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46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59
第37章 異鄉猶牽故園夢(下)

  看過了工地,來訪的兩位貴人沒說太多。

  那位小官人本是一臉好奇,但去看了倭人所住的窩棚之後,表情也變了,似乎是對居住環境很有幾分不滿。轉去看今天工地上的午餐,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在平一郎看來,工地上今天的伙食已經比平日好得多了。竟然都是乾飯了,還有鹹魚蘿蔔湯,這在之前一段時間,是大小工匠們的伙食,大工的伙食還更好一點,能多一盆肉菜。而打雜的婦孺,只有稀粥和小塊的醃菜和鹹魚吃。

  可落在那位小官人眼裡,竟然還是皺眉,「今日只如此,可以想見平日裡是什麼樣了。」

  旁邊他的叔叔馮大東家則很會做人,安撫道:「等他們開始上工,自然能吃上好菜好飯。陳東家能捨得老本,供給他們一日三餐,已經是難得了。許多地方農忙幫工,地主家也只會給一天兩頓。」

  那韓小官人雖仍是不滿,卻也不敢不聽他叔叔的話,點頭受教,但又不甘心的暗暗瞪了平一郎的主人兩眼。

  平一郎的主人看著氣氛尷尬,忙低頭彎腰,上前陪著笑說了好些軟話,又猛打眼色,讓平一郎在旁幫腔,這才把這位小祖宗給敷衍了過去。

  不過韓小官人的好奇心還是收斂了起來,變得跟他的叔叔一樣沒有太多的話,只看不說。

  平一郎的主人只能搓著手,陪笑著請兩位客人先上船。

  船是江船,之前載著一行人從松江旁的別院抵達這邊的工地。到了中午的時候,上面已經準備好了酒席,就等著主人和客人們入席。

  正要開席的時候,其他幾位預定在倭人坊安家立業的大東家,都不知從哪來得到了消息,紛紛跑了來。

  其中一位大東家,比平一指的主人還要胖三分,個頭只能到胸口,長得就像一顆球,平日裡,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氣,可平一郎望向岸邊的時候,卻震驚的發現,他竟然是騎著快馬過來,下馬的時候不僅僅他喘得快要斷氣,連下面的駿馬也一樣快斷氣了。

  其他大東家的情況也差不多,一個個都是步履匆匆。有兩人共乘一艘車船,用人力腳踏,在水面上速度如飛。另一人也是乘了快舟,兩排槳手將這艘前面有個龍頭的細窄船隻,劃得幾乎躍出水面,順滑得彷彿就是在冰面上滑行。

  待這幾位走上船來,只跟平一郎的主人冷嘲熱諷的寒暄了兩句,便忙不迭的上前向兩位客人行禮。

  平常一擲千金,或是愛吹噓自己的兄弟在京師有多高身份的貴人們,在兩位客人面前,就像是下僕見到了主人一般謙卑,說盡了好聽話。

  看到這一幕,平一郎哪裡還會不明白,今天過來的兩位客人,身份有多麼尊貴。只是在一干東主的寒暄和問候中,卻都不約而同的避開了兩位客人身份,竟然一個字也沒提到。他們這麼做,也從另一個角度,讓平一郎瞭解到客人們的地位。

  憑空多了幾位客人,但賓主入席並沒有耽擱。船上的大廚是平一郎的主人從揚州城特意聘來,早就預備好多餘的材料。

  平一郎捏著筷子,坐在最下首,雖然說他是絲廠未來的管理者之一,但依舊是僕從的身份,在這裡能有一個位子,的確是被抬舉了。不過以他舊日的身份,僅僅是能夠入席,平一郎也不至於到受寵若驚的地步。

  這是正式的宴席,看盤,乾果鮮果,鹹酸果脯,冷碟、熱菜,按照正式程序一道道端上來,一巡酒過後,就換上兩道新菜。一道道菜換得讓平一郎目不暇接,即是幾年前,他還是極尊貴的身份,在宮廷中,也沒有享受過如此豐厚的宴席。

  也難怪,當初在日本時候,他的主人帶著他去赴契丹大官的宴,出來後便不屑冷笑。當日的宴席,已經讓平一郎為之驚歎,不敢視契丹為蠻夷。而今日,契丹人的宴席,又不知差了多遠。

  不過讓平一郎來說,這次的酒席還差了一點。

  儘管就在江邊,儘管離東海也不遠,但這一頓午餐,擺上餐桌的全然不見最受歡迎的魚膾,即使有了魚和蝦,也全都是蒸熟,燒熟的菜餚。

  平一郎的主人平日裡最喜魚膾,去日本時吃海魚,回到中國就吃江魚,據他主人說,天下魚膾味道最好的還屬開封熙熙樓做的黃河鯉魚,但那只有入京的時候才能吃到。

  為了就著貴客的口味,竟然連菜譜都換了。巴結到了這副田地,那兩位的身份到底尊貴到哪個地步?平一郎的心中越發的好奇了起來。

  飲了十七八巡酒,那位馮大東家似乎酒有些上頭,指著菜盤子問平一郎的主人,「聽說陳東家你最愛吃魚膾,每餐無膾不歡,今日怎麼不見?」

  平一郎的主人陪著笑臉,「害怕貴客吃不慣,也就沒上了。若是大東家想要,在下這船上,也有刀工最好的大廚,可以用現釣的江魚割了做魚膾。」

  「罷了,不用勞煩了。」馮大東家擺擺手,「除了在京師和鄉里,我就只吃熱的熟食,水也只喝燒滾過的開水,要不然,有幾人能走南闖北十幾年沒生過什麼大病?」

  一位東主連忙拱手道:「多謝大東家,在下可是又偷學了一招。」

  一群貴人哈哈的奉承笑著,馮大東家不在意的擺擺手,「學就學吧,我那表兄盼著人人都學。陳老兄你這好吃魚膾的習慣,倒是跟歐陽六一公一樣。六一公家有一廚娘,最擅做魚膾。猢猻入布袋那一位,每隔幾日就提著魚上門,要嘗那廚娘的手藝……」

  馮大東家講起了古,幾位東主賠笑點頭,湊趣的說著話。

  平一郎卻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如果是唐人的名家,他一准知道,但日本與中國久不通往來,今人軼事,卻是懵然無知了。

  他只注意到了馮大東家的說話口音,在酒後已經與方才聽到的標準官話截然不同。

  不論是閩語還是吳語,平一郎都能聽能說,這也是來日本的商人最常說的中國方言。而中國的官話洛陽雅音,雖然接觸的時間不長,可他也勉強能夠聽和說了。

  而馮大東家現在的口音,則與平一郎所瞭解的幾種漢家方言都不一樣,只是與洛陽雅音近一些。

  應該是北方話吧。

  平一郎饒有興致的一點點分析著對方的身份。

  不過知道酒席結束,客人們乘醉而歸,他也沒能從酒席上的言談中,找出透露了對方身份的關鍵。只知道是很尊貴的貴人。

  即使是平一郎,知道大宋朝中有一人姓韓,身份極為尊貴,據稱是菩薩轉世,在契丹人口中也不敢有分毫不敬。但平一郎並不認為兩位客人會是那位貴人家的人,他們怎麼可能會與商賈廝混?

  也許是因為晚上想起過那一位,所以次日無事,平一郎便上街尋了一間書坊進去。在種類繁多的書籍中,專門挑選了那一位署名的著作。

  就在他拿起一本那一位沒有署名,卻被書坊小工賭咒發誓說是其親筆所撰的,便聽見背後有人說,

  「這些書籍都禁止夷人購買,要是你買書的事給人報了官,就是你家主人也會受到懲罰。你還是謹慎些個好,你家主人不是沒對頭。」

  平一郎忙放下書,回頭看時,卻見是昨日的那位韓小官人。

  相貌英俊、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依然樸素,看不見任何飾物,只有手上,不合時宜的拿著把折扇。在他的身後,有兩名精悍的伴當,正警惕的打量著自己。

  平一郎忙上前見禮,韓小官人大喇喇的受了禮,指著他方才挑選的幾部書,「不要買這些書,會害了你家主人。朝廷的這條禁令,平常雖沒人管,但若是有人首告,衙門裡也不可能不理會。」

  平一郎還沒說話,旁邊的書坊小工就聽見了,忙不迭的擠到平一郎和書架子中間,警惕的瞪著他。

  這下子平一郎自不能再買他心儀的幾部書,失落的從書房中出來,不敢對韓小官人有何怨言,但回頭望著書坊裡面,也不免還有幾分依依不捨。

  「想看書的話,先拿到戶籍再說。」韓小官人說道,「有了大宋的戶籍,就算是中國之人了。不再是外夷,自然是想買什麼書就能買什麼書。」

  「多謝小官人指點。」平一郎恭聲道謝。

  韓小官人一擺手,「你也別謝得那麼快,這的確是個辦法,但一個外人,想要拿到中國戶籍,哪裡有那麼容易。還不知道要幾年呢。」

  「但總算是個念想。」平一郎歎道。

  韓小官人瞇起了眼睛,眼神中又泛起好奇的神色,「你之前說你自己是倭國的普通百姓,我就不信,你說話一點都不像。這下子,可更難讓人信了。能識字讀書的,大宋的男子中也不過十之一二,我可不覺得一個普通的倭國庶人,能通讀漢家書籍。」

  平一郎張口結舌,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小人……」

  「算了,反正現在也沒倭國了,你是什麼身份都不重要。」

  韓小官人善解人意的輕輕放過,卻讓平一郎臉色蒼白起來。

  啪的一聲驚堂木響,側前方的酒樓上傳來抑揚頓挫的念白聲,「話說那宋江……」

  韓小官人被轉移了注意力,抬頭看過去,那間酒樓二樓坐滿了人。「原來是說九域的,就是你方才要買的《九域遊記》。」

  「是韓相公所撰的《九域》?」

  「難道還有別家的嗎?天下分九州,九州之下又各有九州,大宋所居這赤縣神州只是小九州中的一個。韓相公早年逢仙,周遊了這九九八十一州,回來後就無所不知,創下了好大一份事業,做到了宰相。韓相公心胸一向寬大,並不敝帚自珍,又曲筆托名寫了這部《九域》,希望別人也能有他這份際遇。」

  韓小官人邊說邊偷笑,抿著嘴的笑模樣,讓他的話只剩一兩分可信。但他的這番話,在別人那裡也聽說過。

  「韓相公還說要造蒸汽船。」

  「蒸汽船,現在雖沒有造出來,但蒸汽車很快就有了。遼人都在學造蒸汽機。遼國的皇帝都說了,只要能造出蒸汽機,便可封王,倭國、高麗任選其一。」

  韓小官人充滿自豪的說著,不過他說著說著,又抿著嘴笑了起來。平一郎卻聽著心中一痛,耶律老賊竟然要把自己的國家送給匠人。

  但那如果是像火炮一般的利器,就算裂土相贈,也絕對是值得的。

  「可惜他們是白費心思,還是我大宋先把蒸汽機給造出來。」韓小官人得意的說著,「你若是有心,就每天抽小半個時辰聽一聽,定會有所得。」

  平一郎看著他,突地跪下來,鄭重的拜了一拜。無緣無故,怎麼會害自己,只可能是指點,想起昨天韓小官人在工地上的反應,他就更加確信了。復國和治國的方略,也許就在這裡面。

  「多謝小官人,小人定會仔細去聽。」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0
第38章 天孫漸隱近黃昏(上)

  「二哥,你可算是回來了。」

  韓鐘剛剛走進韓府的後院,就看見了他的姐姐韓瑛。

  少女容貌清麗絕俗,只是眉宇中多了些英氣,沖淡了她的容貌給人的震撼。

  韓鐘見到了她,就像老鼠見到了貓,連忙低頭:「姐姐。」

  少女叉著腰,一點也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玩得忘了回家了?」

  「哪裡敢忘?姐姐要出嫁了,小弟斷了腿也會爬回來的」。」韓鐘嘻嘻笑道。

  「就你會說嘴。」韓瑛臉紅了一下,向前院張望,「四叔也回來了。」

  「正在外面跟爹爹說話。我先進來拜見娘娘和姨姨。」

  「娘娘在正屋裡,跟阿娘說話。雲姨帶著六哥、七哥他們在後園讀書,心姨在小廚房。」韓瑛陪著韓鐘往裡走,打量著自己的弟弟,「黑了,瘦了。去江南玩了一趟,沒把心給玩野了吧。」

