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76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4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九)
  
  維持大宋天下,繼續忠勤為國,不生篡逆之心。

  太后的希望是很好的,不過那也是不可能的。

  韓岡暗道。

  做到宰相之後,即使自己能保持理智,下面的人也會推著他去問鼎大政。

  章惇的兩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家的幾個兒子,難保日後不會動起不該有的心思。

  手底下的親信,一干有幸進之心的小人,也都會想方設法來攛掇自己和章惇行謀逆之事。

  黃袍加身,可也就是本朝的事。儘管陳橋兵變,從任何角度來看,主導者都是太祖無疑,但若無一干大將的支持,想必他也難以最終下定決心。

  如果能夠成功,韓岡不會崖岸自高,但最終成事的幾率微乎其微,反而會平添內戰的風險。計較得失,這件事,不值得去做。

  所以才要釜底抽薪。

  「韓相公。」

  韓岡正思忖,台陛之上,就傳來一個微弱的女聲,是太后的聲音。

  最靠前的宰輔們,都聽到了太后的催促。

  在與宰相們一起確認了要繼續維持天子的皇位,太后也明確了要給予相應的懲罰。

  在太后發話之後,預定的流程中,此時韓岡就該繼續應對。但他一時分心,回應就慢了一拍。

  韓岡此刻是殿上關注的焦點,他不應聲,立刻就引發了無數猜測。

  放太甲於桐宮。太后、宰相欲效伊尹之行,其中主導之人,自是韓岡無疑。現在太后又要放開手中的大權,

  但之前三位宰相共招議政與會,應該就是前奏。早在那個時候,三位宰相就已經籌劃好了今日之事。為什麼韓岡還要猶豫。

  章惇也忍不住目視韓岡,懷疑這位主導者,現在是不是起了其他心思。

  不過韓岡很快就反應過來,恭聲道,「太后即以社稷相托,臣雖顢頇,卻義不容辭。惟慮一事,使臣猶疑。」

  一句話就圓上了方纔的遲鈍,章惇嘴角微微翹起,當真是唱作俱佳,比真的還真了。

  「相公請說。」

  韓岡朗聲道,「以周公之賢,亦不免為流言所擾。臣等不如周公遠甚,日後難免莽、卓之譏。人言可畏,若有不軌之徒,以清君側為名起事,縱能剿除,亦不免生民塗炭。何況北地尚有遼寇對中原虎視眈眈,萬一朝廷一時不能剿除反賊,遼人必然入寇,屆時這大宋天下將不可收拾。」

  若太后能繼續理事,把皇帝關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跟過去一樣。但現在太后重病,國事操於宰相之手,這的確難免為人所攻,甚至被世人視作權奸。做得岔了,地方的叛亂,也難以避免。

  「此事的確不可忽視。但吾如今病重,除了諸卿,又能托付何人?還請相公多多費心。」

  韓岡點頭,「臣有一愚之得,請太后和諸位同列參詳。」

  諸多朝臣腹誹不已。

  能在代天執掌大政的同時還取信於天下,就是周公也做不到,如此難度的考題,怎麼可能一轉念便拿出了答案?

  韓岡肯定早就有了腹案,今天殿上的這一出,只不過是演給朝臣們看的。

  韓岡根本就不介意會被人如何看待,他的計劃終於到了最後一步,現在就是要揭開底牌的時候了。

  「太后欲以朝事相托,操天下之權柄,荷國家之重負,便在宰相一身。於今軍制,將無私軍,難效五代。行悖逆之事,非宰相不能。臣雖備位宰相,亦不敢諱言。」

  韓岡這是大實話。宰相已能操持軍國之事,他和章惇對軍隊又都有莫大的影響力,即使樞密院的一種樞密使也比不過他們。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想要造反,沒有人比他們兩個更方便了。

  「若想避免宰相權柄過重,無法可制,以至國家生亂,必須給宰相加以限制。」

  李清臣聞言頓時雙眉一揚,這的確是好事,韓岡為了自清,要自斷手足,他這等這些本已大權在握的議政怎麼能不開心。

  諸多議政皆如李清臣一般欣喜,議政之制,本就是韓岡為避人言而弄出來的新政,現在不論韓岡怎麼做,對他們這些議政來說,都是一樁夢寐以求的好事。

  只有蒲宗孟則依然陰沉,不管宰相怎麼自削權柄都輪不到他去想了。而且以韓岡的性格,下面肯定還有轉折。

  韓岡果然是轉折了,「但宰相代掌國政,權輕,則宰相為下僚所輕,勢弱,則朝廷難制州郡。故而宰相權柄決不可削,不耳,國事殆矣。」

  「那該如何是好?」太后發問。

  韓岡道:「宰相之權需增,宰相之任需減。」

  太后聞言又問道:「增宰相之權,其中道理吾已明白。但減宰相之任,吾不甚明瞭,還請相公細說。」

  「舊日天子、太后臨朝,宰相任期長短,決於天子、太后。適任則長,不適則短。同時宰相之權輕重,也只看天子、太后的心意。若對參政比宰相更加信重,以下凌上也所在多有。」

  王安石當年初入東府,便將宰相富弼逼得稱病,整個政事堂就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他能這麼做,自然是熙宗皇帝需要他來主持變法的結果。

  太后聽起來明白了韓岡話中之意,「也就是說,如今官家要思過反省,吾又不能臨朝視事,宰相到底能任職多久,就沒辦法約束了。」

  韓岡點頭,「太后明鑒,的確是如此。」

  朝臣們頓時躁動起來,尤其是一干議政重臣,對他們來說,縮減宰相任期,比削弱宰相權柄,更加有誘惑力。

  「那依相公之見,這任期當定在幾年為好。」

  別人在台上,一天都嫌多,自己在台上,百年亦不足。

  如果自己做了宰相,肯定會這麼想。不過李清臣知道,韓岡肯定不會如此,至少不可能公然這麼說。

  只聽得韓岡道,「遍觀本朝歷任宰相,任職長則十年,短則一年不到。但大多數一任則在三五年之間。以臣之見,宜當如此。不過任期長短究竟如何,還請陛下定奪。」

  「三年就太短了。四五年則正合適……不知蘇平章、章相公你們怎麼看。」

  蘇頌道:「五年為宜。正好迎合國是之期。」

  章惇亦道:「臣意亦如此。」

  李清臣忽的一聲冷笑,五年一議國是,看來韓岡當年就已經在為今日做準備了。

  「諸卿可有其他意見。」太后又問向其他朝臣。

  執政、議政便魚貫而出,先後開口表示支持,李清臣也出班說了兩句支持的話。

  四年、五年,能有多少差別?既然太后和三位宰相早就敲定了任期時間,現在反對,平白得罪宰相和太后。

  「那就定為五年吧。」太后道,「五年之後,當另擇賢能。萬一這五年之中,宰相選賢任能,天下國泰民安,無他人可與之相比,吾想要多留其幾年,可否繼續做下去?」

  太后的問題,也正是群臣的問題。若宰相可以一任接一任的做下去,跟沒有這個任期制度又有什麼區別。

  不過他們都清楚,今天的這番問對,純粹是一場照著劇本來演的雜劇。任何太后問出的問題,韓岡那邊都有了確定的答案。唯一有區別的地方,演出的場所不是在外面的瓦子裡,而是在文德殿上。

  韓岡道:「任期長過十年,則宰相必勢大不可制。若陛下覺得賢人難得,那宰相可以連任。但為國家計,宰相最多也只能連任一任。十年之後,無論功罪與否,必須離任讓賢。」

  「兩府怎麼辦?」

  如果宰相最多也只能任職十年,那其他宰輔自然也不應該更長。但宰相都是從執政升上去的,要是做了十年參政、樞密使,接下來就得離開兩府,那誰能甘心。

  「兩府執政,亦同以五年為期,若不能升任宰相,兩任後必須離開兩府。若之前只做了五年執政,升任宰相後,可照常連任。若是就任十年執政,升任宰相後,則不可連任。」

  「也就是說,最多在兩府待上十五年?」

  「十五年足矣。」韓岡道,「尋常時朝臣入兩府,大多在五十前後,十五年後,年近七旬,已是致仕之期。」

  說到這裡,韓岡方案的真面目終於露出了大半。

  天子失德不得親政,太后因病不能理事,軍國之事將盡入宰相之手。

  為了防止宰相乘機篡逆,肯定要有一套鉗制的手段。而韓岡的提案,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圓滿的方案了。

  即使讓李清臣來看,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案了。但不論方案看起來多麼圓滿,如果不能執行,那就只是一紙空文。

  在李清臣看來,現在可是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韓岡、章惇不能給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一切都是笑話。

  「不過蘇平章為相已滿十載,章相公還有韓相公你也離十年不遠。還有兩府諸卿,大多任職已過一任。相公和諸卿之能之忠,吾用了多年才看得分明。吾將國事相托,正是因為相信各位相公能夠處置好軍國大事。若是貿然換了新人,如何讓吾放心?」

  太后今天在殿上所說的話,是早就商量好的內容。

  她現在無力控制朝堂,又不想換一個皇帝,更不願看到天子親政。韓岡提出來的方案,自然最合她的心意。但要保證執行,韓岡必須在位很長一段時間。

  欲留宰輔,宰輔們自己不能出面說。不過想要討好宰輔的議政又怎麼會少?

  李清臣比所有人都快上一步:「制度初行,宰相不可遽然離任。」

  王居卿也出班道:「今日之議,自當從今日開始算起。」

  議政們先後表態,皆是要挽留宰輔,太后順水推舟,將此事敲定,「如此最好。如今吾將朝政托付,正是人心不安的時候,少不了三位相公和諸位卿家鎮守朝堂。」

  雖然是搶先一步做了好人,但聽到太后的話落,李清臣嘴角還是微微抽了一下。

  再來十年,那可就是二十年了。按照韓岡的說法,宰相們根基深厚,想要謀逆隨時都可以了。

  不過李清臣也在等待,既然太后能如此公然說出來,肯定會給出一個能說得過去的應對。

  韓岡在朝堂上朗聲宣言,昂首挺胸,說不出的身正氣直,

  「陛下所憂,非是無理。如今朝堂局勢的確需要臣等維持,臣不敢為全一己私名,而罔顧天下之義。但既然是臣建此議,五年後,自先避位讓賢,不再參選,以示天下以公!」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十)
     
  五年離位。

  韓岡的計劃只通報到了宰輔一級,同時還有議政之中,屬於章惇、韓岡的真正親信,而且只是大略。真正的細節,則只掌握在寥寥十數人手中。

  而他五年之後,不再擔任宰相的想法,更是只告知了太后、章惇、蘇頌、張璪和王安石五人。

  當太后問起現任的宰輔該如何安置,誰都知道韓岡必然要給出一個看似公道的回應,才能讓他的方案執行下去。

  但韓岡主動承諾只做五年宰相便不再連任,還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這下去之後,還能再回來嗎?

  卸任宰相過幾年再捲土重來的事情很常見,但那都是皇帝想要用他才會再召回朝中。

  若是韓岡五年後離任,必須再過五年才能回來。而那時候,即便太后還在,又有幾位議政會推薦他進入兩府?

  韓岡現在才四十,以他的身體情況,至少還有三十年的時間。即使到了十年後,以韓岡那時候的年紀,在兩府中,依然還有一個十五年。多了一個他,就少了好幾人的位置,有幾個議政能夠容忍?

  李清臣疑惑的望著韓岡,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有信心在卸任之後,還能掌控局勢?這未免太渺茫了。

  當他卸任之後,定然只能出典外郡——總不可能留下來給人做下屬——留下來的章惇,他怎麼可能會不乘機清洗韓岡在朝堂中的勢力?沒有一定的勢力,怎麼再入兩府?

  不過韓岡多少還有一些補償。

  一個就是韓岡既然現在就確定五年之後會空出這個位置,想必他那一系的議政們,都會期待到時候韓岡能推動他們進入兩府。接下來的幾年,必定會更加用心。

  另外就是今日之後,韓岡的名望肯定比之前更勝一籌。

  分明已經站在了臣子所能擁有的地位和權勢的最高峰,但韓岡還是說放下就放下了。

  他現在的承諾過兩日傳出去,他對權柄視若鄙履的形象,恐怕會在世人的心目中也越發的深刻起來。

  名聲愈大,聲望愈隆,也許居於朝外,還是能影響到朝堂政事。

  只是看著殿堂中央的韓岡,李清臣心中暗暗發誓,如果這一次的決定當真出自於韓岡本心,自己日後絕不會站在他的對立面。

  明明有機會可以直接控制朝堂,偏偏還選了一條曲折的道路,想要立下百世之制。太過於理想化的一個人,性子比王安石還要強硬,為了達成目標,連自己的權勢都能放下。這樣的人很危險,就像一個清醒的瘋子,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挨上他一刀,而且他捅出這一刀時總是有著最充分的理由。

  「相公立身之正,確堪為萬事之表。既然相公有此心,吾如何不成全。」

  太后並沒有挽留韓岡,但太后這個相當於宰輔辭位,天子一辭便允的態度,朝臣們卻不會錯認,這與其說是嫌棄韓岡,還不若說是早已商議好的結果,所以不必多費口舌。

  「但還有一件事,還請相公為吾解惑。如今兩府執政選舉,是通過廷推選舉待選之人,再由吾從中擇其一人。宰相更是由吾自兩府中選拔。日後吾難以理政,皇帝依然不成器,那時候該如何選舉執政,又該如何自執政中選拔宰相?」

  李清臣忽然又發現自己好像把韓岡想得過於理想化了。從太后這番話中,韓岡早就把卸職宰相後如何控制朝堂的問題一併考慮進來了。

  不過更值得感慨的是太后的態度。太后一步步的為韓岡的計劃做鋪墊,原本應該由韓岡手下的親信來完成的任務,現在都由太后做了。真不知韓岡是怎麼討好太后,讓太后願意如此被其使喚。

  太后依先帝詔書假天子之權,其實就是當今的皇帝,而且是真真正正能夠掌握權柄的皇帝,不是晚唐那等門生天子,但她卻能乾淨利落的放下了。儘管其中固然有生病的緣故,可李清臣覺得,如果是自己,即使已經冰涼的躺在了棺材裡,也會把一隻手伸出來,緊緊攥著皇帝承天受命之寶的。

  「世間皆云宰相權重,試問重在何處?」韓岡稍稍頓了一下,就接下去說道,「重在掌政務、預軍事、進退百官、事無不統。尤其這個事無不統,朝廷立法,宰相掌之,要案難斷,宰相決之,科舉選萃,宰相問之,若議政、執政、宰相的人選,現任宰相仍可干預,其與天子何異,莫說十年,窮五年之功亦能謀朝篡位。」

  政事、軍事、人事、財稅、律法、教育、建設這幾個方面,基本上涵蓋了現有的所有統治事務,而這些事務,原本就都在宰相的管轄與過問範圍之內,只是上面還有一個天子,還有一個用來遏制百官的監察體系。如今太后也要休養,可就連同監察也歸屬了宰相。將朝堂上下所有事務一把抓在手中,這就是皇帝了。

  聽韓岡這麼一數,宰相的權柄的確是大得驚人。但韓岡為什麼之前不說,偏偏剛剛承諾五年後卸任的時候才說出來?

