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599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1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39)
  
  今天比前兩日更熱了一點。

  已經完全是夏天的感覺。

  陽光毫無遮擋的直射著大地,用水泥砌起的道路白得發亮,甚至炫眼。望向稍遠一點的地方,屋舍、樹木,貼近地面的一切,都似乎變得扭曲起來。

  擺在身周的冰桶,只用了小半個時辰就化作了溫水。精疲力盡的沈括,喝了兩口用井水冰鎮的解暑涼湯,就一頭栽到躺椅上,半點也不想離開有頂棚遮罩的車站站台。

  出鎮河北的三萬京營兵馬,其中最後的兩個指揮也在剛才上了車。而第一批出發的兩個指揮,這時候應該已經抵達了目的地了。

  七天運走了三萬兵馬,足以讓所有參與者感到驕傲。

  這不僅僅是三萬士兵,還包括戰馬、火炮在內的一系列裝備和軍資。

  如果僅僅是三萬人的話,努點力,一天就能上車送走。可是加上各種裝備,再加上各種突發的意外和事故,就足足用了七天。

  就在剛才,給隨行的野戰炮裝車的時候,一條繩子沒有綁好,掉下來的車架,把車站裡的一名裝卸工給砸傷了,當即便被送去了醫院。而這七天中,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故,導致東京車站站內役工受傷者已經達到了兩位數。從踩到落下的鉛彈滑倒摔斷腿,到被膽怯畏戰的士兵推下站台,各色事故無奇不有,被貨物砸傷,算是很普通了。

  過去幾次演習,出征大軍皆是通過鐵路來運送,卻都沒有一次像今次這般亂過。這種面對戰爭的緊張感,不是任何演習、訓練能夠模擬得出。

  幸好政事堂早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故而便讓沈括這位鐵路相關事務實質上的主管者,親自來此主持。也幸好沈括能力出眾,對鐵路上的諸般事務又瞭如指掌,才能保證混亂僅止於此,還保證了東京車站日常運營沒有受到的太大的影響。

  經過七天的忙碌,儘管打掃殘局要做的事依然堆積如山,沈括只感覺自己就像是糖廠裡被榨乾了的甘蔗,又像是爐膛裡被燒盡了的石炭,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了。

  只是虛脫歸虛脫,完成了這項艱巨的任務,看著依然雜亂卻不再有火炮、兵馬的車站,一種滿足感油然而生,讓沈括為自己感到驕傲。換做別人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也不知幾時能到?」

  身邊傳來了幕僚的聲音,沈括睜開眼,「明天早上過河要多費些時間,過了河就快了,晚上之前就能到相州,再兩天就到真定府了,呃,今天出發的都是去大名府的,後天就到了。」

  換作幾十年前,還沒有鐵路的時候。半個月的時間,最多才能把開封府內的兵馬調集到黃河邊,想要聚集京畿一帶的精銳,再將他們送到河北,得再過一個月--這還是算快的。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經是史書中傳奇一般的速度了,不是裝備了大量的戰馬,同時還願意以這些戰馬的健康甚至性命作為代價,絕對做不到這一點。但現如今,三天就能走完千里路程。

  「昔年與同學同遊河北,從東京到大名,走了一月之久。」

  「那是你們途中耽擱太久。」沈括笑道,類似的話這些年已經聽得多了,但這次拿出來作比較的對象卻是笑話。

  士人遊學天下,每到一處,總少不了到當地的官府、名士、富戶家裡打打秋風,吃一點喝一點拿一點,兩三天的時間就過去了。從東京開封到北京大名這段路上,人煙輻輳,秋風不斷,莫說走了一個月,走上兩個月也是有的。

  「就是不耽擱也比不上現在。沒有樞密多年心血,如何能有如今的便捷?」

  沈括的笑意淡了下來,「宰相勞心。我只是勞力而已。」

  「以樞密之功,何愁不得勞心?」

  「還是先把眼前事做好。」

  沈括更加淡漠。他比章惇還年長四歲,即使韓岡信守承諾,退出東府,繼任宰相也絕不會是他,黃裳的機會還更高一點。

  幕僚察言觀色,話鋒連忙一轉,「這鐵路上的事,的確是離不了樞密。」

  搔到了癢處,沈括稍稍就有些得意了,「鐵路這攤事,我要是交託出去,還不知誰能接得住?」

  就像走了薛向,六路轉運司立刻就廢了,比薛向還沒接手時還不如,最後不得不另修鐵路,如今朝廷對汴河的投入越來越少,修河護河的幾支廂軍,全都調歸到鐵路這邊來,再過幾年,讓京師能夠飽食無憂的汴河,就要徹底廢掉了。

  而鐵路,若沒有他沈括十年辛勞,哪裡有現在溝通大宋東西南北,長達數千里的主幹道?沒有他沈括的主持,又怎麼能做到幾千里的鐵路都能井然有序、多而不亂的運行——這可是一年上千萬人次,幾千萬石運量,又豈是汴河水運能比?

  若說才幹,薛向亦不能比,若說功績,兩府之中,也就兩三人可比,若說權柄,數萬大軍,十萬馬匹,二十萬民夫,數百萬錢鈔,全都在他手中,儘管朝廷派人監察,可大權依然在握。

  可惜就是做不得宰相。

  沈括很清楚這一點,年紀也好,信用也好,都是繞不過去的坎。

  與幕僚的幾句話,勾起了沈括藏了許久的心事。身外的熱浪稍息,心火卻又升騰起來。

  為何就做不得宰相?

  胸中似火焚,嫉恨猶如毒液,侵蝕全身。

  如果韓岡願意支持,自己是肯定能夠擔任宰相的。

  只是一想到了韓岡,那熟悉的微笑便浮在眼前。易於親近又誠摯可靠的為人下,是對敵人毫不留情、猶如寒冬一般冷酷的性格。

  彷彿一盆冰水淋頭,沈括猛然間就警醒過來,一陣寒意掠過全身,真要與韓岡決裂,自己在朝中根本無法立足。

  他狐疑的抬頭看了幕僚一眼,然後恍若無事的撐著扶手站起身,「不能再耽擱了,早點回去覆命,早點回家休息。」

  只是心底裡,已經把今天的事情給記了下來。

  『要好好查一查了。』他想著。

  半個時辰之後,沈括便抵達了韓岡的家中。

  韓岡就在書房裡接待了回來覆命的樞密副使。

  看著清減了幾分的沈括,韓岡道:「這幾日,存中可是辛苦了。」

  沈括換上了一副輕鬆親近的口氣,笑道:「若相公知我辛苦,日後還是另遣他人來主持。」

  「除了存中,哪裡還能找得到其他人能代替?」

  韓岡也覺得很無奈。

  隨著工業的發展,各行各業專業化程度越來越高,外行人進來,摸不著頭腦還是小事,更怕是不懂裝懂,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必須要用專才來管理。

  以現在的鐵路系統,就是韓岡自己出馬,也比不上常年主持鐵路一應事務的沈括。而安排給沈括做副手的方興,能力差了一籌,出身和地位,也都不足以取代他。只能期待再過幾年,有人能夠脫穎而出了。

  「天下之大,如括者車載斗量,可當不起相公這番話。」

  誇獎、謙虛來回幾輪,終於回到正題。

  「這一回還是第一次在臨戰時大規模、長距離的運送兵馬,也算是難得的經驗了。不知這幾天下來,存中你有什麼想法?」

  韓岡的問題,也正是沈括這幾天所考慮的:「以鐵路的情況,其實可以更早完成,或是運送更多的兵馬。只是一來人不精熟,東京車站上下都沒能做到最好,事故和意外過多……二來,就是鐘錶的問題了。」

  「是標準時?」

  「就是相公前次所說的標準時。」

  鐵路運營,與時間息息相關。時間越準,發車的間隙就能越短,相應的就提高了運力。

  所以即使沒有韓岡提醒,蘇頌和沈括都覺得需要開發更加精準的時鐘,以應付日漸擴大的鐵路運行圖。

  刨開西域,中原主體至少得有一個統一準確的時間,否則根本運行不了大規模的路線圖。路網規模越大,混亂也就會越大。

  現在已經有了座鐘,其中的良品,一天誤差不會超過五分鐘,可日積月累,誤差會變得越來越大。

  故而賣到全國各地的座鐘,都是以當地日晷來作為標準時間的依據,通常都是在正午十二點,進行時間的校對。

  東京城中上萬台座鐘,其依據的標準時間,就是來自於欽天監的日晷,再由日晷附近的號炮將信號放出。

  「有了標準時,才能有準確的時間。時間越精準,這鐵路運行就越穩定越安全。」

  韓岡點了點頭,這可算是真知灼見,但朝廷裡面,能清醒的認識到這一點的,其實也就那麼十來人,沈括便是其中之一。

  「但時區的問題同樣重要。」沈括話鋒一轉,「萊州日出的時候,開封天還黑著,長安才交四更,西域的迪化,甚至還是三更半夜。」

  大地球形的概念已經成為主流,儘管還有許多人堅持天圓地方,可多少次氫氣飛船飛空實驗中,都證明了大地是確鑿無疑的圓形。但時差的問題,就成為困擾氣學士人的一大難題。

  在理論上,因為韓岡和蘇頌的共同提議,朝廷發文,將地球劃分二十四個小時區,大宋本土,皆以通過東京城中軸線的子午線為標準時間,也就是所謂的本初子午線。不過實際上,這本初子午線,並沒有進行精準測量,現有的器具都還不能做到精準的定位。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0)

  【第一更,兩天內結束這一卷。】

  本初子午線確定了,時區也在理論上劃定了。

  可在如今的技術條件下,想要設定一個標準時間,甚至不要那種精確到秒,只要能夠精確到分鐘,依然只是紙面上的幻想。

  「以前不是討論過嗎?就只有兩個辦法吧。」韓岡道。

  這個問題,此前在確定本初子午線時就已經討論過了。

  一個辦法就是製造出最為精確的鐘表,幾天甚至一個月的誤差都在五分鐘甚至十分鐘之內,同時還不會受到震動的影響,在東京這邊校對好之後,運到測量地,對比當地正午與標準時間的差別,就能算出當地的經度,這也是日後航海測量經緯度的手法。

  另一個就是出現一種能夠遠比列車速度更快的傳遞信息的手段,能在數分鐘之內傳遞標準時間的信息——也就是電報。

  「看來只有等相公所說的電報出來才能做到了。」

  「還是等座鐘技術更進一步吧。」韓岡對第二種方法並不抱希望。

  只要能有電報,到底是有線,還是無線,韓岡都不介意。可惜的是,以現今的技術條件,根本無從介意起。

  有線電,無線電,短時間內,韓岡都看不到實現的可能。改進座鐘還更可行一點。

  「將作監和軍器監不是有好幾處在造發電機和電報機嗎?」

  韓岡搖頭,「進度比蒸汽機上船還要慢。」

  儘管以如今精煉銅的純度,以及加工水平,工業化的拉絲並非難事——至少比拉鐵絲要簡單一些。再往下,難度就上了一個等級。

  無論是發電機還是電池,當然最重要的電報機,同樣是需要技術水平和工藝水準再跳上好幾個台階才能實現。

  電的簡單定義,韓岡是揠苗助長的發表出來的。生物電、發電機、電磁鐵,電池,電報,相關的論文,《自然》上刊載了許多。即便沒有數學證明,沒有經過論證的公式,在可見的未來,還會讓輕理論重技術的風氣更加加強,但只要韓岡還記得一點,他都拿了出來。

  因為他很清楚,想要揠苗助長還能有收穫,那就得全心全意依靠廣大群眾的力量,不能有半點藏私。至於得到數學證明的定理,就像嚴密證明的萬有引力定理一樣,定下一個高高的賞格,交給後來人好了。不是韓岡不負責任,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在一系列論文的指引下,水果電池、伏打電池,已經在許多愛好者的實驗室中得到了實現。更有無數青蛙、蛤蟆,乃至魚、蛇等動物遭了秧,成了顯擺用的試驗品。

  而在朝廷和雍秦商會所資助的大型實驗室,鉛酸電池、永磁鐵發電機,都有好幾個小組在攻關。只不過,就與蒸汽機一樣,還需要時間,需要大量的時間。

  「蒸汽機上船應該快了吧。」沈括略帶著幾分驚訝,「東風三型都快造好了,船上那麼大,能放下蒸汽機,剩下還有什麼難處?」

  「最難地方就是傳動,想想要澆鑄多大的鐵件?可比機車難多了。」

  蒸汽機和蒸汽機上車的實驗,朝廷先後投入了上百萬貫,如今東風三型機車,正在試運行中。外觀上,幾乎是一步登天,基本上就來自韓岡對前生的記憶。

  蒸汽機車具體的內部結構,韓岡一無所知。可怎麼通過傳動桿驅動車輪,包括蒸汽鍋爐的位置,甚至還有爐膛怎麼在進煤的同時保證防火,韓岡的記憶中還是能找到不少有用的東西。但有關蒸汽船的記憶就沒有多少了,怎麼驅動螺旋槳更是沒有,而韓岡,也並不打算先造傳動結構簡單一點的明輪船。

  沈括點點頭,具體情況不用多問了,內行人,聽了一句就夠了。這蒸汽船,有得等了。

  琥珀色的涼湯在杯中蕩漾生光,之前也僅只是寒暄而已。再如何重視各種機器開發,在這個時候分心,也是不合時宜的。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喝過一口涼湯,沈括放下了茶盞,側過身子,正對韓岡,比之前的聊天更加鄭重十倍,「還有一事,要稟報相公。確如相公所料,沈括身邊的確有人心懷叵測。」

  韓岡臉上了無異色,也沒有開口詢問。

  沈括也不知他到底是早就知道,還是心思堅定難以動搖。不過就連自己的副手都是韓岡曾經的幕僚,上上下下大小事,韓岡就算知道也不足為奇。

  歎了一聲,似惋惜,似痛恨,沈括道:「是下官身邊得用多年的一個幕賓。」看了看韓岡,他又補充,「不過他這些天都跟在下官身邊,並沒有外出,也應該沒有與文潞公有何聯繫。」

  韓岡輕輕笑了兩聲,「現在外面要是還有人能與潞國公聯絡上,那我可就要讓人打上開封府了。」

  文彥博的府邸都被圍了,家裡吃喝都是朝廷下撥的,幾百對眼睛盯著,怎麼可能與外界勾連上?

