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47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9
第43章 親屈天人九重問(下)

  意識彷彿是從黑暗無光的深海中浮起,向太后終於從睡夢中醒來。

  向太后也說不出到底是哪裡疼痛,就是渾身乏力,彷彿是從骨髓中傳來的冰冷,就像身體裡面被抽空了一般。

  多少年她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再上一次還是自己那個夭折了的女兒剛出生的時候。剛剛生產後的那段時間,因為難產,又差點成了血崩,整個人都是空的,沒有什麼疼痛,就是感覺身體發虛,被人扶著起來走路的時候,兩條腿就像是柳條一樣吃不住力。

  到底是怎麼了?向太后都不明白。

  自己的眼皮也如同被灌了鉛,沉甸甸的,他費勁了氣力,才勉強將一對眼皮給睜了開來。

  圍在床前的人,看著都帶著重影,只能見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是在說什麼,似乎是在很驚喜的叫著,但傳入耳朵裡的聲音,就好似隔了幾堵墻,模模糊糊,讓她聽不分明。

  向太后用力的眨了幾下眼睛,眼前的人稍稍清楚了,頭腦也清醒了一點。

  方才站在床前的是太醫和宮女,這時已經換了人。

  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兒子,向太后再熟悉不過他的聲音。只是傳入耳中的聲音雖是急迫,可其站在床榻前的姿勢,只一眼,就讓向太后感覺到其中充滿了冷漠和提防。

  而另一位男子,身上的紫袍十分顯眼,「是韓……章相公?」

  她差點就叫錯了人,幸而還是辨認出了章惇。

  接著她就看見章惇彎了彎腰,說道:「今夜是臣值守。」

  「吾這是怎麼了?」她又疑惑的問著。

  好像之前醒了,又好像沒醒。這個問題似乎問過,但得到的回答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就又聽章惇說:「陛下只是勞累過度,稍事休養,便可痊癒。」

  「娘娘,韓相公也說娘娘是小病,操勞過度了,休息上一陣就能康復了。」

  趙煦很是激動地說著。蓬頭垢面,眼圈發青,儀容憔悴,看著就知道至少這幾日是沒好好休息。

  兒子孝順,當然是值得欣慰,但向太后就是感覺有哪裡不對勁,方才剛睜開眼時,那一瞬間的直覺就像是一根刺,紮在向太后的心裡。

  「吾這是病了幾天了?」

  嗓子隨著說話一陣陣撕扯般的疼痛,讓她盡量把話說得簡短。

  「陛下是昨夜忽然病倒的,當時得王中正遣人通知臣與蘇頌、韓岡,進宮探問陛下。」

  直到此刻,向太后的腦筋還是有些糊塗,但宰相和兒子之間緊張的氣氛,都不用細思量就能感覺出來。

  「卿家辛苦了。」向太后沒有多問為什麼不是趙煦去通知宰相,而是王中正去通知,「官家也辛苦了。」

  趙煦和章惇連聲謙虛,太后又問道,「官家,吾這個病,太醫是怎麼說的?」

  「太醫也都說,娘娘是因為最近忙於國事,太過勞累,沒有好好休息,以至於元氣耗損,故而病倒。」

  與兒子和臣下說著話,向太后便感覺自己的頭腦漸漸的更加清醒了。而自己剛剛醒來時,那一瞬間的感覺,更是像一面被擦過的鏡子,越發的清晰透亮起來。

  庶子的想法,太妃的想法,向太后一直以來,都十分清楚。那自己病倒的這兩天,會發生什麼事,不需要太多才智,也能想得明白。

  「這樣啊,吾最近就多歇息一段時間。」向太后對章惇說,把兒子拋到一邊,「章相公,國事上,就拜託相公多費心了。」

  章惇低下頭去,「請陛下放心,臣等必盡力而為。」

  他眼角的餘光,正正的發現,趙煦的衣角正在顫抖著。

  章惇之前聽了太醫們把病情給說了一通,卻是有聽沒有懂。

  如今士人少有不通醫理的,章惇多多少少也瞭解一些,但韓岡強行將太后的病癥定為了勞累過度,為了將病情和用藥對應上,幾個太醫就不得不把話說得雲山霧繞,把章惇這個半瓶子醋給糊弄的頭都大了。

  他唯一聽明白的,就是太后不能勞累,必須好生的養病。在這段時間裡面,太后會不會被天子蠱惑,放棄手中權力,誰也保證不了。

  幸好太后自清醒過來後後,並沒有犯糊塗,而是很警覺的將趙煦排斥在朝政之外。

  不論趙煦有什麼想法,只要太后還有著清醒的意志,他就沒有任何機會。

  比起這兩天的任何時候,現在的章惇,終於將自己繃緊的心弦,放鬆了一點下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向太后問道。

  有人看了下座鐘:「丑初二刻,四更天,快五更了。」

  「官家先去休息吧,這兩天肯定也累了。要是累壞了身體可怎麼得了?」

  向太后的吩咐堅定、強硬,不容趙煦拒絕。

  趙煦沒有堅持留下,他隱隱的感覺到太后對他的排斥,「兒臣先回去睡了,明日再來侍候娘娘。」

  趙煦帶著他的隨從離開了向太后的寢宮,向太后隨即就問道:「楊戩,官家……還有太妃,這幾日做了什麼?」

  楊戩連忙上前,「官家這兩日都在服侍太后,太妃昨夜和今日來過兩趟。」

  「就沒有其他事?」

  「有相公進宮來主持,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停了一下,又補充道,「昨夜就是韓相公坐守在中書門下,又把醫案帶去了太醫局備案。」

  向太后皺起眉,這其中種種行動,似乎都有著深意。只是稍稍細想,頭腦中就似乎有小針在扎,隱隱的有些疼。

  她忍著一點不適,對章惇道:「多虧了幾位相公了。」

  「不敢。臣等也是不敢冒險。」章惇毫不隱晦的說道。

  「這段時間,吾要養病,暫時就不用早朝了。」

  章惇抬手取下了頭上戴著的長腳帕頭,拜伏於地:「昨夜探視過陛下之後,臣與蘇頌、韓岡在中書門下簽發堂札,自今日起輟朝五日。臣等擅興妄為之罪,還請陛下責罰。」

  向太后沉默了下去,殿內空氣中彷彿有雷雲聚集,許久,她才問道,「官家和太妃到底做了什麼?」

  向太后雙眼半閉,因為越發明顯的頭疼而緊緊皺著眉,又是素服躺在床榻上,但她這時候的姿態和語氣,才真正像一名掌握天下政事的至尊。

  章惇毫不猶豫,「若無王中正及時走報,昨夜臣等對禁中之事將會是一無所知。」

  要是能夠在這裡就說動太后,那麼接下來根本就不用冒險了,從今以後也不需再擔心那位皇帝會做出什麼事來。
  
  「好!好!!」

  太后雙目圓瞪,鳳目含煞,猛地就坐起了身。正要發作,一陣劇烈的頭痛便隨之而來,猶如有十幾把小刀子在裡面絞著,頓時就疼得仰倒在床上。

  向太后面如金紙,銀牙咬得咯咯作響,雙手更是緊緊壓著自己的頭。

  「安素之!」

  章惇臉色丕變,立刻回頭大聲叫著最讓人放心的太醫。

  不僅僅是安素之,其他幾位太醫一起都跑了過來。

  「不能動氣!不要用力!」

  安素之一邊讓太后放鬆,讓宮人按著太后的手腳,將銀針給扎進去。

  而其他太醫,又給太后端來了止疼催眠的湯藥。

  可太后疼得張不開嘴,緊緊咬著牙,想要強灌,卻盡潑灑在了床上。

  安素之放下了銀針,「用阿片。」

  「此物有毒。」雷簡驚道。雖然《本草綱目》至今沒有完成,但零散的分卷已經面世,十卷《毒物》中,阿片在其中可是佔了很大的篇幅。

  「只能用這味藥了!」安素之十分堅定,現在只能以毒攻毒了。

  雷簡不敢擅專,其他太醫也不敢往下決斷,紛紛轉頭去問章惇,「相公,用不用?」

  章惇又哪裡知道該用還是不該用?

  心道要是有韓岡在這裡就好了,可以把用藥的決定交給他來做。

  但太后沒有時間等待了,章惇咬著牙,做了決定,「用!」

  一個小銀盒子很快就被取來,裡面裝滿了黑色的藥膏。

  太醫們手腳麻利的將藥膏調製好,又是安素之,用銀針讓太后稍稍放鬆了一點,立刻就把藥膏塞了進去。
  
  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太后渾身汗如雨下,整個人好像是虛脫了一般。

  章惇坐守在殿中,看著醫官和宮人們忙忙碌碌,直至天明。

  最後,他起身,對半睡半醒中的太后道,「請陛下好生休息,稍過一陣,臣等會再入宮來探問陛下。」

  太后甦醒了,但又發了病。

  幾天下來,經過了太醫們的多方診治,病情非但沒有好轉,甚至隱隱還有惡化的危險。

  朝堂之上還勉強維持著穩定,但水面之下,變化已經產生了。

  朝臣們私下的聯繫多了,市井中的謠言也多了,一樁遠在荊湖的庶子謀害嫡母的案子上了蹴鞠快報第二版。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很快輟朝五日期滿,已經不能繼續輟朝下去。

  朔望朝會,太后不能出席,就只有天子和屏風後一張空座椅出現在殿上。

  一切都依照正常的禮節,天子也沒有節外生枝,朝會還算順利的結束。

  趙煦居高臨下,從朝會開始,就在俯視著宰輔們的身影。再無他人能夠平起平坐,獨自一人享受著最高處的風光。

  這樣的感覺讓他迷醉,彷彿只是一瞬間,就到了退朝的時候。

  待群臣行禮畢,準備退出文德殿中,趙煦忽然開口,「蘇平章,還請留步。朕有幾樁朝事不太明瞭,想要咨詢一下平章。」

  天子的這句話出口,不僅僅是蘇頌,韓岡、章惇等一眾朝臣,全都是停下了腳步。

  韓岡與章惇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起搖了搖頭。

  天子終於把棋落了下來。

  他們放心了,也安心了。

  蘇頌早前夜訪韓府的事,就是拿烏龜送信,也該送到天子的耳朵裡。所以現在這一句,想必就是天子苦思冥想找到辦法。

  小孩子還是沉不住氣,當著大庭廣眾之下就想要用離間計。

  雖然說一直都沒有干預朝政,進行歷練的機會,但帝王心術倒是慢慢練起來了。就是煙火氣重了些,欠缺幾分火候,不過如果能有幾年的時間進行練習,想必會更加圓融通透一點。

  但又不得不說這個時間選得好,朝會上一言未發,臨到末了,卻把蘇頌給留下來。不論要說什麼,就是給蘇頌和韓岡、章惇之間,敲下了一個釘子。

  蘇頌會怎麼做?

  很多人都在看著這位平章軍國重事,然後順便再看看韓岡和章惇這兩位被天子所針對的宰相。

  章惇一臉平靜,連看都沒多看蘇頌,他心裡,只是越發的看不起這個皇帝了。

  有本事,有心機,這算是出挑的人才;

  有本事,沒心機,更是可以讓人安心的大用;

  但沒本事,有心計,擅長勾心鬥角的人,那可真比那等沒本事、沒心機、百無一用的廢物更能壞事了。

  皇帝如果只能通過耍心機來操縱朝堂,那當真就是沐猴而冠了。

  不過章惇再冷靜,也不能讓朝臣們的心情穩定下來。

  趙煦第一次當著臣下的面,表現出對宰相的不滿,也明確的告訴人們,他接下來要與宰輔們鬥到底了。

  天子這樣表態,的確能夠煽動一些人出來,如果蘇頌的反應應和天子的話,那朝堂上可就要起風浪了。

  太后病情之重遠超預想,天子勢力漸起,早前夜訪韓府的蘇頌……現在到底會怎麼做?

  蘇頌渾然不覺自己成了滿朝文武關注的焦點,依然從容平靜,

  「臣已老,昏聵無能,早前便上本請老,雖為太后所拒,已不理朝事多日,陛下……今日是問錯人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0
第44章 聞說紛紛意遲疑(上)

  『不意蘇子容如此決絕。』

  散朝之後,張璪回到了樞密院中。

  隔著幾重院落,望著中書門下正堂上的青瓦。

  回想起今日朝會時最後一段突發的變故,不免暗暗心驚。

  天子到底是天子,小小年紀已經懂得分而治之的道理。可惜選錯了目標,算計到了蘇頌的頭上。

  或許這並不能算錯,蘇頌在群臣中,一直都是對天子最為恭敬的一個。在對太后稟報了公事之後,都不忘再向天子說上一遍,有時還會多解釋幾句。

  張璪曾經想過學他,但再一考慮太后會有什麼想法,又不得不停了手。滿朝文武,兩府宰執,也只有蘇頌能夠不用在乎太后的心情,其他人還是要多想想這麼做了,太后心中會怎麼想。

  一名小吏捧著厚厚的一疊公文來了張璪的公廳,「樞密,這是今天早上要看的份。」

  張璪現在哪裡有心思多看,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

  坐在桌後,堆疊起來的公文,擋住了張璪陰晴不定的臉色。

  蘇頌這等人物,雖與韓岡相交莫逆,而且志同道合,但他的行事作風和處世風格都與韓岡、章惇之輩截然不同。

  旁人看見蘇頌夜訪韓府,今日又在殿上讓皇帝丟人現眼,以為蘇頌是被韓岡所蠱惑,成了同謀之人。

  可在張璪看來,必然是宮中出了什麼變故,才讓蘇頌徹底放棄了置身於外的打算。以蘇頌的性格,絕不是區區言辭可以打動,更不可能是威逼利誘。

  只是這個變故,眼下似乎只有蘇頌、章惇、韓岡三人知曉。而天子,則也知道只有那三人才知道。

  念頭都成了繞口令,張璪的腦袋裡面現在是一團亂麻。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天子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故意選擇在朝會上來試探,也試圖示好蘇頌,把蘇頌拉攏過來,但蘇頌卻是極為決絕的拒絕了。

  換個角度來看,也就是說,蘇頌、章惇、韓岡三人,手中握有隨時可以翻盤的手段,根本不怕天子能夠做出什麼事來。

  是得了太后手詔?還是打算兵諫?

