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89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9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上)

  「娘娘是這麼說的?!」

  趙煦猛地站了起身。但立刻就坐回來,緊張的望著水榭的門口。

  「怕什麼,你我母子說些體己話,有哪個敢打擾,打死了事。」

  朱太妃鳳目剔起,視線在門前掠過,她方才將趙煦身邊清了場,可沒人敢硬頂著。

  十年前她以麗色聞名宮中,如今也依然顏色不改,臉上都看不見歲月留下的痕跡,但尖銳的表情,在容色上平添了一份狠厲。

  趙煦緊張的神色也沒有消退多少,勉強的笑了一下,「娘,娘娘當真是這麼說的?」

  「癡兒,要是不確定,娘怎麼會跟你說?」

  兩年的時間,儘管身邊親近已被一網打盡,左右近側皆是保慈宮中人,但向太后再怎麼心狠手辣,也不可能將天子的生母一併處理掉。

  只要還有這麼一個缺口,趙煦的耳目便不會閉塞在區區宮城之中。

  「但娘娘這麼做,也不一定是讓孩兒親政。」

  「官家,成了親,便是成人了。成了人,還能不親政嗎?」

  趙煦不敢如此天真:「可仁宗皇帝大婚之後,也沒能親政。」

  「也有慈聖和你祖父。」

  「可韓岡與章惇二人相互勾結,朝堂上又不見有一個韓琦。」

  朱太妃探手摸著趙煦的頭,幾年前還是剃著光頭,只留下幾撮小角兒,如今已經把頭髮給留了起來,越看越像是大人了。

  「娘是婦道人家,但也知道,天底下不止有權奸,也有諍臣。官家是人心所向,那些宰相堵不住。」

  見趙煦仍是緊皺眉頭,她心下一歎,「娘知道你擔心保慈宮,要是她敢對官家做什麼,娘也不會幹看著,總能鬧個灰頭土臉,看她還能將娘給……」朱太妃話聲猛地一頓,隱去了尖銳的表情,換上了一副語重心長,「官家一定要好生讀書,不要辜負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一名四十多歲的內侍出現在門前,眉濃目細,鼻鉤彷彿鷹隼。

  朱太妃在他的盯視下站起身,諄諄囑咐了一番,然後蓮步輕移,在一眾宮人的護持下告辭離去。

  衝著親生母親的背影,趙煦慢慢的彎腰:「小娘娘慢走。」

  重新起身,趙煦的心裡沒有任何期待。

  他沒有朱太妃那樣樂觀,太后的這句話,也許只是為了不想親口否決,而讓宰輔們出來反對。

  想起元佑以來,幾乎只入不出、只內部調整的兩府,想起兩府中的那幾位,趙煦完全不相信他們會輕易的將套在自己身上的繩索給松上幾分。

  一群竊國之賊,怎麼可能給自己機會?

  ……………………

  「太后是這麼說的?!」

  「岡親耳所聞,豈會有假?」

  「玉昆,是不是宮裡面有什麼言辭讓太后難做?」

  「沒聽說。子厚兄你聽說了什麼?」

  「聽說了也不會問了。」

  兩府宰執會於都堂。

  蘇頌照常例不至,郭逵告病,沈括居外。其餘宰執,昭文相章惇、集賢相韓岡、樞密使張璪、知樞密院事熊本、參知政事鄧潤甫、參知政事曾孝寬,皆列席其中。

  現任知樞密院事的熊本,在下首處聽著兩名宰相的對話,一邊小心翼翼的從嘴裡將一片茶葉給取了出來。

  全都是草根樹渣。熊本又小小的啐了一口,將碎末啐了出來。

  這種炒青,他最早喝著還算新鮮,但時間長了,還是覺得過去的團茶更合口一點。偏偏政事堂中使用的茶湯都是附和韓岡的口味,多久日子沒有使用團茶了。

  即便政事堂總能從貢賦中得到不少團茶提供給官員們日常飲用,可如今也只是將之作為年節賜物的一部分,發給中書門下的所有官員。

  這些都是之前政事堂中人為了討好韓岡,才如此改了一通。

  章惇如今雖是入主政事堂,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喝的到底是團茶還是炒青,就是白水,他也照樣不在乎。故而政事堂中尋常提供的飲品依然是炒青。

  不過真要想喝團茶,還是可以喝得到,但就跟大部分新人和客人一樣,熊本還不願如此張揚。

  「太后若是真心。」就看見章惇皺了半天眉頭,然後轉向韓岡:「玉昆,你怎麼看?」

  「所以來請教諸位的意見。」韓岡又一次一推了之。

  這是在唱哪一出?對唱嗎?

  熊本心下不屑,嘴角也拉了下來。兩名宰相一搭一唱,如此默契,兩府之中,還有別人說話的份嗎?

  自從章惇擔任宰相之後,韓岡從未與他爭權過。

  儘管朝堂上大多數朝臣都心知肚明,韓岡他是以十年二十年為期,去培養氣學的弟子。他的門生遲早會蜂擁於朝堂之上。

  但十幾二十年之後的事,有幾個會去在意?

  真到那時候,章惇不是回到泉州做太守,就是在平章的位置上沒精力管事了。讓韓岡去掌控朝堂又如何?

  而現在,有韓岡的配合,章惇只要注意不去侵犯他的那點自耕田,便可以放心的去操弄朝堂大政,其餘輔臣,也只能避退三捨。

  熊本放下杯子,這茶喝得殊無滋味。

  張璪之前本是知樞密院事,早前斷斷續續病了一年,照常例該自請離職養病,太后念著舊日之德,一直留他在西府之中。韓岡、章惇對此都表示了贊同。

  現在張璪已經是樞密使,尋常做的事,就是附和章惇與韓岡。

  乾脆讓章惇、韓岡兼領樞密使得了,熊本不論是在政事堂還是轉到樞密院後,都一直覺得很憋氣。

  政事堂中,兩位宰相都是戰功渲赫,所以在軍事上的發言權,決不在熊本之下。而且因為兩人是宰相的緣故,聲音甚至會更大一點。

  熊本無意去比較誰的功績更高,只在意是不是有人侵犯自己的職權。

  天子大婚一事,本就沒有西府說話的份。除非自己是做過宰相,又去做樞密使——如文彥博那般——才有發話的權力。自己一個晉身不過兩年的知樞密院事,既沒有根基,也沒有底氣去在這件事上插話。

  「其實這件事,兩位相公一言可決。」

  熊本就坐在鄧潤甫對面,東府的這位參知政事臉色不太好,聽他說出來的話,似乎也不怎麼痛快。

  「天子素來體弱,是否能夠大婚,韓相公說一句,可比任何人都管用。」

  不要宰輔們合力,只要韓岡說一句不合適,將天子大婚的時間拖到十七歲也沒有關係。這是誰都知道的。

  而章惇作為首相,只要在朝中無太大爭議的情況下,將天子的婚期向後拖延一段時間,這同樣不是什麼難題。

  「我等行事,事關家國天下。韓岡與醫道上薄有威名,但天子大婚之事,豈能一身專決?更何況,天子的身體完全沒有問題,隨時可以大婚。」韓岡扭轉身子,盯著渾身不自在的鄧潤甫,「我可以明確的對溫伯你說,韓岡過去沒有過用虛名謀取私利,今後也一樣如此。」

  鄧潤甫自覺失言,不敢與韓岡相爭論。

  其他人則各自做壁上觀,章惇作為首相只能站出來,

  「我看還是早一點好。」章惇沉聲道,「朝廷好不容易才安生幾年,沒必要弄得雞飛狗跳,多少人家難得安寧。」

  天子十七大婚和天子十四大婚,哪個選擇會讓天子婚後親政的呼聲更高,當然是不用多想的。

  而對於所有在做的宰執們來說,眼下的權力結構,沒有改變的必要。

  不論是鄧潤甫還是熊本,都不覺得自己能通過宮中的變動,搶下章惇或是韓岡的位置,一旦章、韓有失,得意的只會是京城外的那一干人。

  「當如相公之言。」

  張璪首先表示贊同。他的利益與太后緊密相連,又是章惇、韓岡的盟友,西府在他的領導下,大事小事都跟政事堂一個鼻孔出氣。

  「孝寬亦覺此事當盡快措辦好。」曾孝寬隨即附議。

  「伯通?」章惇看向熊本。

  熊本道:「兒女婚姻,自是父母定奪。既然太后有言,我等自當依從。」

  韓岡點頭:「韓岡之意亦如此。」

  「太后的想法還沒確定吧。」鄧潤甫道。

  「不論太后心意如何,天子還是早些大婚為上。不過……」章惇對韓岡道,「玉昆。若太后心意不定,還望玉昆你能陳說利害,盡量說服太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哪一戶人家結親不是如此?

  天子大婚,同樣也要按規矩行事。父母之命總不能少。強逼太后讓天子大婚終究不是一件好事,幾位宰執也都希望這是太后真心如此做想。

  韓岡點頭,「理當如此。」

  韓岡做出了保證,鄧潤甫再無他話,點頭同意。

  宰輔們達成了協議,便各自散去。

  章惇和韓岡留在了最後。

  「如何?」

  章惇端起茶杯,悠悠的喝了口冷茶。

  「看起來沒什麼問題。」韓岡道。

  以韓岡的為人,太后說要措辦天子大婚,他怎麼可能不問清楚?

  要是為太后解憂,幫她說不好說的話,韓岡回頭直接就安排人去辦了,也就私下裡跟章惇通個氣,根本就不會在這裡召集一眾宰輔。

  當然是試探。

  「不過熊本心懷猶疑。至於鄧溫伯……」

  「溫伯那邊不用擔心。呂吉甫上來後容不了他。」

  「那就當真沒問題了。」

  「那麼,接下來……」

  「就要看看哪家的女兒合適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0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中)
  
  一條條由琥珀綴連而成的長鏈,組成了一道蜜色的珠簾。

  簾幕深垂,將廳室一分為二。

  外間別無他人,只有淡淡的乳香瀰散在室中,幾位高鼻深目的胡姬沉默的守在門前。

  而簾幕之後,則是另外一幅景象。

  房間中,沒有高過三尺的器物。六七人或坐或臥,靠坐在軟榻上,地上鋪著來自西域的厚重毛氈,佔去了房中大半地面。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一隻波斯名匠手制的金盃,杯中殷紅如血,那是最為上等的葡萄酒。手邊一隻金盤,盛著椰棗、葡萄乾之類的零食。

  房內完全是模仿了大食的風格來裝飾,也許與真正的大食風格還有些差別,但足夠糊弄大宋的子民了。

  這是大賽馬場中專屬於冠軍馬會的休息室,也只有馬會成員才能踏足內間。

  對於室中眾人來說,門外千萬觀眾的呼聲已無法讓他們的血液沸騰。

  冠軍的頭銜沒人會拒絕,這攸關他們的臉面。但他們來大賽馬場,與其說是看比賽,還不如說是大賽馬場給了他們一個相互交流的場所。

  「天子要納后了?」

  趙世將手一抖,金盃中的葡萄酒潑灑了出來。紅色的酒漿頓時染紅了地氈。

  地氈上的殷紅彷彿鮮血,趙世恩看得心裡都滴血。

  這樣一丈寬兩丈長的巨型羊毛地氈,只能由船走海路運來,其價堪比等重的黃金。一路上風高浪急,都被小心的呵護著。但這一杯酒之後,清洗不淨,就只能值白銀的價了。

  可趙世將都沒在意,房中的其他幾人也都連看都沒看一眼,一齊在問,「太后打算給天子籌辦婚事?」

  趙世恩是趙世將的叔伯兄弟,更是現任的舒國公。作為秦康惠王這一脈的嫡長,他有著比趙世將更高的爵位。

  但京城人都知道,無事稱呼趙世恩舒國公,他肯定要發火。趙世恩想要的是楚國公,秦康惠王德芳的奉祀嫡脈,連個大國國公都沒有,當然憋屈。可誰能去跟王安石爭?