  李清臣輕輕咂著嘴,難怪韓岡甘願只做五年宰相就辭位,原來是因為已經準備削弱宰相權柄,這樣一來,日後即使不做宰相,也能遏制住東府之首。

  他悄悄瞟了一眼最上首處的章惇,卻發現在這位宰相的臉上看不到任何驚怒之色。

  『看來兩人相互之間做了交換。』李清臣心道。不讓韓岡放心的走,他也掌握不了東府大權。

  『還有太后。』他想,想要讓太后放心,一個,要把皇帝死死摁住,讓他永遠都無法親政,另一個,就是要保住趙氏江山。韓岡和章惇肯定都做了保證,所以太后才會配合。

  「相公說的是。」太后不出意料的對韓岡的話大加贊同,「宰相、執政、議政,荷天下之重,不可決於私人。」

  「故而依臣之見,宰相與執政的人選,可於京中設大議會,由選自天下各州的議員來投票決定。」

  大議會……

  又來了。

  李清臣暗暗嘆道。

  州縣設議會的詔書剛剛頒佈不久,各地州議會、縣議會才開始籌備,現在韓岡又弄出一個大議會來。

  議會還沒辦,地方上已經被攪得一團亂,當時李清臣還慶幸韓岡沒有在朝堂上辦個議會的打算,現在一看,是自己慶幸得太早了。

  在李清臣看來,韓岡的腦袋裡面總是有著各式各樣的奇思妙想,而且他總有是會想方設法、利用甚至營造形勢,將這些奇思妙想付諸於現實。

  有溝通天下的軌道,有澤被萬民的牛痘,還有增強軍力的飛船、火炮、板甲,更有惠及工商的鋼鐵、白糖、棉布,林林總總,數不勝數。

  但這些之中,最為重要的,還是改變朝廷法度的廷議和議會。

  在所有人都習慣了韓岡在應對難題時,隨手拋出的新鮮玩意兒,他更張祖宗之法的舉動,就不那麼顯眼了。

  相對於王安石從財稅入手來變法,而韓岡則試圖先從人入手來進行變法。

  王安石因為他的法度被整個朝堂所抵/制,而不得不引用呂惠卿、章惇這等新進,從而導致更加嚴重的黨爭。

  韓岡則選擇了先行拉攏朝野,等人心依附,推行起新政便輕鬆無比,比起王安石,韓岡的做法更加聰明。

  只是他這麼做的結果,就是需要丟出去的肉骨頭要多得多。韓岡要收復這麼些人,遠比起當年王安石提拔章惇、呂惠卿、曾布等人所付出的好處要多。

  在李清臣看來,韓岡是崽賣爺田心不疼,做著管家,可著勁的把主家的東西丟出去。

  真要說起來韓岡所付出的代價本也不是他的,得到的好處去是實打實的屬於他本人,這等買賣的確有得做。尤其是在主人家也不心疼的情況下,買賣就更好做了。

  太后的確也不在意韓岡又要拿著天家的東西給外臣分紅,饒有興致的問道,「何為大議會?」

  「縣有縣議會,州有州議會。用之於國,就是大議會。各州議會推舉出兩人,擔任主持議會會議的正副議長,而這兩人,便是大議會議員。大議會掌立法之權,同時執政、宰相的選舉在議會中召開,究竟何人當選,也將由議會所有成員來決定。」

  大宋四百軍州,大議會議員總數八百。用大議會來代行天子之權,也就是說,只要說服了其中四百議員,就能將宰相的職位給預定了。

  『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說到底,還是要靠勢力。』有心再進一步的李清臣想著。

  而太后還在那邊繼續問著,「縣議員須是舉人,州議會須是進士或諸科,那大議會議員呢?都得是進士?」

  縣議會是秀才有選舉權,舉人有被選舉權,州議會是舉人有選舉權,進士和諸科有被選舉權。以此類推,那大議會就該是只有一甲、二甲的進士才有被選舉權了,最低也要是個進士。但不論李清臣怎麼想,這個推論都不現實。

  韓岡也的確沒有這麼定:「進士三年才三四百人,出仕在任的連三千人都不到,就連朝堂都尚有諸多闕額,州縣親民官也還有許多非是進士出身。大宋四百軍州,大議會八百議員,若是只有進士才能成為議員,這一下可就要少了一半知縣了。」

  說來說去,還是諸科得意。八百議員,不知要有多少給諸科佔去。

  李清臣正想著,猛然間想到韓岡前面的話,心神一凜,慌忙出班,一下打斷了太后和韓岡之間預演了多遍的問對,「相公之前所言,清臣有一事不明,敢問相公,如今天下四百軍州,望州數萬戶,下州僅千餘戶,若四百軍州無論緊望,皆有兩人為大議會議員,豈是公平之舉?」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1)

  是不是覺得僅僅是跟太后一問一答太過單調,所以事先也跟李清臣約好了?

  就是章惇也在懷疑韓岡與李清臣之間是不是有默契存在。 ..

  雖然其他朝臣,不比他早一步就與韓岡就此事進行過討論,所以早已深悉其中的內情,但他們即使不畏懼韓岡的權勢,也應該早就瞭解韓岡的為人,不會自大的覺得自己能夠在韓岡深思熟慮的計劃中,找到如許大的破綻。

  以韓岡的頭腦,不可能想不到軍州戶口多寡的問題,以韓岡脾性,既然在他的計劃中出現這麼顯眼的破綻,那就絕對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章惇自問,若是自己遇到這種情況,肯定也要多猶豫一陣。

  但章惇並不知道,太后正緊皺眉頭,怒視著下方李清臣模糊的身影。被打亂了問對的節奏,這讓她的頭疼變得更加劇烈了起來。

  剛剛出班,李清臣就心中暗叫糟了。

  自己一時衝動,倒是忘了韓岡是什麼樣的人,說不定就是搶了太后的話頭。但既然出來了,李清臣也知道,他必須把話說下去。

  「……若四百軍州無論緊望,皆有兩人為大議會議員,豈是公平之舉?」

  以州中戶口來確定議員份額,新辟疆土和邊疆州郡肯定吃虧,但誰也不能說不對。一兩千戶的下等州郡,怎麼能與一二十萬戶的大府相提並論,難道讓開封、京兆、河南、應天、大名這等大府,也只有兩個議員在朝廷中發話?

  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之後,李清臣默默的看著韓岡,等著他的回應。

  韓岡也的確是一派早有準備的樣子,「誠然如此,但北地一戶多人口,祖孫三代不分家乃是常例,一戶常四丁、五丁,而南方則一戶兩口、三口所在多有,浙江一路近三成是單丁戶,江南東西兩路也大略如此。若以戶口來劃定議員數量,未免過屈北地軍州。」

  聽了韓岡的回答,李清臣更加迷惑。

  韓岡不為戶口稀少的下等軍州辯護,卻把話題扯到了北方和南方的戶口之別上。

  韓岡的話的確有理有據,僅僅江南東西加上兩浙、福建四路,就有六百萬戶,而整個北方,包括河北、河東、陝西、京畿和京東京西,戶口總數也只多了兩成而已。

  但南北之分,猶如鴻溝。北人對南人的敵視,南人對北人的不屑,貫徹國朝始終。在殿上如此直接放言,分明是要挑起事端,這是宰相該說的話嗎?

  這完全不像韓岡的為人,也不符合他一直以來始終盡力彌合南北之分的態度。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依著韓岡的口風說下去,結果終究還是不利於他。

  對韓岡的提防,讓李清臣變得更加謹慎,謹慎到了太后忍不住說話,他也沒有再開口。

  向太后的確是等得不耐煩了,她現在只想早點解決殿上的時候,回去休息,「即使不按戶計算,亦可按丁口數量來計。」

  李清臣搖了搖頭。

  如果都是按照丁數來計算,南北家戶大小的差異也就毫無影響了。可即使這麼做了,北方依然還是要吃虧,不論是按照戶數、丁數、還是人口數量來計算,現在都是南方佔優。

  提出召開大議會的韓岡,怎麼可能讓北方吃這個虧?

  「大宋以孝治天下,六旬以上的老者雖不再列名稅簿之上,但治家、問政,豈能將他們排除在外?」

  十六至六十的成年男子為丁,他們是最重要的生產者,也是朝廷稅收的主要對象,更是需要服役的唯一人群,所以在朝廷稅簿上,只有他們,沒有老弱婦孺。朝廷對人口的統計,也都放在成年男丁上。

  如果按照有效人口多寡作為議員數量的標準,這比以戶口為標準更有說服力。但既然話出自太后之口,韓岡當然就有應對,立刻就把『孝』字張掛起來——儒門弟子議事,把家中的老人丟到腦後,這怎麼都說不過去。

  「或有人會說,」韓岡這一回沒讓太后再來一唱一和了,他自己跟自己「丁籍六十除名,但舊日簿冊上還是能找到姓名,只要確認還在世,這人數也能計點出來。可總不能只對父祖盡孝?」

  對,當然不能只對父祖盡孝。母親、祖母膝下都得盡孝心。

  可要是按照韓岡的說辭,這叫人怎麼計點?是把十六歲以上的女子都算進來,還是只計算已婚婦人?

  李清臣思忖著,韓岡這莫不是要把小孩子都算進來吧。

  要當真是那樣的話,李清臣可就沒把握了。新生兒的數量,與種痘人數不會差太多,但這個數字完全掌握在厚生司手中,說不定這些年來,北方的幼子比南方多生了許多——說起來,南方溺嬰惡習至今猶在,比北方少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李清臣左右猜疑的時候,吳衍心中的疑惑更甚。

  沒有誰能比厚生司的主官更清楚各地的出生率和嬰幼兒人數了,更不用說吳衍現在也是議政會議的成員,天下戶口的統計數目,對他來說並不是秘密。

  如果計算潼關以西的丁口數量,除非能把西域、甘涼、寧夏等各路的歸化夷人都算進來,那樣才能勉強達到六七百萬的樣子。

  若是僅僅計算漢人,包括近幾年迅猛增長的兒童數量,人口估計已經超過一千兩百萬,可在籍丁口也才將將四百萬,不到天下總數的十分之一。

  不論是按照戶口還是丁口來確定議員的名額,對關西來說都是不合算的。

  除非是按照韓岡的提議,以軍州的數量來決定議員名額。擴張到了蔥嶺腳下的土地,都能算是關西的一部分。這樣的一個勢力,才能做到在議會中舉足輕重。

  但韓岡要想通過這一條,朝堂上有的是人跟他翻臉,尤其是福建出身的章惇……

  吳衍瞪著眼睛,望著安然立於班中的首相,難道章惇在這件事上還是支持韓岡?他那麼有把握?

  『他的確是該有把握的。』

  熊本瞟著章惇,也在想。

  身為兩府中的邊緣人,儘管事先得到了所謂的通報,但熊本對韓岡今日發難的細節還是懵然無知。

  熊本其實並不喜歡什麼勞什子議會。

  將天子之權,授之於天下,韓岡弄個好名聲,不用擔心有人說他是權臣。但各地士人相互歧視情況很多,在議會中為鄉里爭奪好處,怕是全武行都能開,天天罵架、打架,朝廷的威嚴到時候一點不見。

  不過在韓岡提出了大議會之後,熊本吃驚之餘,他就已經下意識的在計算兩種議員推選制度,哪種更符合他的利益。同時還在『幫』韓岡、章惇計算他們的支持者。

  大議會成員由地方推舉而出,鄉黨的情況必然更加嚴重。相形之下,新舊黨爭,道統之爭,在鄉黨面前,可謂微不足道。

  宰輔之中,韓岡的優勢最大。他有關西,有河東,有京東京西,甚至還有京畿和河北,整個北方其實都支持他。

  王安石之所以變法成功,終究還是因為仁宗中期開始,南方進士的數量開始壓倒北方的緣故。這才保證了熙寧初年,王安石能拉起一波南方出身的『新進』來夯實班底,熊本就是在那時候投身進去的。

  而韓岡這些年能坐穩宰相,並肆無忌憚的推行自己的那一套,來自北方官員的支持就是一個很大的因素。沒有基層官員的支持,政令不出宣德門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正是有了關西、乃至大多數北方官員的襄助,韓岡才能讓自己的權威擴張到了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但反過來說,如今的朝堂上,除了韓岡,北人找不到更好的選擇。不支持韓岡,南人宰相在制定政策的時候,絕不會多考慮北方人的利益。

  不過在南方,韓岡也不乏支持者。兩廣雖是南方,可那正是韓岡的基本盤,氣學門人更是佔據了廣南兩路各州縣的學政之位。

  蜀地也是南方,又被北人鄙視,所謂『閩蜀同風、腹中有蟲』,可他們也絕不會與江南合流,反而更親近交通往來更方便的陝西。不過熊本在蜀地多年,他有把握不會輸給韓岡。

  有了整個北方,以及南方的兩三路,韓岡在宰輔中是一枝獨秀。

  相較韓岡,章惇就差了許多,就算在新黨中,也不是隻手遮天,在鄉里同樣如此。福建出了太多高官,蘇頌、章惇、呂惠卿,各自立場不一,這就使得福建出身的議員必然分裂。

  福建之外,荊湖兩路,尤其是湖南,章惇的勢力最大,兩廣,章惇的影響力僅次於韓岡。

  若是按照戶口、人口來定,一路就佔了全國戶口十分之一、多達兩百萬戶的兩浙路能出的議員最多,但不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在兩浙路上,都缺乏足夠的影響力。再加上江南兩路,接近五百萬戶的規模,都是他們難以染指的。

  韓岡今日每州兩個大議會議員的提議,就是針對江左諸路而擬定的結果,章惇也肯定在其中摻了一腳。僅僅一個江南,就能佔去議政會議的半壁江山。

  只是從韓岡和章惇眼下的態度上,他們並不是一定要強求每州兩議員這一條,相反地,這個章程應該是有商量討論的餘地。

  也就是說,韓岡有成算。

  而對熊本來說,韓岡的成算,就是他想要知道的關鍵。

  韓岡當然有成算,最後大不了定成參議、眾議兩院。

  今天先拋出來的只是個引子,本來只安排了太后開場,剩下來就等人出頭來駁,在爭論中引出下文,可惜聰明人太多了,除了李清臣,就沒人咬鉤。

  後世的那個超級帝國之所以定下了兩院制度,完全是因為開國十三州相互博弈的結果,誰也壓不下誰,只能用這種辦法妥協。

  所以韓岡就覺得,還是讓人吵上一通再決定章程最好。議會要開,這是韓岡的提議,但怎麼開,章程怎麼定,就不該由一個人說了算了,不然沒人會心服,縱然一時能壓制,日後也會鬧起來的。

  只是……韓岡面北而立的時候,一直都關注著背後的動靜,但到此刻為止,連個接話的都沒有。

  如此大的利益,如此重要的制度改變,竟然變成了冷場,韓岡還指望氣氛能熱烈一點,爭執能更加激烈一點,這樣才能成為一次圓滿成功的會議。

  是過去欺壓得太狠的緣故嗎?弄得一個個跟小媳婦一樣怕見人。

  以後還是收斂一點好了。

  韓岡想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2)
     
  步出幽暗的大殿,清風當面,壓抑了半日的葉祖洽,終是忍不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只是吐氣聲大得驚人,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不過回過神來,葉祖洽才驚覺,不止他一人,前後的朝臣在出殿之後都放鬆了下來,就像擰開塞子的鍋爐,憋在胸中的一口氣就這麼呼了出來。

  頭頂上的太陽依然亮得炫眼,沒有白虹橫貫,沒有天生二日,除了天空因煙塵有些黯淡,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的晴日,但葉祖洽明白,從今日起,天地就此不同。

  「樂以天下,憂以天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數句入耳,葉祖洽心頭一跳,不用看他就聽得出來,這幾句出自今日在殿上犯下大錯的蒲宗孟之口。

  蒲宗孟的聲音不大,卻正好讓葉祖洽和周圍的大臣聽到。

  除了誅心二字,葉祖洽想不到其他評價。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的一番話,本是勸導諸侯仁義愛民,自然善有善報,用在了韓岡這個臣子身上,自不免誅心之意。

  但葉祖洽不得不承認,韓岡今天的表現,近乎於聖人了——像極了早年的王莽。

  死保先帝子嗣,可謂之義;念生民遭逢昏君之苦,不顧毀譽,行伊尹之事,可謂之仁;至於忠,小皇帝都犯了那麼多大逆不道的事,韓岡這位宰相還保著他和他子孫的帝位,已經夠忠心了。

  為了防止日後宰相作亂,硬生生的給自己的脖子上套了個五十斤的團頭鐵枷。

  韓岡作為宰相,而且還是兩府中最年輕的一位,如果能維持過去的體系的執掌朝政,擺明了就有很大機會做個隋文帝。可韓岡,偏偏就放棄了成為開國之君的機會。

  漢時流行的讖緯之學,如今早已式微,被各家大加批駁,其中氣學更是連天命都給否定了,韓岡若是想要謀圖大寶,除了兵強馬壯者為之,都沒有別的藉口了。

  這是打算成聖嗎?

