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01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0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9)
     
  天未明,夜色尚濃,靠近新曹門的一處大宅的側門已吱呀打開。

  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從門裡緩步而出,面對著空無一人的小巷,張開雙臂活動筋骨。

  每一家的司閽雖不一定是最早起,卻一定是最早出門。

  「葛公公,您老人家早啊。」

  一個清亮的聲音劃破了小巷中的寧靜,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少年剛轉進巷口,就笑容可掬的向老司閽問著好。

  少年斜挎著一隻布包,裡面厚厚一疊報紙,正是如今城中街巷處時常可見的小報童。

  小報童身上的衣服打著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整個人幹淨整潔,笑起來很討人好感。

  葛公公臉上帶著笑,看著也很喜歡這個很懂禮貌的小報童,「石哥啊,今天來得早。」

  「遲了,官人們早上可就沒報看了。」報童小跑著上前,從隨身的布包裡面抽出一份報紙,笑嘻嘻的遞給了老司閽,「葛公公,這是今天的報紙。」

  「吃過了沒?」

  司閽的這位葛老公就像往常一樣,慢悠悠的打著招呼,慢吞吞的接過報紙。

  「吃過了,今天早上的飯有配鹹魚干,從海州運來的呢。」小報童像是炫耀一般的說著。

  老司閽悠悠的點著頭,「老頭子小時候可沒這份好事,你們這些後生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這些報童,每天早上都能在送報點吃上一頓飽飯,而送過報後的上午,還能在報社開辦的蒙學裡上半天課。

  儘管工錢很低,但不論是報童本人還是他們的父母,都是感恩戴德,京師中幾乎所有人,也都對此交口稱讚。

  「爹娘也要小子記著相公和會首們的好。對了,公公,今天頭版上有社論,」小報童提醒道,從發報點出來時,裡面都在議論紛紛,雖然聽不懂,但總覺得很厲害,畢竟——「署的是韓相公的名諱。」

  「韓相公的社論?」葛司閽立刻就變了顏色,忙就著門前的燈光看了一眼,登時轉身就竄進了門中,就像耗子過街那樣的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送報的小童,歪頭看著,嘿嘿的笑。

  這已經不是他今天遇上的第一個了。

  這邊一片都是官宅,全都是他負責的人家,每一家出來拿報紙的家人,都是看了一眼標題,確認了署名之後,就瘋狂的往門裡飛奔,沒有一個例外的。

  小報童聽說過,官人家的看門人都要讀書,都得識字,要不然就連門貼都看不明白。

  原來他是半信半疑,今天一看,原來都是真的,全都能認識字呢。

  想想自己,才認識兩三百個字,報紙上的文章只能跳著讀,完全看不懂意思。

  小報童捏緊了小小的拳頭,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讀書,日後至少能做個好司閽。

  ……………………

  宗澤醒來的時候,今天的報紙已經擺在了餐桌上。

  稍事梳洗,坐在了餐桌前。

  自從太后病退,又軟禁了天子,議政會議上便暫定了除了朔望,京中的文武百官便不用再上朝。

  對絕大多數朝臣們來說,這是天大的福音,早上能多睡一陣,尤其是在冬天,五分鐘的睡眠也彌足珍貴。即使對於那些習慣早起的人們來說,也多了許多悠閒的時間。當然,御街兩旁的早點攤子,則倒閉了不少。

  宗澤端起碗喝了口稀粥,筷子夾著小菜,悠然的打開了報紙。

  下一刻,嘴裡的稀粥噴了一桌,宗澤隨手丟下筷子,在妻子的抱怨中一把抓起了報紙,眼睛瞪得老大。

  『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五季亦不為遠,在唐後之世。』

  差不多跟宗澤同時,京師之中,已有數百、上千人看到了今天的《蹴鞠快報》,有的撞牆,有的磕腳,有的忘掉了牙刷還在嘴裡,有的失足從台階上摔下,失態的絕不止宗澤一人。

  曾孝寬放下報紙,若有所思。

  雖沒有指名道姓,但也只是沒有指名道姓。

  『輔弼三朝,聖心頻顧,安享爵祿六十載』,除了文彥博,還會是誰?

  『五季亦不為遠,在唐後之世』,比起夏商,自是離得更近的晚唐、五代,更讓人戒懼。

  『兵為國有,非屬私家。元老謀分兵權,意欲何為?』

  韓岡就這麼潑了一盆髒水在文彥博身上,據曾孝寬所知,文彥博跟政事堂爭奪的的確是兵權,但絕不是說要像晚唐五代那樣,把趙家的百萬大軍,文家、章家、韓家的這樣分一分。

  這篇文章,除了給文彥博潑髒水,就還是給文彥博潑髒水。

  搆陷元老,韓岡不要臉皮起來,還真是什麼招數都敢用。

  韓岡一向做事光明正大,突然來了這一手,還真讓人想不到。

  此文一出,文彥博與韓岡再無轉圜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文彥博想說章、韓借外敵之力,以固己身,就成了單純的反擊,很難再取信於人了。

  不過,這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使能取信於人,韓岡用此博浪一椎,文彥博只要辯解說自己只想讓大議會主掌兵權,而韓岡可就得證明政事堂並無私心,說不得真得將兵權讓渡出去。

  今天上午開會,得好好問個清楚,韓岡究竟是什麼打算。

  究竟是見招拆招,還是另有所圖,總不能再讓他繼續云山霧繞了。

  曾孝寬把報紙一合,「好了,不用按了。」

  讓跪在身下按摩傷處的婢女離開,輕輕活動了一下扭傷的左腳,曾孝寬疼著直皺眉頭,腦中卻在想,不知文彥博會不會摔著。

  ……………………

  文彥博直忙到四更將盡方才睡下。

  八十多歲的老人,卻出奇的精神旺健。從昨日黃昏開始,整個晚上都在籌劃、安排。

  文及甫和文維申也是連夜走家串戶,有官身的他們不用擔心夜中的巡卒攔路。

  本來文彥博還在擔心章惇、韓岡會對外出的他們下黑手,不過看起來兩位宰相還是心有顧忌,不敢在大議會之前做得太難看。

  「這就是他們的缺點了。」文彥博自覺對韓岡和章惇看得很透,睡覺前還對兒子們點評兩位宰相,

  「富家翁做得久了,貧寒時的痞氣都消磨了精光。韓岡、章惇才起家的時候,做事那叫一個肆無忌憚,反倒是為父,身居廟堂之上,行事就不免束手束腳,遂屢屢被此等小輩欺辱。現在正好顛倒過來了,他們倒是想著把事情都做周全了,但老夫可不會順著他們走。」

  文彥博睡下去的時候,心中穩穩當當。看了眼鐘盤上的指針,吩咐下人道:「三個時辰後再叫我。」

  文彥博在外間的吵鬧中醒來,外面已經大亮,看了眼房內的座鐘,時針離八點還有一段距離。

  『又出了什麼事?』

  雖說老人睡得少,可若是沒睡足一定時間,會比熬了通宵還難受。

  文彥博一陣惱火,自家的兒孫就不能讓自己省點心。但凡有個韓維、韓縝,甚至韓忠彥的水平,也不用自己到了八十歲還要為他們鋪後路。

  「大人,出事了。」

  文及甫和文維申匆匆進來,在文彥博面前慌慌張張。

  「什麼事?!」

  要是手中有枴杖,文彥博現在就想敲上去。

  不過他現在沒有,只能伸手接過文及甫遞過來一張報紙,

  文彥博就在床上,戴起他的老花鏡,眯起眼看著兒子點出的文章。

  「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

  看了標題,文彥博就輕輕冷哼了一聲,

  「這也是給人看的文章?」

  「這也算是進士第九?」

  「這是要給歐九看了,當能笑上門去。」

  「范文正若還在,又要多送一部論語出去了。」

  文彥博撇著嘴,不屑的評論著這篇文章。

  只是漸漸的,他的嘲諷停止了,神色也越來越專注,嘴角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挪,眉梢則是一點點向上挑。臉上的陰云從無到有,越發的濃重起來。

  文及甫、文維申兩兄弟屏聲靜氣,變得更加小心。

  不知是哪一句最終刺痛了文彥博的內心,就像是引線燒到了盡頭的火藥包,讓他一下的爆發了出來。

  「荒謬!無恥!胡說八道!」文彥博猛然將報紙一把扯碎,「好賊子,竟敢如此污衊老夫!」

  「大人,息怒,大人!」

  「息怒,老夫哪裡怒了?為父是在笑啊。」文彥博梗起脖子,仰頭哈哈哈的一陣笑。

  這豈是開心的樣子?

  文維申為父義憤填膺,「韓岡著實無恥,竟然編造謠言來污衊大人!」

  「這是什麼快報,就是揭帖!」

  文彥博的一張老臉陰沉沉的,「謠言止於智者,就是詔獄我也不懼,何況區區揭帖?韓岡這篇文章,也就能騙騙愚民。有幾個朝臣會被他矇騙?他既然污我要分家當,我就明說了要把兵權歸入大議會,看看他怎麼說?!」

  「哈,」文彥博又笑了起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看他疼還不疼!」

  說是如此說,但笑聲一收,文彥博依然陰沉著臉,顯而易見的還在耿耿於懷。

  「來人,更衣。」文老國公突然又很不耐煩的叫著,轉眼又看見兒子,更加不耐煩的呵斥道,「還不去去備車。」

  文維申弱弱的問道,「大人要去哪裡?」

  「進宮。當著太后的面問一問章、韓,『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到底是在說什麼?」

  …………………………

  韓岡的社論一出,文彥博的行動就成了京師內外所關注的重點。

  幾乎沒用一刻鐘,韓鉦就衝進了家中,一見韓岡,立刻就叫道,「阿爹,文潞公的車子往宮裡去了。」

  韓岡抬起眼,拿著筷子指了指旁邊的空位,「先坐下來吃飯。」

  韓鉦清醒過來,看看好奇的看著自己的弟弟們,還有母親、姨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轉頭有湊到了韓岡的身邊,低聲道,「阿爹,文潞公入宮應該是去告狀了,該怎麼辦?」

  韓岡喝了一口熱湯,都不看兒子一眼,「先吃飯。」

  「可是……」韓鉦指著外面,還是心有不甘。

  王旖在旁瞪起了眼,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爹的話沒聽到?還不坐下來。」

  韓鉦立刻乖乖的坐了下來,低頭大口吃飯。

  王旖反過來又說韓岡,「官人你也是,把二哥差遣了一夜未睡,身體怎麼得好?」

  韓岡點著頭,對兒子道,「二哥吃了飯後,就好生休息一會兒,不用擔心了,你事情辦得很好。」

  在次子不甘心的視線中,韓岡和妻妾們先一步吃完,回到後面。

  「官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坐下來,王旖就開始發問。

  云娘倒來茶水,嚴素心端來茶點,周南清出了所有下人,只剩夫婦五口在房中。

  事前,王旖她們不會干擾韓岡運籌帷幄,不過現在事情已經大體確定了結果,這好奇心也就沒有必要再忍耐了

  韓岡有些小小的得意:「很簡單啊。文彥博要奪兵權,為夫就拿遼國嚇他,他又會說為夫和章惇勾連遼國,為夫就先一步說他欲成藩鎮。你來我往嘛……看看誰的信用更好。」

  爭論的輸贏,不看能否說服對方,而看能不能說服旁觀者,

  韓岡的社論裡面,並非說文彥博要搶奪兵權——一個要保兵權,一個要奪兵權,外人看起來就像是兩條狗在搶骨頭。

  韓岡只是說其欲瓜分兵權,貌似情節要輕上一點,可文章中直接就跟晚唐藩鎮的掛鉤起來,其實根本沒區別,而在百姓們看來,後果也更加嚴重。

  「兵分則政分,政分則國分,以三五州之地,安能拮抗洶洶北虜。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五季亦不為遠,在唐後之世。」周南輕笑道,「這是不是叫做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文彥博不會讓,為夫也不會讓,到最後相互妥協的結果,就是分散兵權,各佔一片。這不就是藩鎮?」韓岡也笑道,「為夫不喜說謊,也不不屑說謊。只是事實的結果會變成這樣,就不能叫做說謊了。」

  王旖笑得意味深長起來:「相公苦心積慮,召集元老如今,就是為了今日?」

  「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萬象更新時,當然得先打掃一番。」

  「但現在把話一說開,」周南道,「相公要示人以公,可就不能再把持兵權了。」

  王旖也點頭:「肯定要分給大議會。」

  韓岡笑道:「是誰的大議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0)