  而在趙世將面前,趙世恩也擺不了譜。

  第一個掛下臉來參與到賭馬中的宗室,趙世將剛開始時沒少受人白眼。趙世恩也能仗著身份,將趙世將冷嘲熱諷一番。

  只是隨著賽馬總社的地位越來越高,影響力越來越大,趙世將的身家越來越豐厚,他資助過的太祖後裔越來越多,趙世恩已經連擺譜的資格都沒有了。

  即使他費勁了周折躋身冠軍馬會之中,可一位新人如何在首任會長面前妄自尊大?

  見幾位冠軍馬會的成員一起發問,趙世恩忙道,「只是聽到這麼說還不知道是真是假,按年紀也差不多了。」

  「太后會答應嗎?」

  「本就是保慈宮那邊傳出來的。」

  「這怎麼可能?!」趙世將難以想像太后會主動提天子大婚的事,本以為會由下面的臣子千請萬催,小皇帝才能再近女色,但他轉眼便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這肯定是說給東邊那位聽的。韓相公、章相公自不會點頭,既然如此,太后當然會做大方一點。」

  「我覺得也是。」趙世恩配合著點頭。

  「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兒。」一個胖大的男子從外間掀簾入內,「老會長,國公爺,你們這回可是都猜錯了。」

  趙世將看見他就一皺眉,向家的姻親,姓陳名藪,最擅吃喝,人稱老饕,與現任會首關係親密,可不得趙世將所喜。

  「陳老饕,你去馬棚可去得夠久的。」

  「順便與人多說了幾句。」

  陳藪大模大樣的在趙世將身邊坐下,拿了顆椰棗丟進嘴裡,一幅等著人來問的表情。

  趙世將偏偏不問,「說起來你的那匹摸不著,怎麼想起來起這麼怪的名字。」

  「好名字都給搶光了。要是超光、烏雲還留著,我會起這名字?!」陳藪憤憤然的抱怨了兩句,語氣一轉,「不過這名字也不差。我那是黑駒,全身黑,晚上去馬棚,不打燈別想摸得著。」

  坐在角落裡的一人發話道,「陳老饕,你方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政事堂那邊已經說了,要給天子選一個德言容功皆備的勳貴之後。」

  「什麼時候的事?」趙世將追問。

  「昨天太后召見了韓相公,今天早間兩府就坐一起說話,之後韓相公又進宮入稟太后。給官家找個皇后主持中饋,看來是板上釘釘了。」

  趙世恩也迷糊起來:「難道太后當真想讓天子親政?」

  陳藪搖頭:「肯定不會,太后不做章獻,兩府肯定要鬧翻天。」

  趙世恩再問:「難道要讓皇帝等到二十四歲不成?」

  又有一人道:「只怕會更長。有仁宗的時候,真宗皇帝已經四十多了,有當今的時候,熙宗皇帝才多少歲?」

  趙世恩道:「這是說官家要到三十多歲之後才能親政?」

  章獻皇后比真宗還年長一歲,享壽六十有六,所以才讓仁宗只等到了二十四。而當今的向太后雖同樣比先帝年長,但當今天子趙煦出生的時候,先帝熙宗離三十還差一點。而且向太后的身體情況一直很好,讓天子等到三十歲,當真不是問題。

  那人搖頭:「那也不一定。以當今的身子骨,可不一定能千秋萬歲。」

  「少說兩句,這話也能亂說的?!」趙世將呵斥了一聲。

  「我知道,不是看這邊沒外人嗎。」

  冠軍馬會中說出來的犯忌諱的話,不知有多少。誰也不擔心會洩露出去。光是以他們聚眾結社一事,只要抓上其中一個必然會帶起所有人,哪一個都不是簡單角色,案子放到御案上,太后都要頭疼不已。

  當然犯忌也分三六九等,說皇帝活不長,可就是最重的一級。說話的被提醒了,想想心裡也發毛,嘴硬了一句,卻也不敢再提。

  趙世恩道:「不是有說法,太后和幾位相公都希望天子早日留下後嗣嗎?」

  「讓天子做太上皇?這是謠傳!」

  陳藪冷笑:「可不一定是謠傳,如今章韓二位可不比霍光稍差。至於太后,難道還不如……」

  「真的不要命了!?」趙世將怒道:「說天子倒罷了,太后和相公可是能亂說的?」

  室中稍稍沉寂了一下,片刻之後,一個聲音才響起,「不知會選哪家的女兒。」

  「不是說四德兼備的勳貴之後嗎?」

  「勳貴也分三六九等,至少不會是向高二家的。」

  「也許會是向家的親戚。這兩日可以看看我們的那位新會長是什麼反應。」

  「如果選了向家的親戚,還是打算給天子親政。如若不是,太后上仙之前,天子是沒機會了。」

  「都少說幾句吧。」趙世將沉聲,打斷了廳中的議論,「這一次水太渾,當真給選上了皇后也難說是件好事。」

  「可真要找勳貴,脫不了是兩家總社中人。」

  「過兩日,我會遣人去韓相公那邊打聽一下。」趙世將道,「會長那裡也要問問,早點定下來,免得亂了人心。」

  「會長回去了。」站在窗口的一人回過頭來,「大概是聽到消息了,回去見向寧海了。」

  「不論是寧海軍節度使,還是保平軍節度使,都不是糊塗人,選後之事,向家可不一定會亂攙和。」

  ……………………

  「太后是這麼說的?」向宗回手一抖,差點沒丟了手上的茶盞,「要為官家選后?!」

  向清節點頭道:「姑母對兒子渾家說了,官家也到年紀了。還說九叔人面熟,正好多打聽一下,哪家的女兒更好一點。」

  「什麼人面熟,都是一群賭徒。」向宗回冷哼一聲,又皺起眉,「這未免也太早了吧。」

  「也不算早了。」向清節說道,「官家只比兒子小五歲,轉年就要十五了。」

  「兩位相公那邊怎麼說。」向宗回問。

  向清節搖頭:「兒子不知道。」

  「你都沒去打聽?!」

  「兒子聽了就過來稟報爹爹了。」

  「你呀,怎麼就不多動動腦筋?」向宗回恨鐵不成鋼,「還不趕快找人去政事堂問一問!」

  向清節不服氣,「姑姑既然覺得是時候了,又關兩位相公什麼事。」

  「蠢材!兩位相公若不點頭,這件事根本就成不了。」

  「兒子知道了。」向清節應諾,卻沒立刻走,「不過爹爹,姑姑既然讓兒子回來傳話,是不是有打算讓家裡選一人出去待選?」

  向宗回瞪著兒子,「本朝何曾有一家兩皇后的?我和你叔父都是節度使,就是家裡再出一皇后,還能做使相不成?要是太后當真這麼做了,怕不就有人想起東西漢了。一門二後是禍不是福,你那幾個妹妹也都沒這個命!」

  「本朝不也有曹、高舊事嗎?」向清節嘟嘟囔囔,「我向家不行,難道四姑母、五姑母家的幾個表妹還不行嗎?」

  「別胡說,這件事還是聽你姑母分派!」向宗回忽然抬起頭,望著府邸前院,又哼了一聲,「多半是你九叔過來了,聽到消息可真快!」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1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下)

  韓岡正要上車的時候,一名堂後官氣喘吁吁的跑了來。

  「相公,相公。」他手裡拿著一沓子文函,遞給了韓岡的從人,「這是章相公命小人送來的。」

  一群元隨將他阻隔在人群之外,韓岡伸手接過文函翻了翻,卻是剛剛整理出來的新一批的開國以來宰輔與管軍的子嗣名單,除去了外戚,只有外臣,同時還限定了本人須在朝中為官。

  一頁三人,二十二頁,最後一頁只有一人,六十四位顯貴之後。比前幾批都要少,理應是最後一批了。

  「好了。」韓岡合夾,「回去跟章相公說,我收到了。」

  堂後官應聲離開,韓岡也轉身上車回家。

  回到家中,韓岡梳洗更衣,出來後,周南正在翻看他放在桌上的文件。

  她抬頭問著韓岡,「官人,人就這麼多了?」

  韓岡習慣性的往躺椅上一靠,愜意的閉起了眼睛,「這就是最後的一批了,這些人家裡面可有合適的?」

  紅婚白喪,兩件事一向並稱。天子出殯,宰相都要為大禮使,而天子大婚,當然也是要由宰相主持。

  在外宰相,在內太后、太妃。為了年屆十四的天子的婚事,朝野內外都動員了起來。

  堂後官剛剛送到韓岡手中的這份公文,便是新一批入選的名單。只有出自這些家庭的適齡少女,才有資格成為皇后的候選。

  「都沒什麼印象。」周南將合頁夾放下,靠進韓岡的懷裡,扭了一下丰韻十足的身子,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還是姐姐更熟悉些,奴家尋常又不出門。」

  「誰讓你們姐姐去了江寧,現在又不好問她。」

  韓岡熟極而流的將手順著衣襟插進周南懷裡,摸著裡面膩滑如脂的肌膚,沒了王旖管束,孩子也離開了,他在家裡便放得更開。

  「難道朝廷就不查嗎?官人還是派人去打探吧,我們這些婦人又不拿俸祿。」

  周南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在韓岡懷裡又是一陣廝磨。

  韓岡呼吸稍稍急促了些,「朝廷選人,倉促間哪裡能查得清楚?平日裡的口碑,還得靠你們。」

  周南膩聲道:「聰明人誰會把家裡的女兒往火坑裡推。能結親的都趕著結親了,沒結親的也推說家裡的女兒貌寢顏陋,不堪為天子良配。」

  「你們姐姐以前回來的時候好像說過幾家女兒還不錯的。」

  「再好都不如金娘。」嚴素心邊說,邊端著剛做好的飲子進來,看著樓著韓岡的周南,輕哼了一聲,「姐姐不在家,就變這樣了。」

  周南仰起依然絕豔不可方物的俏臉,笑著拍了拍韓岡另一側:「這邊還有個位置,」

  「我可不湊趣了。」嚴素心捂著嘴笑,「隔天再換一個躺椅,讓人怎麼看?」

  「怎麼又要換椅子了?」

  雲娘緊跟在後進來,看見韓岡和周南,也笑著啐了一口,「等姐姐回來知道了,看她怎麼說。」

  「還是先說這件事吧。」

  不是因為這件事韓岡要徵詢妻妾們的意見,周南三女也不敢隨意過問國事。

  「官人,真要找不到中意的怎麼辦?」嚴素心問道。

  韓岡也挺頭疼,「十全十美的自然不易尋,還是以品行為上。」

  已經半個月過去了,皇后候選並沒有想像中的那種蜂擁而至的情況。

  做皇后母儀天下的確光榮,更重要的是整個家族都能受益。

  向太后的亡父向經,祖父向傳亮,乃至曾祖向敏中,都追授了王爵,而且還不是郡王,乃是國王——韓王、唐王、陳王。

  還活著的兄弟、堂兄弟,叔伯、子侄,也無一例外都授予了官職。

  向宗回、向宗良,也就是太后的親弟弟,他們姐姐做了皇后,便是正任刺史,之後團練使、觀察使一路升上去,如今已經是節度使。而正式領兵的將帥中,只有郭逵、種諤和王中正有節度使的身份。

  正所謂一人飛昇,仙及雞犬,韓岡親眼所見,曹家、高家的兩家外戚,亦無不如此。

  但眼下的選後,畢竟是在垂簾聽政的向太后的主持下進行。

  這樣所選出來的皇后,之前正好有一位——仁宗的郭皇后。

  那是最好的前車之鑑。

  天聖二年,在章獻太后的主導下,仁宗娶了郭氏為後。

  但在章獻太后上仙後,郭皇后當年便被廢為淨妃,出家入道,賜號玉京沖妙仙師,再過了一年,郭皇后就猝死在長寧宮中。死後才被念舊的仁宗追復皇后之位,但沒有贈謚,也沒有祔廟。

  自然,郭家也沒有因此而飛黃騰達,仁宗固然念舊,又感念郭皇后早殤,可也只是追贈其祖,贈其父兄,並沒有兼及親屬。

  郭皇后會落到這樣的結局,本質上還是仁宗與章獻太后之間的矛盾。

  二十四歲方得親政,仁宗十幾年的積怨不能發洩在已經去世的章獻太后身上,當然只能找身邊的郭皇后。

  以趙禎對身邊人的寬厚仁愛,甚至在駕崩後得到了『仁』為廟號,卻容不下一個郭皇后。

  那麼當今天子呢?