  韓岡的笑聲中,沈括卻更加凝重,「相公,依括之見。早前所議,不宜再拖,免得變生肘腋。」

  韓岡抬了抬修長的雙眉,以示問詢。

  沈括沉聲道:「沈括帳下,有三名小使臣這幾日多次外出,行蹤難知。雖難說其有與賊勾連之事,卻也不能不加提防。」

  「存中此言卻是正合我意,的確是不宜再拖了。」韓岡終於有了一個肯定的回應,「事不宜遲,我這就遣人去知會子容與子厚,今天晚上,兩府找個地方聚一聚。」他帶著依稀笑意,「也差不多該收網了,潞國公這幾日睡得太安心,不能讓把我等給小瞧了。」

  ……………………

  府外的人群漸漸稀落了下來,投進府中的石塊,也由多漸少。

  文府上下,從一開始的憤恨,再到之後的惶惶不可終日,最後到現在,已經變得麻木。

  只有文彥博好吃好睡,反而更加紅光滿面。

  文及甫剛進來,文彥博剛剛午睡起身,一名婢女正在為老國公梳理著滿頭白髮。

  文及甫垂手請安,「大人可睡好了?」

  文彥博哼了一聲,「只有你們睡不好,為父哪有睡不好過?」

  文及甫忙賠上笑臉:「幸好有大人在,不然倉促遇事,兒子肯定會亂了陣腳。」

  文彥博又哼了一聲,聲音更大了一點,很是不屑。擺手讓婢女退下,他冷聲道「咬狗不叫,叫狗不咬,」這兩句原版出自《九域》,卻被他信手借來,「韓岡叫得如此之歡,你們怕個什麼?」

  韓岡要是什麼都不說,直接派了兵來,文彥博還真得向他低低頭,但堂堂宰相只能在私家小報上罵娘,卻什麼都沒做。

  最早文彥博還以為韓岡是以此為檄文,接下來會連下狠手,可是除了一點小麻煩之外,什麼都沒有。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就像是站得遠處吠叫的野犬,嚇唬人都難做到,更不用說有半點殺傷力了。

  「是大人經歷得多,眼光也遠勝兒子。」

  「別說廢話了,打聽到了什麼?」

  文及甫忙點頭,開封府派來的人,明著是保護府中不被暴民所侵,暗裡卻是隔絕內外,讓府裡無法與外界溝通。

  他這幾日費勁了心思,才得到了一星半點的信息,「朝廷的確是出兵了。這幾日,章惇、韓岡共調了三萬兵馬北上。由王厚為主,王君萬為副,共禦北虜。」他說著低低笑,「都是韓岡的人,也虧章惇放得下心來。」

  文彥博冷然道:「如果是王舜臣領兵,那真是誰都放心不下了。」

  三萬外派的大軍讓韓岡的親戚主導,也不是多要緊的事。王厚雖說是韓岡姻親,且與韓岡親厚如一家,終究還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士大夫,行事自有顧忌。

  不比以膽大妄為著稱於世的王舜臣,如果是他領兵,就是蘇頌、章惇,也不免會擔心。

  「其實也可以不選韓岡的人。」文及甫道。沒有任何紛爭,就在短短時間內決定了主帥的人選,這未免太讓人失望了,他更想看到雙方為了爭奪兵權撕破臉,而大打出手,「難道朝堂上就找不到其他人為主帥之選?」

  文彥博冷淡反問:「誰?」

  文及甫一時語塞。

  如果是對付西南夷,就是王中正那等閹人都能為帥。但面對的是百多年來的死敵,不是能征慣戰、飽有經驗的名將,誰能放心得下?

  二十多年來,大宋大規模的戰事也就幾場。軍中得力的將領,不是曾與王韶一同出征隴右,就是在章惇、韓岡麾下聽候過使喚。選來選去,能為主帥者,也就章韓手中那麼幾個人。

  「總不能再啟用郭逵那等老傢伙。」文彥博捋著銀鬚,並不在意自己也自己被歸入了老傢伙的行列。

  「大人說得是。」文及甫連連點頭,振奮起精神,「京師之中,忠心於天子之人為數定然不少。章韓二賊手中少了三萬精銳,京師更加空虛,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起兵時間。」

  「是贏是輸皆於我無損。」文彥博豁達的笑著,眼神更加如同鷹隼,「不過還是兩府的實力更深一點。但鬧到最後,說不定就要以弒君收場。那時候,機會才真正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1)
  
  張吉百無聊賴。

  身後就是文府,面前是同樣無聊呆滯的同學。

  武學五百學子,編作了兩個兩百多人的小指揮,按年級分都,都下再分隊。平日裡學習校閱,都是按隊來做。若是有任務,同樣是按照編制來分派。

  文老國公家門前,就有三隊武學生在這裡,張吉就是其中一隊的隊正。

  另外還有兩百多開封府的兵馬,總計兩百四十八人,將文府圍得如鐵桶一般。

  一開始的兩天,是忙了些。面對圍住文府的上千百姓,張吉他們就只能勉強護住文府的大門。與同學被人浪一波波衝擊的時候,張吉苦中作樂,慶幸京師中的地痞無賴都去了邊疆,不然鐵定演變成一場大亂。

  隔了幾天,人就少了,文府的圍牆一圈都能護住。還有些閒人圍著文家叫罵,隔著幾丈遠就趕開去。

  文家人要進出則任其自便。不過外面的一圈義憤填膺的百姓,文家人出來就是爛泥伺候,便是文家的馬車出來,回頭也變成泥水車了。所以也沒人敢出來了——京師內,都沒人賣東西給文家人,出來也是沒用。

  倒是文家老六帶著兩人出了府,說是回洛陽家裡,張吉領了兩隊人護送他們去車站,算是順利。只是在張吉看來,卻覺得這是在打探軍情,要不然文家老六隻是回洛陽,不至於要文家老九跟著一路送到車站。

  外面的人就只圍在外面,裡面的人也只呆在裡面,幾天下來,張吉這一次的任務,已經變成最閒散不過的差事。

  靠在門下,背後貼著文府的石砌圍牆,背上傳來的冰涼觸感化解了夜幕中降臨後,依然濃得化不開的暑氣。他的小隊成員,也都靠著牆壁,看著是站得筆直,都是武學生應有的風範,可惜一個個都是為瞭解暑。

  而開封府的兵丁更是不堪,只有輪班的還站著,其他人早就躺在青石板修起的巷道上,留下了中間歪歪曲曲一條道。兩側巷口,都有一些兵丁圍作一圈,大聲笑小聲說,聊得熱火朝天。

  「高二,怎麼了?」

  側面傳來同學訝異的聲音,張吉望過去,就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一手捂嘴,一手壓著肚子從巷口過來。

  張吉後背離開了圍牆,右手壓上了佩刀,「出了什麼事?」

  幾名同學也伸出手去,要去攙扶。

  「別,別,我沒事。」高二推開同學的手,深呼吸兩下,嘴角抽搐著,想要忍著笑,卻又忍不住,「剛才在那邊聽人說韓相公平宮亂的事呢。」

  「怎麼說的?笑成這樣。」

  「是說先帝熙宗臨終前,知國事多艱,方今太后獨木難支,便密賜一支金骨朵給韓相公,允其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保扶趙氏天下。之後戾王謀反,宰相、參政入內夜中不出,韓相公心知宮中有變,上朝時便在袖子裡藏了金骨朵,看見戾王扶著兒子坐上御座,蔡確又在旁助紂為虐,便興勃然之怒,手持金骨朵,直上金鑾殿,正手一錘砸死了蔡確那奸相,又反手一錘砸傷戾王,再正手一錘砸死了從逆的殿帥,硬生生的平了這場宮變。前些日子,天子失德,韓相公又提著金骨朵上殿,官家嚇得不敢抬頭,老老實實認錯,回宮反省去了。這一回,潞國公要鬧事,韓相公是看潞國公太老,禁不起一錘,所以放了一馬,若是潞國公再不改正,韓相公遲早提了金骨朵登門。」

  高二是邊說邊笑,說道興致起來,還比劃起動作,同學們是邊聽邊笑,最後聽到韓岡提著金骨朵來登門,更是紛紛捧腹大笑起來。

  一眾同學,只有張吉沒怎麼笑。

  高二望向張吉:「子祥,你聽過?」

  張吉點點頭,「前些日子新城東門外的云家瓦子聽過。」

  「都出評話了?」一人驚訝的問道。

  國朝廟堂內外事,京城之外,或許有人敢當街傳說,但在京師之內,酒館裡能說,茶肆中能說,私家裡能說,但說書人在瓦子裡評說,就有些彆扭了。這檔子事要麼不抓,抓到了就是一樁不輕不重的罪,說書的和瓦子東家都逃不脫。說書的窮光蛋,最多是去邊疆種地,但瓦子的東家可就要折老本了。

  「說的就是那件事,不過人就不是韓相公和戾王、蔡確了。」

  「是誰?」

  張吉呵呵一聲,「卻說漢昭烈兵敗夷陵,憂憤成疾,病臥白帝城,臨終前託孤武侯,親贈金骨朵一把,上可打昏君,下可捶奸臣。」

  一圈武學生聽傻了眼。

  諸葛亮拿起了金骨朵?這都是哪兒跟哪兒。

  不過想想,卻也是理所當然。白居易的《長恨歌》明明寫的就是明皇楊妃之事,可不是寫成『漢皇』重色思傾國,沒敢說『唐皇重色』、『楊妃傾國』。

  只見張吉一人在人群中,左手一揚,右手一擺,鏗鏘有力,抑揚頓挫,「武侯含淚受命,手持金骨朵,整頓朝綱,撫視黎民,把蜀地治理得夜不閉戶。只可恨那昭烈早年所收義子劉封,被孟達唆使,卻要謀奪那大漢皇位。」

  劉封那時已經死了吧?不救關羽,坐失荊州,被昭烈帝所殺。後主登基的時候,劉封被砍下的首級都該在國中傳了一圈了。

  但已經沒人注意這些細節了,一個個聽得入神。

  「後主不知其鬼蜮之心,招入宮中夜話。次日武侯上朝,卻見是,兵甲……卻是蹭蹭蹭幾步上了台陛,手起錘落,竟把劉封那奸人頭顱砸得粉碎,有分教……」

  「張吉!!!!!」

  彷彿是從地獄裡傳出的怒吼,讓一群學生不寒而慄,被叫道名字的張吉,更是打了個寒戰。

  轉過身,在來人銳利的視線中,張吉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李……李先生。」

  李先生掃了他一眼,「這麼會說書,要不要去象棚討口飯吃?」

  視線又掠過學生和橫七豎八的開封府兵丁,他諷刺的口氣轉為怒吼,「全都給我站好,排好隊列!」

  學生們幾乎是眨幾下眼的工夫就排好了隊,而開封府的兵丁們則在他們的軍官指揮下,用了多五倍的時間,在街巷兩邊站定了腳。

  當最後一名士兵剛剛找到自己的位置,一隊人馬就從巷口轉了進來。

  最前面的一人跨著五尺多高的名駒,將自己的影子投到深長的巷道之中。後面的騎手也跟著魚貫而入。

  火光中,張吉和他的同學們看清楚了來人,紛紛瞪大了眼睛,卻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