  張璪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在房間裡兜起圈子來。本來在廳中服侍左右的吏員都給他趕了出去,也不怕有人看見堂堂樞密使,竟然如此沉不住氣,一點事就坐臥不寧。

  被排除在外的感覺,讓張璪很不舒服,這不僅僅意味著蘇、章、韓三人根本就不需要樞密使的支持,就連天子也沒有拉攏自己這個樞密使的想法。

  張璪猛地搖頭,即使皇帝拉攏自己,他也絕不敢應。

  太后的手詔算不了什麼,只要拿到國璽,什麼樣的詔書都能寫出來。何況,沒有臣下的配合,詔書就是一紙空文。

  最重要的是手握軍權,韓岡、章惇本是宰相,只要能控制得住軍隊,軍政兩方面就都在天子的對立面了。

  有王中正、王厚和李信在,就連禁中都在其掌握之中,只要時機一到,把證據對外一公佈,那可就是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即使是行廢立之事,也沒人能夠阻攔。

  張璪忽然咬起牙,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任何人想要廢立天子,絕對不會嫌自己身邊的支持者太多,只會嫌手上的力量太少。

  蘇頌、章惇、韓岡不會不想要樞密院的力量,只是樞密院已經有人捷足先登,讓中書門下那邊不用再考慮自己。

  張璪猛地死死盯著西面的院落,不言不語的,竟然就這麼投效了過去,一點風聲都沒有,還真是會保密!

  一想到樞密院已經被人拉走了一半,卻把自己給丟到了一旁,張璪就更加心浮氣躁起來。

  他用力扯了一下襟口,心中堵得慌,就連呼吸都覺得不那麼順暢。

  不僅僅是西邊院子的同僚,東面那個一年中至少有十一個月空著的院子的主人,肯定也一樣早早投靠了中書門下。

  想也知道,不是韓岡的鼎力支持,就憑壬人沈括的名頭,怎麼可能坐到樞密副使的位置上?

  就算沈括擔任了樞密副使之後,一直都是利用他在工程修造上的長處在京外督辦鐵路,但多少人不用樞密副使這個好處,也甘願去京外在工地上吃風沙,只為能對鐵路修造多一點影響力——只要把持了一條幹線,從中得到的好處,可謂是無窮無盡。

  不對!張璪突然站定了,頭上冷汗涔涔,面上更是驚駭莫名。

  修造鐵路要兵,護衛鐵路也要兵,這幾年,鐵路越修越長,調撥給鐵路督辦衙門的禁軍廂軍也越來越多,到現在為止,沈括的手上至少有五萬以上的兵員。

  雖然說這些兵馬,分佈在全國各地,但京師畢竟是天下至中,是全國鐵路匯聚的樞紐。

  僅僅是開封府這一片,護衛鐵路安全的軍隊,就有十一個指揮,一個指揮是騎兵,剩下的也都是裝備完全的有馬步人。由於常年訓練,隨時隨地都有任務,戰鬥力遠不是京師之中那些兩日一操、三日一操的禁軍可比。

  而這些兵馬與其說是聽沈括的,還不如說是聽韓岡的。一旦韓岡有所需求,只要他一句話,就能把人都調過來——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其他禁軍,沒有兵符,沒有樞密院簽發的軍令,根本就調動不出來。但鐵路上的護衛兵就完全不一樣了,沿著鐵路巡邏是他們的日常工作,順著鐵路大範圍調動,也是他們的日常訓練,根本都不用經過樞密院,更不用蓋了國璽的詔書,只要宰相的一句話。

  張璪呼吸急促起來。

  難怪章惇韓岡都如此胸有成竹,蘇頌更是義無反顧。

  不論掌握了何等證據,沒有兵權的支持,一切都是廢紙。但有了兵馬在手,指鹿為馬都可以。

  章惇、韓岡早就做得萬無一失,宮中、城中,城裡、城外,全都在中書門下的控制之下,小皇帝都沒有親政,怎麼跟已經齊心合力的宰相們都。

  怎麼還不天黑。

  張璪右腳不安的跺著地,急躁的望著天色。

  之前剛剛結束了朝會,離中午還有一個時辰,日頭正好,天光明媚,正是出外踏青的大好時節,卻不是倣傚蘇頌,去宰相府上表心意的時候。

  不能等了。

  如同火燒腳板心一般,張璪再也無法空等下去。

  天子今天在殿上已經明明白白的把他對宰相的敵視給表現出來了,三位宰相不會猶豫太久了。

  而群臣之中必然有人想要搏上一把,自己再去得遲了,說不定到的時候,政事堂那邊早就處理好了,再沒自己的事。

  中午,中午就過去!

  張璪盡力收斂了心中的浮動,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現在去還不是時候,中午是最合適的。

  他隨手翻著送上來的公文,想要在中午之前,處理完自己的工作。

  突然之間他的手就停了,他盯著眼前的一份調任公文,這是怎麼回事?

  ……………………

  召王舜臣回京述職,這一份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章惇和韓岡真想做些什麼,他們肯定要把手上最有用的棋子都拿出來,不可能棋局都進入中盤了,還把一邊的車馬炮放在原地不動。

  但放李信出京,調任寧夏路擔任兵馬副總管,這是怎麼回事?

  沒道理啊。

  熊本丟下筆,手撐著下巴,苦思冥想起來。

  以李信的身份,雖然權柄極重,地位也十分重要,想要調動他,必須得到太后的許可,不過他名義上還在銓曹四選的審官西院的安排中,政事堂也能就此發一發話。

  如果是在平常時節,韓岡這麼安排他的表兄,多半就是想要讓他更上一層樓。

  非是外戚、非是勳貴,武將不出外就任路份兵馬副總管一任,那他想要晉陞橫班,乃至於側身三衙管軍的行列,那是想都不用想。

  李信至今還是在諸司使的行列中,若是一直都在京中,那不知要熬上多少年,才能熬到橫班。想做到太尉,到死都不可能。

  可如今是什麼時候?

  把領軍控制禁中、把守宣德門的親表兄放出京去,難道還有別的人選更值得韓岡相信?還是說,禁中已經夠安全了,多李信不多,少李信不少?

  開什麼玩笑,這是斷頭買賣,只會嫌準備得少,不會準備做得多!少一個李信,成功的幾率至少要低了一成。

  不管熊本怎麼想,韓岡都沒有理由這麼做。

  即使他發了瘋,腦袋裡面有了癔症,章惇也不該一同犯病。

  但熊本看到公文的末尾,章惇的簽名有,畫押有,連印信都蓋上了。還都在韓岡的簽名畫押和印章前面。

  這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熊本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覺得自己再想下去,很可能會跟太后一樣,變得要吃阿片才能止住頭疼了。

  如果說李信離京,王舜臣接任,這倒是不用太擔心禁中失控。可仔細看兩份調令,王舜臣是入京述職,並沒有明確接李信的手,李信不會等到他接任後才離京。

  即使王舜臣現在就守在距離甘涼路最近的伊州,能在二十天之內收到召喚進京的消息。但等到他抵京,也要在近兩個月後了。而李信,則早就抵達了靈武之地了。

  這中間至少差了一個多月、近兩個月的空白。

  趙隆也不在京中,沒有王舜臣、李信、趙隆三人,韓岡在軍中的心腹,只剩下一些品級並不算高的大小使臣。

  韓岡竟然有如此自信?

  可以說,至少一個月的時間,韓岡對城內禁軍的控制將成為空白,

  光靠王厚一個人,根本支撐不起來韓岡在軍中的局面。而章惇手中堪用的武將,就只有一個劉仲武。

  一旦韓岡的女兒嫁給王厚的兒子,王厚也必須避嫌。或許韓岡可以壓下來,可萬一天子當著面質問,王厚怎麼回答?

  韓岡絕不會不智如此,章惇也不會糊塗到這般田地。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蒲宗孟閉起眼睛,靠上了椅背。

  『韓相公的舅舅病重不起,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嘴角多了一點笑意,這樣就能說得通了。

  停了一下,他重新睜開了眼睛,問著把這一條重要消息帶來的親信。

  「這消息是從哪邊聽來的,確認了沒有?」

  親信搖著頭,「是從棉行那邊洩露出來的,但確認就沒辦法了。」

  也不用確認了。

  棉行跟韓岡的關係都不用多說了,京城裡面沒人不知道。如果的確是從棉行傳出的消息,至少有七八分是真的。

  而且這樣就說得通了,要是李信還在京中任職,等到家裡傳來噩耗,他就必須丁憂回鄉了,但如果他是在邊地任上,那朝廷奪情可就是理所當然。也就只有兩個月,就能回來了。

  而且韓岡還將王舜臣給調了回來。

  王舜臣在域外多年,早就是桀驁難馴,除了韓岡,怕是連天家都不放在眼裡。本人在軍中又素有威望,一旦在京中就任,轉眼就能把京中的兵馬都控制住。

  一旦王舜臣進京,再加上李信被奪情回京,那韓岡頓時就多了兩大臂助。那時候,不論是誰都無法跟韓岡相抗衡了。

  只要韓岡能夠穩住兩個月的時間,讓他的親信抵京,那這盤棋他就徹底的贏了下來。

  但這也不能排除是韓岡故意放出的消息,想要迷惑世人。不過只要李信是確實的離京,那他放出假消息就一點意義都沒有。

  只是另外一件事,讓蒲宗孟想不通,為什麼蘇頌和章惇會坐視韓岡如此行事。

  一旦手握京中大軍,韓岡就是想篡位都可以。即使不篡位,做一個廢立天子的權臣,蘇頌和章惇都要靠邊站。

  蘇頌倒也罷了,今天朝會上的這件事後,他回去就得寫請老的奏章——雖然太后肯定不會批,也批不了。但蘇頌無心朝堂,已經是確鑿無疑了。

  可章惇還沒到年紀,只要他願意,再坐上十幾年的宰相也不是不可能。以章惇對權位的看重,怎麼可能坐視韓岡將京師兵馬控制在自己手中?

  王中正跟韓岡是多少年的交情,王厚是韓岡的姻親,神機營是韓岡的表兄帶出來的,韓岡更是帶著京營禁軍在河東抵禦遼人。待李信回來,再多了一個王舜臣,章惇還有落腳的地方嗎?只靠一個劉仲武?韓岡跟劉仲武也不是沒交情。

  為他人作嫁衣裳,章惇不應當這麼糊塗啊?

  蒲宗孟搖著頭,只要這件事還想不通,他就不能妄下決定。

  事關身家性命,就算要賭下去,也必須將莊家和對家看個清楚在下定論、

  ……………………

  「想必很多人都會意外吧?」

  章惇輕笑著,對韓岡說道。

  如果不知內情,怎麼都想像不到會是怎麼一回事,即使知道一點內情,也會給誤導出去。

  眼下這世上,也就只有包括蘇頌在內的三個人才能全盤瞭解這一次的計劃。

  「那是他們的事了。」韓岡沒有笑,「太后的病情還能維持,但阿片不能再多用了,一旦上癮,就再難挽回。」

  章惇收斂了笑容。

  韓岡和他所領導的《本草綱目》編修局,對罌粟所製成的阿片經過了長年的試驗。得出的結論,也很嚇人。

  別的毒藥是毒死人,而阿片,是毒人毒到死。看起來差不多,其實過程卻是天差地遠。

  但這個藥有著立竿見影的止痛效果,就章惇所知,韓岡還打算讓太醫局提純阿片,從中找出更加有效的止痛方劑,以便用在軍中。

  可即使是沒有提煉過的阿片,用身體虛弱的太后身上,時間一長,也必然會造成他們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不會太久的。」章惇低聲說道,「蘇子容今天做的如此痛快,不會太久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1
第44章 聞說紛紛意遲疑(中)
  
  看著面前坐得四平八穩的客人,曾孝寬心中狐疑難解。

  他與此人無甚交情,為什麼會來拜訪自己,難道是代替韓岡來聯絡?

  這段時間,登門拜訪曾孝寬的人並不多,他一直都站在章惇一邊,以至於都沒有什麼人會認為他除了跟隨章惇之外,會有別的想法。

  蒲宗孟倒是第一個,他一向跟著韓岡,這一回來,是不是來挖牆腳的?

  蒲宗孟即使不知曾孝寬在想什麼,但多少也能猜到一點,他放下茶盞,坦率的問道,「不知令綽看過近幾日的報紙沒有?」

  如今哪還有不看報的朝臣,曾孝寬承認道:「看了。」

  「不知令綽作何想?」

  「有人癡心妄想。」

  一干宗室在報紙背後興風作浪,城中有關太后、天子的謠言甚囂塵上,曾孝寬作為宰執班的成員,怎麼會看不清楚。

  「這哪裡是癡心妄想?」蒲宗孟笑道,「遲早之事,只是出來早了一點。」

  曾孝寬眉頭微蹙,蒲宗孟這是交淺言深了。

  蒲宗孟不待曾孝寬多想,更進一步說:「天子幼年精元早失,腎水不穩,如今年長,依然沒有發身,可見當年舊事有多傷根基。而天家本就子嗣艱難,又遇上了這一位,試想十年之後,宮中會有幾位皇子、幾位皇女?到時候,還不要招宗室入宮撫養?」

  魏王趙頵纏綿病榻一年多後一命嗚呼,齊魯國大長公主則更早一年就過世了。英宗趙曙留下的兒女,時至今日,一個無存。

  但英宗皇帝的親孫子,可並不少。當今天子的叔伯兄弟總共有六人,其中戾王趙顥的兩個兒子不可能即位,但趙頵的四個兒子,卻都有足夠的資格。

  即便趙頵的四個兒子都不能被選上,還有濮王一系,與趙煦同輩的從堂兄弟,有五六十之多,其中年歲適合的,也有十幾二十人,而比趙煦小一輩的堂侄,更是多達五十餘。

  不論是讓太后為先帝收。養子,還是給當今的皇帝找幾個養子,都有充分到多餘的選擇。

  「那也爭得太早了。」

  「早,一點都不早。王舜臣回來多不過三月,少則只要兩個月。等他一到,令綽你覺得韓相公會讓他做什麼?」

  說道韓相公三個字的時候,蒲宗孟加了重音,話裡言外儘是諷刺。

  曾孝寬沉下臉來,沒有話語。

  在他記憶中,王舜臣殺良冒功的事幹了不知多少,要不是種諤、王韶、韓岡這些靠山,早就被砍了腦袋,而不是輕飄飄的戴罪立功。

  等他領軍開拓西域後,在西域更是土皇帝一般。在與黑汗國的常年對峙中,在其國中不知打了多少草谷,每年販進京城的胡姬有七八成出自北庭都護府。在這些胡姬的口中,王舜臣就是一個能止小兒夜啼的大魔王。

  由此而來的各種各樣的謠言,讓王舜臣在世間的形象變得更加陰狠恐怖。要不是他背後有韓岡做靠山,他早就被調到不知哪裡的荒郊遠地終此餘生了。幸好韓岡也知道王舜臣的危害,即使他坐在相位上,也沒將王舜臣給調回來,直到今日。