  除了冬夜裡的那一場意外,以及兩年前福寧宮中讓人啼笑皆非的一樁事,趙煦在臣民心目中留下的,僅僅是個模糊的形象。

  不過人們至少沒看出來,他有堪比仁宗的仁慈之心。

  要是在太后的主導下,把家裡的女兒嫁過去,即使一時貴為皇后,也不代表能一直持續下去。

  一邊是前車之鑑,另一邊是富貴榮華,自然讓許多有心靠女兒爭一個富貴的人家,一時間難以做出決斷。

  當朝宰輔、重臣,乃至自認有前途的朝臣,自不可能讓自家的女兒、孫女參與到皇后候選中去。而許多有識之士,都沒有一個願意將女兒給獻上來。

  有幾個少小便在京中命婦圈子中聞名的女孩兒,早前也沒聽說過與他人議親,但當朝廷遣人問詢的時候,不是業已字人,就是已經許人,或是有了夫家。

  「門第之選能否稍低幾分?」周南問道,「再多上百千家,更易擇人。」

  「是啊,」雲娘拿著文件走過來,找了張小凳在韓岡身邊坐下,「章獻皇后家,溫成皇后家,都不是什麼高門顯貴。」

  「那是從嬪妃上被冊立為後。正經聘後,無不出自高門。」韓岡拍拍雲娘的背,「當今太后的曾祖父向文簡是太宗、真宗年間的宰相,慈聖乃是平南唐的曹彬孫女。而莊肅皇后,亦是名將高瓊之後。無論哪一家,都是文武兩班頂尖兒的一批人。」

  「那現在怎麼辦?」雲娘問道。

  「就是這麼辦。」韓岡拍了拍她手中的合頁夾,嘆道,「強買強賣!」

  這本就強買強賣的生意。

  想要選為皇后,曾祖或祖父,至少得做過宰輔或節度使。所以朝廷如今搜檢天下名臣之後,一個個列出名單,然後遣人去詢問。

  開國以來文武兩邊的顯貴,一兩百總是有的。幾代門第,一個個妻妾眾多,孫輩、重孫輩,數以千計。其中適齡的女兒家,也就是十二到十六之間的,三五百總能找得出來。

  不過再加上沒有許人、相貌還要過得去這兩條,最終可以入選的範圍還將大幅度縮小,也就百十人。

  即便是士大夫家娶親,百十人也算是很大的範圍了,可是放在坐擁天下的皇帝身上,卻又嫌太少了。

  嚴素心忽然道:「莊聖不是慈聖的侄女兒?太后嫁出去的幾個姐妹,家裡都有女兒吧?」

  韓岡搖頭,「就怕恃寵而驕,再出一莊肅。」

  沒有從小被養在宮中,視同皇后女,待遇如公主一般。豈會養成高滔滔的剛愎脾氣?

  高太皇太后去世之後,因其舊過,謚號便只有兩字。

  在為了顯示向太后的孝心,不能給予惡謚、平謚的情況下,太常禮院費了點心,擬定了莊肅二字。

  太祖、太宗、真宗,三代皇帝的皇后謚號,都與皇帝謚號有關聯,從其中最後四字裡取出一字。即所謂皇后謚冠以帝謚。

  比如太祖三後皆有孝,太宗四後皆有德,而真宗五位皇后的謚號一開始還沒有如此擬定,但慶歷年間為禮官所言,故而紛紛改易,皆帶有章,章懷、章穆、章懿、章惠,以及章獻明肅。這是因為太祖謚號中有『大孝』,太宗謚號中有『聖德』,真宗謚號中有『章聖』。

  但曹後的『慈聖光獻』四個字,卻沒有一個是從仁宗謚號最後四字中選出,甚至與仁宗的『體天法道極功全德神文聖武睿哲明孝』無一字相同。

  有此先例,那英宗皇后也沒有什麼必要從英宗謚號的最後四字中再取一字。

  莊肅二字,皆是美謚,但用在高太皇身上,卻是明褒實貶。

  而且這個謚號其實剛好佔了章獻皇后最早的謚號莊獻明肅中的頭尾二字,韓岡沒去細追究,太常禮院禮官的心思就跟腸子一樣九曲十八彎,誰知道是什麼用心。

  有這一位在前,任誰都不想再出一位莊肅高皇后。

  向太后更不想將自家的子侄給牽連進來。

  韓岡當然也不想,所以當雲娘突然拿著名單倒數第二頁指給他看的時候,頓時火冒三丈。

  「官人,這個……不是二舅嗎?」

  王安石的次子,正在江寧任職的王旁正列名其上。

  而王旁家裡,正好有一個還沒許配出去的女兒。

  「越娘滿十二了吧?」嚴素心幽幽說道。

  『章惇怎麼弄的?』韓岡惱火的想道。

  王安石的親孫女,他韓岡的內侄女,可是能送進宮中做皇后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2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四)

  雲娘緊張起來,「三哥哥,應該不要緊吧。」

  「放心。」周南摟著雲娘,「有老平章和官人在,越娘怎麼可能入宮?」

  把王安石家歸入到候選名單之列,韓岡的內侄女似乎便有可能成為皇后的候選。

  儘管這只是編列名單,之後還得發信去詢問是否有適齡未字之女,等得到肯定的回復之後,再從宮中派人出來查看本人進行審核。過關之後,還要入宮進行一段時間的教養和觀察,再從中選取十名以內的合格者,最後推薦到太后、太妃與皇帝的面前。

  這其中的流程,如果走完的話至少要半年以上的時間,中間會淘汰絕大多數入選者。

  王旁被列入名單之中,而且也的確有一個適齡的女兒,但只要不願意,他直接就可以拒絕,難道朝廷強買強賣,還能強迫到王安石這位頂級元老頭上?

  「老平章還在世,官人更是現任的宰相,誰敢讓老平章的親孫女,官人的內侄女當上皇后?以老平章和官人的身份,更不可能做嬪妃。不用擔心,不用擔心。」

  「那三哥哥怎麼……」雲娘擔心的看著韓岡,依然面沉如水。

  「官人,是不是信已經寄出去了?」周南小聲的問道

  韓岡點頭,應了一聲。

  周南仰起頭,「既然這樣,章相公那邊肯定得給官人一個交代!」

  韓岡手中的名單是副本,負責此事的章惇既然沒有察覺——周南不覺得章惇會玩這種沒意義的小伎倆,只會是下面的執行者出了問題——也意味著已經將信函寄了出去,詢問其家中是否有未許人的適齡女兒。章惇作為負責人,理所當然的要為此事擔上一份責任。

  韓岡搖搖頭,臉色緩和了一些,有了點笑容,不過卻是苦笑。

  嚴素心握上他的手,「官人,可是擔心章相公那邊是故意如此。」

  「不是。」韓岡搖頭,「我是在想,我那岳父病得真不是時候。」

  周南驚得差點跳了起來:「官人,你是說……」

  韓岡笑了起來,「我那岳父雖不至於視我為死敵,但拆台的事,肯定會樂意做一做。」

  「但老平章可是被喚作拗相公的!」

  嚴素心搖頭,感覺難以置信。普通官員貪求做外戚的好處,但王安石這樣的元老重臣,又何必去貪圖富貴?難道不是名聲更重要?

  「如今他身體不好,有些事過去不會做,不代表現在不會做。」

  雲娘終於是想明白的了,「三哥哥,你是說老平章想要讓越娘做皇后?!!」

  「是啊。」

  「那怎麼辦?!」雲娘急道。

  周南也問,「官人,要不要派人去江寧?」

  「來不及了。」韓岡搖頭,重又舒舒服服的靠回躺椅:「還是等章七派人來吧!」

  韓岡不信章惇會拖到明天才得到名單出錯的消息。

  近千候選文武官的名單,事前出了差錯,章惇沒有察覺情有可原,但事後還懵然無知,章惇這位宰相就未免太失敗了。

  而除非是想跟自己翻臉,否則章惇今天晚上,肯定要派人來自己這邊給一個說法。

  「相公。」門外傳來喚門聲。

  嚴素心起身出去,轉回來後,帶著幾許驚訝,對韓岡道:「官人,章相公遣人來了。」

  片刻之後,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韓岡來到外書房,

  就見一個熟悉的年輕人向他躬身行禮,「章縝拜見相公。」

  「玉成不必多禮。」

  韓岡讓年輕人起來,分賓主坐下。

  章楶排行第七的小兒子章縝,表字玉成,如今就跟在章惇的身邊。

  章惇當天晚上就遣人過來道歉,這個態度足夠好了。

  又遣了最親近的族侄,而且還是韓岡舊部、與其交情頗佳的章楶的兒子,肯定是知道事情不妙。還是有些私密事要通過章縝來交流。

  「小子奉家叔之命來此,是為了今日給相公的那一份名單。」

  章縝知道事情緊急,沒有寒暄,直接開口。

  「我已經看到了。」

  「家叔說,他已遣人連夜去江寧,追回發去楚公府上的信函。」

  韓岡不置可否,「令叔打算怎麼處置?」

  「家叔說了,在中書門下辦差,辦岔了差事,不究原心,只問結果。既然這件事辦得大錯特錯,該抓的抓,該判的判,絕不能輕饒。」

  不論是什麼原因,不論是一時疏忽還是故意如此,韓岡都沒打算去瞭解。

  上千人的名單的確多得讓人頭疼,章惇沒仔細看情有可原。但太后、宰相交代出去的事,下面的人卻沒放在心上,這就該死了。

  韓岡輕敲著桌面:「一時疏忽,豈是罪過?」

  章縝立刻回道:「在中書門下辦差,豈有沒罪過的時候?」

  韓岡笑了起來,這位小章七的反應倒快。

  想想章楶,的確讓人羨慕。

  七個兒子各個成才,次子章綜是韓岡的同年。熙寧九年,更有長子、四子、五子三人同時考中進士。三子章綡雖沒中進士,可前段時間在國子監中拿到了一個頭名。老六、老七同樣是聰穎過人。

  就是元老之家,有這麼些成才的兒孫,也足以感到驕傲了。

  「玉成你回去與子厚相公說。還是先問一問,是自己申請去安西都護府拓邊,還是選擇問罪發配。」

  章縝點頭稱是。心中也不免感歎,韓岡的不留情面。

  問罪發配,多半就是一個死字,但去西域拓邊,不可能是一個人上路,多半是要全家西行。無論哪位宰相,需要心狠手辣的時候,絕不會給人留下半分餘地。

  韓岡的這個要求,章惇絕不會反對。

  無論如何,當朝宰相的內侄女一旦做了皇后,最吃虧的就是那位宰相。不讓韓岡有個出氣口,誰知道他心裡的邪火會燒到誰人身上?