  「哪裡玩了?這時候,冷得厲害,又濕又冷的,自骨頭裡發寒。在那邊就想著早些回家。」

  「你就胡說八道吧。玩了那麼久才回來,不是樂不思蜀什麼?」輕盈的搶先跨過一道門檻,韓瑛回頭看著弟弟,「可沒去那些不該去的地方?」

  韓鐘愣了一下,醒悟過來後立刻就叫起了撞天屈,「我要真的去了,四叔還不揪著我回京,讓爹爹打死我。」

  韓瑛抬高手臂,像安撫小孩一樣,拍了拍韓鐘的頭,「好了,好了,就信你,就信你。」

  「小弟這會回來,有給姐姐你帶了禮物。還有幾樣是給姐姐你屋裡玉竹她們幾個的。」

  韓瑛道:「見人就送禮,都學得跟四叔一般了。」

  韓鐘笑道:「小弟這叫長袖善舞。來回一趟不易,多帶一點禮物,也算盡盡心意。東西太多,就放在外面,待會兒卸了車,再拿進來。」

  韓鐘回來帶了許多禮物。以相府之尊,韓家的公子們,手邊當然不缺好東西。逢年過節、誕辰,都有人趕著送禮。但外人送禮,總不如自家兄弟知道喜好。

  老三喜歡藏書,尤其喜歡同一本書不同版本的對比。韓鐘帶了一整箱。單只是《九域遊記》,就有三家所出。

  老四喜歡書法,韓鐘就帶了他親手拓印的諸多碑文。在下面的四位兄弟都還小,韓鐘就帶了許多京師稀罕的玩意兒。

  按照幾個兄弟的喜好,韓鐘將禮物一一備好。給父母尊長的禮物更是準備妥當。

  聽了韓鐘數了好一通,韓瑛笑容稍斂,擔心的說著:「花了多少錢啊,零用錢別亂花,讓娘娘知道了會挨罵的。」

  「也沒花多少,都是些便宜的,貴得小弟也買不起。有些是外公外婆要帶回來的。另外還有一些,是要轉交給二舅舅、二舅媽、京哥哥,還有越娘妹妹的。」

  聽到弟弟提起表妹,韓瑛就沒笑了,「前些日子,越娘來了家裡一趟,看著氣色不怎麼好,宮裡派來的人管得又嚴,只稍坐了坐就走了。」

  聽到王越娘的消息,韓鐘的臉色黯淡了點,強笑道:「宮裡面也管得太多了,還沒嫁過去,就把嬤嬤派過來了。」

  「誰讓太妃是那種脾性。太后都沒說什麼,她倒是急得跟什麼一樣。」韓瑛生著氣,「娘娘上回進宮,路上遇見太妃,太妃連禮都沒回。」

  「娘娘氣到了?」韓鐘連忙問道。

  韓瑛搖搖頭,「娘娘沒說什麼,是把太后氣到了。第二天,還特意把娘娘請了去,代太妃道了歉。」

  韓鐘臉色微冷,「連禮數都不講,太妃的名聲也難怪不好。」

  韓瑛姣好的雙眉蹙起,多了一分憂色:「真要是官家親政了,聽了太妃的讒言,還不知怎麼看我們家呢。」

  「不用擔心,有爹爹在。」

  韓瑛立刻展顏笑了起來:「是啊,有爹爹呢。」

  「哥哥去了哪裡?」韓鐘問道。

  「蘇姐姐一家到京師了,住在蘇平章的府上,哥哥今天就到那邊見岳父去了。」

  「姐夫呢?」

  「他還要讀書呢。」韓瑛回了一句,方覺失言,登時雙頰緋紅,抬腿狠狠踢了韓鐘一腳,「還不是!」

  「還不是什麼?」

  姐弟兩人說這話,已經到了後院的正屋前。韓瑛含羞挾憤的一聲叫,倒讓屋裡的王旖和周南聽見了。

  聽見裡面問起,韓瑛就瞪了韓鐘一眼,跑進屋內:「娘娘,二哥欺負我。」

  「二哥欺負你?你不欺負他就好了。」周南站起身,上前迎了韓鐘進來,「二哥回來了。」

  「孩兒拜見娘娘,南姨。」

  韓鐘先整了一下衣服,然後進屋,跪下來拜見王旖和周南。

  王旖把兒子叫上前來,仔細的打量了一番,看見沒有哪裡磕著碰著,方才放下心來問道,「去江寧見到了你外公、外婆了?」

  「外公、外婆身體都好,外公現在每天在家裡讀書寫詩,隔兩天還去一趟書院。」

  王旖聽了,卻忍不住抱怨:「都病了一場,還不知道休息。」

  韓鐘笑道:「外婆也這麼說外公。」

  說話間,素心和雲娘帶著幾個弟弟都過來了。嚴素心看著韓鐘,對王旖笑道:「二哥出去了一趟,個頭高了,人也幹練了許多。」

  雲娘道:「就是瘦了些,是不是沒吃好。」

  「外面的口味是不如家裡好。不過孩兒也沒餓著,只是因為長高了一點,才看著瘦了。在外面的時候,四叔還逼著孩兒多吃飯菜,說是出門在外不比家中,口味就別講究了,只有填飽肚子才有精神。」

  韓鐘難得出門一趟,又不是像去年,因為王安石重病才去的江南,一直守在江寧,而是在江東、兩浙繞了一圈,經歷頗多。

  他笑笑說說,先讓人出去取禮物,又拿出了從江寧帶回來的信給王旖。

  ……………………

  就在韓鐘進後院的時候,韓岡正與馮從義說著話,「江南的情況怎麼樣?」

  「其他都還不錯,只有織戶不好。」馮從義言簡意賅,「民家自織的素綢現在賣不出去了,生絲也不行了。江南以耕織為生的五口之家,能耕種十畝地,一年能有十幾匹絹,口糧、租子和稅賦都從此中來。如今只剩下土裡刨食,最多也只能養活三口人,這逼得農民要減租。鬧佃的事情雖不如絲廠的事起眼,但數量確實比前些年都要多了。」

  「這也沒辦法。」

  韓岡沒辦法感概太多,小農生產被工業化大生產所淘汰,這是必然的事。除了轉變成工藝品,只要是日常生活用品,手工製品無法與工業產品爭市場。

  馮從義也很冷靜,「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爭不過就是爭不過,聰明的轉行,有毅力的去學織綾羅,什麼都沒有的,那就只有被淘汰。」

  機織的絲綢,以及機繅的生絲,質量比民家手工的要強。機械與手工最大的區別,一個是規模,一個是穩定,這兩方面,都是機器佔了絕對的優勢。

  如果是各種緙絲等特殊紋飾花樣的綢緞,製造技術掌握在官府和極少一部分專業生產者手中。男耕女織的小農生活所生產出來的絲綢,只能是最普通的素綢。而機器生產的綢緞,正是處在這個等級。高檔綢緞,機器生產不了,但機器生產出來的綢緞,卻能以產量和質量上的優勢,將民間手織絲綢的市場給衝垮。

  小生產被淘汰,這是歷史進程。雖然說是韓岡將車子給推動,但他現在也拉不停了。給那些受害者廉價的同情,就是鱷魚的眼淚,反而是個諷刺。

  「過些日子,朝廷會加大鐵路的鋪設。每個地方都會各自的特產,如果能運出來的話,也能彌補一下絲絹上的損失。在這方面,官府會加以引導。」

  「這是好事。」馮從義點頭,卻又問道:「不是說南方修建鐵路的條件不如北方,鐵路修建的重心暫時還不會南移嗎?」

  「蒸汽機差不多可以用了。過些日子,你讓商會去軍器監那邊購買設計圖和生產許可證。」

  馮從義喜笑顏開,「哥哥可要把價錢算低點。」

  「朝廷為了蒸汽機花銷了多少?能低得下來嗎?一起湊個二十萬貫出來,少了會有人說閒話。」韓岡說道,「圖紙拿回去後,要跟商會裡面的蒸汽機加以對比,不要全盤倣傚,商會之前研究的基礎絕不能放棄。」

  馮從義鄭重的點頭,「小弟明白,哥哥放心。」

  「那就好。」馮從義這麼說了,韓岡便放心了,又問起另一件事,「秀州倭人坊你去看過了,情況怎麼樣?」

  「那不是開絲廠,是開油坊磨坊。」馮從義冷笑,「進去的倭人,不給搾出骨頭裡的油,把骨頭碾成粉,那些人都不會滿足。也虧遼國能不要臉皮把人賣了來。」

  「倭國的人口數量不比遼國少多少,耶律乙辛當然要未雨綢繆,免得日後麻煩。比起販賣婦孺,他把倭國的男丁往礦坑裡送,那才叫狠。現在這算什麼?」

  「還未雨綢繆什麼?上層的倭人殺光了,現在連認識倭文的都沒幾個了,連個能出來領頭的都沒有了。」

  「這是最聰明的做法。滅了倭國的文法,把倭國變成了女直、室韋一般的邊荒部族,統治起來就容易多了。」

  「倭國是完了,高麗也差不多了。過段時間,一樣會往這邊賣。」馮從義憂心忡忡的對韓岡道,「哥哥,難道就任由他們如此肆無忌憚下去?說不定商會裡面也會給帶過去,畢竟太節省成本了」

  這是兩條路線。一條是純粹走技術線,通過技術發展降低成本,另一個就是靠壓搾工人,做血汗工廠。路線不同,立場當然也不同。

  單純從效果來講,說不上誰好誰壞,而且兩條路線並不是對立,也可以參合而行。不過技術的進步能帶來社會的進步,血汗工廠雖然也能,但進步速度就慢太多了。韓岡也不想雍秦商會的風氣給敗壞了。

  「過幾年,在報上爆出來,他們的日子過不好。就是倭人,那也是人,不把人當做人來看,有幾個人會站在他們一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1
第38章 天孫漸隱近黃昏(中)
  
  韓岡放的狠話,讓馮從義聽得很舒服,就該這樣對付那些心肝肺都黑掉的傢伙。

  別看他下江南時與之稱兄道弟,但掉過臉後,馮從義可恨不得他們全都傾家蕩產。

  「僅僅是報紙還不夠,」馮從義說道,「小說中要寫,讓那些說書人來幫忙宣傳,還有雜劇劇本,讓人把那些黑心商人的嘴臉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

  韓岡笑道:「那樣的話,他們可就要成了過街的老鼠了。」

  「正是要過街老鼠才好。走偏門的若是能夠大發橫財,那哪個人還會老老實實的去做正行?啊……」馮從義看了看韓岡,連忙補充,「當然,不能耽擱到推動工業發展的大事。」

  韓岡點點頭,他推動工業發展的心意不會動搖,「個人的武勇在軍陣面前毫無用處,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在機器生產面前,同樣無法立足。此乃天下大勢,洪水來勢,誰能逆流而上?」

  「莫說小農,就是過去的機械,在更新式的機器前,也一樣無法站住腳。」馮從義垂下眼簾,對韓岡道:「小弟在城東的那間宅子,去年開了一家磨坊,從早吵到晚。小弟那外室鬧了幾次,小弟磨不過,想出錢讓磨坊的東家搬個家,但他就是不肯搬,多一倍錢買他的房子也不干。仗勢欺人,就是給哥哥你臉上抹黑。近處另開間磨坊,用低價將他擠走,又感覺太虧了,我是拿他沒辦法。」

  「現在有辦法了?」

  「當然是搶先拿到蒸汽機,開蒸汽磨坊擠垮他!」

  昔年汴河上還有水力磨坊的時候,利用汴河時有時無的水力,都能年賺十萬貫。整個東京的酒樓正店,都是汴水磨坊來碾米磨面,而不是店裡自己磨。

  自從軍器監的鐵器製造取代了水力磨坊,無論是風力磨坊還是畜力磨坊,都比不上水力磨坊的使用方便。

  但如今有了蒸汽機——按韓岡的說法是功率強大,成本低廉,隨處可用——只要一台蒸汽機,加上碾米磨面的磨,光是碾米磨面一項,就能讓京師所有磨坊關張大吉。

  而水力磨坊,看著比蒸汽機能省下柴火錢,但那先得有錢買下汴河兩邊的貴價地,還得讓朝廷同意出借汴河水力——這成本,可是要遠遠超過煤炭的價格。

  蒸汽機只要能夠投入實用,與之配套的碾米機和磨面機則很容易就能設計出來。有厚利在前,又可以借鑑水力、風力的機器,當然不會慢。

  真要給馮從義搶先開了蒸汽磨坊,不僅他外室旁邊的磨坊,京師其他磨坊都要關門了。

  「其實,」韓岡聽了之後,就說道,「你讓幾家店用他家的磨,做上一年生意,再請他上門做客,好生相商,再給他提供一個大一倍的好鋪面,跟他合夥做磨坊買賣,他怎麼會不搬家?」

