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51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9
第35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下)

  「燒吧!燒吧!」

  一個中年人在火場前喃喃自語。

  他佝僂著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老實巴交的臉孔上有著與相貌完全不相稱的猙獰。

  他的右手齊腕而斷,包紮手腕的紗布早被各種污漬染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儘管在醫院中包紮得很好,但不去換藥加上不注意衛生,已經讓殘餘下來的半條手臂都開始發黑變色。

  洶湧的熱浪已經烤彎蓬亂的鬚髮,從廠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幾乎探到了他的腳邊,但他仍沒有挪動腳步,瞪大眼睛的死死盯著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廠。

  從燙傷到潰爛,從潰爛到截肢,從截取右手到被醫師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條手臂,只用了兩個月。

  好端端的活到三十五,只用了兩個月就成了廢人,這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一起燒吧,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

  「燒啊!燒啊!」

  年輕人左手拿著火煤,右手護著剛剛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卻細小如豆,他急得滿頭大汗,卻連大氣也不敢喘。

  身後的大門半掩,在外面的同伴,已經快要抵擋不住那些護衛廠中的『惡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門外,晃動的人影讓他心中彷彿有惡獸在吼叫,而遠處的火光則彷彿是對他的催促。

  回頭一見火苗終於穩定下來,他便立刻向前一丟。燃著的火媒劃著拋物線落到了潑滿油的絲綢上,黯淡的倉庫之中陡然一亮,火勢轟然而起,瞬息間擴散開來,攀上了倉庫中一疊疊已經被扯得凌亂不堪的綢緞。

  他被火勢逼退了幾步,火光變幻,映著表情也在不住變化。

  僅僅兩年,失去了桑園,失去了家業,原本殷實的家庭,現在只能依靠短工來維持生計。

  想起自盡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親、妹妹,想起自己業已無緣的姻緣,他心中的火彷彿又開始燃燒,惡獸似乎又在吼叫,催促著他狠狠的抓起一匹又一匹絲絹,投向飛躥上屋頂的烈火中。

  燒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

  「都燒光!全都燒光!」

  一處又一處火頭升起,白衣男子拿著千里鏡,在樓閣上眺望著。

  這是上蒼在洗清一切不淨。帶來光明的火焰,會洗清那些工廠中的污穢和怨氣,

  幾場大火,不僅可以回報明使,轉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眾。

  無災劫,便無善信。

  飢寒交迫,方會受到教義吸引。大災大劫,才能讓愚民敬畏主的威嚴。焚城之火,才會有滿城的信眾。

  有此一火,這潤州城中,光明的信眾又將多上幾分。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

  「燒得好!燒得好!」

  火光映紅了潤州城半邊天空,一個身著青袍的官員捋鬚大笑。

  朝堂上的宰相苦心積慮來推行工廠,這一把火就像巴掌一樣,打到了他的臉上。

  一直以來,那些宰相所推行的重重變革,都沒有大的挫折,現在終於出現了一個。

  絲廠是他推動創辦的,工廠大興更是他所鼓勵的。

  士夫沸騰,百姓皆怨,還可推說子虛烏有,但此番火起,便再無法視而不見。

  這場火,當可燒到廟堂之上!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

  一封急件在潤州州城中匆匆寫就。

  由一名急腳遞士兵騎著快馬,送出了潤州城。

  京口上船,揚州下船,繼而上馬,越過還沒修好的鐵路工地,抵達泗州,乘上京泗鐵路的快車。

  四天後,來自潤州的急報送抵通進銀台司,一個時辰之後,便送抵韓岡等宰輔的案頭。

  死亡人數總計一百五十七人,失蹤兩百餘,燒傷上千人。

  兩個數字觸目驚心,尤其是死亡人數,幾乎讓人心底發冷的數字。

  太平時節,又無天災,突然間死了一百五十餘人,又失蹤兩百多這其中至少有一半已經葬身火海屍骨無存而且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縱火。這樁案子,足以震動整個朝堂。

  政事堂幾位宰輔共聚一堂,

  一開始被縱火的是潤州的幾處絲廠,原本目標只是廠房和倉庫,但其中有一處絲廠的廠房靠近民居,火起之後,風助火勢,將兩個坊化為灰燼,順便還將潤州織羅務的倉庫給燒了。

  最後的結果,是兩座絲廠盡毀,一座嚴重毀損,只有一座絲廠被守住了。這些絲廠的損失不計,只是織羅務庫之中,就損失了三萬餘匹新成貢羅。

  「織羅務的事暫且不論。」章惇右手向旁邊擺了一下,做了個『放在一邊』的手勢,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往往就會比較多,「之後再細查。」

  究竟是火勢蔓延開來被連累到,還是有人想乘機來個死無對證,沖抵賬上黑洞,現在誰都說不清楚。

  「關鍵是為什麼有人會燒絲廠。」他敲了敲扶手,繼續說道,「此前十天,杭州鹽官縣絲廠被燒,之後兩天,秀州處也有一家絲廠被燒,到了四天前,就是潤州,同時四家絲廠被燒。這兩天,說不定又有哪家絲廠被人放火燒燬。」

  眾宰輔先後點頭、

  章惇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已經有六家絲廠被人縱火了,誰人能肯定被燒燬的就只有這六家?從頻率和速度來計算,潤州急報在路上的這四日,多半還會有幾家絲廠受到攻擊,如果還沒有警惕起來,赴前幾位同行的後塵,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環目一掃,觀察著在場的幾位同僚,想要分析出有哪個人對他的話有著可疑的反應:「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天怒人怨,絲廠奪民口食,故而橫遭此報。但數日之間,三州絲廠先後遭劫,又豈是報應巧合能夠解釋的?其中必然有人為主謀,唆使民變。」

  「子厚相公說得是,肯定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兩浙山區和平原的民風截然不同,山中彪悍,山下軟懦。若是婺、睦二州民亂,那是一點不出奇。山中村莊,為爭水爭地,年年都要打上幾場。但蘇杭潤常湖這幾州民亂,卻是讓人始料未及,必是有人在後主使。」曾孝寬道,「當尋究其主使之人,絕不容許其逍遙法外。」

  「相公打算如何處置?」鄧潤甫問章惇道。

  「命兩浙路提點刑獄徹查此案,災民令潤州賑濟安撫,若願意屯墾邊疆,酌情給付旅費。」

  「丹徒知縣當罷。」曾孝寬沉聲道。

  章惇道:「應該已經請辭了。」

  通天大案,不論是否有牽連,當地的知縣都要擔上一份責任。若不知情識趣的上辭表請辭,就等著被彈劾吧。

  再怎麼樣,也的把悔罪的態度表現出來,這樣背後的靠山才能名正言順的拉上一把,否則一個不知羞恥的評語加上來,就會變成臭狗屎一般,讓人聞風而避了。

  「希望他知趣。」鄧潤甫哼了一聲,對章惇道,「當盡速另選賢能。」

  「自然。」

  參知政事先後表了態,章惇問韓岡:「玉昆,你看如何?」

  「我亦覺得子厚兄的決定甚好。不過,可再選個人去一趟兩浙,此事非小,當防微杜漸。光靠提點刑獄司和當地州縣的奏疏,總是隔了一層。」

  工廠是韓岡大力推動,現在出了事,他派人去兩浙查個究竟也好,掩蓋事實真相也好,都是情理中事。曾孝寬、鄧潤甫都沒有異議。

  章惇想了一下,道,「讓宗狀元去如何?」他問著韓岡,「他是浙人吧?」

  「是,就讓他去。」韓岡點頭同意,這件事讓宗澤去他才放心。

  短暫的會議之後,章惇與韓岡留了下來。

  「玉昆,你是不是有什麼看法?」章惇直率的問韓岡。

  韓岡點了點頭,「之前子厚兄你和曾令綽都說,這件事別有蹊蹺,並不簡單。」

  「玉昆你覺得不是這樣?」

  「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很簡單,」韓岡道,「歸根到底,還是江南的工廠主太黑心了一點。」

  章惇眉頭微皺,道,「何以見得?」

  韓岡道:「想必子厚兄你也知道,關西所創辦的棉紡織廠數量比絲廠還多不少,棉花也與絲絹同樣依然,僱傭的工人甚至是倍於江南絲廠,為什麼關西就從來沒有過工人燒廠的事?」

  章惇道:「那自是因為無人唆使。」

  韓岡反駁道:「若心中無怨,又有幾人會因唆使而犯下如此重罪?」

  關鍵就在這個唆使上。不是工人衝擊絲廠,廠子也不會給燒掉。大部分工廠的防護都很緊密絲絹本來就是另一種模樣的貨幣三兩個人想要縱火,保準會被打出來,只有上百人的騷亂,才能得到縱火的空隙。

  「在關西,棉紡工人想要作亂,回家提了弓刀出來就能幹了。關西人哪家沒幾把兵器,兩三張弓?可就是沒人作亂。相反地,有不少賊子偷入廠中,被廠裡的工人群起擒獲,械送官府的例子。子厚兄,人心向背啊。」

  韓岡語重心長的說著,章惇一時默然。

  只追求利潤,從來不在乎人命。黑心,貪婪,視人命如草芥,這是如今江南開辦絲廠的諸多工廠主的標準寫照。

  但這些人雖說黑心,可如果是在同等技術條件下進行公平競爭,韓岡不覺得雍秦商會有獲勝的可能。

  江南的水力資源遠勝於西北這一條,只是很小的因素,而且很快就會在蒸汽機上給拉平。真正的能讓江南工廠主大獲全勝的最重要的一條原因,是雙方工人的待遇。

  雍秦商會的棉紡工人,隔三差五就能吃酒吃肉,要不是棉布缺乏競爭對手,能賣上高價,誰會給他們那麼好的待遇?這可都是成本。

  但大宋的絲絹太多了,工業化的絲綢成本雖低於民戶所產,而且質量穩定,但無一例外,都買不了高價。蜀錦等貴價錦緞,只有手中製作,現在的機械還做不出那個等級的絲絹。

  開辦絲廠的工廠主,即使想要把自家產品賣出高價,也不能超過民戶的產品,否則就沒人買了。而要壓倒其他工廠的產品,除了壓低成本之外,更是沒有其他辦法。

  以資本天生的逐利性,壓搾工人就成了必然。

  『這發展,真是讓人眼熟啊。』韓岡苦笑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0
第35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四)
  
  「汝霖。這件事可就要拜託你了。」

  會後,韓岡回到廳中。端著新出的搪瓷茶盞,捂著手,問面前的宗澤。

  宗澤拱了拱手,「相公既然將此事交託下官,下官必竭盡全力,徹查此案,不教一賊脫逃。」

  宗澤沒有推脫這樁回鄉查案的苦差事,韓岡讚許的點了點頭,卻聽宗澤問道:「這件案子,不知相公怎麼看?」

  「雖說兩浙路幾處絲廠接連被焚的確蹊蹺,但工廠苛待工人也是事實。沒有他們的貪心,賊子也煽動不了那麼多人,隴西棉廠辦了近二十年,也沒見被人燒了。」韓岡看了宗澤一眼,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無他,水土異也。工廠設於北方,奄然無事,設於南方,則亂事迭起。無他,民風有別也。北人重於義,南人重於利。北人顧義,辦廠得利,與工人均分,故而四方聞招工,則熙熙然而就。南人逐利,辦廠得利,則悉藏於家中,錙銖不與他人。今觀北方棉廠之安,南方絲廠之亂,南北之分昭然可見。」

  宗澤在官場中浸淫日久,但這番話只聽到一半,還是漲紅了臉。韓岡的根基在西北,但他從來沒有歧視過南方的士子。沈括、黃裳、宗澤,哪個不是南方人?宗澤從來沒想到韓岡突然間會攻擊起南方人來。

  一等到韓岡說完,宗澤便立刻大聲駁道:「相公此言大謬!」

  「這後半段話的確是錯了……」韓岡很直率的點頭,「好了,這地域歧視先收一收吧,這一次絲廠遭火焚,的確是有幾成緣由是因為南北之別,卻絕不是全部。但是汝霖……」他撫著茶杯,低沉的說著,「你得承認,南北的差異是的確存在的。南方的那些工廠主,有錢有勢,有親族,有靠山,卻不知道聚眾二字有多可怕。還當在他們工廠裡做工的,跟他們的佃農一般嗎?」

  「那北方……」宗澤又欲爭辯,但話剛出口,便猛然醒悟。

  韓岡抬了抬眉毛,道:「北方多結社,又多保甲,尋常便見多了幾百人聚集一堂同做一事,怎麼處置,上下皆有心得。也不會糊塗到把自己工廠裡的工人往死裡逼。」

  「河北絲織業的情況其實也不好,過去遼人多河北絲絹,但如今海運已通,鐵路也同樣貫通,北方的絲絹價格一降再降,一座同樣規模的絲廠,在河北只能賺到江南的一半。若是河北的工廠主學江南,河北絲廠的工人肯定早就揭竿而起了。但北方民風彪悍,家族龐大,很少有人敢於明著魚肉鄉里,而且北方拖欠工錢的情況很少,儘管在明面上,在北方絲廠做工的工錢要少於南方,大約只有八九成,可怨聲載道的情況並不多見。」

