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75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39
第47章 氣接瑤台驂帝御(中)
     
  「官家!官家!」

  太妃的尖叫和哭鬧聲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聲調始終沒有降下去,中氣依然充足,似乎還要延續下去。

  童貫弄不清楚,正蒼白著一張臉,有氣無力的躺在御榻上的天子,現在這幅快嚥氣的模樣,究竟是有幾分是因為瀉藥和催吐劑,又有幾分是因為太妃的尖叫。

  反正童貫他自己已經感覺快要受不了了。

  太妃的尖叫聲,就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撓玻璃,心中毛躁躁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像捂起耳朵躲得遠遠的。

  不過看到門前人影一晃,一人掀簾而入,童貫登時就鬆了一口氣,太妃目標要轉移了,自己也能鬆脫一點了。

  「王中正!」朱太妃一下就盯住了剛剛進來的宮中第一號權閹,「你瞪大眼睛看看,看看官家吃下去的到底是什麼?!」

  雖然坐在天子榻旁哭號了半日,但朱太妃臉上妝容依然完美,王中正在她的臉上,沒找到半點被淚水花掉的跡象,好像連塊粉都沒有掉。

  不過他也沒能多觀察太妃幾眼,一個玻璃瓶被擺到他的面前,裡面盛了小半瓶濃稠的液體,色澤很深,看著就讓人泛起一陣嘔意。

  王中正只看了兩眼就低下頭去,這裡面是什麼東西他很清楚,甚至比太妃都清楚。

  「老臣不知此是何物,還請太妃明示。」

  「你不知?你不知為什麼之前看了一眼就走了,到了現在才過來?!」朱太妃恨聲罵著,「太后病了,你們這些做奴才的一個個就跋扈起來了,官家都這樣都還半日才來看一下,是不是就盼著官家早點死?」

  早間王中正來探視過趙煦的病情,稍稍待了片刻,便以向太后稟報的名義,躲了出去。現在再過來,可就躲不過去了。

  太妃不給臉面,王中正絲毫不在乎,他的臉面也不是太妃給的。

  低了頭,換了一個自稱,「老奴不敢,太后正病著,官家也病了,宮內人心惶惶,老奴怕有奸人趁機作祟,不得不多巡視了幾圈。看見官家這般模樣,老奴也是心如刀絞,恨不得以身相代。」

  心如刀絞那是絕對沒有,以身相代更是不可能,但王中正看趙煦身虛氣短的模樣,嘆息還是有兩聲——攤上這個親娘,的確是遭了大罪。

  趙煦午後就開始腹痛,太醫們把了脈,又拿著聽診器在皇帝肚皮上,沒查出什麼大毛病,即沒吐,也沒腹瀉,更沒有別的症狀,就只是痛,說起來也只能先觀察,而不是貿貿然投藥。

  但太妃來了之後,看了醫官們忙了一陣後,突然就說,『官家莫不是中了毒?』然後抓著醫官們就要他們當中毒來醫,看她的模樣,彷彿比翰林醫官都能耐。

  醫官們也不敢頂撞太妃,一邊遣人走報太后和政事堂,一邊就忙著給天子清理腸胃。

  瀉藥、催吐藥,一連串的給天子灌將下去。還有補充水分的糖鹽水,調配好了,也一併灌下去——吐出多少、瀉。出多少,就灌下去多少。

  這番折騰,原本還沒什麼大礙的皇帝,反倒當真被折騰得只能躺在床上了。

  不過只要不是真中毒、真發病,歇息兩日也就好了。王中正道,「還請太妃放寬心,官家有列祖列宗保佑,定不至有大礙,不會有事的。」

  朱太妃卻柳眉倒豎,一指天子,「官家都這副模樣了,還說沒事?是有人給官家下毒,你還敢說沒事?!是不是官家不行了,才叫做有事?!」

  躺在床上的皇帝臉青唇白,的確氣色不佳。

  但在王中正的記憶裡,眼下的這位年輕的皇帝,他的氣色從來都沒好過。現在的狀況,並不比平日生病時更差。

  「有太醫們在,官家不會有事的。」

  太妃回頭,眯起眼睛掃過幾位醫官,不屑的哼了一聲,「都是一群廢物,太后的病治不好,官家中毒也治不好,朝廷養你們做什麼?」

  雷簡低頭,想辯卻不敢辯,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腹痛,為什麼太妃一口咬定是中毒?

  再抬起頭,他就看見王中正在使眼色。

  雷簡沖王中正搖頭,他和幾位翰林醫官各自都把過了脈,皇帝的脈象完全不像是中毒,看模樣,也完全不見幾種常見毒藥造成的症狀。

  王中正:「太妃,即使是官家中毒,也已經催吐過了,還用了瀉藥。官家吐出來的食物殘餘,如果當真是有人下毒,肯定是能夠查出來的。」

  「官家不是被下了毒,好端端的又怎麼會變成這樣。」

  「若是下毒,無外乎飲食。方才老奴在外面也使人查了。這些日子,官家的三餐都是聖瑞宮中遣人送來,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日常補身的湯藥。」

  「王中正!」太妃猛地站了起來,面容都扭曲了,彷彿惡鬼一般,尖聲叫道,「難道是我給自家的親生兒子下毒?!」

  『沒錯啊,就是你下的毒。』

  王中正自不會把心裡話說出來,「方才老奴使人查了,這兩日給官家送御膳的是太妃身邊的丁知節和張明。」

  太妃坐了下來,咬牙切齒,「肯定是這兩個賤人下的毒手!」

  王中正垂著頭,不去看朱太妃。

  真是沒見識的婦道人家。就是相貌好一點,又能生養,所以得了先帝寵愛。但這品性,可就讓人無話可說了。

  幼時輾轉三家,一直都是看人臉色過活,翻了僧後,便一轉變得盛氣凌人。這是常有之事,但地位高了,頭腦卻沒見變好。

  直到三天前,給天子送御膳的還是太妃身邊親近的陳清荷和顏迎兒,也就這幾天,才換成了太后派在聖瑞宮的耳目。真當有人會信陳、顏是因為辦事不力才被換下的?

  王中正不想多敷衍太妃,正好此時,一名醫官匆匆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個小宦官,雙手中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頁白紙,而紙頁上,則有著一小片黑色。

  「已經查出來了!」那位醫官興奮的說著。

  「查出來什麼?」

  王中正和朱太妃同時問道,但太妃的聲音中多了一點顫。

  「就是這個。」

  醫官將托盤接過來,放到朱太妃的面前。湊近了,就能看清楚,紙頁上的黑色,是細細的黑色粉塵。

  「這是什麼?」王中正問。

  醫官把托盤挪過來一點,王中正立刻向後避讓,嫌惡之色在臉上一閃而逝。

  果不出他所料,那醫官眉飛色舞:「這是從官家的嘔吐物中分離出來的東西!」

  朱太妃喉嚨動了一下,強忍住要嘔吐的感覺,「這是官家吃下去的毒藥?!怎麼看著不像。」

  「太妃明鑑,的確不是毒藥,但也不是飯菜殘餘。這不是應該」親手在隔壁做分離實驗的醫官,獻寶一般的說道:「臣已經反覆檢驗過了,成分很明確,就是炭粉。烤乾了,點火就能著。」

  「炭粉?!」朱太妃吃驚不小,聲音陡然間又尖了起來。

  醫官點頭,「就是炭粉。」

  「當是福寧宮外面帶進來的,」童貫道,「自十年前開始,福寧宮中就改成了熱水取暖,鍋爐都在殿外,殿內見不到一塊木炭。」

  「不是木炭。」醫官搖頭,「要比木炭細一點,是研磨過的骨炭。中毒時用骨炭可用來吸附腸胃中的毒素。」他興高采烈的說著,「太妃可以放心了,官家既然吃下去的是骨炭,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太妃臉上沒有沾染半點笑意,她盯著雷簡,「這吸附腸胃毒素的骨炭,該不會是你們灌下去的藥吧?」

  雷簡搖頭,拿起用藥記錄,「太妃請看,我等沒有給天子用過骨炭。」

  朱太妃道:「當時手忙腳亂的誰說得准?」

  雷簡依然搖頭:「骨炭並非常用藥,御藥院中沒有存放,只在太醫局的藥庫中有。宮中貴人用藥,只從御藥院中取用,外界藥物要入宮,須經多道手續,還要一一造冊,非一日兩日之功。」

  太妃一時失語,王中正收斂了嘴角的笑意,正容問道:「那究竟是誰把炭粉帶進福寧宮?還能讓官家服下去?」

  醫官搖頭,雷簡則道,「天子早膳和午膳時所用的器物都已經清洗了,沒辦法查驗,午後進用湯藥所用的藥盞沒洗,但沒有發現其中有殘留的炭粉——只要沒有洗過,又盛過炭粉,至少會留下一點——所以眼下只能確定,是官家午膳前後服用。」

  雷簡嘴裡在說,兩隻眼睛卻在盯著床榻上昏睡的天子。皇帝的手正緊緊攥著床褥,露在外面的指節都泛白了。

  方才天子催吐出來的,都是深色的消化物,乍看上去像是胃中出血。乍一看時,把醫官們都嚇了一跳。但仔細看過幾眼,就確認了並非是吐血。不過這般顏色的嘔吐物不可能不去化驗,而化驗的結果,竟然是炭粉。

  分離出來的炭粉的份量已經不少了,如果加上還在天子肚子裡的,沒有分離掉的,以及被拿去進行檢測的份量,總數肯定會更多。

  也就是說,皇帝至少吃下了近一兩的炭粉——就是天生的白痴,也不至於把一兩炭粉吃下肚還渾然無覺。

  這件事的疑點實在是太多了,讓雷簡不知是現在就說出來,還是敷衍一下,回頭稟報給韓岡。

  正猶豫的時候,雷簡卻發現王中正正衝他點頭。

  雷簡的心中頓時就有了主心骨,仰頭對著太妃,

  「從眼下分離出來的炭粉份量來看,早間天子吃下去的炭粉,差不多有一兩的量。炭粉不溶於水,不溶於油和酒,摻在飯菜裡也極為顯眼,吃下去的口感更是與菜餚截然不同。所以臣有一事不明——天子怎生吃得下去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0
第47章 氣接瑤台驂帝御(下)
     
  被發現了!

  被看破了!!

  儘管全身都蜷縮在溫熱的被縟中,但趙煦的心在一陣劇烈跳動後就冷了下來,渾身冰冷。

  還能聽見母親在強辯,可趙煦很清楚,太醫們已經認定是自己主動服下了炭粉。

  「但凡給人下毒,都肯定會弄得看不出異狀,這樣才能讓人安心服下。但炭粉就是摻進湯藥中,顏色上雖看不出來,可也是沉在藥碗下面。官家日常服藥,也不會有見到藥渣還喝下去的道理。以臣看來,此事甚為蹊蹺,當請有司詳查。」

  雷簡放言要請外臣來詳查,區區一個御醫就敢如此放肆,本應是大發雷霆的趙煦,卻羞惱的發現,自己竟然一點怒意都沒有,而是在發抖。

  是的,趙煦在害怕。

  他無法想像,當宰相們發現他是在偽裝中毒,而且打算以此來搆陷時,究竟會做出什麼反應來,是勃然大怒,還是欣喜欲狂?

  但不管是什麼反應,他們會做的事可能就只有一件了。

  幸好他們沒有入宮,至少不用現在就面對他們。

  趙煦甚至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就像逼上門的債主又多寬限了一天,吃過了斷頭飯後又被告知行刑的日子又向後延了一日。儘管時間短暫,但在趙煦看來,能多拖延片刻都是一樁幸事。

  不!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在趙煦腦海中閃過。

  宰相們沒有入宮,不是因為之前自己所猜測的小心謹慎、不願冒險,而是因為他們早已清楚這件事的底細,根本就不想參與到這樁鬧劇中來!

  毒.藥為什麼會變成了炭粉?

  服藥的時候,趙煦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所謂的毒.藥會是一種黑色的粉末,而且還不溶於水,事後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杯子收拾乾淨。

  現在想來,這件事根本就是個陷阱。自己和太妃都給人戲弄了。

  不……不是戲弄,是警告!

  是最明白不過的警告!

  母子二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性命操之人手,就是想服毒,砒.霜都能變成石灰。

  想到這裡,趙煦渾身發冷,不由自主的蜷縮起來,可這樣的動作也無法給他半點暖意。

  「請有司就不必了。既然不是毒.藥,就不必如此大陣仗,鬧得外面人心惶惶也不好。」

  王中正平穩的聲音,讓趙煦騰起了一陣希望。

  王中正是不是代表了宰相在說話?

  要是宰相也希望這件事就這麼結束,那可就太好了。

  「誰說不是毒.藥?!」太妃的尖叫,就像是石頭砸碎玻璃一般,擊碎了趙煦的幻想,「怎麼會是炭粉?是你們給掉了包!」

  難道要自己硬說吃下去的不是這個炭粉,而是另外一種毒.藥?