  有王莽在前,韓岡現在即使越像聖人,都會有人學蒲宗孟,來一句樂以天下,憂以天下。

  就是葉祖洽自己,若有可能,他也想問一問韓岡,到底打算做什麼。

  可惜的是,葉祖洽不敢。不止不敢說,連聽都不敢聽,反應過來後,就立刻向外面挪了幾步。

  不過也只挪了幾步,就挪不動了,蒲宗孟前後左右的朝臣都在躲開他。

  說了這番話的蒲宗孟,就像一個被打翻在地的糞桶,周圍一丈空無一人。

  原本出了殿後還依然整齊的班列,在蒲宗孟的一句話後,便亂了起來。

  ……………………

  一群膽小鬼。

  蒲宗孟不屑的冷哼著。

  之前自家說要廢了皇帝,都沒人躲著自己,現在罵一句韓岡,就怕成這樣。

  韓岡欲行伊尹之事,朝堂上沒有爭執,韓岡要開大議會,以議會行天子之權,朝堂上也沒有爭執,到了大議會議員的分配,終於有些爭執了,但韓岡一瞪眼,立刻就又沒了聲音,到最後,還是韓岡怕人心不服,硬是跟太后一唱一和,定下了議政並元老共議決定。

  韓岡都如此自縛手足,還有什麼好怕的?

  韓岡欲開大議會以明心志,自己越是說他心懷叵測,他就越得容忍。

  這一回失算,蒲宗孟都已經做好了去南方與曾布、薛向、蘇軾作伴的打算。

  那幾位去了南方多年,還沒聽到什麼噩耗,應該水土不惡,沒傳說中的那般不合適常人居住——在韓岡說出要開大議會,代行天子權柄之前,蒲宗孟都在考慮嶺南的居住問題。

  但韓岡偏偏要弄出一個大議會來,蒲宗孟立刻就在其中看到了一線生機。

  今天回去就辭官,回鄉掙一個議員身份。

  蒲宗孟確定,莫說閬州鄉里,就是利州路上也沒出過什麼人物,沒人爭得過自己。

  不過在這之前,蒲宗孟希望,大議會議員的分配問題,還有具體的選舉辦法,能夠早點確定下來。

  至少得告訴自己,哪裡才有大議會議員的名額,否則即使回到家鄉,僅僅拿到一個州議員的資格,又有什麼意義?

  ……………………

  蒲宗孟是翰林承旨,離韓岡的位置就不算遠。

  有些話,韓岡沒注意去聽,但還是直鑽向韓岡耳朵。

  看得出來,蒲宗孟又有了一股子不知從何而來的底氣。

  「此人絕非慷慨赴義之士。」

  聽到王安石的評語,韓岡笑了一下,蒲宗孟是什麼樣人,大家都清楚。回頭道:「今日多謝岳父。」

  王安石話聲瘖啞,「本以為玉昆你會順水推舟。」

  他也把蒲宗孟跳了過去,這等小丑,本不足多論。

  「開封府怎麼可能甘心與邊地小州平起平坐?南方又怎麼可能不拆台?」

  王安石搖頭,「玉昆,世上不缺聰明人。」

  韓岡道,「小婿只怕聰明人不多。」

  韓岡很想立刻就定下各州兩人的大議會議員的方案,可現實不允許,即使一時通過,日後也會被推翻。

  本來就是拿出來討價還價的東西,同時也是統合北地人心的機會——這一點,能看得出來的人很多,尤其是之前韓岡沒有趁機把他的方案敲定之後,沒有多少看不出來的,可在爭奪議會席位的時候,北方人又能依靠誰?

  ……………………

  「大宋四百軍州,總數四百一十七,每州兩人,那就是八百三十四人。即使不用韓相公的提議,議員的數量也不會更少。」

  聽到周圍低聲的議論,宗澤揚了揚眉梢,這是個有見識的。

  從來都是增官易,削官難,官員數目越來越多,又有幾個能削掉的?韓岡把八百議員的數量亮了出來,誰敢減到七百九十九,那就是天下有志士夫的公敵。

  「謀不可決於眾人,八百議員就是八百張嘴,萬一有什麼事要做決定,還不是要磨破嘴皮子。」

  『這就差得多了。』宗澤心道。

  在京的議政總數不過三十七人,少而精,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場,若哪位宰相有什麼事要通過議政會議來決定,除了幾位親信、同黨之外,至少要另外再說服五六人,才能湊足十八張選票。

  而議員多達八百,一張選票的價值就大大降低。且八百議員來自各方,最後只可能依照地域抱團結黨,到時候只要聯絡好幾個首領,就能保證拿到半數以上的選票。

  「治國當以中平安穩為上,何故興事,若無這大議會,難道宰相就能做反了?」

  「宰相手握軍國之重,若無牽制,必有傾覆之患。太祖豈非大周忠臣?與其寄望於宰相的忠心,不如其在履行治國之權時,時刻受到制約,無法反叛。宰相權重,形同天子,但想成為宰相,必須得到大議會半數以上的贊同,除非天下士大夫皆被其欺瞞,否則奸佞之輩,再也無法高居廟堂。」

  說胡話呢。

  兩個人都是。

  宗澤飛快的瞥了一眼,記住了那兩個人的相貌。

  過幾日宗澤就要去審官東院了,什麼人可用,什麼人不可用,什麼人只能放在閒職上,什麼人可以付以重任,這些事,現在就要弄清楚。

  這兩個人,宗澤可記下了,日後犯在手上,一些關鍵性的位置,可不能交給他們。但宣傳鼓動的職司,卻可交給後者。

  沒有幾個人,能比宗澤這位更清楚韓岡的計劃了。除了不知道大議會議員的配置方案,其他他都知道。韓岡今天沒說出來的,他也還知道不少。

  僅僅是大議會來箝制宰相還不夠,韓岡甚至打算將刑名之權獨、立出來,設大。法官、大。法院,與大議會並立,共同防備宰相。

  看起來十分嚴密,相互制約,不管具體運行時會怎麼被鑽空子,但從表面上,這是一個面面俱到的好方案。

  但在宗澤看來,其實在太后病離,天子被禁之後,地方上難免人心浮動。最重要的應該是保證京中中樞軍力,能夠隨時鎮壓四方。

  也就是說,如果當真要防備地方反叛,應當繼續加強中央,以免地方出現實力足夠叛亂的勢力。

  但韓岡的大議會看起來是統合地方,實則是顯而易見的約束中央。當中樞的議政們為了空出來的宰相、執政之位爭做一團的時候,不可避免的為了討好各方勢力,而放開對地方的約束。如此一來,為了爭取一個議會成員支持,朝廷怕是要許下不少的好處。

  本朝鑑於唐時故事,連財稅都不放在地方,大半要運回京師,日後朝廷放權,怕是每年財稅,都要分地方一杯羹。

  這可將是一個相互扯後腿的朝廷。

  宗澤曾經問過韓岡,為什麼要設立大議會,這豈不是要激化黨爭。

  韓岡卻說,如果鬥爭僅止於朝堂文臣之中,黨爭遲早會變得更加激烈,更加沒有下限。但人數多達八百的大議會,一來人數過眾,人數一多,則利益紛雜,最後難以成事。二來,同樣是因為人數過多,想要用武力消滅對手,那可就難了,不比議政會議,想要一言堂,誅除三五人就夠了。

  所謂議會,本就是各方勢力之間相互傾軋的場所。

  韓岡的話,本不符合君子之論,宗澤最後卻還是點了頭,比起最後付之於戰爭,還是在議會中打上一架對天下更好一點。

  ……………………

  韓岡自信滿滿的模樣,讓王安石把準備說出來的話又給嚥了下去。

  出殿而來的群臣,又在殿前分流,重臣向左,群臣向右。

  也許一個月後,王安石也要與諸多元老和議政們一起,為區區幾個議員名額的歸屬爭論不休,但今日,他不用去內東門小殿,與明日起就要退居深宮,安養病體的太后進行最後一次議事,看著韓岡,王安石最後一聲嘆,「玉昆,一切小心。」

  韓岡微笑著點頭應承,待王安石稍稍走遠,他收斂了笑容,低聲道,『放心,我自會小心。』

  王安石的擔心,前幾日密會,聽聞韓岡欲五年而退時,早已明言。

  韓岡也不會不清楚,在這個朝廷中,只有權力才能保護自己。

  皇帝無權,就連性命都操之於臣子之手。自己若是丟掉了權力,還能剩下什麼?

  英國光榮革命,議員皆是貴族,哪個手中沒有軍隊?

  美國開國之初,最早的十三個州,隨便哪個州手底下的軍隊實力都比國家手中的軍隊強得多,各州的參、眾議員直接把總統當成壁花,縱使開國元勛華。盛頓、傑斐遜,對此也毫無辦法。

  韓岡之所以敢於承諾在五年後退下來,就是因為他手中控制了軍隊。以李信、趙隆、王舜臣等將領為首的西軍軍官團,皆以韓岡馬首是瞻。對河東、京營,韓岡的影響力也是他人所不能比。

  即使不再擔任宰相,韓岡只要推舉一個傀儡上去,照樣能夠保持自己對朝堂的控制力。而以他對軍隊的影響力,也足以壓制其他宰輔,不能越雷池一步。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3)
     
  洛陽河南府,府衙倅廳。

  荊興剛剛走進倅廳院子的正門,就看見自家的主人包綬,正在院子中來回踱著步子。聽到動靜就轉回身,「包興,到了沒有!」

  「回二郎,還沒有到。」荊興彎了彎腰,臉上的皺紋因包綬的浮躁更深了幾分。

  贈禮部尚書包拯包孝肅的兒子,太師、潞國公.文彥博的女婿,以國子監博士通判河南府軍府事,知西京留守判官事,擁有十萬戶口、兩萬駐軍的西京河南府的副貳官,一點大臣的沉穩都不見,像火燎著了屁股一般在房裡坐不住。

  這要讓文老太師看到,丟的可是故老尚書的臉。

  包家老僕暗暗嘆息,對包綬道,「小的讓小四在門房守著了,怕二郎急,先回來說一聲。」

  「沒消息我才急,要有了消息我還急什麼?」包綬發急,「荊四辦事不穩,還是奶公你回去盯著。」

  「小的明白。」荊興應下,卻沒動身,換上了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二郎……」

  「奶公,回頭再說行不行?」包綬一副無可奈何,卻還是商量的口氣,「這可是關天的大事,岳父那邊也還等著消息。」

  自從這位已經做到河南府通判的主人被大少夫人抱回家中起,荊興和他渾家就跟在這位包家二郎身邊,比起五歲就撒手人寰的老父,在身邊近四十年的奶媽夫婦才是最親的親人。

  聽到包綬提起文彥博,荊興嘆了一聲,弓了弓腰,就準備往外走。

  即是文彥博的吩咐,還有什麼好勸的。

  包綬喪妻後,文彥博把幼女嫁給他,這些年又大力提攜。這份情,在荊興看來是終身難報的——在包綬的侄女,也就是他亡兄包繶的次女嫁給文彥博的孫子後,包文兩家的世代情誼已不需要第二樁婚姻來維繫。何況有五十年宰相資歷的文彥博,不論是在荊興這等百姓眼裡,還是在絕大部分官員眼中,都是高高在上、身居云端一般的人物。

  「老爺,二叔。」荊興才走到門前,一人飛奔進院,手中拿著厚厚一疊報紙,「京師邸報到了。」

  包綬也不多話,一把接過邸報,只看了一下抬頭,就定住了。

  拿著邸報,包綬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臉色卻是一變再變,好半刻也不見動靜。

  「二郎。」荊興擔心的叫著他。

  包綬抬起頭,收起邸報,吩咐道:「去東園。」

  洛陽東牆之外,是四朝元老、潞國公.文彥博日常起居的東園所在。

  包綬自府衙一路騎馬趕來,早已經習慣了四輪馬車上的平穩安逸,馬背上的顛簸就讓包綬

  上氣不接下氣的在門前下馬,臉頰上的兩團紅暈,正是方才奔馬城中時的痕跡。隨手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他匆匆問道,「岳父可在?」

  東園司閽走上前來,平日看見包綬還能說笑幾句,不過看著包綬的樣子,就知道有大事,不敢耽擱,回話道:「姑爺,太師午後應該在藥困堂中。」

  正是牡丹花期,洛陽內外姹紫嫣紅,各色牡丹爭奇鬥豔。道路兩邊,就有人擺出一盆盆牡丹當街叫賣,街上行人,無論男女老少,幾乎人人都在鬢角邊插上一朵牡丹花。

  文彥博的東園,更是洛陽城中數得著的牡丹園,園中牡丹近萬株。

  每當花季,園內燦爛如錦。遊人入園中,隨性而行,移步換景,但視線中始終不會缺少牡丹的鮮豔。

  只有文彥博常所駐足的藥困堂前,牡丹僅寥寥數本,黃者女真黃,紅者澗仙紅,皆為絕品,外界只得聞名,鮮有人能一睹芳容。而外界一本數十金的姚黃、左紫、狀元紅,東園中雖有,藥困堂前卻一株也無。