  看來要出大事了。

  ……………………

  文及甫仰頭望著屋頂。

  一名家丁正站在正屋的屋頂上,拿著望遠鏡向四方張望。

  片刻之後,他踩著梯子顫顫巍巍的下了來。

  「看到了什麼?」文維申急著問。

  「回九郎。鄰街都沒人了,就只有武學和開封府的人在外面。」

  「再遠一點呢?」

  「再遠一點就有屋舍擋住了。」

  文維申點點頭,回轉身來,問詢的視線投向身後不遠出坐著的文彥博,「大人。」

  文彥博即使坐著,雙手還是拄著枴杖,緩緩點頭:「是好事。」

  被韓岡驅動的暴民都散了去,沒空顯示自己對京師的控制,可見韓岡的注意力轉到了其他地方。

  在開封做了幾十年的宰相、樞密,文彥博很清楚三萬精銳對京師防務的影響有多大,也很清楚韓岡現在對京師的控制有多虛弱。

  走了嫡系黨羽,韓岡現在只能內守。

  文維申猶疑著:「可還有蘇頌,章惇。」

  「你當韓岡是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人派出去的?不是蘇頌、章惇等人畏其勢力,聯手相擊,韓岡如何會吃下這個虧?」文彥博冷哼道,「那些人馬,是韓岡被逼著調出去的!」

  他杵著枴杖,「小人因利而合,自是會因利而分。韓岡想拿為父殺雞儆猴,但做得太過,也讓他成了眾矢之的。所謂大議會,是為了塞天下悠悠之口,更是為了分蘇章之勢。韓岡一人能佔去關中半壁,但蘇頌、章惇連福建一府的選票都佔不了……不過關中半壁,又能在天下佔去幾分?」

  「原來如此。」

  文維申連連點頭。這些天的許多事,他都一頭霧水,但讓文彥博一分析,卻豁然開朗。

  「但只要還有外敵在,兩府還是會鐵板一塊。」在兒子驚異的目光中,文彥博冷笑更甚,「天下事,哪有那麼簡單的?韓岡與蘇、章暗爭是沒錯,但合作依然有。不過你記住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勢,為了搶到更多。只要抓住了這一點,一切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文維申點頭,疑惑卻更加深沉。

  幾位宰相的行事撲朔迷離,自家父親的想法更加難以測度,到底要怎麼解決眼前的問題,到現在,他也沒能從老父嘴裡聽到一句。

  「六哥快到家了吧。」文維申不想再費神,一切還是靠自己的老爹來處理吧。想來也不會太吃虧。

  在怎麼說都是八旬元老,三朝宰相,處置不好,甚至會讓外國看笑話。換作是普通點的朝臣,何至於勞動宰相親動筆墨,呶呶嘴,就能讓下面的走狗撲上來了,罷黜、投獄,什麼手段不能用?就是因為有恃無恐,自家老爹才敢逆著太后和兩府的心意來。此外,文維申只清楚一件事,就是自家父親認定章、韓日後必敗,為了文家的日後富貴,方才如此行事。

  對兒子的蠢鈍,文彥博有著難以掩飾的失望。

  自己什麼時候走都是可能的,靠這幾兄弟,如何撐得起文家的門楣不墮?

  正是因為有這些個不肖子,才讓自己不能安度晚年。要不然,又何必如此掙命?

  「國公,九郎。」

  又爬上屋頂的家丁突然叫了起來,爬到一半,就猛地跳下,「外面有人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2)
  
  夜半敲門無好事。

  開門看到門前一圈燈火圍著開封知府王居卿,文維申便分外感覺這句話實在是有道理。

  韓岡的嫡系走狗,手中掌握近萬兵馬,圍著自家門外的軍漢幾乎都是聽候他的指派。

  閒散疲沓得跟吃飽的老狗一般在牆下打盹的開封府兵丁,此時一個個精神抖擻。那一班裝模作樣的武學赤佬,更是精神頭十足,好似在皇帝面前當班一樣。

  文維申緩緩來到王居卿的面前,拱手一禮,帶著世家子弟的矜持問道:「大府秉燭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王居卿沒有理會文維申,回應僅僅是擺了一下手,身後一官轉出,手持一簡,「奉蘇相、章相、韓相三相之命,以大理寺丞、提點西京糧料院公事文維申,事涉侵佔、奪財、害命、劫奪民婦並十一樁刑案,特來此緝拿犯官歸案。」

  文維申堆砌在臉上的沉穩頓時凝固了。

  政事堂會翻臉,他有心理準備,可竟然會拿自己開刀,這是文維申所始料未及的。

  沒等文維申反應過來,兩人已隨聲而出,皆皂色衣袍,手持枷鎖,熟練抄起文維申胳膊,兩下便將他給枷定。

  跟著文維申出來的管家先是目瞪口呆,隨即勃然大怒,「你們……這可是潞國公府上,你們想要做反了!」

  大聲叫喚著,他領著幾名文家下僕連同司閽都奔了下來,要把文九公子解救出來,但還沒衝到近前,閃爍著火光的槍尖已指著他們的喉嚨。

  尺半長的鋒刃紮在了槍管上,沉重的燧發槍被握在剛健粗糙的雙手中,國公家僕尋常可以耀武揚威的對象,正毫無畏懼的直視著對方。

  跟隨王居卿而來的人眾,分成兩撥,一撥身著皂衣,黑色衣袍在夜色中更加幽深,另一撥就是手持最新式火.槍的士兵,只有兩隊,但無不精幹如鐵。

  神機營!

  只要在京師裡,沒有人會認不出這支尚未經歷過西北兩地的血戰,卻已經立下赫赫聲威的新軍。

  不論來自於洛陽的文家人認不認得,他們也肯定認得喉嚨上的槍.刺。

  屢屢寒意從槍尖處傳到頸部的皮膚上,激起一片片雞皮疙瘩。

  沒有人還敢動彈,就連平素裡連進士出身的知州知縣都不大看得起的文府管家,這是也動彈不得。

  對面的軍漢眼中沒有任何波瀾,臉上亦不見絲毫動容。彷彿這般對宰相家槍刃相向的行為,只是尋常的校閱。

  看到這樣的神色,不會有人懷疑,在接到命令、刺出槍.刺時,他們會多猶豫上一秒兩秒。

  那位手持書簡的官員笑了,冷聲如數九寒天,「今兒倒是怪了,烏台拿人還敢喧嘩?」他手一揮,「帶走!」

  幾名皂衣吏人壓陣,如狼似虎般的將文維申當街拖曳而走。

  身穿皂衣的公人走了,王居卿沒動,拿著長槍的神機營士兵沒動,指著喉嚨的槍.刺也沒動。

  文府家人汗如雨下,王居卿冷眼看著,半晌,方才開了金口,「還不進去稟報潞國公。」

  紮在喉嚨前的槍尖刷的一聲全都收了回去。如蒙大赦的文府管家連忙轉身飛奔而上,在石階上絆了一下也沒減低速度,連滾帶爬的進了門去。

  王居卿靜靜的等待著。

  片刻之後,那管家自門中而出,「國公請大府入府一敘。」

  王居卿沒有動,下巴稍稍上仰,望著緊閉的中門。

  宰相家的正門,尋常便是緊閉,只有在貴客正式造訪時,方才打開。方才文維申出入門庭,也只是打開了偏門。

  以王居卿的身份,放在過去,同樣沒資格讓文彥博大開中門。

  但王居卿盯著大門,不肯挪動半步。作為議政會議的成員,天下大政的決策者之一,文彥博想要他入內相見,把正門打開,是最基本的禮數。

  傳話的管家再次入內,又過了片刻,一輛馬車從車馬進出的側門出來,停在了正門口。文府的正門亦從內側緩緩打開,文彥博一身公服,杵著枴杖自門中緩步而出,看起來不是出門迎客,而是要乘車離家的樣子。

  王居卿唇邊不禁流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文彥博不願讓上半步,就只能用這種招數來維持顏面了。

  一步一級,文老國公目不斜視的來到馬車前,完全無視不遠處的王居卿和全副武裝的幾家士兵。

  車伕為文彥博打開了車門,就在快要上車的前一刻,文彥博將枴杖一頓,彷彿突然發現了王居卿一般,突然轉過了頭。

  沒有寒暄,沒有問候,只有冷漠的一句詢問,「韓三在哪裡?」

  王居卿微笑著低了低頭:「兩府今夜在蘇平章府上共商國政。」

  文彥博聽了之後,就踩著垂下來的階梯,登上了馬車。

  在軟座上坐定,他垂下眼皮,瞥著車外的王居卿,「上來吧。」他望著前方,「既然用了這等手段發請帖,老夫就去一趟好了。」

  王居卿微笑著上了車,與文彥博相對而坐,絲毫不見方才讓文彥博大開中門的倨傲。

  馬車動了,文彥博的元隨,以及跟隨王居卿而來的神機營將士,皆緊隨前後。

  車輪轆轆,不時就能聽到車輪碾過石子和路面凹陷處的卡噠聲,但車廂只輕輕在搖晃。

  這是只有京師工坊才出產的最新型號的馬車,用了目前最先進的技術,有著最好的懸掛系統和穩定系統,號稱可以運送一箱雞蛋穿過京師鬼市子前那條最破爛的道路,而不用擔心雞蛋打碎——雖然這是在兩大快報上所打的廣告,但的確就是事實。

  王居卿以議政的身份,也才得到一輛的分配,沒想到文彥博就已經有了。

  只有通過格物致知,才能造出最好的彈簧鋼,最好的車軸鋼,最好的車體結構,最好的轉向裝置,這輛馬車從裡到外都是文彥博所厭棄的氣學所研發出來的東西,但文府還是在第一時間買到了這一連郡王家都要排隊購買的馬車。

  所有的好處都要享受到,卻不願為之付出一點代價,甚至都不肯承認這給天下帶來的好處。

  王居卿將目光收回,心底最後一點憐憫之情都消失無蹤。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不,是新陳代謝,該淘汰的就必須要淘汰。要做慶父,眼前的這一位還不夠資格。

  心境又是一變,文彥博的氣話聽在耳中,便更覺陰陽怪氣,「勞煩幾位相公費心了,其實何須如此麻煩,直接把我這老骨頭送進台獄豈不是最是省事。」

  「都是下面人太懶,」王居卿說得誠懇,「令郎滿身都是洞,倒是潞公的罪名不好找。」

  文彥博甚至懶得在私下爭辯,自家兒子的事情他很清楚。這些罪名,都是很正常的事,哪家沒做過?除非是政爭時拿出來作為攻擊對手的武器,否則士大夫們都是有志一同的全都當做看不見。

  但王居卿的話讓文彥博聽得難受,擺明了就要拿自家兒子作伐,跟自己過不去。真是不要臉了,反而讓人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那孽子在洛陽做下的勾當,勞煩大府操心了。」

  王居卿微微一笑,「在下今日剛得授御史中丞。」

  文彥博沒有太多驚訝之色。

  能帶著御史台的人登門抓人,做管家的不清楚王居卿身份的轉變,但文彥博沒有老糊塗,心裡多少也有了點底。

  「御史可繩糾百官,宰相禍國,中丞可糾?」

  「所以居卿來見老相公。」

  文彥博被王居卿噎著越發難受,除了韓岡之外,已經有多少年沒人在他面前如此尖刻了。

  「用這等手段,不怕惹得天下人驚懼?日後還做得宰相?」

  連宰相都難自保,有幾個士大夫不怕政事堂的手段?

  如果大議會之事為真,心狠手辣的韓岡自難當選。若是大議會不過是幌子,韓岡就要面對全天下所有被愚弄的士大夫,名聲一敗再敗,就能直追王莽了。

  文彥博正好是掐著這一點,才不去擔心韓岡會用什麼激烈的招數。

  韓岡這等根基淺薄的宰相,就像扎根不深的大樹一般,難以經受住過大的風暴,只有保持風平浪靜,才能安然生長下去。而文家,累世簪纓,姻親戚裡遍及南北,根基扎得比樹幹都要長出幾倍,更與其他樹木相勾連,決不怕狂風巨浪,同時也會讓風浪不敢侵襲。

  這就是世家和寒門的區別。

  「韓相公讓在下帶一句給潞公,此事不勞費心。」

  在文彥博看來,這不過是王居卿在強撐嘴硬罷了。

  「韓岡還說了什麼?」文彥博滿是好奇的諷刺著。

  「韓相公還說,潞公當謝他才是。他幫潞公張了大旗,視兩府為逆者,皆以潞公馬首是瞻。如今潞公成了一黨赤幟,聲名垂於天下,潞公覺得當謝不當謝?」

  文彥博一聲冷笑,「還有呢?」

  「潞公當是在想,即使沒兩年就去見先帝,這赤幟之名也能遺澤後人。日後反攻倒算,不,是撥亂反正……文氏一族也能安享富貴,不至於為人打壓,以至於兩代而衰。」

  文彥博臉色一點點的陰沉了下去,他可不覺得這會是韓岡的原話。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還真是一點不留情面。

  「韓岡若是看得這般清楚,為何還陪著老夫胡鬧?」

  「還能為什麼?」王居卿笑了起來,「楚公聲望太隆,不敢招惹。呂吉甫有聲望有手段,故而遠逐外路。靈壽、安陽二韓,牽涉又過多。唯獨潞公你……人畜無害。」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3)
  
  人畜無害。

  如果說之前王居卿在家門前的倨傲表現,文彥博還有幾分懷疑他對韓岡是起了異心,故意要讓自己更加痛恨韓岡,不擇手段的去與韓岡為敵。

  但聽到這個詞之後,所有的疑心都消失無蹤。

  這種不見經傳,又不見俗語的生詞,就只有韓岡最喜歡用了。

  別人弄出個生僻詞句,還要想方設法杜撰一個典故出來,只有韓岡,只管生造,卻把杜撰典故這一段都省下了。

  人畜無害這四字評語,不是出自韓岡之口,還能是誰?