  「還有兩個月。」曾孝寬聽出了言外之意,但他不想現在就做出決定。

  「太后的病情多半也只能再拖兩個月了。」蒲宗孟瞥了曾孝寬一眼,輕聲道,「天子大婚之期,也還剩兩個月。」

  ……………………

  「玉昆,看什麼這麼高興。」

  章惇步入韓岡的公廳,卻發現公廳的主人正,拍著交椅的扶手,一聲叫好。

  韓岡難掩嘴角的笑意,方才也是不自禁的拍案叫好來。

  「子厚兄,你快看這篇論文。」韓岡向章惇招手,不容分說的將手中的論文塞到了他的手裡。

  「肺癆。」章惇一掃抬頭,就發現了這兩個關鍵字,再想到韓岡的興奮,頓時悚然一驚:「是造出了肺癆的疫苗了?!」

  「不是,是發現了肺癆的病因。」

  「只是病因。」章惇眼神中的欣喜隨即化為失落。

  要是肺癆這種絕症,能夠像天花一樣被消滅,那可是名留萬代的大發現,不知能夠拯救多少人。可惜眼下還只是發現了病因,想要看到肺癆的疫苗,還不知要有多少年。

  韓岡卻依然興奮,「找到了病因,就有了治癒的可能。眼下發現了肺癆桿菌,接下來就是如何培養病菌,製造疫苗。徹底解決癆病,只是遲早問題。」

  在韓岡的臉上,章惇發現的是真真切切的欣喜,眼神都如少年一般閃閃發亮。

  按照如今的理論,所有的疾病都是病毒所引起。又有牛痘這個例子在前,所有天下有志於醫學研究的士人,都在全力去尋找各種疾病——尤其是傳染病——的病原。

  儘管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無用功,但世上都有人說,沒找到是運氣不好,韓相公都用了十年,才在嶺南發現了牛痘,不是交趾犯境,他還去不了嶺南。

  但就在很少一部分發現中,也對醫學產生了巨大的促進作用。在人化膿的傷口上,首先發現了綠膿桿菌和葡萄球菌。

  然後,在人和牲畜的精。液中,又發現了一種像蝌蚪的細胞,連同從雌性身上發現的另一種細胞一起,被認為是生命最初的一步,在細胞理論上添磚加瓦。

  章惇還記得當初韓岡在得到這一篇論文後的第二天,是如何的欣喜欲狂。甚至是在政事堂中公然說終於瞭解了生命如何傳承,有了事實為證,而不是古籍上的胡亂猜測。

  比起在朝堂上自勾心鬥角中獲得的勝利,韓岡樂意在瞭解世界上更進一步。

  為什麼不喜歡皇帝壓在頭上?就是因為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把皇帝妝點得太漂亮了。明明是兵強馬壯者為之,卻偏偏給自己刷一層金粉。日後氣學再發展下去,將金粉刮下來,露出了下面的泥胎木雕來,皇帝臉面怎麼放?遲早會毀禁氣學。

  韓岡當日剖析心路,讓章惇明白了韓岡的目標,也讓章惇決定支持韓岡。因為他與韓岡的目標不同,並沒有競爭關係。

  章惇沒有接韓岡的話題,既然還沒有找到肺癆醫治方法,那就不值得他多關心。

  他坐了下來,道:「李信已經走了。」

  韓岡點頭,「今早走得。」

  「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章惇試探道。

  韓岡道:「遲點最好。」

  做晚輩的韓岡,總不能希望自己的舅舅早日歸天,然後讓李信早些奪情回京。

  章惇微微一笑,又道,「王舜臣三個月後就能到了。」

  「兩個月就夠了,最近他在伊州。」韓岡笑道。

  章惇點點頭,一切都是按照他們的約定來,這讓他更加放心了。

  韓岡也笑著點頭,盟友放心,他同樣也就能放心了。

  二十年來,韓岡從沒有表現出對權力的貪婪,而是持之以恆的宣揚氣學,宣揚格物致知,比起做皇帝,更想成為聖人,這是章惇更願意相信韓岡的主因。

  但黃袍加身的情況不能不考慮,再多的信任,也抵不過北面的那個正活蹦亂跳的例子。

  在事成後的分配上,雙方並沒有矛盾。可這個沒有矛盾,是要雙方都不違反初衷才能實現的。萬一在事情的發展中有誰突然想多佔一塊,那矛盾自然而然的就會出現。

  章惇在朝堂上勢力龐大,韓岡則在軍中根基深厚,平日雙方勢均力敵,可以相與攜手,但在更加需要軍隊來撐場面的時候,韓岡的優勢就太大了一點,不退讓三分,章惇就算答應合作,私下裡也會留上一手。章惇留了一手,韓岡就得相應的有所保留,到最後,兩邊就連一半力都沒使上,全用來提防對方了,穩贏的局面也會輸掉。

  黃袍加身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只有數學上的意義,現實一點,根本不可能。韓岡自己知道這一點,但為了讓盟友相信,總不能這麼說,總得有些實際行動。

  少了李信,韓岡對神機營的控制也不減漸弱——裡面泰半中層將校都是韓岡提拔起來的。

  但換了李信這位韓岡的嫡親表兄弟,讓劉仲武接手,至少章惇就不會去擔心韓岡憑借神機營的軍力,在事後捅自己一刀。

  韓岡調走李信,又調回王舜臣,留下了近兩個月的空白,這讓同盟的雙方變得勢均力敵。只要在兩個月的時間裡面,保持合作雙方的均勢,等到局勢平定下來,即使李信和王舜臣一同回來,韓岡也失去了謀朝篡位的機會。

  韓岡對此不在意,調走李信也是他主動而為。

  他能直接控制神機營和軍器監的守軍,能夠間接操縱包括上四軍在內的京營禁軍,能影響開封府範圍八成以上的軍隊,少一個李信,只是少了明面上皇城的控制權——除非他要謀朝篡位,否則有無李信都一樣——多一個章惇,卻多了半個朝堂。這筆帳,韓岡能算得清。

  何況這兩個月的空白期,不僅是取信章惇的妥協,也是引人上鉤的誘餌。想要做什麼,就必須在王舜臣抵京前做好。

  ……………………

  「太后還病著,兩個月後的大婚,或許會拖一拖。」

  「令綽誆我,只是為了沖喜,天子也會按時大婚的。」

  如果是以沖喜為名,的確不會因為太后重病而拖延,反而會提前也說不定。這在民間也是通例,越是父母病重,越是要盡早成婚,免得守孝三年,將婚事給耽擱了。天子能以日易月,父母之喪,也只消守上二十七天孝,但遵從風俗習慣上,則與平民別無二致。

  「等天子大婚之後,太后和天子,還有什麼用?」

  曾孝寬沉下臉來,蒲宗孟把話點破了,他沒法再繞下去了,「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還要宗孟說什麼,令綽你已經猜到了才是。」蒲宗孟笑出了一口白牙,「為什麼韓相公要一直拖著不早點把事情給半了?明明在太后初發病的時候,就能一勞永逸的。為什麼他不這麼做?就是要等到天子大婚之期啊!」

  曾孝寬沉著臉,「太后對他可一直是寵信有加。」

  說起太后對韓岡的信任,滿朝文武誰都比不上。多少人對此眼熱不已,甚至為了中傷韓岡,都有謠言暗傳,可終究都沒人能夠離間太后對韓岡的信任。

  蒲宗孟點了點幾案,「但皇后可是韓相公的內侄女,不比太后更親一點?」

  「更是介甫相公的親孫女!」曾孝寬強調道,王安石與韓岡的恩怨,就不必他多說了,「王氏女為皇后,新學和氣學之間,她會支持誰?」

  蒲宗孟成竹在胸,笑容中彷彿在說,就等著你的這一句。他湊近了,對曾孝寬道:「那王老相公把孫女送來備選的時候,韓相公為什麼不反對……」

  「反對了!」

  「那也叫反對?韓相公要真是反對,有哪件事不能擋下來的?就是根本沒反對之意,又要掩飾一二,才做了那樣一場戲。」

  「難道你不知他如何是看重氣學?」

  「什麼新學、氣學?王老相公一把年紀,又中風不久,還有幾年可活?韓岡想用氣學壓倒新學,坐著等就是了,三五年後,王老相公一去,這世上,還有誰能攔著氣學不入科舉?皇后年紀幼小,沒有宰輔支持,她拿什麼壓韓岡?」

  新學後繼無人的情況,的確是人所共知。

  章惇根本就不在乎新學、氣學,只要不是舊學,那就無所謂。他身邊的新黨中人,本也不是因為新學而匯聚於此。

  真正為新學做支撐的,是呂惠卿。章惇為了要阻呂惠卿入朝,不會對新學心慈手軟。

  「兩個月之後,天子大婚,太后病重不起,那時候,就是他逞威風的時候了。」蒲宗孟在曾孝寬耳畔輕聲低語,「不知他給章相公灌了什麼米湯,讓章相公鼎力相助。可一旦城中皆在其掌握中,章相公縱使貴為宰相,也只能俯首稱臣。想必,這不是章相公的初衷。」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2
第44章 聞說紛紛意遲疑(下)

  李誡深一腳淺一腳的在爛泥地裡走著。

  儘管是位官人,但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

  蓑衣下穿了一身短打,褲腳捲到了膝蓋上,又換了草鞋,更沒穿襪子,腳上沾滿了泥漿。

  常年風吹日曬,一身細皮嫩肉都換做了滄桑的黝黑,臉上有風刀霜劍刻出的紋路,眉頭又總是緊緊皺著,看著比實際年齡還要長上十歲。

  他走在泥濘地裡,就讓人感覺自然得很,天然就是一幅該在泥地中行走的農民模樣。就是後面稍遠一點,跟著幾名伴當,也沒人會把他跟那幾個伴當聯繫起來。

  但這邊的地還是太爛,彷彿都成了放了水後的稻田,好些低窪處都匯聚了泥漿水,都看不出深淺。再走慣了泥地的農民,也免不了要失足。

  李誡走著,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小坑,泥漿淹到了小腿肚子,要不是旁邊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把他給攙扶好,李誡整個人都要摔進泥地裡,後面的伴當就只能乾瞪眼,趕都趕不過來。

  腳陷在泥地裡,彷彿下面有一張嘴咬著不放,李誡自己用力,旁邊的人也拉著,後面的伴當又上來幫忙,七手八腳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從泥漿中拔出腳來。

  李誡斥退伴當,自己在地上用力跺腳,想把腳上厚重的爛泥跺掉。

  旁邊的人扶著他,抬頭看天,「這見鬼的天,什麼時候才放晴?」

  與李誡同行的男子,只看外表,要比李誡小上不少,身上的衣袍是武臣的制式。但說話間,卻有著普通武人與文官說話時,所沒有的親近和隨意。

  「天知道。」李誡將腳跺了幾下,泥也掉了大半,也就停了,「去年江南的梅雨下了一個半月,也是這樣,不大,水也不漲,就是不見停。」

  清明還沒到,東京就連著下了七八天的雨。

  雨水一直不大,小一點的沾衣不濕,輕飄飄的猶如牛毛,最大的時候,也不過讓城中水位漲了兩尺,離堤壩的頂端還遠得很。

  這樣的雨水,對農民來說,是個好兆頭,幾天的雨下下來,田地是徹底澆透了。

  可城外的鐵路工地上,運送材料的道路都泡得酥了。

  把幾根羊大骨和羊腿肉丟進高壓鍋裡,用小火熬了半日出來的濃湯,連骨頭都熬得酥了,骨髓中的油厚厚的一層漂浮在湯水上,熱騰騰的,撒上一撮胡椒粉,幾莖胡荽,再把烤得又乾又硬的熱烙餅掰碎了丟進湯裡,一邊喝湯吃肉,一邊就吃著吸飽了水分,又軟又爛的烙餅。

  羊肉泡餅固然好吃,可路面跟泡在羊肉湯裡的烙餅一樣,行動可就難了,人不好走,車更過不來。

  「這還算是好了。」李誡看得很開,再跺了兩下,便繼續往前,「前兩年在河北,都沒下雨,就是春天化凍,地上也是一踩一個坑,車走過就是兩條水溝,別說一支腳,就是馬車都能陷下去。」
  
  年輕武官忙跟上,不過兩個眼睛在說話和走路時,更加注意腳下:「昨天不是說哪邊陷了個人進去?」

  李誡依然沉穩,「是往白馬縣去的那條官道,在小楊村那一段出的事。連著三里地,路基都給泡鬆了,人陷進去都沒了頂,救出來都沒氣了。」

  「這運氣也真是背透了。」年輕武官嘖嘖嘆著,「走大路都能丟了命。」

  「京保鐵路修好後,往白馬去的官道走人就少了,開封府這邊也連著兩年減了修路的錢,沒錢修,路能好?」

  年輕武官點著頭,「關西有好些官道都給車馬碾得陷下去了,朝廷也沒錢修,下了雨就成河。」

  李誡聽了,卻疑惑起來,「當初不是跟西夏人打嗎?怎麼官道都不修,不怕糧草補不上。」

  「關西雨水少,雨停了路就能用了,除了幾條大道,其他官道修不修還不是那回事?」年輕武官說著,忽然耳朵一動,頭也抬了起來,望著右邊的方向,「終於開機了。」

  在他看去的方向,正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音。那不是雷聲,而是機器在轟鳴。

  李誡望著遠方:「為了等這機子修好,鹹和堡停工有兩天了吧?」

  年輕武官道:「下面是不停工了,可也快不起來。那個什麼破碎機得再多兩臺,否則石子還是不夠。」

  「這稜堡是越來越難修了。」

  「還不是相公說的,每修一次都要改。進一次,現在是有點好東西都往上堆。俺那安熹堡還是一道夯築的四丈外墻,到了平字三堡,就改成內外高低兩重墻,現在的和字五堡,都把幾座炮臺的地基用水泥料來造了,反倒是外墻沒那麼高了。」

  李誡點了點頭,這事他是知道的。

  開封過去有皇城、內城、外城三重,其中以皇城、外城城防最為完備,而所謂的外廓城,連個像樣的城門都沒有,只有一圈圍墻。其防禦力,完全是由計劃中分據開封城外各個戰略要地和通道的十五座稜堡來維持。

  時至今日,這些稜堡也沒有全部建成。有第一階段的四座稜堡完全修成,附堡、倉庫、軍營、校場等設施皆備,皆以安為首字,其中就有安熹堡;

  第二階段以平為首字的三座,則只完成了主體建築,進駐了守軍以及火炮,剩下的附屬建築,包括幾座附堡,都還沒有動工;

  第三階段以和為首字的五座稜堡,正在給堡中的幾座重炮炮壘修地基;第四階段的三座甚至則連地基都沒有,才完成了征地、整地的工作。

  按照規劃,如今正在修的這和字五堡內的主體道路和炮壘的地基,都是用水泥拌合了黃沙石子澆築而成。光是為了將運來的大小石塊給敲碎成石子,朝廷就特意劃撥了一臺蒸汽機,用來驅動新造的破碎機。