  文彥博平素裡都是親自照料,更曾對人說,他這藥困堂前的幾株絕品牡丹,足以換來另一座東園。

  包綬來到藥困堂時,文彥博手上住了個小藥鋤,正看著他的寶貝牡丹。

  文彥博的面前,包綬喘著粗氣:「岳……岳父,京……京裡……」

  園中不能騎馬,包綬入園後趕了一里多路,來到藥困堂時,早就喘不上氣了。

  看著包綬的模樣,對老朋友的這個兒子,自己的這個女婿,文彥博銀白的雙眉就不免皺起,「慌什麼,先歇口氣再說話。」

  如果這會兒是兒子、孫子這般浮躁的站在自己面前,文彥博肯定要發上一通火。但對自家的女婿,文彥博就不好多說什麼了。不過心裡還是有些失望

  文、包兩家世代交好,至包綬已有三代。把幼女嫁給包拯幼子做續絃,正是文彥博顧念故人情誼才做的。但要是包綬能夠有更出色的表現,雖不是文彥博擇婿時的目的,卻也是他樂見的。可惜包綬少了宰輔應有的沉穩厚重,這個女婿,走不到最高處的位置上了。

  包綬卻心急,邊喘著氣,邊說出了那件驚天動地的消息,「岳父猜得果然不錯,韓岡的確就是在這兩天下手了。」

  「還是先歇口氣吧。」文彥博把藥鋤放下,坐了下來,「把邸報給我。」

  文彥博接過邸報,又從一邊的小童手中接過眼鏡,眯起眼認真的看了起來。

  先一目十行的從頭看到尾,然後才開始細細推敲文字。

  文彥博低頭看邸報,包綬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望著岳父越挑越高的雙眉,包綬能感受到文彥博心中的震驚。

  這就跟片刻之前,看到邸報時包綬的心情一樣,也跟在兩三天前,從文彥博那邊得知韓岡的信中內容是相差不遠。

  當時聽到文彥博說起此事,包綬的腦中就是噹的一聲響。

  一方面是韓岡信中的內容,另一方面,是自家岳父和韓岡之間竟然能夠鴻信往來,

  包綬曾聽聞,富弼一直都很賞識韓岡,韓岡對富弼也禮敬有加,甚至為嫡長子定了富弼的孫女。

  但文彥博跟韓岡的關係,卻十分惡劣。昔年韓岡任職京西,文彥博在他手裡很是吃過幾個啞巴虧。之後,兩邊便是勢同水火,雖然因韓岡坐穩宰相之位,讓文家不得不設法彌補關係,可這關係應該還不至於達到兩邊寫信互通消息的地步。而且這是要行尹霍之事,韓岡怎麼就敢事先透露給文彥博這樣的老對頭。

  直到此時,包綬依然猜不透韓岡的想法。

  「當真要做伊尹。」

  「拗相公找了個好女婿。」

  「五年……章惇有苦說不出啊」

  「大議會……有點意思。」

  「終究是膽小。」

  文彥博一邊看著邸報,一邊喃喃自語。

  臣不密,失其身,就是前幾年,包綬也沒見文彥博會自言自語,洩露心中所想。

  瞅著岳父的銀鬚皓首,包綬心道,看來是年紀大了,嘴也碎了。

  不知過了多久,文彥博合上邸報,「信上寫的倒是都做了,看來韓岡沒誆騙老夫。」

  包綬能在岳父的話語中聽到幾分得意。

  當朝權相對自己還能有足夠的尊重,對任何一個官員來說,都是足以自傲的一件事。

  不過放在文彥博這等元老重臣身上,就不應該了。

  文彥博入兩府的時候,韓岡都還沒出生,至於因為小輩的一點敬意就如此開心?

  『真的是老了。』

  包綬開始為岳父擔心,韓岡會寫信來,多半是要拉文彥博下水,以文彥博現在的情況,還適合入朝嗎?

  「看來韓岡沒有誆騙老夫,當真是都做了。」文彥博並沒有注意女婿的心思,抬起頭,問包綬,「君航,你怎麼看?」

  「本來小婿看前些天的消息,還以為宰相會上表太后,請另立新君……之後又得知韓相公給岳父的信中內容,便更確定了。」

  「是啊,」文彥博嘆道,「沒想到他當真是想做伊尹。」

  包綬點頭承認,「小婿也的確是沒想到。」

  做霍光比做伊尹安全,立了新君之後,只要謹守臣禮,富貴終老,恩澤三代並非難事。但做了伊尹,不管日後如何,待天子復辟,族滅就是唯一結局。

  之前不管韓岡信中怎麼寫,文彥博和包綬都沒覺得他是當真要行伊尹之事。

  就是現在當真已經做了,包綬也絕不相信韓岡會當真

  「君航,在你看來,此事如何?」

  「舍易取難,掘坑自埋,小婿只覺得韓岡之行有悖常理。」

  「你確定這是韓岡主導,不是蘇頌、章惇?」

  「岳父早有定見,何須小婿多言。」

  文彥博撚鬚,「出主意的肯定是韓岡。遇上當今的這位官家,蘇頌年邁,只會辭官,章惇氣盛,只會廢立。唯有韓岡,好名重利,氣學、官位,兩邊都舍不得放下。不過……這身家性命,韓岡是更不會放的。有乖人情者必有情弊。你覺得韓岡是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包綬輕聲道,「除是天子年壽不永,非此,韓岡就是自取死路。」

  只有皇帝早亡,才會讓韓岡不懼怕日後的報復,否則遲早有人會貪圖復辟之功。

  「放太甲於桐宮……你當伊尹有這麼好當嗎?留皇帝在就是一條禍根,萬一皇帝早夭,他難辭其咎,把皇帝廢了才最乾淨。」

  「那岳父看,韓岡是為何如此?」

  文彥博冷笑,「韓岡他大儒做久了,拉不下臉皮來。好名,又不捨實利,首鼠兩端,只得如此。不過他也聰明,弄出了一個議會來,想把天下人都拉倒他這一邊。」

  包綬搖搖頭,「大議會,此事不易措辦。」

  「是不易,這不是說了嗎,」文彥博指著邸報,「大議會怎麼辦,議員怎麼分派,這些天都要召集議政和元老共議。」

  「岳父打算去?」包綬就想知道這一點

  「當然。」文彥博毫不猶豫,「靜極思動,老夫在洛陽也是太久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4)
  
  一張搖椅放在窗下,一條薄薄的羊毛氈蓋在腿上。

  王舜臣就躺在搖椅上,閉眼假寐。

  搖椅前後輕搖,室內暖風伴著熏香,無視窗外的風雨。

  但這不是王舜臣在北庭的屋舍,這是駛往京城的列車。

  比起在中原的熏風,西域的水土不易養人,四十歲不到的王舜臣,明顯的蒼老了。

  臉上的皺紋,是西域的風刀霜劍留下來的刻痕,鬢角的斑駁之色,是大漠長風帶來的印記。

  西域十餘載,王舜臣老了容貌,老了身軀,就連箭術也老了。

  但王舜臣的脾氣沒有老,依然如年輕時那般,甚至如同姜桂,年紀越長,就越顯辛辣。

  因為不肯交出屠殺屯堡七十餘軍民的兇手,伊犁河谷深處,大小十三座城池,無論男女被王舜臣驅使北庭蕃軍盡數屠盡。

  他的凶名,即使朝廷為之掩飾,也早傳遍了天下。而在黑汗國中,王舜臣早就被視為火獄中的魔鬼來到了人間。

  這個大食世界的魔鬼,九州中土的名將,現在正煩躁。多年養成的城府,讓人看不出他臉上有何異樣,但頻繁敲擊搖椅扶手的手指,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三年前出城遊獵時,被刺客用重弩射中小腿的瘡疤,在中原的春雨中,又開始發麻發癢。

  儘管列車的車廂比尋常馬車大了許多,但這對於已經習慣了西域極目難盡的茫茫戈壁、崇山峻嶺的王舜臣來說,眼前的這節五丈長、一丈寬的車廂,還是顯得太過狹小了。

  雖說這專列的佈置並不奢華,卻極盡舒適,不論是用什麼樣的交通工具——馬車或是船隻——都遠遠比不上這專列車廂中的安逸。只要有對比,任何旅人都不會對專列有何不滿。

  只是幾天來始終只能住在車上,再舒服的旅程都成了折磨。何況王舜臣還是喜遊獵,愛奔馬的性子。

  當列車距離東京城只剩下最後的五百里,卻停在洛陽站半天不動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

  不過這個忍不住,也只是把車掌踢出去,讓他去催促——畢竟是西京,畢竟是洛陽,王舜臣很清楚,這不是他能夠像在西域時那般能夠隨心所欲的地方。而且他也知道,把他擋住,不能更換挽馬的,是也要今日上京的文彥博。

  車掌出去後,很快就回來,在王舜臣面前汗如雨下,「回留後,說是要等到晚上才能發車。」

  「嗯?」

  王舜臣只是微微提了點聲調,這位車掌就瑟瑟抖了起來。

  「阿爹。」

  王舜臣的兒子王承嗣突然出聲。

  兒子的一聲提醒,讓王舜臣因怒意而坐直的身子,重又靠上了椅背。

  十幾個兒子中,這一回他就帶了這麼一個嫡長子回京,自是看重和信任的。

  換上了一副平和的笑模樣,王舜臣問:「文老相公這是要搬家嗎?」

  即使文家要搬光家底去京師,也不至於占光所有專列和挽馬,讓他在洛陽站上守上一天。

  這是要給他這個武夫一個下馬威,還是故意耽擱自己上京的時間?若是朝中有變,遲上半天,就有可能滿盤皆輸——玄武門之變才多長時間?

  「不只是潞國公,還有好幾家都要上京。」

  車掌如同打擺子一般將話說出來,說完臉上的血色也褪了個乾淨。這話明擺著是說王舜臣資格不夠,只能等到最後。

  「幾家……」

  王舜臣臉上立時多了幾分謹慎。

  能與文彥博先後腳,還壓在他這個安西軍節度留後頭上,地位就不可能低,要做的事也絕不會小。

  朝局詭譎難測,就像是大漠的天氣,前一刻還晴空萬里,後一刻就狂風捲沙,遮天蔽日。這些在洛陽等死的老幫子突然間靜極思動,肯定是朝堂有了不小的變化。

  「下去吧。」王舜臣擺了擺手。這次回京,渾水也許要趟,但得先問明白了才趟。

  被王舜臣輕輕放過,車掌先是一愣,然後在王承嗣示意下,行了禮就飛一般的逃開。

  專列的這屆和新車廂中,現在又只剩下王舜臣他們父子二人。

  「文官吶……」王舜臣許久方是一歎。

  專列在文臣是議政重臣才有的配備,武將要享受到同樣的待遇,則必須是正任官的前三階,也就是節度使、節度留後和觀察使。

  王舜臣此時早已積功為安西軍節度留後,是軍中諸多將帥中,少有的幾位能夠享受單獨的八節車廂的將帥之一。

  八節車廂,如果是三等車廂,擠一點能塞進四五百人。現在則全部歸屬於王舜臣和一同隨他東來的幾十名從屬,還有鐵路方面派出的十幾位服務人員。

  乘坐列車一路過來,看到王舜臣的專列,誰都要禮讓他三分。

  在專列上,水總是燙的,飯菜總是熱的,窗戶總是珵亮的,挽馬總是精神最好的,當同時處在站中有好幾列的列車的時候,王舜臣的專列也必定是最早發車的。

  就這麼一直到了洛陽,卻不得不停下來等著前面的文官先走。

  縱然已身居高位,統掌萬軍,更曾屠城滅國,打得一國之君割須棄袍,但在區區幾個文臣面前,卻還是得避退三捨。

  換作是在西域,沒什麼人敢給他臉色看。

  北庭、西域兩大都護府中,文臣的地位遠不如王舜臣這位統掌軍政的武將。即使兩個都護府都隶屬甘涼路,但官員任命、錢糧統籌、軍器補給的權力,其實都操持在政事堂上。

  近處的甘涼路管不到王舜臣,遠處的朝廷又鞭長莫及,政事堂中還有一座鐵打的靠山,要人給人,要物給物,王舜臣因而也成了貨真價實的西北王。

  可在中原,他也僅僅是一名有功的將領,還是需要警惕的對象,稍稍桀驁一點,就是有個宰相做靠山,也壓不下眾論來保他。

  王舜臣洩氣的靠在椅背上,對兒子道,「去看書。考個進士出來,省得日後再受這般腌臢氣。」

  王承嗣倒了一杯茶,端給王舜臣,在旁邊坐下來笑道,「兒子就要考,也只會考諸科,可不會去考進士。」

  「嗯?說來聽聽。」

  被兒子頂了,王舜臣倒沒生氣。

  這兒子從小就聰明,五歲開蒙,十一歲開始就在軍營中幫著處理庶務,甚至參贊軍務。功課也沒丟下,去年就成了秀才。文武雙全,品貌也不差,處事雖然還有些嫩,王舜臣覺得,就是在京師之中,也沒幾個官宦家的子弟能跟自己兒子相比的。

  王承嗣道:「進士是天子門生,諸科是宰相門生,選哪個還用說嗎?考上諸科更得三伯之心。」

  「你三伯父也是進士!」王舜臣道,「不考進士,怎麼揚眉吐氣?做了官也是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

  「兒子可不想做官,兒子覺得做個議員,比做官更好。」

  王舜臣心中不快,「什麼議員,你三伯父拿出來騙人的東西!」

  「兒子也的確只是胡亂說說。」王承嗣雖聰慧,卻難脫少年人的倔強,「等到了京師,可以問問三伯父,三伯父說什麼,那就是什麼。」

  王舜臣瞪了他一眼,卻不再多說什麼。

  亂哄哄的專列一列接著一列出發了,王舜臣也在當天的晚上離開了洛陽車站,一天半後,抵達了闊別已久的東京開封。

  車輛緩緩停下。

  「到站了?」

  王舜臣向窗外望去。

  外面是一條條平行的鐵路,還有不知多少節車廂或單獨或集中的出現在這些軌道上。

  「好像還沒有。」

  王承嗣說著,讓人叫來了車掌詢問。

  車掌依然誠惶誠恐,「前面舉了紅旗,洛陽過來的專列都在東京車站下車,站台都給佔滿了。」

  王舜臣重重的哼了一聲,他就知道是這回事。

  王承嗣向外張望,前後望不到頭,車廂兩側也都是一條條鐵路,「這裡是編組站?」

  「是東京編組站。」車掌驕傲的說著,「比尋常的州城還要大。」

  王舜臣的專列在洛陽編組站的站台上停了一天,他下來參觀過。十餘條並行的鐵路,組成了巨大的洛陽編組站。十幾條鐵路延伸向天際,軌道上貨車車廂穿行如梭,僅僅是挽馬都數以百千計,比起京師天街還要讓人震撼。