  文彥博一直都認為,韓岡如今的權勢赫赫,看似烈火烹油,實則不過是虛火,只要太后一倒,這個寒門素戶出身的宰相,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難道還能使動那般赤佬?在西軍或許可以,京營之中,有幾人會跟著他做反,更不用說世代受大宋天子恩典的班直們了。

  可文彥博哪裡想到韓岡也是這般看自己,王呂二韓不敢惹,專找自己下手,就把自己當做了軟柿子來捏。

  一陣心火升騰,眼前就是一黑,差點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頭暈目眩之中,就連對面王居卿的那張惹人厭的臉,都看得越發模糊起來。

  不過遞到眼前的手,以及手中一枚蠟殼包起的丸藥,卻在文彥博的眼中清晰無比。

  文彥博盯著丸藥許久,視線漸漸凝聚,從王居卿的手一路上行,最後到了他的臉上,這位新晉的御史中丞,竟然還帶著微笑。

  「這是惠民和劑大藥房所出的局方紫雪丹——是太醫局改進過的新方——最能降心火,只是藥性太強,潞公吃上小半粒就好。」

  王居卿的笑容,比起石膏、犀角等十餘味瀉火、涼血、熄風、清熱的藥材製成的紫雪丹,更有降血氣的功效,文彥博彷彿是被冰水浸過一般,幾乎是在一瞬間恢復了冷靜。

  若當真被氣死了,可就如了此輩奸人之意了。既然韓岡看起來是要把自己給氣死,就萬萬不能讓他如願。

  賭上八十載人生的經歷,賭上四十年宰相的驕傲,文彥博覺得自己就是要死,也要先看著韓岡樓塌了之後再嚥下那最後一口氣。

  他推開王居卿的手,「老夫自帶了至寶丹。」

  文彥博要活上一百歲,親眼看著韓岡壞事,所以他必須避開一切危險,王居卿給的丹藥,他萬萬不敢吃。

  不想再理會王居卿這個禍首,文彥博閉上了眼睛。

  硬吞下去的至寶丹,從喉間滑落到胃裡,很快就有一絲清涼自腹中發散而出。

  藥效一如既往的出色,但從這丹藥上,文彥博又不禁想起了那位以至寶丹為號的同僚。

  王珪死得無聲無息。

  這位在關鍵之時沒能挺身而出的前宰相,在罷官去職之後,就靜靜的回到了家鄉,在幾年後便病逝鄉里。

  朝廷的恩賞雖依宰相之例,卻沒有更多的對其子侄的照顧。而王氏一門,也因此而敗落,只有昆弟子侄數人勉強支撐門戶。再過一代,怕就是要徹底敗落。

  自己絕不會跟他一樣。

  「潞公,到了。」

  在王居卿的聲音中回過神來,文彥博堅定地握了握掌中的枴杖,自己絕不會跟王珪一般的結局。

  絕對!

  這是蘇頌的府邸。

  並未在門外、院外等候通傳,文彥博和王居卿在蘇府家人的引領下,一路來到外院的正廳。

  按照王居卿的說法,兩府諸宰執今夜皆齊聚於此。

  如果是在先帝之時,宰輔們絕不敢在臣子家宅共聚。但如今兩府總掌大政,過去的慣例,都在臣子們有意無意間,全都給拋棄。

  有悖於常,即為妖。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一群宰輔無君無父的逆行,要說是妖孽,朝中就只有他們最有資格。

  柺杖杖尖所包的銅皮,一下一下敲擊著路面,文彥博只恨自己並無武藝壓身,否則就能揮起掌中長杖,打出一個玉宇澄清,天下太平。

  就像韓岡……

  想到韓岡,就看到韓岡……還有蘇頌,章惇、張璪這一干兩府中人。

  中廳之內,蘇頌端坐上首主位,東西兩府在下左右對坐。

  看起來就像是崇政殿上的議事,天子在上,宰輔分列,但最大的區別不是蘇頌座下地面高出儕輩一頭,而是所有人都是圍坐在一張長桌邊,像是曾經聽聞的議政會議,卻又不是不分高下的圓形,而是有上下首的矩形。

  燈火聚集在長桌正中央的上方,火光將宰輔們的身影烙在四周的牆壁上。深色的剪影,隨著宰輔們的動作和並不平穩的燈火,在牆壁上張牙舞爪,彷彿吃人的豺狼虎豹。

  矩形的長桌旁,圍坐著一群擇人而噬的豺狼虎豹,當文彥博出現在門前,他們的視線便一齊投射了過來。

  有譏嘲,有冷漠,有憎厭,還有稀薄的同情和憐憫,但無一例外,這些視線中都帶著沉甸甸的壓力。

  就像臣子面見天子時感受到的壓力。文彥博幾十年的官宦生涯,曾經多次目睹過不堪壓力的朝臣在朝會上發病。

  沒有等待這群宰輔盡到應盡的禮數,只在門前稍一打量,文彥博便跨過了中廳的門檻,縮短了與這伙惡獸的距離。

  ……………………

  章惇正等著文彥博。

  這幾日,京師兵力空虛,他本來以為京師之中會有人趁機鬧事,沒想到太太平平,竟一點沒動靜,章惇對此很是失望。失望之餘,就只能回歸到原來的計劃上去。

  軍權盡數在手,又沒有其他能夠掣肘的人,當然要先用一用,讓人不敢亂伸手。在章惇的想法中,誰想動兵權,誰就會被立做靶子。文彥博既然搶先冒出頭來,自然就成為了兩府拿來立威的雞。

  之前幾日,韓岡拎著他在天下人面前好生的亮了亮相,今日,可就是要殺雞了。

  文彥博進來時步履蹣跚,跨過門檻前,看起來還猶豫了一下。

  看見文彥博的膽怯,章惇很開心的說了個笑話,「潞公放心,這裡雖有韓玉昆,卻沒有金骨朵。」

  滿座哄然,韓岡無奈的搖搖頭,也自嘲的笑了。

  蘇頌在笑聲中起身,淺淺的行了一禮,「潞公,久違了。」

  自蘇頌開始,宰輔們也都紛紛收斂了笑意,起身與文彥博見禮,緊接著又是王居卿,一時之間只見一團和氣。

  王居卿在韓岡的安排下坐在了最下首,而文彥博則已經早一步穩穩坐下,質問著不遠處的宰相,「老頭子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諸位相公。」

  沒有其他人開口,只有蘇頌:「潞公請說。」

  「敢問從何時起,宰執可於私第密會?」

  文彥博依然保持著旺盛的攻擊性,不像只是為了在談判中搶佔些許優勢。章惇不滿的望了王居卿一眼,這差事,辦得可不算完滿。

  「非密會,乃議政也。」蘇頌解釋道,也看了一眼王居卿,「此為太后所允。日後大議事堂修好,吾等自會遷往彼處處置公務。」

  「吾亦有一事想請教潞公,」得到兩位宰相的關注,王居卿搶在了文彥博前面發問,「潞公諸子干犯刑律,不知潞公覺得當如何處置?」

  「殺人的償命,傷人的處刑,侵產的退賠,無罪的開釋,一切依照刑律、編敕處斷便可。若法司能秉公直斷,老夫又有何話可說?」

  「不過,就怕有人以不實之詞污人以罪。」

  文彥博終究還是多帶了一句,畢竟是親生兒子,捨不得當真丟給台獄不理不管。

  他身旁的王居卿立刻回以冷笑,「以文家在洛陽所行種種,何須污蔑?別的不說,文府在京西各州的土地,加起來十餘萬畝,這還是排除了山林後的總數,敢問文相公,這些田地是否是兼併而來?」

  文彥博笑容更冷,「本朝不抑兼併,買人田土,何時成了罪名。難道諸公家中就從來沒有過兼併之事?」

  「潞公說得是。」曾孝寬一指韓岡,「韓相公的出身,世人皆知,如今韓家在西北號稱豪富,阡陌連綿上百里,坐擁良田數千頃,不知韓相公家的產業從何而來?」

  文彥博頓時血沖囟門,眼睛也紅了。

  他倒想舌辯群儒,卻沒防著宰輔們都不要了面皮。宰輔之中,韓岡最富,卻也只有韓岡最是乾淨。

  而其他幾位宰輔,則都有些不乾淨的家底,文彥博知之甚詳。他本想當面拆穿幾個,大家一起難看,卻沒想到曾孝寬厚著臉皮搶過話頭,將話鋒直指韓岡。

  「自是胼手砥足開闢而來。」韓岡微微笑,毫不介懷曾孝寬的指責,「如今隴右百業興旺,棉布更是聞名天下,這是先帝昔年斥一干執政龜縮自守之謬論,重用先襄敏公開邊熙河所成。韓岡居其間,些許微功雖不足道,亦堪自得。」

  「熙寧之前,隴右絕無工坊,開邊之前,亦不見棉田。此二事可說是創自韓岡。吾家因此而富,卻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於先帝、朝廷與萬民。至於數百頃田土……那是韓岡從西虜手裡搶來,亦是先帝應允——願為國守邊者有分田之權。在座諸公昔年若是肯移居隴西,千頃亦不難。」

  章惇雙手交疊,壓在桌上,很開心的看到文彥博已經氣得無話可說了。

  文彥博想要單挑,但廳中之人,可沒人介意群毆。

  緊接著韓岡的話頭,章惇道,「若潞公田產是自外寇手中奪來,工坊是胼手砥足自建而成,更在二十年間將此荒僻之土化為富庶之地,稅賦足以抵償一應開支,試問天下誰人能有異論?敢問潞公,君家田土又是來自何處,洛陽近年稅賦又如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4)
  
  被人群起而攻,這滋味自是甘苦自知。

  但文彥博心中的憤懣卻漸漸平息下來。

  韓、章二人,口口聲聲不離開闢之功。

  開疆闢土的確是不世之功,可在列的其他宰執,幾乎都沒有領軍的經歷。聽到章惇、韓岡自恃軍功,難道就沒有一點不忿?

  唯一一個有功勞的熊本,則被章、韓兩人壓得抬不起頭,有開闢之功,無稀世之賞,看見章、韓二人高居眾人之上,難道心中就沒有一點憤怒?

  就是親兄弟,都不可能是一條心,何況在座的一應宰輔,年齒、籍貫、經歷、性格,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怎麼可能甘願對章惇、韓岡俯首貼耳?

  不過是沒有時機罷了。

  而且從章惇和韓岡的話中,文彥博甚至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當然,是對章、韓危險。

  稅賦!

  章惇和韓岡幾次提到了稅賦,並將稅賦多寡視為一個地區富裕與否的關鍵。

  儘管事實的確如此,但這對當地的士大夫來說卻是荒謬之極。

  即使偶爾一場大雨,都要向衙門打饑荒的地方大族,如何能忍受朝廷對地方稅賦的渴求?

  不論是哪家宰相想要動他們的錢袋子,就要做好名聲臭掉的準備。而地方官若是秉公職守,按律行事,那更是少不了聚斂、迎逢的評價。

  昔年朝廷推行免役法,富弼家被人催繳免行錢,這都讓富家子弟憤恨良久,視為小人報復。

  文家的情況也是一般,這捐輸,田賦,都是能瞞則瞞,能抗則抗,詭名子戶、詭名寄產、詭名挾佃,逃避稅賦的十幾種方法,文家哪一種都沒少用過。

  一邊是兼併,一邊是逃稅,這就是官宦人家最是司空見慣的開源節流的手段。誰敢對文家的財源動手,那立刻就會成為文家至死方休的仇敵。

  而在列之人,或許章惇、韓岡能靠著工坊、海運賺得富可敵國,不過其他宰輔,哪個能有這等本事和機會,還不是靠著老辦法充實家底?