  趙煦在被縟下,死死強壓下跳起來呵斥親生母親的打算。

  王中正依然平靜,「李氏三日前入宮,不知送了什麼給太妃?」

  太妃的尖叫聲戛然而止,首先出現在她臉上的是驚駭,而後是便是恐懼。

  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讓她陡然失聲。

  不僅僅是太妃,宮中所有人都是一幅受到驚嚇,來不及有所反應的表情。

  看著太妃踉蹌的退了兩步,軟軟的坐倒在御榻上,甚至都沒人上去攙扶一下。

  之前的一幕幕,稍稍有點頭腦的宮人,都看出了大半真相。但王中正當面挑破事實,依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上下之序,尊卑之分,至少在現在,已經被王中正給無視了。

  拆穿了謊言,指明了真相,讓太妃和皇帝都下不了台來,但王中正沒有半點憂慮。

  天子『服毒』這樁公案的實情,雖說屬於機密,可宮中就有太后和他清楚,外面更是通報給了所有的議政,以及執行相公們命令的幾位密探。

  既然有這麼多人知道,也就不能稱其為秘密。

  即便相比起宮中的內侍宮女,一干議政的嘴都可算是嚴的,同時對掌握機密的優越感,也讓他們不會太過疏口。但妻兒親眷問一句,難道他們都能滴水不漏?

  也許接下來的幾天裡,流傳在外的消息,也就僅僅是天子偶有不適,最多也不過是誤服炭粉。但再過些日子,真相必然外洩。

  何況透過宮中傳出的消息進行挖掘、闡發、聯想,這是京師軍民的獨有才藝,過兩天,肯定是各色謠言紛飛於世,出現貼近事實真相的謠言也完全不足為奇。

  所以繼續隱瞞完全沒有必要。如果直言拆穿,能夠太妃和天子就此認命,不再折騰來折騰去,王中正又何吝於一句話?

  楊戩在旁已是看得兩眼放光。

  王中正的地位,一向是宮中所有內侍羨慕嫉妒的焦點。

  有軍權,有地位,有聲望,還有聖眷。

  在大宋朝做宦官,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到了頂了。

  這些日子,王中正在宮中一手遮天。

  有傳言說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將由他一人總管,又有傳言說他即將晉身三衙管軍,類似消息在宮內盡人皆知。

  楊戩還曾聽說,王中正其實也算是議政中的一員,擁有舉足輕重的一票,只是為避人言而沒有公佈罷了。

  因而有著如此威勢的王中正,才能在面對太妃的詬罵時,還能依然平靜。

  「好個狼心狗肺的奴才,若非先帝提拔,你連條狗都不如。現在吃飽喝足,連門都看不好,幫著外人來欺主了。有本事的,你們就殺了我們母子啊!」

  朱太妃只稍稍恢復平靜,就開始撒潑,王中正卻沒有半點動搖,

  「太妃是主,老奴是奴。太妃怎麼看老奴,老奴也只有受著,但太后和外面的幾位相公可就不一定了。」

  朱太妃的詬罵聲猛地一滯,王中正已經戳到了她心中最恐懼的地方。

  一句話堵上了太妃的嘴,讓她不敢再撒潑。

  還是有怕的人啊,王中正不無嫉妒的想,宰相們的聲威的確是越來越重了。

  但王中正知道,這件事宰相們都樂見其成,否則不會那麼簡單就放過送毒.藥入宮的太妃親眷。

  所以有些話,王中正覺得有必要對天子和太妃說一說。

  「其實相公們從沒說要廢官家,太后更沒想過換皇帝。當年先帝駕崩,要換就是太后、相公的一句話,但最後怎麼著,二大王都造了反,太后和相公還照樣保著官家。再怎麼說,官家也是先帝唯一血脈,不扶他扶誰?但當真鬧得難看了,太后和相公們都不耐煩了,那時候……官家才當真危險了。太妃,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楊戩瞪大眼睛看著王中正,想把王中正此時的英姿給牢牢記住。

  他聽說過李輔國和楊復恭,但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可以親眼見識,能與這兩位相媲美的權閹。

  大宋不是大唐,任憑哪位大貂珰都不可能有唐時宦官廢立帝皇、門生天子的風光。

  對楊戩來說,生為御藥院都知,死後追封觀察使,於願足矣。

  但看到王中正的風光,他不由得心動了。

  如今宰相們連同一眾重臣聯手架空天子,外臣無法直接操控宮內,必須有內侍居中呼應。王中正手握重兵,也最得外面的相公和議政信任,權高位重,即使宰相都要以禮相待。

  但他的年紀已經老了,剩下的大貂珰,要麼就是宮中勢力不夠,要麼就是軍中威望不足,如果要交替,任選新人也是一條途徑。

  楊戩正幻想著日後的風光,卻聽見王中正說,「還望官家能夠好好想一想。明天相公們入宮探問,到底該怎麼說話。」

  君不為君,臣不為臣,事到如今,對這位皇帝也沒有必要太多尊敬了。

  ……………………

  到底該怎麼說?

  這件事讓趙煦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

  早上的朝會沒有開,宰相們入宮來探問,直到蘇頌、章惇、韓岡三人同時出現在福寧殿,趙煦也沒有考慮出一個頭緒,更不清楚他們會怎麼處理自己。

  「臣等拜見陛下。」

  若是前幾日,三位宰相裡面最多也只會來兩位,至少會留一個在外——任何時候,三人都不會同時出現在宮中。

  趙煦曾暗嘲過他們的膽怯,可今日,看見三人齊至,被縟下的身子,就不由得顫抖起來,「卿……卿家平身。」

  在禮數上,韓岡三人都沒有任何闕失的地方,拜禮後依言起身,可平淡如常的舉止之外,說出的話卻讓猶心存幾分僥倖的趙煦魂飛魄散。

  章惇虎著臉,一字一頓,「昨日之事,臣已悉知。」

  趙煦一下結巴了起來,「朕……朕……這是誤會。」

  章惇雙眉一軒,厲聲道:「欲用秘藥以污太后與臣等,這叫誤會?!」

  趙煦低下頭,「朕實……實不知。」

  韓岡登時沉下臉:「臣等非是在審案,也不是要給陛下定罪,只想陛下能夠有所悔悟。陛下若再加搪塞,只會讓臣等更加失望。」

  蘇頌亦道:「君子聞過則喜,臣不求陛下能如子路,但求一個敢作敢當。」

  趙煦的頭幾乎要壓倒了膝蓋上,連嘴都回不了。

  皇帝瑟縮在床榻上,三名宰相怒目相向,楊戩在旁看著,只覺得大宋的皇帝像是被三頭惡狼逼到牆角的小狗崽,從尾巴尖到耳朵,就沒有不抖的地方。

  「當然,臣等也都知道,此事主謀非是陛下,而是太妃。」

  韓岡忽然緩了口,趙煦卻猛地抬頭,驚叫道:「不……」

  但對上韓岡的眼睛,他又心虛的低下頭,「太妃不是存心的,她……她也是為奸人所誘。」

  「太妃是否為奸人所誘,另當別論。臣所在意的,是陛下不知是非對錯!太妃讓陛下做的事,是對還是錯?!」

  韓岡怒聲質問,趙煦垂頭喪氣,像是個被先生訓斥的學生,「是錯。」

  「父母有過,為子者當諫諍,而不是事事依從,何況還會傷及己身?此非孝也。」

  蘇頌盯住了趙煦,口氣倒是比韓岡、章惇和緩一點,趙煦連連點頭,「平章說得是。」

  「陛下,老臣希望從此以後,不要再發生類似之事。」

  趙煦唯唯諾諾,滿口應承。

  韓岡與章惇對視一眼,同時搖了搖頭,他們從趙煦的態度中,完全沒有看到誠意。

  「陛下,可知這一次有多險?」韓岡說道。

  「相公請講。」

  宰相們不再咄咄逼人,趙煦也終於緩過氣來,稍稍放鬆了一點。

  「陛下自幼體虛氣弱,與常人截然不同,胡亂吃些沒有經過認真檢驗的食物,乃至毒物,常人或許無事,但陛下卻會。這一回,若非換成了無毒無害的炭粉,太后與臣等或許在稗官野史中會被污為弒君之人,但陛下可就要去見先帝了。」

  韓岡大大方方的坦露實情。

  發現太妃計劃後,僅僅是將毒.藥掉包,而非出手阻止,坐視太妃和皇帝演出了一場鬧劇,這一番內情,他全然不加隱瞞。

  當年熙宗趙頊還在位的時候,他卡著趙頊怕絕後的心思,一些事雖說做得肆無忌憚了點,但終究還是遵從著臣子的本分,再怎麼說,皇帝也是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柄,臣子自然不能太放肆。保了皇帝安全,卻讓他丟了臉,遇上熙宗,性命多半難保,但今日終於可以不用擔心了,

  『果然是被掉包了!』

  趙煦先是怒起,繼而又安心了不少,這幾個亂臣賊子終究還要用他。

  先給個下馬威,再說兩句和氣話,最後一示恩德,一整套收買人的招數真是做得一板一眼。

  雖是對面前的三人銜之入骨,可確認了自己的安全之後,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是慶幸了。

  「朕年幼無知,真真是多虧了有諸位相公的護持,方得保無事。」

  趙煦擺出一幅誠誠懇懇的模樣,打算先將三人應付過去。今日的帳,日後有的時間可以算。

  蘇頌看著趙煦道謝的樣子,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背,臉上甚至帶了點笑。

  若在往日,不謙卑的低垂視線,而是帶著嘲笑的表情注視著皇帝,少不了一個君前失儀的罪名。可時至今日,宰輔們已經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壓抑自己的心情。

  「陛下既然知錯,那麼,老臣敢問陛下,太妃當如何處置?」蘇頌和和氣氣的問道。

  他平素很給皇帝面子,但必要的時候也絕不留情面。

  「平章!」趙煦大驚,他沒想到宰相們都示恩了自己,竟還要追究太妃的罪,「太妃是為奸人所誘啊,非是存心如此。」

  韓岡道:「若現在去聖瑞宮中,說不定還能從太妃寢宮中找出寫著太后生辰八字的俑人,當然,還能找出五通神的神主來。太妃日夜詛咒太后,這件事,陛下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太妃唆使陛下服藥,以陛下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事後太后將會背負多少污名。生母是母,嫡母亦是母,陛下不想辦法和裕兩宮,卻坐視生母陷害嫡母。陛下之過,臣等現在可以不追究,但太妃之罪,今日卻不能再放過!」

  章惇也冷然道:「若依元佑敇,婢僕害主,斬立決,未遂減二等。行巫蠱之術,斬監候。太妃屢屢以術謀太后,太后如今病重,陛下可以告訴臣等,這樁案子該如何判。」

  宰相們再次群起相逼,趙煦,他的頭一點點抬了起來,掀開了被縟,穿著一身單薄的短衣坐在床沿。坐得端端正正,就像坐在大慶殿的御座上一樣。

  大宋天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裡擠著話,「朕絕不會坐視太妃受刑,爾等想要處置太妃,那就先廢了朕!」

  他終於忍耐不下去,十餘歲的少年本就叛逆,被三位宰相當訓了一遍又一遍,哪裡忍得住,何況依他的猜測,幾位宰相都還要用他做幌子。既然對方有所求,就沒有必要退讓。

  「廢了朕之後,再換個一歲小兒上了。到了十五六歲親政,至少十幾年的時間。其中再出些意外,還能再立新君。這如卿家之意了吧?」

  趙煦冷笑著說話,只是在楊戩看來,這就像看著小狗崽衝著惡狼汪汪狂叫。

  「陛下誤會了,臣等乃是大宋忠臣,豈會妄行王莽之事。」

  「但朕怎麼就沒見你們忠心於朕?!」趙煦猛地嘶吼起來,但轉瞬間,又突兀的轉怒為笑,他一拍掌,「啊,是朕說錯了。君非國也。一國之中,生民最重,社稷次之,君上最輕。所以各位相公為民為國,忠心耿耿,卻不必忠心於朕。」

  「陛下錯了,臣等也是忠心於陛下的。」章惇喜怒不形於色,「但天子有過,為臣子者不諍諫,天子行惡,為臣子者不阻止,非是忠良,乃是奸佞。」

  趙煦給氣了個倒仰,就章惇這樣子,還敢自稱忠良,「若以臉皮厚薄定官位,相公還是能做宰相。」

  小皇帝徹底拉下臉來,一切顧忌都給放棄了。

  章惇卻沒理會他,只瞥了韓岡一下,這一位的面皮其實更厚。

  韓岡也像沒聽到趙煦的諷刺,道:「見天子有過,稍加勸諫便辭官歸鄉,彰天子之過,博一己之名,那是詐忠;見天子之非,只知叩首苦勸,被不白之罪,只會引頸受戮,則是愚忠。陛下若是希望臣等是詐忠、愚忠之輩,那就大錯特錯了。」

  趙煦笑了起來:「朕還從來不知道比干竟是愚忠。」

  韓岡反問:「比干就戮,殷商遂亡。留名亡國,非愚若何?」

  「那就請相公告訴朕到底哪位忠臣不愚?」

  「依陛下之見,武侯忠否?」韓岡反問。

  趙煦張口結舌,他自幼聰慧,但也僅僅是個沒多少經驗的少年人,以一對三的鬥起口來,又怎麼會是一干老狐狸的對手?

