟,還是扶植另一位新帝,宗室之中,第一個肯定是要拿自己開刀。作為第一個站出來的宗室,也只有跟著韓岡一條路走到黑。

  「社論裡說得對,純是私心,渾忘了公義。逞一己之私,陷萬民於水火。雖九族之誅,亦難贖其罪。北虜一旦南下,一家家藩鎮,誰能擋得住?京師上下全得變契丹人的養馬奴。這一回,一定要釘死文彥博。」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