  這破碎機是拿著又厚又重的鐵斗來盛原石,然後用重錘來捶打,最後把原石都破碎成合用的小塊。當破碎機開動的時候,離著一里地都能聽見轟轟作響的聲音。

  昨天李誡聽人說,有個小工不小心掉進了機器裡,等停下機器,只在裡面找到了一團沾了血的肉醬。死了倒罷了,還讓破碎機不得不停工兩天來大修,還請了幾個道士做道場——和尚犯韓岡忌諱,出場費也貴了點,故而沒去請。

  「聽說以後鐵路上也要用破碎機了?」走了幾步,年輕武官問道。

  李誡道:「鋪路的卵石沒多少了,就是有也離得遠。要是破碎機能更上一層,肯定是要用上了。」

  鋪設的鐵路一條接著一條,原本作為路基的鵝卵石已不敷使用。為了得到更多的路基材料,就要把開山取出的大塊山巖進行破碎,所以需要製造更大的破碎機,或是發明更有效的破碎方法。

  他又笑笑說道,「幸好是在東京,有什麼新東西,立刻就能用上。」

  李誡的工作最近就是在東京展開,所謂的提舉開封環城鐵路營造公事,名稱足夠長的,也意味著李誡能夠親自主導一項能夠讓東京軍民親眼看得見的大工程。

  年輕武官道:「在東京做事,到處都是眼睛盯著,比不得外面舒心。」

  「萬事有相公擔待著,我就只要把這件事做好就行了,石堡主你說是不是?」

  年輕武官聞言便斷然道,「自然,相公說什麼,俺石中信就做什麼!」

  李誡也點頭:「我等皆是蒙相公青眼方得入朝為官,此恩豈可不報?」

  在李誡看來,除了韓岡家的子女,怕是沒人比他更盼望韓岡能夠在這一次的亂局中破局而出——因為韓岡曾親口許諾只要有了機會,就提名他李誡成為侍從官。

  他那一回聽韓岡說,廷議的成員不能全部都是由進士組成——儘管進士出身躍居高位已經是世間的共識——必須擁有一定的代表性。幾個主要得官途徑,都必須有那麼幾個代表人物,代表同源而出的所有人出現在廷議上。

  所以按照韓岡的想法,日後的議政重臣,進士出身的成員,大約佔據總人數一半以上的數量。剩下的四成多,分別是蔭補、諸科出身,以及舉薦得官者,各自佔下三分之一。

  李誡是韓岡舉薦為官,因為修路架橋而不斷晉陞,甚至到了直秘閣的貼職。

  他不會奢望宰執班,也不會幻想能夠在兩制中佔個位子,可晉身議政重臣的行列,拿到一個侍從官的頭銜,對李誡來說,這是個有一線希望的未來。也因此,韓岡的承諾就對他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以朝堂的成例,李誡成為議政重臣的機會微乎其微。可如果韓岡能夠繼續執掌朝堂,把朝政按照他的意願去改變,那麼李誡成為議政重臣的機會,將是百分之百。

  聽了李誡的承諾,石中信的表情上又平添了幾分親切,他笑著跟李誡道:「也就是直閣才能讓相公放心把這麼大的工程交託下來。」

  「現在我只盼能夠順順當當的做好這樁差事,以求能回報相公。」

  李誡說著轉頭望向右方。

  就在不遠處,就有一條稍高於地面的臺地,長長的一條,從北至南,站在平地上,兩邊都望不到頭。

  李誡所看見的,就是十五六頭牛來拉著五千斤的巨型石碾,來回碾壓預定中鐵路路基的底部。

  整條工地上,有上千頭牛拉著類似的石碾,拖著裝了幾千斤材料的大車,還有數量相當甚至更多的馬、騾、驢,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上萬口大畜牲,而人則更多。

  『要管理這麼大的一個攤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李誡暗嘆著。

  雖說城軌已經和幹線區分開來,又有輕軌和重軌之分——主要是運人,兼及運貨,運輸量也小於溝通東西南北的幹線,故而東京環城鐵路的寬窄與一干幹線鐵路、支線鐵路相同,但鋪設的標準——主要是路基的高度和寬度,都有所下降。但要將之修好,依然不是件簡單的事。

  環城鐵路基本上按照外廓城的圍墻內壁來修建,將分作二十七個站,有六個站,將會是連接另外一條鐵路的核心大站。從站中分出的另一條鐵路線,將會直通外城的城門。

  修築環城鐵路,一方面,可以加快城中的交通,另一方面,在戰時,則可以通過鐵路來調動兵力。

  在幾次擴張之後,東京城的外廓城已經大到調動兵馬,甚至不能在一個白天的時間裡面橫貫東西,或是縱行南北。

  儘管這個問題只局限於步軍,儘管即使在步軍中,也只會是下位禁軍和廂軍才如此行動緩慢。可這已經為朝廷通過修建這一條鐵路的動議,提供了又一份不可或缺的證據。

  至於多少朝臣在還沒有公佈修建消息之前,就在預定的鐵路沿線收買了大量的土地,那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夠得知,更不會出現在越來越權威的兩大報社的報道中。

  石中信全不在乎這些細節,他笑道:「直閣一片拳拳之心,相公知道了,必定會欣慰不已。」

  李誡拱了拱手,「多勞石堡主。」

  「中信這就回去稟報相公。」

  石中信,他雖然還不能算是炙手可熱,可在軍中也算是大有希望的新星了。

  出自於韓岡門下,只是這一點,就給他的腳底下墊了七八塊磚。如今領軍鎮守安熹堡,雖然堡名與安西相近,卻是位於開封城的東方。

  他底下三個指揮,具體的兵力和火炮數目李誡不知,但一個肯定過千,一個把虎蹲炮算進來後多半過百。

  這一條環城鐵路,都是在稜堡的內側,說起來,這條外廓城並不是那麼規整,而是為了加強防禦力度,而更加貼合地勢,利用了一干現成的臺地,以及河流。

  所以石中信才能過來,跟李誡一番詳談。

  石中信與李誡又天南地北的說了一通,然後告辭離開。

  匆匆入城,來到韓岡的府邸前報了姓名,就被領進來,來到韓岡的書房外。正準備通名入內稟報,就看見守門的伴當衝著自己搖頭,示意裡面有人。他在門外站好,就聽見裡面有兩人在說話。

  一個自然是韓岡,而另一個就是石中信也打過幾次照面的宗澤。

  「汝霖,你看我這一本,還有什麼要改動的地方?」

  「章疏上所建種種,宗澤過去聞所未聞,初聞乍見,哪裡還能有什麼意見。」

  兩人的對話落在石中信的耳中,能聽得出韓岡的聲音微帶得意,而宗澤則很是勉強。

  「就汝霖來看,若我以此推行,能否推動氣學發展。」

  「……能否有益於氣學,宗澤實不知,下官只知道,相公此議一出,朝堂上必是大亂無疑。」

  大亂朝堂,石中信嚇了一跳,卻又有幾分好奇,以如今的時局,還能怎麼亂?

  正這麼想,就聽裡面韓岡道:「亂?大亂之後方有大治。與其天下亂,還不如朝堂亂。」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3
第45章 儒生合在賢能舉(上)
  
  【祝各位書友新年快樂】

  辰時初刻,結束了天子不發一言的朝會,蒲宗孟準時走進了翰林學士院。

  守門官兵羅拜階上,他方行矩步,儀態端方的跨過學士院的大門。

  在他的身後,還有其他三位翰林學士,但人群之中,人們的視線總是第一個落在蒲宗孟的身上。

  這位四入玉堂的老內翰,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十分光鮮。就像專。賣北貨的鋪子,被擺出來的毛皮,保養得油光水滑。

  前些年王安石還在朝堂之中的時候,朝堂中最不注重儀容儀表的便是王安石,而被拖出來與王安石的邋遢做對比的,不是世家出身、又極重風儀的韓絳,就是最喜歡打扮自己的蒲宗孟。

  長腳帕頭永遠都是端端正正,不偏分毫,紫袍就連衣角都不見一條摺痕。官靴的鞋面上,從來都看不見一塊污跡,三縷長鬚,亦是梳理得一根不亂。

  而蒲宗孟的舉止儀態也是一時之選,正如人所,投足如見清風,移身如知山重,踏上台階,跨過大門,就連帕頭的兩腳都不會動搖分毫。

  正值朝中風起雲湧之時,玉堂之中就在風口之中,人人心中不安,唯有這位老內翰最是沉穩,言談舉止毫無浮動,一如往日。誰見了,不讚他一句沉得住氣,是玉堂中的定海針。

  朝廷無事,天下無事,在三位宰臣尚未圖窮匕見的日子裡,蒲宗孟這位翰林學士承旨的工作,就只剩下喝茶看書。

  蒲宗孟對此並不著急,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像張璪當年一夜七份詔書的時間並不會太久。

  又是一日過去,朝堂中依然不見變化,可蒲宗孟知道,決戰的日子已經為時不遠。

  太后的病情愈加沉重,王舜臣的歸期也越來越近,報紙上的報導一日。比一日露骨,城中的氣氛就像張開的弓越拉越緊,不僅酒樓茶肆中的議論也變得小聲了,就連陰溝裡的耗子似乎都開始屏聲靜氣,不怎麼再鬧聽,試問這局勢如何還能夠再拖下去?

  蒲宗孟也想過,或許哪一天,他走進皇城的時候,突然就發現被人先下手為強。

  所以每天走進宣德門時,蒲宗孟都要提心吊膽,唯恐被人撲殺於宣德門下。只有結束了朝會,走進翰林學士院的時候,他的心情才會放鬆下來。

  蒲宗孟的心情現在就很輕鬆,這不僅代表又平靜了一天,也代表他又多了一天籌劃的時間。

  靜靜看了一會兒書,喝了兩杯茶,他就按照每日習慣的作息,起來活動一下身體。

  在院中慢慢踱著步子,蒲宗孟卻突然發現前院有幾名吏員在竊竊私語。

  「在說什麼?」他很有幾分好奇的走過去。

  被玉堂之長抓了一個現行,幾名吏員面面相覷,但又不敢隱瞞,領頭的一個稟報導,「小人聽說東府那邊要給舉人和秀才官來做,所以在要不要考個秀才。」

  蒲宗孟搖頭微笑,就像看到犯了迷糊的子弟,笑容中帶著慈祥,又有幾分遺憾。

  他輕捋鬍須,一派仁人長者,語重心長,「莫信謠言,莫傳謠言,爾等身居險要之地,不可不謹言慎行。」

  信謠傳謠的吏員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蒲宗孟帶著欣慰的笑容,心裡卻在冷笑,

  在話說出來之前,總該多想一下,這可能嗎?!

  拿邊疆的土地給給舉人和秀才發空頭獎勵,那是韓岡想要加強朝廷對邊疆的控制。

  很有些人拿韓岡擬定的制度來打趣,可憐的舉人和秀才,在韓相公的心目中,就跟犯人和乞丐一樣。還有人故意調侃,萬一秀才犯事要發配,就可拿一倍的地了。

  從這個角度來想,韓岡的確會想辦法給舉人、秀才多一點好處。但再大的好處,也不能是給他們官做。朝廷要設多少官位,才能安排得下十萬舉人,百萬秀才?

  或許是韓岡準備給舉人多一條出路,每年再拿出百十個官職來收買人心。然後就以訛傳訛的……

  蒲宗孟又搖搖頭,如果真有此事,他肯定會早一步收到消息,不會比吏員更慢。

  正想著這件事,蒲宗孟就看到了王居卿。

  這位兼職的翰林學士難得來到玉堂,蒲宗孟略提聲,「壽明,你來得正好。」

  待招呼了王居卿過來,蒲宗孟就帶著笑把這件事當笑話了,也試圖就此試探一下王居卿。

  聽了之後,韓岡的這位黨羽眼神微微變了,帶著幾分驚訝,幾分憐憫,「這事倒有八分是真。雖然不是給舉子、秀才們官,不過也差不多了。」

  蒲宗孟那一副八面來風巍然不動的姿態終於保持不住了,就像汝州出產的絕品瓷器上陡然裂開了一條縫。

  八成是真?還跟做官差不多了?

  蒲宗孟茫然不解,但更多是恐懼。

  為什麼韓岡敢這麼做?

  還有,為什麼自己到現在才得知這個消息?

  沒能從口風甚緊的王居卿嘴裡得到更進一步的消息,蒲宗孟恍恍惚惚的回到自己的公廳,苦思冥想也沒有一個頭緒。

  也不知一個人在房中坐了多久,一名胥吏進來通報,「承旨,東府遣了人來,蘇平章有要事相商,請承旨至東府商議。」

  蘇頌?有要事相商?

  蒲宗孟依然恍惚的站起身,他的確要到東府去探個究竟。

  只為了探明這件事,他就連心中的膽怯都不顧了。

  ……………………

  王居卿難得看到蒲宗孟如此失態,但他並沒有向蒲宗孟透露更多。

  雖然東府那邊很快就會公佈,但自己不能沒得到韓岡的同意,就對外洩露出去。

  不顧蒲宗孟的詢問,王居卿回到自己常年空置的公廳。

  空寂無人的廂房內,韓岡昨日的話,仍歷歷在耳。當時的驚訝和混亂,也同樣刻畫進了心底。

  不過看到蒲宗孟的驚訝之後,王居卿的心情終於像是得到了安慰。

  自己只是驚訝,而蒲宗孟則是完全被蒙在鼓裡。

  一遠一近,一親一疏,同為韓岡一系,自己卻比蒲宗孟更得韓岡的看重。

  在一點點驚喜之餘,王居卿對資歷極老的蒲宗孟,也有了一分居高臨下的同情。

  不過到真正的居高臨下,王居卿想,還是韓岡更適合這個詞。

  韓岡的視角一直都是居高臨下,他的計劃可謂是高屋建瓴。

  在得到韓岡的知會之後,王居卿是徹底的放心了,不用在為自己所持的立場而擔心日後。

  完全不是世人預想中的那般爭執於朝堂,而是欲以大勢相逼。

  韓岡之前埋下的伏筆,這一回終於亮了出來。

  王居卿覺得,朝廷或會因此而亂,但人心必將大半歸附。

  議會。

  這是韓岡對今日朝堂疑慮的回答。

  想必很多人會大吃一驚吧?

  不由自主的暗笑了幾下,想著接下來的幾天,可能會有的變局,王居卿開始仔細盤算著自己的應對。

  沉思中,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學士,蘇平章遣人來,是有要事請學士到政事堂商議。」

  王居卿霍然而起,他早就在等著這一句了。

  ……………………

  議會。

  因為這兩個字,李承之連著兩天都沒有心情去處理公事。

  丟三落四讓家裡擔心,拖著公事沒有處理,則讓吏員們議論紛紛。

  但李承之對此已經完全不在意了。

  前日韓岡透露的一干細節,讓他震驚不已。

  沒想到從一開始,韓岡就在為如今的局面做打算。

  但他這麼做,就像是把

  從李承之的角度來看,韓岡的方略對自家沒壞處,甚至有好處,但對朝廷的統治卻沒什麼益處。

  予士人以議政之權。

  但何為議政之權?