  「惟有無論天子賢與不肖,皆能使上下悉安,內外皆定,這才是真正的忠臣。臣等一人自不如武侯,不過合議政之力,倒是能稍居其上了。」韓岡道,「唯一不如武侯之處,就是宮中不安。」

  章惇亦道:「太后垂簾十載,內服強梁,外鎮頑寇,戶口倍於熙寧,軍力更勝元豐,文治武功皆遠超先代,如今大宋天下,就只有宮中最亂!」

  蘇頌緊接而上,「太后垂簾十載,殫思竭慮,不負先帝,不負陛下。陛下不思修德,卻視太后為寇仇。己身不孝,還指望臣子能忠心事君?」

  三位宰相群起而攻,趙煦怒氣勃發,「朕命天授,年紀即長,理應親政,久不撤簾,何來不負?」

  蘇頌道:「陛下無功於社稷,卻能得登大寶,非為天命,乃是依靠父祖之功。以大地幅面之廣,大宋所據不過百一。地之於天,亦微不足道,彈丸而已。以天之大,又如何會垂顧一人?不過是有先人之力,積數代之功,臣等方屈膝於陛下。如今陛下才不足以服人,智不足以安眾,德望不彰,不思嫡母深恩,以修道德,反為中山之狼,如何讓臣等安心奉太后撤簾?」

  蘇頌之語,趙煦怒極而笑:「朕早就知道了,你們就是這樣的忠臣。」

  話已至此,君臣已形同決裂。

  與章惇交換了一個眼神,韓岡長嘆了一口氣,對趙煦道,「有些病症是可以隔代相傳的,英宗皇帝即患心疾,難保陛下不會染上。早在陛下登基之前,臣等就已經擔著一份心,若陛下一直循規蹈矩,臣等還能安心,可這十幾年來,陛下所行卻一一印證。如今陛下罔顧太后深恩,不孝不義,昏亂失德,臣就只能借用一下富弼的名言了——」

  韓岡前趨半步,目光灼灼,「千古百辟在廷,豈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為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上)
     
  夜已深,楊戩端端正正的坐在圓凳上,背後靠著板壁,腦袋一起一伏,正迷迷糊糊的睡著。

  白天宰相與天子的短暫交鋒之後,宰相們揚長而去,天子趕走了所有的貼身宮人,在寢宮中整整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間,又木呆呆的在宮人們的服侍下,梳洗上床。就是對太后的例行問安,也報了病,沒有往那邊去。

  整整一天,楊戩都瞪大眼睛盯了皇帝,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又做出什麼事來。

  只是聽了太妃的唆使,就敢服毒了,萬一這一次被相公們氣懵了心,想趕在被廢之前做出事來,別人或許無事,可他這個被太后欽點來『服侍』官家的御藥院勾當,必然要負上最大的責任。

  白天時楊戩還撐得住,可到了晚上,燈火昏黃閃爍,漸漸的,倦意便潮水一般湧了上來。雖是坐著,可還是不由自主的便陷入了夢鄉。

  猛然間,楊戩一驚而醒。

  張開惺忪的睡眼,緊張得觀察著前方。

  寢殿中紅燭依舊,黯淡的燭光下,依稀能看得見御榻上皇帝的背影。

  天子正頭朝裡面睡著,跟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自從先帝因炭毒而崩,剛剛興起的拔步床便被清出宮中。糾枉過正之下,宮內的床榻連帳簾都給裁了。宮人們站在外間就能看得見睡在床榻上的主人。

  看見天子還在安睡,楊戩稍稍鬆了一口氣。

  方才他在夢中,夢見皇帝拿了條白綾,吊死在房樑上。

  夢中的皇帝,紫黑色的舌頭長長的伸了出來,眼角、鼻孔延伸出幾條血痕。就像當年一同入宮的同伴,入宮才一個月,就自縊在房中。同寢的七八人,早上起來都嚇得半死。

  楊戩從噩夢中恢復過來,就感覺背後黏糊糊、冷冰冰,儘是些冷汗。

  坐得渾身不爽利,他便站起身,輕手輕腳的往御榻走過去。

  再看看皇帝,就出去換一身乾爽的褻衣。

  只是剛剛向前走了幾步,他就停了下來,難以置信的瞪大眼望著前方。

  御榻上的被縟,可以看見天子後背的輪廓。那輪廓正一陣陣的顫著,隱約能聽見幾聲嗚咽。

  皇帝根本就沒有睡著!

  楊戩猛地干嚥了口唾沫,忽而覺得心虛起來——皇帝是在哭!

  是的,是應該哭的。

  堂堂皇帝,竟然被臣子騎到了頭上,哭也是正常的。而且才十幾歲的小孩子,遇上犯顏欺上的事,怎麼可能忍得住不哭?

  只是皇帝的性子也硬,剛剛被宰相們教訓的時候,連滴淚水都沒掉,白天也只是發呆,直到夜深人靜時,方才用被子掩著哭泣。

  楊戩心下惻然,正想悄悄的離開,就發現被縟的顫抖突然停住了。

  『是發現了?』楊戩心道。

  他甚至都為皇帝感到尷尬,自家一個沒臉的閹人,哭的時候都不想被人看見,何論高高在上的皇帝。

  給皇帝留點臉面吧。

  楊戩想著,悄悄的向後挪著腳步,不打算再靠近了。

  天下至尊落到了這一步,縱然楊戩極羨慕王中正的權勢,但也不免對趙煦的境遇抱上幾分同情。

  要是熙宗皇帝沒有早亡,現在的這位至尊,怕還是在一干維持著忠心的宰輔教導下,認真學習治國之術,怎麼也不至於被欺負成這樣。

  孤兒寡母本就容易受欺負,何況還母子離心,如何不受人欺?

  楊戩暗暗的嘆了一聲,悄無聲息的退到了門邊。

  『就讓皇帝繼續哭一陣吧。』楊戩想。

  也只有在這夜裡,這位皇帝才能沒有白天的顧忌;

  也只有在夜裡,這位皇帝才能不用在意的哭泣;

  都已經被臣子們架空,吃喝拉撒都被監視,可楊戩這時候突然覺得,向上報告時也沒有必要事無鉅細,即使一點點也可以,就給皇帝留下一點點餘地。

  這是在他的權限範圍之內,能做到的僅有一點。

  ……………………

  不能笑,

  不能笑。

  不能笑!

  趙煦不斷的警告自己,但隨著夜色漸深,自制力就變得薄弱起來,最終他還是沒按捺住潮湧而起的笑意,使得他被縟下的身體,一陣陣的抽動著。

  是該笑的。

  宰相們露了怯,自己的皇位保住了,為什麼不笑?

  宰相們打算做什麼,趙煦現在依然不清楚。

  但他們能做到哪個地步,趙煦覺得自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伊尹之事,臣能為之。

  這等於就是劃下了一條底限。

  韓岡的確是悖逆無道,但終究還是不敢說一句『伊霍之事,臣能為之』,不敢廢掉自己。

  方才雙方都把話都說到那個地步,趙煦是一邊冒著冷汗,一邊挑釁宰相。

  如果可以廢掉自己,想必章惇、韓岡都不會吝嗇多說一句話。

  可他們都沒有說,就算惱火到了極點,都沒有說——

  ——因為他們不敢說。

  趙煦心中快活得直髮癢。

  他緊緊咬著被角,用牙齒開心的磨著棉製的被面,只有這樣,才能壓得住時不時自喉嚨裡衝出的幾聲瘖啞的笑聲。

  廢帝另立這句話,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說出口的。

  若是漢晉之際,南北朝時,或是晚唐五代,換個皇帝對權臣來說或許很簡單,可是大宋前後七代天子,養士百有餘年。

  儘管自己無恩於天下士民,但趙煦相信,有前面祖宗六代在,億萬子民依然心向趙氏正統。

  不僅僅是天下子民,就是朝中群臣,也必然有許多忠直之士。

  這還用懷疑嗎?

  儘管有權臣阻隔中外,讓趙煦完全不清楚朝堂上究竟有多少心向正統的忠直之士。

  但三個奸佞到了現在都還不敢放言說要廢掉自己,想必就是因為朝中諸多忠臣,讓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

  縱使那婦人十年來不斷提拔逆賊,使奸佞高居廟堂,忠臣沉淪下僚,可自己依然還能穩穩的坐在這個位置上。

  蘇頌有句話的確沒有說錯——這就是祖宗的恩德!

  趙煦嘴角咧開,無聲的笑著,誰讓你們沒能投個好胎?

  羨慕嗎?嫉妒嗎?

  人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這是天生的。

  自家生在宮禁之中,天生就該高居人上。既然生在宮禁之外,天生就該跪在自己腳下。如若不然,就是違了倫常天理。

  天生的身份,再嫉妒也嫉妒不來。

  就算是已經掌握了天下大政,亂臣賊子們還是不敢輕易說一句廢立,而自己作為皇帝,要換掉宰臣,卻是天經地義。

  只要等一個合適的契機!

  趙煦相信,自己肯定能等到這個這個契機。

  忽然湧起的強烈笑意,讓趙煦氣息不穩,整個身子都顫了起來。

  從背後,這時傳來一點細微的響動。

  有人在悄悄接近!

  猶如冰水浸透了全身,陡然之間,趙煦的全身都僵住了。

  有人發現了自己在笑!

  強烈的恐懼感猛然襲來,把趙煦的血液都給凍結了。

  趙煦不敢再出一聲,更不敢再動,整個人就僵持在現在的姿勢上,不敢稍移一點。

  趙煦停下了所有動作,但身後的腳底蹭地的聲音沒了,只是那人的呼吸稍稍重了一點,趙煦登時就發現了他的身份。

  是楊戩!

  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賊子!

  沒有這些爪牙,沒有這些耳目,在那個婦人病重時候,外面的權奸根本就奈何不得自己。

  要不是楊戩,自己哪裡會吃喝拉撒都被人記錄下來,送去宮外給權奸們檢查?

  要不是楊戩,自己哪裡會連笑一生都得藏在被子裡?

  趙煦心中殺意大盛,暗暗發誓,等到自家掌握大政,定要將此輩一個個都上刑場,剮上千萬刀。

  只是發誓的同時,趙煦還是不敢有任何一點動作,直至背後傳來楊戩遠離的聲音。

  楊戩退到門邊的動靜,讓趙煦憋住氣終於可以換一口,但警惕心卻越發高漲。

  莫不會是欲擒故縱?

  不論是與不是,趙煦都不敢冒險。

  只要給那些奸佞得知自己的反應,自家可就要危險了。

  不論是蘇頌、章惇、韓岡,還是兩府中的其他執政,他們都是才智高絕之輩。

  趙煦承認蘇頌說得沒錯,論才智、論學識、論心術,他都不如那些從數千萬士人中考出來、又從數以千萬計的官吏中脫穎而出的宰輔們。

  只要他們知道自己還能笑得出聲,就肯定會想得到他們的底細被自己看透了。

  一旦他們清楚的瞭解到這一點,想必就會立刻改弦更張,真的開始要廢掉自己了。

  在此之前,自家都是人畜無害,甚至演出了一場鬧劇,怎麼看都不會是有為之君。但要是自己表現的太聰明,明天早上說不定就會看見一塊肉餅。

  要有耐心,要藏拙守愚,要等待時機,等到……等到……趙煦抿了抿嘴——要等到王安石抵京。

  孫女婿和女婿,究竟誰更親一點?

  趙煦並不清楚,他一直不願意去考慮自己與韓岡的親戚關係,也始終覺得韓岡沒有極力反對這樁婚事,也許是因為王安石站在了他的一邊。

  儘管給自己許多理由想要去信任王安石的忠心,但眼前一個個身居高位的逆賊,讓趙煦不敢相信這位與權奸們關係緊密的元老。

  不過趙煦現在想多相信王安石一點,如果王安石有叛逆之心,把孫女嫁給外孫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嫁給皇帝,日後不免左右為難。

  以蘇、章、韓的滔天權勢,又將所有重臣收服,阻止他們更進一步的,也只有京外的元老。

  富韓已逝、彥博老邁,王珪、馮京之輩更是被壓制得毫無聲息,真正能與權奸們對抗的就只有一手締造了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雖說已經致仕,如今正優遊林下。

  但天子大婚,王安石作為皇后的祖父必然要到場。也許兩府在平時能夠阻止他上京,可這個時候,卻不可能阻止。

  也就是說……不等待用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趙煦默默唸著,漸漸沉入了夢鄉。

  也就在這個夜晚,王安石的專列,從揚州啟程,正向京師駛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二)

  王安石上京。

  王安石抵京。

  金陵至京師兩千里,兩條消息在舊日能拉出半個月的距離,如今由於鐵路的存在,則是昨天前一個消息剛剛送到京師,今日載著王安石一家的專列,就已經抵達了東京車站。

  自宣德門、朱雀門一路向南的御街上,一隊人馬匆匆而過。上百人的隊伍前舉旗牌,後張羅傘,非是宰相,自無此等聲勢。

  如果是對朝堂稍稍有一些瞭解,不用看旗牌,只看馬車上的標識,便知道這是宰相韓岡的車駕。

  探究和好奇的眼神,紛紛從御街兩側投射過來,一路追隨著韓岡的馬車。

  耳目稍稍靈通,再加上些許聯想力,韓岡出門去做什麼根本就不必多猜測。

  王老相公來勢洶洶,韓相公這怕是給弄得手忙腳亂了。

  王安石與韓岡翁婿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可以像報紙上刊載的傳奇小說一樣,用上一年的時間來連載。