  『唐之亡,在於藩鎮。藩鎮之禍,肇於安史。安史之亂,實起於節度使兼掌軍政。』

  『節帥治民事,統萬軍,辟椽屬,掌刑名,威福行於數州之地。名為節度,實為國主。』

  『數十國主並立,焉有和睦共濟之理?』

  『自安史後兩百年,無一日無戰事,亂兵過處,百姓十不存一,屍骸狼藉於溝渠。』

  『太祖有鑑於此,遂削節度之權,實於內而虛於外。養重兵於國中,外御強虜,內鎮不臣,百年以來太平盛世實賴於此。』

  『稍知舊事,便知當以前人為鑑,不易太祖法度。稍具人心,便不會想要瓜分禁軍自擁兵馬。為制宰相歟?為制天下歟?』

  文彥博緊緊抿著嘴,沒有別的感覺,就是心煩意燥。

  彷彿有支毛筆從喉嚨刷到心口,又從心口刷到喉嚨,渾身毛躁的想讓人將手探進去好好摳兩把,又像有一團火在心底想出出不來。

  一想到這不值一駁的言論,通過這份報紙傳到天下各州各縣,文彥博就煩躁得要命,就像是在對付韓岡的本人,他將報紙死命的擰了幾圈,丟到了腳底下。

  靠回到柔軟中帶著點彈性的牛皮椅背上,文彥博無意識的望著車窗外,再次陷入了沉默。雙手交疊在腹部,只有手指時不時的彈動兩下,顯然心中並不平靜。

  文及甫彎下腰去,將報紙撿了起來,展開、鋪平。

  前面的一份已經被文彥博扯得粉碎,這一份出門前讓人找來,到太後面前告狀時當證據用的。沒人敢保證,空著手到了太后那邊,會不會直接搖頭說沒這回事。

  「大人,何必為此動怒?韓岡造謠言污衊大人,縱使些許小民為其所惑,可士大夫中會有幾個被他矇騙?且韓岡今日能污衊大人,明日就能污衊同列,兩府之中、議政之列,又有誰不戒懼?」

  文彥博扭過了頭,望著窗外去。

  兒子說的這番話,難道他文彥博會不明白?但髒水被潑到身上,這感覺,就是親身兒子也沒法兒感同身受。

  車道上行人如織,清晨時分的東京城街巷,已經比洛陽一天裡人流最多的時候還要熱鬧數倍。

  但道路上依然井然有序,行人車馬皆靠右而行。行人更偏路旁,車馬則近內側。將派上陣,京師的廂軍和下位禁軍,大部分不是去了鐵路,就是去了郵政,剩下的一部分,就是經過了培訓之後,管制城中交通。

  但洛陽沒有學,洛陽不堵車,也沒有那麼多被車馬撞死的例子。文彥博也更習慣在大路中間通行——堂堂宰相,還要偏居路側。無尊卑之序,哪來的君臣父子?

  甫進京的那一天,從車站進城開始,就讓文彥博差點大發雷霆。

  他在京師前前後後居住了幾十年,也從來沒覺得有必要弄得禮絕百僚的宰相都那麼憋屈。區區一輛僱傭馬車,還能堂而皇之的擋在前面宰相車隊的前面。要是不是礙於形勢,讓文彥博不想被視為上京來找茬的,早就當場發作了。

  京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順眼,跟他年輕時的時候比起來,這樣的東京城實在是不像樣。

  而其中最不像樣的,當然就是——臣不臣,君不君。

  這兩句,沒有反。

  把好端端的朝廷弄成這般模樣,韓岡也好意思把這種文章署上自己的姓名,來攻擊他文彥博?

  縱使能夠一時煽動愚民,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文彥博?

  就像不成材的老六所說,朝中士大夫皆知反而讓他的同列為之戒懼,所失遠過所得,用此飲鴆止渴之法,足可見韓岡已技窮了。

  街邊的店舖一間間的自窗中掠過,非是鬼市,在清晨開張的便幾乎都是食肆,一個個高朋滿座,店面前的小桌椅都坐滿了人。

  不用多想,其中必定是把韓岡的社論讀了一遍又一遍,為之沸騰。

  可即使路邊茶肆酒鋪中的食客都在附和韓岡,身為宰相,他文彥博又有何懼?

  ……………………

  清晨時分臨街的小飯館中坐滿了食客,讀報博士則是坐在了正中間。

  京師的報紙並不貴,如果按年度來訂閱的話,還有不小的折扣。但普通百姓,願意每天花上一筆固定開支,或是直接在年底掏出三貫錢出來的,畢竟還是少數。

  很多人都是只購買比賽日的那一份報紙——兩家快報都分大小日,比賽日的報導會將報紙擴充到五六頁一份,而非比賽日,則只有兩頁。當然,不論是比賽日還是非比賽日,報紙上的廣告都不會少。平常時候,則是通過口耳相傳接收新聞。

  所以各處食肆、茶社、酒鋪裡面,便有了讀報博士,為客人讀報,順便加以解說——報紙上的報導,混跡在這些腳店裡的食客,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聽懂。而七十二家正店裡面,就不需要讀報博士的存在了。

  一隊車馬從食肆前的大街上經過,一行上百人,四馬拉車,青羅蓋傘都隨車而行,但食肆內卻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了這一隊宰相級的隊伍。

  「那個不遠,在什麼世的。胡博士,你跟俺說說,這是啥意思?」

  「是啊,胡博士,別光唸了不解釋。好好跟俺們說道說道。」

  「幹嘛韓相公要寫這篇文章。直接遞份奏章上去請太后發落不好嗎?」

  讀報博士剛剛唸完了署有宰相之名的社論,一向胸懷天下的東京市民便立刻沸騰起來。

  這一篇社論的意思其實很是淺近,不要說讀過書的,就是沒讀書的,只要常年多聽讀報,細想一下也能有幾分理解,不過吃飯的時候,願意多想的也沒幾人。都是追著問那讀報人。

  「這還聽不明白?韓相公怕是都氣壞了,沒心情去雕琢文筆,想說什麼就些什麼了,登在這報紙上的就是大白話。」酒店裡的讀報博士慢條斯理,就跟說三分、九域的那些說書人一樣喜歡吊人胃口,「說白了,就是有人要分家當。」

  「誰?!」

  「文……文章裡也說了,是某位三朝元老。」

  「不就是文老相公嘛。遮遮掩掩的,怕個什麼。」

  「那位三朝元老做了什麼,還把韓相公給氣著了?」

  讀報博士搖頭晃腦,「主人家病得重了,外面還有要奪人產業的賊子,家中的下僕不思主家恩德,卻鬧著要分家產,你們說這種僕人要得還是要不得?」

  「當然要不得。」

  哪家也不敢要這種吃裡扒外,貪婪無恥的僕人。

  「所以說啊,這要鬧分家的文老相公要得還是要不得?」

  沒人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太后重病,皇帝昏庸,外面還有遼狗虎視眈眈,章相公、韓相公想著朝堂中的大臣一起齊心合力,把這難關度過去。所以才有了大議會。可是有人不滿足,想要撈得更多。」

  「可韓相公偏偏還要自撇清,只做五年就要走。」

  「韓相公也是怕被人攻擊戀權。」

  「韓相公就是太清正了,不想被人視為王莽、董卓一流。」

  「難道世上還有人會不知道韓相公的為人?他救了多少人啊!那些污衊之詞根本就不用理會的。他今天才四十多吧,那麼早退又何必。」

  「萬一讓又一個文相公出來做了宰相,倒霉的又是天下的百姓。」

  「這話有理,韓相公要是多做二十年宰相才好。」

  「三十年、四十年才好。韓相公是藥王弟子,又有天大的陰德,肯定福壽綿長,做上五十年宰相再歸養山林,照樣還有多少年悠閒日子。」

  「可惜啊,韓相公一向一言九鼎,說五年就五年,多一天怕是也不肯幹。」

  「要是真有多了一天,肯定不知會有多少小人會跳出來攻擊韓相公。」

  「韓相公又不會太在意,再者說了,遼狗就要來了。幾位相公哪有心思去應付身後的事。」

  「遼狗算個毬,神機營會輸那個什麼神火軍?河北道上多少火炮。你們沒看到,就是真定的一個小寨子,要多偏有多偏,去年俺過去的時候,寨牆四角上都加築了砲臺,少說也有一二十門火炮。整個河北路上,這樣的寨子幾百上千,遼狗的兵夠死嗎?」

  「我大宋官軍比遼人的確要強那麼一點點,可是加了一個文老相公,可就弱了那麼一點點。」

  在哄笑聲中,一名食客起身結賬,走出小店,面對著熙熙攘攘的大街,又回頭看了看喧鬧的店中,輕聲冒出了一句:「圖窮匕見。」

  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關注,他解下繫馬樁上的韁繩,輕揮馬鞭,上馬遠去。

  ……………………

  就在宣德門外,文彥博下了車,換了肩輿繼續往宮裡走——朝臣之彥博和王安石才有此等殊榮,即使是蘇頌也只能換馬進宮,或是乾脆走路進去。

  一竿肩輿抬著文老相公,只有文及甫和文維申能跟在肩輿左右。

  一路暢通無阻,沒有誰敢於阻攔自稱來面聖的老宰相。

  在太后起居的寢殿前,文彥博下了肩輿。

  並未出乎意料,王中正已經守在了殿前。

  文彥博輕輕冷哼了一下,這條忘了自己主人是誰的狗,是越來越放肆了。

  太祖開始,用了百多年好不容易才把它們給栓緊的,章惇和韓岡卻輕易的就把狗鏈給放開,真想看看日後它們反噬,韓岡和章惇還能怎麼說。

  站在王中正這閹宦的面前,文彥博一如既往的板著臉,「太后可還起來了?文彥博今日有要事與太后分說。」

  一個倚老賣老的元老活靈活現的展示出來,文彥博過去還不至於如此無狀,但現在他受了委屈,正要表示自己的憤怒——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為他默認了韓岡潑過來的髒水。

  如果不是在人前,王中正真想往地上吐口口水。

  這老貨,真是越老越背時。

  試問太后應該更相信誰?是一直在中樞支持她的宰相,還是十幾年前就退養洛陽,一直以來除了添麻煩就沒有別的用處的元老?

  「潞公容稟。」王中正退後半步,低低的弓了弓腰,「太后說了,若潞公當真有心兵權,實不必再見,請潞公去太廟見見仁宗皇帝便可。」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1)

  「潞國公出門了。」

  「潞國公已至宣德門。」

  「潞國公換了肩輿進宮了,兩位文衙內陪同。」

  文彥博的行蹤一條條被送進了韓府中,送到了韓鉦的面前。

  韓鉦帶著裝出來的沉穩笑容,誇獎過每一位前來報信的密探,然後入內向父親稟報。

  「王太尉奉旨在殿前堵住了潞國公。」

  又一人帶來了最新的消息,韓鉦悄悄的擦了擦掌心處的汗水。在他的感覺裡,家中這座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落,彷彿變成了大戰前主帥的帳幕,一名名斥候帶著軍情而來,而自己陪侍在主帥身邊,見證著這一場大戰的開幕和終局。

  一股昂揚感充溢在胸間,讓韓鉦愈發的沉浸在這讓人顫慄的刺激之中,可是當他入內稟報的時候,那位理應冷靜沉毅的主帥卻還在與人說笑。

  「潞公名頭實在是大,把兒孫都掩了。弄得人只知道文六衙內、文九衙內,卻不知及甫、維申是誰。」

  「文九名及甫?」曾孝寬瞪大眼睛,故作驚訝。

  他與韓岡對視片刻,忍不住笑意,開口大笑起來。

  笑聲中,韓岡偏過頭,問著推門進來的兒子,「怎麼,是不是潞公被太后罵了一通?」

  韓鉦低下頭,選擇無視兩位根本不顧局勢,為冷笑話而放聲大笑的無聊中年,「太后讓王太尉傳話給潞國公,如果潞國公當真有心兵權,就不用陛見了,可去太廟見一見仁宗。」

  曾孝寬的笑容陡然不見,眼神瞬息間變得如刀鋒一般銳利,直直的刺向韓岡。

  韓岡的嘴角悠悠然凝著淺笑,「文彥博是什麼反應?」

  「潞國公拜領聖旨之後就出宮了。」

  韓鉦的答案,讓韓岡訝異的揚了揚眉毛。

  他還以為文彥博會跟王中正爭上幾句,說不定還會說什麼隔絕中外,沒想到文彥博這般乾脆,直接領旨離開。

  笑容重新爬上了曾孝寬的臉,「玉昆,不出所料?」

  韓鉦都不知道曾孝寬到底是為什麼一大清早就登門造訪,但曾孝寬現在這點幸災樂禍的反應,他卻看得分明。

  韓鉦惱火的盯著曾孝寬,韓岡卻搖搖頭,笑意不改,「不意太后這般惱怒。」

  「潞公這是要順水推舟了。」曾孝寬在成語的四個字上加了重音,又好心的多解釋了一句,「宰相哭太廟,本朝以來未有。」

  韓鉦心驚肉跳。

  他聽父親教過,站在弱勢一方,是一般人對與己無關的事情的第一反應。這一回在報紙上攻訐文彥博,說其有奪權之心,就是悄然的把文彥博放在了強勢的位置上。

  報紙上的白紙黑字,文彥博想要辯解,就得一個個的去解釋——他控制不了京師的報紙,也沒辦法改變在京師百姓中的形象,可太后的過度反應,卻給了他一個反擊的機會。

  文彥博當真在太廟哭上這麼一場,韓岡潑得這桶髒水,怕是就能給洗得乾乾淨淨。

  「嚇唬小孩子作甚?」驚訝中,韓鉦卻聽見父親依然沉穩的聲音,「宰相哭廟,本朝未有?難道令綽你忘了,昔年奉迎熙宗皇帝神主入廟,我等不是都在太廟哭過一場?」

  ……………………

  自從太后放權政事堂,圈禁小皇帝,並為此祭告列祖列宗之後,存放天水趙氏諸帝神主,以及陪祀的宗室、貴戚和名臣靈位的太廟,便又加了一重禁軍來把守。

  名義上是移防,實則是讓精銳嚴防死守,防止宗室來此鬧事。

  但文彥博自稱奉了太后口諭而來,守著太廟的數百兵將竟也沒能攔得住他。

  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文彥博拾階而上。

  看著顫顫巍巍的老宰相,沒人真敢伸手去攔。萬一碰上一下,把潞國公的那把老骨頭摔了,莫說動手的,站得近的兵將都得要陪上一條命。只能小心的站在一丈開外,半監視半護送的把文彥博送到了仁廟之前。