  「不同地方都有各自的特點。北方的工廠因為民風和風俗而不憂動亂,而朝廷的工廠,多在京畿,人數數以萬計。誰敢剋扣工人錢糧,那就是禍亂京師的罪人,沒人敢擔這份責任。」

  朝廷的產業多如天上繁星。鋼鐵廠、玻璃廠、眼鏡廠,還有鐵路、礦山,論收益,論規模,雍秦商會的成員加起來也比不上朝廷轄下產業的十分之一。

  在這些國有企業中,小工皆有軍籍,大工更是有望為官,人人都是拿著朝廷的俸料錢。加之軍器監、將作監管束甚嚴,兩府又極為重視,工人們溫飽無憂——當然,除了礦山。不過大多數礦山開採了多年,礦工們早就習慣了那樣的生活,不像江南的絲工,基本上都是破產農民就職,完全適應不了工廠裡面的管理制度。

  僱傭人數超過兩百的私人工廠,在南方的絕大多數地區,是個新生的事物。勞資雙方都是新手。一方有著資本家固有的貪婪,卻沒注意到工人與農民在行動力上的差別;另一方則還沒有適應參與工業化生產時所必須遵守的紀律和工作強度。所以在矛盾產生的過程中,激化和爆發成了常態,等到大部分人都在磨合下適應,如今的亂像當會弱化,然後……持續下去。

  像絲廠這樣勞動密集型的工廠,工作環境又極端惡劣,其實僱傭男子遠不如僱傭婦孺。易於管理,也不用擔心她們會串聯作亂。可惜在大宋,想僱傭婦孺做苦工,難度可不小,而且有兒童蒙學入學率作為官員考核標準,官府也不會坐視。

  宗澤沉默的點了點頭,在這方面南北的差異的確存在,不用韓岡說,他自己也清楚。

  見宗澤服了氣,韓岡更是語重心長:「之所以對汝霖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你去了兩浙,不僅僅是抓捕賊人。那只是治標,卻不能治本。」

  「下官明白。」宗澤說道。

  「其實有了這場亂子,江南的工廠主們自然會收斂一點。」韓岡笑著說道,揭開蓋子,喝了口茶。

  利益爭奪本就是你來我往,在爭鬥中取得一個平衡。不過這平衡並不牢固,隨時都在醞釀著下一次的動盪。但韓岡還是希望,宗澤這一回下江南,能讓這個平衡維持得更久一點。

  「不過汝霖你方才也說了,亂民集中在兩浙,其中必然有其因由。至於這因由……」

  「必是妖人邪教,否則絕無可能煽動多地絲工。」早在幾日前,第一家絲廠受襲的消息就引起了韓岡的重視,幾天裡,宗澤多方查證,早已想得通透,「只看數日間,相隔數百里的絲廠相繼亂起,便可知這些妖人勢力定然不小。」

  「嗯,說得有理。」韓岡道,「等到了兩浙後,汝霖你可向提點刑獄司多借些人手,若有變,可發金牌急腳上京,至少兩個指揮的神機軍能調出來給你。」

  宗澤心中一凜,「當不至於此。有官府……」

  「汝霖!」韓岡打斷了宗澤的話,「當往最壞處做打算。我曾聽說過西域的一句諺語,麵餅總是塗了肉醬的那面先落地。」

  「下官明白了。」宗澤一瞬間的惶惑之後,又恢復了冷靜,斬釘截鐵的說道,「但下官會竭力阻止事態惡化到那般田地。」

  「相信汝霖你一定能做到。」韓岡展顏笑道。喝了口水,他又道,「如今鐵路縱橫如阡陌,千里之行只需數日。日後穿州過縣的賊人將會越來越多。像這一回的煽惑、縱火的案子,只靠一州一縣,要破案著實不容易,甚至交給一路都吃力。若是有人沿著鐵路犯案,從揚州行到定州,這樣的賊子憑現有的人力怎麼抓?」

  ……………………

  躺在搖晃的床上,宗澤久久沒有入眠。已經在南下的路上,他還在想著韓岡早間說得那些話。

  尤其是最後,韓岡透露了要設立新衙門的打算,很有可能要在維持鐵路治安的軍隊之外,增設一個專一用來捕盜的衙門。那時候,追捕江洋大盜,可就是由這個衙門,在各州縣和提點刑獄司的輔助下來進行。

  不知道到時候,會被人怎麼說了。

  宗澤暗嘆道。

  就像這一次的事。韓岡剛剛推動朝廷頒下鼓勵工業的詔令,突然間就出了漏子,必然會有人開始攻擊韓岡的政策。宗澤匆匆南下,便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宗澤很明白,這些攻擊,只要他把差事辦好就能解決了。把他派去江南做什麼?就是把幕後黑手挖出來,然後將責任全推到他們身上去。至於那些殘苛貪婪的工廠主,韓岡也給了他處置的權力,要不然也不會多費唇舌說了那麼多。

  這也是改制帶來的問題。儘管韓岡沒有明喊著變法、改制。但在不知不覺間,韓岡已經將制度改變了很多。

  宗澤就在韓岡身邊,對此看得十分清楚。甚至還聽韓岡說起過,他對城市與農村的看法——韓岡當時使用的詞彙很陌生,但宗澤的確是聽懂了。

  一直以來,農村與城市在經濟上最大的區別,便是一個是生產者,一個是消費者。

  城市雖富,可財富皆來自於四方田畝。尤其是開封,富麗甲於天下,但百萬軍民,皆仰食於江南,文武百官,俸祿皆來自於四方。

  但隨著開封府的工業開始發展,鋼鐵、玻璃、等產業佔據了各自大半市場,來自於工業上的財政收入,其實已經超過了開封府界之內的夏秋二稅,與包括鐵路印花稅在內的商稅一起,佔據了總稅賦的近八成。

  這一方面有開封府界內的田土多屬於世家大族,稅賦本少的緣故。另一方面,也的確是開封工商大興,遠過舊年。十年間,開封稅收增長兩倍有餘,單單只靠田畝兩稅,怎麼也不可能有如此迅猛的增長。

  但在韓岡眼中,舊日的財政體系,已經不能適應日漸繁盛的商貿體系,甚至連政治體系,都遠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

  「開封府內,以六曹治民,以兩廳理民,以三院安民。但鐵場戶口,不在開封府內。」

  這是前段時間,韓岡私下裡對宗澤說的。

  來自於鐵廠的稅賦……朝廷壓根就沒收過鐵廠的商稅。鐵廠的盈利,直接就送進國庫了。要研發,要改建,要增產,決定權都在朝廷手上。收稅?那朝廷要虧多少錢?!

  宗澤知道,韓岡對此一直都有想法。可韓岡到底要怎麼改變,宗澤並不清楚。

  他只知道,這個天下,就像他現在乘坐的列車,已經在韓岡設定的軌道上跑得越來越快,快得無法再停下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1
第36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上)

  景誠在碼頭上來回踱步,時不時的抬頭望著江面,心中焦躁,「怎麼還沒到?」

  潤州絲廠被燒,連綿大火燒死燒傷士民不計其數。潤州知州隨即請辭,辭表雖還沒批下,但已經待罪於家,州中內外大小事務,全都落到了他這個通判身上。

  出了如此大案,朝廷派遣專員察訪自是在情理之中,如果是普通人倒還罷了,還是宰相的心腹人,景誠儘管手上有一堆事情要做,可他還是得到渡口來候著。

  「通判。」身後的從官代他抱屈,「你與韓相公、熊參政有舊,便是來的是狀元郎、中書檢正,也不敢慢待你,又何必在冷風地裡站著。」

  有舊?景誠淡淡的瞥了那人一眼,情分是用在慢待對方心腹上的嗎?那有舊可就變得有仇了。當真以為自己年輕氣盛,扇點風就能逗起火來?

  景誠他的父親和叔叔相繼歿於王事,父親在熊本手下戰死,叔叔是與韓岡並肩作戰時戰死,祖父又亡於秦鳳兵馬總管任上,可謂一門忠烈。最重要的是他與韓岡、熊本都能攀上關係,中進士僅僅十載,便做到了權發遣通判的任上。區區一個三甲進士,卻追上了一甲的陞官速度,沒有宰輔照顧,又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進步。周圍人也都看在眼裡,就連知州平素裡都敬他三分。

  但景誠明白,上面的照顧是念在父輩的情分上,要是自己不識趣,那什麼樣的情分都會煙消雲散。

  韓岡是什麼樣的人?萬家生佛?別說笑了,那是一心要進文廟的主兒。為了氣學能跟他岳父擰了一輩子。

  韓岡要推動天下廣建工廠,以安無業之民。之前江南各路,已經有人說絲廠奪民口食,朝廷都沒理會,仍在一意推動韓岡的政策。現在工廠出了亂子,印證了之前的話,堂堂宰相怎麼可能容忍?

  現在,幾百條人命大案,敗壞了他的法度,壞了他的學術,管束不力的州縣,還有幾位貪鄙害民的工廠東主,誰都脫不了身。但板子最終會落在誰的身上,全得看這次下來的欽差的心情了。

  而且這一次來的還不是別人,是兩浙出去的狀元郎,是韓三相公的心腹人。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區區幾間廠子?不是!韓岡最擔心的是『國是』!『國是』的重要性,從二十年前的新舊黨爭開始,便為所有官員所熟知。宗澤這一番南下,可以說是身負重任。

  位卑而權重,此等新貴面前,別說現在吹些冷風,就是天上下刀子,景誠都要守在這裡,不求有好處,只求一個安穩。把人奉承好了,免得惡了他,最後給牽連進去。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有人使壞,景誠沒空發火,但這一個個他可都記下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中書門下又遣使南下,我等不擺出個認罪討好的作派,這不是自己往坑裡跳嗎。」景誠語氣溫和的對幕職官們說著,不管心中怎麼想,對外,他總是一副好脾氣,由此也得了一個好口碑,「受風也就這麼一日,總比日後吹個十幾年的冷風強。」

  景誠一番話,幾位從官聽了,齊齊拱手:「多謝通判提點。」

  景誠是個老好人,翻來覆去說的都是他們知道的,但這面子還是要給。換作是知州,可不會這般好心。

  「知州這一回可是要摘印了。」

  「楊知州他怕什麼,本就要致仕了,縱使引咎請辭,朝廷也照樣要給他一點體面。」

  「知州不是開罪過韓相公嗎?哪裡能容他自自在在的致仕。」

  「他怕什麼?朝堂上少不了人會拉他一把。」

  潤州知州楊繪,十幾年前便就任過翰林學士,可惜犯了大錯,在瓊林宴上更是壞了名聲。在南方各州做了十幾年的知州,自學士之位上一降再降,連議政之權都沒了。這一回就任潤州之後,轉眼便要致仕了,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入朝堂——誰讓宰相還是當年那位在華觜崖上讓他丟盡顏面的韓相公?只不過,若是這一回韓岡要藉機往死裡逼他,還是會有人出來拉他一把,總而言之,翰林學士的體面該有還是得有的。

  「都少說兩句吧。」景誠回頭,打斷了屬官們的竊竊私語,「楊公已閉門自劾,何苦再說他是非?」

  「通判有所不知,」州中的錄事參軍對景誠道,「可知知州的自劾上是怎麼寫的?」

  怎麼寫的,景誠當然知道。楊繪自己往坑裡面跳的沒人能拉他。

  「怎麼寫的?」其他幾個還不瞭解情況的官人齊聲問道。

  「知州與韓相公有著積年舊怨,這一回為了脫身,便在自劾的奏章中狠狠的咬了韓相公一口。」錄事參軍冷笑著,環顧周圍,「你們覺得他能成事嗎?」

  除了景誠之外,人人搖頭。

  韓岡有擎天保駕之功,故舊遍佈軍中,即使是明君在位,想要動這樣的權臣,也得小心翼翼,謹防反噬。如今是太后垂簾,對韓岡信任有加,一個小小的知州怎麼可能動得了這位當權的宰相。

  景誠則懶得與這些人多費唇舌。江南官場的風氣敗壞不是一日兩日,說人是非、掇拾短長的事情從來不少。

  這一回楊繪少不了栽個跟頭,但體面同樣少不了。做過了兩制官,身份便於他官有別,即使是宰相,也難行快意之事。

  景誠現在只擔心一件事,宗澤怎麼還不到?