  「這還真是好主意。」馮從義鼓掌讚歎,可從他的表情上看,卻沒有太多驚訝,應該是早已想到過的,「要是江南那些黑心的傢伙,都跟哥哥你一般仁義,喜歡雙贏,就沒有這一次的事了。」

  韓岡搖搖頭,「難哦。」

  盡一切可能降低成本,擴大利潤範圍,這是資本家的特點。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資本家能吊死自己的繩子都能賣給敵人。

  真要說起來,兩浙絲廠廠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韓岡前世的世界曾經出現過的。他們不做,自然會有人做。

  遲早雍秦商會中會有人覺得在開發新技術的同時,從工人身上盤剝一點好處,可以得到更大的利潤。只要不給韓岡發覺,暗地裡做一做也沒什麼。

  現在之所以還沒有,完全是因為現在的利潤還足夠多。而棉紡工廠的工廠主們現在還覺得為了一點錢,卻冒著失去了韓岡信任的風險,未免有些不值得。

  但韓岡都不敢冒險去考驗人性,只能想著日後拿江南的絲廠廠主們,殺雞給猴兒看。

  「江南的絲廠就看他們怎麼做吧,是生是死全,看他們自己。」韓岡說道。

  「一切都是貪心的緣故,即是走上死路,也是他們自找。河北絲廠就沒那麼貪心,工人雖苦,可也沒有鬧到那步田地……這北人和南人,還真就是有差別。」

  如此充滿地域歧視的發言,讓韓岡失聲笑了起來,「那是因為河北不適合養多季蠶,只開一季工,想盤剝也盤剝不了多少,百姓受損也不重。要是氣候跟江南一樣,看他們怎麼做?糊弄外面的說法,你不要自己也上當。」

  馮從義不好意思的笑了兩聲,又有幾分不服氣的說道,「其實還是有些差別的。」

  韓岡道:「要是西域辦起棉紡廠,你看王景聖會怎麼做。」

  王舜臣駐屯西域,早就開始種植棉田。這些年,他佔據了天山腳下的幾處大綠洲,通過暗渠將天山上的雪水引下來。糧田不提,僅僅是開墾出來的棉田,就已經超過七百頃。這已經相當於關西、隴西棉田總數的十分之一。

  「幸好他沒想著要做。」馮從義慶幸道,「這要做了,西域都給他禍害了。」

  王舜臣在隴西就有產業,棉紡工廠也有他一家,還沒想著要利用這些屬於官產和移民所有的棉田來紡紗織布。北庭、西域兩大都護府也有官員曾提議過,由朝廷開辦棉紡工廠,由此提供軍需,並賺取軍費。但韓岡就在中書,輕而易舉的就以與民爭利的名義給否決了。

  「也是可惜,西域的棉花運不出來,否則棉布的產量還能增加。」

  「關西那邊是怎麼傳的?黑風驛一年只刮一場風,從正月初一刮到臘月三十,狂風一起,磨盤大的石頭都滿地滾,鐵做的車廂都能給吹翻掉,修了鐵路也沒用。」

  西域、隴西,相隔四千里地,而且中間還要經過幾處整日狂風的荒漠。因而七百頃棉田的出產,基本上都是做成了冬衣冬被。一來棉花從西域運到關西不容易,運費遠遠高於成本。二來,西域也的確正需要這些填充料,比起羊毛,比起絲綿,單純的棉花的價格當真不高。

  「等到王景聖將黑汗國解決了,工廠需要煤和鐵,也不能缺水,伊犁河谷是最合適設立工廠的地方。都不打算從中賺錢,而是」

  「太遠了,都管不到。」

  「也不一定要管,日後自然有辦法。」韓岡說道。

  「就是移民也太遠了,比起西域,願意去兩廣、雲南的還多一點。朝廷宣傳兩廣、雲南太多了,」

  朝廷一直在鼓動移民,尤其是在報紙上是經年累月、連篇累牘,都在宣傳移民,韓岡改革科舉,新增的秀才、舉人,都有朝廷核發的荒田證。只要移民,上百畝土地輕而易舉到手。

  江南在一千年前是什麼樣?兩千年前又是什麼樣?不是無數先民持續上千年的辛勤墾殖,怎麼會有如今的魚米之鄉?

  從『厥田唯下下,厥賦下上』的『島夷卉服、厥篚織貝』之地,到唐時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既然大禹時土地卑濕的江淮之地,能變成如今的勝地樂土,既然至隋唐時,亦只有寥寥數縣的福建,能變成人文薈萃之地,那或雨水豐沛,或氣候宜人的兩廣、雲南,當然也能成為下一個江南,下一個福建。

  朝廷持續不斷的如此宣傳,不斷的為之鼓動呼籲,移民邊疆的規模自是越來越大,雖不能說車水馬龍,但數量上,主動移民的家庭,每年都超過五千戶。理所當然的,願主動前往西域的最少,都沒超過三位數過,而且都是被判流配西域,遇赦不得歸的犯人的家屬。

  「王景聖手下的軍隊,幾乎都已在西域安家,娶了當地的婦人。過些年,朝廷再遣軍去西域。只要娶了妻、生了子、分了地,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安心住下來的。」

  「能多派些就最好了。」馮從義一向支持開發西域,他又笑著說道,「上一次是西軍,下一回該輪到京營了。」

  「那得看情況了。」韓岡一句帶過,「絲廠的事,你幫我多留意,過兩年,朝廷就準備不再納絹,而改納錢了。」

  馮從義精神一振,連忙問道,「朝廷打算發行多少銀錢?」

  「今年是兩百萬貫。」

  馮從義心裡算了一下,點頭道,「那差不多就沒問題了。」

  絲絹在大宋之所以重要,那是因為絲絹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貨幣的作用。朝廷的封樁庫中,很大一部分存放的是絹帛,而不是錢幣。

  在過去,由於銅錢鐵錢太過沉重的緣故,並不方便商人們帶著走南闖北,所以質輕價高、易於攜帶的絲絹,就成了買賣時的貨幣,被稱為輕貨。

  現在朝廷鑄造大小銀錢,價值、面值皆高,就是用來跟絲絹爭奪高值貨幣的市場。

  這兩年,通過各種途徑,流入大宋的白銀數以百萬兩。朝廷現在能輕易的拿出一百多萬兩來製造銀幣將納絹改為納錢,奪取綢緞的貨幣價值,也就成為了可能。

  一旦朝廷在收稅時,將納絹改為納錢,對各地絲廠都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過去,他們可以直接拿著絲絹去付賬,去繳稅,去購買其他商品,一時間花不出去,存在庫房中也不用擔心。但一旦稅改,絲絹賣不出去,那就是要賠光棺材本了。

  「但朝野必有異論,」

  「不用擔心,這樣可以減少折變,是善民之政,沒人能反對。」

  百姓繳納兩稅,有交錢,有交糧,還有納絹的,只要官府需要,各地的特產都可以作為徵收對象。

  地方上的官吏,就借了這種混亂的稅收模式,在徵稅的時候,隨意的將繳納上來的錢糧絹帛,折換成等值的其他稅品。

  交錢的折換成糧食,交糧食的折換成絹,交絹的折換成錢,在折換過程中,折換的比價則掌握在稅吏們的手中,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牟利的工具。只折變一次,算是極有良心了,一般都要折變兩三次,將稅額上浮一半以上,多的甚至能有五六次,轉了一圈重新回到原本要交物品上,變成了原來的兩三倍。

  對於這一殘民之法,一直以來,朝堂上都有不少人提出要改正。但他們的呼籲,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折變之法,本是自五代傳承下來,大宋立國又有百年,利益早已盤根錯節,在朝廷徵稅上得利豐厚的地方大族不在少數。在他們都反對的情況下怎麼廢除?

  何況朝廷每年下撥官員和軍中的俸祿,很大一部分都是實物。糧食、絹帛、布匹不說,填充冬衣用的絲綿,取暖用的薪炭,都是稅收的一部分。

  如果朝廷廢除徵收實物稅,那這折變的問題就可輕易解決。剩下的,就是怎麼壓制住來自下層官吏的反對聲。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2
第38章 天孫漸隱近黃昏(下)
  
  與韓岡一番深談,從相府出來,馮從義帶著從人一路向南。

  車輪轆轆,經過州橋離開內城,然後繼續向南行去。

  當街邊穿著寬袍大袖的年輕人多起來的時候,就知道國子監就在前面了。

  一道斑駁的白色圍牆,上覆青瓦,這就是大宋的最高學府。裡面有超過兩千名學子求學其中。

  其中大部分,這輩子都無望金榜題名的一天。不過依然一個個趾高氣昂,自覺可以慢公卿、傲王侯,就在街邊小店中指點江山。

  馮從義沒有在裡面上過一天學,但他手下的人與國子監生多有往來。這些年來,馮從義看過不知多少密報,秘密評價過不知多少士子。國子監中,真正可以入他之眼的傑出人才,一隻手就數完了。

  幸好不用看見這座國子監太久了。

  接近南薰門,人流越發的洶湧,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多。一名巡卒,站在大街中央,看見有人違反行路規則,

  出了外城不遠,前面的道路兩分,一向前,一向左,皆是寬達百步。

  繼續向前,是開封車站。京城前往天南地北的旅客,如今大多從此處出發。

  左側是前往青城行宮的道路,那裡也是祭天的圜丘所在。

  在其附近,是國子監新址。如今上千名大工小工正幹得熱火朝天,到了明年就能入住了。

  到那時候,國子監的舊址上,將會修起一座大體育場,專門用來進行各項賽事。不論是蹴鞠,還是賽馬,又或是射箭、相撲,甚至觀兵,都可以在這片場地上進行。

  當初國子監外遷,通過得很順利。但在原址作何改建,則爭論了很久,期間還幾經反覆。最後才變成了大體育場。

  韓岡一直都鼓勵全民強身健體,士人更要文武皆能。上古士人為諸侯臣,四方皆敵,入則需臨民,出則需治軍,文武不能偏廢。詩詞歌賦,僅是六藝之一,卻在隋唐之後,因以詩賦取士,而變得凌迫所有學問。

  韓岡最是想改變這股風氣,讓士林之中,在邀風賞月之餘,也知道金戈鐵馬的好處。

  但在國子監舊址上修建大體育場的建議,據馮從義所知,卻不是韓岡的意見。而是蹴鞠、賽馬兩大總社,分頭說服了諸多議政重臣,又通過報紙操縱輿論,最後在朝會上順利通過了。

  整個過程中,兩位宰相都沒有干涉太多。韓岡對此甚至抱著喜聞樂見的態度。

  待兩年後,便有一座能坐下三萬多觀眾的巨型建築矗立在開封城南。也難怪蹴鞠、賽馬兩家死對頭會在此通力合作,僅僅是三萬張門票,就足以讓他們把殺父之仇都放下了。

  不過,馮從義一想到當大體育場中坐滿了三萬多觀眾,一旦有人在其中鬧事,引起了慌亂,那可不是三五條人命就能收場的。

  不論是在京師,還是在隴西,馮從義都親眼見識過,賽場旁的觀眾頭腦熱起來,會變成什麼樣的混亂場面。

  他希望大體育場的四周,能多修幾條離開的道路,再將觀眾席一段段的分割開來,各段不能相通。即使發生了混亂,也只局限在其中某一段,而不會蔓延全場。

  但這些顧慮,除了在審定大體育場設計圖的時候,他提了一下,在這之後,馮從義就沒再對外說了。商人講究和氣生財,一張烏鴉嘴總不會受人喜歡。而且,在他之前,韓岡就提過相同的意見,表兄弟倆的意見恰巧相合,自然就沒必要再多說。

  不過他的那位表兄,什麼事都能未雨綢繆,甚至看起來被動的事,實際上已經做了多少埋伏,真要細想起來,在歎服之外,依然還是歎服。

  在剛剛越過青城行宮,離車站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馮從義的馬車轉向了另一條路。隨著前行,路上的車馬漸漸稀少起來,路邊的行人和商舖卻不見減少,這是馮從義外室所居的信樂坊。

  開封外城外的廂坊數量並不少,居民也多,商舖同樣多。除了夜中不能出入京城,與居住在城門內沒有區別。而且現在,隨著外廓城和七座堡壘的建立,外城的城門就像內城的城門一樣,都開始常年開啟,不再禁人夜中出入。所以馮從義就乾脆在南薰門外又買了間院子,順便養了一個外室。