  天子七廟,三昭三穆,太祖正位,諸宗在側。今上曾祖之廟,便是仁宗體天法道極功全德神文聖武睿哲明孝皇帝神主所在。

  文彥博跨過門檻,大殿正方,供桌之上,被黃綾所掩蓋的正是仁宗皇帝神主。仁宗神主兩側,是幾位皇后,兩廊之處,他看到了王曾、呂夷簡和曹瑋的靈位,那是祔廟配享的功臣。

  能配享太廟,必是一朝的顯德功臣。配享太祖的是趙普、曹彬,太宗的是薛居正、石熙載、潘美,真宗的是李沆、王旦、李繼隆,加上仁宗的王、呂、曹,除了太祖是一文一武,剩下都是兩文一武。

  英宗朝武功不顯,故而祔廟功臣只有韓琦、曾公亮兩位文臣,獨缺武將。熙宗現在只有富弼一位宰相配享在側,但等王安石死後,必定會增加他的一個位置,而武將那邊,是前些年因舊創經久難愈而身故的張守約。

  文彥博站定在供桌之前,仰頭望著神主,後面圍著一圈兵將官吏,卻都不敢上前,還是只有文及甫、文維申陪在身邊。

  「為父蒙仁宗不棄,用為宰相,可惜英宗、熙宗時皆無補於國,如今面對仁宗,不免愧甚,愧對仁宗,愧對。」

  文彥博望著神主,聲漸嗚咽,甩開了兩個兒子,拜倒於神主之前,老淚橫流,「仁宗在上,老臣無能,這太廟是保全不了了。」

  殿中官吏、兵將皆是目瞪口呆,誰能想到文彥博說自己奉太后聖旨來此祭拜仁宗會是這麼一回事?

  八十多歲的老頭兒,即使在哭訴,吐字還是字正腔圓,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如今權奸竊國,誑騙聖母,囚禁君上,誣毀賢良,任用小人。彥博無能,縱有一清妖氛之心,卻無回天之力,只能坐視。彥博無能,彥博該死!」

  文彥博聲如泣血,任誰聽了,都不免為文老相公掬一把淚。

  鬚髮皆白的老者,哭成這般模樣,殿中的官吏將校皆盡心下惻然。

  只有幾名領頭的文官武將心中覺得不對,再不打斷這場戲,就得面對現任宰相的憤怒了。

  他們低聲交換了幾句,就走上前來,「相公……相公!」

  就在他們的驚訝中,一口氣沒有上來,搖搖晃晃,忽的一頭歪倒在兒子的懷裡,竟是昏厥了過去。

  太廟前一片混亂,老宰相文彥博奉旨來祭拜仁宗皇帝,卻在仁宗皇帝靈位前暈倒。

  翰林醫官護著一張擔架從太廟中匆匆而出,擔架上的文彥博被抬上了醫院的急救馬車,匆匆離開。

  卻沒人注意到,文彥博的身邊,文六衙內不見了蹤影。

  文及甫帶著兩個隨從,悄然退出了混亂的人群。

  文六衙內走街串巷,從人多處行動,又轉入一條幽靜無人的街巷,接著丟下一名隨從在後走,自己又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了一輛馬車,但只過了一座橋,就下車換了另一輛馬車。

  就這般幾次轉移下來,即使一開始有皇城司的密探盯著,文及甫相信,現在他們絕對追不上來。

  望了眼兩旁的街市,文及甫低聲對隨從吩咐了一句,只見那隨從就對外面的車伕傳話,「不去鵪兒市了,去東雞兒巷北口……錢照給,加十五就加十五,只要快就行了。」

  聽得幾聲馬鞭響,車速快了幾分。

  文及甫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歇息起來。

  到了東雞兒巷口,再換一輛車,就可以往賽馬快報社那邊去了。

  方才去太廟的時候,文及甫就想去賽馬快報社,可惜被他的父親阻止了。文及甫還想去召集馮京等老臣一同去太廟,還是被他的父親阻止了。

  『哪裡來得及?』當時文及甫這般聽父親說,『等韓岡反應過來之後,直接就能派兵來,讓吾等不得近太廟一步。』

  所以必須快,快得讓韓岡來不及反應。否則以韓岡的奸狡,肯定會把這個破綻堵上。

  哭廟這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第二、第三步。

  既然韓岡不要臉皮,文家又怎能不予回報?

  一切的關鍵都還是名聲。

  就像過去在朝堂上攻擊政敵,都是從名聲開始。

  怎麼才能將韓岡的名聲破壞掉?

  那可是萬家生佛,長生牌位遍及天南地北,王莽只在士人中名聲好,韓岡可是連百姓中都有個好名聲。

  洛陽也有聯賽,也有報紙,一切都是跟東京學。洛陽的聯賽規模不大,元老卻很多,文家也沒能直接控制其中任何一家。

  不過要通過他的影響力去在洛陽攻擊韓岡,卻不是什麼難事。文彥博這一回被人潑了髒水,洛陽的老人們豈能不會兔死狐悲?對韓岡也會同仇敵愾起來。

  可是在京師彥博卻都是無能為力。

  文彥博是什麼人?二十年沒出山的宰相。做官的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除了洛陽和幾個他任職過的州縣外,多半不知道有文彥博這個人。

  幸好韓岡最近行動昏聵,把宗室都丟到了一邊。

  為什麼韓岡只在蹴鞠快報上刊發了社論?為什麼他沒有在另一家快報上刊載文章?

  理由一目瞭然。《蹴鞠快報》背後的各方勢力,是以他韓玉昆馬首是瞻,而《賽馬快報》背後卻是宗室。

  韓岡逼退了天子之後,就拋棄了配合他的宗室。就像張廢紙,用過後就被韓岡給丟了。

  這就是機會了。

  只要大議會召開,這天下將不復趙氏所有。

  即使是趙世將這逆賊,當也不會願意天水趙氏變成一個普通的望族。不,是被監視看管的望族。

  文彥博相信他們會有所取捨。

  文及甫也這麼確信。

  「今之事勢,義無旋踵。」文及甫低聲念道,神色愈發堅定。

  親信隨從沒有聽清,問道:,「六郎,何事?」

  「沒什麼。」

  文及甫搖頭。

  在韓岡的社論之後,如今他的父親已經是騎虎難下,必須要與韓岡一決高下。

  即使文彥博也不認為韓岡有篡位之心。只要韓岡不敢恣意妄為,行篡逆之事,文家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

  既然韓岡束手束腳,只能在報紙上發文章,文家無後顧之憂,成則一步登天,敗則也不過退居洛陽,又怎麼不敢行險一搏?

  韓岡要為他的愚蠢和幼稚付出代價。

  文及甫咬牙,『一定!』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2)

  文彥博在病床上醒來。

  距離他入院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

  剛剛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座城東慈濟醫院,十幾位御醫圍著他繞來轉去,針灸、艾灸、成藥、湯藥,全副家當都給搬了出來,要不是文維申左擋右遮,文彥博又及時『醒來』,這才沒有被灌上一肚皮藥水,背後插上一排金針。

  不過到最後,文老相公還是落了一個入院靜養三日,以觀病情變化的診斷。

  「六哥呢?」文彥博小睡了片刻,醒來後第一樁事就是問文維申,「他怎麼還沒回來?」

  「六哥還沒消……」

  「大人!……大人醒了?!」

  打斷了文維申話的,正是及時趕到的文及甫。

  一看到清醒的文彥博,文及甫的聲音陡然拔高,發出了一個變調的驚喜。

  「幸好御醫來得及時。不然這條老命可就斷送了。」文彥博揚起了眉毛,「怎麼樣了?」

  「大人放心,家裡都安排了。大人安心靜養便可,有什麼吩咐,兒子去做。」

  病房內還有外人在,文及甫沒敢多露口風。

  文彥博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房內的醫官、醫生和護工們隨即識趣的離開。

  文及甫才飛快的來到文彥博的病床邊,湊在老頭兒的耳朵旁,低聲道,「大人可以放心了,兒子是跟趙世將談的。報紙上這兩日就會安排。」

  「趙世將親自出面?」文維申卻有著幾分疑心,「他在報社?」

  文彥博很不耐煩,「《蹴鞠快報》發了社論,《賽馬快報》全不知曉,他能不在?」

  「放心,」文及甫也道,「就是他事後想要反悔,報到韓岡那邊,也會惹起韓岡的忌憚。」

  「成與不成,也不在一份報紙上。」文彥博說著,掙扎著要起身。

  兩個兒子小心的攙扶著,讓文彥博在床上坐了起來。

  在醫院小睡了片刻,文彥博紅光滿面,氣色的好得無以復加,「為父這參軍戲演得還是有些聲勢,這會兒應該都傳出去了。韓岡還沒能一手遮天,做宰相的在士林中也一向不被人待見,一點小錯都能給鋪陳做彌天大罪。」

  文彥博這是有感而發,做宰相的那些年,他經受的攻擊不在少數。畢竟清流的最大的特點便是挑刺,唯一的特長也是挑刺。

  京師士林,是天下清議的風向標。章惇、韓岡做了那麼多年宰相,卻沒有統合京師士林,而且氣學在士林中,反而偏近於弱勢。像這樣掌握大權卻根基淺薄的宰相,一向都是眾矢之的。

  「過會兒六哥你去見一見馮京。看到今天的快報,他肯定是又要躲回他的老鼠洞了,怕是還不知道太廟裡的事。」

  「兒子知道了。」文及甫點頭,隨即又問,「梧桐巷那邊呢?」

  韓維韓縝所居之處,是韓絳在京時置辦的舊居。門前有梧桐,巷子也就因此而名。且韓姓宰相甚多,為與韓琦、韓岡兩位宰相家區分,靈壽韓家也得了一個桐木韓的異名。

  「韓五、韓六現在最在意遼人的動靜。他們不敢跟韓岡為難,不過我可不信他們心裡沒火。」

  文及甫皺起眉來思索道:「北虜大軍就在南京道上,想要他們兩不相幫也不容易。」

  文彥博搖頭,「韓岡既然敢把遼人引來,肯定就有把握應對,他與章惇雖是奸狡,私心又重,可終究還沒蠢到石敬瑭那個地步。但兵凶戰危,誰能說一定能贏?可見遼人並不是準備南犯,只是做做樣子,威嚇一番,討些好處就罷了。」

  他說得斬釘截鐵,「為父與遼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韓五韓六關心則亂,故而被韓岡蒙了,但我可不會。」

  文及甫連連點頭,「那兒子一會兒就再去見趙世將一趟,把大人的話轉告給他。」

  「報紙那裡,實不必太放在心上。趙世將應承得雖好,但人心隔肚皮,我們不知他真假。」

  文維申飛快的瞥了文及甫一眼,然後又關切的注視父親。

  忽的被潑了一盆冷水,文及甫愣了神,正欲辯解,文彥博抬了抬手,「真的,那自是最好。假的,也能讓韓岡安心,誤以為為父技止此耳。」

  文及甫臉色陰沉了下來。難道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通,一路上還幾番折騰,就只是被拋出去惑人耳目用的?