  到了黃昏的時候,所有人的耐性都給消磨光了。當派去江對面打探消息的吏員回來時,包括景誠在內,一個個都急不可耐,「宗狀元可是出什麼變故?」

  吏員搖頭,「瓜洲那邊沒人見到朝廷來的人。」

  景誠臉色大變,「糟了!」

  「怎麼了?」幾位官員見狀,都緊張起來,。

  景誠臉色泛白,「宗狀元已經過江了。」

  「哪裡?」

  「是微服。」景誠說道。

  幾位從官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宗澤選擇了微服查訪,擺明了不信任潤州的官員,帶著惡意而來。一想到他這番舉動是宰相在後授意,所有人都如墜冰窟。

  景誠已顧不及形象了,衝著手下的官吏們大聲呵斥:「還不快去查!城中各處客棧、僧捨都查清楚,有沒有生人入住!」

  ……………………

  就在潤州官吏守在渡口的時候,過了江。

  他奉旨南下,只把一名老僕帶在身邊。除此之外,僅有四名堂吏跟隨。一路輕車簡從,並沒有仗著身份,一路騷擾州縣。

  他從揚州出來後並沒有走瓜洲渡過江,在他的計畫中,沒打算先與潤州的官員見面。

  宗澤出任過地方,下面能做的手腳,他哪裡不清楚?要是給人在半路上截住,一路作陪,接下來就只能看到下面想讓看到的東西。說不定一個不好,還會被人設計陷害了。

  昔年文彥博守成都,朝中有人彈劾他貪墨,並御下苛刻,幾至兵變。朝廷遣御史何剡前往成都體察詳情。文彥博聽說之後,暗地裡遣了親信在入川道路上迎上了那位欽差,然後一番好生款待,招了營妓,謊稱為家姬出來陪酒,一番歌舞將何剡迷得暈頭轉向,扯下營妓的汗巾寫了一首豔詞。可等到何剡抵達成都,正準備作威作福,文彥博在宴席上把那營妓唱著豔詞出來一亮相,何剡哪裡還能查案?只能灰溜溜的回京覆命,報稱查無實據,就此讓文彥博順利過關。

  這些前人的典故,宗澤在中書門下聽了許多,各色是非裝了一肚皮。他並不是要微服私訪,即是那樣做了其實也查不到多少東西,但與其一路與人勾心鬥角,還不如先跳出去,到各地走一走。

  ……………………

  當潤州官場上重新得到宗澤的行蹤,已經是一天之後。然後他們就眼睜睜的看著宗澤在潤州下面各縣繞了一圈,最後才施施然的進了潤州城。

  待宗澤一行入住館舍,夜中的潤州州衙倅廳燈火通明。

  疲憊不堪的景誠坐在上首,燈火下,兩個黑眼圈分外濃重。在他的一側,是同樣憔悴的屬官們,另一側是潤州治下的知縣們。

  景誠環顧左右,聲音沙啞,「這幾日下來,想必各位已經明白了。察訪使過潤州而不入,進城後又閉門謝客,主使者是誰,相信你們心裡都有數。憲司已經調派人馬大索四方,說是要斬草除根,免得日後再添煩惱。又說只要一紙詔令,朝廷的兵馬五日之內就能抵達潤州城下,不怕有人敢造反。諸位,這一回都將把息事寧人的心收一收,也把輕易過關的心思收一收,朝廷這一回是要下狠手了,別再幻想朝廷的板子會高舉輕放。」

  景誠說得人人一身冷汗。

  這幾日,兩浙提點刑獄司幾乎是瘋狗一樣的到處抓捕明教教眾,各州各縣對此怨聲載道,潤州轄下諸縣鎮也是給鬧得雞飛狗跳,但這個時間,誰也不敢抱怨出聲,憲司動作如此之大,沒有得到授意是不可能的。

  可是在州縣中任職,保境安民是分內之事,若是起了民變,憲司能推脫,親民官卻推脫不得。

  「我等該如何做?」丹陽知縣急聲的問道。

  丹陽民風彪悍,偏偏又多有明教信眾,提點刑獄司在縣中大動干戈,眼看一堆柴草上就差一把火了,早急得心如火燒。

  「你等先安撫百姓,明天,等我去拜訪了宗察訪使再說。」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2
第36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中)
  
  潤州州衙正堂。

  結束了持續數日的州中巡遊,在驛館好生睡了一覺的宗澤精神飽滿。相較之下,潤州本地的官員倒像是在青樓中辛苦操勞了三天三夜的模樣。

  宗澤前兩年出京任官,就是在上任前先走了一圈,是臨行前韓岡的建議,讓他不帶任何成見的先看一看自己將要任職的地方。

  當時宗澤微服巡遊了七日,在治下仔細的聽了看了。一等上任,便抓了一樁積年的冤案,不僅抓了真兇,還將從徇私枉法的前任,到助紂為虐的吏員,一齊給辦了。又將一處藏污納垢的僧院給毀了,從中救出了三十多名女子,同時也為過去幾十樁懸案找到了犯人。

  兩件案子總共斬了八人,流放了一百多,還有兩位官員罷官奪職,六人受到從降官到罰俸不等的處分。在這之後,宗澤就徹底坐穩了位置,之後不論是催糧納科,還是興修工役,都是一言而決,無人敢於頂撞,所有的政策都順利的施行。兩年後,宗澤課最上等,順利的回到了中樞。

  這一回宗澤是欽命在身,不便微服,但他這麼繞了潤州一圈,儘管一句話都沒說,潤州上下,還有提點刑獄司,卻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半點怠慢。

  誰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也沒人願意去賭他看到了什麼。與其靠運氣過關,還不如先把人給奉承好了。該辦的事,當然也要用心給辦好。

  宗澤能感覺得到這些官員心中的隱憂,也知道他們為什麼而擔心,而他很樂意讓這些官兒多擔驚受怕幾日,維持這樣的情緒,對他的任務很有幫助。

  「在下出京前,章相公和韓相公只吩咐了兩件事。」宗澤很罕見的拿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口吻,「第一,誰是主謀,第二,怎麼防止同樣的事再次發生。事情已經發生了十日以上,人也捉到了幾個,想必這主謀,各位已經查明了吧?」

  景誠的腰比上一回見轉運使還多彎了幾分:「是明教妖人蠱惑工人,縱火焚廠。」

  「確定了?」

  「人證物證確鑿,已經確認了。」

  果然是明教。

  宗澤沒有半點驚訝,煽動這麼多人,怎麼可能不露馬腳?出京前,朝堂上都有了判斷。現在連人都抓住了幾個,口供早該拿到了。

  「賊首在何處?」宗澤問道。

  景誠回道,「妖人已逃匿,路中已經下了海捕文書。妖人黨羽正在搜捕之中。這兩日州中已拿獲了多人下獄審問。」

  「不會誤捕良民?」宗澤再問。

  「州縣中派出弓手、土兵拿賊時,皆已耳提面命,絕不敢騷擾良善。且明教教眾衣白茹素,極好分辨。」

  明教在兩浙、淮南、江東各地傳播得很廣。宗澤自幼見識過不少。在他所認識的人中,也頗有幾位喜穿白衣,戒葷、戒酒的。名義上是禮佛,但實際上,兩浙人氏多半都清楚,這樣的人多半就是明教教徒。

  現如今,連和尚都喝酒吃肉,一個個油光滿面,持戒如此嚴謹,必然不是真信佛,而是明教教眾。

  「此事要盡快公佈於眾,免得民間不知因由,反而多生事端,或為妖人所乘。」

  「州縣中已貼出了告示,這兩日還會在本地報紙上刊載。」

  對宗澤的每一個問題,景誠都給出了合格的回答。

  宗澤問的,景誠都準備了,宗澤沒問的,他也準備。為了將這一位欽差應付過去,全州上下的官員都為之集思廣益。

  誰都知道,宗澤此番身負重任,這一次下江南,總不會就盯著潤州一州。儘管潤州這邊損失最大,傷亡最重,但兩浙路諸軍州中,明教信徒人數最眾的地方,可不是潤州。

  「潤州虔信明教者甚眾,其中必有不知情由的無辜之人,通判打算如何處置?」

  「下官會依律處置。不會寬縱,也不會陷人入罪。」

  被頂了一句,宗澤笑了一笑,沒去在意。州中具體的差事,宗澤本就不打算插手。只是擔心各州各縣成了驚弓之鳥,將事情做得太過火,把兩浙路鬧得雞犬不寧。

  離京前,韓岡曾經對他說了句『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是不要妄殺的意思。而景誠的回話,也正符合了韓岡的要求,宗澤自不必再多說什麼。

  不過死罪可逃,活罪難饒,被捕的明教教眾多半會抄沒家產後發配邊疆。而且這些邪教徒,與其留在天下的腹心之地,還不如丟到邊荒去自生自滅。

  只是確認身份很簡單,想要解決卻很是棘手。

  韓岡的第二條要求,難度可高得很。

  宗澤看了看景誠和廳中的其他官員,沒再多提怎麼一勞永逸的解決日後的問題,飯要一口口的吃,事情要一樁樁的做。

  潤州現在是有了推卸責任的對象,所以才能上下一心的去捉明教教徒,如果他宗汝霖再多說一句,開絲廠的大戶也有一份罪責,那麼下面的反彈就是他這位欽差也不一定能吃得消。

  不過,話不能公開說,但私下說可就沒問題。

  屏退了其他官員,宗澤和景誠來到倅廳偏院的客廳中。宗澤先向景誠行禮,「誠甫兄,宗澤有禮了。」

  景誠拜見過韓岡,也見過宗澤,雖只是兩面,但也算有了交情。宗澤現在敘起私誼,他自然樂意回應。

  兩人重新見過禮,寒暄著分賓主落座,景誠問道,「汝霖方才言及,南來之前,韓、章二相曾吩咐二事。前一事,已可上覆朝廷。但這後一事,恕誠愚魯,不知當如何去做,還請汝霖多多指點。」

  宗澤笑了,「誠甫兄何須自謙,此番變亂的根由,不信誠甫兄不知。宗澤離京前,韓相公可是吩咐了,要多多請教誠甫兄。」

  景誠眼皮跳了跳,也不再兜圈子,直說道,「沒有了明教,還有暗教,不能放火,也還能劫道。只要工廠還在開,亂事就不會休止。」

  「工廠必須開下去,這件事不容更改。」宗澤斬釘截鐵,「但對工人,必須多給條路。官府得告訴他們,如果實在不想進工廠做工,又找不到其他差事,可以遷居他處,不論是雲南,還是西域,都會有大片無主的土地。只要循規蹈矩,官府肯定會給他們一條活路。」

  景誠嘆道,「此事誠亦明白,只是難為啊……」

  「此事當知難而行。教化百姓,這是官府之責,不教而誅,則是官長之過。但教後再犯,那就是犯事者自身之罪了。」

  景誠搖頭,宗澤高居廟堂之上,哪裡看得見下面的情況,「汝霖,你可知絲廠建成之後,鄉里還有幾家能聽見紡機響的嗎?」

  僅僅兩年多的時間,兩浙男耕女織的小農生活,便被工業化的機器碾得粉碎。

  原本養蠶、繅絲、紡織,一家人就可完成了生產,現在就只剩下養蠶一件事可做了。

  養蠶比工廠中繅絲還要辛苦。早在準備蠶室開始,全家老幼的生活都要為蠶蟲讓路。到了蠶蟲五齡的時候,更是從早到晚桑葉不能斷——一旦斷頓,造成蠶不結繭,多日的辛勞便會化為流水——這個時候,養蠶的人家,連睡覺都沒空,要不停地添桑葉,清蠶沙,只能抽空打個盹。也就在這個時候,市面上的桑葉往往會大漲價,逼得蠶戶高價購買桑葉。

  兩浙的許多大戶,有桑園,有絲廠,偏偏就是不養蠶。把最為繁重,也是最易出錯的環節,交給普通百姓。而他們則是貴賣桑葉,賤收蠶繭,從中牟取暴利。

  棄蠶、燒繭的情況,在兩浙各地,已經不鮮見了。只是沒有成規模,所以還沒有被重視起來。但這並不意味著蠶農會一直忍耐下去。

  景誠嗓音低沉,將路中州中的變化,沒有任何誇大的告知於宗澤。

  「長此以往,兩浙必亂。依誠之見,與其讓那些卑劣之徒盤剝百姓,不如由官府設立絲廠。」

  「與民爭利之事,朝廷不會做。朝廷剛剛收到潤州大火消息的時候,就有人提出要官辦絲廠。但章相公和韓相公都否決了。這不是鐵路,也不是鹽鐵,是絲絹。朝廷管不來,也不能管。」