  解決了怎麼處置犯錯之人,章縝又道:「小子還有出門前,家叔還吩咐了兩個問題,想要請教相公。」

  「什麼問題?」

  「第一,太后得知此事後,會贊同還是會反對?」

  「太妃和天子必然是願意的。太后的想法,則難測度。」

  王安石病重垂危,離死不遠,而且他的家族下一代缺乏出色的人才,兩位還在世的弟弟,王安上,王安禮都缺乏晉身兩府的才能和機緣,行事都會被人盯著,不用擔心外戚竊國權柄。

  但王安石又是元老重臣,由他開創的派系佔據了朝堂的半壁江山,聘其孫女為後,與天子好處多多。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孫女兒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這樁姻緣對韓岡絕無好處。

  即使趙煦做了韓岡的內侄女婿,結果還是跟現在一樣,甚至還會讓韓岡的處境更加艱難。

  要是趙煦娶了王家越娘,那韓岡的相位可就不那麼穩固了,與天家的親戚關係,對宰輔、對重臣,都只會是絆腳石,而不是助力。

  韓岡更不用去幻想趙煦會這一樁婚姻改變對自己的看法。

  事關天下權柄,連父子兄弟都會反目,就不用說姻親了。看看曹操怎麼對待他的親女婿的?反過來,漢宣帝又是怎麼對待他的老丈人家的?

  朱太妃、趙官家,都會樂意看到韓岡陷入這樣的境地。至於太后,韓岡真沒把握她到底會不會答應。

  「第二,家叔想讓縝來請教一下相公,楚國公會不會答應遣孫入宮?」

  「不知。」韓岡搖頭,這件事他同樣說不準。

  王安石沒多少日子可活了,病情或許比想像的要輕,但這一點卻是無可質疑的。

  當壽數只能以日來計算,像王安石這樣的人,不會畏死,會去考慮畢生的功業是否能夠得到保全。如果想保住家門長興不墮的話,最好的作法就是讓孫女去做皇后。

  而且孫女做了皇后,成為下任天子的曾外祖,便可抵消韓岡在年齡上的優勢,新學就能保住了。

  至於韓岡這位二女婿,大宋開國以來又沒有殺過宰相。韓岡直到現在為止,又都是標準的忠臣,有大功於國,有大恩於天子,即便在民間的名聲好得超凡入聖,即便已是功高難賞,只要日後遠離權位,哪個皇帝都只會用高官厚祿將他給養起來,

  一舉數得,不過是損些聲名,中風後的王安石說不定做得出來。而王旁,還有在江寧的王安石的一干子侄,包括韓岡岳母的娘家人,怕都是會推動此事。

  韓岡兩個不知,讓章縝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你叔父怎麼說?」韓岡問道。

  「如果相公能確定,便回來。如果相公不確定,就再問相公兩件事?」

  「什麼事?」韓岡饒有興致的問道。

  「第一件,是相公的內侄女品貌如何?」

  「只幼時見過數面,不過聽聞如今品行相貌都可算得上是出色。第二件又是什麼?」

  「第二件,相公家的衙內可有年歲未婚配的?」

  韓岡臉上終於綻開了笑容,猛然間哈哈大笑起來,章惇的心性真的是讓人佩服,必要的時候,竟能如此決絕。

  「當然是有的。」

  章縝也笑了,有此一招,一切都不是問題了。

  「不過。」韓岡收了笑,「我不願意。」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3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五)
    
  章惇閒定的坐在椅上,聽著侄兒的回報。

  「不願?可說了為何?」

  「沒有。」章縝搖頭,停了一下,「可能是意氣。」

  章惇搖了搖頭,拍了拍扶手,「都做到了這個位置,哪裡可能是意氣?」

  「那是為何?」

  章惇呵呵笑道,「韓三與他岳父為了道統明爭暗鬥十幾年了,哪裡可能低頭認輸。」很快,笑聲又低了下來,「左右他也看不上這個位置。」

  「什麼?」章縝沒有聽清。

  「沒有。」

  派了章縝出去後,對韓岡可能會有的反應,章惇也有所預料。

  韓岡要是遣人去跟王旁議親,擺明了就是貪戀權位,在王安石面前平白的低了一頭。相反地,王安石若是讓自家的孫女做了皇后,新學就要輸氣學一頭了。

  如果韓岡當真對學術比權位更加看重,現在的反應倒是十分正常的。

  不過當初韓岡所說的那些話,章惇現在依然記得很清楚。韓岡當真是比現實更加重視自己的理念,日後怕是會一步步實現他的初願。

  只是若韓岡當真被王安石藉著孫女扯了後腿,他還要靠什麼手段去推行自己的想法?

  這可就讓人捉摸不透了。

  見章惇沉默不語,章縝擔心的問道,「七叔,可還要緊?」

  「沒事。」章惇展顏笑道,「有王平甫在江寧,他還想進兩府呢。」

  語氣輕鬆的將侄兒打發了出去,但章惇心裡卻不覺得王安禮能攔著王安石劍走偏鋒。

  王安石和王安禮關係並不好。

  章惇曾聽說王安禮做了江寧知府後,就初上任時與王安石見了一次面,之後便再無往來。

  前幾個月,他還聽說王安石微服出遊時遇到帶著整套儀仗出巡的王安禮,直接躲到路邊的民家中,不與王安禮打照面。

  王安禮的放蕩形骸,一直為王安石所不喜,尤其是在王安國的喪期,王安禮還召妓飲宴,更是在王安石心裡留下了極深的芥蒂。

  最重要的是,王安禮對新法的態度一直曖昧,更是讓兩兄弟之間的嫌隙越發的深了起來。

  若是王安禮得知消息之後到半山園去鬧,說不定反而會推了王安石一把。

  當年熙宗皇帝留下的情分,王安石更不會忘記。

  那時候,還真的麻煩了。

  ……………………

  送走了客人,回到後院的韓岡跟妻妾說了方纔的會面。

  「官人,到底是為何不願?」

  嚴素心狐疑的問道,這的確是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是官人不想向老平章低頭嗎?」

  韓岡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你們可知道,三代內近親生下的子女,先天疾病和癡愚的幾率要比尋常人高出十倍。」

  「此事當真?」周南驚道。

  雖說韓岡還有不是王旖所生的兒子,不會有血緣上的牽連。但王越娘是嫡女,韓岡若讓庶子去求取,可就失去了姑表結親的意義了。尋常人家將女兒嫁給表兄弟,不就是圖了有一個嫡親的姑母、姨母做姑姑,能得到照顧嗎?

  現在按韓岡的說法,這樣的親戚連結親都不能。

  「我騙你們作甚?」

  「啊!」嚴素心突地輕叫了一聲,「可馮四叔和李二叔已經結了親,薇薇和肅哥。」

  「這是最近保赤局才通過病歷統計出來的,事前哪個知道?」韓岡搖搖頭,又道,「四弟家裡就是生了有殘疾的孩子,也養得起一輩子,不用擔心,事後下不為例就行了。」

  只是單純的幾率問題,韓岡也不擔心。

  倒是江寧那一邊,才讓人要多費心思。

  如果從陰謀論的角度出發,這件事極有可能是想打破章、韓體系的官員做了幕後黑手,不過也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

  但不管怎麼說,當信交到了王安石的手中,王家的越娘就有很大可能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韓岡雖不記得他前世的歷史書上,記載了王安石成為外戚的史料。可在這個面目全非的世界,一切已變得皆有可能。

  就不知道王安石會不會捨了面皮了。

  「可要是這樣,越娘做了皇后該怎麼辦?」

  「成了也沒關係。」韓岡看得很開,「多個做皇帝的內侄女婿,這不是好事嗎?」

  ……………………

  夏去秋來,隨著日照的時間漸漸縮短,天子選後一事,正順利的進行著。

  朝廷向上千家庭發出了問詢信函,總共得到了五百餘名候選。被派去查看的宮使,最終從中選取了八十餘適齡少女入宮受訓。

  這些少女,皆是出自高門元勛之家。

  其中最讓世人驚訝的,便是王安石嫡親孫女的入選。

  這意味著,臨川王家從此由書香門第轉為勳貴世家,王安石的名聲由此大受牽累。士林中為之沸沸揚揚數月之久。

  此外士林中也有傳言,這是王安石不想讓韓岡繼續留在相位上而施展的絕戶計。

  只是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韓岡的地位依然不會受到動搖。

  不過,在這一次的選拔中,脫穎而出的並不僅僅只有一位平章孫女,還有一位樞密使的孫女。

  進入宮中之後僅僅一個月,兩位少女便漸漸走入世人的視野,成為最有可能被選為皇后的候選者。

  一個是一開始便備受看重的王安石之孫,王旁之女。另一位,則是已故的樞密使狄青之孫,東染院使狄諮之女。

  狄諮是仁宗朝名將狄青親子,如今正在河北擔任鈐轄,駐兵定州。王安石的孫女入選,使得京師一時間都認為皇后人選已經定下,但隨著狄家女從定州抵京,卻漸漸的有後來居上的聲勢。

  連韓岡都不免感到驚訝,王越娘的優勢太大了,而狄家女是怎麼做到與她平起平坐的?