  文維申卻連聲贊,「大人果然是神機妙算。」

  「神機妙算算不上,只是順便罷了。」文彥博道,「兵者詭道,不能讓對手猜到我們要做什麼。」

  文及甫低下頭:「大人說得是,孩兒受教了。」

  文彥博看了看六兒子,又道:「趙世將那邊也不能放。若當真他有悔改之心,還是能派上大用場的。」

  文維申也道,「即使沒有,多與趙世將聯繫幾次,也能將韓三多蒙上一段時間。」

  老九話中隱隱摻雜著的東西,讓文及甫神情變得淡漠起來。

  文維申嘴角微微翹了一點,轉對文彥博道,「大人既然起來了,要不要回家去?」

  「為父在太廟辛苦做了一場,現在就回去,豈不是平白浪費了那麼多心力?」

  「可這裡畢竟是醫院……」文維申回頭看了一眼門口,聲音放得更低,「這裡的飲食……難保沒人起壞心。」

  方才文維申左堵右擋,硬是不吃醫院開出的藥,就是擔心這一點。

  「韓岡真有這個膽子,還會跟章惇開什麼大議會?身居宰相,手握大軍,誰能跟他們叫板?誰不服直接抄家滅族!要不是他這般畏首畏尾,為父就在洛陽繼續窩著了。」

  「現在還是一樣能做。」文及甫提醒道。

  「遲了。」文彥博冷笑道,「章、韓二人,都說是名相。可一遇到大事,就亂了陣腳,根本就是廢物。」

  文及甫道,「也可能是章、韓之間有嫌隙,真要宰相接掌大政,兩人肯定要先鬥個你死我活再說。不得而為之。」

  文彥博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又暗自歎息。

  這個兒子,有時候的確很敏銳,可大部分時候還是一個糊塗蛋。

  「不管是什麼原因,自縛手腳的宰相就是只紙紮的老虎,看破了之後,誰會怕他們。」文彥博很有幾分得意的用了一個《九域》中出現的詞彙。

  文及甫小小吃了一驚,這等事,在他父親身上很罕見。

  「一旦對為父下手,之前做的那些張致都會不戳自破,比王莽還不如。」文彥博斬釘截鐵。「一時逞威,事後必敗。章韓必不敢如此,只要再拖一段時日,京中人心就要亂了。六哥,你明不明白?」

  文及甫低頭受教,「兒子明白。」放大地方的敵人日晷覺得該地方官

  文彥博信心百倍,重重哼了一聲,「當真以為趙氏人心是那麼容易散掉的?!」

  ……………………

  正當文彥博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的時候,梧桐巷的主人家迎來的一個出人意料的客人。

  韓維、韓縝放下了報紙,結束了議論,一起出來迎接這位稀客。

  無視了王中正身後的幾個小內侍所帶來的賜物,甚至沒有謝恩領旨,韓維瞅著王中正的眼神裡面,儘是警惕和懷疑>

  「王中正!是太后派你來的?」

  為了和文彥博撕拼,韓岡都赤膊上陣了,王中正與政事堂相表裡,自不會置身事外,韓維韓縝之前得到消息,文彥博因韓岡在報紙上的攻訐而入宮找太后評理,正是王中正把守門禁,將文彥博趕去了太廟。

  剛把文彥博趕去太廟,又轉過來登門造訪,王中正的舉動,不免給人黃鼠狼給雞拜年的異樣感。

  「中正豈敢捏造聖諭,假借太后之名?」王中正一派溫順馴良,並沒有因為韓維的無禮而動怒。

  儘管換在十幾年前,韓維此舉,肯定會換來幾份彈劾,可這年月,禮崩樂壞,君不君臣不臣,誰還不會在乎這點點失禮?

  「太后知資政和諫議憂心北地虜情,故而遣了中正來,希望能讓資政、諫議安心。」

  韓維不假辭色,「想要讓吾等安心,就不要將宰相拒之門外。」

  王中正躬身,「諫議說得是,太后其實也不欲如此。想必諫議應該知道,潞公雖老且昏,可畢竟還是宰相,太后一向對潞公優容有加。但潞公這一回做得實在是過分了。」

  「太后不欲見,你也該勸著太后見!」韓維聲色俱厲,「爾等阻宰相見太后,太后是否安好,外人可是難知……隔絕中外,王中正,你擔得起這個罪名嗎?」

  「若諫議以為太后為逆臣所囚,盡可逕自往宮內去。太后只命中正阻潞公,從未命中正攔諫議。」頓了頓,王中正又道,「何況太后這些日子安心休養,身體也好了許多,便經常招命婦入宮陪著太后說話。」

  他低著頭,姿態謙卑到了極致,「若有人說中正隔絕中外,正好有全京師的命婦佐證。若非如此,中正處嫌疑之地,怕是天天都難睡個安穩覺了。」

  王中正綿裡藏針,韓縝見韓維被堵住了,站了出來,「為什麼不能和衷共濟?章、韓二相,治國之功歷歷可見,足表青史。但文潞公亦是元老勳臣,有大功於國,更曾授命平亂,鎮守四方。若能得兩方之力,朝堂將遠比一方掌權更加安穩。」

  韓縝的語氣比韓維更和緩,一個紅臉,一個白臉。

  王中正則是左擋右遮,軟硬不吃,「縱是小民,也願朝廷內外和睦,可共禦外敵。中正雖是刑余之輩,卻也是中國之民,決不願看見北虜肆虐中原。可如今是潞公攻擊兩位相公,太后、官家能得保全,全虧了韓相公、章相公一片赤膽忠心。兩位相公十年來的嘔心瀝血,亦是歷歷可見。潞國公疑韓相公,可太后不會疑,天下人亦不會疑。混淆黑白,可太后豈會不辨是非;妄污忠良,太后又豈能忍?」

  韓維冷冷說道,「可知太祖曾說過,有兵馬者為天子。」

  「唉,」王中正歎了一口氣,「諫議、資政為潞公所矇騙了。自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章相公和韓相公如今欲以大議會暫代天子之權,又豈會忘了這一事?將征伐之權交予大議會,太后早已知曉。」

  看著目瞪口呆的韓維韓縝,王中正藏起心中的譏嘲,反問道,「非如此,太后又豈能安居宮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3)

  「進來。」

  隨著話聲,韓宗儒出現在敞開的大門外。

  笨重榔槺的身子,只是跨過一個門檻都耗費了十二分的氣力。

  看著韓宗儒步履維艱的走到面前,行禮問好,韓縝已是掩不住臉上的笑意,韓維則依舊一副嚴肅的面孔。

  都說兒子投胎是來要債的,但韓維對韓宗儒的態度,卻彷彿是放了印子錢的地主,在看到了大年三十還不上賬的佃戶。

  指了一下下首的座椅,韓維言簡意賅,「坐。」

  韓縝則笑得很是開懷,韓宗儒剛剛落座,就迫不及待的誇獎起來,「這一回,多虧了十一你看得準。」他轉頭對韓維道,「真是不能不服老啊,日後當是十一他們的天下了。」

  當王中正在前庭說出章惇、韓岡本欲將征伐之權轉交大議會,韓縝、韓維的驚訝完全遮掩不住。只不過,他們所驚訝的原因,與王中正所以為的原因,應當並不是一回事。

  王中正的說辭,正好跟韓宗儒事前推測一模一樣。

  韓縝、韓維一直都認為以太后發病的倉促,章惇、韓岡所主張的暫代君權的大議會,必然是急就章的產物。

  即使有議政會議在前,章惇和韓岡也許的確有建大議會架空天子的打算,但也決然不是現在——兩人一直深得太后信重,所建所請無不應允,太后如此寵信,直接讓所有有心相位的重臣,失去了在太后歸政前取而代之的信心——他們完全沒有必要冒險,只是事發突然,才讓他們將未來的計劃提前,倉促之間所能做出的準備不會太多,或有優勢,卻不是那麼確定。

  但韓宗儒卻認為韓岡、章惇必然有所依仗,而且他們已經做好了面對任何意外的充分準備,他對此十分確定,沒有任何懷疑。

  如果從韓宗儒的這一結論深入的思考下去,就難免得出一個很可怕的結論——太后的病因蹊蹺,要說巧合,已是難以相信,要說蓄意,就更加匪夷所思——韓縝、韓維都不敢如此去想。

  只是今日之事,再一次證明了韓宗儒的正確,接下來韓家的行動,自是只能依照韓宗儒的判斷為依歸。

  韓維沉著臉,對韓縝的讚許也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與其說是嚴父,還不如說是晚娘了。

  但沒有哪一刻,韓維比現在更加惋惜了。

  貌寢、痴肥、好吃、懶散,身言書判的第一關都過不了,能當官,完全是靠了家世,以及現在不是漢唐之時,對官員的形象不是那麼在意。

  可偏偏這個最惹韓維厭煩的兒子,卻有著令人稱羨的判斷力,精準的眼光,敏銳的嗅覺,即使韓維都要為之驚嘆。

  韓宗儒的同輩兄弟中,才智、頭腦都達不到韓宗儒的水平,要是韓宗儒的形象能夠好一點,學問再精深一些,性格還能不那麼懶散,憑家裡兩代積累,拱也能將他給拱進議政會議裡去。

  韓縝還沒換下恭迎天使、恭聆聖諭時所穿的官服,衣袍儼然。可坐下來後,就把礙事的長腳幞頭丟到了一旁,手指扒了扒頭髮,「既然十一的推斷沒錯,遼人的事跟政事堂也理應脫不開干係,嗯,至少是在章、韓的意料之中。」

  韓維突地動了一下,其實韓縝說了一句廢話,雖不願往那個方向去想,但韓縝、韓維在收到了北地軍情之後,就開始懷疑起這件事並非是巧合。雖說政事堂那邊也有一些解釋流傳出來,可終究不是那麼讓人確信。

  只是現在需要注意的重點已經不是政事堂和北方軍情之間的關係,而是怎麼解決問題。

  「此事或可不論。」韓縝看了眼兄弟,「既然政事堂對文寬夫還有我等早有預備,想必對北虜也有所預備。」

  韓維登時搖頭:「章、韓不可信。現在是文彥博與東府相爭,韓岡又寫了那篇檄文,即使河北打成一團亂,政事堂也能將文彥博拉出來頂罪。」

  過去兩黨相爭時,舊黨就是恨不得新黨主導的戰事輸得丟盔棄甲。當年羅兀城之敗,文彥博為首的樞密院在其中居功不少。

  如今章韓恨不得文彥博去死,用河北一地的百姓,換來穩握大政,誰會多眨一下眼睛?就算死了一百萬,國中也能找出兩百萬人移民河北。

  韓宗儒清了清嗓子:「父親、叔父,其實不必擔心,想想韓相公,他的名聲一向是很好的。」

  韓縝嘆道,「韓岡名聲是好,可他當真會在乎河北?這叫人如何不擔心。」

  幾十年的官坐下來,早沒了那腔熱血,身在自家之中,也沒必要自欺欺人。

  換做是他們兄弟兩人,也不會太在意千里之外的邊民死活。升斗小民除了在政爭時用來攻擊政敵,對穩坐中樞的重臣們來說,只是紙面上的數字而已。

  「侄兒不是這個意思,侄兒是說,韓相公的名聲之所以好,就是因為他時常注重自身清名,不會明做背信之事。只要我韓家早日向東府輸誠,河北定將穩如泰山。」

  韓縝聞言,立刻苦笑起來,韓維也是一聲怒哼。

  要是兩人願意這麼做,早就這麼做了。

  上京前他們也曾想過站在韓岡一邊,以延續韓絳留下來的舊情分,但這是要做盟友,可不是俯首稱臣來著。

  韓宗儒就像沒看到兩位尊長的表情,「有了父親與叔父的支持,潞公不足為患,相公們自是不會再與外樹敵。攘外必先安內,若內已安,外夷自然易攘耳。」

  有議政會議在前,便可知韓岡早已處心積慮,佈局多年。所謂大議會,絕非突然而至的靈光。而太后突然病倒,這麼巧的事,當真能相信嗎?往深裡去想,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其實自家父親和叔父應當已經想到這一點了吧。韓宗儒想著。否則很難解釋他們對章、韓的態度與上京之前迥然相異,只是都不敢多想。

  這樣的指控當真洩露出去,就是逼著章惇、韓岡下死手。

  漢末董卓初掌權時,還是很注重名聲,對士大夫也算禮重。待名聲一壞,就什麼都敢做了,焚洛陽、發皇陵,遠比換個皇帝嚴重得多。

  這就像是青樓裡的妓_女,清倌人時,尚可如大家閨秀般矜持,等到失了元紅,可就生張熟魏,無所顧忌了。

  在他們掌握著天下兵馬大權的時候,再是重臣元老,身家性命其實也都握在他們手中。一旦讓章惇、韓岡變得無所顧忌起來,有幾家能安安穩穩活到下一個太平時節?