  但比起為了消化掉五條幹線鐵路和七條支線鐵路的運力因而變得龐大無匹、佔據了外廓城東南方向大半個角落的東京編組站,還是顯得袖珍得多。

  而這些編組站,不過是鐵路上的小小的一個點,相當於大兵站而已。更加龐大更加宏偉的是覆蓋向天下各路的鐵路網。

  如果把天下所有鐵路軌道的里程加起來——幹線、支線——怕是有一萬里了。其中光是維護幹線鐵路,就把鐵路沿線的廂軍甚至下位禁軍都用上了。而那些支線鐵路,也招納了大量人力,馬匹。

  如此雄偉的工程,是先代所難以想像的。

  在王舜臣現在看來,這宏偉背後,不知有多少利益在其中流動。只是這些利益,不是他這個武夫能夠沾手的。

  「阿爹,還等嗎?」王承嗣問道。

  「下車。」王舜臣知道兒子想說什麼,「既然到東京了,就從這裡走。」

  「諾!」王承嗣高興地應道。

  做了這麼多天的車,他也憋悶壞了。

  車掌聞言大驚失色:「留後,這邊車來車往,按制度不可下車。」

  「難道本帥就得在這裡耗上一天?」王舜臣微微笑著,眼睛裡看不見絲毫笑意。

  車掌慘白著一張臉,卻還是努力攔在王舜臣父子面前,「小人不敢耽擱留後的時間,已經聯絡了站裡,車子這就會轉到前面的小站台。留後,總共八節車,這麼多人若就在鐵路上上下下,編組站裡肯定會出亂子的。」

  『肯定會報上政事堂。』但這一句車掌卻沒敢說出來,這可形同威脅,眼前的這位節度留後拿相公們沒轍,拿自己撒氣卻容易得緊。

  王舜臣沒發作,通情達理的問道,「轉到小站台要多久?」

  「很快很快。」

  說是很快,但到王舜臣下車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王舜臣的隨行人等在王承嗣的指揮下,下車卸貨,行動有條不紊。

  王舜臣在小小的站台上來回走動著,活動著在車上變得僵硬起來的筋骨。

  走動間,就看著兒子在那邊指派人手,眉宇間難掩得意和驕傲。

  王舜臣總是催兒子讀書,其實在他看來,自家的兒子做將軍也很合適。當然,最好的道路還是考進士,然後以文臣領軍,就像章惇和韓岡一樣,那就是宰輔可期了。

  王舜臣這一回回京,是得到了韓岡的急令,害怕耽擱時間,帶回來的人不少,但東西不多。

  卸完行李,也沒用上一刻鐘。聯絡馬車的車掌此時也回來了,他身後帶著兩個人,走前面的中年人讓王舜臣依稀眼熟。

  「小人奉相公命,特來迎接留後。」

  「是季三啊。」聽到來人的話,王舜臣終於認出了他的身份,是韓岡的家丁,現在看樣子是被提拔了,「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下車?」

  「是相公說的。」韓府的管家說話很是爽利,「車子就在外面,還請留後和大公子雖小人來,相公正等著。留後隨扈的駐地,小的也安排好了,跟著他就可以了。」

  聽說韓岡在等,王舜臣自不敢耽擱,立刻拋下隨從,帶著兒子就跟著走小路下了站台。

  站台後,一輛馬車靜靜的停著,也不知等了多久。

  馬車外觀很是樸素,就連前面的挽馬也是普通,只是稍稍寬大一點。但看清楚守在馬車周圍的十幾人,他的身子就是一顫。

  「三伯父來了?」身後的兒子輕聲詢問,帶著幾分激動。

  他只在幼年時見過韓岡,早沒了記憶。但當朝宰相能與他父親兄弟相稱,這是王承嗣最大的榮耀。

  『聰明,可惜還差點穩重。』

  王舜臣心道。快步上前。

  車門在他面前打開,車中一人青衫紗帽,正靜靜的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一卷書冊,顯是王舜臣過來後才放下的。

  看到王舜臣,那人微微露出了一個笑容,從車上下來,「回來了。」

  王舜臣幾步搶前,大禮拜下,「舜臣參見相公。」

  「嗯?」

  就跟前日王舜臣對列車車掌的反應,韓岡的回應聲是不滿的向上挑起。

  王舜臣立刻換了口吻,更加親熱,「小弟拜見三哥。」

  「嗯。」韓岡這才點了點頭,打量了一陣王舜臣,最後展顏笑道,「在西域終於打磨得像個樣子了。」

  王舜臣也輕鬆的笑了起來,「三哥倒是沒大變呢。」

  「老了。」韓岡搖搖頭,又看向跟在王舜臣身後的王承嗣,「這是喜哥?」

  王舜臣在旁道:「如今大名叫承嗣了。」

  王承嗣方才跟在王舜臣身後,偷眼瞅著這位名揚萬邦、權如帝王的三伯父。

  看上去只有三十多的樣子,遠比自家父親外表要年輕,沒有想像中的嚴厲,而是更加親切,看不出是天下聞名的飽學鴻儒,也看不出是能立天子、決大事的權相。

  但王承嗣一想到眼前的這一位,剛剛學了伊尹,把不學好的皇帝給軟禁了,所謂放太甲於桐宮,又召集了天下重臣、名宿,共議大政,其權柄與天子相彷彿,就忍不住心中的激盪,大丈夫當如是。

  他上前,帶著激動的顫音,「侄兒承嗣拜見伯父。」

  韓岡一把將王承嗣扶起,仔細看著他,「好,好,聽你爹說過,幫他參贊軍務,還拿了一個秀才,文武雙全。」

  王承嗣赧然,結結巴巴的道,「只是處理處理一些小事,不敢說參贊。秀才也是在西域,不敢與中原士子比。」

  「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見識是靠死讀書是讀不出來的,你能有這份經驗,可比多讀幾年書的鄉秀才強得多。」韓岡輕拍著他的肩膊,笑道,「什麼都好,就不如你爹面皮厚。」

  王承嗣臉更加紅,王舜臣哈哈大笑,「三哥這話可不對,小弟只是實誠,不耐煩謙虛來謙虛去。」

  「你啊……」韓岡指著王舜臣,笑著搖頭,又對王承嗣道,「你爹與我情同骨肉,可性命相托。所以相互間說話坦誠,不需偽飾,這與外人說話不同。以後有什麼想說的,想做的,盡可直言,跟你爹一樣就好。」

  王承嗣連點頭,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韓岡見狀,又笑了起來。對王舜臣道,「先上車吧。」

  三人上車落座,外面一聲鞭響,車廂隨之一震,車輪碌碌,向前行去。

  轉出編組站大門,馬車上路,周圍的聲音就大了起來,韓岡開口問道,「回來後感覺如何?」

  「一路上都急著走,沒多看,只覺得變了很多,都不敢認了。前幾天經過關西,從隴右到京兆,城裡也罷,鄉里也罷,路上看到的人,一個比一個穿戴得光鮮,氣色也好。開國這麼多年,也就這十幾年,關西百姓才過上這等太平安樂的日子。」

  不過見韓岡輕輕搖頭,王舜臣又道,「還有就是感覺京師現在跟水塘一樣,什麼水都流進來了。」

  韓岡頓時笑道,「是被堵在編組站不能進站的感想?」

  王舜臣抱怨,「亂七八糟太多人了。」

  「也是沒辦法。既然要他們進京,就只能忍受一下。」

  經過洛陽出發的列車,因為這一天蜂擁上京的專列,不得不耽擱了行程。這事,韓岡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在這邊等王舜臣了。

  儘管鐵路運輸的路線圖為留下了臨時發車的冗余,但這一回跟著文彥博從洛陽上京的老傢伙們還是太多了,足足十幾人。雖說他們都沒有文彥博那等地位,可一個個也是資歷老關係深,過去朝廷能仗著天子之威把他們壓在洛陽不敢亂說亂動,現在徹底解放開來,可都跟驚蟄後的蟲子,一隻隻的不安分起來了。

  而這些乘坐專列上京的大人物,也沒有必要的時間觀念。硬生生的在車站磨時間,更是破壞了正常的鐵路運營。為了協調好這一日的運營,能夠推後的都推了,王舜臣只是被犧牲的倒霉鬼中的一個而已。

  「最近的事知道多少?」韓岡又問道。

  即使是在馬車裡面,外面還有嘈雜的干擾,王舜臣還是壓低了聲音,「三哥,當真把官家給關起來了?」

  「不能說關,不過差不多了。」韓岡自嘲的笑了笑,問,「景聖,你打算怎麼辦?」

  「三哥既然要我回來,肯定是要用到我的。三哥儘管吩咐,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王舜臣的回答乾脆無比,眼中充滿了信任,他確信,韓岡不會害他。

  「要你做什麼?其實是為了張你這張虎皮嚇嚇人啊。」韓岡笑道,「可少不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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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5)

  「馮京也來了?」

  文彥博半瞇著眼睛,靠在躺椅上。整個下午,他都在躺椅上度過,家僕來回奔走,將一條條最新得來的消息通報於他。但文彥博只在聽到另一位前任宰相也抵達京師時,才稍稍抬了一下眼皮。

  「正是馮相公,前腳剛下車,後腳就進宮去了。」

  「去看皇帝了嗎?」文彥博追問 」 。

  報信的家人聲音顫了起來,「小人不知。」

  文彥博閉上了眼睛,不說話了。站在旁邊的次子文嗣舜立刻就呵斥道:「那還不快去打探!」

  「不用去了。」一人走了進來,「馮當世只是去慈壽宮探問了太后就出來了。」

  文彥博睜開眼,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德孺來了。」

  表字德孺,來人正是范仲淹的幼子范純粹。因患病離任,居於京師就醫已有半年。文彥博安頓下來後,就把他給請了來。

  不過文彥博找范純粹來,不是要打聽京師的新聞文彥博的消息來源,只會比范純粹更廣,他只是想問一問范仲淹的另一位兒子的下落,「堯夫還沒到嗎?」

  范仲淹的三個兒子,只有范純仁的聲望最高。如果在京任職,也是在議政之列。不過如范純仁這般的死硬舊黨,始終被章惇拒之京外,而韓岡,對絕不會幫忙的范純仁,他也同樣不會理會。

  如今舊黨後繼乏人,富弼、呂公著、司馬光等一干成員又相繼去世,文彥博之外,只剩范純仁和呂大防還有些人望了。

  文彥博此番進京,正想有些作為,范純仁的助力對他必不可少。

  「如果家兄在收到邸報後就啟程上京,這兩日也該到。」范純粹冷著臉,補充道,「如果家兄進京,當是會去拜見天子。」

  文彥博進京之後,先入宮探望了太后,然後就回到自己的府邸,就跟馮京一般。

  皇帝雖還沒有被廢,其實也跟被罷廢沒有兩樣了。文彥博有所欲求,自不願在此事上與整個朝廷為敵。換作他年輕十歲,或許會展示一下風骨,現在年近九旬,這口氣他不會再爭了,要爭的,只是兒孫的好處罷了。

  但文彥博沒有因范純粹的頂撞而動氣。范仲淹也是這個臭脾氣。要不然,以他的聲望和才能,何至於不能進位宰相?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不愧是文正公的兒子。」文彥博道,「一日未退位,一日便是天子,我輩的確是要崇以尊禮。不過,我等若是造訪福寧宮,恐對天子不利。無論章、韓,豈能容得下身荷眾望的皇帝?」

  老狐狸的推托之詞,范純粹豈能不明。不過,范純粹鬧了一下,卻也只是想表明立場,並非要與文彥博翻臉。眼下機會難得,正要互諒互助,不是分道揚鑣的時候。

  「是純粹孟浪了。」范純粹欠了欠身,「潞公老成謀國,非純粹所能及。」

  文彥博知道范家三子絕非同道中人,能有一個攻守互助的協議已經不錯了。

  「德孺可知韓岡為何提議創立大議會?」文彥博問道。

  「當是自清之舉。」

  大議會前所未有,故而韓岡的想法,便是世人猜測的重點。

  如今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是韓岡愛惜羽毛、顧慮青史的緣故。

  韓岡當年為了證明自己無意做權臣,把朝中重臣召集起來共議大政。當時還有太后、天子,現在太后退隱,天子被禁,韓岡為了名聲,把大議會提出來不至於讓人難以理解。

  「或許當年韓岡就看到了會有今日,故而方才會有州縣中的議會。」范純粹說道。

  「或許是有幾分道理,但確切些,是因為他怕!」文彥博斷然下了定論,「古來權臣,若不能如隋文謀朝篡位,從來只有死無葬生之地一條路。縱使伊尹,也沒能逃過太甲之誅。」

  史記中說伊尹放太甲於桐宮,是因為太甲昏亂,三年後太甲洗心革面,便被伊尹迎回。不過在竹書紀年裡,寫的卻是伊尹篡位,流放太甲,太甲自桐宮脫逃,反殺伊尹。孔穎達的《尚書正義》中對此有所辯駁,所以竹書紀年的記載,並未為世論公認。

  不過伊尹最後的結局,會置疑竹書紀年的士人,絕不會有飛黃騰達的可能。臣子之中,或許有這等拳拳忠心、以性命相報的正人君子,但天子,卻決不可能容忍一個能夠操持國政、乃至帝位的權臣。

  文彥博繼續道:「他擔心太后去後,孤身一人無法阻止天子親政,即便能夠繼續操持國政,天下四方的重臣也不會容忍他。」

  「所以乾脆就『致君堯舜上』了?」

  「罰不責眾,他其實更加安全了。」文彥博道。

  范純粹反駁,「不是有王舜臣嗎?」

  王舜臣是韓岡的人,他這一回上京本就是韓岡的安排,不過韓岡究竟會把他放在哪裡,到現在有沒有人能夠瞭解到韓岡的心思。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王舜臣的確是對韓岡唯命是從,否則韓岡絕不會叫他回來,

  「王舜臣……難道他還敢在京師屠戮良善?」

  「韓岡絕不會不用他。」

  「不用擔心,」文彥博道,「韓岡現在投鼠忌器,有些手段,他一時還做不得。現在還是多想想大議會,可不能讓南人撿了便宜去。」

  皇帝的情況大家都清楚,昏聵說不上,但的的確確不會是什麼明君。

  這不僅僅是通過太后、宰輔散佈出來的消息得到的結論,皇帝那個模樣,范純粹見過了多次,刻薄一點,就是沐猴而冠,稍稍留些口德,也少不了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致君堯舜上』只是儒臣拿出來說一說,韓岡卻是當真打算讓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易·系辭》中的『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是說黃帝、堯、舜會用人,量才而用,使人盡其能,故而可以垂拱而治,不是說臣子把天子給架空了。

  但現在誰能說這是不倫不類的比喻?韓岡的種種作為,看著像是讀擰了經典的儒生,但他偏偏即將成功。若是士大夫能夠共治天下,皇帝之有無,那也是無關緊要的。

  重要的是共治天下,誰人為主?