  更重要的一點,王安石選在這個時間點上京,明面上是為了孫女和天子的婚事,宰相們會容許他有別的打算,可實際上誰都清楚,他是為了孫女婿,來拆女婿台的。

  王安石從來都不好對付。他提前上京,都沒讓宰相們有時間準備。

  儘管東府已經統合了議政們的意見,但王安石要是想要鬧事,還是能將朝堂攪成一團爛泥。

  宰相們前幾天闖進福寧宮,將皇帝一陣訓斥,這件事在京師之中早就傳遍。

  皇帝不成器也不是稀罕事,事關天下億兆元元,朝臣勸諫,宰相責難,過去也不是沒有過。但那畢竟只是個人行為,目的也是為了教導天子學好。而這一回三位宰相共同行動,對天子的態度也不是教導,而是真正的訓斥。

  宰相們對皇帝的態度,已不止於戒尺打手心了,可以說是一個耳光一個耳光的招呼上去,皇帝連臉面都沒了。

  天子在太妃的唆使下偽造中毒,用來誣陷太后和宰相。幸好有忠直的內侍及時發現,倉促間用炭粉替代了毒藥,免得身嬌體弱的天子誤服下毒藥,不小心一命嗚呼。

  天子如果當真如傳言一般如此不知自愛,這的確是該罵的。可對於許多有心人來說,京師市井中的傳言,但凡這般細節充分,那原因就只有一個,就是有人故意洩露。其中的真實性,卻還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沒來由的謠言。

  官做得越大,這謊就扯得越凶,一旦朝堂政爭到了需要散佈謠言來影響輿論的階段,為了打壓敵人,誰也不會吝惜於多說幾句謊。

  不過這種過於用力的傳言出現,也證明了宰相們到底想要做什麼。只是王安石一來——

  『官家在外有此老,此老在內有官家,兩相呼應,相公們可就難以如願以償了。』

  街旁的隻言片語傳入耳中,葉溫叟回顧身側同伴:「現在的人,當真是什麼事都敢說。」

  宗澤道:「如今跟過去不一樣了。」

  「因為沒烏台了。」

  宗澤笑了一笑,過去的那個御史台,的確可以說是沒有了。

  在過去,士人們平日裡議論朝政,也不會是百無禁忌,若是遇上朝堂大變之時,更是一個個都變得小心謹慎。

  那一等自以為是的狂妄之徒,沒有那個能在朝堂上待得久的。

  即使有一個做宰相的岳父,即使名聲傳遍士林,一旦被政敵抓住機會,照樣會灰頭土臉的滾出朝堂。

  因為皇帝手中有一個皇城司,而朝堂之中還有一個烏台。

  這兩個衙門,如同兩把利刃,懸在每一位文武官的頭頂上,讓他們謹言慎行。

  幸而這幾年,御史台中的烏鴉們,先是變成了路邊吱吱喳喳的麻雀,繼而連麻雀都不是了,變成兩府豢養的家雀了。

  而皇城司,原本豎著朝外的耳朵,現在一隻衝著福寧宮,一隻衝著聖瑞宮,給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再去宮外蒐羅市井傳言,監察臣子們的動靜。

  少了懸在頭頂上的刀槍劍戟,管不住嘴的也就越來越多。

  宗澤身在中書,對此頗有感觸,「沒了監察,這市井之中,就越發的好事了。」

  葉溫叟笑道:「現在京城裡面,可不是人人都在想著兩府會不會與太后一起,將皇帝給廢掉?還有王相公,他這一回上京,會不會跟他的女婿打擂台。」

  宗澤笑了起來:「不知轉運如何看?」

  葉溫叟坦言:「如果天子得勢,朝堂上會腥風血雨好些年。如今的這位皇帝,可比不上仁宗。」

  宗澤是韓岡的心腹,但凡是在他面前提到韓岡和皇帝,都不會站在皇帝的一邊。何況葉溫叟這位兩浙轉運使本就是韓岡的人。

  嘉佑二年的進士,不去走章惇的門路,卻來投靠韓岡,宗澤一直都感覺有些怪。這可是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考中進士的同鄉前輩。宗澤在讀書時便已屢聞其名。可這幾年在韓岡門下的交往中,宗澤都沒看見過葉溫叟有半點倚老賣老的作派。現在口吻,更是擺明了要為韓岡衝鋒陷陣。

  宗澤暗嘆,不意議政之位,竟是貴重若此。

  收斂了情緒,他說道:「千古以來,仁宗之號,也只有本朝用過。」

  葉溫叟點了點頭,忽然道:「相公打算怎麼做?」

  宗澤坦然道:「大逆不道之事,議政們不會做。」

  「什麼議政,說到底最後要看的還是相公的打算。」

  宗澤搖頭,坦然道:「相公做事之前,都會考慮議政們的想法,不會獨斷獨行。這些日子,朝堂大政全都與議政們商量過後才做決斷的。」

  「相公虛懷若谷,自是朝廷之福。但開國百多年,有過多少宰相,但侍從官又有過多少?謀可寡不可眾,軍國重事,還是得相公自己把握。」

  「國之大政,區區三四十人,不可謂之眾。」宗澤沖葉溫叟笑了一下,「不久之後,轉運就會明白了。」

  葉溫叟臉上的喜色一閃即逝,卻故作不在意,「日後的事,日後再說。汝霖你我要不要賭一下,王相公明天會不會上朝?」

  ……………………

  王安石明天到底會不會上朝,很多人都想知道。

  韓岡去車站接了王安石夫婦,又慇勤的將送他的岳父母住進了王旁的賜第——皇帝雖不成器,但未來國丈在京師中的府邸,規模卻是比宰相府還要大上一籌,本就是王府所改,王安石入京後,也就不必入住驛館,更不必寓居女婿家中。

  王安石剛剛安頓下來,韓家的兒女就在王旖的帶領下,去拜見了外祖父、外祖母。

  甚至宮中也遣人出來問候,有保慈宮,有聖瑞宮,只是沒有福寧宮。

  既然太妃的人沒有被攔下來,天子想要派出內侍,問候一下國之元老,皇后的祖父,宰相們自然也不會攔著這是人情禮數。但皇帝不知為何,並沒有遣人探問。

  而京中文武百官,登門造訪的為數寥寥,也大多只是遣了僕從致書送禮。

  王安石的想法至今還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謎團,他接下來的行止,也就成了京師之中最為關心的議題。

  不僅是宮外,宮內也是一般。

  趙煦一宿沒闔眼,王安石出乎意料的提前上京,讓他喜出望外。

  整個晚上,他都在床上輾轉反側,焦急的等待著天明。

  等到了天亮上朝,就能看見那位讓自己寄予厚望的定策國老。

  只是心中還是有一小塊陰影,為什麼太后會派人告知自己王安石抵京。

  這幾日,福寧宮和聖瑞宮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清洗,也就是在宰相大鬧福寧殿的當天,趙煦身邊的宮人就換了一茬新人,沒人還敢於在風尖浪口上向他們母子洩露任何外面的消息。

  如果不是太后遣人知會,他根本無從得知王安石已經抵京。

  太后忽然而來的善意,趙頊可不會覺得是她在補償自己受到的委屈。

  或許是沒當一回事,又或許是覺得既然肯定會在朝會上見面,早一天晚一天根本沒有區別。但更有可能,是陷阱!

  對於趙煦來說,太后的疏忽,就是自己幸運。可是趙煦現在又如何敢將自己的希望寄託在運氣上?

  趙煦考慮了很久,才放棄了直接聯絡王安石。

  一是為了避免讓宰相們警覺起來,二來他現在連個心腹人都沒有,貿然安排人去聯絡王安石,從哪裡找可信的人手?

  只要王安石還在京師之中,遲早能找到機會聯絡他。只是靠皇后,都能把這件事給辦妥了。

  趙煦焦急的等待著黎明,等了那麼多年,他的耐心都快給消磨乾淨,不過眼下的這段時間,他還等得起。

  太后之所以能夠垂簾聽政,宰相們能把持朝堂,就是因為他們控制了大內聯繫外界的通道。

  一旦自己能夠與王安石這等老臣聯絡上,通過他召集群龍無首的忠臣,定能撥亂反正,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

  「令岳如何說?」

  「不用擔心。」

  「天子呢?」

  「讓他繼續做夢吧,快天亮了,沒必要急著叫醒他。」

  「明天?」

  「已經是今天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三)
     
  突然降了溫。

  韓岡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就感覺一陣寒氣侵體。

  屋裡早就撤了暖爐,屋內屋外,現在是一個溫度。

  起身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溫度計,水銀柱停在五度略靠上的位置上。

  由第一流的玻璃匠人精心製作,韓家的溫度計精度並不比後世販.賣的廉價工業品差到哪裡。而韓岡自身的感覺也在告訴他,當真是降溫了。

  天氣開始漸漸熱起來的暮春時節,卻猛然間陡降了近十度,可不是什麼好事。京畿一帶農田的收成,這一下子,說不定就能少了十分之一去。

  幸好沒下雪,韓岡想,三月底下雪雖比不上六月飛霜,但不免會被人藉機利用上。

  聽到房內的動靜,下人進來服侍韓岡梳洗。

  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刺鼻的氣味就隨著霧氣湧入房中。

  空氣一如既往的污濁,清晨的霧氣也比前幾日更濃重了一點。

  韓岡的喉嚨立刻就有點不舒服,忍不住輕輕咳了兩聲。

  「還不把窗戶關上!」王旖也起了身,拍了拍韓岡的背,吩咐道,「給相公端飲子來。」

  待韓岡漱過口,王旖把一杯溫熱的飲子遞給他,「官人,喝點飲子,潤潤喉嚨。」

  呷了兩口潤肺潤喉的熱湯飲,喉嚨的感覺稍稍好了一點。

  王旖在床榻上跪坐,幫韓岡結著襟口內的暗扣,「這幾年下霧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一天一天的,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開封府的濃霧日復一日,除非接連多日放晴,否則只消稍稍有些水氣,第二天清晨立刻就是一片濃霧。

  這霧氣又濃又沉,站在更高一點的地方俯視京師,就只能看見一片翻騰起伏的雲海。

  「以後蒸汽機用得多了,霧天只會更多。」韓岡張開雙臂,讓王旖扣腋下的紐扣更方便一點,「那時候,京師可就是霧都了。」

  韓岡笑著,那個率先進行工業革命的島國首都,在這個時代,霧都之名只能拱手讓人。

  並不知道韓岡心中所想,王旖手腳麻利的將一個個暗扣都扣緊,「真要變霧都,蜀中的貝母可就更好賣了。」

  「那可不一定。」韓岡道,「雲南那邊也產貝母。雲南的氣候,只會比蜀中更適合藥物。哪邊更好賣,可真說不準。」

  王旖給韓岡披上外袍,「雲南那邊的人口夠嗎?」

  「今年前兩個月,就多了兩千。今年不出意外,能增加一萬人口。只要其中有一半能夠安下家來,就又是一個下州。」

  「一萬了?那不是再有十年,就穩下來了?」

  韓岡道︰「有官軍在,又有哪家敢不穩的?過兩年,各色產業都有了,夷人也有了收入,不愁雲南不穩,更不愁川貝漲價。」

  幫韓岡整理著襟口,王旖道,「只怕再過兩年,京師早上都看不到日出了。川貝、雲貝一起漲價。」

  「乘上氫氣飛船,不管你下雨下雪,想看日出日落都行。」

  王旖讓韓岡轉過身,拿著刷子將外袍從上到下刷了一遍,「哪個東西誰敢坐?遇上火就爆,這根本就是爆竹!」

  氫氣發現命名已超過十年,而氫氣飛船也已出現了近十年,由於升空的高度遠遠超過沒有持續加熱裝置的舊式飛船,同時氫氣又易燃易爆,一時之間,安全事故頻發,全國各地陸陸續續摔死了近百人,爆炸事故也有十幾起。

  故而到現在為止,氫氣飛船甚至都沒能在軍中推廣起來,民間更是視為畏途。而且制備氫氣的硫酸、鹽酸價格不低,酒店門前拉廣告的氣球,依然還是熱氣球,而不是氫氣球。

  「那是因為我們對氫氣還不瞭解,對天空也不瞭解。瞭解多了,事故也就少了。」

  「是……是……,官人你可別…」

  「放心,為夫不會冒險,也不會隨便讓人冒險。」

  氫氣球有好多地方需要改進,尤其是安全性上,需要比舊式熱氣球再加上十倍的關注。但氫氣球如果當真能確保載人上天的安全,氣象學、地理學都能有一個飛躍性的提高。

  「等飛船能穿雲直上,雲佔之術,可以就此休矣。」韓岡道。

  「司天監怕又要鬧了。」

  韓岡冷哼一聲︰「今次事畢,我便要改革司天監,分設天文局和氣象局,之後看他們怎麼鬧。」

  後世的天文、氣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學科,但此時人們對天文的認識,還沒有將大氣的種種自然變化從星空中分離出來。

  不過在韓岡的影響下,諸多有識之士,已經漸漸瞭解了兩者的區別,而韓岡的家人,當然比外界更加明瞭。

  「只怕會鬧得更凶。」王旖道。

  「為夫可不怕。」

  夫妻兩個說著相幹不相干的閑話,彷彿普通的日常。

  但王旖手上的動作,還是一點點的慢了下來。

  縴長素白的手掌按在韓岡的胸前,王旖無力的靠了過來,頭低垂著,只讓韓岡看見頭頂。

  「就是今天吧……」

  胸前傳來妻子悶悶的聲音,韓岡點了點頭,「就是今天。」

  「肯定沒事吧。」王旖的聲音微微帶顫。

  昨天晚上,韓岡見了王安石、見了章惇,回來後還見了好幾位的議政,只在快天亮的時候才合了一下眼。

  從韓岡越發頻繁的行動中,就能看得出如今的局面已經是劍拔弩張。作為枕邊人,王旖哪能不清楚,自家父親上京的三五日之內,京師肯定就要有大變故了。再看到丈夫昨夜的行動,自然就知道,這變故,可就是定在了今日。