  待妻子從宮中回來後,他便有幾分好奇的問道:「狄家的女兒如何?」

  王旖道:「前次不是與官人說了嗎,狄家女兒相貌出眾,越娘要略輸一籌。」

  「這為夫知道。為夫問得是其他方面,品性舉止談吐,德、言、功。」

  相貌絕豔這個消息,狄家女進宮前就有傳說了。

  狄家諸子的相貌遺傳其父狄青。狄青生前上陣,都要帶一個銅面具,免得太過俊秀的相貌為敵人所輕。狄青的孫女,論其相貌來,自然也是極為出眾。

  王旖之前從江寧回來,送侄女入宮的時候,曾經看過狄家的女兒,相貌的確超凡脫俗。

  回來後就感嘆說,不僅侄女兒比不上,就是遺傳了周南七八分相貌的金娘,也比不上她。

  韓家的寶貝女兒雖然繼承了母親的明豔,但也遺傳了韓岡略嫌剛硬的眉眼,所以以如今的審美觀念,要輸了她母親一籌。但能在相貌能勝過金娘,可也是鳳毛麟角,京師上層的小圈子裡,金娘算是能獨佔鰲頭。這一回讓王旖都承認不如,當真是令人驚訝了。

  「相貌另說,狄家女兒的性格、舉止,也都出類拔萃,看著就惹人憐。才學雖比越娘差了些,但宮中選後,也不注重這一點。而且武將家的女兒,體質也好,聽太后說,是個好生養的。」

  還有一點王旖沒說。家世上,王越娘也佔不到太大便宜。

  近二十年來國勢大張,南征北戰,闢土滅國,名將層出不窮。狄青的功業與之相比起來,已經變得很不起眼。

  但他畢竟是真宗之後,唯一一位做到樞密使的武將,而且還是軍班出身,自卒伍而至節帥。加之壯年猝死,也讓人惋惜不已。家世上,狄家女也不會輸給王越娘太多。

  「如果官人反對越娘,那多半就是狄家女兒做皇后了。」

  韓岡搖頭,不置可否。

  他寧可給天子安排一個文臣宰輔家的女兒,也不能是武家的。

  槍桿子裡出政權,這句話,韓岡須臾不敢忘。

  狄家的女兒做了皇后,危害可比內侄女做皇后要大得多。

  「太妃怎麼看?」韓岡問道。

  「太妃好像更喜歡越娘。」

  王旖明白,朱太妃是看上了王安石的身份。只有外有奧援,才能讓趙煦的地位穩如泰山。否則太后和宰相聯手,輕而易舉就能換個新皇帝。

  「官人呢?」

  「若是狄家女入選,還不知道種十七那邊會怎麼編排為夫呢。」

  狄青、種世衡舊時有瑜亮之爭。在西夏尚存的那段時間,種家一直比較敵視狄青,如今才放下了。

  韓岡與種家關係緊密,王舜臣、李信乃至趙隆,這些西軍新生代中的領軍人物,都與種家交情匪淺。而種家本身,三種之名威震天下,其中種諤更是在宮變之後一年就升任節度使,做了三年殿帥之後,又出鎮河東,厲兵秣馬等待伐遼的時機。至於種樸、種建中、種師中,也都為軍中中堅,

  故而熙寧之後,種家在西軍的地位急劇躥升,如今不僅是西軍第一的將門,更是禁軍第一等的將門世家。將狄家徹底踩倒了腳底下。

  若是狄諮家的女兒突然做了皇后,種家心裡肯定要不舒服一陣。

  但王旖知道韓岡只是在胡扯,他當真決定站在哪一邊,絕不會是因為要顧及種家的心情。

  「官人,你當真希望越娘做皇后嗎?」王旖正色問韓岡。

  「做了皇后的姑父,可就是天子的長輩了,為夫怎麼不願?」

  韓岡開了個玩笑,只是見妻子一派正經嚴肅,也收斂了笑容。

  「岳父會走這一條路,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越娘,為夫不會贊成,也不會反對。」韓岡這段時間以來都是這個態度,現在依然如此,「至於狄家女,她先天不足,最後一關,她過不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4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六)

  西安到洛陽八百里,洛陽到京師四百里。

  三天前從長安出發,到了今天已經看見了熟悉的汴河。

  新造的鐵路與老舊的運河在京畿大地上齊頭並行,直通向那一座繁華富麗甲於天下的雄偉巨城。

  一座座高高拱起的虹橋從一側窗口掠過,由於黃河水帶進來的泥沙堆積,虹橋之外,就只有高起的堤壩。但另一側,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間或點綴著大大小小的村莊。

  專供重臣的專車車廂上,裝設了玻璃車窗,而不是普通列車的木柵車窗。內部的裝飾,也是與呂惠卿的身份完全匹配。

  離開了長安京兆府,拖家帶口的上路。為官三十載的呂惠卿,還是第一次覺得千里跋涉的旅程是如此的輕鬆。

  八節車廂,行禮、僕從,家眷,各有安排。甚至還有專門一節用來見客、起居的車廂。

  車廂寬闊,站起來甚至可以走上幾圈做散步。呂惠卿的臥室之,甚至擺了一張興起不及十年的拔步床來,除了上下都固定以外,與富貴人家所用床榻別無二致,甚至比呂惠卿在長安用的床鋪都好。

  呂惠卿現在所在的書房,除了桌椅書架皆固定,一切與正常的書房無異。

  若說有區別,就是面前的這一張獨運匠心的書桌。

  只看桌面,與尋常書桌別無二致,但書桌下方,卻是帶了抽屜。

  官造的筆、墨、紙,便整齊擺放在抽屜。一方澄泥硯則是直接鑲在桌面一角,硯台邊框上有著波浪狀的起復,這是精心設置的筆架。

  筆洗也同樣嵌在桌面上一角,不過不是慣常的瓷器,而是新出的鐵胎琉璃器,以鐵為胎,熔石化液,搪制而成。琉璃盆色如白瓷,盆的嬉水雙魚則是鮮紅欲滴。

  這還僅僅是一張書桌,車其他各處,無不可見設計者的用心之處。

  騎馬風大,馬車侷促,真要說起出行舒適,自是以行駛在鐵路上的有軌馬車為最(宰執天下33章)。當年奔波於一座座驛之間的時候,呂惠卿從來沒想過出行還能有如此享受。

  儘管呂惠卿不想承認,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韓岡主持國政的這幾年,大宋的萬里江山簡直變了一個模樣。

  大工大役,勞民傷財。即使新黨在位的時候,也絕不敢在區區數年,興起長達數千里的工役。

  只是因為畏懼遼國,又看見了鐵路運兵運糧的好處,朝廷才開始決定大修鐵路。

  關通了鐵路之後,縱使西夏復起,亦是反手可滅。但更重要的,是這一條條以軍事為名興修的鐵路,反倒帶來了更多的稅入,讓國勢蒸蒸日上。

  當從東而來的鐵路貫通潼關直抵長安,當從北而來的鐵路自太原直抵黃河北岸,呂惠卿不需要出門去看長安城日漸增多的南北時新貨,只要翻翻府的帳籍,看看商稅增加的數額,就知道兩條鐵路所帶來的好處到底有多大。

  呂惠卿啟程前,正聽說京兆府的蹴鞠總社正準備與北地各大州府攜手,將各地蹴鞠聯賽的冠軍球隊,於年節期間齊聚京師,共爭競標,號為天下大會。

  沒有鐵路,沒有三日千里的高速,這樣的提議,只會被視為瘋人囈語。

  「鐵路雖好,日常維護就不是小數。」

  「光是節省下來的驛館開支,就足以彌補上維護費用。」

  「天下鐵路才幾條,能省下多少?」

  「鐵路是不多,但全都是修在交通要道上,這也是驛站開支最多的地方。」

  兩個兒在前面的爭論,透過車門傳了過來。

  呂惠卿搖頭,這種事有什麼好爭論的?這兩個兒比起他們的兄長來差了不少,正經事卻不見他們爭。

  之前為了幾家越長安西去的書官吏,還問到自己面前,是否有唆使他們在名單上做手腳。

  呂惠卿當時就把兩個混蛋給趕了出去。

  什麼當問,什麼不當問,活了這麼大還不明白嗎?

  意外也罷,故意也罷,當事的七人都去了西域,那就是章、韓二人打算繼續維持朝堂上的局面。

  不過王安石既然已經選擇了破釜沉舟,要保住新學的未來,想要將局面再維持下去,可就越發的難了。

  呂惠卿就在此時,轉遷他職。

  章惇可以讓他無法覲見太后、天,韓岡可以讓他在北地的幾個大州府來回調動,但總不能不讓他路過京師吧?

  「看看熱鬧也好。」呂惠卿自言自語。

  能攪攪渾水更好。他如是做想。

  ……………………

  「介甫平章近況如何?」

  「幾乎快要復原了,前幾日登高,上覆舟山時都沒讓人扶。」

  「風好得這麼快!在江寧的翰林醫官是哪幾位?」

  「還是家岳的底好。」

  「記得當年初變法,介甫平章連著幾夜不睡,第二天還能上殿與富、之流打嘴仗,這身骨,自不是尋常人能比。」

  「好身體是練出來的的。家岳退隱之後,每天去書院之前,都要先去蔣山【紫金山】走一圈。不是如此,如何扛得住病?」

  兩位宰相走在殿宇間的廊道,低聲的交流,讓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幾步路的沉默後,章惇的話題跳回了朝堂,「……呂吉甫要入京了。」

  「亂不了陣腳了。」

  派系不同,韓岡也就不會像章惇一樣,擔心呂惠卿入京的危險。

  「陣腳不亂,水會亂。」

  「能亂哪家的水?王家?」

  「狄家。」

  韓岡腳步的節奏稍稍變了一點,隨即笑了起來,「狄家如今風頭佔盡。家嚴前日還給我寫了信,問跟親家孫女爭後位的,究竟是狄諮家的還是狄詠家的?還是說狄家有兩個女兒都想要薦入宮。」

  章惇也笑了,「幸好只是一個。」

  「所以回信去,就說是狄詠所生,卻是庶出,且嫡母悍妒,三歲便逐出家門,養在其伯父狄諮家。」

  「若非身世曲折,豈得諸多口舌?前兩日,陸佃登門,也說起狄家事,說『今士大夫家娶婦,亦必求嫡,況於天』?」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韓岡立刻道。

  「的確,如今有幾個嫁娶是在乎嫡庶的?」

  「門風比嫡庶重要。」

  「玉昆。」章惇搖搖頭,韓岡的糊塗裝得太過了,「男是看前程,女是看嫁妝。有了進士才,朝臣家的嫡女可任選。有個千畝田,縱使外室所生,亦能招個進士女婿。」

  如今士大夫家招婿,若非親戚故交,便是要看前途,少問嫡庶。

  一個才識駑鈍的嫡,哪裡比得過一位進士在望的庶?

  章惇還是奸生,照樣娶得是名家之女。章惇是什麼身份?

  韓琦都是庶,他又是什麼身份?

  男前途與嫡庶毫無瓜葛。

  男如此,女兒家也一樣。

  妯娌之間,比的也是嫁妝多寡,而不是嫡庶。

  嫁妝少了,你就是嫡出又如何?嫁妝多了,別說是滕妾所生庶女,就是外室所生,乃至奸生,還不是照樣大把人去爭?