  車速慢了下來,馮從義的外室就在前面,隔著車窗,他發現那間惹人惱的磨坊已經不見了。

  磨坊與馮從義的外室小院相隔有數十步,中間隔了兩戶人家。馮從義要買下磨坊,並不是因為太過吵鬧,而是打算逐漸蠶食這片位置絕佳的坊市,可不僅僅是為了養一兩個外室這麼簡單。可惜磨坊的東家就是不肯賣。

  馮從義知道他的表兄愛惜羽毛,所以也沒仗韓岡的勢強買強賣,只是讓人傳了一句話。

  到家下車,馮從義的外室迎了上來。

  曾經聞名京師的歌伎出身,相貌身段都是極為出色。看見馮從義出外多日終於回來,還沒說話眼圈先紅了。

  對這種手段,馮從義也算見識多了,摟著安撫了兩句,讓下人搬下禮物,讓外室伺候著梳洗更衣,閒下來後,漫不經意的問道:「磨坊搬走了?」

  女人貼在馮從義懷裡嬌聲道:「兩個月前搬走了,臨走時還問老爺什麼時候回來,又說請老爺多關照。還是老爺厲害。」

  「用他兒子的前途換的。」

  雖然就是個開磨坊的,在京城外還有三十幾畝田,算是個小地主。但養個兒子,在家讀書,都希望兒子能夠金榜題名。

  讓人查清了這一切,馮從義在離開京師前,跟磨坊主只說了一句,『金陵書院,嵩陽書院,令郎可以任選其一。』

  馮從義給開出的條件,包括了天下間最有名的三家書院中的兩家。能進這兩家書院,高中進士的幾率立刻就高出了兩成,那一位磨坊主就是再倔強,也不願意為了一點意氣,而罔顧自己兒子的前途。

  但三大書院中剩下的那一座,馮從義卻沒拿了出來做價碼。唯有橫渠書院,是韓岡所看重,裡面都是氣學種子。馮從義雖然能插手書院中的人事安排,可他也不會為了區區一間房,就隨意薦人進入書院讀書。他再糊塗,也沒有拆自己牆角的道理。

  一點小事,換了外室曲意奉承。推杯換盞,被翻紅浪,馮從義一夜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梳洗,吃了早飯,剛剛準備出門辦事,卻見貼身伴當帶了一人進來,

  馮從義小吃一驚,「鐘哥兒,你怎麼來了?」

  韓鐘笑嘻嘻的道,「家裡閒著無事,便出來逛逛。」

  以馮從義的閱歷,如何看不出韓鐘是說謊,「坐吧……有什麼事?」

  韓鐘坐下來:「其實也沒什麼,侄兒只是有件事掛在心上……秀州倭人坊的幾家絲廠廠主,昨日爹爹與四叔是怎麼說的?」

  乍聽到韓鐘的問題,馮從義有幾分驚訝,之前在江南時,他這侄兒對這件事也沒關心太多,想了想,說道:「可觀其自敗。」

  「就這些?」韓鐘有些不滿意,「依爹爹的脾氣,應該不會容忍他們得意太久的。」

  馮從義皺起眉,深深的盯著韓鐘,「……鐘哥,是不是有人向你打聽了什麼?你可要知道輕重。」

  「四叔放心,不是別人問。是侄兒昨天問爹爹,爹爹讓我自己找答案。」韓鐘涎著臉笑道,「可惜侄兒太笨,左思右想想不通,這就過來求四叔你幫幫忙了。」

  馮從義安心了。韓鐘若是撒謊,回頭見了韓岡立刻就能戳穿。笑道,「你爹這件事做得好,你爹娘,把你們這些小子保護得太好了。想當年,你爹十五歲就出門求學,你是十五歲就出門遊玩,說是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可以增長見識,現在路走了不少,至於見識漲沒漲,當然要考一下。」

  「就是這麼說啊,所以來求四叔解惑。」

  馮從義搖頭,「這個忙叔叔可幫不了。你爹既然沒說,四叔又怎麼能說?」

  「四叔,侄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也知道該為家裡分憂了。但不經歷,不領會,一直都懵懵懂懂,就不知該如何做才對。潤州、秀州的事,侄兒想不明白,希望能多得一點指點。」韓鐘眼神堅定,看著馮從義。

  馮從義笑了起來,「既然鐘哥兒你這麼說了,那四叔也不好在推脫。不過你爹既然考你,直接告訴你就是舞弊了,這可不好。」

  「那四叔說怎麼辦?」

  「你就說說,如果你在你爹的位置上,你會怎麼做?」

  韓鐘不假思索,「當然是嚴查各家工廠。」

  「天下工廠工坊眾多,查不勝查。家家皆有靠山,你若是強行干涉私家的產業,你爹在士林中的名聲可就臭了。」

  「孟子有雲,雖千萬人吾往矣。依爹爹的性子,也不會怕。」

  「你爹是打算推廣工廠,吸納無田的人口。工廠新起,弊端必多。若是有人藉機攻擊工廠,壞了你爹的大計又如何?沒有了工廠,再過十年,就有數以百萬計的百姓將無田可耕,無食可吃。」

  韓鐘皺眉說道:「可以移民他鄉。」

  「移民,又能有多少活下來?三萬五萬,官府照顧得了,一路上九成九能活下來,十萬八萬,那就有些勉強了,要是五十萬,八十萬,不是餓死在路上,就是揭竿而起。」

  「但倭人之苦,爹爹不可能不管。」

  「倭人非是華夏貴冑,化外野人而已。何況他們在遼人手中,本就是朝不保夕,隨時隨地都可能性命不保,將他們招到中國來,儘管苦一點,可大部分還是能活下去。一日兩頓,每日雞鳴起床下地,你覺得苦,天下農夫都不覺得苦。每天都要跟開水打交道,中國人覺得苦,但異邦野人卻覺得比過去的生活都要好多了。」馮從義很認真的指點著侄兒,「鐘哥,你爹的書要細讀,要抓住主要矛盾,另外,要學會用全局的眼光看問題。」

  韓鐘眨著眼,深思起來。

  「好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你爹的決定,事關天下億萬百姓,絕不是輕率而為。」馮從義打斷了韓鐘的思考,開始往外趕人,「這件事剩下的,就等你哥哥姐姐和表妹成婚之後再想吧。現在,你可沒這份閒工夫。」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3
第39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一)

  東邊叮叮噹噹的在響,一聲聲的傳進韓岡的書房。

  韓岡放下筆,無奈的看著面前只有十幾個字的白紙,無奈的嘆了一聲。

  家裡正將空閑的東跨院給整理了出來,待韓鉦成親後住進去。韓鉦原來在偏院的屋子,也收拾了起來,等下半年老四的生日過了給他住進去。

  外院的書房本就偏東,離東跨院近了點。雞犬相聞,那邊修屋子,這邊連木匠的咳嗽聲都能聽到。

  韓岡喚了人進來把書房裡的一干書籍和資料都收拾一下,準備換到後花園的小樓去寫文章。

  書房裡面收拾東西,韓岡走了出來,抬頭向東望去。兩名匠人正跨在東院正屋的屋頂上方,一片片的鋪著瓦片。這一次要全都更換,早上的時候,才剛起了個頭,現在吃過午飯不久,看著就快要鋪好了。

  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兒女都要成家了。每次家裡看著裡裡外外的準備,韓岡就忍不住在心裡感慨一番。

  早些年還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宰執,如今已不再適合以年輕標榜了。

  即使按照一般的標準來說,他這個年紀的朝臣,依然能被說成是新進,但從這個時代的平均年齡來看,韓岡已經接近平均壽命了。

  而且韓岡也無意標榜年輕。身居宰輔前列,老成二字是必須擁有的標籤。在雜劇中演大官的,無不是帶著一把大鬍子,這就是民間最樸素的認識。

  當然,這個世上,有太多年紀老大,還依然輕佻不曉事的人。

  潤州知州楊繪昨日韓岡在任免詔書上簽名畫押後已經是前知州,當年在瓊林苑上不顧尊卑,攻擊韓岡一個小小進士,反而丟人現眼,不久之後又因為行事不謹,與宗室女近於褻亂,又遭到貶斥。

  要是依照他的資歷和早年的境遇,現在就可能與韓岡等人並肩而立,可惜性格決定命運,潤州事後,楊繪責授潤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

  團練使是軍中貴官,即使是遙郡團練使,也是軍功渲赫的將領才能有的加銜,但加了副字之後,就是安置被貶責的官員的特有職位了。

  但這一處置方案中,最為刻薄的一手,不是將楊繪左遷至潤州團練副使的位置上,而是本州安置四個字。

  潤州團練副使的本州,自然就是潤州。

  潤州明教之亂,州治丹徒縣百姓傷亡慘重。縱使明教承擔了血債,並全數償還,但官府方面,總得有個官員出來承擔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能在事前發現賊人謀叛,不能在賊勢剛發的時候扼殺在襁褓中,治郡不謹,致使明教能蠱惑人心。這一切,都是丹徒縣、潤州,乃至兩浙路相應官員的責任。

  景誠以及當地州縣官通過平定賊亂的功勞,將自己的責任給洗清。讓賊人一擊得手,致使亂事擴大的丹徒縣尉,用性命換來了朝廷的撫恤,以及百姓的諒解。兩浙路的監司官,距離百姓太遠,罰俸和延長磨勘時間的懲罰,已經可以揭過此事。

  最主要的罪責自然還要落到事變前懵然無知,事變中躲藏不出,事變後還沒出面安撫百姓的潤州知州的頭上。

  潤州也許還有人會覺得朝廷不能無過,但政事堂將楊繪丟過去後,便可謂是怨有所歸,還殘留下來的怨恨,就都落向楊繪的頭上。

  受貶責的官員只能拿到一半的俸祿,以韓岡聽到的一些消息,楊繪在潤州市面上,能不能買到吃的,那還當真存在疑問。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這些老骨頭,於國於民,有百害而無一利,死了也算是好事。

  放下楊繪,韓岡又想起宗澤。

  宗澤這一回在潤州,看到的那些事,似乎是動搖了他的信念。對韓岡所描述的未來,不再抱有堅定的信心。

  這讓韓岡有些掛心。如果是別人倒也罷了,宗澤的才智心性都是韓岡很欣賞的,而且又不缺決斷,日後必為國之棟樑這一點,在另一個歷史中已經得到了證明。

  是不是讓他去輔佐沈括的工作,被現實所動搖的信念,最好還是由現實重新確立。

  沈括這些年工作的成果,世人皆是歷歷在目。鐵路給社會帶來的變化,遠遠超過了修建鐵路時,所付出的那些成本。

  不論是誰,如果能更深入一點的去觀察鐵路對天下的影響,必然會明白誰才把握住了世界發展的流向。

  不論是另一個世紀的歷史書上,還是在此時的現實中,都不乏大宋商業發達的評述。

  但在實際上,所謂的發達只是相對的。在鐵路開始貫通大宋南北,真正起到大動脈的作用之後,大宋的商業,才真正發達了起來。

  世人對產品的需求,一直被惡劣的交通情況所壓制。直到有了鐵路之後,他們的需求才爆發出來。

  棉布在全國各地的熱銷,來自於方便的交通,降低了運輸上的成本,相應也降低了各地的售價。

  而絲綢價格的下降,也同樣因為交通更加通暢。蜀錦的貴重,一方面來自其獨特的美感和質地,但另一方面,也來自於難於上青天的蜀道。

  而絲廠的工廠主們,便是因為需要通過大量的傾銷來拓展市場,又希望能夠從傾銷中得到更多的利潤,才窮兇極惡的對工人盡心盤剝。在工人爆發出了他們的力量之後,沒有哪位工廠主會吝嗇一小部分利潤,而願意冒著自家工廠被焚燒的風險。

  工人們的待遇,會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提高。看到這一點,再看到,工業發展給國家帶來的變化,韓岡相信,宗澤會自己分辨回到過去還是繼續發展,哪個對大宋更加有利。