  人多嘴雜,治政上只會添亂。

  一旦韓岡之策得到施行,朝廷政令就會越發的難以執行下去。

  可只要看看如今議政重臣的聲威,還有朝臣們的羨慕,就知道韓岡的計劃必然會實現。

  最有可能反對的人,一個不能理政,另一個也不能理政,三位宰臣齊心合力,又能深得失心,

  「樞密,時候差不多了。」身邊的親信輕聲提醒著。

  李承之隨即起身,整了整衣袍,舉步出廳,「去政事堂,不要讓人久等了。」

  ……………………

  保慈宮中,趙煦正在外殿抄寫著金剛經。

  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每一筆都一絲不苟。

  雖不是用舌血,但每個字看起來都是凝聚了趙煦全部心力。

  即使筆畫再多,趙煦都沒有草率。

  一部金剛經只抄寫了一半,宮中的裡裡外外就有天子一片純孝的讚許。

  趙煦得此回報,自然是更加用心。不管心底是怎麼想,他都會將面子上的功夫給做好。

  不得不說,太后的重病讓宮中人心渙散,而她現在所使用的藥物,更是將她逐步推離權力的寶座。

  失去了掌控天下的能力,原本因權力聚集在她身邊的人,自是如大樹傾頹,使猢猻散盡。

  一豎一勾,拿筆蘸了蘸墨水,趙煦換了一頁繼續抄寫著。

  現在還有蘇頌、章惇和韓岡在外主持朝政,鎮壓人心,在內還有王中正和章韓黨羽統領禁中兵馬,他不能不小心從事,也必須有耐心。

  韓岡那個賊子,更是在等待王舜臣回來。

  一旦那個凶星回京,韓賊必然會以其為刀,大肆屠戮朝中忠臣。

  只要再忍一段時間,每天都如常上朝,待所有人都對太后的病情失望,又習慣了自己獨自御殿,趕在王舜臣回來之前,就可以輕易贏下此局。

  一點,一橫。

  趙煦的筆在紙上留下一個個端端正正的小楷。

  自己是皇帝,正如那一位與自己聯絡的忠臣所說,一切都是名正言順。

  除非韓賊能當機立斷,廢掉自己。可他既然去招王舜臣,就絕不會在王舜臣回京之前動手。

  朝廷養士百餘年,趙氏的人心絕不會因為幾個亂臣賊子而在數年中淪喪殆盡。

  只要自己能夠穩得住,亂臣賊子就無計可施,否則韓岡為何要調走表兄,調回王舜臣?

  可見就連他的表兄都不支持他!

  人心向背,亂臣賊子如何能矇蔽得了天下士民之心?

  「官家。」

  一位小黃門進了門來,走到趙煦身邊,附耳低語。

  對這位小黃門的耳語,趙煦身邊的內侍已經視而不見。

  但趙煦聽了之後,手中的筆一抖,剛剛寫好的一頁紙就此作廢。

  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

  趙煦腦中儘是迴響著這四個字。

  『招議政重臣於東府。』

  趙煦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亂臣賊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4
第45章 儒生合在賢能舉(中)
  
  楊汲氣喘吁吁的走著。

  望著前方依然漫長的道路,他連感嘆的力氣都沒有了。

  幾乎每隔幾天他就要走一遍前往政事堂的路,但就屬今天最是倉促。

  蘇頌從政事堂遣人來將作監傳話,可當時楊汲正好有事外出,待聽蘇頌有請,已經是半個多時辰之後了。

  一路上,楊汲走得匆忙,很快就變得氣喘吁吁,下氣不接上氣,肋下也隱隱作痛,當是岔氣了。

  肋下越來越痛,楊汲的步子終於停了下來,隨行的伴當連忙上來要攙扶,卻被楊汲推開。

  這裡是皇城,被底下人攙扶著走路,不丟人現眼,就是為了防備暗箭,也得自己走。若是被人暗算,自己有病在身,少不得要惹一身騷。

  要是皇城裡面也能走馬,那就好了。

  楊汲喘著氣,忍不住想。可理智立刻又告訴他,這是做夢。

  那是宰相的特權,自己這輩子就別指望了,下輩子或許有那麼一分可能。現如今,能在議政重臣的行列中待下去,那已經是萬幸。

  想要在皇城有代步,除非韓相公什麼時候再突發異想,給皇城裡面鋪上一條鐵路。

  稍稍喘了幾口氣,楊汲又邁開了步子。休息了之後,腳底下卻越發的沉了,彷彿又加灌了幾十斤鉛。

  兩百斤的體重,讓他的肚子變成了一個球,也讓楊汲變得不良於行。

  舊年推行農田水利法,南北奔走主持淤田的時候,那可叫一個健步如飛,

  現在這個榔槺身子……

  楊汲哀嘆著,邊走邊低頭,也只有走起來的時候,才能輕鬆的看見雙腳,站著就看不見了。

  『還是減肥吧。』

  楊汲想,前些日子,韓岡還建議過自己要注意控制體重,免得日後多病,減損壽數。

  『大監!大監!』

  身後伴當忽的幾步走近,用力扯了一下楊汲的衣角,低聲叫住他。

  楊汲腳步一慢,就發現前面從玉堂方向拐過來幾人,領頭一人身著紫袍,卻是翰林學士、同群牧使韓忠彥。

  楊汲連忙行了一禮,「楊汲見過內翰。」

  「是楊將作啊。」

  韓忠彥點點頭,矜持的打了個招呼。

  韓琦的兒子,駙馬的兄長,原本就可以傲視任一朝臣。

  在他面前,章惇、韓岡乃是小輩;蘇頌,在他父親為相時,也不過是個小輩。何況楊汲這個靠逢迎韓岡才回到京師的判將作監?

  韓忠彥倨傲,楊汲卻不敢失禮。

  當年初次廷推,他選錯了支持對象,事後便被調出了京城。儘管依然還在議政重臣的行列,可只要不能入京,那一張選票根本毫無意義。

  好不容易才靠自己在水利上的才幹,得到了韓岡的認可,才回到了京師。這段日子,楊汲都是謹言慎行,唯恐得罪哪個人。

  「內翰也是去政事堂?」

  韓忠彥也是往政事堂的方向走,楊汲與他同行,搭話時還不忘注意步伐,讓自己落後韓忠彥半步。

  韓忠彥神態自然的走在前面,「蘇子容相請,正巧無事,便去一趟。將作去中書是有事稟報?」

  「不是,在下是蘇平章相招。」楊汲誠實相告。

  韓忠彥腳步突的一頓,倨傲的臉上多了些表情,盯著楊汲,「想不到將作也遲了。」

  楊汲心頭突地就被撩起了火氣,但安陽韓家的根基深厚,不是他可比擬。萬一衝突起來,楊汲可沒把握韓岡一定會保自己。如果韓忠彥以處置他作為相助的交換,韓岡想來也不會猶豫。

  他轉頭看著前面,「蘇平章遣人傳話時在下正好有事外出,就遲了一步。」

  韓忠彥看著楊汲的反應,便又開始走,但走得卻慢,不急不躁的問道:「將作知道蘇子容打算做什麼?」

  都已經遲到了,楊汲急如火燎著了尾巴的貓,可韓忠彥慢條斯理的走,他要顧全體面,就只能耐著性子,「在下只知是蘇平章有事相招,具體何事,實是不得而知。」

  「將作聽過議會嗎?」

  「聽過。」楊汲心中一跳,「難道今天就要商議此事?」

  韓忠彥不置可否。

  所謂議會,肯定是韓岡的新玩具。

  蘇、章兩人,定然是早就知道了韓岡想要做什麼,也都同意了,故而才有了蘇頌的邀請。而宰執中,曾孝寬、李承之兩人,多半也提前一步得到通報。

  到了今天早間,皇城中的各個衙門,才開始流傳相關的消息——這自然是政事堂那邊散佈出來的。與韓岡關係稍遠的宰輔,還有絕大部分議政重臣,包括他韓忠彥,都是在這個時候得到了消息。

  估計在放衙前,大部分有職司在京師的朝臣,也都會有所耳聞。大概要到晚間,天子和一部分宗室,才能知道了韓岡在州縣設立議會的打算。

  那時候,反對聲才會劇烈起來,畢竟那是要割天家的肉。只不過,若是在議政重臣,再反對也來不及了。

  韓忠彥對韓岡的這件新玩具卻很有興趣。

  如果韓岡要行廢立之事,韓忠彥最多也只是會不參與,甚至視情況,投效天子。

  但議會就不一樣了。

  「將作對議會怎麼看?」韓忠彥問道。

  楊汲搖頭,「在下只知議會二字,細節不得而知。」

  他即使有意見,也不會在韓忠彥面前出來。

  韓忠彥也知道楊汲會有的想法,不以為意,反而又道:「我倒是覺得玉昆此舉,深得聖人之意。」

  楊汲聞言,心中驚疑。

  韓忠彥這是打的什麼算盤?

  聖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幾位宰相現在做的事,往輕裡也是目無君上。

  即便聖人之言本就是各家有各家的解釋,可除了他們的黨羽,誰會為他們的行為去找理由?

  楊汲心中紛亂如麻,一時間都忘了要話。他注視著韓忠彥,就看見這位權相之子正回過頭來,笑容中不知蘊含了多少深意。

  楊汲心中一動,韓忠彥在諸議政中一直四邊不靠,以他的家世,只要不去貼近天子,政事堂也不會刻意對付他,故此入朝後就一直留居朝堂。

  現在韓忠彥看起來有了親附韓岡的想法,自己若能與他配合,在韓岡那裡,就能平添幾分助力,也能更得幾分看重。

  韓岡喜生事,下面的人若是跟不上,很可能就會被他給放棄。楊汲為了緊追韓岡的腳步,可是累得不輕。

  飛快的在腦中盤算了一下,楊汲小心翼翼的道:「在下雖只知議會二字,然自廷議推斷,當是將廷議之法用於州縣之中。」

  幾句話只從傳言中引申出來,而韓岡前兩日曾經有意無意了兩句含義頗深的話,楊汲在確認之前,則半點口風也不敢露給韓忠彥。

  「廷議是兩府至侍從官皆可與會,難道州縣中的議會是衙門裡的官人們與會嗎?」

  當然不是,楊汲好歹也知道一點細節,但他還摸不準韓忠彥的脈,不敢多說:「或會依情勢稍做刪改。」

  「看來潛古知道的的確是不多。」韓忠彥似乎沒追根究底的打算,「據我所知,韓玉昆是打算抬舉他的那些舉人和秀才。縣中議會,但凡本縣秀才都有投票權,但只有舉人能被選舉。州中議會,只有進士和諸科出身,可以被選舉,而投票權,則在本州舉子手中。雖然議員的權責尚不明,但韓玉昆已可謂是用心良苦了。」

  楊汲也不由點頭。

  如今的秀才,沒有諸科、進士之分,數學、生物、地理都在考試範圍之內。即使是準備考進士科,舉試的時候,也會考一下有關自然科學的基本常識。

  只是韓岡為氣學張目,也就只能到這一步,到了進士和諸科的禮部試時,一切都涇渭分明,日後的前途也有了高下之分。

  一榜進士,至少也是一任百里侯,而非進士的親民官在朝中則是鳳毛麟角。諸科出身,除非有把握在諸科試上得到前三名,拿到進士出身或同進士出身的資格,否則在官場上,天然的就要低人一等。

  進士出身肯定是要做官的,但對於諸科出身,卻不一定了。若是有了議會,如果是世家出身,考一個諸科出身,然後弄一個州議員的身份,就能在家裡面對,那可比在進士底下低幾十年頭要強得多。

  韓忠彥的樣子不像是偽裝,楊汲也不再隱瞞,韓岡之前的幾句話也沒有多少不能對外人道的地方,「在下不敢隱瞞,韓相公曾與汲言道,諸科乃用事之才,若進士不處實務,不經歷練,坐而論道,往往偏駁,實不如諸科。」

  如果沒有跟今日的傳言聯繫起來,這不過是常見的抱怨。即使出自宰相之口,也只讓楊汲以為韓岡打算對進士科考試內容下手了。

  但現在與議會之事相參照,便可知韓岡的確是打算讓諸科出身的士子走議會的道路。朝廷每年能夠拿出來的官闕數量有限,安排不了太多諸科中第的士子,只能從不入流品的職位起步,即使讓他們做了官,也贏不過進士,如何比得上州縣中的議員——從議政重臣來看,韓岡打算安排給議員的權力絕不會太小。

  韓忠彥點頭,有了楊汲的透露,就更能確認韓岡的打算。

  對緊張得盯著自己的楊汲,他坦然道:「此法有利於士人,有補於朝廷,我自當全力贊輔幾位相公做成此事。」

  一個稍大一點的家族,以舉族之力供一個舉人還是很容易的,三五個都不難,秀才的數量只會更多,加上聯姻的家族,推舉出一個縣議員亦並非難事。有議員之號加身,配合族中勢力,那就是地方一霸,即使州縣官亦難以遏制其人。

  而原本就是進士迭出的世家大族,族中舉人比進士多個十倍都是等閒。諸科又比進士科簡單,培養一個諸科舉人對大族來,實非難事。

  族人齊心合力,輕而易舉就能佔據縣中議會的半壁江山,再連同同州的幾個大族,州中議會也是囊中之物。

  朝廷為了壓制地方費盡了心力,官員也嚴禁在鄉中任職。韓琦能夠四守鄉郡,韓氏一門能屢番出任相州知州,已經是破了天的殊恩。但議會議員卻都是本鄉本土,看情況,也是能一直做下去的。

  為什麼吏員能夠與長官勾心鬥角,甚至凌迫上官,就是因為吏員能世代傳承,而官員則多是流官,自不能與吏員鬥。如今有了議員,可就比吏員更強一籌了。

  對於世家大族來,即使家中一時沒有進士,只要議會還在,把持住鄉里,家世還不至於敗落。

  這當然是好事!