  文彥博覺得這其中是得有些說道的。

  ……………………

  黃裳進來的時候,韓岡正在保養他新近得到的幾柄刀劍。

  聽到黃裳進來的動靜,韓岡只稍稍抬了一下頭,就又低頭下去。

  黃裳不以為意,道了一聲相公,就挑了一張椅子,自己坐了下來。

  韓岡待客,越是陌生人,越是有禮,十分熟悉了,才會不拘小節。他這種風格與另一位宰相正好相反。

  章惇面客,越是疏遠,越是疏怠傲慢。在官邸穿道服見僚屬,傳出來是個軼聞,對於當事人,心中難免有疙瘩。當年章惇下荊南,也是傲然慢下,只有一個張商英讓他另眼相看不過張商英昔年屢屢跟韓岡犯沖,又不服管束,之後就被章惇放棄了,現在還只是一個轉運判官。

  韓岡擦拭得很用心。

  左手掌著一把短刀,右手拿了塊棉布,瞇起眼睛一點點的擦拭著刀面上多餘的油脂。

  短刀刀面上有著流水一般綿延起伏的線條,黑白間色猶如山川水波,紋理多而不亂。經過一番打理,刀刃隱見寒芒,似可吹毛斷髮。刀身黯淡,只有白處星星閃光,卻是讓人有種神兵自晦的感覺。

  黃裳素知韓岡喜好武具,家中珍藏了諸般利器。除了重弩、甲冑這樣的禁兵器,刀槍劍戟,長兵短兵,長槍短炮,韓岡家裡都不缺。而且件件都是精品,不是古物,就是如今名工親造,每一件拿出去,都能報到百貫以上。

  不過韓岡現在拿在手上的這把刀,不僅質地特殊,就是外形,也與方今中土兵器截然不同。

  「是大馬士;革刀?」黃裳對刀劍也有些認識。

  韓岡舉起刀,遞給黃裳:「認得出來?」

  黃裳起身接過來,拿拇指指肚摩挲著鋒刃:「倭刀給遼人毀了,如今外傳利器,也就剩這個大馬士l革刀了。」

  遞還給韓岡,他又問,「是收自阿拉伯的胡商?」

  韓岡重又拿起刀,豎起來仔細觀賞:「不,是王舜臣帶回來的。其實做工還比不上軍器監的大工造,但材料好,好鋼。」

  黃裳道:「國中百煉鋼也不輸烏茲鋼多少,只是沒烏茲鋼這般顯眼。」

  刀身上那明暗相間的圖案,的確是讓人歎為觀止。

  韓岡收到入鞘,放在一邊,「是中國的鐵礦差,含鐵太少了。」

  「聽說廣州市面上如今偶爾能見到烏茲鋼錠,日後若能跟天竺多多往來,說不定就能多見好鋼了。」黃裳又看了看韓岡放在桌上的彎刀,「裳舊日聽人說起,大馬士l革刀似乎不易生銹,不需要如倭刀一般上油。」

  「是比倭刀要強。倭刀三天不上油就會生銹斑,大馬士l革刀就長得多。不過上油是習慣,也沒壞處。」

  黃裳滿口的大馬士革、阿拉伯、烏茲,這些專有名詞能傳播於世,完全是韓岡倡導的翻譯標準化的結果。

  所有外來詞彙,主要是地名、人名以及其他一些專有名詞,都按照韓岡的習慣來翻譯。

  大量翻譯外文書籍,來自於是韓岡博采眾家的倡議,正好也在韓岡的職權範圍之內他正兼任著譯經潤文使一職。

  真宗天禧時置譯經院,聘梵僧翻譯佛經,再由文臣加以潤色,之後譯經院就延續了下來。而且沿襲唐時故事,例由宰相來兼任譯經潤文使。

  不過對宰相來說,這只是一個空銜罷了,院中官員,一半是得罪了人,被調來這邊發霉,剩下一些真正做事的,都是院中的底層官吏,一輩子爬不上去在這個時代,精通一門外語並不算多出色的本事,遠比不上做得一手不錯的詩文,而譯經院本身,也只是一個以翻譯佛經為主的閒散衙門。

  但在韓岡就任之後,佛經給丟到了一邊。翻譯最多的,是來自於大食的書籍。尤其是那些有關醫學、天文、算術等自然科學方面的書籍,是譯經院翻譯的重點。

  而原本譯經院工作重心的宗教經典,則被拒之門外。佛經還好說,只是不翻譯了,來自西域的景教、大食教,則因為兩浙的明教之亂,而成為禁毀的重點。

  只要是韓岡這一系的官員,沒有不去收集這些書籍的,大多數也都認真翻看過,黃裳是韓岡門客出身,更是認真研讀過,如此方與韓岡言談甚歡。

  黃裳道:「的確是沒壞處,不過萬一此物乃是贗品,可就發現不了了。」

  大馬士l革刀如今的名氣,就跟過去倭刀的名氣差不多。的確有不法之徒設法偽造烏茲鋼特有的紋路,而阿拉伯胡商帶來的貨品,也不全是真貨。據傳要區分真偽,最準確有效的辦法就是看沾水後生銹不生銹。

  韓岡笑道:「這是黑汗國阿斯蘭汗宮帳中的珍藏,北庭軍縱馬伊犁河時繳獲的戰利品。我和王舜臣能走眼,波斯國君可不會走眼。」

  「伊犁河……」黃裳微微皺眉,「王景聖血洗十三城,殺人無算,國中皆畏之如虎狼。他此番上京來,京師裡怕是有很多人睡不著覺了。」

  對刀劍的議論只是順口,當韓岡把刀劍放到一邊,黃裳也不想多費唇舌,順著話將話題過渡到了王舜臣身上。

  「他們究竟是擔心王舜臣,還是擔心我?」

  「正是因為王景聖只聽相公的話,而相公的心思又難以測度,所以才擔心。」

  現在京師之中,還沒人知道韓岡打算怎麼安排王舜臣。

  名臣元勳如今匯聚京師,他們若是被一網打盡,地方上一時之間可就沒有幾人能扛起清君側的大旗了。

  相比起統領京營禁軍的諸多將領,王舜臣常年在西域作威作福的這個屠夫,聽命動手起來,才會沒那麼多顧忌。

  「勉仲,你擔心不擔心?」韓岡揚眉笑道。

  「不。」黃裳毫不猶豫的搖頭,「非到萬不得已,相公不會動用王景聖。如今相公穩坐釣魚台,正看著各方相爭,完全沒必要平白讓人戒備。」

  「那可說不准。」韓岡笑著,在黃裳的驚訝中,又重複了一遍,「那可說不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6)

  『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相互制約。』

  『大法院結案為終審之制,不可再改易。』

  『九位大法官任職終身,亡一人方能補一人,九人之中,年資最長為首席大法官。』

  『以罪彈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議會三分之二成員通過,第二,還須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認定宰相有罪。大議會彈劾大法官,同樣要求議會的三分之二成員通過。』

  『大法官的提名,則來自於首相。』

  馮京慢慢翻著一摞草草裝訂起來的紙頁。紙上字跡潦草,文字又跳脫得厲害,行列排得也不整齊,看得出來這是匆匆忙忙抄寫下來的東西。

  但紙上的內容,讓馮京看得很仔細。

  當年離京時,還只是被許為未來宰相的新星,但此番回京,宰輔之位都坐穩了近十年。

  韓岡的一舉一動,現在都是馮京關注的重點,而韓岡的計劃,那就更是得用十二分的心去揣摩。

  看了一遍,又回頭再看一遍,反覆者三。

  越是揣摩,馮京臉色就越是沉重,最後他問面前的客人:「此中事當真?」

  來客的回答,與他方才把這本手記交給馮京時一字不差,僅僅語氣稍稍變化,「回相公,這是從中書門下抄來的!」

  確認了真實性,馮京低頭看著手抄,又陷入了沉默。

  設大議會代天子之政,設大法官分宰相之權。

  馮京素知韓岡善於別出心裁,但這一次他的想法實在是太過了,已經不能說是別出心裁,甚至可說是荒誕。

  韓岡究竟是多防著宰相,種種掣肘下,宰相還能做什麼?如果只看他的種種建議,還以為宰相是別人在當著。

  難道他日後是想去做大法官?或是去掌管大議會?

  但大法官有九位,大議會的成員更是多達數百。韓岡即使做到首席大法官和大議會議長也沒用。

  朝中大臣,進退升黜皆掌握在政事堂的手中,所以宰相能控制住他們。

  可大法官也好,大議會議員也好,他們的身份並非來自於首席大。法官和議會議長,分別來自於宰相和州縣,誰也別想掌握住大法院和大議會。

  只要韓岡打算新設的這兩個衙門制度上沒有大的變化,那首席大。法官和議長只會是個雞肋。宰相的權柄再怎麼削除,都不是這兩個位置能比擬。

  馮京不信韓岡會糊裡糊塗的為了些許名聲而自縛手足,想必是有著更深層的用意。只是馮京實在弄不明白,完全理解不了韓岡的行為。

  馮京記得曾經在《自然》上看到一種說法:大腦是人類思考的器官,一切想法一切盤算,都是自大腦中浮現。如果韓岡現在就在面前,馮京覺得自己多半會忍不住把韓岡腦殼撬開來,看看裡面的腦漿是怎麼翻的——就像代州醫院裡面做的一樣。

  「還有更多消息嗎?」馮京只能問道。

  韓岡不在面前,即使在面前,馮京也打不開他的腦殼——被金骨朵敲破腦殼的幾率還更大一點。這位前任宰相只有拿到更多信息來判斷。

  「只有這麼多了。就是文潞公那邊也不會知道更多。」

  「是嗎?」馮京半信半疑。

  文彥博三代門宦,本人也做了五十年宰相,在朝堂葉茂根深,即使因新舊黨爭被趕出朝堂,也依然在朝中有著莫大的影響力,十數年也沒有衰退多少,耳目始終靈通。

  馮京只是商家子,家族勢力遠比不上文彥博,一日退出朝堂,就成了聾子瞎子。

  文彥博能夠將不同地方、不同人物那邊打探來的消息整理還原,準確及時的瞭解到事實真相,而馮京想要比文彥博知道得更多——他自嘲的笑了一下,除非直接去問韓岡。

  馮京是富弼的女婿,韓岡的兒子則定了富弼的孫女,說起來兩邊也算是瓜葛親,不過姻親的姻親,這層親戚關係在朝堂實在太普遍,根本只能算是路人。真要說緊密的,兒女親家才是——當然,馮京可不想讓人記起,他還有一個叫蔡確的姻親。

  「真正打算怎麼做,除了韓相公自己,最多也就太后和蘇平章知道內情。很多事,章相公恐怕都被蒙在鼓裡。」

  「章子厚最近可有何動靜?」

  「要是有了,朝廷也不會這般平靜。」來客嘆道,「兩位宰相實在是有先賢遺風,共理大政卻從無齟齬,非是皆懷一片公心,豈能有此和睦?」

  先賢遺風?

  真當他馮京是第一天認識章惇和韓岡嗎?

  是因為外敵太多,他們才會齊心合力。

  至於這一次的事,兩人肯定是都有盤算。

  如今流行的楚漢象戲有一招叫做捨車保帥,韓岡、章惇放棄了這麼多,他們想要保住的只會更多。

  不過絕不是為了保全名聲。

  這就是笑話。掌權才能保住名聲,丟了權柄,什麼髒水都能潑上來。

  看看唐太宗怎麼做的。活秦王能改起居注,死太子就只能被潑髒水了。要是韓岡和章惇以為放棄權力,就能換來名垂青史,百代流芳,他們早就給人弄死了。

  只是韓岡、章惇如今表現得太過大公無私,讓人挑不出毛病,馮京現在唯一想弄明白的,就是兩位現任宰相到底有什麼打算。

  快要踏破家門的訪客,都是失意之人,所知皆謠言,除了問一問眼前的這位在中書門下辦差的世侄,馮京一時之間找不到更可靠的消息來源。

  半個時辰後,年輕的客人從馮京寓所出來,走上等候已久的馬車。

  片刻後,他又登上了另一輛馬車,對著早已坐在馬車上的一名乘客,他低聲道,「馮京老糊塗了,相公可以不用再費心。」

  「哦,那就剩潞國公了。」

  ……………………

  此時文彥博的身前,兩個兒子正各執一端,相持不下。

  文彥博閉著眼睛,眼不見心不煩,也不準備去平息文及甫和文維申之間的硝煙味。

  自上京後,他就沒什麼精神,不想多費口舌,也不想多耗精神。

  只是看見文彥博的態度,文及甫、文維申訕訕然的不再爭論。

  文及甫忙著給文彥博張羅茶水,文維申則從一旁小幾上,拿起一張寫著一片蠅頭小楷的字紙,討好的笑道,「大人,這是大法院的具體條款,剛剛從政事堂傳出來的,要不要看一看?」

  「放一邊,看著累。」

  文彥博只瞟了一眼,看見上面是滿篇的墨字,便沒了心情。

  文及甫則勸說道,「大人,還是看一看,看明白了才好應對。」

  「用不著。」

  文彥博不想多看,八十歲的他老眼昏花,字多了看著傷神,何況不過是廢紙而已,沒有必要多費精神。

  「這張紙上的文字,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看了也無益。」

  「他要掩蓋什麼?」文及甫和文維申異口同聲。

  文彥博難得的挑起了一邊眼皮,斜睨著兩個兒子,恨鐵不成鋼,「還不明白?各路兵馬,向受樞密院調遣,平日則分掌於副總管、鈐轄、都監之手,無一人能統合一路兵馬,這是大小相制,不使一家獨重,以防五代舊事。」

  「大人說的是軍權?」文維申連忙問。

  「還有別的嗎?」

  在文彥博看來,軍權的爭奪才是重中之重,而不是大議會的議員份額。

  不過此事的確不在那等無能之輩考慮範圍之內——他們正在因為章、韓的施捨而喧騰,無心顧忌其餘——這本就是他這等宰輔重臣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這大議會,別的都可以放一放,軍權肯定要爭的,老夫倒要看看,章、韓二人最後會出多少,還是說一毛不拔。」

  文及甫比文維申反應更快一點,「……能讓出京營就行了。」

  「做夢。」文彥博言簡意賅。

  武將的人事陞遷,低層在三班院,中層在審官西院,其實皆為政事堂所掌握。而高層將帥的升黜,過去是天子親掌——如今到底是歸於宰相,還是大議會,這也將會是這一次的會議所要討論的核心,其重要性甚至不比議會選舉辦法稍低。

  六十七萬禁軍,三十九萬廂軍,絕大多數都駐紮在北方和京畿核心之地。南方只有巴蜀,荊南,云南,廣西,這幾處,有萬人以上的禁軍駐紮。僅僅是鐵路系統,就吸納了廂軍數以萬計。