  怨歸工商,朝廷不承其責。若是怨歸朝廷,那亂子可就大了。

  「十株之內的桑樹,不再計入家產。」

  五等丁產簿,以家產計算戶等。田地、房屋,還有農具,耕牛,都會折算進去,而桑樹,只要數量超過標準,同樣要計算在內,只有三五株的話,才會依律並不計算。

  在宗澤南下時,章惇和韓岡都給了他一個承諾,承諾放寬計算戶等的標準,用以安撫人心。

  景城搖頭道:「緩不濟急。桑樹成樹要三年,等到三年後,不知多少百姓要傾家蕩產。」

  宗澤道:「終究是好事。桑樹多了,可以多賣桑葉,也能貼補家用。」

  「但眼下的事情怎麼解決?」

  「遇上洪水怎麼辦?」宗澤反問道,「依然只有一個辦法。」

  防民如防川,從來都是堵不如疏的。民生多艱,除了鼓勵移民,宗澤想不到其他更有效的辦法。

  要富戶、地主少盤剝一點,手段軟了只會陽奉陰違,手段硬了反而會出更大亂子。相比起來,還是移民的手段最合適。

  「只要能吃飽飯,就不會有民變。能吃得了做工苦的,那就去做工。不想做工的,那就移民。若是兩樣都不想做,只要他們能找到其他吃上飯的差事,朝廷自然樂見。流落街頭,朝廷也會幫著他們移民。至於什麼都不願做,將罪責歸咎於朝廷,受人蠱惑想要鬧事的,朝廷也絕不會姑息。」

  宗澤語氣強硬。南下前,韓岡的贈言還有一句,宗澤沒有說,但他相信景誠明白。這一回拿明教教眾殺雞儆猴,兩浙至少能安定三年。三年後,桑樹也長得差不多了。

  「愚氓無知,視涉足他鄉為畏途,終身不出鄉者比比皆是。想要他們移民萬里之外,還是太難了。」景誠說道。

  「所以要教化。總不能因為他們愚昧無知,就放棄了教化。哪個讀書人不是從一無所知開始的?白居易半歲之前認識字嗎?孔門弟子,教化愚氓那是分內之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3
第36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三)

  「夫子雖是說過有教無類,不過此輩……當是無可救藥了。」

  宗澤在潤州南門的城頭上,與景誠並肩而立,望著城外宛如星海的火光。

  夜色已深,但潤州城中無人入眠。城外星火如海,城內風聲鶴唳。

  潤州內外對明教教眾緊鑼密鼓的搜捕,捕獲了為數眾多的信眾,還有十數個傳教的妖人。可是這番大動干戈,也讓諸多信徒因恐懼而被煽動了起來。

  兩天前,丹徒縣一甲長走報州中,說是他莊上有大戶衛康正密謀造反。

  這大戶衛康,知名於縣中,時常救人於困頓,有仗義疏財的美譽。平日裡全家吃素,據稱還善符菉,能用符水治人。

  從他日常行跡來看,可算是半公開的明教信徒,而且是渠首一類的人物。

  這幾日,州中到處搜捕明教教眾,衛康家中就多了許多生面孔出入。隱隱有隻言片語傳出,卻儘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辭。甲長情知不妙,便連夜趕來州城中首告。

  景誠聽到消息,先是去找知州楊繪,楊繪托病不出。沒奈何,他與宗澤和州中其他官員商議之後,便先命丹徒縣尉帶了一百多士兵去將衛康鎖拿。

  也不知是消息走漏,還是衛康事先派了人偵查,這一支人馬在半路上受到了伏擊,丹徒縣尉當場戰死,百多人死傷大半,只有寥寥數人逃回城中,連領路的那位甲長都被砍了腦袋。

  從逃奔而回的殘兵敗將口中得知,明教這一回竟然拿出了十幾副鐵甲,由教中蓄養的一批護法穿上,衝在最前面。

  這些護法,就是明教的打手。可以用來保護教產,也可以用來懲罰那些背叛者,更重要的是防止其他地方的渠首撈過界。

  就是這批護法,之前從路旁一衝而上,將丹徒縣尉率領的一干士兵、攻得哭爹喊娘,轉眼就崩潰了。

  衛康一戰而勝,接下來的一日一夜,賊眾席捲丹徒各鄉,到了此時,一片片火把圍定了潤州城。

  景誠心情沉重,代掌州務不過半月,就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他這個通判責無旁貸。

  幸好潤州城還能守。城中的駐軍雖多為廂軍並不堪用,而且空額甚多,但景誠揀選城中青壯,輕易便拉起了兩三千人守在城頭上。潤州城中剛剛搜檢過,也不用擔心這些人裡面有多少明教教眾。不用憂懼裡應外合,即使賊軍攻城,一時半會兒也打不進來。

  「除了北面無賊之外,其他三面都有賊眾。」他悶悶的說著。

  「但賊眾的人數不多。」宗澤眼睛貼在冰冷的玻璃片上,「那些火是虛張聲勢。」

  透過望遠鏡,能看見城外的賊眾人手兩支火炬,還有許多就把火炬插在地上。乍看上去,就是人山人海。

  「也多虧了有這些火光映著,否則還真分辨不出賊人的多寡來。」宗澤冷笑著。

  景誠皺著眉:「南面的賊人不多,東面西面的賊眾也都不多,那他們會在哪裡?」

  「楊知州還不肯出來理事?」宗澤忽然問道。

  景誠搖搖頭,懶得說那位知州。拿著引罪避位的名義,將州中公事全都丟到一邊,現在都火燒房了,還躲在州衙後面的佛堂中,也不知是在唸經還是在看笑話。

  宗澤也不屑的哼了一聲。楊繪那麼大把年紀,卻還是不知輕重,以私怨誤公事。等此番事了,秋後算帳少不了他一個。不過這樣也好,以楊繪的水平,他出來只會添亂。

  不提楊繪,宗澤對景誠道,「衛康作亂州中兩日,裹挾百姓不在少數,眼下三面皆是虛張聲勢,人數不多,想來他在北面或許設了伏兵。,」
  
  「伏兵!」景誠驚道:「他想伏擊京口的援軍?」

  「也有可能是想要攻打京口。」

  京口那邊從午後開始就斷了消息,而城中派出去的信使也不知道到了沒有。宗澤往壞處想,也不是無的放矢。

  「京口,衛康這廝能有這番見識?」

  景誠難以置信。區區一介鄉民,不過是學了點惑亂百姓的妖法,還能把兵法都貫通了。

  「衛康若沒見識,那讓進士出身的曹景明如何自處?」宗澤語帶嘲諷。

  想起那位興沖沖的出門,卻丟掉了性命的曹縣尉,景誠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前途無量的新科進士,卻被信了邪教的鄉農砍死,死得未免太不值了。

  「京口不是衛康能攻下來的。」景誠平復了心情,對宗澤道,「而且京口也不會來援。若是衛康打了這個主意,那他可就要失望了。」

  潤州城的北面便是長江,長江之濱乃有京口。

  作為天下有數的要道渡口,京口港城的防備遠比潤州城還要森嚴。駐泊在潤州的禁軍,駐紮地就在京口,而非是潤州城中。只要京口不失,江對岸的援軍隨時可以南下。而且京口的駐軍,也隨時可以出動,攻擊圍困潤州的賊人。

  而且儘管長江上的渡口為數眾多,可適合大軍渡江,且道路適合運兵的渡口,也就那麼幾個。反賊們若是奪佔了京口,官軍就只能繞道南下,這麼一耽擱,至少能給衛康爭取到十天的時間。

  十天之中,反亂的明教教眾能將兩浙路的局勢徹底敗壞,就衛康本人而言,十天時間,也足以讓他跑到兩浙東部,奪船入海也不是不可能。

  從兵法上說,拿下京口遠比潤州更有戰略意義。如果衛康不想才痛快幾天就撞上南下的禁軍,拿下京口才是他要做的。

  只不過,屯有重兵的京口不是烏合之眾能夠拿下,而京口的禁軍,也並不是景誠可以調動的。

  江寧府、揚州、杭州、太平州、潤州,都有禁軍駐紮。真的想要剿滅城外的這些賊人,從京口調來禁軍便可以輕易解決。

  可如果嚴格的依照法度,各路各州的駐泊禁軍,即使是路中監司都無權擅自調動。即使賊人火燒潤州,兼任杭州知州的兩浙西路安撫使,他也不便擅專。

  不過儒家有經權之說,打著事急從權的名義,不說帥司,知州調動本州的駐軍也是可以的,只是事後要承受後果。但再怎麼從權,也得是知州下令,而不能是出自通判的命令。

  楊繪不說話,景誠能搜檢城中青壯助守城池已經是極限,想要調動潤州轄下的駐泊禁軍,那就是夢囈了。

  潤州不會去求援,京口也不會出兵援助,兩邊雖都只是坐守,但只要潤州和京口都守住,三五日後,賊人就得要走了。

  宗澤搖頭,「現在衛康阻隔了潤州和京口的消息。他完全可以遣人扮作京口援軍來詐開城門。」

  「怎麼可能會上當?」景誠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也忍不住失聲而笑,「若是京口官軍當真來援,也不會選在夜間,青天白日下,賊人再怎麼裝扮也扮不像官軍。」

  「也有可能遣人偽作傳信,若是衛康把京口的駐軍騙出來,又當如何?」

  「賊人當真能有如此狡詐?」

  「料敵從寬。」宗澤道。

  衛康既然能伏擊抓捕他的隊伍,可見他有十分靈通的消息來源,以及膽大包天的決斷,這樣地頭蛇一般的大戶,高看幾眼並不為過。而且,輕易拿下縣中派去的隊伍,想必也給了他更多的信心,以及更高的威信。

  景誠道:「但衛康當真狡詐的話,就該去攻取其他縣城,而不是來攻潤州。」

  宗澤踩了踩腳下的城墻,「論城防,潤州城比得了哪家縣城?」

  北方的城池,即使是縣城,都修得又高又厚。有的村莊的圍墻都能有兩丈高。

  但江南的州縣,很多都沒有城垣,即使有,也都是低矮單薄,而且很多城墻都是多年未有重修,崩塌損壞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潤州城也不例外。
  
  除了規模之外,潤州州城與縣城的城墻墻體的規制都都差不多,修成後再也沒有整修過。好幾處都塌了。垮塌的地方,城墻頂端僅能立足,連拉弓都沒空間。要是全塌了還好,那就得立刻維修,偏偏都是只垮了一半,既然從城墻頂上能走過去,也就得過且過了。

  讓宗澤來看,有個一千人馬,調度好的話,拿下潤州城當真不是難事。

  景誠嘴唇動了動,似乎是難以茍同,想說話,卻又忍住了。

  宗澤看出景誠的心思,道:「不過也不必擔心。即使是落到最壞的境地,旬日內亦可平定。」

  「旬日?」景誠沉下了臉,這意味著宗澤或者說朝廷對潤州的變亂早有準備。

  景誠先前已經隱隱猜到了,搜捕明教突生變亂之後,宗澤並不怎麼擔心,可見他那邊早有後手。由此而來的的安心感,遠不及被隱瞞的憤怒。

  「在泗州,有龍衛一個指揮,神機兩個指揮,隨時可以南下。」宗澤言辭平靜,並沒有為之前的隱瞞而愧疚。
  
  果不其然!景誠收拾心情,問道,「是跟著汝霖你一起南下的?」

  「是因為演習到了泗州,也沒想到當真會派上用場。」

  「那汝霖你已經派人回泗州了?」

  景誠沒多問宗澤怎麼有權調兵。政事堂想給宗澤調兵之權,總是有辦法的。只要調動的是京營,而不是地方上的駐泊禁軍,帥司管不到,州衙也管不到。

  「昨日便派出去了。」宗澤坦然道。

  景誠正要說話,眼角的餘光中卻見幾點星火正向城門這邊撲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4
第36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四)

  【第二更】

  城上的守軍頓時騷動起來,還沒有等到命令,零零星星的箭矢便飛下城去。

  「住手!」宗澤連忙喝止,僅僅五六騎的規模,不會是過來攻城的,「看看賊人有什麼話說。」

  一名信使被守軍用筐子吊上城來。

  連城門也不敢開,城中的心虛氣短表露無遺。當信使走到景誠和宗澤面前時,整個人舉手投足都能讓人聯想到趾高氣昂四個字。

  「聖公有令……」

  「斬了!」

  信使剛開口,景誠便一聲怒喝,他身後的親兵立刻撲出去,將信使撲倒在地。

  景通判翻臉如翻書,突變如兔起鶻落,周圍官兵都看得眼暈,不知景誠唱的哪一出。

  那信使拚命掙扎,叫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斬了此賊!」景誠大喝,「說書聽多了,賊子也敢稱使節。」

  讓賊人報上名號就夠了,剩下的多聽一句都嫌污耳朵。

  如果在仁宗時代,搬出牛酒犒勞賊人,祈求其高抬貴手的官員,還能留下性命。

  現在的地方官要再這麼做,朝廷就算要留他體面,也只會是免了梟首一刀,白綾、鴆酒伺候。

  二十年來的纍纍武功,民間也好,朝中也好,風氣早就變了。對外敵、對內賊,只要態度稍軟一點,那就是無能,少不了受斥責甚至罷官奪職。景誠直接了當的表態,便是不想落人口實。
  