  不管怎麼說,歷史已經走上了韓岡所希望的軌道,韓岡有些得意的想著……

  砰的一聲脆響,突然從韓岡身後的書房中傳來。

  韓岡的思路被打斷,回頭進屋,卻見三名僕人都低頭,看著書房中的滿地玻璃碎片,三個人全都愣住了。

  韓岡進門的動靜,驚動了三人。領頭的僕人指著其中一人,「岑三,你是怎麼做事的,那是相公最喜歡的玻璃盞!」

  最喜歡的……

  韓岡轉頭去看百寶閣,那件玻璃器物的確不見了。

  在韓岡的書房中,沒有特別貴重的古董,但大小器物,也都能算得上是珍貴。

  現在打破的一個玻璃盞,從下到上,自蔚藍逐步轉為艷紫,色彩瑰麗,質地又晶瑩剔透,毫無瑕疵,宛如真正水晶。

  這玻璃盞出自隴西韓家自有的玻璃窯,卻是意外中的產物,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研究出來到底是什麼樣的材料,導致了顏色上的變化。也就是說,是世上獨一無二。

  岑三已是面無人色,雙腿一軟,就跪了下來,「相公,小人萬死……」

  「好了,你這樣吵得慌,不是什麼大事,誰沒個失手的時候?」韓岡讓領頭的僕人不要再責罵,又對岑三道,「繼續收拾吧,注意手腳要輕些。」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4
第39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二)
  
  趙煦聽著御醫閆淮的吩咐,赤著腳走上台秤。卡的一聲響,計量桿彈起,撞到了上緣的鐵架上。

  御醫閆淮拿出一厚一薄的兩個圓盤形鐵秤砣,放在了砣掛上,計量桿紋絲不動。

  「七十斤。」他報著數,又移動計量桿上的游動砣,讓計量桿上下輕晃,而不是固定向上或向下。

  把標尺上的數字和秤砣的標重加了一下,閆淮提筆在天子的健康檔案上記下了這個最新的數字:「七十一斤半【注1】。」

  趙煦一直很好奇為什麼有著跟桿秤截然不同的外形,明明完全不像是槓桿,台秤卻依然能準確的稱出重量。只不過對答案中免不了要提到的姓名的反感,讓他不願問出口。

  聽到閆淮報了體重,他就從台秤上下來,跟在他身邊的內侍立刻就把外袍給趙煦披上。

  「似乎沒怎麼變。」趙煦皺眉看著標尺上的數字,自己拿起秤砣又加了一下。

  閆淮放下筆,抬頭面向天子。

  在一層單薄的褻衣下,就是肋骨浮凸的細弱身軀。沐浴在陽光下,依然過於青白的臉色,也完全沒有一絲一毫健康的模樣。

  閆淮暗暗地嘆了一聲,對趙煦道:「陛下,人的生長是靠日積月累,百十日之內看不出什麼變化,一定要一年半載才能對比得出。此番測量陛下御體,身高五尺一寸,體重七十一斤半。與兩個月前比,變化的確不大,不過與去年同期來比,陛下的身高長高了一寸,體重也增加了三斤還多。」

  閆淮的長篇大論,趙煦聽著不耐,「朕只想知道,朕同齡人的平均數是多少?」

  閆淮低頭道,「臣不敢欺隱,有五尺兩寸八分。」

  「還差一寸八分?」

  「陛下明鑑,僅僅一寸八分。」閆淮刻意換了種說法,「依照厚生司的統計,男子能長到二十歲,所以陛下完全不需要擔心。以這個速度,到陛下加冠之年,身高當在五尺五寸上下。」

  自從太醫局設立了病歷制度,又按照韓岡的提議,給官宦貴冑,及其家眷設立了個人健康檔案,便有了按時體檢的制度——其實過去也有,不過覆蓋面沒那麼大,也沒有按時記錄的醫案。

  而學校裡的學生,自蒙學入學之後,便在學政衙門編列了個人學籍檔案,同樣也有了按年體檢的制度。有了多達幾萬例的體檢報告,自然也就有了相應統計。儘管只是最簡單的身高體重的平均值,但也足夠稱得上是超越時代了。

  不過這一切,還僅僅侷限於京城之中。京城之外——包括開封府轄下諸縣——都沒有這個條件。

  趙煦半月一次的健康檢查,主要就是測量身高、體重,用最新被發明的聽診器來測聽心肺功能,最後把一把脈。

  以趙煦的情況,不過是在過去的按時問診的基礎上,加了一個身高體重的檢測。

  按部就班的做完檢查,將數據和診斷結果一一記錄,閆淮告辭而出。

  走在殿閣之中,陰風陣陣襲來,讓閆淮裹緊了衣袍。

  『陰氣果然重。』閆淮給手上呵了一口氣。

  幾步外就是初春和煦的陽光,可就差這幾步,便是春暖花開和數九隆冬的區別。

  住在這裡,難怪身體好不了。

  如果是醫療,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太醫們沒人敢用有風險的療法。但如果說到補品,則必然是當世最好的。

  可從小補到大,都已經要成婚了,但天子體質虛弱、發育不良的情況依然沒有改變。虛不受補,這樣下去,生子不易。

  在成為翰林醫官之前,閆淮就聽說過傳言,只要住進這座宮殿,就不免子嗣艱難。大概是前朝留下來的怨恨,或許還有太祖皇帝的。

  作為六十年來第一個在宮中出生,又活到十五六能成婚年紀的男丁,當今天子本身已經打破了舊日的傳言,可現在看來,那個傳言似乎要繼續延續下去了。

  閆淮聽說過,太后和相公們都想著等天子生下皇儲之後,便請他退位為太上皇,把皇位交給皇儲。但以天子的情況,恐怕太后和相公們,是不能如願以償了。

  「從福寧宮回來了?」

  剛回到太醫局,就有相熟的醫官跟閆淮打招呼。

  閆淮腳步不停,點頭回應:「回來了。」

  「如何?」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他報了個截然不同的數字。

  「還這樣?」

  「還這樣。」

  閆淮說著,重重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去一趟宮中,比去新城東二廂醫院門診一天都累。儘管東二廂戶口最多,病人也最多,可處理起來簡單得很,不比去宮中,從頭到尾都要陪著小心,以防行差步錯,還要防備趙煦看出什麼不對。

  趙煦的身體情況不僅僅是體弱多病的問題。單純在身高體重這種最基本的數字上,便遠遠遜色於京師貴冑家同齡少年的平均水準。

  京城中的十五歲少年,平均身高在五尺三寸。這主要是京城的生活條件豐裕,如果是全國範圍的統計,則肯定會更低一點。但如果將統計範圍縮小到貴冑、官宦家的子弟,數值則會再高上一些。

  而趙煦的五尺一寸,還是多報了,其實五尺還差一點。

  福寧殿中的台秤被刻意調校過。讓其稱量出來的重量,比實際重上近一成。看著不起眼,卻讓趙煦的體重多了六斤。給趙煦量身高的標尺,也是特製,讓他的身高比實際要高出了兩寸。

  這些事,福寧宮中人人知曉,但就沒人開口告訴趙煦。朱太妃那裡,太醫局沒敢瞞著,可她也沒有跟自己的親生兒子提過一字半句,免得刺傷了皇帝脆弱的心靈。

  「看來李三是去不了福寧宮了。他那個個頭沒指望能去官家面前。」

  「陳韃子,你是說我和周老個頭矮了?」

  「用得著我來說嗎?官家身邊的人,就沒有一個個頭高的。閆五,你去福寧宮最多,你說那邊有幾個超過五尺六的?」

  趙煦瘦弱,而且很忌諱這一點。要不是因為要照顧他的心情,太后給他身邊安排人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考慮到那麼多。

  去福寧宮的太醫們,他們身高的重要性,不下於醫術,好幾位醫術高超的翰林醫官,就是因為身量太高,而沒有被選中。

  閆淮有一句沒一句的與同僚搭著話,不知不覺間,眼皮便漸漸耷拉了下來。跟他說話的同僚也轉去跟其他人去聊天。朦朦朧朧中,他聽見有人說。

  「都不要亂說話了,外面都有傳說,福寧宮的秤和尺都是特製的。」

  「只要不傳到官家耳朵裡就沒事。」

  儘管太醫們議論的都是宮闈秘聞,但有關天子的大小事,不僅在太醫局這種能近距離接觸皇宮的地方,就是市井之中,也不乏傳說,也沒人會太在乎要保密。

  「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給官家知道了。聽說官家可是打小兒就聰明。」

  「真聰明就不會犯下了那麼多錯了。」

  「除了先帝的事之外,他哪裡錯了。」

  「高太皇……」

  「想想高太皇當初做了什麼?差一點就丟了性命,官家能不恨?只放縱一下罷了,誰想到就出了事。」

  在議論聲中,閆淮漸漸的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間已然不早。

  匆匆在天子的個人健康檔案上填寫下最新的數據,整份檔案便被送去了局中的小架閣庫保存。

  副本則抄送政事堂和樞密院,宰輔們隨時都要掌握天子和太后的健康狀況——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

  這不是趙煦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數據。

  韓岡搖搖頭,將天子的健康報告折好收起,走出房間。

  片刻之後,小廳中,韓岡與王旁對坐共飲,「天子絕非良配。不過木已成舟,就只能希望天子與越娘能夠和和睦睦的過日子了。若能早日生下皇子,那就是社稷之福。」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

  章惇唸著手中片紙上的數字,對面的曾孝寬緊鎖眉頭,「犬子在天子這個年紀,身高體重都要超過許多。天子這個身子骨,怎麼越調養就越弱了?」

  「胎裡就弱,怎能調養得好?就盼著介甫平章的孫女,早日誕下皇子,你我可就能安心了。」

  還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

  曾孝寬沒說出口,但即是說出口,並不能算是詛咒或是讖言,而是世所公認的事實。

  生不出就是生不出,皇宮在那邊,記錄也在那邊。

  最終會不會有例外,則決定最終的結果。

  但看到這一份報告,曾孝寬覺得,還認為會有例外的人,應當是鳳毛麟角了。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難怪……」

  有人若有所思。

  有人皺眉不語。

  每隔半月,都有一份報告在述說一個相同的事實。隨著天子的婚期漸近,這一事實的份量也就越來越重,也越來越讓人有著更多的想法。

  注1:北宋官制一尺約等於三十一釐米,官制一斤約合六百八十克,市制至北宋中葉則降為六百四十克,南宋六百二十五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5
第39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三)

  好事將近,韓家門前的訪客更是絡繹不絕。

  宰相家門前原本就車水馬龍的如同鬧市,現在已經趕上了上元燈會。

  只到了巷口,馬車就再也走不進去,景誠從車上下來,向巷中一張望,不由得就嘆道:「好熱鬧。」

  方興也跟著從車上下來,「沒辦法,平時想給相公送個禮都難,過了這個村,下個店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遇上了。」

  「哦?」景誠回頭,「竟有此事?」

  「相公的生辰從不大事操辦,想送禮都沒門路。年節時的人際往來,禮單上稍稍貴重一點,也會退回去。不過給新人送禮,就不便退了。所以誠甫你看看,這一回相公家嫁女娶婦,多少人都當成了討好相公的機會。」

  「怕不止如此。」景誠搖搖頭:「別人送了,自己沒送,心裡也虛。」

  有些事,你做了,上面記不得。你沒做,卻會被記得清清楚楚。這本是官場上的通例。

  「天下官員數萬,京師之中也有數千,誰送誰沒送,就是去銓曹四選,想對著名單查也查不清,中書門下可不是州縣衙門裡面就那麼幾個人。」

  方興笑說了一句,拉著景誠,「不要管那些人了,他們就是送了禮,過些日子,相公也會回禮——宰相的人情,哪有那麼輕易給人的?——且隨我來,相公正等著誠甫你。」

  潤州的局面終於平靜下來,景誠也就能夠暫時脫身,上京來述職。

  方興本與景誠有過幾面之緣,最近任職京師,被韓岡派了去迎接景誠。

  韓岡此時正在後園中批閱論文,外面的喧鬧傳到後園中來,只剩下風中的一點雜音。

  收禮、回禮之類的小事,有王旖看著,韓岡這個甩手掌櫃當得輕鬆自在。

  不過對著一篇討論圓周率的論文,韓岡拿著炭筆在草稿上點點畫畫,看得有幾分吃力。

  近些年來,在自然科學的研究上,進步速度十分明顯,有些地方甚至讓韓岡都有跟不上時代發展的感覺。

  尤其是代數體系創立,幾何原理被翻譯之後,數學上的進步更是讓人驚喜。《自然》數學篇中,不規則物體的面積和體積的計算是討論的重點,曲線。也有人開始研究怎麼將代數帶入幾何之中。