  當然,處在外地的禁軍廂軍對局勢的影響不大,京師中的駐軍才是重點。

  文及甫道:「京營至少有三成將校是韓岡當年去河東提拔過的,審官西院和三班院近期都要換人,他現在是有恃無恐。何況京師的校閱廂軍早在章韓的控制中,此外還有神機營,」

  文維申立刻接道,「還有皇城禁衛!」

  「不用。」文彥博搖頭。

  要是哪位大臣把天武軍都拾掇到自己的懷裡,日後太后將沒有一夜能睡安穩。

  而朝臣們,也容不下這等手握重兵的大臣。

  「不過,或許會給王舜臣。」

  「他敢!」文維申叫道。

  「他敢。」文及甫沒有感染兄弟的激動,他對韓岡總是抱著一分畏懼。

  文彥博搖搖頭,兄弟家還爭什麼,一致對外才是正理。

  天邊這時正好傳來隆隆的炮音,彷彿韓岡在放聲大笑。

  文彥博的臉色變了一下,吩咐道:「把那張紙拿來我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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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7)

  「好傢伙。」

  一輪炮擊之後,王舜臣嚇呆了一般張大著嘴。渾然不去考慮自己的形象問題。

  耳朵還留著火炮發射的回音,嗡嗡直響,使得他的聲音大得像是在吵架,「十架八牛弩也比不上一架這玩意兒!」

  韓岡不像王舜臣那樣自大的沒有給自己的耳朵裡塞上棉花,但近距離觀看火炮發射,還是讓他的聽力受到一定的影響,王舜臣在耳邊炸雷一樣的喊話,也沒覺得太大聲」。
  
  一邊從耳朵裡繼續掏著棉花,韓岡一邊道:「八牛弩太貴了,一槍三劍箭的成本也比炮彈高得多。」

  「又提成本。」王舜臣嘟囔的抱怨著,「都是三哥你總是說火炮便宜,俺還以為就是便宜貨,能量產,跟板甲一樣。當初的板甲也不比步人甲強,可就是佔了一個便宜,產量大,才把步人甲給擠了。總說火炮成本低,也不見說火炮的威力這麼大。磚砌的城墻也架不住一二十門火炮。」
  
  因為與黑汗大小戰事不斷,王舜臣在西域這麼多年,始終沒能調回京師。

  而火炮因為運輸方面的問題,以及遼人的威脅性遠大於黑汗,故而都裝備在北方各軍中,然後把替換下來的床子弩都一股腦的打包到了西域去。

  西域邊軍上下,從王舜臣開始,直到最下面的小卒,對火炮都缺乏足夠的認識。倒是一干之後被流放到西域的罪囚,將火炮吹得神乎其神。

  王舜臣一直對西域軍中的傳言半信半疑,與韓岡往來的書信中,也得知火炮相對於床子弩最大的優點是成本低廉,以及更好的通用性。所以並不是太過期待。

  今日他才算是真正見識到火炮的威力。

  十四門野戰炮連續不斷的轟擊,輕而易舉就將仿造成城墻的靶子砸得遍地狼藉。炮彈落處,碎石橫飛,一塊塊城墻碎片垮塌下來,揚起的灰塵比火炮陣地上的硝煙還高出幾分。
  
  「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你以為每年一萬萬貫在手,就能可著勁來花了?錢來得多,用的也多,我恨不得一文錢掰兩半來花。一架床子弩,能造四門半元五型野戰炮,兩門城防炮,一門臼炮,」韓岡在陣地上邊說邊走,走到火炮旁邊,鼓勵了一臉緊張的炮組成員幾句,又從地上撿起一顆炮彈,「這是野戰炮的炮彈,直徑四寸,已經不輕了。而臼炮內徑有水桶粗,能發射上百斤的炮彈。」
  
  王舜臣聽得咋舌不已,接過生鐵鑄造的炮彈掂了掂重量,忍不住道:「十斤都能把城墻打成那樣了,百斤的炮彈,那還不得一炮糜爛十幾里!」

  「哪來的十幾里。」韓岡哈哈大笑,搖頭拒絕了隨從送上來的擦手手巾,繼續他的慰問活動,一個炮組一個炮組的鼓勵誇獎過,又照常例下發了賞賜,回到後面休息的涼棚,才說回了原來的話題,「臼炮的射程太近了,還不到野戰炮的一半,只能用來攻城。製造起來倒是不難,用料相比之下也不多,所以成本跟城防炮相彷彿。」

  「待會兒能試射一下看看?」王舜臣還是很好奇,甚至都有些抱怨,「伊犁河那邊有幾座城打得還是很吃力。要是有火炮……就算是臼炮,也能少死幾百人。」

  韓岡聽著不對勁了,皺起了眉:「你們哪一仗死了幾百上千了?怎麼都沒報過!」

  王舜臣嘻嘻笑道:「三哥勿惱,俺可不是瞞報。死的都是些胡人土兵。這些胡人,贏了前面拓土,死了後面添地,又不用開支撫恤,也就沒上報傷亡數字了。」

  韓岡看著王舜臣的笑臉,無可奈何的搖頭,新附軍、皇協軍這類的土著兵本來就是炮灰,不過這在韓岡看來,還是太浪費了。

  即使是要消耗一下歸附胡人部族的實力,也不能做得這麼明顯。想想他當年在隴西和廣西怎麼做的隴西的歸化蕃人現在跟漢人已經沒兩樣了,廣西諸蠻同樣把心思放在墾殖賺錢上。在韓岡看來,西域的歸化胡人也該讓他們去開發生產,讓西域的經濟與內地能夠聯繫起來。

  「以麼別做得太明顯,還有……」他盯著連連點頭的王舜臣,強調道,「戰歿之人的妻室子嗣一定要照顧好。」

  「三哥放心。」王舜臣表功一般的忙著說道,「安西、北庭那邊屯兵娶寡婦,可都是連小崽子都一起帶回家的。」

  韓岡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漢人重祖宗,只要是家族能養得起,因父喪而母親改嫁的孩子,一般都會留在家族中撫養長大母親只能帶走嫁妝,父親留下的財產,族中是不會允許改嫁的女子帶走的,自然要把孩子留下來繼承家業。

  只有很少一部分,才會像范仲淹那般隨母做了拖油瓶。范仲淹當年還把姓氏名諱都改了,在歸宗之前,他可是叫了三十多年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這個新名正好符合拖油瓶的身份但在漢人之地,正常情況下,其實並不是很多見。

  不過在遼國,或是大宋國中的邊遠地區,對人力比宗族更加看重,寡婦改嫁帶兒女一起過門才是常態。

  在西域,移居而來的漢人本就缺人力,娶寡婦一娶娶二、娶三,家裡頓時就多了幾個勞動力,有哪個不願意?即使三五歲的小孩子揮不動鋤頭,也能去放羊,最差也能照顧弟妹,總是有事能做的。

  王舜臣拿這事來表功,真當他韓岡兩隻眼睛看不到下面了?

  情知瞞不過韓岡,王舜臣就嘿嘿的撓撓脖子,嬉皮笑臉的岔開了話題:「三哥,你還沒說臼炮能不能試射呢。」
  
  韓岡無奈的搖搖頭,他把王舜臣當兄弟看,自不便在外人面前苛責。

  「臼炮生產得不多,畢竟用處不大,所以試炮場這邊沒有留。前前後後,總共也就造了二十……」韓岡的話突然打了結,一下記不清生產的數字了,他回過頭,問坐在後面的隨從,「我們生產了多少門臼炮?」

  「二十七門。」一個年輕人飛快的答道。

  王舜臣看他,很年輕,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不過身上已經套了綠色的官袍。

  以這位年輕人的年紀,正常情況肯定不夠穿綠。七品服色一般都是朝官了。最大的可能就是進士進士釋褐之後就能得賜七品服色,以示對進士的獎譽。

  不過尋常進士這個年紀還在地方幕職上熬時間,這位就已經爬到了宰相身邊做事,不知是哪一家的衙內。

  看到王舜臣注意到身後的年輕人,韓岡就給他介紹,「這位是呼誠,表字敬之,延州人,是景聖你的同鄉。明法科上一科的榜首,在橫渠書院讀了八年書,現在在中書門下孔目房中學習,很有前途。」

  諸科榜首,一律能得賜進士出身,其實也是進士了。是關西出身,又是在橫渠書院讀書,可謂是根正苗紅,更重要的是,是中書門下孔目房的學習公事,也就是說,這是韓岡目前重點培養的對象。不過,肯定不是之前猜測的貴人家的衙內了。

  王舜臣起來就行了一禮,笑著,「既然是同鄉,那改日就得多親近親近了。三哥說榜首很有前途,那肯定是沒錯的。」

  「中書門下,見識、才幹遠超呼誠者不知凡幾,相公之贊,呼誠愧不敢當。只望日後能有助於相公,有補於社稷。」呼誠很好的表現出幾分受寵若驚的態度,他又看看王舜臣,「呼誠在鄉里、在書院,都時常聽到觀察的威名,若是能有機會,真想多瞭解一點西域的風土人情。」

  雖說文武殊途,但一個諸科出身的進士,還是沒有資格去鄙視做到正任官的大將。何況王舜臣不僅僅是位高權重,他是開拓西域的主帥,在士林中名聲既廣且大,更重要的是,他是韓岡的兄弟。

  「肯定有機會的。」王舜臣笑著點頭,呼誠的態度很是讓他滿意,不過現在也沒有必要寒暄太多,他轉回對韓岡道:「也就是說,臼炮就生產了二十七門?」

  「就二十七門。」韓岡嘆了一聲:「記性有些差了,看過的數字一時想不起了。」

  「三哥你是宰相,哪用得著記這些。」王舜臣大大咧咧,「俺在西域,也就把人馬、糧秣、田地、軍械的大宗記一下,零頭根本就不管。幾萬幾千的槍炮記著,這單獨一個臼炮也沒必要去記下。」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反正就是這樣,二十七門臼炮大部分都運去北面了,剩下的應該就兩門,放在火器局和武學中當擺設。」

  北面,韓岡突然用了這個很含糊的詞彙,王舜臣立刻就知道其中有說法。

  臼炮是專門的攻城裝備,如果要攻遼,肯定派得上用場。而臼炮裝備在哪裡,就意味著那裡將會是攻遼的重點地段。

  河東代州,還是河北保州、真定?

  王舜臣腦筋轉得飛快,卻不敢現在多談,周圍的耳目太多了,發自肺腑的嘆了一聲,「真是可惜,要是多留一門就好了。」然後很快的就把臼炮拋到了腦後,「那虎蹲炮呢?八牛弩能造多少門。」

  「至於虎蹲炮,造一具八牛弩的成本,能造二十門都不止。這只比火槍貴一點。」

  「這麼便宜?」王舜臣小小吃了一驚。

  按韓岡的說法,火槍大規模製造後的成本,其實比神臂弓、破甲弩都便宜,更不用說耗時漫長的戰弓了。到底是什麼樣的火炮,會只比火槍貴一點,跟神臂弓差不多成本?

  韓岡指了一下,「那就是虎蹲炮。」

  就在韓岡和王舜臣扯起各色火炮的成本的時候,下面的人早就把下一步要展示的火器給準備好了。最輕便的虎蹲炮也擺到了涼棚外。

  王舜臣咦了一聲,站起來走了出去,低頭看著放在地上的小炮筒,「這麼小,都不能叫炮了吧。」

  「待會你看看就知道了。」

  片刻之後,王舜臣終於知道為什麼虎蹲炮也是炮了。

  從虎蹲炮中發射的霰彈,儘管不能及遠,按韓岡的說法,只有現在裝備了神機營的燧發槍的一半,但那一蓬蓬伴著火光、硝煙,一併從炮口噴射出的鐵屑、鉛子,把排在炮口前方的一具具木質的人形靶變成了麻皮核桃。

  「用在軍陣前,比盾牌還好用。」

  出於武將的職業習慣,王舜臣在看到的虎蹲炮發射之後,腦袋裡面就在考慮著怎麼使用這種武器。

  在他看來,當敵人的騎兵攻擊步軍陣列時,用散射出去的霰彈,自是比火槍的命中率更高。尤其是契丹騎兵,喜歡在軍陣前一掠而過,如餓狼一般找尋軍陣的破綻,以求一擊致命。有著虎蹲炮護翼的軍陣,就可以像拂塵一樣,輕易的趕走這群擾人的蚊蠅。

  聽了王舜臣的描述,韓岡就道,「的確是打算這麼用的,不過要驅逐騎兵,虎蹲炮的發射速度還不夠快,只有最精銳的炮手才能夠符合要求。」

  「已經很快了。」王舜臣方才看虎蹲炮的發射表演,一輪一輪的射擊,復裝速度在他看來並不慢,比重弩快多了,更不用說床子弩,「這是最快的火炮了吧?」

  「還有一種子母快炮,炮彈、藥包預先裝在子炮中,發射時只要把子炮填進母炮,就能射擊。射擊後,卸下子炮,再換上新的子炮,就又能再一次射擊。更換子炮的速度熟練後可以變得很快,平均起來,野戰炮發射一輪,子母快炮就能發射三輪。」

  「肯定有其他的問題吧。」王舜臣很肯定的說道。

  如果沒有其他方面的缺陷,子母快炮肯定會壓倒現在這些野戰炮、城防炮,成為神機營中裝備的重點武器。

  「當然。」韓岡道,沒有問題,早就定型生產了,「一個是威力不足,第二零件也多了,容易損壞。所以成本高,對軍中裝備不合適。」

  「真是可惜。」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魚和熊掌難以兼得。只能從中挑選出缺陷最少,最符合需求的一個。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就只有三四種火炮可以生產、裝備。」

  「那火槍呢?」王舜臣問。

  「也只有兩種。」韓岡道,「一會兒就可以見識到了。」

  已經將火炮都看過,韓岡、王舜臣兩人上了馬,帶著隨行一眾,從試炮場來到了不遠處的一處同樣寬廣的校場。

  校場一方,有一支五六百人的隊伍,正排著整齊的隊列,頭頂鋼盔,肩扛長槍,頂著烈日,等待著宰相的檢閱。

  這是一個標準的神機營指揮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5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8)

  一個指揮,五個都,五百人,前後三列橫向排開。

  正後方還有一面稍大的旗幟,下面三十幾名騎兵。更偏一點的兩翼位置,還各有十幾人簇擁著一門火炮,形制就是標準的野戰炮。

  隊列橫寬僅有百步,前後也不過十步,旗幟零零散散不過五六面,陣列看著十分單薄,彷彿一衝即破。

  但這隊列,卻如同斧劈刀裁一般的整齊勻直,即使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他們是經過了大量的訓練才能如此完美的隊列 」 。

  韓岡和王舜臣已經站在了觀戰的高台,兩人的身前,各用支架架起了一具兩尺多長的雙筒望遠鏡。

  透過望遠鏡,觀察著前方的演習隊伍。王舜臣嘴角微微帶著笑,就像成年人看到在家裡和尿玩泥的小孩子的笑容。

  這一支從沒有上過戰場的神機營指揮,在身經百戰的老將眼中,就是一群嘴黃毛稀的雛鳥。

  他在西域的軍隊,排不出這般完美的陣列。但經過了血與火的試練,才是能讓猛獸都得遠遠繞開的荊棘。

  京師的軍隊,從班直到校閱廂軍,每一家都極為擅長隊列操演,再如何功勳卓著的隊伍,不論是西軍還是河東軍,都遠遠比不上她麼。

  就像是教坊中善於劍舞的伎女,專門為了表演而練習,真正會殺人的劍客,反而表演不了那麼好的劍舞。

  可這有用嗎?不見血的軍隊,就跟沒開鋒的刀劍一樣,中看不中用。

  「開始吧。」

  一旁,韓岡已經發出了命令。

  一隻外形別緻的黃銅號角,發出了短促響亮的聲音。

  王舜臣好奇的多看了那銅號兩眼,比起牛角號角的聲音更有特點,也更有穿透力,在戰場上似乎能更有效的傳遞號令。

  『好東西還真多。』

  王舜臣想,在西域這些年,一直都用著淘汰下來的剩貨,僅是八牛弩就有一百多具,弓弩不計其數,札甲也數以萬計。以西域乾燥少雨的情況,怕是放上一百年都壞不了。

  這些淘汰下來的貨色,裝備了大量的歸化胡人,然後驅使他們去跟黑汗廝殺。正是如此財大氣粗,西域的胡人才會如此死心塌地。

  可知情人都知道,內地肯定是有了更好的東西,如火炮火.槍,才把這些武器裝備都淘汰掉。王舜臣此番回來,也是想多見識一下火.槍火炮到底有多能耐,能夠讓朝廷如此乾脆的把弓弩盡數拋棄。

  但他沒想到除了火炮火.槍之外,一些輔助裝備也進行了大量的更新。比如現在眼前的這具雙筒望遠鏡,再比如剛剛吹響的銅號。

  還有沒看到的,肯定還有更多好東西。

  王舜臣十分確定這一點,他打定了主意,『走的時候一定要多刮一點。』

  但很快他就又自嘲的笑了起來。

  這一次上京來,怕是有好一陣不能回西域了,甚至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韓三哥需要他這個兄弟來鎮壓京師,三衙管軍的位置說不定都準備好了,怎麼還可能放自己回西域?