  聽章惇、韓岡的口氣,卻是對此不以為然。

  由此而推之,他們甚至有可能即王安石的青苗、免役諸法和呂惠卿的手實法之後,再出。台一道盤剝天下士夫、富戶的法令。

  如果他們當真自大到要把手伸進士大夫們的錢袋子裡面,那文彥博完全可以穩坐磻溪岸,看著章惇、韓岡樹倒樓塌。

  就是現在讓他們繼續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昂,也沒什麼關係了。

  畢竟,時間不會太久。

  ……………………

  「不知道相公們要怎麼處置潞國公?他們應該沒想到潞國公會打上門來吧?」

  「王大……王中丞親自帶進來的,怎麼可能會沒想到?」

  廳外。

  階下。

  兩名堂吏正低聲的交頭接耳。

  宰輔們皆在廳中,由不得他們這些兩府中的散班文員不感興趣。

  「讓王中丞特地帶來,難道是想要說服潞國公不要再鬧事了?」

  「天底下哪裡來的這般好事?想要奪兩府之權,按如今這時勢,可就是要謀反啊。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反賊被抓住後,陪個不是就算了事的?」

  「但那是潞國公、太師、資政殿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跟沒根腳的反賊能比嗎?沒聽說過,朝中無人莫造反!」

  「是莫做官!」

  「還不都一樣。沒人什麼都做不得,有人那就什麼都能做。當年二大王要造反,幾個從逆的宰執,也就一個蔡相公被韓相公當場打死了,其他人呢?不過送去南面養老。想想熙宗時候,被栽了一個謀反的趙世將,總共死了多少人?」

  「可沒看韓相公都在報上發火了,還能輕饒得了潞國公。」

  「韓相公要是當真心裡有火,早就往死治潞國公了,想想當年那一錘子打得多痛快……嘿,要不要打賭?!」

  「賭什麼?」

  兩名堂吏頭越湊越近,身後的廳中卻突的一聲大喝,「此議大謬,兩位相公是欲以天下安穩,成一己之名?!」

  堂吏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重又坐正了身子,這可沒得賭了。

  ……………………

  「潞公何出此言。」章惇驚訝的問道。

  瞪大的雙眼,滿面的不解,好像他從來都沒想到過會被文彥博反對一樣。

  『玩得真開心。』

  熊本無聊的低頭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然後才與所有人一樣,將注意力放到文彥博身上。

  文彥博一幅痛心疾首狀,「蠲免天下鹽課容易,可缺額從何而補?難道朝廷已經寬裕到可以不在乎幾千萬貫的歲入?」

  章惇、韓岡說士大夫逃避稅賦,文彥博就等著他們學王安石,鬧得天下不安。不過他沒想到——這些日子的沒想到實在是太多了——章惇、韓岡會說減少天下鹽課。

  如果是免去丁稅,文彥博不至如此失態。

  免去一州或一路的丁稅,這件事很常見,有因災暫時免去,也有永久蠲放。甚至就在三年前,因天下大熟,一年無災,由太后下詔,免了天下各路整整一年丁稅,以及四、五等戶的免行錢。

  大宋的稅賦,直接沿襲自五代十國。五代各國無一日無戰事,為維繫軍隊,盤剝百姓的苛捐雜稅難以計數,而大宋立國之後,基本上都承襲了下來,正所謂『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

  雖說南方各路所收的身丁錢在太宗大中祥符年間被蠲免,但沒了丁稅,還有丁鹽錢,依然照收不誤,百年後的今日,連稅目名稱都變回了身丁錢。

  免與不免,不過是個名目,從名目上說,北方還沒有身丁錢呢,可實際上,遍及天下丁口的免行錢跟身丁錢有何區別?

  朝廷當真免了名義上的丁稅,對天下百姓也沒多少好處。

  但鹽稅截然不同,天下無人不吃鹽,就是牲畜都要鹽來喂。

  重體力勞作的農夫、工人佔了世間大半丁口,泰半婦人亦是終日勞苦,對鹽的需求一年常在十斤以上,甚至會更高。即使老人孺子吃鹽不多,平均下來,一人一年至少五六斤鹽。

  食鹽成本不過五文——海鹽區有專門煮鹽的亭戶,朝廷從他們手中收購成品鹽,價格平均在五到八文,川地井鹽,朝廷亦是如此收購,西北池鹽,官營成本更低——而對外的售價,按照地域不同,平均在四五十文左右。

  而且官鹽中間經常參雜了泥土沙礫,同時還不足兩。因而各地私鹽氾濫,常常是一斤半當一斤賣,質量更是勝過官鹽,價格還能打個對折,

  自然,如此從朝廷嘴裡奪食,且是最肥美的那一塊,販私鹽便成了朝廷的最痛恨的一樁罪,是鐵打的死罪!

  今日政事堂若能放開天下鹽禁,是天下百姓吃上便宜又優質的食鹽,這個名望自是蹭蹭往上漲。

  只是朝廷的財計又該如何支撐?

  文彥博記得他當政時,鹽入佔朝廷歲入比例是一半,至少兩千萬貫往上。

  若是沒了這筆錢,或是這筆收入減少,朝廷財計必然將會是捉襟見肘。屆時,拿不到俸料錢的官人、軍漢,會怎麼看東府,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文彥博拍案大怒,心底裡卻希望章惇和韓岡不會反悔。

  以文彥博現在的境地,他越是反對,政事堂就越是會堅持。最好讓章惇、韓岡變成拗相公,一條路走到黑最好。

  「潞公所慮極是,鹽課在朝廷財計中至少佔了一成,若是沒了這一稅入,朝廷的許多安排就要半途而廢了。」

  章惇點著頭,對文彥博的忠告看起來是聽進去了。

  不過文彥博幾乎就變了臉色,這鹽稅怎麼就在朝廷財計中只佔一成了?當今朝廷歲入究竟是傳說最廣的一萬萬貫石匹兩,還是更多?

  「但天下百姓苦鹽法久矣。各地的鹽價不一,低者三四十,高者六十七十,甚至有一百文一斤,更有的地方是交稅時強行迫民貴價買鹽,形如課稅。有許多地方,百姓無力購鹽,只能淡食度日,因此而多病無力,反使得當地民生不興,百業凋敝,兩稅也微不足道。這能怪天下皆視鹽法皆惡法,只是因其利才噤口不言?改革鹽政,勢在必行!」

  章惇語氣正義凜然,神情無比堅定。

  「不過潞公大可放心。」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在苛刻的老師面前仍充滿自信的學生,充滿了表現的慾望,「政事堂並非是準備把鹽拿出去免費分發,而是降低過高的鹽價,給百姓一些寬裕。這些損失,朝廷還能支撐得起。」

  不,這是針對地方的手段!

  文彥博敏銳的警覺過來。

  大宋有鑑於前朝,一直採取的是強幹弱枝的政策。除了在軍事和人事上,另一條束緊各州縣脖子的索子,叫做財計。在大部分富庶之地,地方稅賦統統通過轉運司送往京師,只留下足夠日常使用的部分。

  沒人,沒兵,沒財,傾覆盛唐的藩鎮之禍永遠不可能出現大宋。

  當韓岡提出了議會之制後,州縣上就又多了一雙手來要錢——朝廷不可能不出錢,否則就要議員們自己掏荷包了。要維護地方議會的正常運作,同樣要錢來支持,這份錢出自誰手,誰就能有能力去影響議會。

  如果政事堂能夠保證無論怎麼折騰,朝廷稅入都能不減,那麼削減州縣稅入,就是控制地方的好手段。

  即使有了議會,也還是一樣。

  不過文彥博相信,朝廷卡不住大議會脖子。

  即使降低鹽價能夠收買天下民心,也買不到士大夫的心。相對於一點阿堵物,朝廷的權柄才是議員們關注的重點。

  那樣的話,兩府這才叫偷雞不著蝕把米。好處沒收到多少,權卻是確確實實的放出去了。

  議員們來自天下各地軍州,人數多且雜,欠缺根基的韓岡,絕難控制住大議會。

  這時候的文彥博,越發的堅定起自己的判斷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5)
  
  二十年前的文彥博,精明厲害,老謀深算,作為朝中碩果僅存的舊黨大佬,在偏心的皇帝面前,依然與王安石鬥得風生水起。儘管最後還是飲恨敗走,但他那個油鹽不進、如茅坑裡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的脾氣,沒少給新黨扯後腿。

  十年前的文彥博,已退居洛陽,絕不服輸的性子讓他自組耆英會、同甲會,將西京中的老臣聚於一堂,掀起好大一片聲勢,扛起了反變法的大旗。王安石其時已退,宰臣軟弱不敢任事,致使多少朝臣心目之中,西京幾乎能與東京分庭抗禮。

  今日的文彥博,脾氣還是硬得像塊石頭,也依然有著想要操控天下的雄心壯志,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看著文彥博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這位老相公又在想著怎麼找麻煩了。只是章惇也只是輕蔑的付之一笑,俗語道人走茶涼,二十年沒熱過的餿茶,早就冷得個跟冰一樣。二十年的老灶,誰人還會去燒?

  「鹽政的事,差不多就這些了。細務之前也在議政會議上商議定了,整件事就交給伯通來主持。伯通……此事還是靠你多勞心了。」

  「子厚相公放心。」熊本點點頭,悶聲悶氣的應道。

  『果然不是三司了。』文彥博想。

  章惇的話是輕巧,政事堂的手也是下得夠快,太后養病才幾日,政事堂就把鹽政從三司手中徹徹底底奪過去了。

  所謂三司,是指鹽鐵、戶部、度支三司。由一個三司使主持,三位副使各管本司事務。

  鹽鐵顧名思義,管的是鹽和鐵,此二事為朝廷專營,是國計的大頭。戶部管戶籍和兩稅。而度支,管的自是朝廷的用度支出。

  除此之外,酒水專營,商稅徵收,茶葉專榷,礦山開採,乃至兵器製造,早年都歸於三司管轄。

  三司二十一案,這二十一個衙門,幾乎將方方面面與錢糧有關的事務,都納入了掌控之中,也就是朝廷幾乎所有支出與收入的事務都歸三司——除去天子的內庫——但三司對天家內庫,也有著一定的監察之權。

  這本是天子為分宰相之權所設的職位,隱有計相之謂。但隨著宰相權柄日漸擴張,三司使在朝廷上的影響力也逐漸降低。

  胄案撤消了,改成了軍器監。鐵案原有鑄幣權廢除,歸了新設的鑄幣局。酒案也裁撤了,自此允許天下自由釀酒販賣。修造案原本是掌管所有與營造建設有關的賬簿、庫房,現在則轉入政事堂轄下。

  如今連門面上的鹽務也被政事堂給佔了,三司接下來還有多少東西能剩下?

  什麼時候三司變兩司,兩司變一司,一司……直接就這麼死了,沒了,真是一點也不會讓文彥博驚訝。

  此是倒行逆施!

  一樁樁權柄給政事堂收入囊中,執掌天下,近乎天子之威,試問韓岡、章惇到時候,會不會信守諾言?

  胸中的喜悅和期待,讓文彥博差點就漏聽了章惇的話,「潞公在鹽事買賣上有什麼想法,過幾日可去找伯通。」

  「鹽事買賣?」

  文彥博眨了幾下眼睛才反應過來,這是要讓自己當鹽商?這是要用錢來收買自己?!這未免太小看他文彥博了!!

  文彥博的一雙眉毛越豎越高,但轉眼間,又平復下來,如果政事堂只得這等手段,他歡迎還來不及,「不知是怎麼一個章程?」

  章惇沒說話,看了熊本一眼。熊本轉看韓岡,韓岡平平靜靜回了他一眼,眼神中實在看不出他的反應。

  「其實也是沒辦法。」熊本說道,「朝廷正稅雜賦,其實不多,多的是那些貪墨之輩借朝廷之名盤剝百姓。從百姓身上收上十文,能有兩文三文送入庫中都算多了。朝廷減稅的好處,也難得落到百姓身上,多有無法無天之輩,照常徵收,將之納入自家腰囊。這一回朝廷欲施德政,難道只下一道敇令,各地州縣就當真能夠低價賣鹽了?即使能,那些鹽也會給大戶買去,過幾日摻了沙土石子,缺斤少兩的賣給百姓。」

  「官鹽的名聲就是給他們敗壞的。」張璪忍不住哼了一聲,他做過轉運使,又議論過鹽法,對鹽事情弊瞭如指掌,「官鹽從鹽場裡出來時,豈是那些私鹽可比?可那一般運鹽賣鹽的碩鼠,偷一點摻一點,把官鹽糟蹋得儘是石子沙礫。弄得百姓都不願買。官府為了鹽課,就得強逼著百姓購買。百姓怨望由此皆歸朝廷,好處則讓他們享受到了。」

  「這一回,朝廷若匆匆忙忙施行德政,好處怕還是給那一幫人給佔了。難道要朝廷派出察訪使去一一督促?那也太麻煩了。」韓岡笑著說,「所以政事堂就決定在十九鹽場,六鹽池,三鹽監開倉賣鹽,海裡池裡井裡,滷水無窮無盡,鹽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拿錢來買,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五文錢一斤,想買多少就賣多少,只要自己能運走。」

  沈括也道:「鹽場鹽池如今皆用晒鹽法,不須柴草,又省人工,成本極低,五文一斤亦是大賺。蜀地井鹽,多用地中燃氣,亦無須柴草,依然價廉,需七文一斤。私鹽可自此而絕。」

  「是大興才對。」章惇笑道,「從今而後,天下只禁製鹽,不禁販鹽。天下官宦門第,富貴人家,皆可為鹽商。想要自曬鹽,成本還要高過官府的賣價。無利可圖,自不會有人幹犯國法。」

  文彥博斂容聽著,問道:「不知諸公可會經營鹽貨?」

  「自然不能。」韓岡搖頭,「此法是我等所擬,自是不當參與。否則世人如何看待我等。」

  厚顏無恥,瓜分朝廷鹽課,還想落個好名聲。本人當然不行,可還能讓親友去做,其他鹽商誰敢跟他們爭?