  可惜韓岡的水平不行,否則引導創立出解析幾何的基礎當非難事,而微積分,也該出現了。

  聽說方興把景誠帶來了,韓岡便放下筆,鬆了一口氣,出去見客。

  「恭喜相公。」

  見到韓岡,景誠便先向他道喜。

  韓岡還了景誠半禮,卻搖頭道:「兒女嫁娶,乃私家之喜。江南安靖,方是宰相之喜。如今江南之地,可堪為韓岡道喜?」

  景誠前幾次拜見韓岡,總少不了幾句寒暄,第一次韓岡如此開門見山。景誠心臟都停跳一拍,不知韓岡想聽到什麼樣的消息。

  他猶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韓岡,又瞥了眼方興,依他對韓岡的瞭解,當朝宰相是喜歡聽人說實話、做正事,而不是歌功頌德、阿諛奉承。而方才方興在外面說了一番韓岡的作風,也印證了這一點。

  他想著,遂一咬牙,「絲廠不休,江南亂事不止。」

  方興在旁問道:「難道江南的絲廠廠主還沒有將工錢漲上來?」

  「小漲而已,遲早會再降回去。此輩慾壑難填,又開始引用倭人,工錢如何能高得起來。」

  方興道:「棉廠開在西北,吸納了多少無地農戶。工錢尤勝耕作,為何江南不能如此?」

  景誠道:「棉廠少而絲廠多,棉價高而絲價低,棉行公心多而絲行私心重,紡棉多工廠而織絲多小農,故而棉廠可安民富民,絲廠則亂民殘民。」

  韓岡道:「此事我亦知,故而借此番兩浙變亂,朝廷將會免征兩浙丁稅三年。同時從明年開始,兩浙兩稅,將不再徵收絲絹,改為納錢,再免去百姓折變之苦。」

  景誠道:「若能減少折變,誠為兩浙百姓之福。但絲廠……」

  方興打斷了他的話,反問道:「誠甫兄,你覺得絲廠現在能廢嗎?」

  「為何不能廢?」景誠忍住心頭的不快,也反問道。

  「因為廢不了。」卻是韓岡做答,「折變殘民之重遠甚於絲廠,天子都查禁不了折變。絲廠收益遠過耕作,富民蜂擁而起,你覺得你能廢得了絲廠?」

  韓岡嘆了一口氣,「還要多謝誠甫你,能坦誠相告。但爾等為親民官,要做的是讓境內無流民,而不是去敗壞他人的產業。絲行私心重,可教化、可引導、可依法重治,但不可貿然罷廢,誠甫,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可百姓何辜。」景誠低聲道。

  韓岡聽得出來,景誠的態度有幾分是投己所好,但也有幾分是真心實意。

  「不要光想到絲農,更要想到天下百姓能穿到更便宜的衣料了。相比起絲天下億萬元元,江南的絲農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朝廷治政,不能兩全之處,就只能有所取捨,眼下的情況,站在更多人的一邊了。」

  見客用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到了二更天,韓岡才脫身出來。

  王旖拿著整理好的禮單賬目等了許久,看見丈夫,就有些不耐煩:「怎麼這麼久?」

  「先是見了潤州的景誠,之後又順便見了沈存中剛剛提拔起來的一個年輕人。據說架設鐵路橋樑上的水平,還要勝過李明仲,泗州到揚州的沙洲石橋就是他主持修造的。方才聊了幾句,很有些想法,不過有些脾氣。」

  「哦?」王旖好奇起來:「現在還有人在官人面前還能有脾氣的?」

  見多了在父親和丈夫面前連話都說不好的官員,也聽過許多在天子面前,手腳發抖語無倫次的故事,王旖完全想像不到尋常小官見到韓岡還能有脾氣,

  「年輕人多如此,能安心做事就好。」

  有才所以自負,又因為沒有功名,自卑之下反而更加自傲,甚至還有狷介。

  若只知之乎者也的腐儒,韓岡沒打算慣著他們的脾氣,但當真有能力的人才,自然要另眼相看。

  「他正想著用鋼鐵來架橋,比起木橋石橋,鐵橋的跨度更大一點。要是能夠成功,肯定是」

  相比起與景誠的會面,年輕的工程師的一點小脾氣,完全不算什麼。

  在權勢面前,景誠不敢硬頂。但景誠的態度,代表了很大一批官員的想法。

  棉廠這種新創一個行業的工廠不算,淘汰舊式生產力的工廠,必然會受到舊勢力的反撲,而大批的失業者,也會讓很多旁觀者站到對立面。

  但韓岡沒打算退縮,江南的情況也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官人……官人,官人!」

  王旖越提越高的聲音,將韓岡的思路拉了回來。

  「嗯,聽著呢。」韓岡漫不經心的應聲道。

  王旖瞪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拿他沒辦法,將幾本冊子一一放在了韓岡的面前,「這是今天的禮單,要還的,要退的,都分了類。這是大姐兒的嫁妝單子,過兩日就先送過去。蘇家昨天也把金娘的嫁妝單子送來了,比之前說了多了兩樣,官人你看看是不是退回去。」

  韓岡翻看了一下,多了四百畝水田和兩千貫錢,「大概是蘇子容從章子厚那邊聽到了什麼,我會去跟親家翁說的。」

  蘇子元已經再娶,更又生了一對兒女。但蘇金娘是當朝宰相家長子的未婚妻,蘇子元的繼室別說虐待,就是慢待也不可能。嫁妝上也沒有儉省,反而比預想得更多。

  在蘇子元趁入覲的機會,帶著女兒入京後,王旖和嚴素心都去蘇頌家探視過,對這個兒媳婦都很滿意。而且,以韓家的家底,更不會對嫁妝有何苛求。猛然看到嫁妝比預先約定的多了,王旖反而覺得不好。

  「根本沒必要攀比,兩家能一樣嗎?」王旖道。

  宰相家和知州家根本不是一個等級,以韓家的家境,也不會太在乎這點嫁妝。在王旖看來,蘇家完全沒有必要打腫臉。

  「還不是怕女兒在夫家受委屈?都是一片父母心。」韓岡深有感觸,「何況福建的風俗也如此。」

  福建嫁女,一向講究。富戶女兒出嫁時,在嫁妝之外,還要另外準備隨車錢數百上千貫,用車載送婿家,一路炫耀。倘不如此,必為鄰里訕笑。為嫁一女,即使官宦門第也要竭盡全力。福建不願生女兒的風氣,也多來自於此。

  蘇家便是福建大族,聽到韓家給女兒準備的嫁妝,也不願意女兒差得太遠。

  「既然蘇親家那邊給金娘又添了嫁妝,大姐兒的嫁妝是不是也加一點。」王旖問道。

  京師風俗,雖不比福建,可也依然講究嫁妝的豐厚。

  「足夠了。日後不夠再補貼也不遲。」韓岡不覺得自己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還會顯得太簡薄。

  韓岡夫婦給女兒準備的嫁妝,最重要的部分是兩份地契和一份存單。

  在開封府界內的一座有著八百畝上等水田的莊子,還有一座位於隴西有著近三千畝棉田的莊子,以及在平安號中提取十萬貫的憑據。

  三樣之外的其他陪嫁加起來,只佔了所有嫁妝的一個零頭而已。

  開國之初,這份嫁妝能讓宰相們打破頭。

  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便曾與另一位宰相張齊賢爭娶一位有十萬貫傢俬的寡婦,最後鬧到真宗皇帝面前,弄得兩敗俱傷。

  如今昇平百年,國富民富,十萬貫已經引不動宰相出面爭搶,但也足以讓世人震驚了。

  不過未免世俗之議論,後兩樣都不會公開,兩家心照就好了。韓岡也只跟章惇隨口提過。

  「不如送親的車馬就不帶回來了,留給祥哥和大姐?」王旖提議。

  「也好。」韓岡點頭道。

  按照此時京師的風俗,嫁妝需用人來抗,新娘也要坐花轎。

  但以人為畜,向來為韓岡所惡,此番嫁女娶婦,韓家將以馬車相送、相迎。

  準備去迎親的婚車,已經準備好了。而運送韓瑛的嫁妝,也將會用貨運馬車來運送嫁妝箱籠。而不是兩個挑夫抬一個箱子,這樣穿街過巷的風俗,會阻礙京師的交通。

  在韓岡看來,還是一支車隊更符合他的審美觀。

  要不要順便把天子聘後的儀式也順便改了呢?韓岡想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6
第39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四)
   
  【因個人原因耽擱了許久,很對不起各位書友,接下來的會用心寫。這是第一更。】

  京師的季節變化飛快。

  前幾日汴河上還能看見冰凌,這兩天河畔的柳樹就發了新芽。

  和煦的陽光送來了溫暖的春風,街上的行人漸次換了厚重的冬裝,

  天子大婚的日子將近,韓家一對兒女的婚期也就近在眼前。

  老大的新房倒是整修好了,但家裡反倒是更加鬧騰了。

  韓岡把一應瑣事都交給妻妾去處理,只管看他的書和論文,隨手再處理一下朝廷上的公事。當然,還有通過各種途徑送到他手中的信函。

  以韓岡的身份,每天總有少則十幾,多則幾十的親友和門生的書信送到手邊。而那些落款上的姓名沒多少交情,甚至全然陌生的信箋,從來都是在三位數上。

  這些私人信件,在收信後,按照親疏不同,被服侍韓岡的親從先一步分門別類,放到韓岡的面前。每天韓岡都會用上小半個時辰來看信,大部分是在外書房處理,看信後直接口述回覆,讓下人寫了再簽名。只有一些重要的信件,才會拿回來仔細翻閱並親自回信。

  『相公執事』,是橫渠書院蘇昺寫來的信。

  信中是跟這段時間韓岡收到的所有信件一樣,先為韓家兒女的婚事向韓岡道喜,接著才是有關書院中的情況。

  『吾兄鈞鑒』,這是表弟馮從義的信。

  先是為侄兒侄女的婚事道喜,又為不能親臨而道歉,剩下的就是對西北近來發生的一些事件的通報,還有家裡產業的日常報告,又有家中大事小事,每次都會寫滿十幾張信紙。

  跟著馮從義的信一起到的一封『吾兒親啟』,就是閒居鄉里的父母所寄。雖然沒有其他信件的文筆,完全是大白話

  這兩封都是必須要先回的,韓岡從書桌下的格子中抽出一張信紙,自己磨墨,提起筆在信上寫下:男岡跪稟,父母親大人膝前……

  聽到屋外一陣腳步聲,韓岡放下筆,回頭看著書房的門。

  「相公,大郎來了。」

  先是門外親隨的通傳聲,接著韓鉦的聲音響起。

  「大人,兒子來了。」

  「進來吧。」

  韓鉦推門進屋。

  韓岡頭略抬了抬,看著兒子。

  他的這個大兒子身量很高,已經跟自己平頭了,轉了年過去,多半就要超過去了。

  從小就被督促著打熬筋骨,就是在橫渠書院也沒有斷過,身形像勁松一般挺拔。

  臉上倒是平平靜靜的,卻不像明天就要去迎親的樣子。

  站在韓岡面前,韓鉦稍稍有幾分不自在,「大人把兒子叫來,不知何事?」

  「坐下來說話。」

  韓鉦老老實實的依言坐下,背挺腰直,雙手放在膝蓋上,屁股只稍稍挨著椅子邊,坐在椅上倒像是在蹲馬步,整個人都是緊繃著。

  兒子緊張得就像老鼠看到貓,韓岡便有幾分不高興,皺起眉,「你當為父這是要請你吃鴻門宴啊?」

  「兒子不敢。」韓鉦往後坐了坐,坐得更自在了一點。

  「都準備好了?」

  「都好了。」

  「新房也去看過了,覺得怎麼樣?」

  「一切都好。」

  「為了你這新房,你母親花了好大心思。」

  「讓母親費心了。」

  韓岡問一句,韓鉦就答一句,父子兩人一問一答,韓岡心中就有幾分無奈。

  父子之間,尤其是做父親的面對青春期的兒子,嚴格管束很容易,但要把酒夜話,那可就難了。

  就是有心裡話,做兒子的也寧可跟朋友說,也不會對父親對母親說。一個父親拉著兒子坐下來談心,這感覺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而且幾個孩子小的時候,韓岡就東奔西走,各處任職,等在京中安定下來,韓岡就升到了宰輔班中,事情更多,對兒女雖也關心,但放在他們身上的時間畢竟有限。