  「放心。」韓岡拍了拍妻子單薄的後背,輕輕推開了她。

  望著妻子滿是憂心的臉龐,韓岡微微笑著,重複道︰「放心。」

  結縭多年,許多話都不用多說了。

  決戰就在今日……

  不,勝負早已決定,今天,不過是為了去收割勝利果實的。

  韓岡深吸了一口氣,又咳了兩聲,隨即跨出了房門。

  ……………………

  王旁很早就起來了。

  過了納彩,王旁的女兒與皇帝的婚事就已經成了定局,王旁的國丈身份,也同樣成了定局。

  朝廷對國丈的封賜,也在定親之後開始了。

  一年前,王旁還不過是江東東路常平倉的糧料官,本官官階還沒到朝官。僅僅時隔一年,他都已是觀察使。

  所以王旁如今要早起,已經是觀察使,朝會自然無法避免,不可能再睡懶覺。

  再幾年,他還會順理成章的晉陞為節度使,並拿到開府儀同三司的頭餃。再往後,做到節度使兼宰相的使相,甚至有可能會比韓岡更快一點。

  若是王旁現在就嚥氣,一個王爵是少不了他的。

  但王旁不想去上朝,也不想做國丈。

  梳洗好,換了衣服,他便木然的坐在桌邊吃飯,臉上都不見一點表情。

  王旁仰慕曾執掌天下的父親,羨慕為父親出謀劃策的兄長,敬佩憑借一己之力,同樣做到宰衡天下的妹婿,更曾經幻想過自己也能做下一番事業,能與父兄一般,同樣身居高位。

  可如今的這種身居高位,卻不是王旁所期待的。

  儘管讀書不成,習武不能,但並不影響王旁有著士人的自覺。

  身為士人,不是依靠自身的才學博取功名,反是依靠妻女而身居高位,朱紫衣冠穿戴在身上,充盈在心中的,除了羞恥,還是羞恥。

  更何況,身居高位帶來的權勢,不存在外戚之中。

  近來朝堂多少大事,太后、太妃、皇帝、宰相、議政,全都捲了進來,而身居高位的王旁卻完全是外人一般。

  朝堂政事,很多只傳達到了議政一級,王旁沒資格參與,自問也撬不開韓岡的嘴——在過去,王安石還做宰相的時候,軍國大事,也從來不會跟他說。

  縱然事關至親,可王旁還是耳聾目瞎。

  王安石不會對他說,韓岡不會對他說。

  王旁抬頭看了眼同樣在默默吃飯的父親,重又低下頭去。

  就如昨日之事,韓岡前夜登門,到底跟父親說了些什麼,王旁就懵然無知。

  他只知道,昨夜韓岡漏夜來訪,他的父親沒有把他找過去,韓岡也沒有請他去旁聽。

  但王旁清楚,妹婿與父親昨夜會談論的人和事,只會是他的女婿。

  韓岡對他唯一保證過的,是不會讓人廢掉小皇帝。

  王旁或多或少知道,只有這樣的皇帝在位,才能讓天家盡失人心。換上一個,即使是還在襁褓之中,也不免讓天下臣民多上許多期待。

  為什麼要把女兒嫁給那個皇帝?

  即便是在女兒與天子的大婚之期近在眼前的時候,王旁還是對這樁婚事很不滿意。

  就算是跟妹婿一樣是貧賤出身,只要有才學有能耐……甚至是才學差點、能力一般也沒什麼,只要身健體壯,性格溫和,也比那個癆病鬼強。

  自家的寶貝女兒,有個健康體貼的夫婿,王旁就滿足了,他根本就不曾想過找一個皇帝做女婿!

  甚至家裡面的叔伯兄弟,又有哪個想了?

  五叔、七叔都在京師,但父親抵京後,是看見了妹婿先出來迎接了,他們才過來迎接。而在府中一夜聚會之後,便沒再登門。

  王旁明白,自家的女兒做了皇后,對他是立竿見影的好處,如果心氣低一點,可算是能終生安享富貴的喜訊。但對自己的五叔、七叔,以及他們的兒子來說,這是不折不扣的噩耗。

  王旁放下了碗筷,碗中的粳米粥還剩下了半碗,可他再沒胃口。

  他不解的看著父親,為了那個不仁不孝的癆病鬼,鬧得家裡都眾叛親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四)
     
  【祝各位書友新年快樂,羊年大吉大利。】

  隔著車窗,王安上、王安禮向王安石行禮問好,容色卻是十分冷淡。

  若不是還有相貌可以印證,三人之間氣氛,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兄弟。

  御街之上,全是準備上朝的文武官員,如今皆習慣乘馬車出入,一輛輛馬車都是向北而去,一時人流洶湧。但上車說上幾句話,也不會影響交通。

  可王安禮、王安上卻完全沒有上車的意思。

  望著匆匆數句就告辭離開的兩個親兄弟,王安石悵然若失。

  「大人。」送別兩位叔父,重新上車後,王旁低聲勸道,「五叔、七叔只是一時想不通,過些日子就會好了。」

  王安石默然不語,腰背拱了起來,臉上難掩感傷。

  王旁的祖父,王安石幾兄弟的父親王益早亡,年方幼沖的王安禮和王安上,是靠著王安石的俸祿,才得以安居鄉里、讀書進學。

  王安石昔年幾次上表願意外任,皆是以京官收入不多,外任俸祿豐厚,可以奉養祖母為由。沒有王安石放棄更加坦蕩的京官前途,跟著祖母過活的王安禮、王安上,可沒辦法做到悠然自得讀書、交遊。

  現在兄弟反目,王安禮、王安上完全可以說得上是忘恩負義。

  只是王旁也清楚,不是因為王安石的決定,兄弟三人還不會走到如今近乎反目成仇的地步。

  王安石退居金陵,韓岡則正炙手可熱,穩穩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正好有一層親戚關係在,故而王安上和王安禮之前即使是在京外,都一直保持著與韓岡的信函往來。韓岡推出的諸多新政,他們的在地方上也都鼎力支持。

  韓岡對此投桃報李,這兩年,將兩人先後調回京師。

  王安石把孫女嫁給天子,對王旁來說是好事——畢竟他絕無可能靠自己的本事,成為觀察使、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國公、郡王,但這個選擇,卻直接阻礙了王家其他成員的前途。

  不論是王安禮還是王安上,都是有心一入兩府的。

  王安禮已經是顯謨閣直學士,王安上雖還沒有拿到侍從官的頭銜,但也離之不遠。以他們的背.景和能力,也許進兩府困難一點,但晉陞議政,以及一直維持住這個身份,卻絕非難事。

  可現在有了一個做皇帝的侄孫女婿,下一次廷推,王安禮就要卸下議政的職位,而王安上則自此與議政無緣,他們日後最多也只能做個宣徽使了。

  對王安禮和王安上來說,即是能做到宣徽使,或者節度使,只要不能參與到軍國大政中,那就是委屈。

  皇帝得勢,外戚縱然一時得用,日後遲早會給趕下台去。何況那位皇帝,從頭到尾,都沒看到他有得勢的潛力,眼見著就要被廢了。

  站在皇帝一邊,首先就會成為整個朝堂的攻擊對象,現如今烏台看似成了沒牙的狗,一旦宰相們有需要,立刻就能變回吃人的老虎。別看韓岡總是和聲和氣,謙遜有禮,擺足了晚輩的姿態,可一旦翻了臉,王安禮、王安上都不覺得,他還會記掛著半分情誼。

  王安石的舉動,在王安禮和王安上看來,不過是螳臂當車,自己往坑裡跳,而且是拉著全家一起往坑裡跳。

  要不然再怎麼疏遠,王安禮和王安上也不會對王安石這位三哥,實際上的長兄,有絲毫不敬。

  而王安禮、王安上剛走不遠,韓岡就過來了。

  「侍中可在?」

  「上覆相公,侍中、觀察都在車內。」

  雙方元隨交換了幾句後,韓岡就下了車,坐上王安石的馬車,

  「玉昆來了。」

  只隔了幾個時辰,再一次見到女婿,王安石還沒有從方才兄弟反目中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顯得沒精打采。

  上朝的路途短暫,無暇多寒暄,韓岡直率的問道,「岳父還沒有想通?」

  想通什麼?昨天到底說了什麼?

  王旁回頭望著父親,王安石沉默了一下,方道:「……奈何先帝。」

  「小婿昨日也說過了,先帝需要岳父你時,就重用你,不需要就丟到一邊。其實熙宗對岳父你的重用,始終都是首鼠兩端,像昭烈對武侯的信重,先帝可曾有過?」

  王旁自變法開始,便始終侍奉在老父左右,很清楚先帝熙宗是怎麼對自家父親過河拆橋的。宣德門梃擊案,堂堂宰相給打下馬來,最後卻不了了之。先帝的看重,不過是因為要富國強兵,朝堂別無他人可用,故而才擺出了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一旦見目的即將達成,立刻就容不下權威稍重

  「岳父你對先帝鞠躬盡瘁,助先帝定國安邦,為何還要對先帝感恩戴德?難道先帝給岳父你恩德,岳父你沒有回報給他?」

  王安石突地眉頭一皺,盯住韓岡,韓岡將話一轉,「相對岳父,小婿受先帝恩德更深。但小婿所立種種功績,足以償付先帝深恩。如今保住先帝血脈的帝位,這就算是小婿給先帝最後的回報了。」

  王安石還沒說話,王旁就已膽顫心驚,慌忙阻止道:「玉昆!」

  「沒什麼不能說的。我氣學講得是民胞物與,人有貴賤貧富善惡之別,但終歸都是人。皇帝不是什麼天子,不過,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兩隻耳朵一張嘴,與常人無異,就是把身子切開來,也是五臟六腑,不會比常人多一個。要不然,連脈象都把不了,御醫怎麼給皇帝治病?」

  韓岡說的自是有一番道理,可在這番話中,全然聽不到有半點忠心。

  把皇帝的身子切開來——哪個忠臣敢說出這種話?

  即使王旁對自家女婿沒有半點敬意,也有捂上耳朵的想法。

  王安石卻沒有指責韓岡,而是一聲長嘆,「玉昆,吾心意已決,就勿須多言了。」

  王旁的心頓時冷了下來,他的父親終究還是拒絕了韓岡,

  王安石如此說,韓岡也不再多言,點頭行禮,下車離開。

  王安石望著車窗外,看著父親剛毅的線條,王旁忽然心中一凜,難道就是在今天?!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如果自家老父和皇帝一上一下相互喝應,說不準還真能鬧上一番。

  但……也只能鬧上一番吧。

  ……………………

  作為一國之君,趙煦他不需要像臣子為了趕著上朝,剛過五更,就要起床出門。

  他完全可以睡到宣德門炮聲響,然後一番梳洗,吃點東西,再往前面去,剛剛好能趕得及朝會。

  可是趙煦還是很早就醒來了,更確切點說,這個晚上,他根本就沒怎麼睡。

  這段時間皆是如此,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整晚,怎麼都睡不著覺,最後終於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卻已經到了天亮起床的時候。

  儘管晚上總是失眠,白天則是頭痛欲裂、哈欠連天,但趙煦卻怎麼也不肯多睡些懶覺,這麼做只會讓他本來就已經很糟糕的名聲變得更壞。

  同時他也不願意去喝醫官開出的鎮心安神的湯藥。

  誰知道韓岡手底下這些醫官,會開出什麼樣的藥方。或許裡面不會有烏頭、牽機、砒.霜——這等立竿見影的毒.藥太過顯眼了——可保不準就會被摻進一些慢性的毒.藥,甚至不是毒.藥,只是針對自己的身體情況,開出一些對他人是良藥、對自己則是毒.藥的藥物,日積月累,遲早英年早逝。

  趙煦可不想死得這麼冤枉,他還要活下去,活得長久,比那個女人活得更長久,熬死那個女人,這宮中遲早是自己的。

  聽到房內的座鐘敲響,趙煦就睜開眼睛。忍著隱隱頭痛,在宮人的服侍下,坐起了身。

  王安石今天會上朝,有他在朝堂上,蘇、章、韓三賊肯定會收斂一點了。就算王安石如今並沒有實權,但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也不是宰輔可以輕辱。

  如果三賊不鬧事,今天就可以過得太平點了。

  趙煦現在沒有太多的想法,只想先熬過一陣再說。

  儘管他也幻想著王安石一到,便能撥亂反正,甚至都幻想過,王安石在剷除朝堂奸邪之後,幫女兒外孫求情,自己寬仁大量的給了他一個面子,饒了韓家未成年的男丁性命,只把他們沒入宮中,閹割為奴。

  但趙煦更清楚,遠離朝堂多年,王安石的威望猶在,可對朝堂的影響力幾近於無,必須要多給王安石一點信任,一點時間,讓王安石能夠從容收攏舊部,最後一舉剷除奸黨。

  一番洗漱後,宮人拿著衣袍來服侍天子更衣。

  「怎麼是這件?」宮人拿出的衣袍,不是朝服,而是日常在宮中所著的常服,趙煦不耐煩,「誰管的衣服,送去御藥院。」

  儘管福寧宮中儘是太后派來的人,但這點權力趙煦還是有的。

  向太后不會為了一兩個內侍被趕走,而跟皇帝過不去。只要趙煦不過分踰矩,動輒殺人,或是處置楊戩等幾個身份特別的宮人,她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趙煦也就得以趁機發洩心中的煩悶,變得更加喜怒無常,時不時就將身邊的宮人責罰、驅逐。

  可趙煦這一回的吩咐,卻沒有人回話。

  那件常服,還是舉在他的面前。

  回頭望著宮中的每一個人,趙煦臉上的煩躁一點點的褪去了,漸次變得陰狠起來,「爾等想造反?」

  楊戩攔在了趙煦的前面,撲通一下跪了下來,跪得端正,「奴婢得太后的吩咐,官家今日御體違和,請官家留在宮中,好生休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
     
  御體違和,不能上朝。

  太后這是金口玉言,說有病,就有病。

  趙煦怒極反笑,真是不要臉了。

  只是燃遍全身的怒焰,忽然間化為寒冰,莫名的阻止自己上朝,這是想要做什麼?