  文彥博臉上閃過的鄙夷之色。讓在列的宰輔們發覺,這位老國公還是老一套的思維。

  文彥博這個只比殭屍多一口氣的老傢伙,還是用過去的眼光來看待官員經營家業。他根本就不清楚,過去那種常見的粗糙手法,如今早就不時興了。

  控制交通,才是掌握了商貿的命脈。

  章家有著天下最大的海商船隊,近海運輸佔了兩成。韓家在關中隴西的支線鐵路中都有涉足,更在章家之上。章韓兩家不會直接經營鹽業,但在其中得到的收益,絕不會比直接經營少到哪裡去。

  而在列宰輔,也都很清楚怎麼才能從中賺到最大一份,同時還不引起外界的議論。

  「不過這樣一來,用官船官車運私鹽的事,可就會越來越多。」

  文彥博收斂了自己的心情,然後隨便挑了個毛病問出來。他現在是反對者的身份,不做出點適當的反應,肯定會被這些個奸猾的賊子覷破內情。

  蘇軾曾經被彈劾說以官船運私鹽,不論此事真偽如何,但官船私用這種現象直至立國定鼎一百多年後的現在,一切仍未改變。

  「兩害相當取其輕,潞公老於任事,當知這世上就沒有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韓岡就如文彥博所料,依然是振振有詞,「如果有一點壞處就不能做,那吃飯喝水都不要做了。潞公可還知道?一次喝水過多,也是會中毒的。尤其是吃鹽少,喝水又多的農夫,苦力,很容易傷了腎,突發水中毒。」

  文彥博呵呵笑道,「說起醫道,誰也比不上你韓玉昆。老夫也無話可說。相公既有成算,這件事老夫也不問了。至於經營鹽貨,文家耕讀傳家,倒是找不出可用的人才。諸位有心,但還是算了。」他灑然攤開手,「敇令是要跟著天子大婚一起發嗎?」

  怎麼會去湊天子大婚的熱鬧?要是被人說成是天子的德政,那可不是虧大了嗎?

  蘇頌道:「此議預定將在三個月後以議政會議的名義公諸天下,榜於各地。」

  文彥博的笑容中充滿了諷刺,「諸公仁德愛民之心,想必也會傳於天下了。」

  「岡以為治國之要,一曰仁,二曰教化,三曰威。以仁心治民,承夫子之道,有教無類,教化元元。實在有不肯順服之輩,方以威怖之。」韓岡笑了笑,「如今改易鹽法,仁德於民,教化於官,若有怙惡不悛、扔欲以鹽事盤剝百姓之輩,更可以國法威怖之,可謂一石三鳥的好事。」

  「原來如此。想不到相公心意如此之深。」

  「不過也是知易行難,如今還是得以利誘致。」韓岡像是沒聽出諷刺,拉家常一般的說話,「潞公可知,隴西田地買賣有之,但強奪人田土之事則無。」

  「哦?……」文彥博長長拖了一聲,「難道隴右蠻荒之所,會比中原、江南文風昌盛之地更知禮數?如過當真,那可真要感謝韓相公你教化之功了。」

  韓岡搖頭,「倒不是韓岡自誇西人更知仁愛,而是西北人貴地賤,比起地皮來,能種地的佃農、有手藝的工人遠比中原稀少。在中原,只要有田地,不愁人來種。但西北之地,就是有百頃良田,主家若不能善待佃戶,別想招攬人手來種地。」

  對於在場的宰輔們來說,韓岡的話只能信一半,他們也不是沒有其他信息來源,有的還去過隴西,那邊的確是地多人少,可也沒有達到韓岡所說的百頃良田,無人耕種的地步。不過這番道理卻是沒差的,事實也沒錯,只是不去租種的佃農不是去開闢自己的土地,而是到工廠裡面做工去了

  儘管誰都知道,富貴之門,糧滿倉,肉滿房,而貧戶無立錐之地,無隔夜之糧,是致亂之源。但沒有多少士大夫能忍得住擴大自家田產的育欲望。

  想讓官宦富貴人家不行兼併之事,那幾乎是讓狼不吃肉,讓狗不吃屎,根本就做不到。

  何況有人因各種突發之事賣地賣房,都是很正常的,富貴人家將房地買下來,更算是對人的幫助了。用合法的手段一點點的擴大自家的產業,祖孫幾代克勤克儉,置辦下好大一份家業,有幾人能蒙著良心判他們有罪?

  但對於韓岡想要說什麼,在場的宰輔們都清楚。

  「自古而今,有識之士皆知兼併大害於國,但過去朝廷抑兼併,摧抑豪強,卻不免有礙士大夫。故而方田法、青苗法惹起異論一時最眾,家岳與諸多舊友反目,朝堂也從此陷入動盪十餘載。」

  方田是清丈土地,讓富戶難以避稅,更難將稅賦轉嫁到貧戶身上,青苗貸則是斷去了富戶兼併土地最有效的一個手段。

  「所以在韓岡看來,如果能給天下官宦富戶兼併的對象更多一條去路,不用去直接阻止兼併,就已經是一樁租佃雙方,還有朝廷,多方共贏的方法。」

  文彥博嘴角抽了一下,「實邊?」

  「正是實邊,這些年開疆拓土,不是為了皇帝臉上好看,而是實實在在為了大宋的千秋萬代。」

  文彥博板起了臉,當年反對對河湟用兵最賣力的就是時任樞密使的他。

  文彥博沉默了下去,韓岡也沒打算再多廢話,手交疊放在桌上,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口氣,「看來潞公不想再聊了。不過也好,正事說了,閒話也說了,該說說潞公你的事了。」

  蘇頌站了起來,將身前桌上的卷宗稍稍收拾,親自捧了起來,「既如此,玉昆這裡就交給你了。」

  緊跟著蘇頌,在文彥博掩不住驚訝的眼神中,兩府宰執紛紛散去,只有章惇多瞥了一眼。須臾之後,廳中就只剩下韓岡和文彥博。

  文彥博看看廳外,又看看韓岡,終於忍不住,「就老夫跟玉昆你談嗎?」

  韓岡低頭用茶盞蓋撇著茶葉,「鐵路,是沈存中負責。鹽政,是熊伯通負責。皇帝婚事,蘇平章擔個名。兩府之中,各人有各人的一灘事,而潞公你,是歸我管。」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6)
  
  潞公你,歸我管。

  韓岡的話入耳,文彥博甚至沒有發怒。

  看著只剩兩人的正廳,他想起了之前韓岡在報紙上的文章,以及文章中對自己嚴詞厲色的抨擊。

  也就是說,當前這個朝廷,文彥博不論去找那條門路,站在路終點的,都是韓岡。只要韓岡不松口,有關文彥博的事上,誰也不能繞過他去。

  「承蒙相公看得起。」文彥博極有風度的拱了拱手。

  韓岡當真這麼看重自己,顯而易見,必然是有其理由。

  來京多日,文彥博知道自己在京師中的份量。

  二十年不得執掌大政的八十老朽,正常情況下,還當不起宰相的重點『垂顧』,當然……也絕不是『人畜無害』!

  韓岡輕輕嘆了一聲,「並非看得起、看不起。而是潞公欲與兩府相爭的這個方面,正好是韓岡所管。」

  文彥博出頭爭得是什麼?

  軍權!

  韓岡在快報上白紙黑字寫著呢。

  可韓岡他自己是怎麼做的?

  兩府如今幾乎是一起處置軍國大政,而且章惇、韓岡、熊本東府中的三位宰執,正是兩府中軍功最著的主帥,而西府裡面,卻無一人在軍事上的言權,能與章、韓、熊相爭。但無論如何,軍政要務,理應還是西府的權力。可韓岡竟然說這事歸他管了?

  文彥博壓著枴杖,「樞密院的事,如今要聽政事堂的吩咐了?」

  「潞公說到哪裡去了?」韓岡笑著笑著,聲音就沉了下去,「潞公你爭得是國本,動搖的是如今群賢共治的局面,這方面,蘇子容不願管,章子厚也不想管,也只能我來管了。」

  按後世的說法,韓岡除參與軍國大政之外,於朝中主管的方向是教科文衛,包括極為重要的意識形態。

  王莽由大司馬做到真皇帝,還要拉揚雄過來寫一篇《劇秦美新》,新黨欲將新法長久,遂興新學。當時新黨的一號二號人物,便是新學的一號二號導師。

  太后和宰輔們將皇帝拘在宮中,也必須在儒家經典中找到證據,證明行動的正義性。而這一切,從理論建立到輿論宣傳,都是由韓岡主持。

  韓岡很清楚,這個領域,你不去佔領,就會給別人佔了。因為這意味著人心,意味著輿論。

  人心在己,輿論在己,拘禁天子就是上應天心,下應人事;人心在彼,輿論在彼,兩府之為就是大逆不道、倒行逆施。

  韓岡一力打壓文彥博,甚至赤膊上陣,親自帶人寫文章,就是為了控制住輿論的大方向。

  他說文彥博謀奪軍權,是欲復唐時藩鎮舊事,而文彥博所做的一切,的確是趁著大議會將開的時機爭奪兵權,不過往深裡說,卻是動搖了如今群臣共治的合法性。

  「潞公。」韓岡目光誠摯的注視著文彥博,「當你決定從此處下手之後,朝廷就已經不能善罷甘休了,否則我輩有傾覆之憂。」

  文彥博清晰的感受到從韓岡言語中傳遞出來的信息,韓岡越是誠懇,言辭間的殺機就越是濃烈。不過見多識廣的老國公依然老神在在,「令岳當也反對吧?……把皇帝關起來。」

  韓岡搖搖頭。以王安石的名望,當真要跟朝廷打擂台,兩府也難辦,到時候就只能直接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幸好王安石下台後,拗相公的倔脾氣好轉了許多,沒有當真死硬到底,將孫女嫁給皇帝,把他可以接受的底限劃出來後,就沒有再多的動作了。

  「家岳只是想保住皇帝的性命,可不是要與朝廷唱反調。」

  文彥博嗤笑,「誰家的朝廷?」

  「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韓岡引用了文彥博舊日的一句名言,原話反問,「誰家的朝廷?」

  「天子現在何處?」

  「士大夫無德無才可治天下否?」

  天子的確被囚禁在宮中,但士大夫無德無才不能治天下,同樣的道理,皇帝無德無才也不應當治天下。

  文彥博血脈僨張,心臟強而有力的跳動著,多少年都沒有如此激動的情緒,一時間彷彿回到了當年的朝堂上,一句一句壓著政敵和皇帝。

  他怒視韓岡,「天子年幼,從未親政,何談失德。所謂不孝種種,人所未見,只聞得政事堂如此說。」

  瞅著怒髮衝冠的文彥博,韓岡突然微微一笑。

  因立場截然不同而產生的辯論,從來不是為了說服對方,而是為了說服旁觀者,眼下廳中只有他與文彥博兩個人鬥雞一般的相互瞪視,爭辯根本就沒有意義啊。

  政事堂說,天下人聽,掌握了天下輿情,些許質疑又算什麼。韓岡帶著幾許憐憫,幾許譏嘲,

  「潞公說的倒是沒錯。不過民情如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導。引導天下士民之議的結果,潞公此時當有切身體會了吧?」

  文彥博一怔,旋即暴怒,「相公此番話,可敢當著世人說?!」

  韓岡笑了起來,就像屠夫提刀看著待處理的牲口時的笑容。

  「這話自不會對他人說,潞公你是例外。畢竟潞公你相比起家岳和呂惠卿,可算是人畜無害了。」

  又是這四個字,文彥博陡然間安靜了。

  飛揚起來的鬍鬚軟塌塌的垂了下去,挺直的腰桿也彎了下來。

  與當朝宰相對辯朝堂的幻覺被韓岡一句話戳破了,只有他和韓岡兩人獨處的廳室,不過是外路入朝的官員被宰相接見而已。

  自己被潑了一身髒水,兒子又被押入了台獄,有什麼資格跟韓岡辯論?

  他顫顫巍巍的抬起眼,就像被貓兒抓在爪子下的老鼠,憤恨的看著韓岡。玩夠了,戲弄夠了,就啊嗚一口咬上來,讓他認清了這冷冰冰的現實。

  韓岡唇角凝固著冰冷的笑容,「朝廷開疆拓土,有我一份,卻沒有潞公你的,元祐初平宮亂,有我一份,卻沒潞公你,元佑十年的太平日子,有我一份,卻沒有潞公你的。哪個士人二十年不做功課,還能考中進士?潞公,這二十年,你漏做的功課太多太多。」

  沒有誰比文彥博自己更清楚近二十年不履朝堂的後果,他恨聲說,「日有起落,月有圓缺,今日相公笑老夫,來日相公難免為後人笑。」

  將希望放在了毫無著落的未來嗎?這與喪家犬的哀嚎又有何區別?如有可能,文彥博也不想說出這種話。

  「所以我準備抽身而退。最大的願望,就是在這之前之後都能太平無事。」

  韓岡已經羅列好了未來的計劃,就希望天下能按照他的計劃走下去。不管是誰破壞了他的計劃,那韓岡出手就絕不會留情。

  誰讓他一時不痛快,那他就讓誰一世不痛快。

  這一句,韓岡沒有說,文彥博已經明白。

  但文彥博已沒有去想,他在韓岡的話中,抓住另外一條更值得重視的信息。

  退?