  每日晨昏定省,多是叮囑吩咐,親近的時候少了,自然就生疏。

  「今天蘇家的人來鋪房,陳設也看了?」

  「看了。」韓鉦難得皺了皺眉,「太奢侈了一點。」

  京師的風俗,婚禮的前一天,女方會派家人到男方家裡掛帳,鋪設房臥,俗稱鋪房。如今民風好攀比,女方為了顯示自家的富貴,自是儘可能的鋪張。今天蘇家人過來,抬手就是一張珍珠帳簾,儘是三分大小的圓珠編綴而成,相形之下,金絲楠木的拔步床看著也不那麼顯眼了。

  「那套珍珠簾?」韓岡也聽說了,「女兒要嫁進宰相家,還是長媳,總要維持一個體面二哥說得還是富家。何況現在的珍珠能種了,也不值什麼。」

  韓家講究養生惜福,縱使豪富,吃穿用度上也都和奢侈不沾邊。

  一套珍珠帳簾掛在床榻上,韓鉦看著就不免擔心就要娶進門的妻室性好侈汰,惹得父母不開心。

  「你母親,你娘,都去你蘇伯父那邊看過了。蘇家七娘子人品、相貌,都很出挑。這些年,兩廣那邊也有多有消息往來,是個好孩子,大哥你不用擔心。這嫁妝置辦的奢華,一來,方才也說了,是怕嫁過來被小瞧了,沒了體面。二來也是你岳母怕被人說閒話。」

  蘇子元的續絃據聞是個大家閨秀,最好臉面,為避人言,竭盡家財給前任留下的唯一血脈置辦嫁妝。

  幾乎是差不多的理由,王旖給韓瑛的嫁妝則更多。

  除了羅列在單子上的嫁妝,還有脂硯齋這個香水鋪這是王旖四女的私房前兩日與韓岡商量了一下,又把在京師的兩家分號都轉給了女兒做私房,一年出息少說又有萬貫。

  王旖給韓瑛準備的這套嫁妝,也就公主出降能比比了。

  韓岡現在拿著韓鉦妻家給嫁妝說一說,也是不想兒子對韓瑛的嫁妝有什麼想法。

  韓岡說得又不算隱晦,韓鉦領會了父親的言外之意,兄妹之間情分很深,被父母教訓的又好,聽了就站起身,鄭重道:「大人放心,兒子明白。」

  兒子懂事,韓岡自然高興,笑著點了點頭,想想又嘆了口氣,道:「你妹妹其實也難。」

  庶出倒也罷了,生母偏偏還是教坊出身。在家裡是獨女,父母當成眼珠子來看,但嫁出去,王家一眾親戚中間,不免多生口舌,妯娌中也少不了搬弄是非的王家是江西大族,僅是王厚的兄弟班就排到十三,王祥的兄弟也有六個。人多是非就多,不用嫁妝壓住人,光靠宰相的聲威,那哪裡夠?一權二財,哪個能少了?

  「大人放心,」韓鉦沉聲道:「有王伯父和瑞麟在,妹妹不會吃虧。而且還有兒子和七個弟弟在,怎麼也不會讓人欺負了妹妹。」

  韓岡忍不住微笑起來。為什麼說兒子多就是福氣?嫁出去的女兒,都不愁受人欺。

  「那樣就好……坐吧。」讓兒子坐下,韓岡沉吟了一下,問道:「成了婚,也算成人了。不知大哥你對日後有什麼想法?」

  「兒子想再讀書進學。考個進士出來。」韓鉦說完,便看著父親,手攥著,緊張從眼神中透了出來。

  他自是知道,父母曾經考慮過讓他轉為武職,將他這一支走將門世家的路線,但大宋貴文賤武,如果有可能,他還是想要去考一個進士。

  韓岡眼神深沉,「你出生的時候,為父還跟你娘說,就得往地裡埋幾罈酒,等你高中之後,就拿了出來大宴親朋,當時就埋了下去。就埋在隴西老家後園中,現在應該還在。」

  韓鉦咬了咬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兒子魯鈍,讓大人失望了。」聲音幾乎低得聽不清,但他又飛快的抬起頭,迎上韓岡的眼神,「但讀書多年,兒子總想試上一試!不管成與不成,不試試,兒子總是不甘心的。」

  韓鉦剛剛有了秀才的資格眼下制度初行,這秀才不過就是一個空頭名號,按照韓岡定製的標準,日後也不會多稀罕。真正想考進士的,不會太放在心上。

  等今科韓鉦再去參加舉試,舉人的頭銜也當能順順當當的到手。不是說韓鉦的才學有多高,官宦子弟和官人參加舉試,貢舉資格一向拿得十分輕易。別頭試,鎖廳試,都是給官宦子弟開闢的捷徑。

  當福建的普通士子要與一百人、兩百人爭奪一個上京的資格時,參加別頭試的官宦子弟,只要與四五人競爭,而參加鎖廳試的官員,更是三中取一的超高錄取率。

  韓鉦有官身無差遣,得去參加別頭試。以韓岡的身份地位,只要韓鉦去考了,考卷還能看得入眼,取中的名單中自然少不了他的名字。

  只是與秀才一樣,舉人眼下也不過就是一個空頭名號。既然考中之後,下一科想上京參加禮部試就必須再考,那舉人的資格其實也就剩下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待遇了。

  等到了禮部試上,所有的考生這才基本上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與天下數千英傑競爭,韓岡又是最不喜徇私的性子,韓鉦想要一個進士出身,就是讓他自己來看,也知道是希望渺茫。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7
第39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五)
  
  【第二更】

  看著兒子倔強的表情,韓岡也不免心疼。

  韓鉦雖不聰穎,在經義上也不出眾,但勝在為人樸實,而且在格物上極用心,自幼被韓岡教導,數學、物理、化學、地理等自然科學方面的學識,不輸給任何同齡人。

  如果他能將分心在格物上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三經新義》上,以他能得到的教育條件,一榜進士就只需要一點運氣。多考兩次,還是能考中一個進士。

  自家的兒子,韓岡怎麼忍心他受委屈?

  「話不是這麼說的。大哥你要考進士,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韓鉦倔強的表情變了,眼神中儘是詫異。

  韓岡微微笑了,「熙寧三年之前,為父就沒想過能高中進士,西人怎麼跟南方的士子比詩賦?但熙寧三年出了一件事,大哥,你知道是何事?」

  韓岡考校兒子,韓鉦稍作思索,眼睛就亮了起來,「熙寧三年的殿試上,先帝改詩賦為策論,後又下詔自熙寧六年癸丑科開始,進士科改試辭賦為經義策問。」

  朝野大事,官宦軼聞,他這種官宦人家的子弟有長輩教導,從來都比寒門出身的士人瞭解的要多得多,跟著現在的話題來,韓鉦自是明白韓岡說的是哪 .. 一樁。

  「爹爹,你是打算……」韓鉦心中激盪之下連稱呼都變了,話沒說下去,兩隻眼珠子定定的瞪著父親。

  韓鉦打小兒就沒見過自家的父親寫過詩,也知道自家父親在這方面連外祖父的腳底板都趕不上。

  小時候就聽父親在與母親聊天時親口承認過,沒有熙宗皇帝和外祖父改易進士科的考題,自家父親根本就沒指望能考上一個進士,甚至通過舉試都難即便是錄取率極高的鎖廳試也一樣沒指望。

  眼下自己考進士也沒指望,可要是自家父親也能把考題改一改,改考自己熟悉的範圍,那進士又豈在話下?

  明目張膽的徇私舞弊,那要惹起士林間的公憤,可自家父親主張氣學幾二十年,從制舉開始,一步步的改變科舉制度,如今舉試和諸科都摻雜了許多氣學內容,也就只剩禮部試和殿試,世人都在等著這最後一步,即便自己順道沾了點光,誰也不會說他是為了讓自己兒子考中進士而改變考制,只會覺得理所當然。

  韓岡也正是這麼說的:「也不是為了大哥你,是為了氣學。但大哥你從小就得授格物之學,到時候,你考中的幾率自是要高過他人。」

  這就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優勢了。小到早一步瞭解到考官的偏好,大到在試卷中埋下關節,寒門士子縱然明面上與官宦人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但暗地裡,起步時還是要差上十幾步但這一點差距,相對於舉試時的區別,已經足以讓寒門士子感到滿足了。

  韓岡無意去為兒子作弊,考官的偏好則不須韓岡費心,但韓岡直接改了考綱,得益最大的人群中,自是不會少了他的兒子。

  韓岡說著輕笑了起來,「你外祖父為了推廣他的新學,硬是將考了幾百年的詩賦給改了。既然他能做初一,為父也能做十五。」

  對韓岡的說法,韓鉦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長輩之間鬥氣,做小輩的本就難以自處。

  早年韓岡奔走於外,王旖幾次帶著全家寄寓在娘家,韓鉦兄妹在王安石家中斷斷續續住了將近有兩年的時間。

  韓鉦雖是庶子,可在王家,得到的待遇並不輸給王旖生的老二和老五。而且王安石對兒子橫眉豎眼,對韓岡也多不苟言笑,可在韓家子女面前,他們的外祖父再和藹不過,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一提起韓岡與王安石之間的紛爭,小的還不曉事,大一點的如韓鉦韓鐘兩兄弟也好,韓瑛這個女兒也好,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保持沉默,多還要勸一勸韓岡。

  韓岡知道韓鉦為難,道,「扯得遠了,你們外祖父的才學和功業,為父一直都是極佩服的。如果不是有道統之爭,如果不是最近這一樁糊塗事,為父也不會說半句閒話。」

  韓鉦一句話也不敢說。看來外公把表妹越娘嫁給天子,的確是讓自家父親惱火至極。

  韓岡也停了口,孩子面前總不方便說得太過分,「為父方才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要告訴大哥你只要努力向學,一榜進士還是不難的。」

  「是。孩兒明白!」韓鉦用力的點著頭。

  「可僅僅是不難而已,可不是說肯定能中。天下才子成千上萬,你大意一點,可就要被人擠下榜去。」韓岡不放心的叮囑兒子。

  「大人放心,兒子必不墮大人之名。」

  韓岡正準備再說些什麼,突地神色一動,看向屋外。

  一人通報後匆匆而入,先看了韓鉦一眼,然後語氣急促的對韓岡說道:「太后突發惡疾,王留後請相公速速入宮。」

  韓鉦臉色丕變,韓岡則不動聲色,甚至都沒起身。

  「大人?」韓鉦不解的問韓岡。出了這麼大的事,韓岡怎麼都不動彈。

  「你先回房休息去吧。明天就要成親了,要養足精神,不要晚睡。」韓岡吩咐道。

  「兒子知道了。」

  韓鉦起身,向韓岡行禮,心中的失落,卻不免流露於外。

  韓岡瞟了兒子一眼,想了一想,改口道:「在旁邊站著聽,不許多問。」

  韓鉦精神一振,連忙點頭應道:「兒子知道。」

  隨即就站到了韓岡的身後。

  「去準備車馬。」

  「去蘇平章、章相公、張樞密府上探問。」

  「去後面轉告你們主母,不必擔心。」

  「告訴報信人,讓他稍待。」

  韓岡穩如泰山,招來一應親從,一連串的吩咐下去。與此同時,外面的急報也接二連三的傳進他的書房中。

  「相公,晨暉門開,有十餘人騎馬出宮,各自分頭離開。」

  「相公,甲五急報,太后暴病昏迷。」

  「相公,政事堂遣人來報,禁中有異聲,會通門有人出外,似有大變。」

  「相公,辛十三來報,宮中有變。」

  「相公,衣服來了。」

  「就在後面換。」

  韓岡轉去書房裡面更衣,又見有人來報。

  「相公,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隔著一重簾,韓岡道,「讓他們等著。」

  「相公,太醫局遣人來報,太后宮中遣人招值守禦醫入內。」

  韓岡換好了一身公服,踱出裡面,在書桌前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冊子,翻了一下,「今天是安素之和雷簡。」他抬頭對已經緊張得冒出汗來的兒子笑了一下,「安素之用針是一絕。」

  韓鉦緊繃著臉,點了點頭,卻記著韓岡的吩咐,不敢開口說話。

  「相公,石信來報,宮中情況不對,請相公小心。」

  石信這個名字韓鉦很熟悉,出身就是韓府,是韓岡手底下出去的諸多武官之一。他現在在京中領兵,但韓鉦卻不知具體的位置。

  他看著自家的父親,卻見韓岡已經抽出了一副輿圖,韓鉦只一瞥,就看出來那是京城的地圖。

  韓岡站在地圖前審視,又有一人奔走而來,「相公,天波門開,有兩騎出宮,往芳林苑方向去了。」

  韓鉦聽著心頭就是一驚,『這是哪一家?』

  芳林苑在治平元年之前,是一座皇家苑囿,但如今卻只剩下地名。在治平年間,改成了廣親北宅和睦親北宅,是太祖、太宗、秦王所傳諸宗室所居之所。

  刺探宮闈四個字,放在朝臣身上就已經是大過,放在宗室身上,那就是居心叵測了。

  但韓鉦在韓岡的側臉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連話也沒說,只輕蔑的哼了一下,彷彿知道究竟是何人。