  「聖公……」景誠回顧宗澤,「看來賊子是蓄謀已久啊。」

  「是啊。」宗澤點頭,「狼子野心,於今昭彰。」

  建制定號,坐實了反賊的身份。這一下子,責任徹底由衛康擔過去了,所有對韓岡新政的非議,便可以徹底洗清。

  就在城頭上,信使被景誠的親兵一刀斬下了頭顱。狂叫戛然而止,只剩噗噗的噴血聲。

  圍觀的官兵,基本上都是除了雞鴨之外,沒見過血淋淋的殺生場面。北方時常會圍觀刑場,南方卻不多見。就在身邊看見活生生的人被砍下首級,好些個士兵都嚇軟了腳。

  宗澤雖為南人,但類似的場面還是見過不少,他倒是驚訝起景誠的這幾位並不起眼的親兵來。

  一刀斷首,刀法如此利落,非是積年的儈子手或是久經戰陣的老卒不可為。宗澤用心打量起這幾位親兵,一個個相貌滄桑,皆是有別於南人的精悍。

  「拿弓來。」

  在一旁,景誠命人拿來了弓箭。藉著一點亮光,對準還在城下的幾名賊人,他張弓搭箭。

  一聲弦鳴,宗澤驚訝轉頭,只看見景誠持弓而立,城下一聲慘叫悠悠傳來。

  「再來!」

  景誠大喝,接箭張弓再射,又是一聲慘叫竄起。

  一柄長弓連張連射,慘叫聲此起彼伏。景誠一箭一人,五箭之後,城下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宗澤鼓掌讚道,「好箭術,家學淵源,果然了得。」

  「微末之技,不足掛齒。」景誠面無得色。

  他的祖父景泰,是少見的文進士轉武職的例子。

  大宋文武殊途,朝廷中有文不換武的說法。文臣願意領兵,但沒人願意轉為武職。
  
  當年黨項叛亂,范仲淹、龐籍、韓琦等重臣前往前線鎮守,仁宗皇帝便打算將他們轉為武職,可以更名正言順的領軍。

  但范仲淹和龐籍都找了借口拒絕了,而韓琦雖是接了聖旨,可還是委委屈屈的上奏表說,『雖眾人之論謂匪美遷,在拙者之誠獨無過望,蓋以寇仇未殄,兵調方興,宵旰貽憂,廟堂精慮,使白衣而奮命尚所甘心』雖然不願意接受這個任命,但因為敵未滅,戰方酣,天子和朝廷也夙夜謀劃,他也只能起一起表率作用,以激勵人心。韓琦在奏章中便是這麼一幅相忍為國的姿態。

  要麼直接拒絕,要麼便是滿腔幽怨,故而不久之後,對臣子一向寬容的仁宗皇帝,便收回了這道詔命。

  相較而言,景泰老老實實的從進士轉武職,在重文賤武的朝堂上,真可以說是一個異數了。

  但景家也由此轉成了將門,從此離開了士大夫的行列,所得所失,只看景誠費盡心力去考進士這一事,便可知端的。

  就宗澤所知,其實種家也有讓自己子弟轉換身份的想法,可惜種家實在沒有有望皇榜的讀書種子,即使其中有一個還算聰明的,拜在了當世大儒門下,與當朝宰相同窗共學,也只掙到了一個諸科出身,如今還回到了繼承家業的舊路上。

  經過了一番努力,終於從將門掙扎出來,重新回到了文官的隊列中,景誠很少願意提及自家的纍纍軍功。中進士後,槍棒功夫也放下了。不過文官習練射術,卻是如今風氣,他便一直在練習。也幸虧如此,否則也沒有方纔的連珠箭。只是方才一展射術,神情依然淡淡,不見喜色。

  景誠的反應雖是寡淡,可周圍的官兵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火器還沒有在南方軍中普及,弓弩依然是軍中校演的重點。景誠的箭術放在北方軍中或許只是不錯,但在南方,卻已經是神乎其技了。

  一名年輕的士兵興奮的漲紅了臉,振臂高呼:「通判威武!」

  一名老卒眼神中充滿了敬慕:「通判威武!」

  一名跟著長官上城的小吏揮舞起細弱的臂膀,尖聲高叫:「通判威武!」

  幾名親兵相互交換了眼色,長槍開始一下一下的杵著地面,極富韻律的應和起來,「通判威武!皇宋萬勝!」

  南門城頭上的士兵,一個一個加入進來,開始杵動他們的長槍,開始揮動起他們的臂膀,「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上百條長槍齊齊起落,他們心潮澎湃,他們意志如鋼,「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咚咚的跺地聲中,城頭上,越來越多的士兵加入到呼喊的行列。從南門城頭,沿著城墻,向東西兩側延伸過去:

  「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片刻之後,已是全城齊呼。景誠方才炫耀的箭術遍傳城中,雖然賊人尚在,城中的士氣已經截然不同。

  宗澤暗暗一嘆。

  若是有三百精兵,藉著方纔的一股銳氣,就能殺出城去。城外的烏合之眾,乍聞城中高呼,必然心懷猶疑,決然抵擋不了此時的襲擊。

  只可惜,城中守軍亦是烏合之眾,多少人連神臂弓都拉不動,上弦的機器不僅數量稀少,還都是壞的。

  「五郎。」親兵中最老成的一位悄然走上來,附在景誠耳邊說了一通話。

  宗澤見狀,避嫌的讓出了幾步。

  就見景誠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對那親兵問道,「可有把握?」

  親兵低聲道:「六七成總是有的。實在不行,也能退回來,不怕賊人追。」

  猶豫了半刻,景誠眉頭舒展開,點了頭,「也罷,就這麼辦吧。」

  讓親兵下去準備,景誠走回到宗澤身邊。

  宗澤輕聲問,「何事?」

  「我打算命人出城去沖一衝。明教妖賊剛剛起事,人心尚未歸附,城外賊眾心中定然不穩,若猝然受襲,必然大亂。」

  「可有把握?」

  「我那幾位家丁,幾乎都是是跟著先祖、先父和先叔父上過陣的,無不是弓馬嫻熟,武藝出眾,把握不可能十足,但七八成還是有的。」

  宗澤略一思忖,便拱手一禮,「既如此,小弟便祝兄長旗開得勝。」

  得了宗澤首肯,景誠隨即召集城中眾官,將計劃合盤托出。

  方才景誠引弓殺人,著實將底下的一眾官吏給鎮住了。現在他說要派兵出去衝殺一番,竟然沒有一人出來反對,絕大多數都表示贊成。

  在這個節骨眼上,本就沒人還能顧著爭權奪利,景誠這位將門世家出身的通判,此時又表現出了過人的武藝,哪個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生殺予奪的指揮大權順利的給景誠拿到了手中。

  宗澤本來還打算用自己的欽差身份來幫景誠一把,現在既然不用他多事,宗澤便退避一旁,看著景誠指派。

  就在城樓上,景誠將任務一一分派下去。

  半個時辰之後,百名應募而來的敢死之士,業已穿戴整齊,由景誠的八位家丁領著,排列在城門後的小廣場上。

  這些勇士一個個身上都披掛了鐵甲,外面還套了一件甲衣,用來防止胸甲上的反光,頭盔上的盔纓則換成了一簇筆挺的白鵝毛,用來識別身份。

  景誠一身鐵甲,手扶腰間長劍,筆直的挺立於他們面前。

  在景誠身側,是整整一箱新出的銀錢,又用牛拉了整整一車絹帛。加起來近萬貫,全是從城中大戶手中募捐出來的犒賞。

  宗澤立於城頭,向下俯望。

  只看見景誠不知說了什麼,百名勇士一起高呼了起來。又見景誠捧著酒罈上前,親自給每一人都斟上了一碗烈酒。

  不愧是名將世家。宗澤不禁嘆息。

  相隔百步,當上百人同時飲下烈酒,摔碎酒碗的時候,宗澤猶能感覺到在那裡,士氣沸騰,戰意如火如荼。

  東門城墻處猛然燈火盡滅,片刻後方才又亮起,而那隊勇士,則悄悄地從南面城上陲了下去。

  景誠回到城頭上,走到宗澤身邊,一言不發,靜靜的望著城外。

  宗澤也沒了說話的興致,一同望向星火滿點的夜色中。

  寂靜中,平靜的夜幕忽的起了一片漣漪,星星點點的火光忽然間在邊角處黑了一片,然後喊殺聲便傳上了城頭。

  一支支火炬落地,一叢叢篝火熄滅,區區百人的隊伍,在城外的賊軍中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景誠回頭城內,千餘士兵已經在城門後列隊等候。雖說此輩多不堪用,但藉著勝勢,趕敵軍,已經綽綽有餘。

  景誠舉起掌中長劍,奮聲高喝,「出兵!」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36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五)

  潤州夜戰,官軍一戰而勝。逆亂潤州的明教妖賊旋起旋滅,近兩千賊眾授首,而官軍損傷僅僅八人。

  自號聖公的妖賊渠首衛康的首級,也在潤州夜戰的三日後,連同他的兩個兒子一個侄子的腦袋,被一位保正一併送到了州衙中。他們是在化妝逃竄的過程中被村人發現,然後被當地的保正率眾擊斃。

  在衛康之後又陸陸續續的又明教賊眾自行歸案,或是被械送官府,待五六日後,已經沒有幾份相應的報告了。

  至此,方可說此役已是大獲全勝。

  明教妖賊起事不過兩日,肆虐範圍也僅僅是丹徒一縣,但縣中傷亡不可勝計。數以千計的鄉民被劫掠、被裹挾。戰亂至後,丹徒縣中門前掛上白布幡的家庭,十之七八。

  除此之外,財產損失也極為驚人。之前絲廠被燒的尤、陸兩家,這一回更是滿門被燒殺一空。其餘大戶,除了一個以樂善好施聞名鄉里的李家被賊人放過,只要處在亂賊經過的路徑上,沒有一家能逃過一劫。

  丹徒縣內的十餘家生產絲織、陶瓷、玻璃的工廠,皆毀於一旦。甚至那些只僱傭三五人,僅僅為同村村民服務的油坊、磨坊,也全都被亂賊搗毀。

  如此慘烈的傷亡,如此巨大的損失,責任自然是落在知州楊繪的頭上。而立下平亂之功的景誠,不管此番變亂他之前要付多少責任,如今有軍功在手,又有鐵打的靠山,已經被視為即將飛黃騰達的熱門馬。

  因此即使就在平亂後的第二天,楊繪從州衙後院中走出來,試圖亡羊補牢,挽回一些局面,也被景誠連同州中官員一起頂了回去。可想而知,州中的官員會將多少責任推到楊繪的身上。

  接下來的五天裡,景誠忙碌於撫恤百姓,計點傷亡和損失,宗澤則等到了泗州來的援軍。他們將會暫駐在潤州,宗澤也會留居幾日,等待朝廷那邊新的命令。

  從事後對俘虜的審問中,宗澤和景誠,自衛康的角度,瞭解到了這一次妖賊作亂的來龍去脈。

  看過審問的報告後,宗澤忍不住苦笑出聲。他實在是想得太多了。料敵從寬,這話是沒錯,但是寬,也是得有界限的。

  衛康最早的計劃,並不是謀反,而是準備集合潤州的教眾,收拾家當逃離潤州,前往浙西山區暫避風頭。那邊才是明教傳播最廣、信眾最多的區域。山谷之間的窮鄉僻壤,也是朝廷管轄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州中派了丹徒縣尉去抓他,衛康在次日夜裡就要動身上路了。而所謂的伏擊,不過是聽到州城信徒的走報,倉促間率人躲到莊子附近的桑園中。只是看到縣中人馬毫無防備的走過去,發現有了機會,才臨時起意從後襲擊。

  在輕鬆拿下了丹徒縣尉,感受到官軍的無能之後,衛康的目標終於變了。變成了擴大聲勢,吸引更多的明教教眾一同起事,而不是喪家犬一般的逃到浙西儘管衛康還是打算去浙西,但他打算盡量帶更多的部眾走,這有助於他在浙西的同伴那裡維持自己的地位。

  因此,他蠱惑了一干信眾,席捲丹徒縣的各個鄉村,裹挾了大批百姓。當他手下的人眾超過兩千之後,他又有了攻打潤州州城,博取更大聲名,搜羅更多財貨的想法。

  之所以留下城池北面不攻,是有人給衛康出的主意,想的是大張聲勢,圍三缺一,放出一條生路,使城中人心難以固守這是說書中經常出現的計策而後此人便被衛康封為軍師,如今也成了官軍的斬首功之一,在一堆頭顱中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但衛康和一干反賊的眼界,還沒有擴大到潤州城之外。因為擔心京口方向上的援軍,在來路上放了哨探,卻沒想過去伏擊。