  文彥博剛剛沉寂下去的心臟猛地一跳。

  韓岡還是要退。

  這個時候韓岡不大可能再說謊。

  也就是說,他的確會信守承諾按時辭去相位。

  一旦韓岡沒了宰相之位,他還能怎樣操控朝堂?或許一開始的時候還能做到,可時間長了,

  更重要的是,大議會他怎麼控制。

  提議設立大議會時,韓岡想的肯定是這邊借朝廷壓大議會,那裡邊借大議會壓朝廷,兩邊互不統屬,相互爭鋒,這樣他就能站在中間左右逢源,掌握這最多的權力。

  以韓岡之智,他理應明白大議會成立之後,根基淺薄的他決然控制不住大議會。不過有了朝廷為助力,或許就壓制住了。反過來也是與一般。

  或許這就是韓岡的如意算盤。

  但只要有人看破了這一切,提前打斷韓岡的盤算,那兩邊不靠的韓相公,定為當軸所忌的韓相公,就只能跟如今的自己一樣,二十年做不得功課了。

  文彥博仰起頭,嘴唇微微顫抖,好似竭力維持自己僅存的一點尊嚴,「敢問相公,打算怎麼處置老夫那幾個不成氣候的孽子?」

  處置?

  文彥博終於是服軟了。

  看著鬚髮皆白的耄耋老者,韓岡又變回了憐憫中帶著嘲諷的眼神。

  如果文彥博可以自己安靜的退場,何至於如此低三下四。

  大宋的天下已經變了,天下人生活的方式也變了,這是歷史的車輪,這是時代的洪流,如今就連士民間的日常用語、文章中的遣詞用字都變了,還有什麼沒變的?

  文彥博是舊勢力的代表,沒有在一旁靜悄悄的死掉腐爛,反而不甘心的跳出來,那韓岡除了送他去他該去的地方,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很簡單,潞公只要道個歉,認個錯就行了。」韓岡的笑容彷彿魔鬼,「在報紙上。這樣幾位衙內就只要去云南住一陣就行。」

  文彥博再一次陷入了暴怒之中。他知道韓岡不會那麼容易讓自己過關,但他也沒想到韓岡的條件會如此苛刻。

  兒子發配在意料之中,但前面低頭認錯卻遠遠超出文彥博的預期。

  大宋朝堂政爭的傳統是輸人不輸陣,就是被趕出朝堂,這頭是不能低的。尤其作為領袖人物更是如此。

  皇帝也在維護這樣的傳統,當他對現在的朝廷不滿意的時候,隨時可以將反對派,甚至只是某個人的反對者召回到朝堂上來。

  所以百多年來,所有人都習慣了,把政敵趕出朝堂就足夠了。

  為了日後捲土重來,文彥博願意現在付出一些代價。

  可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

  韓岡是要他低頭,承認黏在身上的髒東西,是自己吐出來的,拉出來的。一旦當真這麼做了,那就再也無法將自己洗脫乾淨了。

  這怎麼能答應?!

  答應了一身清明可就要毀了。

  文彥博遲遲未答,韓岡便給出了另一個選擇,「如果潞公不願意,那就請潞公全家在京師安居好了。」

  聽起來比前一個條件寬鬆許多。

  是說反了嗎?或許會有人這麼認為。

  但文彥博清楚,這完全沒有反。

  因為韓岡煽動的暴民,除了從洛陽帶來的二十幾個家生子,在京師本地僱傭的僕婢,這幾天要麼辭工,要麼幹脆不辭而別,僅有區區數人留了下來。

  要是全家被強制圈禁在京師,有錢在外也買不到東西,吃喝用度全都得仰仗朝廷鼻息,在韓岡的控制下,遲早全家死絕。

  兩個選擇,哪一條就不是文彥博想選,看韓岡的態度,即使會有第三個選擇,也不會比這兩條更好。

  究竟是該選哪一條?是低頭服輸,還是苟延殘喘坐以待斃?

  文彥博繼續的沉默,韓岡又道:「聽說潞公祖上是姓敬,為避翼祖【趙敬】諱,方改為文姓。」

  文彥博祖上原本姓敬,只是為避諱不得不改姓文。連祖宗傳下來的姓氏都能改,現在低頭服軟又能算什麼?

  被韓岡輕輕推了一把,文彥博身子輕顫,強忍住莫大的屈辱,低聲道,「在報上認錯要怎麼寫?」

  這種體例的文章,過去可從來沒有過。文彥博不想寫,當然也不會寫。

  「潞公如此明白事理是最好了。令郎的事,我會讓王壽明辦好的。至於報上的公開道歉,我會讓人送個模板,照著寫就是了。潞公大可放心,不會太過分。」

  這還不過分?

  文彥博差點沒氣昏過去。

  右手死命的掐著虎口,強忍住怒意。

  心中不住的在告誡自己,再忍一忍。到時候,就讓他這個一身糞臭的灌園小兒知道,他與世代簪纓的鐘鳴鼎食之家,在底蘊上,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既然說和了,潞公你的事也算解決了。」韓岡輕鬆的站起身,轉過來,親手扶著文彥博起,「勞動潞公這麼長時間,韓岡這就讓人安排車子,送潞公回府。」

  韓岡前倨後恭,態度突然轉變,讓文彥博好不習慣。

  被韓岡在自己胳膊搭上兩隻手,猶如被毒蛇纏身,文彥博忍住甩開韓岡的衝動,在當今宰相的攙扶下,緩緩向外走去。

  「等天子大婚之後,再過兩個月,由在下和子容平章共同倡立大宋自然學會就要在京師召開第一次大會,大部分人都是些對格物之道,常年在《自然》上發表些文章的。其中有不少人精通養生之道,潞公如有興趣,屆時也可來聽一聽。」

  韓岡扯著不著調的閒話,文彥博還沉浸在臥薪嘗膽的屈辱之中,嗯吶兩聲,並未放在心上。

  韓岡低頭瞥了一眼,又是淡淡一笑,悄然換過話題,一路將文彥博送了出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7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7)
  
  送了文彥博離開,韓岡沒有立刻離開蘇府。

  轉回來,沿著牆根下的小路,來到一座篁竹幽幽的小院中。

  蘇頌正在院中,專心致志在房內修改著一篇文章。

  草稿早已改得面目全非,修改後的蠅頭小楷,幾乎把所有的留白都給佔了去,聽到下人的通報,蘇頌才丟下了手上的毛筆,從房中出來。

  「怎麼樣了,文寬夫服軟了沒有?」他問著韓岡。

  「哪有那麼容易。」韓岡搖頭。

  蘇頌驚訝起來,「沒答應?」

  「答是答應了。只是口服心不服。」

  「人越老,就越是固執,玉昆當是深有體會。」蘇頌自嘲道。

  韓岡搖頭,「那是因為我提出的論點,沒有充分的證明。潞國公可不只是固執。」

  他在離開的文彥博身上,可沒看到半點認輸服軟的跡象,有的只是退以待變的權宜。

  宰相可以軟弱,因為有些皇帝就喜歡聽話的大臣。但能夠成為士大夫中的領袖人物,那他的性格之中,就必然有著堅定甚至是固執的成分在。

  文彥博不是王珪,回到洛陽之後,時不時的就要折騰出點事來,讓秉政的宰執做得不那麼舒坦,十幾二十年持之以恆的為日後的反撲做準備。

  如今文彥博貿然深入敵營,吃了一個敗仗,不得不簽下城下之盟,但並不代表他會就此俯首稱臣,勾踐的光輝榜樣還在那裡呢。

  同樣很清楚文彥博的為人,蘇頌問韓岡,「那玉昆你打算怎麼做?」

  韓岡帶著沉穩的微笑:「當然還是只有那句話。」

  蘇頌微皺起眉,「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韓岡經常會說些很特別的話,不見典籍出處,細細咀嚼卻別有一番味道。不過這一句,殺性太重,蘇頌並不喜歡,只是他也無法否認這句話的正確性。太祖皇帝同樣說過,『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韓岡的眼睛笑得微微眯了起來:「潞國公做了幾十年的宰相,被優容尊崇慣了,遇上不講道理的,有理也說不清了。」

  「文寬夫有什麼道理?」蘇頌可沒打算救文彥博,他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文彥博也不順眼。

  當年范仲淹為何要保住棄城而逃的知州?是怕皇帝殺人殺得手滑,殺到自己頭上。

  現在可沒皇帝了,如若自身事敗,就是沒處置文彥博,照樣沒活路。如果一直能維持下去,怎麼處置文寬夫,都不會影響大局。

  這種情況下,幹掉文彥博就是保護自己,蘇頌自然拎得清。

  韓岡呵呵笑道:「有理說不清,沒理就更說不清。」

  蘇頌看了韓岡一陣,嘆道,「幸好這次是讓玉昆你來。其他人做來,沒玉昆你這般乾脆利落。」

  如果是其他宰輔來對付文彥博,只會交代給下面人去做,自己要保持乾乾淨淨的好名聲。要是給人說是對老宰相下狠手,整個士大夫階層裡面都會對他不待見,平民百姓知道以後,也會說道兩句。不說別的,文彥博的年齡就天然的佔了優勢。

  但韓岡對文彥博下手,無關的外人首先就會站在韓岡這一邊,不說韓岡直接在報上指名攻劾,就是韓岡什麼都不說,許多人都會為韓岡的行動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等到韓岡把文彥博大罵一通,登時就成了過街的老鼠,就像當年的蔡京,被京師百姓得知,他竟然敢彈劾韓岡,當天就連家門也進出不了了。

  「子容兄謬讚了。」韓岡搖頭嘆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這麼做。何況這等事,做多了一樣敗了名聲。幾十年的積蓄,幾次就敗出去,敗家子也不是這般做的。」

  好名聲是建立在韓岡幾十年來多做事少說話的基礎上的。是切切實實做了澤被天下士民的好事,而不是只在朝堂上與同列扯犢子,如果韓岡日後隔三差五就拎出個重臣來公然抨擊一番,煽動起百姓,遲早會跟王莽一樣,口碑徹底崩壞掉。

  韓岡能如此冷靜理智的看待自身在民眾中的影響力,這讓蘇頌放心了不少。畢竟關係再是親睦,也不得不擔心日後韓岡膨脹起來,仗著自身的聲望,將矛頭對準如今的盟友。再如何相信對方的人品,也不得不考慮日後的變化。

  韓岡沖蘇頌微微一笑,也是看透了蘇頌的心思。

  蘇頌老臉一紅,沖韓岡點了點頭,以示歉意。不管怎麼說,懷疑多年的老友,也是一重罪過了。

  韓岡輕輕咳了一聲,打碎了些許尷尬的氣氛,「方才子容兄是不是在看學會章程的草稿?」

  「章程已經定下來了,你我都用心修訂過,章子厚都說沒什麼需要大改的條目,沒必要再多費心思了。玉昆你之前也說了,等到施行時,再看哪邊有不合適的地方。我也是覺得可以了,暫時不必要再改。」蘇頌咂了咂嘴,覺得有些口乾舌燥,「是具體的法度。」

  有韓岡和蘇頌共同發起,以《自然》的通訊會員為主體的大宋自然學會,是這段時間蘇頌忙碌的重點。

  這是個在章程上明確提出以促進大宋自然學術發展為主要目的的組織,歡迎一切有心於此的成員。眼下只要是訂閱《自然》的用戶進行申請,就能成為自然學會的一份子。

  就算一時無法訂閱,只要在各地的分會進行申請,也能成為預備會員,日後通過考核,一樣可以成為正式成員。

  有《自然》數量龐大的訂閱用戶為基礎,有蘇頌、韓岡這兩位宰相作為發起人,自然學會的會員與預備會員的人數究竟能達到多少,蘇頌和韓岡基本上已經心中有數——萬人才是底限。

  自古而今,從來沒有一個組織能夠像這個學會一般,能夠在正式創立前,便聚集了這般人數的讀書人。

  這麼龐大的一個群體——士大夫們組織的文會、詩社,最多也不過二三十人——同時還缺乏一個足夠長久的歷史,一切皆是新創,人心混亂的情況下,在管理上就是一個能讓人發狂的難題。

  而章程與細則將會在兩個月後的大會上,經由參加大會的代表投票通過。就像是套在這匹奔馬頭上轡頭,讓這匹奔馬能夠在受控的範圍之內。

  蘇頌把韓岡帶進房內,將桌上的草稿遞給韓岡,「我把我的那一份意見刪改改了許多,但改來改去,還是比不上章程完滿。」

  韓岡接過草稿,立刻就被滿篇的蠅頭小字給炫花了眼。抬起眼看蘇頌,「其實有了章程之後,細則就只要遵循章程,把大概的規矩定下,剩下的日後再修訂也不遲。子容兄你就是太追求完美了。」