  韓宗儒不信文彥博想不到,即使無法確認,也能潑韓岡一身髒水,絕對能比韓岡早上一步。

  可文彥博鍥而不捨的與政事堂為敵,卻始終沒開這個口,想必文彥博也清楚,之前敗了還能照舊回家養老,保持一份宰相體面,要是用這等理由攻擊章、韓,能去嶺南已是萬幸。

  為了韓家安穩,現在就應該站在勝利者的一邊,為了韓家的未來,現在更應該站在勝利者一邊。

  至於臉面,三伯父去後,韓家的臉面就少了一半,等到兩位尊長一去,剩下的一半也會飛走九成。沒有一個出來撐門面的議政,就是四代三公,破落下來也是轉眼間事。

  只是自家的父親和叔父不下決斷,韓宗儒也懶得多勸,低頭數著自己的手指頭,等著兩位老人家的決定。

  最終,韓縝先下定了決心,「十一,待會兒你代你父和我去拜訪一下章相公。該說什麼,就不必我多說了。」

  韓宗儒卻沒有即時回答。

  朝中兩名宰相雖是同一派系,一向共進退,可兩人也是各擁一幫班底,各有各的勢力。

  靈壽韓家已遠離朝堂,韓維、韓縝在外任官多年,但先人蔭庇尚在,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依舊深遠。選擇支持哪一位宰相,就是在天平上壓下了一塊重重的砝碼,原本的平衡將很難再保持下去。

  從整體上看,韓岡比章惇略佔優勢,在選擇支持對象的時候,韓縝就是想要將雙方實力減小差距。

  只不過韓宗儒覺得還是冒險了,貿然插手日後可能會有的宰相之爭,情況危急的程度不會比現在要輕。像韓家這等有聲望有實力的的支持者,必定是最先被瞄準的目標。

  「以侄兒一點淺見,去見章相公、韓相公,不如去見蘇平章。」

  「蘇頌!」

  「蘇子容?」

  「孩兒覺得去見蘇平章,比去見韓相公、章相公更有用。」

  蘇頌並非戀權之人,早已不問世事,這是京人的共識。京師近來一片混亂中,這位原本就不怎麼管事的平章軍國重事,更形同隱身。文彥博和韓岡如同鬥雞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朝堂之上就彷彿不存在這位群臣之首一般。就連韓維、韓縝都下意識的忽略了這位老宰相。

  可這十年來,正是在蘇頌的幫助下,才將章惇穩穩的壓制住,否則兩位強勢的宰相聯手秉政,中間連個緩衝和調解的人物都沒有,即便舊日是刎頸之交,也終會反目成仇。能做到這一點,蘇頌的能力可見一斑。

  要說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致仕,讓韓宗儒怎麼想都不可能,「孩兒不覺得蘇平章現在是在家裡養老,這可正是有所作為的時候。」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4)

  韓宗儒坐上了自家的馬車,直趨平章府。

  韓縝、韓維接受了韓宗儒的提議,打算先從蘇頌那邊著手。

  只是在父、叔面前侃侃而談的韓宗儒,上了車後,就開始頻頻的擦汗。

  章惇、韓岡皆是強勢的宰相,一切政務皆自兩人發動,蘇頌的形象越發的模糊。兩眼一抹黑,這讓韓宗儒開始擔心起一會兒與蘇頌的會面。

  與外人交流可不是自己擅長的領域。

  也虧父親、六叔敢把自己放出去,萬一自己不小心開罪了蘇頌,肯定會連累家族。

  ……還是說他們根本沒有對自己抱希望,讓自己去拜見蘇頌,也只是一個幌子。

  不自覺的,韓宗儒的想法又開始偏向消極。

  突然大起來的噪音,讓韓宗儒從低沉中警醒。

  敞開的車窗讓街上的喧鬧傳進車廂。

  韓璃將另一扇車窗也打開,回頭問道,「阿爹,這樣是不是好些?」

  兒子的眼神中帶著殷殷關切,韓宗儒心中一暖,「沒什麼。」

  瞥了眼車窗外,大多數路人對街上往來穿梭的馬車毫不在意,但還是有幾道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

  向後靠上椅背,他閉上眼睛,「把簾子拉下來。」

  韓璃連忙將車窗上的細竹簾都拉了下來。

  透過竹簾,微風徐徐,吹不散車中暑氣,儘管跟世上所有的胖子一樣,韓宗儒很是怕熱,但他更不習慣拋頭露面——如果有哪人打小兒出席宴請,或是面見外客,回頭就會被父母一通訓斥,換誰都不願意出外見人了。

  能在家人面前侃侃而談,卻是畏見外人的性格,只是給韓宗儒他平素裡不顧形象的舉動給掩蓋了。長輩不會讓他接待賓客,即使赴宴也不會成為關注的焦點。

  可今日卻是要獨自去見平章軍國的首相……

  睜開眼,見到的又是韓璃關切擔心的眼神。

  不能讓兒子看見自己不成器的樣子。

  韓宗儒眨了眨眼皮,給了兒子一個氣定神閒的笑容。

  收斂起即將拜見蘇頌的忐忑,思緒又回到正事上。

  蘇頌未來的角色,這是韓宗儒迫切想要弄清楚的一件事。

  宰相統掌內外,太后、天子垂拱而治,而大議會則牽制宰相。

  這一體製成型後,韓岡、章惇將會繼續在政事堂中掌握大權,但蘇頌的位置呢?

  以蘇頌的身份,章惇、韓岡不可能不給他一個與他身份相符合的位置。

  是繼續擔任平章,還是是大議會的議長,等五年後再交給韓岡。

  如果真的是大議會的議長,他到底能做什麼?

  議員們並沒有上下級的從屬關係,每個人手中一張選票,沒有哪位會多上一張。

  這與議政會議不同。議政們即使都有著決定宰輔和國是的投票權,但提出宰輔的人選,擬定國是,都不是普通議政有資格參與的,而且在職位上,主從高下十分明顯。

  來自於天下各路州的議員從理論上來說,都是平起平坐的。蘇頌縱然可以用自身的威望來影響一大批議員,但更多的議員只會按照籍貫的不同相互抱團。

  只是宰相們肯定有辦法聚合這些烏合之眾,否則絕不會有這個大議會。但韓宗儒想不出有什麼招式可用,又不能憑空猜測,推斷必須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不然就是胡思亂想了,到最後,他也只能等著看了。就像是陌生的森林中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一條路,不去走走看根本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麼。

  「阿爹,到了。」

  韓宗儒心臟一陣狂跳。

  他知道自己緊張,也清楚自己不能緊張,但韓宗儒就是定不下心來。

  站在車外踏板上的家丁打開了車門,韓璃先下了車,隨即他就抬起了頭。

  下雨了。

  雨並不大,沒能沖散提前而至的暑氣,反讓空氣更加悶熱起來。

  隨行的家丁為韓宗儒撐起一面油紙傘,一旁的車伕則惱火的望著天上。

  一場大雨,能洗清京師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煤灰,而一場小雨,則只會將天空中的灰土灑在暴露在雨中的馬車上。淅淅瀝瀝的春雨過後,街頭上的馬車車廂上,到處都能看見星星點點的泥斑。家裡的這輛車,回頭必須要清洗一番,不然可見不得人了。

  居京師,大不易。韓宗儒想著,這話放在現在說,也的確沒錯。

  韓璃上去遞了門貼,過了一陣,蘇頌的兒子蘇詒便出來迎接。

  蘇頌的府邸原是高家舊第,自高太皇壞事之後,高氏族人紛紛被請出朝堂,甚至京師。大多安置去了西京。髒的臭的,只要是從朝堂上排擠出來的,全都給丟到了洛陽那裡去了。

  跟在蘇詒身後,韓宗儒父子穿廊過巷。高氏留下的府邸佔地數百畝,比起另外兩座相府,更闊大了幾分。當蘇頌見客的位置,從通常的正堂、偏廳或書房,改到了後園,這就累慘了不擅運動的韓宗儒。當遠遠看見池畔垂釣的蘇頌蘇子容時,韓宗儒和扶著他的韓璃,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韓宗儒在家中不受父親寵愛,幾乎沒有被招出去見過外客,也沒被帶著赴過酒宴。儘管家中叔伯輩皆身居顯宦,與蘇頌也多有往來,可大名鼎鼎的蘇平章,韓宗儒還是第一次與之見面。

  坐在傘下塘邊的蘇頌,手持一根釣竿,手上拿著一隻銀酒盞,也不知是喝酒,還是釣魚。鬚髮皆白,是個慈眉善目的小老頭兒。坐著的時候,腰背稍稍弓著,比起牛高馬大、老而益壯的文彥博,他的外相就顯得有些平凡了。

  蘇頌身旁,還有一青衣人,同在傘下,卻是站著。比起蘇頌的溫潤,此人就稍嫌鋒利了。

  三十多歲的年紀,卻沒有慣常士大夫到了他這個年紀都少不了的肚腩,反而肩闊腰窄,寬闊的肩膊將青衫撐起,顯得極為精壯。相貌亦是精悍,眉眼模樣與蘇頌相距甚遠。

  說是文臣,雖帶幾分文氣,可身材就不像。士人要麼富態,要麼清臒,少有健碩精壯的外相。可要說是武將,韓宗儒打過交道的一干武將,只要不是外戚蔭補而來,卻都是以膀大腰圓為榮,每日酒肉下肚,身高六尺、七尺、八尺,往往腰圍也能有六尺、七尺、八尺。

  不像是蘇家子侄,也不似蘇頌身邊得用的幕賓,更像是從江湖上招徠的護衛。如今市面上的傳奇、裡面,有很多名臣身邊都有一個兩個聽話得用的俠客,就像聶隱娘、崑崙奴一樣。

  韓家近邊境,有近萬莊客,數百家丁,設保甲,建忠義社,平日裡也養著幾個教習,演武習射,個個都有一身好武藝,只是看起來遠不如面前的這一位。蘇頌做了十幾年群臣之首,身邊有這麼一位俠客倒也是尋常。

  韓宗儒的到來,吸引了兩人的視線,在韓宗儒過長的注視中,兩人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

  韓宗儒見狀收懾心神,不再胡思亂想。

  自家就是太容易分心了,要不然何至於讀書不成?暗自告誡,韓宗儒上前兩步,以子侄輩的身份拜見蘇頌。

  「宗儒拜見蘇丈。」

  從來沒有照過面,還沒與蘇頌論過世誼,就主動自降輩分,這可不是有官在身的士大夫見面的禮數,倒像是那些攀附權貴的無品士人。

  可韓宗儒卻不在乎,看到自己,誰不會想『身子榔槺,相貌蠢笨,韓五、韓六怎麼派了這麼一個人來?』本來就沒什麼臉面,這臉皮要不要倒是沒關係。徹底放開,或者說徹底不要面皮了,倒是不緊張了。

  蘇頌還沒回應,就聽得一人道,「我曾聽曹公說,家裡子侄皆不堪,倒是持國家的十一郎內秀,可惜不讀書。」

  韓宗儒頓時忘了禮節,努力瞪大一對小眼睛,直勾勾的望著蘇頌身旁的青衣人。

  這絕不是什麼護衛了,江湖俠客再不知禮數,也不會踰越到這般地步。這般大膽,蘇頌的親兒子都不敢如此搶話的。

  還有,三叔是這麼評價自己的嗎?內秀,不讀書。不讀書是正常評價,但內秀呢?自己在三叔面前沒有多少表現。

  最重要的事,這個人跟被封做曹國公的三叔打過交道,而且語氣中還帶著平起平坐的味道。

  這個人到底是誰?!

  被此人搶了話,蘇頌卻全無怒意,反而做壁上觀。

  只聽青衣人道:「康公的評價,前半句是對是錯,我倒是不太清楚,不過後半句,倒是說得不對。給六種動物、十一種植物命名,在《自然》上發表了八篇文章的作者,怎麼叫不讀書?」

  如同五雷轟頂,只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大叫,他是怎麼知道的?!

  「靈壽韓季柔,就是足下吧?」

  韓宗儒期期艾艾,「……季柔是在下表字。閣下是……」

  青衣人十分乾脆,「我是韓岡。」

  韓岡?

  韓岡!

  韓宗儒眨巴了幾下小眼睛,方才驚醒過來。

  他竟然真的是韓岡?!他怎麼會在這裡?!