  正想著,下方也傳來應和的號角聲。

  同樣是銅號,但回應的號角聲,號令與軍中通行的號令相同。

  「得令。」王舜臣習慣性的喃喃回應。

  沒人聽見他的話,剛出口就被火炮的轟鳴給壓制了。

  僅有兩門火炮,轟轟的炮鳴,以及騰起的硝煙,卻是先聲奪人。

  「嗯,是當先以炮火開道。」

  王舜臣帶著幾分欣賞點頭。他這位還算年輕的老將,在親眼見識過火炮之後,就開始在腦海裡進行推演,看看如何將火炮納入他的戰術體系之中。

  他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就是在對陣時,用來轟擊敵人的陣列。

  即使是騎兵,在衝鋒時也必須先行結陣,否則一盤散沙,根本衝擊不動堅如磐石的步軍軍陣。

  而戰馬能夠以高速進行衝鋒的距離並不長,若是將衝陣不成逃離的路程算進來,一般騎兵集結是放在敵軍軍陣的一百步外,最多不應超過一百五十步。

  一般來說,過去宋遼交戰,契丹騎兵衝擊已經結陣的宋軍的時候,都會卡在弓弩的有效射程邊緣進行集結,然後開始衝鋒。

  遼人大搖大擺在射程之外集結,對宋人來說雖是骨鯁在喉,但觸手難及,也只能承受。

  一衝不動,第二波就會緊隨而來,不斷消耗宋軍弓弩手的體力,直到他們再也無力阻擊。當然如果在衝擊的過程中傷亡過大,遼軍就會遠飆而去,放棄這一次戰鬥。因而宋軍儘管在小,但只要失敗一次,就是滅頂之災,而遼軍就算敗退,也不傷元氣。

  但有了火炮之後,局面立刻就大不一樣。

  隨軍的野戰炮最遠可及三里,正常也能達到一里半,只要有一門炮在,就能打亂騎兵衝鋒前的集結,如果遼人的騎兵被逼到一里半之外才能集結衝鋒,少說就得失去一半的衝擊力。

  只要是不太愚蠢的將帥,就能想到利用火炮這一優勢,徹底擊敗擅長騎兵的敵人。

  「這是炮火準備。」韓岡介紹道。

  「哦。」王舜臣清楚,這就是一個意思,「炮火準備之後呢,就開始進攻?側翼只讓火炮來保護是不是太單薄了?」

  「如果有騎兵要攻擊側翼,陣型就會有所變化。神機營不論哪個指揮,相應變化都是背熟、練熟了。」

  「背熟、練熟?是陣圖?」

  「算是陣圖吧。」韓岡道。

  太宗皇帝就有給出征的大將賜予陣圖的愛好,接敵後怎麼排兵佈陣都要遵照陣圖行事。而熙宗皇帝也有這個愛好,不過領軍的大將都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當年不論是在隴西還是在廣西,都是被指手畫腳了一番。

  但陣圖不僅僅是擺個陣,還有根據敵軍的不同反應,給出的不同的應對方案。也就是有一套相對固定的對敵戰術。

  韓岡這些年來也深入瞭解過,拋棄了過去的成見,如果陣圖中的這一套應變出自專家之手,臨敵時依循而行,的確有其效果。

  在韓岡看來,相對而言,太宗皇帝應該還算專業,畢竟是從五代那個亂世出來的皇帝,而熙宗趙頊,大概就是票友的水平,卻自以為是技壓群雄的名角兒。也因此,陣圖的名聲在戰事頻繁的熙豐年間給敗壞了不少,多少人都當是笑話。

  所以王舜臣登時就不以為然,「臨敵豈有按圖行事的道理。」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用兵須如水,豈能以文圖拘束?」韓岡比王舜臣說得還具體,「但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可謂是名將了。可世間名將又有幾人?大率都是亦步亦趨的庸才。教習此法,就是讓庸才也派上用場。雖不至大勝,也能減少大敗的幾率。」

  「要真是遇到的北虜,他們可都不會硬往軍陣上衝。他們也有火炮,如何應對官軍的火炮應該早就練過了。何況遼人當真會硬來的時候太少了,怕是一看到列陣就跑了。」

  大部分時間入寇的遼軍就是強盜,很少直攻軍陣,繞道而行也不用擔心宋軍能追上,徹底發揮騎兵的機動性,將受益最大化。怎麼圍追堵截這類遼軍,就只能看戰區主官的手段了,當年郭逵就做得很,換個差一點的將領,估計就只能做到禮送出境四個字。

  「那當然。」韓岡也不跟王舜臣爭辯,笑著道,「到時候,緊要之處還是少不了名將壓陣才行。」

  「到時候三哥可別忘了俺。李二哥管一路,俺也可管一路,趙隆那廝讓他管個半路,到時候,讓遼賊來得去不得。」

  王舜臣放聲而笑,經過了方才與韓岡的一點小小爭執,又彷彿回到了當年在王韶麾下,挑燈議論兵法的時候。多年難得一面的生疏,一時間煙消雲散。

  再瞥眼看看周圍,王舜臣就更加得意。

  尋常武將,能得宰相一聲贊,就是了不得的光榮,即便做到樞密使的狄青,在宰相面前,也得戰戰兢兢。而王舜臣,卻能與宰相談笑生風。

  不是隨便哪個武將,能在年少時與未來的宰相成為刎頸之交,也不是隨便哪位宰相,在身居高位時還能顧念舊情。

  王舜臣能夠清楚的感覺得到,來自左右的那一道道充滿了羨慕嫉妒的目光。

  只不過是指揮一級的演習,日理萬機的宰相為什麼還要撥冗過來?還不就是為了幫他長面子的。

  心念到此,王舜臣便更加堅定。

  若有哪人敢捋三哥鬍鬚,他這個赤佬,可不是念佛吃素的。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三列橫排的軍陣已經開始前進,每個都的都頭都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方,手持鋼刀,領頭而行。

  五名都頭引領著大隊,四百將士將火.槍靠在右肩,在隊列之後,是五面鼙鼓,鼓手敲擊著鼓面,步伐緊踩著鼓點。

  每個都的隊列之間都留下了間隙,虎蹲炮就架在雙輪的手推炮車上跟隨著步兵一起前進。

  當隊列停下來的時候,就在鼓聲的變幻中,開始連續射擊。

  先是全隊齊射,數秒之內,火.槍連續鳴響,幾乎連成一聲,一條由白色硝煙組成的龍蛇,蜿蜒在隊列上方。這聲勢尤勝火炮。

  之後就是三列橫隊依次輪射,雖不如之前的齊射,但每隔十秒就響起一次的槍聲,完全是一堵用子彈築成的牆。

  士兵們裝彈、射擊,裝彈、射擊,動作極為嫻熟,顯然是常年訓練的結果。

  這是進攻的陣型,不僅僅是用來防守。

  「如何?」

  王舜臣專注的盯著下方,應道:「不簡單。」

  這是壓迫性的進攻,也許前進的步伐不快,卻充滿著張力。甚至讓王舜臣感覺到了一絲戰場上的味道。

  「之前把他們看成是花架子,倒是小瞧人了。」王舜臣由衷的說道,「如果神機營內的指揮都是這個水平,只要將校不犯糊塗,遇上數量相當的皮室、宮分,至少能讓他們吃個大虧。」

  「可惜還做不到炮步協同,不然火炮就放在陣列後方,直接跨越軍陣進行射擊。這樣可以更好的保護火炮陣地。軍陣也能跟著著炮火一直向前,讓炮彈為大軍開路。」

  韓岡其實也只是知道一些名詞而已,但顧名思義還是不難的,只是知道意思,和做到又是另一碼事。

  如何讓步兵跟著彈幕一同前進,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訓練科目。一要控制好步兵戰列,第二,也要炮兵有那個技術,否則就是給自家人背後捅刀子。

  「對上騎兵,有沒有倒無所謂,他們肯定會跑。若是對上步兵,沒火炮直接就贏了,若是有火炮,那就得打火炮。」

  在王舜臣看來,野戰時,火炮的第一作用不是攻擊敵方陣列,而是壓制對方的火炮。只有先完成這個目標,才是攻擊敵人的軍陣。

  「炮步協同能做到當然好,做不到其實也沒什麼。」王舜臣想了想,「最好能做到,時常練習,膽子能便大不少。」

  只是練膽子?韓岡笑了笑。

  不過想到背後就有幾門火炮在發射,正常人的心裡都會有些發毛,但等習慣之後,膽子的確能大上不少。

  在幾輪射擊之後,陣線重新開始前進。

  這時候,隊列中就走出十幾名步卒,脫離了大部隊,前提近十步。一邊向前,一邊開槍、上膛,一個個手法嫻熟,重新上膛竟然都不用停步。

  韓岡又開始了解說,「前面是模擬遇上騎兵,現在是模擬遇上帶著火.槍的步兵。突出在前那些是獵兵。」

  「用游騎要好些吧。」

  騎馬的目的就是為了速度,倏忽而來,倏忽而去,遊走在軍陣外圍,隨時可以救應軍陣上的破綻。

  「不!」王舜臣又自己否定,「目標太大了。」

  如果是與騎兵為主的敵人對壘,使用游騎防護外圍會很吃虧。大宋的騎兵與遼國騎兵的差距太大,被人切菜砍瓜一般的殺光,士氣早都沒了。

  就是黑汗騎兵的水平,王舜臣帶在身邊的騎兵遠遠比不上,尤其是可汗身邊的精兵,更是直追遼人的宮分軍和皮室軍。王舜臣依然能戰而勝之,依靠的就是精良的步卒。

  而與步兵對壘,游騎同樣吃虧,偵查、阻敵的工作都在他們手上。加了戰馬後,靶子立刻從一人高變成了一人半,原本命中不了的,全都變成了神槍手。還不如直接用精銳步兵。

  「景聖你可以再想想,與同樣裝備火.槍的敵人對壘時該怎麼做?」

  「有獵兵的確是好事。」王舜臣很自然的用上了這個的新詞彙,「站在前方的軍官,就是個活靶子。保護自家人,順便幹掉敵人。」

  「更重要的,是吸引敵軍率先開槍。」韓岡補充道,「一旦引得對手先行齊射,就等於多了十步到十五步的時間。」

  而射擊的距離每縮減一步,命中率都會上升一點,縮減十步,增加個三四成都有可能。弓弩如此,火.槍也不會例外。

  「誰先開槍誰就先輸了一半?」王舜臣說道。

  「差不多。」韓岡點頭。

  這一點的前提,必須雙方的擁有水平相近的火.槍。萬一一方的槍支水平很高,就不需要冒風險了,直接利用技術上的優勢碾壓對手。但這一點,韓岡就懶得提了。寄希望對手的弱小,不是好事。

  「火.槍的射速是多少?」

  「熟練的話,一分鐘兩發,最好的能三發。」

  「比弓慢得多。也不如弩。一分鐘才兩發,那上了戰場就只有一發了。」王舜臣冷笑著,「在西域的時候,上了陣後,多的是忘記怎麼給弩.弓上弦的蠢貨。」

  「希望不要如此。」韓岡道。

  王舜臣道:「誰能說得準?若是遇到這樣的情況,就只能走到面前再開槍了。」

  射擊武器越是接近敵人,其命中率越高。

  重弩的射程遠及兩三百步,但只有在敵軍進入百步之後,弩手們才會開始射擊。

  當步弓成列而戰,有經驗的將校絕不會在敵軍軍陣進入五十步內,發佈射擊的命令。

  不同類型的火.槍的射程遠近不一。目前僅有幾支的線膛槍,子彈打出去能做到所謂的自旋,其中做工最好的一支,在一百五十步外還能精準命中目標。而騎兵隨身的手槍,也就是十步而已。

  如今已經在神機營中列裝的元佑三年型燧發火.槍這個火.槍的型號命名,最能體現氣學『日漸日新』的座右銘則處在中間,射程不及線膛槍,但比手槍要遠得多。

  子彈能飛出百步,經過百日訓練的士兵能在五十步內保證射中人形靶。

  如果能抵上胸口再射擊,再怎麼質量差勁的槍支,都不用擔心脫靶的問題。

  「景聖,你們與黑汗軍對陣時,大概要傷亡多少才會潰敗?」

  「總共也沒對陣過幾次。」被搔到癢處,王舜臣得意的道,「不過每一次都是把衝在最前面的殺光了就敗了。」

  王舜臣在西域開拓十載,只憑最多時不過兩萬人的兵力,將擁有至少三十萬大軍的黑汗國,打得奄奄一息。雖然說黑汗國內部本就四分五裂,但對手上始終缺人的王舜臣來說,每一次會戰都要以少勝多,他這個名將,是名副其實。

  「三哥,沒關係嗎?」

  演習結束了,在涼棚的另一側安坐下來,王舜臣突然輕聲問。

  「有什麼問題?」韓岡反問了一句,又給了一個堅定的回答,「沒有問題的。」

  ……………………

  「韓岡陪王舜臣去看演習,章惇也去了鐵場。」

  「都離了皇城,他們可真安心。」

  「不,他們今天所看的,才是他們真正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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