  得了韓忠彥的承諾,楊汲心中一鬆,望著前方的政事堂,也不再忐忑。

  有了韓忠彥的配合,這一下子,他也能在韓岡手底下多分一塊好肉了。

  中書五房正副檢正林希、宗澤正在政事堂的門外守候。

  林希資歷老,宗澤則是狀元,分別是章惇和韓岡的親信,楊汲見到了兩人,甚至都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同時也有淡淡的自滿,不入議政重臣的行列,再如何風頭勁,關鍵之時也就只能做個知客。

  但楊汲也不免擔心,自己和韓忠彥來得如此之遲,怕是三位宰相都等得不耐煩了。

  快步跟在林希、宗澤身後,楊汲與韓忠彥被引到了一座偏廳之中。

  來在門前,楊汲猛然站定,不敢置信的望著廳中。

  一張張座椅,在偌大的廳室中,擺成了一個圓形。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自眼前掠過,全都是平日裡崇政殿、內東門小殿中相見的面容。

  楊汲轉頭看著韓忠彥,發現這位翰林學士沒有半點驚訝。

  『果然,他早就想到了。』

  楊汲暗恨。

  如果不是被韓忠彥給引開了思路,自己應該想得到。

  他之前都以為是蘇頌、章惇、韓岡要一個個說服議政重臣,以便在朝會前確定結果。

  但現在,以蘇頌為首,兩宰相在列,在京的三十六名議政重臣無一缺席。

  這分明是要自開朝會!

  不臣之心,於此昭彰。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5章 儒生合在賢能舉(下)

  亂臣賊子。

  站起身來的韓岡,從楊汲的表情中,清晰明瞭的讀到了這四個字。

  就跟其他大多數議政會議的參加者一樣。

  除了幾個事先就得到通報,或是自己推測出了答案,其他與會者,當他們發現政事堂一次召集了所有在京的議政重臣,都是與楊汲差不多一樣的表情。

  但凡會議,召集人總是處在最為核心的位置上 」 。

  崇政殿議事,文武兩班合議軍國重事,自來都是以天子之名召集群臣。

  而今日,卻是由蘇頌、章惇和韓岡三人召集,由此形成定制,朝堂大政又還有皇帝什麼事?

  大事小事,都有臣子們商量了辦。皇上……皇上是誰?

  這自是亂臣賊子的行為。

  但楊汲並沒有轉身離開,這也與其他人一樣。

  韓岡就看見楊汲飛快的向回頭看了一眼,回過頭來後,又低著頭偷眼探察自己的神色。

  韓岡微微一笑,離座迎上前去。

  如果說換個場所,幾位宰相力所不及之處,怕是會有很多人都會選擇離開。但是人都已進了政事堂,性命皆在蘇章韓三人之手,又有誰敢立刻拂袖而去?

  「師樸,潛古,二位可是來遲了。」韓岡帶著溫文的笑意,迎上兩人,「還請快些入席,就等你們了。」

  韓忠彥已知蘇、章、韓三人打算做什麼,也有了心理準備,更打算趁機走上更高的位置。

  可是,當他發現韓岡的座位,竟然就在最接近大門的位置,而章惇也是坐南面北,便如墜五里霧中。

  「這是怎麼排的座次?」韓忠彥疑惑不解的問道。

  座位擺成了一個圓圈,門開西向,上首下首都分不清,怎麼坐?

  韓岡道:「朝堂之上,天子陛前,我輩自有高下之別,如今以議政之身,共議國之大政,就無所謂高下了。」

  大政……

  韓忠彥環顧廳中,三十餘人已經就坐,看不到其中有幾個愁眉苦臉的。

  章惇、韓岡,哪個都不是心慈手軟之輩。一個是被人評說『能自拼其命,故能殺人』,另一個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殺過當朝宰相的!

  可他們能讓這麼多人都聽安排坐下來,也不全然以性命相脅。

  「那忠彥就坐在這裡了。」

  韓忠彥灑然一笑,就挑了靠近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

  「潛古?」

  楊汲隨著韓岡的問話,對上了他的雙眼。

  韓岡的眼神溫和如春水,宛如一謙謙君子。

  但楊汲卻不知道,若是自己說想要走,自家面前的這一位,是自交椅下抽出一個金骨朵來,還是一擲杯,從外面轉出三百刀斧手?

  俗諺雲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信哉斯言。

  最終,楊汲還是戰戰兢兢的坐了下來。就是在蘇頌的身邊,距離門口最遠的位置上,那也是唯一的空位了。

  「人這下是到齊了。子容兄……」韓岡說著,就看向蘇頌。

  蘇頌點頭,「玉昆,你先坐。」

  待韓岡坐下,他環顧一周,而後徐徐開口:「想必諸位都聽說了,在下蘇頌,還有子厚,玉昆,最近有了個想法。」蘇頌的聲音黯啞,但足以讓廳中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廷議之制為玉昆所建,雖無舊規,但行之有年,於國事裨益甚多。蘇頌這兩年,問過了許多人,都覺得有此一事,能集思廣益,以免三兩人剛愎害國,又能平復眾論,不至因黨爭而慢事,為大善之法。」

  儘管是必不可少的前奏,但蘇頌也沒有多說的打算,幾句話帶過,「所以近日玉昆與我和子厚就有了將此一良法,行之於天下的打算。州縣流官,不明鄉情,不知人事,倉促間上任,往往為胥吏所欺,若能集當地有望士紳於一堂,為之拾缺補遺,道明鄉里人情過往,為治政安民之補,豈不大善?」

  蘇頌稍稍一頓,「而此法,便名之為議會。」他看著韓岡,「玉昆。」

  韓忠彥精神一震,立刻聚精會神起來。

  是議政重臣的那種議政,還是升斗小民在茶館酒肆中的議政?韓忠彥很想知道,韓岡給予所謂的議員什麼樣的權力?

  韓岡點頭,接上去道,「議會議員,贊補州縣,不可為庸夫俗吏染指,必是習儒法,明聖教的士人方可為之。但人有賢與不肖,士夫自不能例外,故而議員,又必須是得士人之望者可以為之。故而韓岡有一淺見,供各位斟酌。」

  韓岡比了一個手勢,幾名堂吏就過來,將一本本活字印刷的小冊子發了下去。

  待與會重臣開始翻看,他就略略提高了一點聲音:「縣中議員,需本縣舉人可以為之,本縣秀才可行推舉之事。州中議員,需本州無差遣之進士或諸科可以為之,本州舉人可行推舉之事。」

  「縣中議員,自轄下城鎮及鄉中分區選出,依選區中丁口多寡而定議員數目,凡三百丁或五百丁可擇一人,若鄉中丁口不足,則歸並至其他選區,議員總數,不宜超過五十人,以免人多口雜,亦不宜少過三十人,以防有遺珠在外。軍州議會,其下各縣監亦是按照丁口多寡而定議員之數,總數亦如縣中。」

  「州縣議會每年定例在兩稅前後召開,監察州縣稅賦入庫,並共議下一年度州縣財稅使用。平常時,只要有五名及以上議員提議,便可臨時召開議會,參加人數超過三分之二,所定決議便告有效。州縣審案,議員有權隨意旁聽,有六名議員同議,便可否決斷案結果,交由上一級衙門重審。議員有議政之權,有監稅之權,有否決之權,但朝廷所降諸法行之州縣,議員無權反對。若議員犯法定罪,便須奪取議員之職,終身不可再選。」

  韓岡簡要的將冊子上的內容介紹了一遍,最後總結道,「議會之制大略在此。其可行與否,以及細則,還須與諸位共同商議。」

  韓岡話聲落下,廳中一時無人接話,只有刷刷的翻頁聲不時的響起。

  蘇頌沒拿那本冊子,停了一陣,「這個會,不是朝會,不須擔心御史,諸位可暢所欲言。有什麼疑惑不明之處,也可以放心詢問。」

  韓忠彥也只翻看了兩下,便放下了冊子。這種東西沒必要細看。

  只要成立了議會,就等於有了集合當地大戶的合法權力,一旦地方齊心,即使章惇、韓岡這樣的名臣下到地方,也只能束手。議員們到底有什麼權力,完全可以靠自己爭取,根本不需要朝廷賜給當年的節度使,他們割據州縣、自辟椽屬、各擁私軍的權力,難道是朝廷給的嗎?

  有意識的是蘇、章、韓三位宰輔的想法。更確切的,應該是韓岡的想法,能另闢蹊徑,想出這一招的,就只有韓岡。

  議會不是這一次聚會的關鍵,關鍵的是,議政重臣繞過天子共聚一堂的意義。

  若行不軌之事,首先便是要定下名分。以什麼名義行事,就決定了影響力的大小。

  如果只是政事堂三位宰相領頭,再多一點,就是兩府諸公同議,也依然無法震懾住所有人,縱使能如陰雲蔽日,還是有可能被一陣狂風吹散。

  但若是在京的議政重臣共舉,那就像是泰山壓頂,頑抗者皆為齏粉。皇帝也得退避三分。

  而韓岡拿出來的這件事,對絕大多數朝臣來說都是好事,吃虧的是皇帝,得益的則是群臣。

  一旦把韓岡拿出來的甜頭吃下去,那就是繳了投名狀。日後政事堂再要領著一眾議政重臣做些悖逆之事,誰還能說不?最多也只是在裡面爭取給自己博得更多的利益。

  想明白了這一點,韓忠彥就能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謀劃了。

  也不僅僅是韓忠彥,在座的無一不是在官場上浸淫多年,。

  有所區別的,不過是敢於不敢而已。

  楊汲已經瞭解,但他不敢出頭,兩個眼睛掃視著。

  「這讓州縣如何理事?!」

  蒲宗孟兩個鼻孔喘著粗氣,彷彿好鬥的公牛,「世家巨族,國之大害。州縣治事,往往因事涉大族而橫生枝節。在列諸位皆起於州郡,想必深有體會。」

  這些話,在朝堂上說出來,足夠犯忌諱。朝堂上的官員,絕大多數都是出身與地方大族,只有極少數出自於寒門。

  即使出自寒門,等成了高官顯宦,與同僚相互聯姻,這世家大族的根基也就立下了。

  蒲宗孟家世不算出眾,出身閬州,也不是什麼大去處,但多年為官,鄉族頗是興旺,自家這一房更是鐘鳴鼎食,豈會自外於簪纓之列?

  但他就是這麼跳出來為朝廷張目。

  「多少世家巨族,拿到了鐵路支線的修建之權,一縣乃至數縣之人貨,皆從此路上過。世家賣票收費,與設卡抽稅無異,所得巨萬,只數年就有敵國之富。」

  韓忠彥安坐如素,彷彿蒲宗孟所稱的敵國之富,與相州韓家絲毫無礙。

  蒲宗孟拍著交椅,狀似痛心疾首,「如今朝廷又欲行議會之策,世家巨戶於錢財之外,又有了與官府相當的權柄。日後親民官上任,是為朝廷治事安民,還是給人鞍前馬後做伴當?!」

  蒲宗孟聲震廳室,為國為民,顯是不惜己身了。

  卻聽曾孝寬悠然說道,「讀書人十年寒窗而不得其果,往往心生怨懟。投往異國,不乏其人。西夏有張元吳昊,交趾有徐百祥,投效遼人者,更是不計其數。」

  蒲宗孟輕哼了一聲,投奔西夏的張元吳昊臭名昭著,投效交趾的徐百祥則不是事先做了功課,誰還能記得?

  曾孝寬繼續:「昔年仁宗有鑒於張元之事,便不再於殿試上黜落考生,又開特奏名一科,但恩澤之人依然稀少。於今朝廷大勵教化,讀書者日眾,而錄官不見多,長此以往,民間怨聲必多。」

  蒲宗孟似欲反駁,曾孝寬卻壓著蒲宗孟,「想必傳正也知道,凡事絕無有百利而無一弊者,也絕無有百弊而無一利者,必是利害相參。吾等用事,只能權衡利弊,取其利多弊少者行之。」

  曾孝寬話停,章惇立刻接上,「傳正之言,非是無稽。但這正是我等要祥議的地方,如何用其利,制其害。約束大戶的同時,還能有裨於州縣政事。」

  蒲宗孟看看左右,本還欲說,卻不見有人捧場,皺眉想了想,卻不再爭辯了。

  「先人與晏元獻公有舊,家兄昔年也承了不少人情。」李承之在靜默中開口,「『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如此富貴氣象,聞之令人神往。但元獻公之後,晏家諸子,無一可承門戶,至幾道,則已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李承之話落,廳中更是悄無聲息,這都是明擺著要維護大族。

  推行議會,州縣政事必然會受到干擾。但在座的有誰會反對?

  家裡的兒子不成氣候,族中也沒有什麼人才,那這個家族就敗落定了。

  書香門第,沒有一個進士出身,家門保不住多久。就是宰相之家,子弟中若缺一個進士,敗落起來也就是二三十年、一兩代人的事。

  或許蔭補出身的官員會反對他們升不到高位但能蔭補子弟的官員卻不會反對。即使是蔭補出身,弄到一個舉人頭銜還是不難的。

  能成為舉人,就有資格被選為縣議員,同時還有資格去選舉州議員。這就有了是保守家門的實力。

  而對很多富戶來說,即使家中沒有能考進士的讀書種子,也無力去榜下捉婿,去招一個舉人做女婿,也比討好上官容易。只要多砸錢,能培養出幾個秀才來,鄉里也能橫行了。

  唯一不利的,真的就只有朝廷了。

  當然,還有人擔心寒門士子。

  「也不必擔心,行議會之政,會讓寒門士子無出頭之日。」韓岡不會給人留下這麼明顯的破綻,「朝廷取士,不問閥閱,並非九品中正之制,也非孝廉之舉,想要成為舉人,只看讀書與否。中等人家,哪個不能讓子弟上學?若肯用心向學,中人之姿,也能有一個秀才。若能得名師教授,進士也有望。」他笑了一笑,「寒家便是一例。」

  韓岡家世雖說是寒素,可按戶等來說,也至少二等以上,否則哪裡能供出一個讀書人來?不過三等戶以下,連耕讀都做不到,不算是良家子了,根本不在考慮之中。

  提議一方早有所備,提案又是好處多多,說到此處,已經沒有什麼人還覺得有什麼的可以反對的。

  但顧慮總免不了,熊本自與會後一直閉目不言,直至此時,方才開口,「敢問相公,如何讓太后同意此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6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一)

  濮王府老宅的後園,向以岸上垂柳,水中青蓮,聞名京中。

  能遠觀垂柳,近觀青蓮的池中水榭,僅以一道虹橋與岸上相連,風景更是別緻。

  故而每到春夏,水榭之中,多有飲宴。虹橋之上,往來僕婢絡繹不絕。

  但今日水榭之中,除了濮安懿王趙允讓的血脈,再無他人。

  天下最尊貴的一群趙氏子弟,正環坐底層廳中,卻沒一個人開口。

  甚至連視線也不與其他人相交,幾乎每一個都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做足了菩薩樣。

  坐在靠近下首的趙宗祐左看看又看看,得到消息後提議召集眾兄弟子侄的是他。被邀請的人,心裡肯定都在擔心所以才會來,可人到了之後,卻一個個都裝啞巴。想著,他心頭就是一陣火:「說話啊?廿二?你還真睡著了?!」