  心中驚濤駭浪,卻見韓岡偏頭:「子容兄,喧賓奪主,還望勿怪。」

  「無妨。」蘇頌抬眼,「老夫已經不管事了,只管釣魚、喝酒、讀書,還有何事找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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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5)

  韓璃恍恍惚惚的坐上馬車。

  一聲鞭響,馬車從靜到動,緩緩的從蘇府門前離開。

  平章軍國重事的府邸前,與兩府中的其他宰執不同,沒有堵塞了門前街巷的車水馬龍,在門房等待接見的大小官吏,也不過十幾人。韓家的車,很輕鬆的就出了巷子,轉上了大街。

  車廂內頓時就嘈雜起來,韓璃的心中,也跟著外面傳進來的聲音一起變得毛毛躁躁。

  跟隨父親拜見了當朝首相,順帶還見到另一位宰相。從初衷來說,這一趟拜訪,遠遠偏離了最初的目標。

  韓璃事前根本就沒想到過韓岡會出現在蘇頌的家裡,他確信,他的父親也根本不可能想得到,祖父、叔祖交待的時候,也肯定沒有想到。

  這是一樁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

  拜見哪一位宰相,這其中自有很明顯的政治意義存在。家裡最終選擇了蘇頌,可在蘇頌家裡,卻撞上了韓岡。

  同時遇上兩位宰相,在一位宰相面前能說的、該說的,自然都不能說了,這一趟的拜訪,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但韓璃在父親的臉上,看不出任務失敗的頹喪。

  確切的說,在韓璃的眼中,他的父親韓宗儒現在正沉迷在蘇老平章贈與的還未發售的最新一期《自然》中,完全把祖父和叔祖交代的任務丟到了九霄雲外。

  方才在蘇頌家裡也是,乍見韓岡,韓璃震驚之後,便陷入了混亂之中。而他的父親,卻在幾句話後,便跟蘇頌、韓岡討論起了絞腸痧之種種。

  其實就是自家父親現在正在看的新一期的《自然》,上面有一篇來自於代州醫學院的論文。

  正是這篇醫學論文,讓父親忘掉了祖父和叔祖的囑托,忘掉了與兩位宰相之間的身份之別,與蘇、韓二相熱絡的探討起來。

  眾做周知,代州醫院的前身是當年韓岡為河東帥,領軍抵禦遼國時的隨軍醫院。代州醫院附屬的醫學,從中培養出來的醫師,一向是以精擅外科而聞名,在金創、骨傷方面,可謂是獨步天下。以至於京師的醫學生們,想要從醫學中畢業,都要到代州學習兩年外科。

  一名醫學生想要成功畢業,按韓璃的瞭解,至少要五年的時間。然後才能進入醫院,從駐院醫師開始一路往上爬,最後成為翰林醫官,甚至醫官正——經過韓岡這位宰相改革後的醫官體系,已經嚴密得彷彿科舉,那種一貼偏方,治好貴人,就能得推薦為官的好事,韓璃近年都沒聽說過。

  而在醫學生學習的過程中,至少有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是在代州醫院用於練習剖開一具具屍體。

  想想都覺得讓人心中發毛,儘管是為了日後救人,如果解剖屍體能夠救回更多條性命,就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好事。

  而且用的還是蠻夷的屍體——代州醫院平常用來解剖的屍體,全都是從黑山蠻那邊購買而來,因為無法長途運輸,只能把外科學習放在最近處的代州——完全無可爭議。

  但民間和士林,對醫學解剖屍體的行為,多多少少有著一些不同的看法。

  畢竟都講究人死後入土為安,韓璃過去聽說過好幾樁類似故事,都是說有人被謀害,他的兒子因為不想看到亡父遺骸被官府的仵作擺弄來擺弄去,乾脆就不報官,回頭自己找仇人報復。

  即使是解剖的對象是夷人,也不是沒有人覺得過分了。

  甚至在民間的傳聞中,代州醫學院的學生們,甚至都像開肉鋪的屠戶一般,活生生的把夷人大卸八塊,去研究裡面的心肝肺。

  「華佗、扁鵲,自此不足為奇了。」

  韓璃突然聽見韓宗儒一陣低低自語。

  韓璃無奈的撇了一下嘴,無言的望著車窗外。

  之前父親與宰相們的討論中,韓璃聽到了許多,多多少少也能聽得懂——如今的士人,沒有不去研究自然之學的,就是韓璃也在父親和親友的影響下,對動植物和礦石大感興趣,尤其是各色礦石,韓璃特地用一間專門的屋子來擺放從天南地北收集來的珍品,醫學方面雖無研究,可好歹常年訂閱《自然》,自是有所瞭解。

  說什麼絞腸痧過去定義得太寬泛,現在給細分了,其中有一類,是腸子上的一個叫闌尾的部位發炎穿孔,如果救治不及時,腸子裡的污物就會污染腹內,最後導致病人喪命。這樣的病症,過去無藥可治,除非腸子自己能癒合,然後流進府腹內的污物不會感染其他臟腑,不然就只能等死。

  但現在,卻已經有好幾例成功的病例,都是破開肚腹,把潰爛的腸子割掉縫好,再用乾淨的淡鹽水清洗腹內,最後再將肚皮縫合起來。手術的成功率能達到一半以上,失敗的幾乎都是因為術後感染,如果解決這個問題,就是華佗在世,扁鵲復生,而且將會是一批一批的華佗、扁鵲。

  對醫學上的進步,韓璃不是不感興趣,能把活人的肚子剖開再縫起,這本是傳說中的故事,如今成為現實,怎麼可能沒興趣?只是場合和人不對。

  其實能跟宰相談得如此投機,是好事,這世上多少人求之不得。

  韓璃看見父親能與兩位宰相侃侃而談,其實都有幾分自豪。即使是三伯父家的兒子,真正的宰相衙內,也不一定會被現任宰相記住姓名。而自家父親,明明從未謀面,卻能讓韓岡這位宰相記得一清二楚。

  但韓璃擔心的是父親回去該怎麼向祖父交代,要說的話一句沒說,要辦的事一件沒辦,這要怎麼交差?難道回去跟祖父說,今天拜訪蘇平章,不巧撞上了韓相公,就跟他們一起探討了一下《自然》上最新的論文。

  肯定交不了差吧?!

  「停車!」

  韓宗儒忽的一聲大叫,把韓璃嚇得差點從座位上摔下來。

  揉著撞到壁板的後腦勺,韓璃就聽見父親的吩咐,「去問問有沒有歐陽文忠公的文集。」

  馬車右方稍後一點的位置,正好是一家書鋪,看起來規模不小。

  韓璃對父親的吩咐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依言下車。

  書鋪佔地不小,各色圖書種類繁多。

  韓璃問了一句,是否有文忠公的文集,店主就讓打雜的小廝搬了一堆六一詩,文忠詞、六一居士文集,等各色版本的歐陽修文集來。

  在過去,士人的文集不是自己生前編纂,就是死後親友代勞,但現在,多得是書商『幫忙』,當然,絕大多數書局從來不會想到給原作者一文錢。

  歐陽修的詩集、文集一向備受歡迎,故而在市面上,諸多版本紛雜,魚龍難分。

  真要分出版本好壞,內行看門道,外行就只能看價格了。

  國子監版雖好,卻不印個人文集。私家版本,最好的就只有新開張不過兩三年的新華書局——背後有雍秦商會撐腰,又有宰相幫助——質量是一流的,校對印刷紙張無一不精美,故而這一家的書也是最貴,堪比國子監,不過在眾多書局、書社中,只有這一家給作者分錢。

  賣一本就有一本的分賬。若是柳三變還在人世,都不需要妓.女幫他付酒錢了。而受到好處的士人,不要人吩咐,自己就主動校對,少了錯訛,質量自然提升。

  除了新華書局外,還有一個商務印書局,價格低得多,用紙用墨都是最低一檔,只比揭帖稍強,與報紙相當,可架不住便宜,又肯拉下身段,經史子集從來不印,都是小說、志怪、傳奇之流,還有從《自然》截取的文章,讓人改成了最通俗的白話,拿俗體字印了,一向賣得紅火。這一家書鋪,商務印書局的一本本小冊子,就擺在最外面。

  韓家不缺錢,店主搬來的都是其他書局的版本,而且還都是節選,韓璃正眼沒看直接讓店家找新華書局出的文忠公集來。

  當店主督促著小工搬來一套幾十卷的大部頭時,韓宗儒都從車上下來了。整個人急躁不耐,「怎麼還沒好。」

  一看到已經搬了來,立刻又道:「第一卷給我。」

  第一卷就是目錄卷,韓宗儒一頁頁飛快的翻著,刷刷的聲響,旁邊的店主看得眉梢都挑了起來,這般重手,把書頁扯壞了,價碼立刻就要打個對折。可他又不敢說,明顯就是官宦人家,有錢有身份,他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

  翻書的手突地一頓,隨即就丟下了第一卷,從全集中翻翻找找,抽出一捲來。

  如今的書都有個好處,就是有書脊了,印刷水平高的書局所出品的圖書,書籍上的小字也是清晰分明。

  韓璃看得不明所以,看韓宗儒專注的神色,又不敢多問。

  「果然。」

  聽見父親低低的迸出兩個字,韓璃就從側面瞅著他手中的書,『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

  很是眼熟的文字,似乎在哪裡看過。

  「回去,快回去。」

  韓宗儒不顧黑著臉的店主,丟下書返身就回了馬車

  還沒想明白的韓璃被父親拉著,茫茫然的回到了車上,忽的靈光一閃,終於想到了出處。

  是《朋黨論》!

  當年范仲淹與當朝宰相呂夷簡相爭,引領了大半個士林,被呂夷簡在仁宗皇帝面前告了一狀,說他是結黨。仁宗下詔禁朋黨,歐陽修卻對號入座,不打自招,寫出了一篇朋黨論。說小人無朋,而君子有朋,故而君子結黨天經地義。因而惹得仁宗對范仲淹、歐陽修這一路連下狠手,全都打發出了朝廷。

  要說歐陽修的政治頭腦,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在家裡,韓璃的父祖輩都沒少拿歐陽修來告誡子弟,不要犯同樣的蠢事,對於天子來說,小人黨是結黨,君子黨也同樣是結黨,哪個得勢都不利於天子的統治。

  但自家父親看朋黨論作甚?

  韓璃想不通透,但在他的父親臉上、身上,信心是越來越充足,甚至拍著前面的壁板,催促車伕,「快點回府!」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6)

  韓宗儒回來的時候,韓縝、韓維仍都在後廳,沒有出外,也沒有見客,顯然是在等著韓宗儒。

  不待韓宗儒和韓璃行過禮,韓縝就迫不及待的追問,「是不是撞上了韓岡?」

  章惇、韓岡等一干宰輔的動向,牽動著東京內外。韓岡到了蘇頌府不久,韓維、韓縝就都得到通報,可那時韓宗儒早就出發,直到聽了韓岡自報家門,才知道撞上了宰相>

  「侄兒是沒想到韓相公就在蘇平章府上,故而有些話就沒能說出來。不過侄兒跟蘇、韓二相,聊得也算投機。」

  聊得投機?

  韓維、韓縝都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

  韓宗儒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都很清楚——腹中確有錦繡,在家中也能侃侃而談,可見了外人,就像鋸了嘴的葫蘆,倒不住來了。

  能放他代表家中去見蘇頌,只不過看在他外表憨厚,嘴巴笨拙,容易得人信任,可從來沒想過韓宗儒能與拜訪的對象談得有多投機。

  韓維漸生怒,韓縝問道:「聊的什麼?」

  「代州醫院的一項新手術,破腹治絞腸痧,論文刊載在最新一期的《自然》上。」

  韓宗儒日常擺弄花草蟲鳥,韓縝、韓維多少都知道一點,只是沒想到已經到了能與宰相共論的水平。

  韓縝驚訝都露在了臉上。在自然格物上,蘇、韓二相是世所公認的大宗師,能與大宗師共論,韓宗儒的水平無論如何也不會太低。

  只是難知真偽。

  韓縝按下心思,笑道:「常官見宰相,不過三五句話就被打發了。十一這回可是讓蘇子容、韓玉昆都破了例。可有什麼想法?」

  「只是想到六一居士的一段話,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這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吧。』韓璃腹誹道。

  方才突然進了書店找這《朋黨論》,是為了有所啟發,還是重新溫習了一遍,好用來說服祖父?

  韓璃還真鬧不清楚自家父親是在弄什麼玄虛。

  但不管是什麼用意,韓璃看得出來,祖父和叔祖那邊聽得更加用心了。

  「此話怎講?」

  韓縝都沒察覺自己不再是四平八穩的坐著,下意識的身子已經在向前傾。

  韓宗儒慢慢的說著,就像他的動作一般遲緩:「兒子平日閒居鄉里,偶爾分心於格物,亦曾在《自然》上發表過幾篇劣文,不想就讓蘇、韓二相給記住了。」

  還有三伯祖!韓璃心中叫道。做過宰相的三伯祖一句讚許何其珍貴,但他的父親卻跳過了,絕口不提,更是繞著彎子說話。

  韓維不耐煩,「有話直說。」

  韓縝瞥了兄弟一眼,語氣更加溫和:「十一你的意思是……」

  「之前叔父也說過,韓岡根基不厚,家世淺薄,一旦失位,便再無今日的渲赫。」

  韓縝點點頭,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可以說是公認的。

  相比起河北、京畿一干累世簪纓的大家族,韓岡家族的底蘊就太差了。再傳個兩代或許會有所改變,但現在,把岳父王安石都逼成了敵人,韓岡根本是孤家寡人一個,看似鮮花似錦,一旦離位,立刻樹倒猢猻散,根本沒有與他同休共戚的親族。

  「當然,」韓縝補充道,「西北方面,韓岡還能說說話。」

  「關中能說什麼話?」韓維哼了一聲,「藍田呂氏是什麼家世?韓岡卻偏偏與他們交惡。要不是他,呂微仲怎麼進不了兩府?」

  韓縝不同意韓維的觀點,「關中有一橫渠書院足矣。還有河東,兩廣,韓岡曾經任職之地,都有一份人情在。不過他在中原,河北、東南都是毫無根基,日後的大議會,還是以這幾處為主。」他望著韓宗儒,「十一,你覺得有哪裡不妥?」