  「相公,章相公遣人通報,宮中急報太后惡中,兩更四刻將行。」

  「回去告訴章子厚,我知道了,御道前會合。」

  「相公,蘇平章說知道了,宮中的人也到了,他將即刻入宮。」

  「請轉告平章,韓岡這邊知道。」

  「相公,御藥院童管勾遣人走報,太后突然昏迷,福寧宮中似有異動,請相公早作準備。」

  「嗯。知道了。」

  放在書房一角的座鐘穩定的走著,分針劃過了半個鐘面,兩刻鐘的時間裡,韓岡的書房中人來人往,所有的消息彙總在書房的主人手中,又轉化成各種命令,傳遞了出去。

  「好了,為父要入宮了。」韓岡看了一眼座鐘,對韓鉦道,「感覺如何?」

  「大人。」

  韓鉦的嗓子彷彿被抽取了所有的水分,乾啞低喑。在見識到了韓岡處置太后暴疾一事的一幕幕,他沒有與聞要事的興奮,而是緊張。

  他現在終於體會到了,韓家這潑天的富貴,根基到底有多麼脆弱。宛如小舟航行在颶風隱現的汪洋之上,眼下只有暫時的平靜,隨時有傾覆的風險。

  韓岡拍了拍韓鉦的肩膀,示意兒子放鬆一點,「不用擔心。太后不會有大礙,明日應該還來得及回來主持大哥你的婚事。」

  得到韓岡的提醒,韓鉦這才想起來,他明天就要成親了。

  這事情如此不巧,太后竟然就在這時候突發惡疾。

  韓岡輕推了兒子一把,「等大哥你考中進士後,這些事你也要操心了。現在,還是先回去吧。」

  韓鉦唇角動了幾下,心中的翻覆化作了一句,「大人一路小心。」

  「放心。」韓岡笑了笑。

  韓鉦離開了韓岡的書房,返回自己廂房道路上,還關注著府中的動靜。

  大約半刻鐘之後,韓鉦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前院也有了動靜,雲板響了三聲,大門敞開,車馬出行。

  這個家的男主人,終於動身前往宮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8
第40章 何掌綸言奉帝尊(上)

  馬車平穩的行駛著。

  趕車的馬伕是個好手,沒有吆喝,連個鞭花都不見響,就讓四馬拉動的大車,輕巧的轉上了御街。

  韓岡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反覆推算各種情況下的應對。

  在兒子面前,他指揮若定。但到了黑暗私密的空間裡,憂慮再也無法遮掩。

  如此平穩的馬車,又有誰能想到,車輪距離千丈懸崖只有一尺之遙?
  
  沒人能把所有事都算計精準,太后突發重病,讓人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熙宗中風的那一樁。

  那一回,宮中最有權力的幾人,人人都盼著熙宗皇帝能好轉——難道當時的高太后會希望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這麼英年早逝?這就有外臣活動的空間。

  但這一次,太后一倒,剩下的可就是天子和太妃了。大內的會通門、宣佑門一關,天波門下鎖,裡面發生什麼事,外臣都伸手莫及。

  現在自己往禁中趕過去,儘管心知才幾個時辰的時間,連身邊人都是太后耳目的太妃和皇帝還翻不出什麼大浪來,但心中還是不免忐忑。

  理智能夠控制,但心情可沒那麼容易控制住。尤其是在自己明明還有其他反制手段的情況下,偏偏還要去冒風險,從純粹的理性角度來看,當真是有些蠢。

  如果是章惇,想必不會選擇這條路,而是會用更加穩妥的辦法。

  不過,在章惇看來,自己肯定會入宮,所以同為宰相的他,也必須入宮。

  韓岡想起章惇氣急敗壞的反應,也不禁一樂,也算是害了他一次,可惜沒能親眼看見。

  之前章惇遣人傳話,跟自己說了一下出發的時間,就是想要先商量一下,到底是入宮還是不入宮。
  
  突然有一騎靠近馬車,在車邊彎下腰,靠近車窗,敲了兩下窗戶,待裡面的韓岡拉開窗戶,低聲稟報,「相公,蘇平章剛剛過去,大概是一刻鐘前的樣子。」

  「嗯。我知道了。」韓岡點頭。

  報信的親從退開,韓岡拉上窗簾,重重的靠上椅背。

  風從敞開的車窗刮進來,捲動窗簾,外面的燈火映得韓岡的面容忽明忽暗。

  蘇頌入宮了。

  這下子,不論章惇怎麼想,都是必須入宮了。

  所謂的退路,自然也不復存在。

  再次拉開車窗窗簾,韓岡吩咐道,「走慢點。」

  隊伍頓時慢了下來,就在此時,自前方的街口,閃出一片燈光。

  很快,一支隊伍出現自街口,上百支玻璃燈盞晃著,驅破了天街上的黑暗。

  「相公。章相公來了。」車窗外,再次有人稟報。

  「停車,把我的馬牽來。」

  韓岡吩咐,馬車驟然停下,整支隊伍也戛然而止。

  韓岡從車上下來,換了馬,騎過去與章惇並轡而行。兩支隊伍,也會合一處。

  兩人沿著御街,緩緩向宣德門
  
  夜色之下

  「蘇子容已經先入宮了。」

  「嗯。」韓岡反而輕笑了一聲,「他是百無禁忌。」

  「玉昆,除了你我和蘇子容,還有誰?」

  「多了。廣親、睦親都有人知道了。不過其他人估計都在望風色,你我不入宮,也沒人……」想到了蘇頌,韓岡話打了個磕絆,「沒人敢進去,蘇子容另算。」

  得到消息,敢直接入宮的也就蘇頌、韓岡和章惇,有資格領頭的也只有三人。就算是張璪這位樞密使,既沒有資格也沒膽子。

  不過章惇可是不情不願,他聞言皺了皺眉頭,帶著幾分期盼,「也不知蘇子容進去了沒有?」

  「還沒進去那就最好,一起進去也能互相壯壯膽。」韓岡半開玩笑,「不過,我想也沒人敢攔著他。」

  皇城又不是京城裡為了維護街面衛生,開始修造的公共廁所,朝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皇城、禁中幾道門晚上落鎖後,再想出入可就難了。

  如果是在熙寧、元豐的時候,或者更早,仁宗、英宗在位的時代,宰相想也入皇城,可以,先把關防拿來。即使領著宰相的是剛剛出去的大貂璫,也沒人情可講,只看物不看人。

  太后暴病,禁宮之主就是天子。趙煦可沒派人找韓岡,也沒派人找章惇、蘇頌。

  但如今皇城禁中,沒有一個主心骨,宰相們的權威也早建立起來,蘇頌只要在城下一喊,誰也不敢攔著他。

  也的確如韓岡所料,等兩隊人馬抵達城下,就看見蘇頌的一隊元隨,還有宣德門當值的將領。

  宣德門側門中開,露出幽深的通道。

  章惇駐馬門前,膽大包天的他,望著這條通道也不禁心中發毛。他轉頭低聲問韓岡:「玉昆,可有把握?」

  對禁中軍隊的控制,章惇遠不如韓岡,當過樞密使都沒用。

  韓岡抬頭城上,瞇縫起眼睛看了一下,就轉頭對章惇道,「沒事,走吧。」

  韓岡是怎麼確定安全,章惇更不多問,隨即便與韓岡一同馳馬入宮。

  有蘇頌開道在前,兩人一路都無阻攔,抵達慈寧宮時,先在門外見到了一臉焦色的王中正,還有被堵在了門外的蘇頌。

  看見章惇和韓岡,王中正的雙眼亮起,「相公終於來了!」

  韓岡和章惇一步步登上階梯,一名內侍攔在兩人的面前,「太后寢殿,請相公止步。」

  殿前鴉雀無聲,就只有幾個燈籠在屋簷下晃動。多少雙眼睛在明處暗處看著,等著宰相們的反應。

  章惇的臉上一陣怒意閃過,跳過那內侍,喝問後面的王中正,「怎麼回事?!」

  那名內侍卻大膽,高聲叫,「官家有詔,太后病重,正在診治,諸人無詔不得妄入,以免驚擾到太后。」

  韓岡帶著幾分不滿,以蘇頌的身份,不該被這等小人攔在門外,「子容兄……」

  蘇頌抿了抿嘴,卻沒說話。

  蘇頌一直都很注意對天子的禮節,尋常向太后奏事,還要對皇帝複述一遍的大臣,也就只有他一個了。

  如果是天子的口諭,他當真不會違逆。

  『皇帝得到消息可真快。』

  章惇和韓岡對視了一眼,同時輕嘆了一聲,俗話說人走茶涼,在宮廷中,這茶湯涼得尤其快。

  如果太后安好,這宮中沒人敢興風作浪。但她一病倒,立刻就有人倒向天子了——想賭一把,又有膽子,從來都不少,這可是潑天的富貴。

  而心懷猶豫之人更多,只要章惇、韓岡有一點應對不對,他們立刻就會倒向天子。

  幸好還有許多人是沒辦法跳槽的。尤其是在上面一點的那位王留後。

  「蘇平章,兩位相公,還請回吧。有官家侍奉太后,太后很快就會康復的。」

  那位內侍甚至都趾高氣昂起來,在三位宰輔面前指手畫腳。

  韓岡懶得多話,指了那內侍,對王中正道,「拖下去。」

  王中正有了主心骨,立刻就有了精神,一聲低喝,「聽到沒有,拖下去,別吵著太后。」

  兩名班直隨即應聲而上,將那內侍掀翻在地,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先一腳踢碎了他的下巴,牙齒亂飛,滿口溢血,頓時就說不出話來,隨即一柄長劍自腰後捅進去,頓時就沒了氣息。

  韓岡和章惇對此理都沒理,逕自排門而入。平章軍國重事的蘇頌皺眉看了內侍一眼,也跟了上去。

  寢宮之中,天子趙煦平靜得站著,對宰輔們的到來沒有任何意外。

  太妃朱氏則抬起頭來。看見外臣,朱太妃都沒有躲避的意思,拿著條雪白的汗巾,穩穩的坐在床榻旁。

  趙煦側過身,偏頭看了看依禮參拜的章惇和韓岡:「兩位相公也入宮來了。」

  繼而又看到了蘇頌,「蘇平章,還是進來了啊。」

  小皇帝的話語中透著濃濃的諷刺味道。

  韓岡、章惇、蘇頌先後在天子面前參拜,趙煦也沒說平身,又返身望著太后的臥榻。

  韓岡徑直起身,「太后一身繫於天下,乍聞病情,臣等安能高臥家中?」

  朱太妃轉過身,眼中喜色甚至都沒有遮掩,她拿著汗巾蹭著眼角,帶著濃重鼻音:「誰想到太后好端端就昏倒了。相公們也真是公忠體國,大晚上的入宮來探問。」

  「太后入睡前曾有口諭,詔臣等入宮。」章惇面不改色的欺君罔上,這就只要一個借口,剩下的根本就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說著就與韓岡一起向前。蘇頌也沒再猶豫,一同上前去。

  當值的翰林醫官安素之正坐在太后榻前,拿著銀針在太后手上慢慢捻著。雷簡在旁坐著,手上提筆,似乎是在寫醫案。

  韓岡對太醫局中一應翰林醫官的情況瞭解很多。

  雷簡就是個湊數的。但安素之的醫術在太醫局中也算得上是出挑。尤其是針法,當可算得上是一絕。如果太后病情不重,幾針下去,至少能夠醒來一會兒。

  韓岡走近了幾步,就見榻上的太后緊閉雙眼,臉色蠟黃,顴骨在腮上落下了深深的陰影。

  平日裡隔著一重屏風,又畫著妝,竟然沒有發現,為了國事,向太后已經憔悴到了這般田地。

  蓋了厚厚的被褥,胸口甚至難見起伏。

  在太后的手上紮下幾支銀針,安素之放下手,先起身擦了擦汗,回頭對三位宰輔拱手,權作行禮。

  「太后病情如何?」

  章惇立刻問道,視天子如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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