  過世的濮安懿王趙允讓,一共生了二十二個兒子,其中第十三子過繼給仁宗做了皇帝,趙宗祐則是他第二十一子。

  排行二十二的趙宗漢打了個哈欠,他是老幺,也是皇帝的嫡親叔祖,但他寧可裝老糊塗,「說什麼?」

  「說什麼?」趙宗祐氣得笑了,「沒天子,沒太后,幾個宰相就把朝臣找過去開朝會了。你說他們要做什麼?」

  「難道還能把我們這些宗室都給殺了不成?」趙宗漢懶洋洋的,「既然不至如此,還不就安心等著看。而且,不是說要設議會嗎?」

  趙宗祐怒衝回去,「你信?!」

  『鬼才信。』趙宗漢咕噥一下,沒說出口。

  趙宗祐憤然道,「那些亂臣賊子根本就不是辦什麼議會。這個節骨眼上,不是商量廢立之事,還能是什麼?」

  「廿一叔,還請慎言。」坐在更下面一點的趙仲鸞忙提醒。

  趙宗祐就像吃了火藥,「這時候還講究什麼?!」

  趙仲鸞很無奈。他是趙允讓的長房嫡孫,年紀比趙宗祐都要大。

  但長幼有序,嗣濮王的爵位還在他叔叔之間傳承,落不到他手上,他說話,卻壓不下趙宗祐。

  「擺明了就要另立新君,只是領頭的幾個獨自做不來,又不想落個壞名聲,就這麼拉幫結夥。」趙宗祐義憤填膺,拍著几案,問下手的趙宗漢,「廿二,你怎麼說?」

  趙宗漢翻了翻眼睛。

  兄弟中就數他趙宗祐小,而侄子們又不夠資格被趙宗祐點名,所以倒霉的全都是他。

  「廿一。」坐在最上首處的趙宗暉看不過去了,睜開了眼。

  趙宗暉是濮安懿王趙允讓如今還在世的兒子中最年長的一位,同時也是現如今的嗣濮王,他開了口,趙宗祐立刻就只能乖乖的洗耳恭聽。

  趙宗暉道:「就是相公們要廢立天子,能接位的也只有孝哲才是。」

  如果趙煦退位,從親緣上,的確只有趙頵的長子趙孝哲最是合適。但宰相們要廢立,絕不會這麼順理成章的選人。

  排行第九的趙宗晟轉著手上的青玉扳指:「若是孝哲繼位,太后當如何自處?若是太后要是打算為先帝過繼一子來繼位,那孝哲的長子之身,反而是個阻礙了。」

  「九哥說得是。」排行十二的趙宗愈點了點頭,「不過要過繼,當也不會選孝哲的幾個弟弟,太近了。」

  趙宗愈沒明說出來,但他的意思,在座各位都明白,全都是他們的兄弟鬧出來的事。

  英宗當年鬧得一灘爛事,太后和宰相們肯定都會引以為鑑。所以一說起過繼,趙頵的幾個兒子縱幼年失怙,但日後多半免不了要抬舉趙頵。這樣的情況下,就不免嫌親緣過近。

  幾個兄弟前後開口,把話說透,趙宗暉就看著趙宗祐:「既然不是孝哲,也不會是他的兄弟,那就只有在我們這一房挑人了。廿一,你想說的是這件事?」

  的確就是這個理,親侄兒太近了,遠的又要出了五服,反倒是不近不遠的濮王一系的子孫更適合一點。

  「我家的兒子少,家產夠分了。」趙宗漢半睜眼半閉眼,有氣無力,「廿一哥哥,這等好事也輪不到你我,當初十三哥被抱。養是什麼時候,過繼又是在什麼時候?老子都還活著呢,兒子過繼過去,難道還要老子跪兒子?」

  英宗自出生後就被抱。養宮中,是想沾一沾濮王一系多子多孫的喜氣。那時候,被養在宮中的還有其他兩名兄弟姐妹人數眾多的宗親。

  而英宗被正式立為皇儲,卻是連兒子都生了。那時候,英宗、趙宗祐、趙宗漢的父親趙允讓,已經不在人世。

  說完,趙宗漢又眯縫起眼睛,縮在交椅上,打起盹來。這等要命的事,他可不敢亂攙和。

  肉就只有一塊,想吃肉的很多,看守肉的更多。一個不好,吃不著肉反而惹上一身騷。更何況,只要自家不死,這肉肯定是吃不上。

  這樣都還要往上貼,這得利令智昏到什麼地步?

  幾十隻眼睛看著趙宗祐,等著他的話。

  砰的一聲脆響,碎瓷飛濺,青瓷茶盞在廳中央碎做了千百片。

  趙宗祐一怒之下砸了茶盞,脹。紅了臉,指著自己的心口,「你們都在想什麼?我趙宗祐會糊塗到這般地步?」

  他從來都沒想過染指皇位,趙宗祐深知,只要他還活著,他的兒子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他擔心的,是外姓朝臣的權力越來越大,以至於趙家地位不保。柴氏貴為國賓,又哪裡比得上宗親?

  一片赤誠被兄弟們誤解,趙宗祐憤怒的在廳中叫喊著,「官家當年是不是弒父,看現在情況多半做不得真。現在那群亂臣賊子就要以此為理由,來廢了官家,要是給他們做成了,日後我等宗親還有立足之地嗎?!」

  「廿一。」趙宗暉的白眉連動都沒動,「你手上有兵嗎?說話有人聽嗎?這件事,太后、宰相、朝臣都有份說話,偏偏就是我等宗親不能開口。真要強開口,一盆洗筆的水就能把我們給趕出來。」

  當年真宗病重,仁宗年幼,八大王趙元儼以問疾為名逗留宮中不出。當時的宰相李迪就拿墨筆在給這位八大王送去的熱水中涮了涮,弄得趙元儼以為是毒水,嚇得連忙出宮。

  此番典故人人皆知,就是哪位皇帝不知道,那些朝臣也會告訴皇帝,宗親如鷹如狼,朝臣才是可靠的忠犬。

  但現在呢,宗親軟弱無力,京師內外一切都被宰相操縱。

  趙宗祐憤然,「要是有亂臣賊子想要謀朝篡位怎麼辦?」

  「那就只有拼了這條老命了。」

  趙宗祐冷著臉,「廿一隻怕三哥屆時想拚命亦不可得。」

  豎子不堪與謀!

  從老宅出來,趙宗祐怒火中燒,心中一直迴蕩著這句話。

  自家的兄弟全都是些廢物,就這麼看著亂臣賊子去刨趙家天下的根基。

  能廢一次,就能廢兩次,遲早趙家就會變成了曹家,就等著蘇、章、韓,哪個能成司馬家了。

  車子停了,趙宗祐也不等伴當開門,自己推門下車。

  看到車外環境,他的雙眸頓時就是一縮。

  不是自己家,是……開封府。

  開封府的正堂實在太顯眼了。

  怎麼會來這裡,趙宗祐心中驚疑不定。

  再看前面車伕,到底什麼時候換的人?還有站在車門踏腳上的伴當,怎麼也不見了蹤影。

  他為了隱秘行事,輕車簡從的去老宅,連車伕只帶了三人,可也不該無聲無息的就不見了人。

  「這是怎麼回事?」

  趙宗祐定了定神,沉聲問著前面的陌生車伕。車伕轉身下車,陪笑道,「小人奉王大府之命,有要事請郡王相商。」

  趙宗祐驚怒道:「是王居卿?!」

  一人在後應聲,「正是在下。」

  趙宗祐倏然轉身,正見到這一任的開封知府。他勃然作色,「竟敢挾持宗親,你們是要造反!」

  「造反?」王居卿搖了搖頭,「要造反的不是居卿,是大王才是。有人證,有物證,還請大王老實招了吧。太后那邊還能給大王留些顏面。待到三堂會審,也就沒什麼體面了。」

  「什麼人證物證?!」趙宗祐驚怒交加:「爾等想要搆陷入罪?」

  他可是要保自家侄孫的大位,什麼時候要謀反了!?誰那麼大的膽子,敢搆陷濮王家的人?

  王居卿向後一瞥,一人便從堂後轉出來。

  趙宗祐兩隻眼睛霎時瞪得溜圓,咬牙切齒,「趙世將!」

  趙世將沒理會他,向王居卿一拱手,「見過大府。」

  趙世將這般作派,不是承認也是承認了。

  趙宗祐血湧上腦,眼前一片血紅,「趙世將?!你竟敢勾結外人害我宗室,你是瘋了嗎?」

  王居卿一擺手,兩名衙役立刻出來,橫拖豎拽的把趙宗祐給拉走,還不忘拿了塊破布堵上趙宗祐的嘴。

  王居卿沖趙世將行了一禮,「這件事,接下來就拜託君侯了。」

  趙世將點了點頭,望瞭望趙宗祐被拖走的方向,似有愧色,但神色又冷硬起來。

  他還記得族弟趙世居呢。

  二大王不讓人省心,熙宗皇帝要殺雞給猴看。但殺誰不好,偏偏是太祖一系的子孫給拉出來當雞。

  其中一個罪名就是自詡貌類太祖,故有謀反之意。血脈嫡傳,相貌當然相似。難道長得像就會想謀反?

  趙世將本來做著好端端的馬會會首,在這一案之後不久,就只能退隱返家。

  燭影斧聲的故事,外人或許半信不信,但太祖一系可都是信了十足十。要是太祖皇帝沒給害死,好端端的傳位給子孫,現在怎會如此憋屈?

  殺雞儆猴。

  如今也該換家人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7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二)

  「已經捉了趙宗佑?這麼快?」

  章敦難掩語氣中的驚喜。

  韓岡笑道:「開封府剛剛把人捉到,就趕著來報功了。」

  蘇頌已經回去了,這等搆陷忠良的事,他老人家不願沾手。

  「王居卿倒是辦事利落。」

  韓岡點了點頭。

  能悄無聲息把趙宗佑送進開封府,可不是開封府裡面那些衙役、弓手的功勞。

  但細節韓岡就不會多提了,他對章敦道,「這些日子,上躥下跳的一幫人,就屬他最出挑了。今天濮王家的人坐在一起,多半也是他挑頭。雖不知談出了什麼,但要是他被抓的消息洩露出去,趙宗暉不會等死的。」

  「口供能拿到嗎?」章敦問。

  「開封府會做好的。」韓岡道。

  幾十年的老斫輪,專業素質毋庸置疑。

  「要盡快。濮王那一系都不能留。」章敦強調道。

  「自然。」韓岡道。

  章敦習慣性的屈指叩著扶手,嗒嗒作響,「抓起來好好挖一挖,宗室有幾個乾淨的?」

  就是干淨的也能變成不乾淨,朝廷想辦的人,罪名總是能找到,只看需不需要。

  「乾淨的去雲南,不乾淨的見閻王。」韓岡笑了一笑,溫潤醇和的宰相風度下,少年時的鋒銳終於又冒出了頭來,「京師不靖,日後京外有變,就難以放手行事。」

  章敦忽然沉默了下去。

  「怎麼了?」韓岡問道。

  章敦搖頭,一聲慨嘆,「當年怎麼都想不到會有今日。」

  章敦的話觸動心神,韓岡也是一嘆,「世事變幻之奇詭,往往出人意料……子厚兄,可是後悔了?」

  他又輕聲問道。

  章敦又搖頭,他僅僅是感慨一下,事已至此,怎麼可能還能反悔,「箭在弦上,已容不得猶豫了。玉昆,你呢?」

  「為子女,為氣學,還有猶豫的可能嗎?」韓岡反問,語帶寒意,「濮王府這顆釘子必須拔掉。」

  「是,必須拔掉。」章敦右手握起拳頭,以示堅定。

  政事堂三相剛剛召集了重臣自開朝會,初步整合了上層,接下來自是少不了立威這個程序。

  即為對外,也為對內。

  只是議政重臣也還有許多人有著猶豫反覆之心,必須推他們一把,還有外界,興風作浪的一群人也必須要壓一壓了。

  政事堂打算通過三十六名議政重臣來團結朝臣,可如果之前其中有人拒絕與會,也照樣會被拉出來做個榜樣。更別說必須剷除的濮王府。

  會選擇濮王府,要打擊皇帝的權威,沒有比削弱宗室更有效了。

  對天子來說,擁有同樣血脈的宗室,即是潛在的謀逆者,但也是皇權動搖時,堅定地支持者。

  對想要打壓皇權的朝臣們來說,宗室就是必須要搬掉的擋路石。

  「燕達那邊,就拜託玉昆你了。」章敦最後萬分鄭重的說道。

  ……………………

  「嗣濮王謀反?!」

  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燕達猛然驚起。

  「這段時間,朝野內外的謠言,不信逢辰你沒聽到過。」韓岡瞥了燕達一眼,「逢辰你覺得其中有多少是從濮王府那邊傳出來的?」

  燕達連忙低頭,「燕達並非懷疑相公,只是一時驚訝。」

  「不怪逢辰你,只怪這一次皇帝的位置太誘人。」韓岡說著,一聲長嘆息,滿載著郁氣,「天子又太不成器。」

  燕達身子猛地一震,身上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韓岡並沒去注意,「開封府已經調派人馬,但開封府的兵馬本不堪用,王壽明無法分心旁顧,其他人又壓不住陣腳,需逢辰你去坐鎮才行。」

  燕達低頭看著腳下,「燕達區區一武夫耳。若有一天使攜詔書至,何愁壓不住陣腳?」

  「自有太后詔書在。」

  甚至議政會議,蘇頌的手中就還拿著太后的另一份手詔——早在在會議之前,韓岡其實已經先一步入宮,設法得到了太后的准許。

  但對蘇頌、章敦和韓岡來說,今日的會商全然出於私意。這一次要太后准許,下一次呢?還不如商議妥當了,再拿出太后手詔堅定人心。

  「但如今太后病重,拿出了詔書,那一干賊子也不會認,最終還是要動武。」韓岡緊鎖著眉頭,恨聲道,「要不是太后病倒,何來這一次的亂象。」

  「若調動太多兵馬,恐驚動京中百姓。」

  「逢辰你這話說得正合我意。我也不想調動太多兵馬,開封府的人馬數目不少,就是領頭的不行,逢辰你自己去了就行。開封府的人,你這太尉壓得住,幾個管軍中,我和章相公也都信得過你。」

  韓岡的語氣堅定,不容拒絕,絲毫不顧燕達的推諉之意。

  從共同參加了南征之役的角度講,燕達的確是韓岡、章敦都能信得過的將帥。

  可燕達還是不肯應聲。

  這個節骨眼上,韓岡調他這個管軍去領開封府的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明面上的用意。