  「所謂根基厚薄,不外乎得人眾寡。世謂韓相家世淺薄,但他還是有人的。掌握大議會,也並非難事。」

  說到這裡,韓維韓縝基本上明瞭韓宗儒的意思,但還是難以認同。

  韓維冷著臉,「就如你?」

  韓宗儒低下頭,但很快又抬起,斬釘截鐵,「正是!士人交往,要麼詩文,要麼風月,又或是經義。」

  討論經義這是在進士科改以經義取士後興起的風潮,多是州學、縣學中的學生相互切磋。

  「但如兒子這般,不擅詩文,不擅風月,」

  韓宗儒的嘴角抽了一下。風月他想擅長也擅長不了,以他這模樣,哪位名.妓會看得起,過去隨兄弟去青樓,他從來都是被忽視的那一個,

  「又無望進學的,過去就只能留在家裡,或是混跡下流。」

  可不是就在家裡呆著。韓縝心道。自家的這位侄兒平日少出外,多以讀書自娛,一是懶,第二是沒朋友。

  像韓宗儒這般,缺乏文才,毫無魅力,又不擅經義的士人,他們的日常生活的確很乏味。

  「但現在多了一項……」韓宗儒的聲音大了起來,「格物!」

  他在父、叔面前大聲道,「《自然》一期數萬份,加上傳閱,對格物之道有意的士人,天下間不啻二十萬。」

  「有多少能做進士?」韓維冷聲問道。

  「進士三年不過四百人,而諸科,三年則有八百之眾。大議會的成員,須是進士和諸科,進士必做官,大議會中,縱有進士也不過是老弱病殘,終究是諸科的天下。」

  在《自然》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有錢有閒的士人,正是最有可能成為議員的一類人。而同樣有錢有閒,心思卻放在風月詩文上的士人,想要考一個諸科出身出來,遠比不上前者容易。

  「縱使一切都按十一你的說法,諸科出身盤踞大議會,但他們會聽韓岡、蘇頌的話?」

  韓縝對此深表懷疑。

  哪家沒有親戚朋友?即使以諸科出身能晉身大議會,完全是靠了韓岡,但要說他們在親族與韓岡之間有矛盾時會選擇哪一邊,沒人會覺得韓岡能贏。

  韓宗儒不與韓縝辯論,「大人,兒子這回回去,打算參加明算科。」在數學上,韓宗儒還是有些把握,常年《自然》熏陶,站在研究的第一線,他若沒有把握,天下人有把握的就當真是鳳毛麟角了,「明年拿一個諸科出身出來。」

  韓維的臉色變了,厲聲質問,「你當你能做議員?!」

  韓縝也搖頭,「十一,這不是哪個人能說算的。」

  韓家世族,累世簪纓。旁支不論,僅只是先忠憲公這一房,第二代兄弟八人,第三代就有三十餘人,第四代到目前為止,更是近百。

  就是八兄弟都做了宰相,也不可能讓子弟人人都有官有職,那些沒得蔭補的,或是有官身沒差遣的子弟,也有數十人。他們之中,大多數不是有參選議員的資格,就是努力一下也能達到議員的標準。

  這麼多子弟,別說一州才兩位的大議會議員席位,就是縣議員、州議員都不是那麼好分配的。且以韓家的渲赫,縱使是真定府第一豪門,雄踞靈壽縣,也不可能把家族所在的真定府的大議會名額都佔了去,還是得給鄉鄰留下一點出頭的機會,所以更加顯得僧多粥少。

  要從中挑出幾人來就任議員,韓縝、韓維都得頭疼上好一段時間,才能做出決定——肯定不能來一個內舉不避親——他們的幾個兒子都得到了蔭補,每月按時拿俸祿,再搶族親出頭的機會,實在是說不過去。

  但韓宗儒卻十分堅持,「若沒有把握,兒子不會說。」

  韓縝韓維的臉色,變得比夏天的天氣還要快。韓維瞪著韓宗儒,回頭又狠狠瞪了韓璃一眼。

  只看韓宗儒的態度,就難免讓人懷疑起他是不是跟韓岡達成了什麼出賣家族的協議。

  就是從頭聽到尾的韓璃,也恍惚間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來。

  韓家雖大,子弟雖多,如果蘇頌和韓岡支持其中一人,韓縝、韓維除非要與當朝宰相決裂,否則是不可能不去考慮他們兩人的意見。

  韓宗儒只要討好了韓岡、蘇頌,讓兩人直接點選他為議員候選,韓家只要不想與宰相交惡,就只能聽著。

  但這個認知,就讓韓宗儒的兩位長輩,大感憋屈。

  韓宗儒沒打算解釋什麼,他繼續道:「等到兒子有了出身,這大議會的議員就可以就任了……這是靠了《自然》,讓兒子留名在宰相那邊。從兒子這裡可以退之,什麼人可用,什麼人不可用,其實幾位相公已經心裡有數了。」

  就如韓宗儒,能在宰相心中留名,其他在《自然》上發表過論文的士人,也當然都簡在相心。

  「能在自然上下功夫,自是有著共同的愛好,意氣相投,便是君子之朋的基礎,再有了利益交關,連小人也照顧到了。這朋黨,自然而然就有了,根基也厚了。兩位相公照拂,下面再努力一點,這大議會的權柄,如何會旁落他家?」

  韓縝陷入深思,韓維則容色冰冷,兩人已無心再問,揮了揮手,讓韓宗儒和韓璃退下。

  走下台階,韓璃立刻悄聲問道,「阿爹,幾位相公當真是這樣想的?」

  「想到最好,若沒有想到,」韓宗儒咳了一聲,「為父也會提醒幾位相公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7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7)

  送走了韓宗儒,蘇頌和韓岡都沉默了下來。

  方纔還是你來我往的池畔水榭,重又回復了寧靜。

  蘇頌沒有了垂釣的興致,只望著池中清水。

  韓岡走到小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湯,端著杯子轉過身,就聽見蘇頌一聲歎,「不意韓家竟有此人。」

  韓宗儒的外形並不討好,但能在《自然》上發表論文,能與蘇頌、韓岡坐而論道,不見虛怯,是少有的能在自然格物之道上真正用心的世家子弟。

  蘇頌如此感概,也正是他家裡,卻找不出一個能在格物致知上用心的兒孫。

  「是真正有格物頭腦的,少見的很。」

  去浮華,絕臆測,本於實,論證有據,邏輯有理,《自然》編輯部所接收大多數投稿,都很難做到這幾點,很多人不在內容上下功夫,卻多在文辭上做文章。

  韓岡能記得韓宗儒,除了出身之外,更是因為他的論文內容翔實,條理分明,一次比一次更加符合稿件的需要。

  蘇頌道:「也不知他回去能不能說服玉汝、持國。」

  韓岡抽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子自在,「有他不多,沒他不少,若能配合,自是最好,不願配合,也無所謂,只要不學文彥博。」

  蘇頌微微苦笑了起來。

  韓岡對上京元老們的態度是一貫的。

  若是能夠立場堅定的站過來,那當然是最好的。

  如果心有猶疑,韓岡會盡力說服,仍舊不願意,他也不會強求,求同存異的肚量韓岡還是有的。

  只要不成為麻煩製造者,什麼樣的情況都能容忍,本來就是一件有商有量的一件事,要讓天下人心服口服,兩府都不願做得太難看。

  可要是像如今的文彥博一般,那韓岡只能說,容忍是有限度的。

  真要比起下限來,掌握刀槍的總比只有筆桿子的更要強出那麼幾分。如今的政事堂,更是一手刀槍,一手筆桿子,一旦放下顧慮,那就沒有任何下限需要遵守了。

  「可惜韓子華不在了,否則哪有這番計較。」蘇頌又歎道。

  韓絳若還在世,靈壽韓家必然會配合得很好,絕不會首鼠兩端。一邊想佔便宜,一邊還想不濕腳。

  韓岡道:「五、六自不如三。」

  蘇頌回頭看了韓岡一眼,搖頭笑笑,這一位也是韓三。

  「韓季柔不差。」停了一陣,蘇頌忽的又道。

  韓岡點頭,「談到後面,他應該是想明白了。只要他有那份心,我等自然會助他一臂之力。」

  蘇頌也點了點頭。

  韓宗儒今日的表現,讓人比較滿意。能夠貼近氣學,更是難能可貴。而且他的家世也能加分。

  以靈壽韓家的實力,肯定要佔一個大議會的席位,與其讓立場不定的其他韓家子弟,還不如用理念更加接近、也更需要政事堂幫助的韓宗儒。

  蘇頌道:「也希望他能早點拿到一個諸科出身。」

  沒有一個出身,那就什麼都做不了。

  「大議會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他幾年也不難。」

  有政事堂撐腰,韓宗儒要是拿不到一個諸科出身,那就是笑話了。

  看了看天色,韓岡起身對蘇頌道,「時候也不早了,子容兄,韓岡這就先回去了。」停了一下,「學會的事,就拜託子容兄了。」

  「玉昆放心,這事就交給老夫好了。不過北面的事,可就要玉昆你和子厚多費心了。」

  韓岡笑容深沉起來:「等明天得知,朝廷要調動三萬禁軍北上,潞國公不知會笑得多開心。」

  辭別了蘇頌,韓岡趕在入夜之前回到了家中。

  家裡已經準備好了飯菜,一家人都在等著韓岡。

  看見韓岡,妻妾都是眉開眼笑。

  周南、雲娘上來幫韓岡更衣,素心拿著手巾幫韓岡洗手洗臉。

  韓岡最近諸事纏身,在家時間看似比之前要長,卻是從早忙到晚,除了早飯,午、晚兩餐都是在外院吃,不免冷落了家人。難得今天撇下其他事去見蘇頌,回來又早,倒是有空陪家裡吃吃飯了。

  換了衣服,稍事梳洗,韓岡正待入座,就只見家丁傳報,「相公,王大府在外求見。」

  韓岡無奈的看了看桌上的飯菜,又看了看臉色頓時陰沉下來的妻妾,「沒辦法,你們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韓岡前腳出門,後頭就聽見啪的一聲響,「這王居卿,吃個飯都不得安生!」

  葡萄架子又倒了一地,韓岡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到外院書房見了王居卿,問了一下,「吃了飯沒?」說著對外又吩咐了一句,就有人端了幾盤子茶點來。

  看著王居卿小心拿兩根手指拈了一塊滴酥鮑螺吃了,又小小的喝了一口水,韓岡才問,「出了什麼事?」

  「文潞公這回私心太重,不顧北虜正虎視眈眈,偏要禍害國事,京中百姓為之義憤,午後就開始有人去文府喧鬧,現在更是將文府前後門都給堵上了。」

  這是意料中事,早一點在蘇頌家裡,韓岡也從另一途徑得到了消息。

  遼人屯重兵河北界外,此事與京師百姓息息相關。如果有人影響了朝廷備戰,自不免惹動了京師百姓最脆弱的神經。

  更不用說還有國子監下面幾千士子,從古到今,都是最能鬧事的一撥人。

  「沒出什麼亂子吧。」韓岡問。

  「下官已經派人去守住了文府前後門,免得當真衝撞了文潞公。」

  「盡量勸散,潞國公三朝宰輔,不管犯了多大的事,體面還是要講的。」

  就像這個世代的歐洲,就算戰敗被俘,貴族也是能保住一條命。就像大宋的朝堂,士大夫即便犯下大錯,政敵也不會趕盡殺絕。

  身為統治階級,在猶有餘暇的時候,總是會給同階級的對手幾分寬余。

  韓岡在報上發問,自知會煽動民意。但他完全沒想過讓義憤填膺的東京市民衝撞了文老國公。

  這個靶子該掛在牆上,可不方便踩進地裡。

  瞥了眼桌上的油燈,韓岡道,「天色也晚了,要是不小心失了火,各方都難看。」

  確定了韓岡的態度,王居卿這就知道該怎麼做了,「下官明白。相公放心。」

  京師裡面,最喜鬧事的不是太學生就是地痞。這些人年紀輕,不缺吃穿,閒暇時間又多,還少顧忌,鬧起事來根本就不考慮後果。

  王居卿在來韓府前,就派人去找了國子監的老師,讓他們把學生給帶回去。

  至於地痞,早幾年都送去西域和雲南了——街坊上有一兩個不學好的,鄰居一封狀紙遞到開封府,審問明白之後,立刻就會遠流邊疆,半點情面不講。

  王居卿並不擔心文府周圍的人群能鬧出什麼大亂子來,但還有一件事,對文府的衝擊更大,「相公,下官還聽人稟報,京師各家行會今日相互訂約,不得與潞國公府上有半點瓜葛。」

  東京城行會三百六,人戶三十萬,沒有哪戶人家哪一天能不跟行會打交道。

  衣食住行四樣事,樣樣都有行會中。即使最腌臢的,每日的黃白之物,都要靠糞行來收拾。

  要是行會當真抵.制到底,文家吃喝拉撒都要成問題了。

  京中行會,一向都是以官商為主,他們可不擅長義憤,最擅長的是迎合上意。不過看王居卿的樣子,能這麼快聯手起來,開封府在中間功勞不小。

  韓岡反問道,「你怎麼看?」

  王居卿對此心中得意,「聚眾生亂,官府當管。買賣私家事,官府不當管,總不能強迫人做買賣。」

  文彥博在京師,只是臨時居住,摘得中不會有存糧,更不用說不易儲存的菜肉等物,行會約束下面商家不與文家交易,文家從今天開始,就要斷糧,就是去外面酒店,也會是文家人與狗不得入內。