  賊人終究還是不敢跟禁軍為敵。畢竟官軍的戰鬥力,這些年在四方小國身上得到了無數證明,越發的被世人所熟知。

  衛康熟悉州縣中的弓手、土兵,也知道潤州城中的兵力,但他對禁軍卻完全不熟悉,更不會清楚官府內部調兵的流程,並不清楚駐泊潤州的禁軍絕不會輕易出援,周圍軍州的禁軍也不會那麼快出動。

  同時衛康沒有認為自己能夠順利攻下潤州城,他想的是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拿下潤州城,或是官軍援軍趕到的話,就依照原計劃撤往浙西山區。充裕的兵力,可以不用投靠同教中人,而是直接鳩佔鵲巢。

  故而當夜潤州城外,衛康就是駐紮在最易撤離、距離京口也遠的西南方,而不是在宗澤所猜測的北面做伏兵。他所派出的勸降使節,便是從南面而來,要不是景誠被宗澤的判斷帶偏,當時就能判斷出衛康主力所在的位置。

  從頭到尾,衛康都只是兵學上的外行人。但凡揭竿而起的賊寇,要麼吸納掌握知識的士人,要麼經過多年陣上搏殺,否則永遠成不了氣候。

  這一回八名西北出身的老兵,帶著一百多壯勇,夜襲賊人營地,輕而易舉的就造成了極大的混亂,衝散了衛康的營地。當城中主力出陣,就徹底奠定了勝局。如果只看戰果,這是一場八比千八的大捷。

  這一過程中,之前擊敗丹徒縣尉的十幾甲士,完全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戰後的搜檢,那十幾具鐵甲也都先後被繳獲。

  所謂的鐵甲,只是民間鐵匠打造的鐵板,帶了點弧度,前後各安一塊,用皮索一系,勉強能說是胸甲。當這種『鐵甲』讓勇武有力之人穿戴上之後,區區土兵、弓手的確是抵擋不了。

  可比起正牌的鐵甲來,卻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儘管只是用州中武庫中的庫存貨裝備起來,出戰的八名老卒足以輕易挑翻那十幾名甲士。

  不管怎麼說,這批鐵甲就是衛康蓄謀已久的最好證明。什麼官逼民反,什麼絲廠害民,都是污蔑之詞。十幾副鐵甲一擺,什麼話都不必說,這就是最好的解釋。

  從絲廠被燒開始,一切都變亂都是明教所為。之後一段時間,所有對工廠的攻擊,都可以說成是明教黨羽所謂。

  以衛康親信為主的口供,在細節上,還是有些問題。

  比如遣人焚燒絲廠的真兇,被說成是一個信教成瘋的瘋子,想要多收信徒所以煽動了工人去燒了工廠。這很難讓人相信。

  再比如衛康圍困潤州時所做出的選擇,不論是讓宗澤來看,還是讓景誠來看,都是蠢到家了。外行人的想法,在內行眼中,很多都是天馬行空,讓人無法琢磨的。這種自作聰明的犯蠢,即使是專家,也根本捉摸不透。只是完全歸咎於衛康在兵法上的外行,還是有些說不通的地方。

  不過這些口供來自於衛康的親信,以及一干附賊的黨羽,但畢竟不是兄弟子侄這樣的血親,更不是衛康本人,有些問題是肯定的。

  因而又經過一番諄諄勸導,景誠和宗澤才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口供有些事可以直接報上去,有些事就得打個埋伏。

  就像衛康的鐵甲,不過是為了與鄰村爭水而做得準備,兩塊鐵板拼起來就是鐵甲,分開來則可用來攤餅,只是外形彆扭點。真要下去細搜,家裡存著類似器物的絕不止衛康一家。但這樣的事要是傳出去,又會引起一番軒然大波。還不如就這麼壓下去,然後在州縣中多宣傳宣傳私藏鐵甲究竟會有什麼樣的法度。不然這份功勞,不知要給打幾成的折。

  還有衛康伏擊丹徒縣尉的事,照實說,也遠不如將衛康說得更加狡猾狠厲的好,將賊人說得太膽怯,於丹徒縣尉的名聲有損,說得強一些,這樣對戰歿的丹徒縣尉也是一個安慰。

  又用了兩日,待景誠將他的那份名為請罪實則表功的奏章寫好,宗澤也將他的奏疏整理完畢。兩份奏章中的內容經過很好的協調,重要的關節都可以相互映證,細節上有些參差,乃是必不可少的偽裝。

  不過在宗澤給韓岡寫的密信中,倒是一點沒有隱瞞,原原本本的將整件事說了一遍。

  給朝廷的奏章送出去,景誠和宗澤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

  總算是結束了。

  儘管還有許多善後事務要處理,但提供給朝廷那邊的材料,足以給此番謀逆大案下定論了。

  是功是罪,是賞是罰,就看朝廷那邊怎麼認定了。

  景誠、宗澤兩人,也終於有閒暇坐下來先喝杯茶。

  火爐上吊著一柄小巧的長嘴銀壺,裡面正燒著水。景誠手持蒲葵扇,輕輕的給紅泥小火爐扇了兩下風,又從一支銀蓋玻璃小瓶中,取出了兩塊金花小龍團來。小心的拆開外面的金帛,又將價比黃金的團茶塊更加小心放進茶碾中。

  景誠有條不紊的準備著茶湯,宗澤靜靜的看著,忽然開口:「宗澤戰前臆測太多,倒是讓誠甫兄見笑了。」

  景誠抬頭一笑,「倒也沒什麼,如果事情發生在關西,汝霖你可就是算無遺策了。」

  「不。」宗澤肅容說道,「若是在關西,賊人根本就攻不下任何一間村寨。就是關西鄉中十二三的少年,若有個一兩百,手持兵械,也能贏得了他們。」

  「是嗎。」景誠一聲輕噫,心中自是不信。

  「關西的蒙學、小學,每天都有半個時辰的時間,用來列隊操練。雖然只是排列隊形,練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但到了冬季保甲操練時,蒙學生上場演武,陣型隊列比他們家裡的父兄強上許多。」宗澤像是要傾吐些什麼,「三年蒙學,不只是讀書識字,更重要的是增長見識,同時也在學習的過程中,學會恪守紀律。這才是精兵之本。」

  「或許吧,但江南民風與關西畢竟不同。汝霖你鄉貫兩浙,想必比我更清楚。」

  宗澤默然不語,搖了搖頭。

  景誠雙手推動著精緻的小茶碾,將茶團一點點的碾碎,頭也不抬的問道:「此次兩浙變故,有明教擔下來了。但相公日後打算怎麼處置,是否就這樣。」

  「誠甫兄怎麼看?」

  「此番事變,雖有明教作祟,實肇因絲廠,此事不寢,工人依然受東主盤剝,長此以往,其何以堪?以我看來,日後火焚廠房之事必將再現。」

  宗澤默然片刻,道:「張因考績下中,展磨勘三年,段煒任滿轉遷宮觀,段將老邁,將斥其自乞骸骨,而陸子石素無官聲,宗澤出京前,御史已經上表彈劾。過幾日,將會有一份朝報發往各路軍州,想必會給人提個醒。」

  景誠停了手,對宗澤搖頭,「恐其不易。」

  宗澤道,「佃農鬧佃之事自古未絕,士卒鬧餉也年年都有,工人為了工錢鬧事又何足為怪?官府只要維持住不將事情鬧大,最終他們會取得一個平衡。而且此番事後,想必江南也不會有幾家絲廠,再敢於苛待工人了。」

  民不可輕。民畏官,但官也一般畏民。

  兩浙百姓的兩稅和身丁錢,多是以絲絹的形式繳納。所以江南就產生了一種專門用來繳稅用的絲絹。正常只能織一匹的生絲,繳稅的絲絹至少能織出兩匹來,黑心一點甚至能能織出五匹。

  這類絲絹上的經緯線,最惡劣的情況,稀疏得能鑽過蚊子。宗澤曾見韓岡拿了一匹到中書,半開玩笑的說,連紗窗都做不得了。在過去,朝廷會把這類絲絹當做軍餉發下去,不過韓岡治事之後,不合標準的絲絹都被禁止下發,而是按照產地發回原州縣,讓當地官員自己處理。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這是宗澤聽韓岡說的,不僅僅是上級對下級,百姓對官府依然有辦法。最壞的情況,就是揭竿而起。

  面對僱主,百姓又豈是好欺負的?只要官府不干涉太多,遲早會有一個平衡出來。

  「但願如此。」景誠說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6
第36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六)
  
  宗澤剛剛走近鍋爐房,一陣熱浪便迎面而來。

  兩名鍋爐工,正站在不斷飛竄出的火焰前,一鏟一鏟的將煤塊送進熾熱的爐膛中。他們皆赤裸著上身,黑色的煤灰將肌膚染得看不出原色,而不斷流淌下來的汗水,又在灰黑的底色上衝出一條條白色的印痕。

  濃煙自屋頂上的煙囪裡滾滾而起,煙熏火燎的氣息,即使隔了一層口罩都遮掩不住。

  蒸汽機運轉的聲音更是震耳欲聾。轟轟轟轟,彷彿站陣前的鼓點,不斷重複著單調的節奏。

  其實這一切,宗澤都能忍耐,可還是有一件,讓宗澤對這間被鐵與火所充滿的屋子心生畏懼。

  不論是飛速旋轉的鐵輪,還是不斷屈伸的連桿,都讓宗澤平添幾分怯意。只是他所瞭解的,光是因為機械故障導致的零件飛出,這兩年來就造成了不下十宗血案。

  有一擊斃命的,也有在醫院病榻上纏綿多日最後嚥氣的,還有一個被打碎了頭蓋骨,卻奇跡一般的活了下來。當那人脫下鐵頭盔,將被摘去碎骨,以至於凹陷下去的天靈蓋露出來,自詡大膽,過去也的確從來未曾畏怯過的宗澤,次日驚醒時渾身都出了一層冷汗。

  但最讓宗澤畏懼的還是蓄滿了滾水的鍋爐。鍋爐中的強大壓力,讓鍋爐變成一枚填滿火藥的炸彈,由此產生的傷亡,並不比火藥工坊少到哪裡去。而且為了能夠造出功率——這個新詞依然是韓岡所擬——更大的蒸汽機,鍋爐中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兩個大氣壓的蒸汽機已經準備大規模製造,三個大氣壓也已有了第一台實驗機,五個大氣壓的蒸汽機則剛剛開始設計,但未來,還將要有八個、十個大氣壓的蒸汽機。

  僅僅一個大氣壓,就已經讓內部抽成真空的兩個半球,用八匹健馬也拉不開——五年前的這個實驗,讓世人見識到了何為氣壓,以及氣壓的力量。

  兩個大氣壓,業已造成了數百人的傷亡。那麼,三個、五個,乃至八個、十個大氣壓,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宗澤聽韓岡說過,增加一個大氣壓,相當於潛到水下三十尺,增加十個大氣壓,是水面下三百多尺的壓力,大概是將兩丈多厚的水銀,或四丈多厚的鐵板壓在身上的重量——足可以將人骨碾成碎粉。

  十個大氣壓的鍋爐如果爆開來,那樣的畫面,宗澤根本不敢想像。

  吐火冒煙、能發出雷鳴般的吼聲、而且還會吞噬人命,這簡直就是故事裡的凶獸。

  如果工廠裡面都是類似的環境,也難怪明教妖賊只是稍稍煽動了一下,絲廠的工人就開始造反了。

  當然,現在蒸汽機還沒有投入工廠使用。但已經很惡劣的生產條件,加了蒸汽機之後,那可就是變本加厲的糟糕了。誰能忍受得了?!