  是圖窮匕見,要趁今日廢掉自己?

  難道他們已經說服了王安石,同意另立新君?

  不,絕不可能!

  生死攸關,趙煦的思路變得敏銳無比。

  王安石怎麼可能一邊把孫女嫁給自己,一邊還點頭同意廢掉自己。

  士大夫最重名聲,就是自己被廢掉,這個婚約也絕不可能廢除。只要有這份婚姻在,新君即位,對王安石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趙煦確信,如果逆賊們當真要廢掉自己,王安石必定會全力反對。

  既然如此,逆賊就不應該選在王安石會參加朝會的今日來廢掉自己。

  一個陰寒森冷的笑容出現在趙煦的臉上。

  他們怕自己與王安石見面!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有在王安石啟程前阻攔,也許其中出了什麼變故,也有可能被王安石騙過,更有可能來不及阻止,反正現在他們發現,要是讓王安石與自己見面,會讓他們處心積慮的圖謀化為流水,那些被他們壓制許久的正臣,也會在王安石號召下契合起來,與逆賊分庭抗禮。

  所以他們要攔著自己。不過攔得住一時,難道還能攔得住一世?自己遲早能與王安石見面,那時候……

  不對!

  趙煦忽的一陣心悸,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

  或許他們現在就要對付王安石!

  的確。逆賊能攔住一時,也攔不住一世。今天不讓自己上朝,明天不讓自己上朝,難道能一直不讓自己上朝?

  但趙頊明白,那些逆賊絕非蠢人,自己能想得到的,他們也一樣能想得到。

  逆賊們所要爭取的,或許就是這短短一天的時間,也許過了今日,自己就再無挽回的機會。

  是了,太后重病,明顯熬不不過自己,那些賊子怎麼可能會不做應對。

  想到這裡,趙頊心中就是一陣焦躁。

  王安石年邁,聽說年前還發了重病,很可能沒有太多時間、

  心中的念頭轉了好幾個圈,不過在外面看來,也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趙煦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朕好得很!」

  楊戩和他幾個手下,就跪在門口,將出門的路死死堵上,「不,官家一點都不好,病得很重!」

  如此赤裸裸,如此不要臉皮,可見對方是如何急躁,如何倉促。如果逆賊他們有更多時間,肯定會安排得不著痕跡。

  一想到時間的緊迫,趙煦則更加急躁,胸口彷彿有火在燒,「爾等是要造反嗎?!」

  楊戩跪伏於地,仰頭抗辯:「奴婢怎麼敢?奴婢是奉太后的旨意。」

  看看,閹人都敢跟朕頂嘴!

  趙煦過去雖受到太后、宰相的箝制,身邊也儘是太后的耳目,但這些閹宦、宮女,可從來也不敢如此無狀。

  「給朕滾開!」

  趙煦氣急,上前一腳踹在楊戩的臉上。

  楊戩重重挨了一擊,頓時口鼻濺血,翻倒在地。

  「還不讓開!」趙煦冷冷喝道。低頭看著楊戩,心中滿是快意。

  可楊戩卻沒呼痛,任憑鮮血在臉上流淌,重新跪好,擋在趙煦的身前,「請官家今日好生養病。」

  楊戩這般冷靜,讓趙煦越發的惱怒,「楊戩!」

  正想再踹上幾腳,門前出現了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

  趙煦動作一頓,臉色更加猙獰:『童貫!』

  王中正的爪牙,太后手底下的又一條好狗。

  瞪著堵在門前的,趙煦胸口起伏,楊戩守在殿內、童貫守在殿外,太后為了攔著他,把得力人都派出來了。

  當朕會一直忍氣吞聲嗎?

  欺自己年幼,一步步騎到頭上,之前是太后,接著是宰相,現在連閹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再過幾年,豈不是見到宮女,自己都要先行禮了?

  朕不會窩窩囊囊的哭著等著被收拾的。

  趙煦最後一絲理智也被怒火燒光。

  「好!好!好!」趙煦大笑,狀似瘋狂,「你們做的可好真好!」

  他倏地返身,幾步衝進小書房。

  楊戩見狀,心知不妙,拿袖子將臉胡亂一擦,便跟著衝了進去。

  童貫擰起眉,一動不動的堵在門前。

  趙煦轉眼就出來了,一切與剛進去時無異,只是手中多了一柄細劍。

  一手持劍,一手持鞘,皇帝就這麼衝了出來。

  青玉、金銅、犀角、蟒皮製成的劍鞘花紋精美,完全是一件裝飾品,但鞘中的細劍卻是名工大匠以百煉精鋼所制,犀利之處,只需輕輕一劃,就能割開皮甲,若是握在高手手中,挺劍直刺,能輕易刺穿板甲。如果放到市面上,此劍能以千金出售。即使在宮中,也可算得上數得著的好劍了。

  這是軍器監舊年獻給先帝的禮物,代表了當時軍器監的最強工藝。

  趙煦在登基後,就從存放熙宗皇帝遺物的顯謨閣中拿了過來,以示不忘先帝之志。

  楊戩緊緊追在後面,他身上的衣服有一道長長的破口,奔走間,皮肉在破口中時隱時現。

  他臉色慘白,氣急敗壞,方才要不是躲得快,就要被開膛破肚了。

  他也不顧自家衣衫不整,高聲叫道,「官家瘋了,快攔著他。」

  殿中的宮人忙圍了上來,趙煦就將手中長劍一陣亂揮,把人都逼開。

  楊戩追得快,眼前劍光一閃,劍尖擦著鼻子掠過,登時倒豎,給嚇得停了步。

  趙煦衝到門前,劍指童貫,叫道:「讓路!」

  又回頭揮了一劍,「都閃開,不許上來!」

  趙煦瘋了一般,宮人圍作一圈,卻都不敢上前,怕被劍劈到,也怕趙煦不小心自己傷到自己。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楊戩顫聲叫著,再沒有方才凌迫君上的快感。

  趙煦其實離得他很近,旁邊又有這麼多幫手,只要撲上去,就能將皇帝給撲倒。

  可天子手中長劍那般鋒利,要是撲上去時有個萬一,失手讓皇帝受了傷,幾條命都不夠死的。

  投鼠忌器之下,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不過,也沒人敢讓開。

  趙煦的長劍又指回童貫,劍尖壓在他的胸前。

  「讓開!」皇帝叫道。

  童貫站得紋絲不動,眼睛向下,不屑的瞟著在胸前顫抖的長劍。

  「官家仔細手,奴婢只有一顆忠心,一條賤命,被官家殺了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要是官家不小心傷了自己,奴婢可就萬死莫贖了。」

  童貫的話中滿是諷刺,趙煦的臉霎時漲得通紅。

  本是少年人,又是被下賤的閹人所辱,頓時惱羞成怒,拿劍的右手不管不顧的向前一遞,當即就扎進了童貫的胸

  但劍尖剛剛沾到皮肉,便再也動彈不得。

  童貫的雙手如鉗子一般緊緊攥著劍身,鮮血從指縫中溢出,

  「放手!」

  趙煦一聲喝,拿著劍的右手也隨之一擰,就要硬生生的將童貫雙手給剮開。

  童貫眼疾手快,左手一伸,就叼住了天子細瘦的手腕。只輕輕一捏,趙煦便是一聲痛叫,再也拿不穩細劍,被童貫給奪了過去。

  童貫已經鬆了手,趙煦的手腕卻還一陣陣的抽痛。

  這種陌生的感覺,讓趙煦亂了方寸。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打,身邊的宮人連大聲一點都不敢,趙煦還從來不知道,挨打竟然會這麼痛。

  手中沒了依仗,童貫更是毫無顧忌的動了手,恐懼心充滿了趙煦的胸臆。

  區區一個內侍……區區一個閹人……

  在心裡不停咒罵著,可仰頭看著鐵塔一般的童貫,還有童貫手中的細劍,趙煦卻連呵斥都發不出一聲來。

  童貫隨手將長劍丟到一邊,哐噹一聲,趙煦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

  廢物!

  同樣的詞語,出現在童貫、楊戩、諸多宮人,甚至趙煦的心裡。

  童貫攤開雙手,掌心鮮血淋漓,無比冷靜地笑著,「官家,你自己看看,這門……奴婢能讓嗎?」

  趙煦不敢回嘴,他被毫無顧忌的童貫嚇到了。失去了皇帝這個身份的保護,他就只是一個被慣壞的體質虛弱的少年。

  童貫居高臨下,盯著一步步向後退開的少年天子,「官家瘋了!還不快去通報太后!」

  楊戩等人終於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四五人合力,將趙煦給架了起來,七手八腳的押到了床榻上。

  「快去請太醫開張安神的方子,讓官家好好睡一覺。」

  楊戩看著兩名孔武有力的粗壯宮女將皇帝壓在床上,方回頭看童貫鮮血淋漓的雙手:「傷得重不重?」

  童貫搖頭,「不算重,回頭請太醫包紮一下就好。」他看了看楊戩,「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趕快回去換身衣服,把臉也收拾收拾。」

  「等官家睡著了就去。」楊戩摸了摸鼻子,疼得齜牙咧嘴。

  童貫看著他的模樣,「這一腳夠重的。」

  楊戩忍著痛,摸索了幾下,「幸好骨頭沒斷。」

  童貫笑了起來,「幸好沒斷,斷了可就不能留在官家身邊了。」

  能跟在天子、太后等貴人身邊,相貌上至少得做到五官端正。鼻骨斷了,相貌有缺,肯定是要被調走的。

  「離了福寧宮,還能多睡幾個安穩覺。」楊戩的話甕聲甕氣,回頭望了一眼,不知被怎麼教訓,御榻上這時沒動靜了,他悵然長嘆,「真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是啊,」童貫也迷茫起來,「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六)

  就在福寧殿中,當值御醫趕著為天子熬製鎮心安神的湯藥的時候,身在文德殿上的許多朝臣,也發現自己需要一劑安神湯才能保持鎮定了。

  聽著太后駕到的呼聲,望著屏風後隱隱綽綽的人影,諸多朝臣皆驚訝莫名。

  太后在養病多日後,終於出現在朝會上,這對大多數朝臣來說,誠然是一樁喜事。

  可文德殿的御榻之上,眼下卻空無一人。

  太后上朝,卻不見天子。

  不管向太后有多高的威望,又多得朝臣擁戴,但在法理上,向太后不過得先帝熙宗授權,代幼年的天子治理天下——向太后統御天下的權力,來自於天子,故而朝會時,太后不可能丟下天子獨自出現。如果天子有恙,不能上朝,太后也不當出現在朝會上。

  文德殿每日舉行的常朝不算,那只有不釐務的朝臣才參加,一般由宰相押班,太后和天子都不會到場。

  舉行於垂拱殿、主要由朱紫重臣參加的常起居,則的確曾有幾次太后單獨出場的情況。

  但每五日在垂拱殿舉行百官大起居,以及今日這種更加重要的朔望朝會和一年最多三次的大朝會,卻從來沒有過太后單獨出場的記錄。

  要變天了!