  韓岡終於變了臉色,猛地抬高了聲量,厲聲喝問:「燕達,你可還記得先帝的恩德?!」

  燕達猛抬頭,分毫不退的與韓岡對視,「先帝簡拔燕達於微末之中,此恩此德,燕達須臾不敢或忘!」

  韓岡笑了。

  燕達恐怕是這個京城中,唯一還敢這麼說話的太尉了。

  韓岡的聲音變得輕和起來,「如今有人欲行廢立之事,你當如何?」

  燕達呼吸猛地一滯,哪裡能想到韓岡會如此單刀直入,根本都不給他虛以委蛇的機會。

  他的雙手在袖中握緊,身子蓄勢待發,用更加低沉的聲音回道:「非燕達敢妄言。」

  砰的一聲響,韓岡的拳頭重重的砸在了椅側的小幾上。他指著燕達的鼻子,「你這還叫做須臾不敢或忘?!燕達,你還知不知羞恥?!」

  燕達驚訝得瞪大了眼,原本緊繃的雙拳也不由的放鬆了,韓岡的反應實在是讓人始料未及。

  「先帝簡拔韓岡於草莽之間,用燕達你的話,此恩此德,不敢須臾或忘。」韓岡的聲音漸漸穩了下來,但話語中的怒意似乎更加高漲,「我知天下人皆疑我,可先帝突發惡疾之日,是誰保了皇后聽政?先帝駕崩之時,是誰擁立太子登基?戾王宮變,又是誰救了天子?!」

  一句句質問,讓燕達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方才回道:「是相公。」

  韓岡用手抹了一下臉,稍稍收斂了情緒:「說句實話。若先帝還有第二子,當年就另立新君了,但就是沒有啊!」他看著默然無語的燕達,語氣又重新剛硬起來,「可不管天子犯了多少錯,再怎麼說都是先帝的兒子,皇位容不得他人覬覦。無論如何,大慶殿上的位置,只有熙宗皇帝的血脈能坐上去!這句話,燕達你認不認?」

  燕達的情緒給韓岡的話語調動了起來,一時激昂難抑,「相公說得是!只有先帝的血脈能坐上去!」他偷眼看了韓岡一眼,有幾分羞愧的低聲下來,「是燕達誤會相公了。」

  「算了,別說這些了。」韓岡很疲憊的說道,「我知你不會全然相信,日後看吧。」

  見燕達還要分辨,他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好了,閒話莫說,你也別耽擱了。樞密院那邊會送令符來,你速去接手,莫要誤了事!」

  燕達信與不信,都不重要。

  韓岡的話語,還有舊日的名聲也只是稍微加點可信度,真要說起來,燕達還是猶疑居多,但現在除了暫時聽命,以觀後事,燕達沒有別的選擇。

  燕達端端正正的一行禮,回答鏗鏘有力,「諾!」

  「還有。」韓岡又道,「畢竟都是宗室,在定罪之前,也要保證他們的安全。這一次不會寬縱,也不可能如一般的叛逆,都處置了。把他們先行看管,不得騷擾……到底怎麼做,還得等問過太后再說。」

  「相公放心,末將明白!」

  ……………………

  「虧得三哥你能使動燕太尉。」

  燈火下,馮從義輕聲笑到。

  韓岡搖頭,心情似有幾分低沉,「君子可欺之以方,說起來,實有幾分愧。」

  「但調燕達去,比其他人更合適。是一石二鳥……三鳥……四鳥也可算了。」馮從義一笑既收,冷聲道。「濮王一系,必須根除!」

  大宋的帝位傳承到了第六代,已經是第七個皇帝坐上了大慶殿。宗室之中,無論是哪一房,皆已為外系。

  只有濮王府這一房,才是真真切切的近親支系。

  韓岡點頭,「如此方能讓世人明白朝堂之意。」

  政事堂召集議政重臣,共商國是,雖無議會之名,卻已有議會之實。

  試問外界對此會怎麼看?

  沒人想做亂臣賊子。

  殺雞給猴看是一條,想要證明無廢立之心,沒有比幹掉傳說中會被立為新君的對象更能得人相信了。

  以濮王府與英宗、熙宗和當今天子的關係,如果要另立新君,不是從三大王趙頵的兒子中挑一個,就是在濮王一系中尋找。

  三大王的兒子們都還小,最大的也只比天子大一歲,尚未到加冠之年。硬說他們謀反,未免難以取信於世人。遠不如天子的一眾叔祖能讓人覺得可信。

  至於到底要不要廢掉天子?那要看形勢來定。

  至少在現在,韓岡還沒有這個打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28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三)
     
  「廿一打得好算盤。.」趙宗愈冷笑連連,「還真當我們都是傻子了。弒父的罪名都給安在官家頭上。章惇、韓岡哪個不擔心官家親政之後殺他們全家?正緊鑼密鼓的辦著事,他倒好,不想辦法躲遠一點,倒想著讓別人去引火。」

  嗣濮王趙宗暉則拿著個橘子,專注的剝著皮,也不搭腔。

  過了一個冬天,這橘子外表光鮮,可剝開來一看,裡面的橘瓣卻是都皺縮了。

  「……要是有亂臣賊子想要謀朝篡位怎麼辦?!」趙宗愈拿腔拿調的學了趙宗祐一句,嘿的一聲笑,「唱作俱佳啊,真不知哪家瓦子裡學來的。」

  趙宗暉默默的把橘子一瓣瓣的分開,也不吃,照空一丟,就見一道金光閃出來,把橘子一下接住。

  藍鼻子,金絨毛,脖子上拴了個赤金鏈子,卻是一隻金絲狨。

  趙宗暉獨角戲唱的煩了,拉著趙宗暉道:「哥哥,你說,趙宗祐是真傻還是假傻,以為我們會聽他指派?」

  趙宗暉拍著金絲狨的頭,議政重臣才有資格使用的狨座,就是用這種猴子的皮做的。趙宗暉卻沒拿它做馬鞍,養了有好些年了。

  「精的如猴兒一樣的,掉坑裡的多了。看到吃食,就看不到下面的陷阱了。」趙宗暉摸著溫暖細柔的絨毛,慢悠悠的著。

  猴子吃著橘子。在這廳中的三個活物,就只有這畜牲才能這麼專心的吃著東西了。

  趙宗暉心中暗暗嘆了一聲,抬頭對兄弟道:「十五單傳,十一侄死得也早,家裡面就剩兩個孫兒孤獨伶仃,現在廿一看到機會了,當然想要搏一把。」

  「所以要讓我們去往刀口上撞,他好去討好那些亂臣賊子?做他的夢吧!」

  趙宗暉又嘆了一口氣,嘆出了聲,兄弟之間勾心鬥角,還真是難看。

  老濮王趙允讓的子女眾多,只是兒子,活到留名玉版的年紀,總共有二十二人。

  二十二個兒子,生母自是多有不同。有的出自結髮的正室,有的出自繼室,更有的出自妾、婢女。

  因為生母不同,趙允讓的兒子們也各自分了親疏。趙宗暉與趙宗愈是同母兄弟,與過世的老大老二關係也緊密。

  而早逝的十五趙宗沔與趙宗祐的生母是親姐妹,趙宗沔還在世時,與趙宗祐更是親近。

  趙煦是英宗的孫子,如果太后要行廢立之事,只會在趙宗暉這一代的孫子輩,而且還要父祖皆亡,免得尷尬。

  趙宗暉、趙宗愈肯定是會支持兩位已經過世了的兄長家的孫子,輪不到老十五的後人。而趙宗祐,卻肯定會選更親近的孫輩。

  「豈能讓他如願以償?!」趙宗愈咬牙切齒,只是很快又疑惑起來,「趙宗祐他哪裡來的把握?」

  他這個宗室,到底是哪裡來的把握,能在太后和宰相們面前賣上好的?

  趙宗暉把橘皮丟給猴兒,道:「他多半是打算支持州縣中設立議會。」

  「難怪!難怪他說州縣議會是幌子,原來是這麼回事!」趙宗愈雙手緊緊握起。如果趙宗祐出現在他面前,他的一雙手肯定會掐到自家的弟弟脖子上。

  「哪家祖上的基業,不是不孝兒孫給丟的?」趙宗暉嘆道。

  「誰說不是!」趙宗愈接了一句,忽然覺得不對,驚訝的問道,「哥哥,你的意思是?……」

  趙宗愈反問,「你覺得呢?」

  趙宗愈咬了咬牙,「也只能這樣了。」忽然又發起火來,「都是這幫亂臣賊子鬧得事!等新君登基,坐穩了位置,現在丟出去的,定要拿回來。那韓岡,也決計饒不了他。」

  趙宗愈發著狠,「做臣子的,要那麼大的名聲做什麼?上仙給的仙方還給瞞了那麼久,要是早獻上來,天子下詔去找牛痘,早幾年就找到了。就是用什麼人痘,好歹把七皇子給保住,有兩個兒子,這個不行,還有一個能換。偏偏他就是會拖,難道皇子還比不上賤民的兒金貴?!」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趙宗愈對韓岡的這句話銜之入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可是聖人之言!

  這天下是趙家天下,地姓趙,人也姓趙,豈是亂臣賊子能搶得去的?!

  「其實看這些年的治政,比他岳父在時好多了。」趙宗暉了句公道話。

  王安石是把擺了多年的席面一掀了事,然後在旁邊另擺了一桌請客,原來桌上的客人只能吃剩菜。

  韓岡這個廚師就不錯,撤下一盤菜就換上兩盤菜,一桌這邊繼續吃,那邊來了新客人就加上一桌。

  雖然章韓兩人聯手執政的這段時間,宗室得到的待遇,依然不如仁宗之時,可有王安石在前,稍稍有優待,就讓宗室們感恩戴德了。

  趙宗愈一聲冷哼,「能比王平章做得差也難了。」

  「比富、韓都要強些。」趙宗暉搖搖頭,韓岡出將入相,跟諸葛武侯也差不離了,可惜就是沒武侯的忠心,「若他不是這般倒行逆施,再多做幾任宰相其實也好。」

  「他再做幾任,大宋就得改大齊,趙官家也變成韓官家了。朝廷養士百多年,卻養出了一群白眼狼。」儘管現在的首相還是章惇,但在趙宗愈看來,這章惇根本不是韓岡的對手。他問自家的兄長,「現在就已經要廢立天子了,哥哥你看怎麼辦?」

  趙宗愈根本不懷疑宰相們能不能廢掉現在的皇帝。

  有太后在,議政重臣又齊心合力,趙煦的位置怎麼保得住?

  還有那州縣議會,也多半是實。用州縣之權作為交換條件,來減少反對廢立天子的聲音。

  等這些首尾都辦妥,可就要選人入宮入繼大統了。

  趙宗暉已經考慮妥當,「大哥、二哥還有十五的家裡都有合適的人選。若以十三的舊例,是要先在宮裡養上幾年,看看性格品行,從中挑一個出來。但現在是來不及了,挑出來的人選,好說賴說,還是要靠我們這些親近的長輩。」

  「哥哥說得是,趙宗祐人微言輕,比不上我們!」趙宗愈連頭。

  先把自家的侄孫推上去,等日後,再設法把趙家的東西給拿回來。

  趙宗暉沒那麼的樂觀,對趙宗愈道,「就怕他已經先下了手,在太后和相公們那邊留了名。這件事千萬不能大意,得盡快跟東邊聯絡一下,一起把聲勢造起來。」

  「誰?」趙宗愈問。

  「你說是誰?」趙宗暉反問。

  趙宗愈的腦中立刻就冒出個人來,「老馬弁?!」

  趙宗暉頭,前任馬會會首、人稱老馬弁的華陰侯趙世將,即使賦閒在家,也是宗室中數得著的重要人物。

  「東邊和南邊就數他話管用,跟韓岡的弟弟交情也好。」

  趙宗愈會意頭,「被人說了馬會會首的職位,想來他也憋屈,弟這就去找他,諒他也不會拒絕。要是這一回能把差事辦好,也不是不能讓他回去做馬會會首。」

  趙宗暉搖頭,自家的弟弟太大方了,也太糊塗了。到現在竟還不知兩大聯賽的會首,究竟意味著什麼樣的權力。

  「副會首。」趙宗暉道。

  「啊?」趙宗愈茫然無知。

  「讓他家的令譮做副會首。」趙宗暉冷然道,「這個位置,手握資財無數,又掌民間風議,如何能讓給他做?」

  「是哦,的確不能。」

  趙宗愈猛然醒悟。

  其實過去趙世將在馬會裡風生水起的時候,他暗地裡幫趙世將算過好一陣子的收益。也想過自己去開莊設局,只是顧慮重重才沒去做。

  如果真有做馬會會首的機會,他才不會讓給趙世將。

  「不過跟他說起來的時候,還是說是要做會首。」趙宗暉強調道。

  「哥哥放心,弟不會漏口風。」

  趙宗愈拍胸脯保證,卻見自家的侄子趙仲璲急匆匆的從外面進來。

  「父親,十二叔!」

  趙宗暉本是慢條斯理的,趙宗愈在旁邊發狠發急,他卻是不急也不動氣。但看見了兒子,卻不再慢慢吞吞的,立刻問:「你廿一叔回家了沒?」

  「沒回家。」趙仲璲搖頭,「兒子派了人沿著路回去問。有人,看著廿一叔的車子轉向南面走了,看方向是往開封府去了。」

  「王居卿!」趙宗暉和趙宗愈同時叫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皆看見了對方臉上的緊張和恨意。

  王居卿是韓岡的鐵桿心腹,趙宗祐去了開封府

  趙宗愈咬著牙,牙關處都能看見鼓起的腮肉,「這真是給哥哥猜對了,趙宗祐那廝,已經跟人先勾搭上了。」

  趙宗暉看起來卻已恢復了平靜,只是話急促起來:「事不宜遲,我今夜就去相府。」

  「大王,大王!」

  趙宗暉府上的管家就在這時,大呼叫的跑了過來,還在門邊上就大聲的叫了起來,「門外被開封府的人給圍上了,說大王謀反!」

  「什麼?!」趙宗暉裝出來的平靜終於無法保持,「是誰這麼大膽,敢構宗室?!」

  「趙宗祐!!」趙宗愈目眥欲裂。

  這還是親兄弟嗎,這邊剛說了話,轉頭就把兄弟們都給陷害了,還是跟炊餅一樣趁熱害的。

  「是廿一叔?」趙仲璲對趙宗暉道,「父親,兒子這就出去看看。」

  趙宗暉沉著臉,「用不著,去取為父的朝服來,備好車馬,待為父去會一會王大府。」

  嗣濮王,又豈是趙世居那樣的普通宗室可以讓外臣輕辱?

  開府儀同三司,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名義上與宰相平起平坐。

  英宗生父一房的宗子,熙宗皇帝的親叔,就是太后見了也不能無禮。

  讓兒子去取衣冠,趙宗暉轉頭問兄弟,「怕不怕。」

  就像時候,兄弟兩個在後園中迷路時問的話一樣。

  趙宗愈給自己壯著膽,「怕他們作甚。他能出首,我們也能出首。」

  「你明白就好。」趙宗暉笑了一下,笑容如冬夜之寒,「待過上幾年,有哪些亂臣賊子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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