  一直以來宗澤都很支持韓岡的一系列治政方略,也認為治國之要最基本的就是讓百姓吃飽穿暖。達到溫飽了,人心方能安定。人心安定,方能做到政通人和。

  但如今天下的變化,越來越超出他想像的極限,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

  千里之行,三日而返。千石之物,一車可載。這些都是直到十幾年前,任何人也無法預料到的,只在《九域遊記》有所預言。

  可是在《九域遊記》,也沒有工廠被燒,工人困苦的章節,反而充滿了對工人生活富足、穩定的描寫。宗澤沒有去過兩浙,但他家的親友中,可是有人親自去了幾次工廠。在信中的述說裡,絲廠之中的工作環境,已經遠遠突破了宗澤預計的下限。

  或許兩浙絲廠之變只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經的結果,韓岡主導下的棉紡工廠正如他書中描寫的一般上下一團和氣,家家吃飽穿暖。

  可更大的問題是工廠的規模。

  若是有人說,只要有需要,朝廷從開封鐵場中拉出三五千人的軍隊,宗澤一點都會不驚訝。因為開封鐵場之中的五千多工人,基本上都是身體強健的成年男丁,為了生產上的安全,舉手投足都有規矩約束,能夠輕易的適應軍中的管束。

  雖說比不上開封鐵場,但普通的一座工廠也有上百人,若是有個百十家工廠,那就是上萬人了。這些工人都接受過了紀律的約束,比散漫的農民要容易訓練十倍。一旦亂起來,豈是農民比得上?佃農鬧佃時也的確會有騷亂,但絕無可能達到工廠的規模。

  並不是宗澤不能理解韓岡的治國方略,就是因為太瞭解了,才讓他產生了對未來的惶恐。未來就像是面前的這座機房,讓他一時間望而卻步。

  但就在宗澤猶豫的慢下腳步的時候,韓岡已經輕快地走進了機房之中。示意兩名鍋爐工繼續鏟煤,也不顧飛揚的塵土,很是愉快的打量著這台已經穩定運行九天半的機器來。

  這些天來,韓岡的心情顯而易見的好。

  兩浙事變之後,乍聽聞傷亡,他的心情的確是有些沉重。能夠將責任歸咎於明教固然是韓岡所樂見,可丹徒縣民傷亡如此慘重,卻非其本願。當時安排一部京營禁軍南下時,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惡化的那麼快,爆發得那麼突然。

  明知日後類似的事情只會更多,但情緒這回事,總是不受自己控制的。縱能收斂得旁人完全看不出來,可自己總是明白的。

  不過能這麼簡單的解決工廠縱火一案,以及明教教眾叛亂,韓岡也很是欣慰。

  雖然潤州上下沒能阻止事情的發生,但將之扼殺在襁褓之中,也算是應對及時了。若是給了衛康一點成長的空間,或許就是一個波及一州甚至一路的大亂。

  韓岡可是還記得幾十年後的方臘是怎麼興起於江南,能進教科書的農民起義,規模絕對不會太小。

  就算如今絲廠興起對江南百姓的傷害,遠不如那位今世沒能出生的畫家皇帝的花石綱,可立國百多年來做積累下來的矛盾,爆發出來,一樣能鬧得江南天翻地覆。,

  這一回叛亂者肆虐的範圍,僅僅是潤州治下一縣,當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否則韓岡也免不了有些被動。

  只是欣慰和慶幸,還是抵不過乍聞百姓傷亡的沉重。

  直到蒸汽機在進行了小幅改進後,在實驗時技術指標又有了進步,韓岡心情方才變好了起來。

  經過改進的蒸汽機,如今最長的運轉時間,已經接近十天。而平均正常運轉時間,最近的幾台實驗型號,也能維持在一天以上。絕大多數導致停機的故障,也能在一個小時內修好,然後重新開始運行。

  在絕大多數工廠都沒有夜班的情況下,作為動力源的蒸汽機最長的運轉時間也只需十一二個時辰。如果現有的蒸汽機量產後還能保證現在的質量水平,那麼紡織廠、鋼鐵廠,都可以將水力機器送進垃圾堆了。

  「恭喜相公了。」

  韓岡聞聲回頭看了一眼,是宗澤進來了。

  他方才注意到了宗澤的猶豫,不過看起來還是克服了恐懼走了進來。站在這種並不穩定地機器前,的確會讓人心中平添一分懼意的。宗澤的反應十分正常。

  韓岡又轉回去看蒸汽機,「不,這還遠遠不夠。」

  「不是可以上車了嗎?」宗澤問道。

  「上車有些希望,但上船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蒸汽機需要不斷加水,船行海上,哪裡來的淨水使用?」

  韓岡想要的是一台能支持千噸輪船穿過太平洋的蒸汽機。但現有的蒸汽機的結構來說,完全不能適應海船上的條件,必須採用新的架構來設計新型蒸汽機。

  「不過最重要的是能夠驅動紡紗機、織布機、重錘,從此工廠不用再受限於水力了。」

  「……可是相公,」宗澤猶豫了一陣後說道,「工廠增多,日後難免再一次潤州之亂。」

  韓岡點頭,「此事我當然清楚。」

  南方的反賊近乎於笑話,但工人階級的力量,卻絕不是笑話。遲早有一天,工人們的怒火會再一次將工廠點燃,甚至席捲一地。但到那個時候,誰也不敢開口說:吶,我們乾脆把工廠都關掉吧。韓岡的保護,也只需要維持到工業發展壯大的那一天。

  「現在許多地方的礦井,礦工們罷工的情況時常有之,但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是坐下來慢慢談。除非要價太高,除非礦工們破壞工具,否則哪一位官員都不會輕易動用武力。而礦工們也不一樣會克制。因為雙方都知道,把事情做絕了會是什麼結果。他們有著太多的經驗教訓。」

  類似的話,宗澤聽韓岡說過一些,就在他南下之前。

  「相公的意思,就是南方絲廠的廠主和工人,安坐下來談判的經驗太少了?」

  「當然。之前跟汝霖你說過吧,辦工廠的目的是生產和賺錢,用兩浙的壓搾手段,遠比不上善待工人得到的收益。記得當時,我還舉過關係棉紡織工廠的例子。」

  棉紡織工廠的工廠主,都是雍秦商會的成員。雍秦商會的這些工廠主們相互之間都有同進同退的協議,工人們的工錢,不低於某個限度,當然也不能於超出預定的上限。

  除了按照產品數量和質量確定工資等級之外,工人們的年資,以及技術水平,都能決定一部分工資的高低。若是利潤高於預計,還會下發一部分紅利。

  要是工人們對生產和酬勞有什麼意見,工廠的管理者也會跟他們坐下來慢慢談。不會強加什麼罪責。

  只有敢於帶頭鬧事,違反工廠規定的工人,才會毫不留情的被開除,而且任何一家工廠都不會再招他。

  棉紡織工人的收入,比起做農活要高得多,收入高,待遇好,因而工廠中的氣氛也很好,工人們也都有幹勁,工廠主們的得益自然更多。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7
第36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七)
  
  「可惜潤州的絲廠廠主們沒有想到這種辦法。」

  「想到也沒用。」韓岡不屑的笑了一聲,「你可知道,棉紡織工廠的工廠主和絲織工廠的工廠主之間最大的差別在哪裡?」

  「技術?」宗澤很清楚韓岡的觀點。

  「就是對技術的重視程度。」韓岡點頭,「除了關西之外,所有廠家的絲織技術都是買來的,而棉紡織技術則是關西的棉紡廠自己出錢出人一點點攢起來的。」

  宗澤補充道:「所以江南的絲廠廠主們,不會費心去想如何改進機器,讓效率更加提升,而是想方設法的考慮如何壓搾工人。」

  「因為研究太費時間,也太費錢了。」韓岡很滿意宗澤的回答,又道,「紡機、織機,每年的研究投入超過十萬貫。相關的匠師接近三百人,這還不包括給他們打下手的小工,而且紡織工人也在厚賞之下,踴躍的出謀劃策,尋找改進紡織機器的可能。」

  研究缺乏基礎,工廠主總喜歡多剋扣工人一點,在要耗費大量錢財的情況下,誰有心從頭開始研究?

  開發新技術就是撞大運,並不是每枚銅板丟下去都能有回報,絕大多數時候連個回聲都沒有。與其花這份冤枉錢,不如抄襲和模仿。

  最重要的一點,韓岡沒有對宗澤說。如果其他地方的絲廠廠主當真開始研究新技術,當他成功的時候,雍秦商會立刻就會把等級相當的技術擴散開來,讓其血本無歸。

  絲織技術有很大一部分與棉紡織技術共通,可以相互借鑑,以棉紡工廠主為主的雍秦商會,之所以能夠大發橫財近二十年,就是因為壟斷技術所形成的成本上的優勢。所以雍秦商會無法容許其他紡織工廠在技術上威脅到自己。

  這不是韓岡的指點,而是雍秦商會上下共同的意見,打壓外界的紡織技術的發展,牢牢把握住紡織科技的制高點。

  儘管這樣的壟斷對科技發展不利,但韓岡沒打算插手。他需要雍秦商會的支持,只要雍秦商會還願意繼續向技術領域大量投入,他自會繼續支持。

  「但現在出了潤州的事,絲廠廠主會怎麼辦?」

  無法進行技術改進而降低成本,又不能盤剝工人,這下子絲織的成本必然要上漲,儘管仍要低於手工織造,但憑空多了一份支出,少了一分利潤,這對於工廠主們來說,可比割肉還痛。

  韓岡道:「有件事,汝霖你大概還不知道。」

  「什麼事?」

  「是秀州【今上海】那邊出的新鮮事。」韓岡轉身出了機房,「前兩日消息才傳到京城。說是秀州的幾家絲廠,開春後不打算再雇原來的工人了。」

  宗澤跟上去,問道:「難道要關張?」

  「不是關門,而是改雇他人。」

  宗澤很疑惑的說道,「一句話就把工人都趕出門,誰還敢再上門去?而且沒有了那些熟手,工廠要生產速度肯定會耽擱的。」

  「絲廠的工人,最多也不過做了兩年而已,新人和老手也沒差多少。絲廠裡面,需要熟手的是修理工,繅絲之類的工作,新人來了,很快就能上手。」

  有技術的匠師,不用擔心失業,不用擔心被盤剝,更不用擔心有人敢剋扣他們的工錢。而純粹的重複勞動,則隨便什麼人培訓一下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韓岡可是記得,在他的前世,再早幾十年前,也就在秀洲同樣的位置上,有數以十計的棉廠、絲廠,在裡面工作的包身工,基本上都是文盲。

  「但他們能雇誰,手傷了就趕出門,誰敢上門做工?」

  「有啊,倭人。」

  「僱傭倭人?」宗澤的臉上儘是迷惑,出國打工這樁事,完全都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們能夠想像的,「這怎麼可能?」

  「已經不是可不可能的問題了,前幾日,已經運了一船倭人進港了。」

  韓岡現在的語氣已經很平靜了,但之前當他聽說秀州的絲廠廠主買了倭人做奴工的時候,可是大吃一驚。

  資本家追逐利益的本能爆發出來之後,當真是什麼樣的『奇蹟』都能產生。

  「先不說外藩來人必須報予官府,倭國可早就被遼人佔了,他們就不怕被說成是細作。」宗澤搖著頭,這件事簡直匪夷所思,爆出來的話,不是一兩個腦袋能抵事的。

  「只有婦孺,沒有壯丁。說是為避遼人苛政,故此逃難而來。」

  「此事當真?」

  宗澤曾經聽說過,遼人攻下高麗和倭國後,在當地橫徵暴斂,土著死傷無算,民不聊生。

  若傳言無訛,那有人逃亡大宋也不是不可能。又只是婦孺,沒什麼壯丁,想來也不會是細作。

  「當然是假的。是遼人賣來的。」

  類似的事,韓岡聽多了,這不就是後世常見的為了順利移民而用的藉口嗎?而這一批婦孺,更是遼人當做牲口一樣販賣來的。

  「本來按照過去對入境倭人的處置,是要給付食水後命其返國。但如今倭國為遼人所佔,回國必有性命之憂。強令其返國,乃是促其死,不令其返國,又有違法度。故而秀州州縣均左右為難。」

  韓岡回頭看了一眼,見宗澤聽得入神,笑問道,「汝霖,依你之見,當如何處置。」

  「外番入國,風俗不同,恐與百姓相沖,不可留於中國。即有婦人,可遣往邊疆配軍,孺子則一併前去。若有貴冑,可送至京師,由朝廷處分。」

  「既無罪行,又非自願,強遣其戍邊配軍,此乃不仁。家國被奪,自萬里之外而投中國,不加撫慰,反而行遣,此乃不義。不仁不義,朝廷安可為之?」韓岡搖頭道,「汝霖,你沒用心啊。」

  宗澤欠了欠身,表示歉意,他的確只是隨口說說,沒多細想。他問韓岡:「秀州是把他們都留下來做工了?」

  韓岡唇角挑起,帶了幾許嘲諷,「州縣左右為難,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幸而有義民為朝廷分憂,建議秀州官府倣傚蕃坊,劃分出一塊無主荒地,設立倭人坊。在坊外修建圍牆,禁其出入。不過因為逃人皆是身無分文,希望官府可以允許其做工,以供日用。雖說這些婦孺不能離開本坊,但可以讓工坊開在倭人坊之中。」

  「啊……」

  宗澤輕叫了一聲,甚至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這樣做,的確是想得周全。

  不能遣返回國,又不能逐往異。地,只能就地安置。秀州不缺荒地,劃出一塊很簡單,又不想看見這些異國之人隨意出入市井,這樣的安排是最妥當的。而且有了工作之後,還不用官府時時賑濟。當真是兩全其美之策。

  「招收倭人的就是絲廠?」

  「當然。」韓岡笑道:「你看……秀州只要拿出一塊荒地,就能讓這群婦孺自己養活自己,還有比這個更省事的辦法嗎?」

  宗澤接口道:「正好明教借絲廠鬧了一場,兩浙州縣都不想看到絲廠再生事端。改雇倭國婦孺,一來是外人,便生是非,鎮撫時也不需多顧忌,二來皆是婦孺,鬧也鬧不出大事,三來,以絲廠的情況,幾年後就不剩什麼人了,不用擔心裡面藏了遼人的細作。」