  韓岡笑而不語。

  世風如此,何必多言。

  章惇也知韓岡脾氣,搖頭又道,「只是庶出還好說,真的並不講究那麼多。慈聖再蘸,章獻寒微,哪個講究了?但狄家這個女兒身份委實太曲折了點。」

  慈聖光獻曹後,當初是先嫁了人,只是新婚之夜出了意外,又被送回了娘家。傳言說是新郎官在洞房花燭夜被金甲神痛擊額頭,頭疼欲裂,心知曹後貴不可言,自家高攀不上,甘願送回,任其再嫁。真實情況如今已是無從得知,可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曹後是二婚無疑。

  至於章獻明肅劉皇后的出身,說寒微已經是太溫和了。根本就是蜀銀匠龔美之妻,之後被賣給還是太的真宗。這位前夫龔美後又改姓劉,與章獻皇后認為兄妹,還編了一個好身世出來。

  狄家女再差,也是樞密使家的親孫女,婚姻又清白。可她的父母實在不好定。

  到底是以所生為父母,還是以所養為父母?朝堂上為此頭疼了不止一日了。

  「前幾天太常禮院裡面還吵了一回。」韓岡笑道,他已經聽人說了當時禮院爭論的內容。

  『親生父母俱在,女兒又不像男,有過繼之說,自當尊其親生父母。』

  『狄詠夫妻棄其所生,狄諮收養,恩同再造,十幾年養育之恩,以春秋大義,當以其為父母。』

  『國朝以孝治天下。萬一其選為皇后,難道親生之母不須加恩,難道嫡母不須加恩,難道養母不須加恩。』

  只為了這件事,禮院便大吵了一番。

  「兩父三母,當真做了皇后,日後朝廷有得頭疼。」章惇嘆著氣。

  「聽說太后很喜歡狄氏女。」

  「太妃似乎更喜歡玉昆你的內侄女。」

  「她喜歡的不是我那內侄女,而是想借助家岳的身份。」

  兩位宰相於言辭間,對太妃頗有不滿。如果給外人聽見了,必然會惹來一場亂,

  「玉昆你,你看怎麼辦?」

  「相機行事吧。」

  韓岡越發的看得開。不過狄家女,的確不適合母儀天下。

  不過呂惠卿就要到了,他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5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七)

  「看得見後苑?」

  童貫的聲音猝然在韓中信的背後響起。

  正拿著千里鏡往宮城中窺視的韓中信,隨即放下手上的千里鏡,轉過身,笑著上前行禮:「末將見過皇城。」

  童貫兩隻眼睛瞅著他,韓中信卻面無異色的呵斥身後的親兵,「還不快端張椅子來!」

  童貫搖搖頭。

  自己上城來,踏上階梯,韓中信的手下定然便已報給他聽了,可這憊懶東西,卻大喇喇的等到自己上城來。

  只是他是韓岡的親將,在河東立功為官,如今在神機營中地位也高,童貫也不想跟他一般見識。

  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順手就捶了捶腿。

  前幾年去廣西的時候,不小心墜馬傷了腿。如今就留下了些後遺症,尋常走路無事,但上下階梯就有些吃力了。除此之外,還有些陰雨天酸疼的小毛病。

  但依靠在廣西立下的軍功,童貫回到京師之後,就開始掌管皇城司兵馬。

  而李信在回返京師,繼續掌握擴大了的神機營。但神機營如今人數多達萬人,他這位都指揮使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京城中,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外廓城那邊的幾座軍營裡住著。

  為韓岡守著宮中的神機營將領,現在就是這位韓中信。

  「看得見後苑?」

  童貫捶了捶腿之後,朝韓中信手上的千里鏡努了努嘴。

  「怎麼可能?宮城城牆比皇城高,只能看見對面的張溫那廝。他今天守宮城吧?」

  韓中信說著,隨手就將千里鏡遞給童貫,一點也不在乎這件事已經違反了宮中的禁令。

  在皇城城牆四角的敵台上,除了火炮之外,也固定了千里鏡,用來觀察城中動靜。這些都是宮中名匠製造的精品,遠眺觀察,甚至能看清十數里外城垣低矮的外廓城邊牆。

  千里鏡能視遠如近,所以鎮守皇城、宮城城牆的兵將嚴禁以千里鏡窺視宮闈。

  童貫把玩著韓中信遞過來的千里鏡,黃銅鏡身上有個小小的丁字,卻沒有軍器監產品應有,當是大匠丁滿親手所製,多半是從韓岡手中得到的賞賜。

  「官家前兩天在後苑拿著千里鏡登高,怎麼,想學官家?」

  「哪裡敢啊。」韓中信呵呵笑著,擠眉弄眼的低聲道,「不過官家要是娶了狄家的小娘子,怕也就只有現在能這麼玩了。」

  童貫搖頭道:「狄小娘子聽聞脾氣甚好,不似她嫡母。」

  韓中信遂將話題一轉:「狄郎君也是,平白長了個好相貌,卻那般懼內。」

  「這些日子外面也多有笑話說此事。」

  「請夫人閱兵?」韓中信沒去理會童貫話中深意,「其實這個笑話當初是相公用來笑話定西侯的。」

  「哦,是嗎?」童貫這回倒有些驚訝了。

  王舜臣平定西域,又鎮守西陲多年,被封為定西縣開國侯,遂人稱定西侯。

  不過世上人人知道王定西,卻沒幾個知道他懼內的。

  韓中信來了精神,說得是口沫橫飛,「那時候,定西侯剛剛在襄敏公面前出了頭,得了一個官職,種家便把女兒嫁給了他。原本定西侯是種太尉侄兒的伴當,定西侯夫人還在娘家時,定西侯見了還得彎腰。成了親,這腰桿子也沒能直起來。指了東,他不敢去西,叫去抓狗,他不敢攆雞。所以相公就看不下去了,他把定西侯當兄弟看,便把定西侯找了過來罵了一頓。王定西脾氣暴,當場說說回頭就帶人去給那婆娘點好看。相公就拿手指戳著他腦門,有膽子就自己回去啊!還要帶人,就是帶了三五百人到了家中,到了你渾家面前,怕不是給她點好看,而是請夫人閱兵了。這件事在隴西,誰知道這笑話現在給安到了狄郎君的頭上。」

  「狄郎君、王定西一般的怕老婆,這笑話安在誰頭上都一樣。要不是沈樞密不領兵,怕也給人編排上。」

  高官家的陰私事,一向是朝野內外傳言的重點。

  沈括怕老婆,所以兩個兒子都被趕出家門。狄詠要不是怕老婆,女兒怎麼會給趕出門去?其實都是一路貨。

  「相公最是念舊,要不是當初在隴西有一份人情在,如何會幫著照顧沈樞密家的兩個兒子,現在一人一個進士,要是沒相公照顧,哪裡能看到這一天?」

  韓中信這話說得過於露骨,可童貫也就點點頭,恍若理所當然。

  當朝宰相寒微之時便與之結交,童貫如今的地位,少不了韓岡在背後襄助。否則以童貫的資歷,哪裡來的那麼多軍功給他?又不是王太尉那一系的,跟著出門就能平白得軍功的好事,宮裡面哪個內侍不願插上一腳?可就是沒那個命。童貫自知要感謝誰。

  「聽說聖瑞宮那邊已經定下了皇后的人選。」韓中信忽然道。

  童貫身子一震。

  朱太妃原本是屬意王安石的孫女,但這麼多日子了,韓岡和他的派系都沒有出面反對王安石的孫女,所以朱太妃如今對狄家的女兒熱情了許多。

  而韓中信提起此事,怕就是韓岡在後面說話了。

  當真要讓內侄女做皇后?童貫不明白韓岡的用意,但他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太妃這半年上的確操勞了許多。不過這件事,太妃說的不算,太后和相公們說得才算。」童貫舉起千里鏡,「其實這邊也能看見內東門小殿……相公們已經到了。」

  ……………………

  「官家大婚,當在明年。這皇后的人選,雖說還要幾個月的教養,但其實已經可以定下來了。

  待群臣行禮畢,向太后便開門見山。今天她招眾宰輔入內詳議,便是為了此事。

  韓岡卻狐疑的用餘光看著屏風後,似乎不止一人在屏風後落座。

  『是朱太妃?』

  韓岡猶疑,章惇隨即接口,「可是王旁、狄諮二人之女?」

  朱太妃都沒隱瞞過自己的喜好。還沒到最後階段,再過兩月,將候選淘汰到十人之內,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挑選。但她早早的便把自己的傾向展露了出來,使得外界已經確定了皇后的候選人名單。

  「正是。王、狄二女子,品貌性格都是上上之選,他人所不能比。王老平章元勳故舊,狄青亦是勳臣,皆是好門戶。」

  向太后說得很鄭重。

  王、狄二女,她也覺得很不錯。儘管不是她本人的選擇,但朱太妃推薦到她面前,也是經過一番挑選的。而且選擇她們,總比自己選一個自己覺得合適的,日後卻被廢了的皇后要好。現在挑選皇后的是皇帝生母,日後即使跟自己鬥氣,也不會禍害了人家女孩兒。那樣簡直是造孽。

  章惇道:「陛下,禮須夫婦所生。狄氏女嫡母悍妒,女生三歲而逐其所生,今鞠於伯氏,將以所生為父母?將以所養為父母?」

  這個問題,向太后與朱太妃商議過。聽了,她便說道:「三歲上已過房。」

  章惇立刻回道:「女子無過房之說。」

  屏風後稍稍靜了片刻,似乎有人在對向太后說了什麼,過了片刻,太后的聲音方才響起:「……若做狄詠女,以狄諮主婚如何?」

  章惇沒回話,卻是鄧潤甫出面:「故無此禮!天家事,當循禮,不可如小民。」

  向太后道:「不得已,則無奈何。」

  鄧潤甫隨即反駁,「以國家之盛,豈宜作不得已事?」

  「韓相公,你看如何?」

  被兩位宰輔接連反駁,向太后開始避而不談,另找他人。

  韓岡從屏風上收回自己的思慮,出班行了一禮,「臣敢問太后,若以狄氏女為後,不知當尊禮何人?」

  既然朱太妃在這裡,韓岡便沒去提狄氏女兩父三母的問題。

  朱太妃就有三個父親,說狄氏女兩父三母、頭項太多,卻正好有一個成例在。

  朱太妃之母先嫁崔傑,之後嫁朱士安,因為不便攜女再嫁,故而將女兒托付給了親戚任家養大,故而是有三父。

  另一種說法,則是李氏先嫁給崔傑,崔傑病死,後為任氏妾,再之後才嫁給朱士安。更惡毒一點的謠言,就是朱太妃乃是其母私通所生,要不然為何放在任家養大。

  不論哪一種說法,朱太妃都可說是有三位父親。故而當朱德妃成為朱太妃之後,崔、任、朱三人,皆封師保。

  既然有朱太妃追贈三父的例子在前,那狄氏之女的兩父三母,也不是什麼問題。

  而韓岡的問題卻是刻薄了。前後幾人側目,看出朱太妃也在屏風後的,不止韓岡一人。

  「自當尊禮嫡母!」

  朱太妃的聲音在屏風後響起。看來她至少知道,在太后面前該如何說話。

  「即非其生,又非其養,生而逐之,十餘年來並無寸功。尊禮其人,只因禮法所在,故不可違。其人悍妒如此,欲以其女為後,可不慮將來?」

  韓岡的話說得很明白了,強勢的外戚對身處弱勢的天子有好處,但強勢的丈母娘可就一點好處都沒有了。

  「相公也是覺得王氏女更合適?」向太后的聲音中不掩驚訝。

  「王氏女與臣家有親,臣須避,不當議。」韓岡道,「臣只知狄氏女雖為上選,其家不甚佳。」

  王安石的孫女做皇后,對韓岡的確有所不便,但武將的外戚更加危險。王旁領不得軍,狄家可是將門。

  槍桿子裡出政權,韓岡日常進出皇城,可不會將皇城的控制權,交到趙官家的手上。

  韓岡如此反對狄諮之女,卻讓朱太妃覺得這個人選太對了。

  宰輔們雖不同意,變通的辦法她也有,「若狄氏女為妃如何?」

  向太后想了想,也跟著道:「以王氏女為後,狄氏女為妃,也算是兩全其美之策。」

  韓岡不以為然,「豈有宰輔之後為人滕妾的道理?!」

  韓岡此話一出,屏風後朱太妃的聲音立時陰沉了許多:「狄氏庶出,嫡母不賢,難為正宮,做嬪妃豈不正合適?!」

  章惇勃然作色:「太妃可是忘了,那是樞密使家的孫女!」

  文武固然殊途,可狄青終究是樞密使。

  自來嬪妃多出自小門小戶,讓樞密使家的女子做嬪妃,朝堂諸公哪個能看得過眼?

  宰輔們可是連皇后之位都不想要,連公主都嫌礙事。如何會看得起嬪妃?