  見韓岡沉吟著沒說話,王居卿更湊近了一點,小聲道,「下官知相公顧慮,會命人按點送席面去潞公府上,不會讓潞公一家餓著。」

  朝廷要顧及元老大臣的體面——這不是為了文彥博,而是所有朝臣——但沒有義務去填飽宰相家的僕人的肚皮。

  文彥博此番上京,雖雲輕車簡從,可隨行的僕役還是十倍於主人家。幾十張嘴嗷嗷待哺,就是文彥博把開封府送去的席面都分下去,也填不了只吃一日兩餐的肚皮。

  這麼做的確是折騰人的好手段,而且在外面看來,元老重臣的體面也得到了保全。控制了朝野輿論的韓岡,可以盡情的笑話文彥博自作自受,讚許京師百姓重氣守義。

  韓岡考慮了片刻,道,「潞國公的俸祿分一半,該從京師發。」

  民間的義憤不能潑冷水,王居卿和京師一眾行會的效順之心也該鼓勵,不過韓岡還是不喜歡借用這些小花招來對付文彥博。如果是敵人,那就是無所不用其極,但文彥博可遠遠不夠資格做敵人,絆腳石而已。

  俸祿並不全是錢鈔,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實物,包括糧食,包括布匹絲綢,甚至還包括薪炭和草料,而看韓岡的意思,肯定是不準備讓文彥博府中餓著。

  一邊潑著髒水,讓文彥博受天下人唾罵,一邊把自己的手洗得乾乾淨淨,事情也做得漂漂亮亮,只是未免有些畏手畏腳了,在王居卿看來,做得更狠辣一點也沒什麼關係。但既然韓岡做出了決定,他也不會不識趣的反對,他問道,「那行會那邊怎麼辦?」

  「買賣私家事,官府不當管。」韓岡將這件事放下,「已經收到樞密院的公.文了吧。」

  「收到了。」

  提到此事,王居卿眉心就皺了起來。

  今天白天兩府剛剛作出決議,從明天起,駐紮在京師內外的十數萬禁軍中,將調出三萬北上,協防河北。作為開封知府,王居卿的任務不輕,但他在意的不是身上的重任。

  能被選調北上,必是精銳無疑。精銳調離,京師空虛,這風險可就大了。方才見面先提文彥博的狼狽,就是想要讓韓岡開心一下,然後才好勸諫。可現在,看來計劃是行不通了。

  從王居卿的表情上看出了他心裡的顧慮,韓岡解釋道,「總得走這麼一遭。要是調動一點兵馬就擔驚受怕,日後真的要打起來了,難道還能屯著兵馬不放手?遼國定然也會知道這邊的情況,如果給耶律乙辛一個錯誤的認識,日後可就會麻煩不斷了。」

  這一次兵馬調動,就是告訴世人,即使囚禁了皇帝,控制了政權,兩府也一樣不怕動刀兵。『清君側』、『黃袍加身』之類的事,即使發生了,朝廷也能鎮壓得下來。而朝廷,也是穩穩地將兵權控制在手中。

  「這是給遼人看的,也是給天下人看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8)
  
  雨車身上塗著大大的『五』字的大號四輪馬車停在了身前。

  站牌下的文祿,連忙跟著身邊其他候車的乘客一起,挨個交上五文錢,登上了這輛開往東京車站的公共馬車。

  公共馬車車廂寬敞,比府中的任何一輛馬車更高更大,同時也更長。車廂兩邊和頂上都有窗戶,不過都是木窗。兩排座位人挨人,能坐下小二十人。不過一多半是去東京車站,行李往中間一放,十七八人立刻連擱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坐在文祿外側的一個破落戶,兩隻簍子放在腳邊,向文祿這邊擠了一下,看了眼文祿身上的穿戴,笑著問道,「這位員外,是回鄉?」

  文祿不想搭理,冷淡的嗯了一聲。

  破落戶也不知禮數,看不出文祿的臉色,仍是一張笑臉:「聽口音,員外當是從西面來吧。」

  上車後一句話沒說,哪來的口音讓人聽,文祿心中一跳,忙道:「南面,應天。」

  「就空著手回去?怎麼不帶些京裡的時貨?」破落戶一驚一乍起來,「京師裡的好東西太多了,應天那邊都找不到的,隨便帶點回去,轉手就是一倍的利。」

  文祿又仔細的看了他兩眼,就是一個破落戶,不是他擔心的那種人。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沒洗,一塊黑一塊灰,已經看不出底色。

  悄悄的向另一側挪了一點,文祿冷淡的道:「家裡有事,趕著回去。」說著把頭扭向外面,不準備再搭話了,這種上車就搭話的,多是些騙子。今晚是夜行車,明兒一早就要登門送信,文祿可不想節外生枝——老國公的吩咐最是要緊。

  風聲緊了,一切要小心。不用六郎說,文祿自己就能感覺得到。

  老國公住進醫院才半天,硬是被鬧得只回家去。就是寄上一封信,還走不得官中的郵政,還得自己送出去。

  幸好一進開封,就沒有跟這樣一起進府,而是派作暗子,安頓在外宅中,不然今天也出不來了。

  想到這裡,文祿摸了摸藏在懷中暗兜的書信,一切安好,方安心的閉上了眼睛。

  公共馬車向著車站飛馳,不知出了何事,忽然就慢了下來,漸漸減緩,然後停了。

  文祿一下就睜開眼睛,車門砰的一聲被人從外面用力的扯開。

  一個軍漢出現在車門外,衝著裡面呵斥道:「下車,下車!」

  有錢有身份的人出行不是坐自家車,就是直接僱車,公共馬車的乘客都是些普通人。享受不到赤佬們恭恭敬敬的待遇,也不敢抗議被打斷的行程。雖不知道是什麼事,馬車上的乘客還是一個個提著自己的東西依言下車。

  文祿心驚膽戰的從車上下來,手腳都僵硬了,差點踩空,還是前面下車的破落戶扶了一把,才沒摔倒。

  站穩了一張望,文祿就立刻放下了心。

  前方大路路口處,正有兩部人馬從左右而來,轉上通向車站的大路。浩浩蕩蕩,數以千計的士兵,佔去了大道的大半路面,也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兩部人馬涇渭分明,各佔了道路的左右,中間是騎在馬上的軍官,約束著行進中的隊形。

  左右兩部士兵都背著鼓鼓囊囊的雙肩背包,不過其他裝束就完全不一樣了。

  走在左面的一部很好認,至少京師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文祿身邊就有人指指點點,低聲說那是神機營。

  只有神機營士兵的背包上會橫放著防水油布包裹的火.槍——右邊的那一隊,一人多長的斬.馬刀全都扛在肩上——還有那件由褙子改造而來的窄袖帶扣的外袍,也是禁軍中的獨一份,把左右衣襟扣上,再把腰帶一束,背挺肩張,人看著就精神。

  扛著斬馬.刀的一隊也背著同款式的雙肩背包,背包外還勾著一個包裹,看外形是重弩,很可能是最新的鳳凰弓。外袍是褙子,夜色下顏色發暗,在火光的映照下,也分辨不清,不過跟隊列前方的軍旗同深淺,應該就是大紅色。

  文祿眼睛瞇了起來,不用別人介紹,洛陽城中就有同屬一部的四個指揮,再熟悉不過了,那是虎翼軍——捧日、天武也是紅色褙子,但上四軍豈會輕動?

  看這兩隻隊伍正往東京車站方向去,文祿不禁就在想,這是要去支援河北的嗎?身邊也是有人興奮的在說著同樣的猜測——遼人兵臨邊界,消息傳出,

  這可真是好消息。

  如果是派出去的是不肯與奸賊同流合污的將領,聯絡起來。如果是那些奸賊的黨羽,那他們對朝廷的控制就會降低。不管怎麼說,京師內部空虛,對老國公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

  帶著期待,文祿向前湊過去,問著那攔住馬車的軍漢,「出了啥事?」

  軍漢一張死人臉調過來,兩隻眼珠子把文祿上下一打量,便把手一擺,做個一邊去的手勢,連一句都懶得與文祿多說。

  文祿一口氣憋著,登時就黑了臉。他在府中的時候,就是登門來的官人們也沒一個這般無禮。恨恨退到一旁,要不是有大事在身,要不是這裡是開封、而不是洛陽,他文三爺就要這赤佬好看。

  文祿退到了一邊,同坐一輛馬車的那個破落戶,不知怎麼卻湊了上去。遞了不知什麼東西,就看見那軍漢立刻就湊過去,交頭接耳起來。

  「來人!」文祿冷眼看著,暗暗猜度,卻見那軍漢的手指了過來,「這賊打探軍情機密,抓起來!」

  文祿一愣,「機密……我沒有!」

  但幾個士兵已經如狼似虎的撲過來,一把將文祿撲倒在地。

  脖子、胳膊都給死死的卡住,文祿拚命掙扎,大聲叫道,「我是良人!」

  「路引呢?」

  「要去哪裡?」

  「打聽軍情做什麼?」

  「行李呢?」

  「出遠門怎麼不帶行李?」

  壓住文祿的幾個士兵連珠炮般問著,領頭的軍漢不耐煩:「廢話什麼,搜身!」

  文祿立刻就感覺到了幾隻手在身上摩挲,胸前的一隻手就快要摸到了密信,他終於不敢再隱瞞身份,大叫起來:「我是文國公家的人!」

  周圍頓時安靜了。

  壓著脖子的手放鬆了,軍漢也口氣也變得和緩起來,「文國公?……是潞國公?!」

  「我是奉文老國公之命,出外辦差!」

  文祿狠狠的掙脫了鬆脫的臂膀,緊咬著牙。威脅的話就不必說了,想必他們也知道,開罪了宰相、元老,結果會是什麼。就算當朝宰相與老國公為敵,也不會坐視赤佬欺辱老國公。

  但剛剛啟程就出了這等事,在老國公面前,自己肯定很難再受重用了。

  他怒視著面前的軍漢,等回過頭,轉托幾個相熟的朋友,讓這廝知道得罪宰相家人會是什麼下場。

  軍漢迎著文祿憤怒的視線,忽的咬牙瞪眼,面目猙獰,一刀鞘就抽了上來。

  一聲悶響,文祿給打翻在地。

  臉上的劇痛讓他差點暈過去,渾渾噩噩之間聽見刀鞘揮下來的破風聲,還有一聲怒罵:「打的就是你這奸賊的走狗!」

  ……………………

  「潞公何其不智。」

  韓岡放下了書信,這都可以算是罪證了。

  往深裡說,勾連外臣,指斥乘輿,這都是有的。摳字眼的話,毀了文家都不是難事。

  「相公,怎麼辦?」石中信問道。

  「是誰繳獲的這封信?」

  「是下官手底下的一個副都頭,名喚牛奇,還有一個皇城司那邊的人。」

  石中信手下的人繳獲了這封信,立刻就送到韓岡這邊來了。

  其實其中還有皇城司的一份功勞,只是那邊不方便拋頭露面,才讓石中信這邊佔了表面的功勞。

  韓岡點點頭,伸手從書架上去下一個牛皮外殼的本子,翻開來,前面十幾頁都已寫滿了姓名,韓岡在新的一頁上,提筆寫下了牛奇的姓名和身份。

  合起本子,韓岡道:「兩個月後,武學戰術科新一期要開班,到時候記得提醒我。」

  「知道了。」石中信點點頭,又笑道:「牛二真是好運。」

  能讓韓岡在筆記本上記下姓名,就像過去能被皇帝把姓名提在崇政殿或福寧殿的屏風上一般,都是能得重用的標誌。

  韓岡收起筆記本,拿起那封信:「來人……把這封信送去潞國公府上。」

  石中信瞪大了眼睛,不知韓岡為何還要姑息。

  但就聽見韓岡道,「就說是我說的,請潞公自重一點。」

  石中信的眼睛這下瞪得更大了,聽到韓岡這句話,文彥博會不會被氣死?

  「潞公年紀大了,頭腦有些糊塗了,」韓岡笑了一笑,指了指頭,「朝廷還是能夠體諒的。」

  石中信暗暗歎道,這就是做過宰相的好處,不論做了什麼事,朝廷都會體諒。

  就像當年跟戾王一起謀反的宰執,除了當殿被打死的宰相蔡確,薛向和曾布都保住了一條命,只是被流放嶺南而已。換作低一點的官兒,別說當真謀反,就是有點苗頭,這腦袋都保不住。

  韓岡問道:「京師情況有多少把握?」

  石中信連忙點頭,「相公放心,下官都安排妥當了。只要相公一句話,下官手下的兩千兵馬立刻就能出動。」

  韓岡歎道:「希望用不到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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