  蘇頌正色道,「玉昆,須知只有今日的法度謹嚴,才有日後的長治久安。現在是半點不能懈怠的。」

  韓岡暗自搖搖頭,迥異於既往官僚體系的大型組織,維繫組織凝聚力的制度,不是閉門造車能夠實現的。

  不過他也沒再多說,低頭審視蘇頌修改後的細則。與蘇頌往來多年,蘇頌寫字的習慣,韓岡都瞭如指掌,儘管草稿上刪改修訂得幾乎讓人難以分辨,不過韓岡還是大體上看懂蘇頌想要表達的意思。

  具體的內容,在韓岡看來已經有些偏了,不過還算適用,就算還有些條款不適合,到時候在改動也不遲。

  「感覺差不多了,」韓岡邊看邊點頭,最後將草稿還給蘇頌,「子容兄寫得已經很完備了,等謄抄過,明天拿出去一起合議一下,當可就了事了。」

  「是嗎?」蘇頌還是有些猶疑。畢竟不放心,畢竟這是關係到格物一系的大事,「滿把錢在手,沒有一根結實的索子穿起來,錢也是會掉光的。」

  「子容兄放心,都已經裝在了錢袋裡,掉不出來。有根索子,不過是方便拿進拿出罷了。」韓岡笑道,「還是說說『錢』的事吧。比如總會的建設,我前日讓犬子去看了,還要在加把勁才行。」

  學會將會在各地成立分會,並通過學會會產為分會置辦產業,供本地會員按期集會。分會中還要設立圖書館.爭取每個縣都能有一個分會,每個州有一個總分會,而京師則是學會總會駐地。

  這一座將成為自然學會中心的京師總會會所經過了一段蠻長時間的建設,已經快要完工了。

  其中地皮是雍秦商會捐獻,建築來自於章家名下的商會和平安號、順豐行共同出資。包括藏書數十萬冊的大型圖書館,以及總面積超過三千平方尺的溫室。但其中規模最大的建築,還是有一千兩百個座位的大會堂。

  一說起總會和分會建設,兩人的交流就沒了時間上的分寸,蘇頌直說得口乾舌燥,稍停下來,便立刻讓外面端了茶來。

  一槍一旗的葉片在茶盞中舒展開來,茶葉的芬芳隨著水汽蒸騰而上,一室皆香。

  韓岡手指在瓷盞上試了試溫度,就沒端起來,他喝茶就如同牛馬飲,只為瞭解渴,卻做不到蘇頌這般細心慢品。

  京師之中,倒也是不少人笑話過韓岡在日常行動上的疏失,畢竟他不是三代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飯的世家子弟。不過韓岡的另一個身份,讓他的日常飲食得到無數人的倣傚。

  炒青在茶葉上的比例如今直壓團茶,甚至連福建一貫做貢茶的茶園,也在宮中的需求下開始轉型。

  經過十餘年,原本只是土製的秦嶺山茶炒青,在一定程度上吸納了團茶的製作方法之後,對採摘、炒制的工序,越發的講究起來。今天蘇頌拿出來待客的茶葉,葉片蜷曲如螺,異香撲鼻,韓岡看著都有些像碧螺春的感覺了。

  蘇頌小口把熱茶喝完,出了一層薄汗,原本有些內濕外燥的感覺,喝過茶後,倒是清爽了許多。

  韓岡則是待茶水稍涼,撇過茶葉,一口給喝光。

  茶盞亮了底,蘇頌也不再留韓岡,

  相互交代了幾件事,送韓岡出了門,蘇頌最後突然開口,「玉昆,要注意你那兩個本家。」

  韓岡回頭,換了一個安心的笑容:「子容兄,放心,我們很快就不用擔心他們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8)

  天色依然黑沉,一摞摞捆紮好的報紙已經送到了京師各處分發站中。

  滿載著報紙的馬車穿過大門,在院子中央穩穩停下。

  車伕嘿的一聲,從車前的座位上利落的跳下,走到車身側,彎下腰,低頭在車輪旁摸索了兩下,只聽喀得一聲響,本來還稍稍有些晃動的車輪,立刻就給卡死了。

  車伕下車,將左右兩隻後車輪給鎖死的時候,五六名小工已一擁而上,兩個站在車上,剩下的站在車下,你拋我接,手腳麻利的把車上的報紙卸下。

  車伕鎖好車輪,身材榔槺的分發站站長已晃到他的身旁,一邊抬頭盯著手下的小報童卸下報紙,一邊打著哈欠對車伕道,「今天晚了點啊。」

  車伕正忙著從座位下的間隔中往外扯一個口袋,聞言抬起頭,向車上努努嘴:「有個大新聞。」

  一對小眼睛還迷迷瞪瞪的站長登時有了精神,「什麼大新聞?」

  「聽說又是文相公的。」

  站長還沒說話,站在車上的一個小工就衝下面問,「被韓相公罵的那個文相公?」

  站長抬頭罵,揚眉瞪眼,「小猴子,忙你的去!」

  那小工敢隨意插話,顯是在這站長面前有些體面。被呵斥了一句,也不害怕,就只縮了縮脖子,與同伴嘻嘻笑笑,繼續向下丟報紙。

  車伕也呵呵兩聲,手往拿出來的大口袋裡掏了兩掏,就抓出一把的黃豆粒來。

  看到黃豆,拉車的四匹挽馬立刻唏律律的叫喚起來。

  馬嘶聲此起彼伏,

  「吃貨。」車伕笑罵了一句,把黃豆湊到了馬兒嘴邊。

  「就知道寶貝你的牲口。」站長嗤之以鼻,左右看看。

  負責送報的小報童們,在後面給捆紮起來的報紙拆包。然後按照預定的數量裝進自己的送報袋中。

  站長走過去,從中抽出一份報紙,從報童中叫出來一個年紀最大的,把報紙遞給他,指著頭條上,「金哥,看得懂不?」

  金哥念著頭條,「皇……帝……大……婚……在……」

  站長立刻搖頭。皇帝大婚不大婚,他才不關心。

  那等不孝的昏君要不是不小心在太后面前露了馬腳,等他親政了,大宋還不知給他怎麼糟蹋。

  聽說在先帝發病時拚命保了他皇位,先帝駕崩後,二大王造反,又拚命保了他性命的章相公、韓相公,他都嫌礙事,多次私下對身邊人說,登基後,要殺了兩位相公。

  真是枉費了相公們的忠心耿耿。這等昏君,一輩子給關在深宮裡面才是對天下的好事。

  「不是這一條。下一條。」

  金哥向下看過去,「河……北……夏……糧……」

  「不是。」站長不耐煩的說,河北豐收又怎麼樣,不處置掉心腹之患,多收的糧食就是送給遼狗的禮物,「找有個『文』字的,那個文相公的文。」

  報童拿著報紙,低頭辨認,「這一條是。侍中,開府儀……同三司,金紫光祿大夫——呃……潞……潞!潞國公……文……」

  報童只上了兩年蒙學,認識幾百字,看些市井間的新聞能明白,但更深奧的文章,比如這一篇文彥博的認罪狀,單獨的字分開來能認識大半,一旦合成詞句,就完全不知所云了,不說後面的文章,就是一個官職,就幾乎讓他崩潰。

  「罷了,罷了。」在車伕哧哧的笑聲中,站長阻止他再念下去了,「聽著都累。」

  從報童手上抽走報紙,三下兩下捲起來,給呆呆傻傻的報童後腦來了一下,發作道:「還發什麼呆,還不去去做事!」

  車伕就在旁邊笑,抓出一把把黃豆,給四匹馬都餵過了,順手就在口袋布上,把被馬舌頭舔過,滿是口水的手給擦乾淨,「你這這麼多人,就沒個能讀報的?」

  只覺得平白丟了一個人,站長老臉微紅,強自辯說,「平時讓他給俺唸唸昨兒各場的比分,進球的是誰,還有哪家瓦子排新戲,這些新聞也沒見打個磕絆,也不知今天咋的了,舌頭跟打了結似的。」

  「這個和那個能一樣嗎?」車上的報紙都卸光了,車伕靠著車子,啃著自帶的烙餅,「一個是相公寫得文章,人品再壞,也是響噹噹的進士。一個還不只是哪裡的窮措大,也就是能寫幾筆狗.爬字罷了。能讀窮措大的文章不算什麼,我家的兒子一早就能讀了,俺怕他學錯了,不讓他看這些文章,只讓他看前兩版,能上前兩版的文章,少說都是舉人寫的。」

  站長指著那金哥,「這小子成績不太差,學校裡面同年級排過前十的,其他的比他還不如。」

  報社開辦的蒙學,半工半讀的報童們,只有成績排在前列,才能有資格更進一步,所以競爭極為激烈。

  車伕自得的哼了一聲,「我家的小子兩年裡面,多少次考試平均起來能進前十,這還要擔心爭不上名額,一次兩次前十算什麼。我家的小子可是在的第四蒙學!」

  站長嘖著嘴,「知道你家兒子聰明,行了吧。少說嘴了。」

  報社需要更多的上層支持者,如果是有希望進學的學生,基本上都能得到資助。不過要是成績不行,那報社也不是亂撒錢的棒槌。為了爭奪改變命運的機會,不論是報童,還是報社員工的家屬,都是拼了命的用功,那些不用功又始終不肯悔改的孩子,一早就被趕出了學校。

  如果家中有一個能進學的孩子,其父母就會像車伕這般驕傲,而外人也在羨慕之餘,對其父母更多一點尊重。

  天上的月亮此時又向西挪動了一點,籠罩在最東邊天空上的深黑色,也稍稍褪去了一些。

  車伕看了看天色,叫道,「好嘍,要走了。」

  飛快的把鎖住車輪的機關播下,跳上馬車,跟站長打了個招呼,揚手一個鞭花,劈啪作響,得兒駕一聲喚,四匹挽馬同時起步,輕快的步子拉著輕了許多的馬車出了小院。

  站長目送車伕離開,回頭就是一聲大吼,「快天亮了!別磨蹭了!!」

  站長的大嗓門遠遠傳開,遠近裡坊的看門狗開始汪汪狂叫,一時間不知驚醒了多少睡夢中的鄰人。

  一名名報童斜背裝滿報紙的挎包,跑出小小的分送站,將最新的新聞,用最快的速度送進京師的千家萬戶。

  這一個早上,注定不會寧靜。

  ……………………

  「文寬夫竟然低頭了!」

  韓縝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走了進來,手上拿著還帶著油墨味的報紙。

  韓維抬起頭,面前也攤著剛剛拿到手的快報,冷笑道,「他來京師就是為了丟人現眼的?」

  「恐怕文寬夫也沒想到,政事堂會這般不留情面。」

  韓縝說著,在桌旁坐了下來,守候一旁的下人們手腳麻利的給他端上今天的早餐。

  一碗熬得濃稠的七寶粟米粥,一小碟北門醃黃瓜,年已七旬的韓縝就跟他的兄長韓維一樣,口味越發得清淡,飲食也更加簡素。

  「那是他活該,」韓維毫不客氣的評價道,「被太后趕去太廟就該收斂了。」

  說起了朝中事,韓縝擺了擺手,讓下人都出去了,「他或許覺得兩府要開大議會,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什麼事來。」

  「他覺得……」韓維一聲冷哼,「一廂情願。」

  韓縝則暗暗搖頭,他五哥說得好像有先見之明一般,其實如果不是自家有個好侄兒,這一回不定就是韓文兩家同時遭殃。

  「不過轉得也太快了。」韓縝指了指報紙,上面正是題了文彥博頭銜和名諱的悔過書,「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為百姓也。皇帝面前都敢說的。昨天才去見了兩府吧?」

  昔年在憤怒的天子面前,文彥博還敢直言抗辯,如今不過是去見了兩府一面,就算兩個兒子被抓了,也不該轉變得那麼快。

  「知道兩府動真格的了,再硬著也沒好處。皇帝居高臨下,些許冒犯尚可優容,換作是謀反,皇帝還能如此寬容?」

  文彥博就是要拆兩府的台,如果兩府事敗,身家性命皆盡難保。文彥博這一回給判個滿門抄斬或許是過頭了,全家流配西域、雲南都不出奇。

  「只是這般逼著潞國公低頭,兩府……章韓二相可這一回不免名聲受損。」

  「這不是好事嗎?」韓維橫了兄弟一眼,拿起了筷子。

  韓縝眨了眨眼,隨即也拿起了筷子。

  這的確是好事。

  對韓家如是,對其他有望宰相的重臣亦如是。

  兩位宰相太過於強勢,就像是五嶽一般,死死壓在所有朝臣的頭上。

  兩人聯手秉政,十年來的碩果纍纍,天下間已多有士人以元佑之治相稱,聲望之隆,遠在國朝歷代名相之上。

  挾文治武功之聲威,即使貴為元老,都要讓他一頭地,其餘朝臣更是得仰仗其鼻息。

  如果他們的名聲能夠,儘管一時間還不能推翻他們的壓制,卻也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尤其是與人望息息相關的大議會召開之前。

  新任的御史中丞,冷眼目送一名大搖其頭、為章、韓二相扼腕歎息的朝臣離開。

  『一群白癡。』

  王居卿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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