  「正是如此。」韓岡哈哈的拍了拍手。

  「有此一策,秀州上下不答應都不成了。」宗澤歎服,「此計是誰人想出,才智絕非等閒。」

  韓岡搖搖頭,「聽到銅板叮噹一響,瞎子都能睜眼,蠢貨也能變聰明。錢財之前,從來都沒蠢人的。」

  「朝廷打算怎麼處置?」宗澤問道,「有此一例,倣傚者定會越來越多。」

  「口子已開,堵是堵不上了。」韓岡坦然的承認自己無能為力,「打著逃難的名義渡海而來,朝廷也不可能將他們趕回去——你想想開絲廠的都是什麼人?朝廷要這麼做了,在江南的名聲可就徹底壞了。」

  「那就看著絲廠裡面充斥倭人?」

  「交州這些年,種植園數以千計,人口不敷使用,早已開始僱請南洋人種地,福建富戶,家中也少不了有幾個南洋婢女。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歡用南洋女嗎?因為死了也沒人過問,」

  韓岡自問自答,言語間有著淡淡的不快。

  陳執中的小妾張氏——也就是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陳世儒弒母案的被害者——捶殺婢女,如果不是因為有人想踩陳執中立名,根本就不會爆出來。

  而且最後仁宗皇帝對這件案件的判決,就是安排張氏進尼姑庵修行——這是在她又逼死了另一名婢女之後。

  故而她被親生兒子和新婦謀害了之後,很多人都說這是因果報應。

  「再過些日子,這些倭人只會是被遼人販賣過海。既然有了倭工,高麗婢當然也會有了。」

  時隔幾百年後,高麗婢再一次充斥達官貴人的府邸。那時候,沒有律法約束的顧忌,不知會平添多少冤魂。」

  「那該怎麼辦?」

  「慢慢來,不要急。」

  今天,工人們能為惡劣的工作環境怒燒絲廠。到了明天,失業的人們也能為一份相同的工作,而把工廠再一次燒燬。

  韓岡對宗澤道:「有些事,急不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8
第37章 異鄉猶牽故園夢(上)
  
  平一郎小心翼翼的走進了廳中。

  廳中一個身高看著有八尺,腰圍似乎也有八尺的巨漢,一身綾羅綢緞也壓不下他身上的精悍,那是平一郎他的主人。

  在他主人的對面,還有兩位客人,一名中年男子,穿著棉布衣服,另一名則是個少年,站在那中年男子身後。看模樣,不像是僕從,似乎是晚輩。

  以他主人的體型,普通點的身材就會變得沒有任何存在感。平一郎能立刻注意到兩位客人,那是因為他主人站立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

  「一郎,來,先見過馮大東家。」平一郎的主人向他招著手,把他介紹給身邊那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

  在反應過來之前,平一郎先是嚇了一跳。

  他的主人即使在所有大宋海商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去見契丹蠻子的大官的時候,腿都不帶彎,摟著肩膀稱兄道弟。

  可他在這位馮大東家面前,腰桿子彷彿變成了柳樹枝,搖搖晃晃,軟軟綿綿,說話間還帶著討好。

  如果是普通的下僕,也許還看不出主人表情中那點細微的奉承,但從小就在宮廷中長大的平一郎,卻是看多了類似的表情。而且他的主人,坐在椅子上,卻連椅背也不敢靠。這地位得差的有多遠。

  客人們就在眼前,平一郎不敢多想,依足了規矩,向兩位客人行禮。

  平一郎的主人向客人介紹著他的底細:「一郎本來是在下在倭國的伴當,會說官話,辦事又麻利,在下在倭國,多少生意多虧了他。這一回絲廠要另僱人,便把他招攬了來。」

  從倭國到中國,離開家鄉千萬里,平一郎被招攬來管理被遼人賣給大宋的婦孺。在外表上已看不出他與漢人有什麼異樣,連裝束也換成了漢人模樣,只是舉手投足還分明是倭人的習慣。

  平一郎起身,就看見馮大東家的眼睛瞥過來,稍稍打量了一下,便對主人說道,「看起來文弱了點。」

  「還好,一起回來這麼些天,也沒水土不服。要是他病了,在下可真的要頭疼了。」平一郎的主人陪著笑臉,又招呼起馮大東家身後的小客人,「令侄還是坐下吧,坐下來說話。」

  這位十三四,最多十五歲的小孩子,卻讓平一郎的主人腰骨彎折得更厲害,臉上的笑容也愈加諂媚。

  「沒事,小孩子多站一站沒壞處。他爹讓我帶他出來,就是要多歷練歷練,多見識見識。」馮大東家好像不在意。

  但平一郎發現,自家的主人只要看見那位小公子在馮大東家身後站著,就變得十分不自在,整個人都心神不寧。

  「姓平?太平的平?倭語是這麼念的吧。」馮大東家眼睛裡透出好奇的神色,用有幾分怪異的日語發了一個『平』姓的發音,在得到平一郎點頭後,他用更加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平一郎,「平姓可是倭國的大姓啊,該不會是哪一家的公子吧?」

  「回貴人的話,小人就是普通人家,小人父親是販魚的,過去沒有姓,父母給起的名號就是平一郎,是來中國後,入鄉隨俗,便以平為姓。」

  「這樣啊,看來是我誤會了。」

  從表情的變化上,平一郎覺得馮大東家沒有相信自己的話,但他卻沒有追問。

  倒是跟在馮大東家身後的少年好奇的問道:「四叔,為什麼誤會了?」

  馮大東家很有耐心的解釋道:「倭國的風俗,只有貴人才有姓,平民百姓就只有個名號。他這平姓,就跟你的韓姓一樣,出了好些宰相、重臣。」

  平一郎的主人笑道:「小官人不知,要他真是平家人,也不會在這裡了。」

  「老爺說得是。」平一郎低頭說道。

  平一郎已經習慣了偽裝,在中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世,沒有半點好處——他們可是跟遼人做買賣的商人——還不如將自己的出身說得低一點,然後通過勤奮一點一滴學會了漢字漢話,這樣反而會被看重。

  又被稍稍問了幾句家世和倭國的風土人情——平一郎覺得,似乎是在滿足那位少年的好奇心——就聽主人吩咐道,「一郎,你先下去。待會兒,一起去工地上。」

  「諾!小人明白!」

  平一郎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還聽見馮大東家說,「站著不動倒看不出來,一說話,一走動,倒是立刻就能分辨了。」

  「倭國與中國的禮數差得也多。」平一郎的主人說道。

  出了廳,平一郎沒敢走遠。一會兒還要跟著主人去工地,看情況,那兩位客人可能也要去。就走到院子的角落處,靜靜的站著。

  離廳門稍遠,已經聽不見廳中的說話聲,但隔著一堵院牆,對面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兩個人,都是男人的聲音。

  平一郎聽過著兩個聲音,是他主人蓄養的清客,讀書不成,但依然是士人,他的主人對他們也很尊敬。

  「……聽說是因為天子要大婚,所以特特南下來買絹。」

  「官家的婚期就沒兩個月了吧,怎麼現在才來說要買絹的?」

  「朝廷的庫房裡面不知有多少宮造的絲絹,江南歷年的貢賦也都堆在內庫。」

  「好像是太妃說太簡素了,不好看。也不是什麼大事,太后也不想駁了她的面子。」

  「江南百姓要受苦了,這還不是大事?」

  「除了仁宗皇帝,本朝的天子,都沒有即位後大婚的先例。而且還是頭婚,比起官家來,」

  「等著吧,別到時候買絹變和買,和買變加稅。」

  「就是太妃和皇帝要加稅,相公們也會攔著。」

  「太后年紀也大了,官家再有兩年就得親政,相公們再耿直,也要為家裡考慮。萬一讓官家記恨上了,現在沒什麼,過些年後,報復到子孫身上,他們辛苦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麼?還不如讓官家開開心心的把王老相公的孫女兒娶回去。」

  對面的聲音高亢了起來,平一郎想了想,換到了對面的角落站著。身為異邦人,他知道這間院子裡面的大部分人,都在猜忌自己。所以他時時刻刻都提著小心,遇上現在的事,自然是儘量不要讓人誤會的好。

  離開對面的雜音遠了,平一郎便發現,在這院子中,能聽見江濤陣陣。

  濤聲從極遠處傳來,像海濤,又多了幾分柔和,彷彿揚子江上的霧靄。

  揚子江的寥廓,不是親眼目睹,就絕對無法想像。離開江口都還有一日的海程,就能看見海水的顏色已從深藍變成了渾黃。即使越過了大海,但長江的壯闊,依然讓平一郎心魄動搖。

  就是這座院落旁的松江,僅僅是一條匯入揚子江的河流,也寬闊的堪比日本的任何一條河流。而松江的源頭,幅員八百里的太湖,更比琵琶湖大了不知多少倍。

  一想到,洞庭、鄱陽、洪澤,一座座湖泊,都不下於太湖的遼闊。中國之大,當真只有親眼看見了才能感覺得到。

  「小官人小心腳下。」

  平一郎的主人和馮大東家沒有讓平一郎等候太久,很快一起出了門。在後門上船,艄公掌舵,船工搖櫓,一路向工地趕過去。

  下船的地點,是與松江相通的黃浦東岸的一處碼頭上。

  平一郎聽人說起過,這裡原本是荒地,是官府剛剛劃撥下來,交給他的主人和其他幾位大東家——他不清楚這位馮大東家是不是其中之一——建造倭人坊,讓過海而來的婦孺,居住在這裡。

  僅僅半個月,倭人坊的圍牆還沒有建起來,但從碼頭延伸出去直到倭人坊的鐵路已經鋪設好了,只有半里多長,但修建倭人坊的物料,都從碼頭上,通過鐵路運到工地上。

  工地的旁邊,稍稍高出周圍一點點的小丘陵上,有著一片草屋。也是剛剛修起來,供人居住。

  不過快中午的時候,住在草屋裡面的人,都在工地上幫忙。

  一行人走過去時,她們紛紛都跪了下來。

  來到中國的倭人,平一郎都問過她們的姓名和年齡,也是他一一登記起來。最小的十歲,最大的有四十多。太小,太老,他的主人和另外幾位東家都不肯買。

  儘管被當做奴僕買下,但平一郎還是為他的同胞感到慶幸。留在國中遲早要死,多少貴人被送進礦山裡面挖礦,沒兩天就被拖出去丟了。

  每天都能吃到這麼好的食物,山裡的狼和熊,一個個都是毛光水亮,要不是契丹蠻子一個個都喜歡射獵,閒來無事就拿著弓,帶了鷹犬入山,山裡的野獸早就下山來攻擊村莊了。

  平一郎沒有時間感嘆什麼,不說日本與中國的差距,就是與契丹,也是天差地遠。他的國家在自己的天地裡稱王稱霸太久了,完全忘了這個世界有多麼殘酷。

  當契丹蠻子跨海而來,天下昇平的夢境便徹底破碎。

  每一個契丹蠻子,都裝備著比將軍最好的甲冑都要堅固都是鐵甲,拿著名匠打造的唐刀也比不過的鋼刀。

  在過去,日本的唐刀大批大批的被中國的海商買走,那時候,國內還嘲笑過中國的匠人,連柄好刀都打造不了,難怪被契丹蠻子欺壓。

  只有到了中國……其實還沒有到中國,平一郎就見識到了中國的刀劍有多麼犀利。

  就在船上,水手們人手一把鋼刀,全都是能將上等唐刀一刀砍斷。

  那些高貴家名的武士,在契丹入侵之後,有很多都下海做了海賊。他們平常都躲在瀨戶內海中,一看到商船過來,就一起衝上來。

  這一艘大豐號從界鎮滿載著婦孺返回中國的時候,就遭到了海賊的攻擊,一時間二十多條小舢板圍攻上來。

  七八個武士跳上了,一個個手持太刀,身手矯捷。

  幾名在本國招收的水手邊逃邊拿著木槳揮舞,但手腕粗的木棍都被一下砍斷,下一刀,就被砍死在甲板上。

  平一郎即使在宮廷中,也很少見到這般身手的武士。

  可船上的漢人水手拿著自己的鋼刀迎上去時,一刀就劈斷了對面武士使用的太刀。

  只是好勇鬥狠的水手,就靠著手中犀利的鋼刀,與劍術高超的武士鬥了個不相上下。

  等到船主讓人搬出了藏在船上暗格中的虎蹲炮,武士們就徹底敗了。

  火光一閃,虎蹲炮就將船頭上的數十名舊日的武士打成了齏粉。他們身上流出來的血,把甲板都染得通紅。

  就在那一刻,平一郎再一次確認了,想要復國,只有在大宋才能找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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