  儘管幾乎每一位立於殿中的朝臣對此都有所準備,可事情當真發生在面前,還是讓絕大多數朝臣感到一陣心悸。

  尤其還是選在了那一位進京詣闕的時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王安石,滿朝文武都在等待這位元老重臣的反應。

  『能鬧大點就好了。』蒲宗孟的視線中承載著滿滿的期待。

  他還記得韓岡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

  從韓岡這邊得到的內情,只比議政通報上的內容多上一點。但這一點已經足夠讓蒲宗孟徹底放棄皇帝。但也意味著他進入兩府的幾率更加微乎其微,從年齡上看,在七十歲之前,他是沒有機會拿到那張清涼傘。

  或許把尾巴搖得再勤快一點,韓岡會在快到七十的時候賞他一張清涼傘,接著在一年半載之後,找個好州郡給他養老。

  可是,相對於這等酒店用餐後送上的漱口用的免費茶湯,蒲宗孟更加喜歡實實在在的大餐。

  出行的隊列能張起清涼傘固然可喜,但沒有了清涼傘所代表的那些東西,單純的一張青羅蓋傘,不過是百貫不到的便宜貨。

  幸好還有王安石,也只有王安石才能讓宰相們的盤算給打破。即使有了王安石的輔佐,蒲宗孟也並不認為天子有一星半點翻盤的可能,但王安石足以讓一潭死水的朝堂突起波瀾,給蒲宗孟一個最好的表現機會。

  不止一人如蒲宗孟一樣期待王安石的怒火,只有亂起來的朝堂,才能多空出些位置。在下面的猴子,總是希望上面能看到的紅屁股越少越好,而王安石就是那個能把大樹上的猴子搖下來的巨人。

  如果王安石沉默,眼下這個穩定得如同山岩的宰輔議政體系,可就會讓人絕望的繼續保持下去了。

  不過朝會的節奏,不會為這些期待所改變。

  太后、天子駕臨,接下來自然是宰相率百官參拜。

  王安石雖然是侍中,品級遠在現任的三位宰相之前,但按照朝堂儀規,現任的宰相地位在所有臣僚之上。卸任的宰相也罷,親王也罷,都壓不到禮絕百僚的在任宰相之前。

  因而文官班列,蘇頌作為平章軍國重事當仁不讓,站在王安石的前面。不過章惇和韓岡雖為宰相,卻都是後生晚輩,沒有搶在王安石前頭的意思,主動謙讓下,讓王安石排在了第二。

  太后上座,蘇頌自無猶豫,一如既往,當先領眾拜倒於殿廷。

  蘇頌無視天子的缺席,這並不出人意料,但王安石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朝臣們驚駭莫名。

  眾目睽睽之下,王安石緊隨蘇頌,向著殿廷之上俯首行禮。

  那是再標準不過的拜禮,在朝堂上幾近五十年,王安石現在身上穿著的衣服或許能找到油漬污跡,但儀態舉止則絕對是完美的毫無瑕疵。

  但他怎麼會行禮,他怎麼能行禮?

  如果不是在朝會之上,如果不是殿中數以百計的政治動物早已習慣了收斂自己的情緒,王安石現在的舉動,肯定會惹起一片嘩然。

  多少朝臣因為過於關注王安石而慢了一步才警醒過來。

  別人能改弦更張,但拗相公不應該;別人能放棄皇帝,但皇后外公不應該;別人能與宰相同進共退,但新學之宗不應該。

  那是誰啊?

  蒲宗孟迷惑的睜大眼睛,覺得自己老花的程度好像又嚴重了許多。

  現在拜倒於地的那一位,根本就不是他印象中的侍中兼河東節度使、觀文殿大學士、楚國公王安石。

  當年的那位認定了一件事,就死活不肯低頭的拗相公,到底去了哪裡?

  一直都在關注著王安石的王安禮,雖不會覺得蘇頌身後的是另外一個人,但他對自家兄長的舉動驚訝更甚,拜倒行禮時更是比前後本已驚愣的同僚還要慢上了半拍。

  感覺到了殿中侍御史刺在背後的視線,王安禮匆匆忙忙趕上大部隊的行動。只是在起拜之間,頭腦還是一陣亂,最後起身的時候,腳下一滑,雖然沒栽倒,可還是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渾渾噩噩的從地上拾起自己的笏板,王安禮已經無暇顧及明天就要落在頭上的彈章了。

  王安禮當初得知王安石要跟皇帝結親時,就十二分的不滿,差點就要跟兄長鬧翻。此番王安石上京,王安禮就估計他是來為孫女婿撐腰的。

  到底要如何在太后和宰相面前表現出自己與王安石截然不同的立場,同時還要在皇帝留個幾分人情,以便萬一皇帝勝了太后、宰輔時,還能依靠外戚的身份脫災免難,這讓王安禮很是傷了一番腦筋。

  他可是從來沒想過,王安石會站在太后的一邊。

  王安禮實在弄不懂自己的兄長在想什麼,既然今日能決定支持太后、宰輔,那之前把孫女嫁給皇帝又是為了什麼?

  難道要悔婚?可太后廢帝本就理屈,只是為了搪塞人言,也絕不會同意王安石悔婚。

  要說突發變故,讓王安石不得不低頭,說起來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以王安禮對王安石的瞭解,他的三哥根本不可能服軟,拗相公這個外號可不是白叫的。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看見王安石低頭俯首,向太后終於鬆了一口氣。

  有三位宰相領頭,議政重臣鼎力支持,加上自己在後做靠山,換個皇帝都沒問題。

  唯有王安石最難辦,這是塊硬骨頭,而且是死硬的。

  其人在江寧,但聲望遍及天下,一個不好,就會天下大亂。

  這樣的危險人物,與其放在地方成為禍亂之源,不如請回京師看著。

  這是幾位宰輔共同的意見。沒了王安石,即使有文彥博、馮京、呂惠卿等一眾致仕元老、前度宰臣在外,也掀不起風浪來。

  王安石上京甚至可以說是政事堂主動引導的結果,韓岡也主動擔負起說服王安石的重任。他現在也的確說服了王安石——儘管只是勉強說服。

  放下心中重擔,千百倍的疲倦便如潮水般湧來,頭腦中針扎一般的疼痛也跟著一起泛起,忍不住幾聲叫痛。

  「太后,太后!」

  侍立在旁的親信內侍忙搶上前來,低聲急叫。

  向太后休養多日才能夠勉強上朝,虛弱的身體情況,誰也不能保證她能堅持到最後。

  「沒事,就快了。」

  向太后低聲說,身後的宮女也忙上來幫著按摩著頭部。

  按摩了幾下,待疼痛稍減,向太后就立刻重新坐正身子,俯視拜禮已畢重新歸班朝臣們。

  依朝規,百官參拜之後還有一段儀式,但向太后覺得自己沒空浪費那個時間了。

  當蘇頌正要引領百官繼續朝儀,殿上突然傳來太后身側傳旨官的聲音:「諸位卿家,吾有一事相商。」

  『來了。』

  蒲宗孟精神一振,王安石沒有大鬧朝堂,這讓他很是失望。

  不過當太后要廢皇帝的時候,他又會如何?!

  皇帝已經被幽禁,宮中被太后牢牢控制,宰相、議政盡數奉太后為尊。

  且皇帝在民間、在士林,可謂是聲名狼藉,加之又是幼主,本無恩德於天下,今日太后決心廢掉他,別說出面反對,就是為其叫屈的也不會有多少人。

  很可能除了王安石之外,這座大殿上,就沒有第二個人。

  但以王安石的性格,可不會在乎自己身邊的人多人少。

  只是當蒲宗孟用眼角餘光搜索到排在上首的王安石時,他的心裡忽然又不那麼篤定了。

  萬一王安石又跟剛才一樣呢?

  蒲宗孟知道,王安石年前大病了一場,今天早上看見王安石,也覺得比過去蒼老憔悴了許多,或許這病癒之後,王安石的性格變了一個人也說不定。

  蒲宗孟越想越覺得沒有錯,把希望寄託在王安石身上實在是大錯特錯,一切都要靠自己才對。

  眼下不正是有個機會嗎?!

  望著空無一人的御座,聽著蘇頌說著『請陛下訓示』,蒲宗孟發現,這可是天大的良機。

  只要敢豁出去,蒲宗孟想,這就是機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7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
  
  太后的發話比預計提前了一點。

  不過蘇頌還是按照預定計劃出班回了一句,「請陛下訓示。」

  「先帝不幸早棄天下,將天下和皇帝托付於吾。」

  「吾才淺德薄,垂簾十載,也只是勉力支撐。」

  很有幾個朝臣腳動了一下,想要出班回話,告訴太后,他們絕對沒有這種想法——這是正常的君臣互動:皇帝故作謙虛的時候,做臣子的就必須要貼心的給他點面子,不能毫無反應,更不能點頭附和,否則就要面對唱了獨角戲、丟了臉面的皇帝的惱羞成怒,太后也是一般——只是謹慎心讓他們多觀察了一下理應先開口的宰輔。

  正是看到宰相毫無反應,他們才立刻改了念頭,打定主意要多等一陣。

  而太后,也沒有等著哪個臣子跳出來告訴她,百姓安居樂業,太后勞苦功高,這十年的盛世華年完全可稱為元佑之治。

  一個響亮的尖細嗓音在殿中迴盪,繼續轉達著太后的發言,「這十年,天下或可曰無事,可這宮中卻是每每多生事端。」

  「說起來,還是吾心思放在國事上太多,無暇訓導皇帝,以至於為奸人所引,盡做些昏德悖逆之事。」

  太后的話說得很慢,說上一句,歇上片刻,才有下一句。

  本已是擬定好的開場台詞,用上了半刻功夫,方才說完。

  蒲宗孟快要受不了太后這種詭異的說話節奏。

  想要抓住機會,必須找對開口說話的時機,貿然打斷太后的發言,不僅抓不住機會,反而會受到責難。

  他幾次想要開口,幾次都強自忍住,直覺告訴他,太后的話還沒說完。直到此時,聽到昏德悖逆四個字,蒲宗孟的精神更加集中,真正的戲肉就要來了。

  天子到底如何昏德悖逆,其中的具體事跡,從來沒有在朝堂上公開過。太后想要名正言順,並且順利得到群臣的認同,就必須將小皇帝過去所行種種惡事都一五一十的告知群臣。

  那時候,時機可就到了。

  這時,蘇頌慢悠悠的上前,「臣等受先帝重托,輔佐今上。如今天子失德,非陛下之過,乃臣等之罪也。」

  蒲宗孟聞言一愣,太后還沒說皇帝做了什麼,蘇頌怎麼就直接承認天子失德?

  霍光行廢立之事,好歹還歷數了昌邑王登基二十七日所犯下的一千一百多條罪過來。

  其實若是按照霍光廢昌邑王的舊例,應該先是宰相們共議,然後聯絡群臣上書,太后批准就可以了,不應該由太后主動開口。

  不過宰相們這麼做,也有可能是怕擔一個權臣的罪名。反正太后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天子都能服藥來陷害太后,太后還需要在乎什麼?

  「天子若是親政,宰相不能諫阻,自是宰相之過。如今天子尚未親政,一干昏德之事,是吾管束不嚴之過。」

  「家宅不寧,貽笑於外,此事事小,若是宮中之亂,推及天下,致使億兆元元受難,敗了這大宋萬里江山,吾日後難見熙宗於九泉之下。」

  「若是還有些時間,吾當好生教訓皇帝,使他能迷途知返。只是吾如今病重,怕是沒有多少時日了。」

  太后再說起話來,還是一句一頓,

  說出的話也根本不是她日常的口吻,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如何討太后歡心才是重點。

  太后一句『沒有多少時日』話聲剛落,蒲宗孟便如離弦之箭,趕在所有朝臣之前躥出班列,「陛下小病,不久當愈。何來沒有多少時日之語?」

  如果遇上有人說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論此人是君上、家人還是友人,甚至是陌生人,普通人都知道該如何說話。

  這與之前太后故作謙虛的情況不同,做臣子的可以開口也可以不開口,但太后說自己時日無多,哪個臣子敢干站著不當一回事?

  蒲宗孟搶了頭啖湯,甚至壓了宰相一頭,接下來,心急難耐的朝臣們,搶在宰執之前,一個個全都出班相勸,告訴太后,她的身體很快就會康復。

  只是說同樣的話,結果究竟如何,也要看人。

  韓岡對病人說沒事,與蒲宗孟以及普通朝臣對病人說沒事,結果自然不會一樣。

  「好了!這等話吾聽得多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要是還能多支撐一陣,吾也不會在今天說此事。」

  內侍的傳話缺乏抑揚頓挫,但太后的不耐煩還是能從詞句中聽得出來,跳出來的朝臣慌忙請罪歸班。

  隔著屏風,向太后冷眼看著下方的朝臣,她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心。

  這一想法,眼下只有宰執班中的成員才把握到了。

  「諸位卿家,你們跟吾說說,皇帝的事該如何辦?」

  怎麼辦?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除了廢掉皇帝,另立新君,還能怎麼辦?