  幾位宰輔一頂再頂,太妃怒氣上湧:「難道天子還納不了一個武夫的孫女做妃嬪?」

  張璪也坐不住了,「狄青勳臣,又曾為樞密使,豈可純以武夫視之。」

  一個個臣子皆是賤視嬪妃,將朱太妃的火氣越逗越高,「吾曾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官家納個嬪妃都要被說三道四。天下的,難道不是官家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獨夫!」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6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八)

  為了女兒的婚事,他在京城中的日日夜夜,都是在緊張和不安中度過。

  他還記得剛剛抵京時,韓岡曾經設宴邀請他。宴後,韓岡與他說起這一樁婚事,直接就說當今的皇帝非是良配。

  除非是娃娃親,雙方都成人時議親,家世門第要看,但最重要的還是品性。

  韓岡作為臣子,直接就說皇帝的品性不好,越娘嫁過去後,會被耽誤一生。

  韓岡當時就聲明,這番話非為權位,也不是為了政爭,只是為內侄女擔心,否則他要阻止的話,當日先一步下聘就好了。所以他話只在私下裡說,到了公開場合,他絕不會阻止越娘成為皇后。當然也不會贊同,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打算做。

  王旁不知道韓岡說的是真是假。

  儘管這段時間來,韓岡的確對皇后的人選不發一言,但以他的權威,只要一句話,不論是什麼時候除非已經下了聘他都能將局面徹底翻過來。

  心中煩躁,換了身衣服,王旁他也不帶著人,獨自一人出門去散心。

  京師之中,消遣的去處很多。王旁上了一輛馬車,走了半日下車來,隨便在街邊找了間酒館坐下。

  但即使是在外城偏僻小街中的小酒館中,依然不缺乏指點江山的酒客,以及一肚子宮闈秘聞的閒人。

  這就是京城的風俗。

  王旁剛剛坐下來,還沒點酒菜,就聽到旁邊的一桌上有人在說:「韓相公這次可是吃了大虧了。」

  「何以見得。」

  說話斯文,王旁看過去,卻是一個有張毛鬍子臉的大漢。

  說話的人背著王旁,看不清相貌,「韓相公攔著,是他戀棧權位。不攔,就要受到拖累,韓相公怎麼做都沒好處。除非不選她做皇后,否則日後吃虧的地方更多」

  「都是扯淡的話!」大漢捏著蠶豆,一點點的剝著皮,「只要韓相公不願意,他輕而易舉的就能將王楚公的孫女給否決掉。真當韓相公做了那麼久的宰相、參政是假的啊?還以為退隱江寧的楚國公是當年在京師叱吒風雲的拗相公?」他不屑的冷笑著,「韓相公連話都不用說,只要對門下的走馬狗比個手勢,就能讓他們把事情給辦妥了。」

  跑堂的小二站到,等著王旁點菜。

  等王旁隨便選了一壺米酒,兩份下酒菜,已經跳過了幾句話,就聽見那個背著自己的人說,「狄家的女兒也算是出色。」

  大漢道:「什麼叫也算是?一個兩父三母,祖父還是武夫,另一個卻是元勛之後,姑父更是權臣,兩人現在評價相當,哪個更出色?」

  狄家小娘子相貌在京師已經出了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的修飾詞,用得都濫了。品性上,據說也是一等一的賢淑溫良。但王旁豈會認為自己的女兒會輸給別人?不由得就皺起了眉頭。

  「相貌太出眾,其實也不好。」

  「又不是她的錯。」

  「是天子心性,萬一沉湎女色,為奸人所趁,國事不知會如何變了。」

  那大漢失聲笑:「幾位相公怕是就盼著皇帝只在後宮生孩子,外面的事,全都交給他們去操勞好了。」

  京城人什麼都敢說的脾氣,王旁算是又領教到了。但他說的,未必不是韓岡等人所想。

  自家老父,是不是就看著這一點,才會讓孫女去待選?王旁不清楚,王安石也從來沒有跟他明說過。

  不過王旁希望如此,他不想自家老父讓越娘入宮,是因為看見自己不成材,想讓王家有個更加安定的未來。

  「宰輔剛才都被招入宮中了。」坐在角落中的一人轉過身來,看此人身上的服色,是個積年的吏員,「今天曾參政休沐,方才就急衝沖的過去了,說不定今天就要把皇后的人選議定下來。」

  王旁心咯登一下,其實他也能感覺得出來,決定皇后人選的日子就在最近了。

  難道就在今天?

  ……………………

  『今天看來是決定不了了。』

  當韓岡的話一出,殿中頓時靜無一聲。

  張璪一陣心驚肉跳,也虧韓岡敢說。什麼皇后啊,什麼嬪妃啊,全都得丟到一邊去了。

  韓岡這是直接要跟皇帝過不去了。

  獨夫誰人?商紂,夏桀。

  齊宣王曾問孟子,『湯放桀,武王伐紂,臣弒其君,可乎?』,孟子則回道,『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成了獨夫,臣子殺之不為弒。

  富弼當面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但伊尹也只是流放太甲,三年後還迎了回來,而韓岡卻更進一步,明說君若為獨夫,臣子殺之無礙。

  這話別說讓皇帝聽了,就是讓他這個做臣子的聽了,同樣讓人不寒而慄。

  他看著對面,曾孝寬、鄧潤甫都一臉驚容。

  包括氣學在內,新學、道學等如今流傳最廣的三家學派,都是思孟一系。但敢在朝堂上把獨夫掛在嘴邊的,可就韓岡這一位大儒。

  但最上首章惇早就不會為韓岡的觀點而吃驚了。

  一心想要讓皇帝垂拱而治的韓岡,沒有抱著這樣的想法,反而是奇了怪了。

  那一句『天下人之天下』正說進了他的心裡。自家的產業,怎麼會是皇帝的產業?就是皇帝自己,也不敢隨意將別人家的產業變成皇產。

  但將這句話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卻是公然否定了天子對天下所握有的權力。

  這絕不是一時意氣,或是有感而發,自是有著深刻的用心。如果不然,韓岡就不配站在這內東門小殿中。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獨夫!』,傳將出去,便是千古名言。

  也許為了說出這句話,韓岡等著發難的機會等了很久了。

  既然如此,章惇也不打算落於人後。

  他舉步出班,「韓岡所言正是。天下,億兆萬姓所居,天之屬也。天子,代天牧守者也。豈得聞子可奪父產?又豈得聞代人放牧,可將所牧之物據為己有?太妃當慎言,以免累及天子。」

  章惇的話,與韓岡前後呼應,拿著朱太妃的話做文章。說是不要累及天子,卻明擺著要將事情牽扯到皇帝身上。

  換作是皇帝,遇上兩位宰相同時發難,也得低頭服下軟,除非想做魚死網破,那倒是可以喚可信的御衛來將兩個措大打殺。

  但放在章、韓兩位宰相身上,便是喚了御龍直的人上來,喚了金槍班的人上來,又有哪個敢對他們舉刀?

  張璪的雙眼在韓岡和章惇身上來回打轉,腦筋也在不停地轉動,他們為什麼不怕皇帝日後報復?

  不管他們立下多少功勞,對皇帝都沒有意義。再大的功勞,也抵不過侵犯皇帝權柄的罪過。而韓岡、章惇近乎肆無忌憚,那麼理由只有一個,他們不擔心。

  至於為何不擔心,原因就太簡單了小皇帝或許根本就沒有日後。

  韓岡怕是早就診出天子的壽數不長,活不過他,也活不過太后!

  張璪的雙眼亮了起來,既然這樣,那自己為何還不敢插上一腳?

  「陛下,臣聞狄氏女容色為諸女之冠,又曾聞天子曾於後苑攜千里鏡登高。太妃殿下一心想要為天子納狄氏女為后妃,究竟是太妃所欲,還是天子所欲?」

  張璪的話直指天子,質問其品性。太妃若是不肯認,那事情就得是天子擔下來了。

  連樞密使都出來了,文武兩班的首腦一齊發難,朱太妃只有低頭認錯,難道還能將責任推到他兒子身上?

  殿上氣氛如同絞緊的弓弦,繃得越來越緊。

  群臣都等著朱太妃的道歉。

  只是屏風後,傳來了一陣嚎啕大哭聲,哭聲斷續,口齒又不清,只聽得『孤兒寡母……亂臣賊子……太后做主』云云。

  幾位宰輔頓時面面相覷,遇上女人夾纏不清,這下子還真難辦了。

  章惇皺眉,所以說牡雞司晨就是麻煩,太后在旁邊都不呵斥一聲,就看太妃殿上失儀。

  偏頭沖韓岡使了個眼色,讓他去處理。

  韓岡抬頭直視屏風,怒聲呵斥:「先帝昔年病重,臣隨侍在側,權同聽政之語,只聞予皇后,不聞予德妃。先帝內禪,臣同樣隨侍在側,權同聽政的詔命,亦只聞予太后,不聞予太妃。簾後何人,敢於在殿上放肆!」

  韓岡這是有著幾分把握,朱太妃最近太活躍了,幾乎把皇帝的婚事大包大攬,而太后這位嫡母由於種種顧忌,反而插不上話。

  而且內東門小殿,本來只有太后才能來,太妃今天跟過來,雖是有著商議天子婚事的名義,但也是侵犯了太后的權力,不信她心裡會高興。

  呵斥聲猶在殿中迴蕩,屏風後忽的就一聲巨響,然後又是一陣慌亂,一個尖細的嗓門叫道,「太妃暈過去了!」

  如果是太后被氣暈過去了,那是真麻煩。但只是太妃而已,韓岡真還不在乎,「太妃當是為天子婚事操勞過度,須好生休養數月。」

  睜著眼睛說了句瞎話,就聽見屏風後,太后終於開了金口,「相公說得是。快將太妃攙扶下去,傳太醫來為太妃診治。」

  屏風後一陣亂,太妃被扶了出去,幾個月之內,就別想再插手趙煦的婚事了。

  好好的議政之地,給弄得雞飛狗跳,向太后嘆了一聲,也不知該怨誰,心力交瘁的嘆道,「今天就到這裡吧,這情形也談不了事了。」

  韓岡卻要留著她,「陛下,無關人等即去,還請陛下稍留片刻。」

  向太后無力的問道,「相公還有什麼事要說?」

  「陛下乃是嫡母,天子的婚事本當由陛下做主。太后忙於政務,將之交予太妃,但太妃見識不及,臣恐所選非人,懇請太后細擇之。」

  向太后苦笑道:「就怕那孩兒心中有怨。再出了一個郭皇后,豈不是害了人家。」

  章惇立刻高聲讚道:「陛下心慈,實乃天下之福,萬姓之福。然此處並無呂夷簡。宮中亦無閻文應。縱使天子妄為,自有忠臣賢良阻止。」

  攛掇仁宗廢後,朝中是宰相呂夷簡,宮中是御藥院閻文應。御史台一眾御史上表阻止,呂夷簡直接拒收。之後郭皇后暴卒,據說也是因為閻文應擔心其回宮,而設法將其給毒死。

  「若只有卿等在,吾當然放心。但朝中重臣,並非與諸卿心意相通。」

  韓岡道:「忠臣賢良,自會與吾等同心同德。但正如陛下所言,朝臣之中,不免奸佞之輩。若天子聖德,定不會受其蠱惑。唯恐天子心思不定,屆時,必至禍亂。」停了一下,他接著說,「太妃方纔所言,如果只是出自己意,有太后在宮中,當無害於天下。但天子若有此心,則大宋危矣,天下危矣。臣有一言,有犯聖顏,還請陛下見諒。」

  「無妨,相公請說。」

  韓岡圖窮匕見:「太后日後撤簾,將如何約束天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7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九)

  『怎麼辦?』

  當聽到韓岡問題,向太后一時間頭腦空空。

  還沒有人如此直接的問過她這方面的問題。

  隨著官家的長大,每一個人在說話時都更加小心,怕引來不必要的誤會。

  只是向太后不會自欺欺人,她知道,每個人都希望知道他的想法。包括她的兒子,包括剛剛被抬下去的朱氏,包括她身邊的宮女、內侍,也包括站在眼前的一眾宰輔,就是宰相,也不曾例外(宰執天下33章)。

  歸政的時間,是等到官家大婚之後,還是依照很多人的希望,將權位一直控制到死為止。

  兩種選擇,向太后過去都考慮過,但她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有時她想過,乾脆等到天子大婚之後便撤簾,將亡夫交託的天下還給兒子,這樣日子也可以輕鬆一點,還能留下一個不戀權位的好名聲。

  可有的時候,她又覺得那孩子實在不成器,明明聰明過人,卻總辦蠢事,自己真要撤簾歸政,萬一敗壞了如今君臣相得的大好局面,可就辜負了將國事相托的先帝。

  現在,官家的親娘剛剛鬧得宰輔離心,就連一貫冷靜從容的韓岡都怒不可遏。有這樣的生母,自身又缺乏自制力,如果就這麼讓他親政,近十年的心血,難道要付之一炬?