  宰相與太后明顯有了密議,太后的一番話也明顯是經過斟酌的結果。

  到底怎麼處置皇帝,早在朝會之前就已經決定下來。

  現在太后只需要有人把話接上來,讓她可以廢掉皇帝。

  朝臣們的心中都有所明悟,也有許多人躍躍欲試,想搶一個首倡之功——儘管不如早就進入實際操作的宰輔,但表面上的功勞亦是功勞——可趕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出班的又是蒲宗孟。

  看見蒲宗孟仗著身居前列,搶先出班,多少雙眼睛含恨望向那個紫袍花帶的身影,但他們也無可奈何,只能聽著蒲宗孟侃侃而言,搶走了這份功勞。

  「皇帝少時即失望於天下,太皇太后喪期,皇帝又亂於宮中,而今皇帝變本加厲,竟與太妃合謀,欲以巫蠱鴆藥謀圖太后。」

  蒲宗孟含糊的跳過趙煦弒父這一事,當初高太皇、戾王趙顥和宰相蔡確以此為由起兵作亂,現在舊事重提,倒顯得他們造反造得名正言順了。

  不過除了當年弒父弒君的過失,趙煦的行事也有頗多可以指摘之處。尤其是最近的這一次太妃與天子合謀,欲陷太后以污名,這可是明擺著的不孝。如今外界已經有太后發病,是太妃、天子作祟的傳言。

  檢出最嚴重的幾樁,蒲宗孟理直氣壯,「五辟之屬,不孝為大,士民犯之,國法可繩,皇帝犯之,何法可糾?!」

  這一句質問,正是天下臣民最為憂慮的地方。皇帝不孝種種,皆在世人口耳相傳之中播於天下。

  儒家講究推己及人,又以孝為百善之先。連生養之恩的父母都不孝順,怎麼可能去善待他人?故而不孝之罪與謀反謀逆並稱。世人也不會相信不孝之人有忠義仁善可言。如今皇帝不孝於父母祖輩,還能指望他顧念更加疏遠的億兆生民,做一個好皇帝?肯定是跟商紂王、隋煬帝一般,把大宋江山鬧得民不聊生。

  不孝諸事確鑿,無人為趙煦辯解。蒲宗孟義正辭嚴,他羅列趙煦不孝之事,自是為了最後這一句:

  「故而以臣之見,陛下宜告於高、熙二廟,廢此不孝天子,於宗室之中另擇賢良。」

  這是第一次,戾王宮變之後的第一次,有人在朝堂上公然說出廢掉皇帝的話語。

  蒲宗孟確信,只憑今天的首倡之功,他肯定能夠晉身宰執之列。至於日後所立新君,會不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把定策勳臣打入另冊,他則沒有多考慮。

  所謂倒行逆施緣日晚,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好怕的?本就離致仕不遠,好好享受幾年兩府的權柄,等到新君親政,自家不是業已入土,就是已經致仕歸鄉,逍遙度日。根本就不必擔心新君過河拆橋的問題。

  蒲宗孟能想得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得明白。蒲宗孟雖搶下了頭功,但定策之功,還是足夠很多人去瓜分的。

  出班建言廢立的朝臣一個個迫不及待,要不是有朝規約束,早就蜂擁而上。

  也有些人沒有頭腦發熱,而是望向了有著最充分的理由反對此議的王安石。

  要知道,王安石若是讓人把皇帝廢了,他把孫女捧成皇后的舉動可就成了今年最大的笑話了。

  但再度令人驚訝的,是王安石對此沒有任何動作。

  王安石的臉上不見喜慍。原本就黑如鍋底的一張臉,也讓人分辨不出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只有熟悉他的人處在近處,才能發現他眼下的壞心情。

  可心情再壞,王安石也沒有出面的打算。

  王安石很清楚,如果他出來說一句『蒲宗孟喪心病狂。妄言廢立,豈是臣子可為。』韓岡肯定會出班回上好一通『蒲宗孟是議政之一,只要有關軍國重事,他都有資格與聞。即使是廢立天子,他也有一份說話的權力,不論這番話對錯如何,在這個朝堂之上,議政任何時候都有資格表達自己的意見』。

  不過,王安石不打算出班為趙煦辯護,更因為他相信韓岡會遵守承諾——不是說他相信女婿的人品,而是王安石明白韓岡的真實用心,在歷年的信函中,在前日夜中的一番深談中,王安石已經十分深刻的瞭解到了韓岡他到底有著什麼樣的一個計劃。

  眼下王安石的選擇有很多,但每一個選擇都帶不來他所希望的結果,現在的選擇已經最好的——或者說最不壞的。

  王安石不想向女婿低頭,也還記著先帝托孤之念,但徹底站在皇帝一邊,先不說能不能贏得了太后與宰輔重臣們的同盟,即使僥倖獲勝,也要把女兒、外孫的性命給賠進去,而且還要冒著一個昏君上台的風險。

  選擇中立,至少韓岡可以承諾,保證孫女婿的性命和地位。只要自己站在這個朝堂上,就能保證韓岡踐行他的承諾。

  他把孫女嫁給皇帝,眼下又提前上京,就是為了保護熙宗皇帝唯一的血脈,眼下就能達到目的,王安石也不打算、同時也無法奢求更多。

  而作為一名士大夫,韓岡所描述的未來,對王安石來說,多多少少也有那麼一點吸引力。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八)

  王安石成了旁觀者,向太后在放心之餘,也開始下一步的流程,「蘇平章、章相公、韓相公。你們怎麼看?」

  到現在為止,宰相們對廢立之事還沒有表態。太后點了他們的名,原本如同群蜂亂舞的朝堂,登時清靜了下來。

  但蘇頌沒有動,章惇沒有動,只有韓岡動了。這是事先約定好的方案,由韓岡來主導。

  韓岡終於站在了殿堂中央,成為太后、群臣關注的焦點。他的表態即將決定這個國家,乃至這個世界的未來。除了韓岡自己,沒人知道這一點。

  也許只有讓幾百年後的人們,才能對今日之事的歷史意義,進行準確的評價。

  至少現在,朝臣們只關心韓岡他對廢君之議,到底是贊成,還是反對。

  「蒲宗孟之言,臣不敢茍同。」

  韓岡一口否定了蒲宗孟的提議。只是語氣和緩,完全不見忠臣對奸佞的痛恨。

  蒲宗孟名列議政,自有權表他的觀點,不當以言辭罪之。但韓岡一向主張的這個觀點,卻不如他現在的態度更讓人印象深刻。

  大勢已定。

  很多人的心中立刻就冒出了這四個字。

  蘇頌、章惇明顯是讓韓岡這個名聲最好的宰臣出來承擔主導廢立的責任,只有韓岡出面主持,才能讓天下士民相信廢掉皇帝是正義之舉,而不是太后或宰輔想要繼續控制朝堂。

  甚至王安石都臉色驟變,用否定的說法給出肯定的意見,這是太常見的說辭了。韓岡眼下的態度,在他眼中,看起來就像是要背棄之前許下的諾言。

  只是韓岡接下來的話,又讓王安石放鬆下來。

  「皇帝無恩德於臣,而先帝有之。皇帝無恩德於天下,而先帝有之。皇帝無功績於社稷,而先帝有之。」

  簡簡單單的三個排比句,道盡了韓岡對先帝和今上的看法。對天子的不滿也溢於言表。

  只是這話看起來是在說天子趙煦對天下無功、對朝臣、士民無恩,但其中已經藏了反轉的隱義。這讓之前便已經得到韓岡通報的王安石,放下了擔憂。

  蒲宗孟也猛然間連呼吸都暫停了,韓岡的話裡面的苗頭不對勁。

  「皇帝有千般不是,但他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臣受先帝擢於草澤之間,深恩無一日或忘。皇帝誠然不肖,若不是看在先帝的份上,早就廢了他這無道之君!」

  韓岡聲色俱厲,蒲宗孟則是臉色煞白,整個人遙遙欲倒。聽到這裡他哪裡還能不清楚,韓岡並不想廢掉皇帝!罵得越兇,就越是沒有那個想法。

  「但正是因為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兒子,所以臣才會一直容忍種種悖逆之事,直至今日,臣還希望陛下能再給皇帝一個改過的機會,至少,讓皇帝可以留下熙宗血脈的子嗣。有句話,之前臣對很多人說過,現在在這殿上再公開說一遍……只要這世間還有熙宗皇帝的血脈,其他人,我韓岡都不認!」

  殿中安靜了,許多人甚至愣在當場。

  韓岡會說什麼,聽了前面一段已經可以猜得到了,可他的最後一句,還是給了聊聊幾個知情者之外的所有人最大的震撼。

  韓岡竟然會反對罷廢皇帝!而且是如此激烈!

  這完全不符合朝臣們對韓岡的認知。

  正是因為韓岡對皇帝所犯過錯絲毫不留情面,又幾次打壓太妃,這才讓世人認為韓岡是主張廢立的那一撥人的總後臺。這件事上,即使章惇也不如韓岡堅定……

  當真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之前世人都以為韓岡要廢了皇帝,這麼想的絕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整個朝堂。

  想不到韓岡引用富弼的『伊尹之事,臣能為之』,不是威脅要廢掉皇帝,而是當真想學伊尹,給皇帝一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

  沒有人會懷疑韓岡現在反對廢立,之後再悄悄把皇帝害了另立新君,今日這般名正言順的把皇帝趕下臺的機會不利用,卻要行鬼祟之事,平白貽人口實,壞了自己名聲,縱然這世上還有人能蠢到這般田地,但韓岡絕對不會。

  已經有人在想,說不定王安石把孫女嫁給皇帝,還是韓岡在背後牽的線,用以保護天子不受其他權臣的侵害,同時可以早日誕下熙宗皇帝的嫡孫,再保著此子即位。

  否則無法解釋韓岡當初為什麼沒有極力反對這樁婚事,同時也無法解釋為什麼王安石千里迢迢趕來卻一直都安安靜靜,完全不符合他的脾氣——擺明了早已跟韓岡有了聯絡,上京來更可能是為了給韓岡撐腰,作為新黨的締造者、新學的創始人來支持韓岡。

  還有些人在想,蒲宗孟究竟是得到了誰的指派?還是說這是徹頭徹尾的誤會,起因是韓岡沒有告知他的打算?

  但更重要的還是太后怎麼想?

  不過沒有等大多數人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也沒有等待少部分人對韓岡用心的推斷,對蒲宗孟行動的揣測,對太后反應的猜想,太后已經很明確的告訴世人,她早已與幾位宰相商量好了,今天不是要廢皇帝,而是要讓皇帝徹底反省過去的錯誤:

  「相公所言極是,吾意亦如此。」

  來自太后的配合,打去了蒲宗孟僅存的一點僥倖之心。身子搖搖欲墜,彷彿渾身的力氣自骨髓中被抽得一乾二凈。

  「皇帝不學好,天下都要受累。為天下士民計,也為了大宋江山,現在還不是將社稷交託給皇帝的時候,皇帝擔不起!」

  太后就跟韓岡一樣,聽起來極是決絕,但終究也只是說『還不是時候』,最後口氣也軟了。

  「不過皇帝是熙宗唯一的血脈,只念在熙宗的情分上,還望諸位卿家要多包容那孩兒一二。」

  內侍轉述的話語中,依然聽不出太后說話時的語氣,但慈母憐子之心,還是從一字一句中透了出來。

  聽到太后傷心動情的這番話,誰還能說太后不慈,苛待庶子?連群臣都覺得可以廢掉皇帝了,太后還是要保著這個逆子。

  儘管還有蘇頌、章惇這兩位宰相沒有表態,但蒲宗孟此時已經完全不抱希望。

  除非朝堂上層齊心合力,否則決然對抗不了天然就有著優勢的皇帝,或是執政太后。

  眼下太后、韓岡都要保皇帝,即使其餘兩位宰相都要廢掉皇帝,也決然不可能成功。

  而蘇頌和章惇,這段時間同進共退,又怎麼可能別有心思?

  蘇頌出班道:「陛下放心,臣等明白。」

  章惇道:「既然陛下有此意,臣等自當尊奉。」

  甚至沒被點名的張璪也出面道:「父母苦心,非是喪心病狂之輩,豈會無動於衷。想必經此一事,皇帝定會洗心革面,改過向善。」

  呵呵。

  蒲宗孟心中冷笑。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選錯了立場,又在韓岡眼前表現出了不順之意,蒲宗孟已放下了一切奢望。

  放下了一切,蒲宗孟卻感覺自己的頭腦突然間一片清明。過去一段時間的記憶,清晰的映照在頭腦中。

  直到此刻,蒲宗孟才現,之前幾次自己與韓岡的對話,已經悄然透露了他一部分打算,只是自己利令智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疑點。

  但此刻的蒲宗孟也確定,即使當時能夠領會韓岡的用意,他也不會去附和韓岡。

  行廢立之事最忌諱的就是當斷不斷。

  蘇頌年長,可以不論,韓岡和章惇都還能在朝堂上坐鎮幾十年的時間。

  他們在政事堂上盤踞越久,就會受到越多的嫉恨。每一位資望稍高的議政,就像自己一樣,不滿足於現有的地位,嫉恨擋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

  只要不廢掉趙煦,他的皇帝頭銜就能源源不斷的召集反對者。遲早有一天,當章惇、韓岡不能再一手遮天的時候,天子的報復就要到來了。

  那時候,如霍光那般只是被殺光了全家,但在史書上還能留個好名聲的結果,就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了。正常的情況下,應該是全家被殺光,無數污水潑到他的身上,最後遺臭萬年。

  但蘇頌也罷、章惇也罷,張璪也罷,都跟太后一樣,對韓岡的提議全然領受。

  真不知韓岡是怎麼給他們三人灌了什麼樣的迷湯,又是怎麼幫太后安心,願意冒著向家日後被屠戮一空的風險,再放過皇帝一回。

  蒲宗孟只覺得匪夷所思,儘管放棄了貪慾之後,頭腦變得十分敏銳,但他還是想不通韓岡用了什麼辦法,說服了章惇、蘇頌,以及太后。

  蒲宗孟和許多朝臣一樣,都開始佩服起韓岡的縱橫之術。那個已經被趕去嶺南的逆賊,他和他父親、兄弟,被看不慣他們主張學術的儒生稱之為縱橫家之流。可他們只能在紙面上做文章,將一件事正說反說,根本不可能做到韓岡現在達成的成就。

  太后更加欣喜,「既然諸卿能看在先帝的份上,願意再給皇帝一個改過的機會,吾便放心了。只是吾怕是看不到皇帝改過的那一天了。」

  太后的感慨,沒有留下讓朝臣出班勸慰的空隙,內侍的尖細聲音持續著,

  「吾多病,難視事,朝事只能托付諸位卿家。但吾難理國政,大事全都操之於諸卿之手。吾乃婦人,讀書不多,做不來繞彎子說話,所以吾醜話要先說,希望諸卿能繼續忠勤於大宋,以免多生枝節,壞了君臣多年的情分。還有,請諸卿能早日商議出一個章程出來,如何維持眼下這個大好局面,也能防止日後篡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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