  兩種想法一直在心中迴旋不去,讓她難以作出決定。

  維持著得過且過的心思,向太后今天突然發現,如今就連韓岡都開始擔心自己撤簾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局面。

  這可是與青史中任何一位賢相都毫不遜色的名臣,無論遇上什麼風浪都可以倚之為干城——不論是在先帝重病垂危的那一夜,還是在奸佞篡逆的那一天,韓岡都以他的冷靜和勇敢將一切敵人掃平——現在他卻擔心天子親政後會敗壞國事。

  這都要失望到什麼樣的地步,才會這麼做?

  難道那孩子,當真已經不可救藥了嗎?

  向太后不知怎麼回答,她只能沉默著,沉默的等著臣子們給她一個可行的提議。

  等不來向太后的回答,韓岡終於再次開口,卻不是提議,「元豐四年,朝廷兩稅稅入不到八千萬貫石匹兩,糧價因北虜入寇而激增。而元佑八年的朝廷兩稅稅入,僅只錢絹兩項便超過九千萬,糧秣盈倉。一年新增八百萬人口,米價反而一直維持穩定,此乃陛下之功。軍事上,大理覆滅後,除北方契丹,西方黑汗,大宋周邊再無一千乘之國,這同樣是陛下之功。」

  「是相公們的功勞。」向太后搖頭,這不是她的功勞,而是韓岡等宰輔的功勞,她豈會貪人之功為己有。

  韓岡欠身一禮:「是陛下能信用於臣等,君臣相得,和衷共濟,方有了如今的局面。」

  回想起這十年來,勤民聽政、旰衣宵食的每個日夜,向太后油然點頭,「的確如此。」

  「但宮牆中人不知如今局勢來之不易,亦不知陛下勞心勞力之苦,只知道以己身之尊,理當受天下供奉。多,不念其德;少,則怨聲載道。稍有不遂意,便說天下皆為天子所有,取用億萬亦不為多。太妃如此想,天子又何能例外?若陛下就此撤簾,放任天子親政,試問國事將如何?」

  向太后默然良久,問道:「相公覺得該如何做才好?」

  韓岡強硬的搖頭,今天必須要向太后自己做出決斷,「非是臣覺得當如何,而是陛下想要如何。」

  向太后心中一陣委屈,韓岡實在是太咄咄逼人了。扭過頭去,她不想作答。

  等來了又一次的沉默,韓岡放聲道,「陛下,吾輩出仕,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熊本心中一凜,難道韓岡打算上表勸進?轉眼望過去,張璪、曾孝寬等幾位都是悚然動容。但轉念一想,他又立刻否定了這個猜測,韓岡頭腦壞了才會去勸太后做則天皇帝,這對氣學一點好處都沒有。

  「若國勢不可救,天子不可諫,臣退隱歸家,獨善其身不難也。但陛下身在宮中,可能獨守其身?」

  熊本鬆了口氣,韓岡不是勸進,不過拿孟子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繼續要挾太后。

  向太后怒上心頭,「難道相公當真要吾一直守著這權同聽政不成?」

  韓岡拜倒於殿上:「太妃如此,天子如此,臣不敢以愚忠而亂天下、害萬民。臣懇請陛下,為大宋、為天下,再操勞幾年。待天子年歲稍長,明瞭人情是非,再還政不遲。」

  這是宰輔們第一次公然聲稱要太后繼續垂簾,而且是出自最惜羽毛的韓岡。

  向太后眼圈紅了,「相公……」

  而就在韓岡領頭下,宰輔們或先或後一個個拜倒,「臣等請陛下繼續垂簾。」

  章惇首相,最後一個表態,「天子年幼,德性尚薄,難承大任,臣請陛下勉為其難,繼續聽政,以待天子厚養其德。」

  宰輔們先後表態,向太后終於意動了,但還是有幾分猶疑,這畢竟是要奪取自己兒子的權柄,不免損害自己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名聲,「先讓吾考慮幾日,官家還有一陣才大婚。」

  韓岡先瞥了章惇一眼,道,「陛下,呂惠卿今日至京師,明日上殿,必以陛下撤簾、歸政天子為事由,以期留於京中。即使臣等能等,呂惠卿也不會容陛下等到後日。」

  ……………………

  「越來越熱鬧了。」

  下車後的呂惠卿言辭淡淡,將心中的驚訝給掩蓋了過去。

  離著外城城門還有兩里,卻已經是人頭湧湧。即使往站外望去,也是一片鱗次櫛比。

  在往昔,城外的雖有繁華不下城中的廂坊,但也只是侷限在城市東西兩側有水運經過的地方。南薰門外,除了每隔幾年天子率百官去京城郊祀,一般情況下,豬走得比人多。

  可東京車站建成之後,才幾年功夫,呂惠卿過去幾十年積累的印象全都做了廢。

  而一起下車的呂家家眷,卻無法掩飾自己的難以置信。幾個出生在京城的僕婢,更是目瞪口呆。

  京師的變化已經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

  呂惠卿從平民所用的站台一直打量到身後的候車棚,以及站台側後方的一排商舖,輕哼了一聲,「點石成金的好手段。」

  京城的範圍已經擴張到了數里外的外廓城,繁華的廂坊,並不限於外城以內,以及汴水兩岸。

  如今外廓城諸廂坊中,最為繁華的去處便是東京車站附近。即便是遠在京師,呂惠卿也知道東京車站附近的地價房價漲到了什麼樣的價格。

  原本只有一座破磚屋的窮夫妻,只因手上有了一張地契,轉過年來,搖身一變,成了年入百貫的殷實人家。

  原本家中不過三分地,只能靠半年種菜半年做工來餬口的老鰥夫,車站建成後不過三年,便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只因為他把地改成了倉庫,租出去旱澇保收。

  這些還只是運氣好,蹭到了好處的當地居民。還有好些消息靈通,又敢於下賭注的顯貴們,更是在鐵路站點剛剛確定的時候,便秘密購地,最後一個個發家致富。

  車站帶來的繁榮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手筆還屬外廓城。

  還在長安的時候,呂惠卿曾聽屬僚說,修了幾座稜堡倒算了,還特地用柳樹、柵欄還有低矮的胸牆括起一條外廓城,勞而無功,空耗錢糧,到底是為了什麼。那幾座以重兵把守,又是重炮雲集的堡壘,足以將任何來敵消滅在外廓城外,而有鐵路穿過的邊牆,卻根本毫無阻攔的作用。

  呂惠卿在京師有產業。所以他很清楚,只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修起的外廓城,直接讓城郭之內的地價憑空漲了一倍,地段好的產業,價格直追外城,呂惠卿也受益不少,京師地主,哪個不謝韓相公?

  一排小店,就在車站之內。食肆、酒鋪佔了一半,還有一半,是買京師特產的小店。甚至有兩家賣的是雞零狗碎的小飾品,雖不值幾個錢,看起來卻很適合帶回去送人。這些東西不起眼,可架不住車站中人如流水。

  呂惠卿不是那種不食煙火的文官,工商都比尋常人要精通,粗粗一算,就大吃一驚,這樣的一間小鋪子,一個月下來,少說五六百貫的收入。

  大部分店舖外面還擺著報紙。都是些小報,認識五百字,便能通讀。最適合拿上車打發時間。

  「真是大不一樣了。」

  呂惠卿第三次發出感慨,卻是針對市井中越來越多的報刊書籍。過去只有措大才會隨身帶著書,現如今,卻是許多出行的旅客都拿著份報紙,還能包著點東西。

  天下各家,也就韓岡一個還想著有教無類。執政多年,識字人口漸多,紙張和印刷的成本大幅下降,販夫走卒亦能讀書看報。

  儘管依然對韓岡不服氣,但挫敗感還是不免從心中滋生。

  近十年來,周邊點點滴滴的變化,泰半源自於韓岡。

  不過這不代表他呂惠卿要認輸投降,韓岡想要做聖人的念頭,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無慾則剛,既有所求,哪能不束手束腳?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8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十)
  
  「呂宣徽。」

  東京車站的提舉官在呂惠卿面前點頭哈腰。

  方才呂惠卿下車時,他就已經帶著笑臉迎在車門口,現在臉上的笑容更盛,「驛館已經準備好了,還請宣徽移步。」

  呂惠卿向西南方向望過去,車站的圍牆外不遠,有著一片建築群,雕欄畫棟、飛簷斗栱,掩映在花木和圍牆中,「是青城驛?」

  如今鐵路大多匯聚京師,過去走京師算繞遠的路線,現在全都要經過這座車站。

  來往官人的數量陡然增加,故而朝廷便決定如果官人只是過境,就不安排去城中館驛居住。並直接在車站旁,修了一座專供官員及其家眷居住的新驛站,以南郊圜丘所在的青城為名,號為青城驛。

  提舉的笑容變了一變,轉瞬又恢復,「宣徽若要入住城南驛,下官這就派人去通知他們準備。」

  「不必了。」呂惠卿不出意料的在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喜色,心下冷笑,「我久不入京,這番移鎮,當覲見太后、天子再去赴任,不過家人就不必入城了。」他回頭,對身後的兒子吩咐道,「你們就先在這邊的驛館住下吧,不要亂走動,為父帶幾個人進城就好了。」

  雖然這一次回來,呂惠卿並不打算就此離開,但京師便是龍潭虎穴,多少豺狼虎豹在城中等著要咬上自己一口,等於是在獨木橋上走,他可不打算給人留下半點把柄。

  讓兩個兒子帶著全家去安頓,轉身找上笑容已經變得僵硬的提舉,讓他安排馬車,呂惠卿就帶了四個伴當,以及一點行裝,就這麼輕車簡從的,逕自往城中駛去。

  幾年未至,京師的變化已經讓呂惠卿有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透過馬車車窗向街道兩邊望去,這種感覺越發的濃重起來。

  城南這裡原本一向擁堵,每天都有成千上萬頭豬穿過南薰門進入城中的大小酒樓,乃至千家萬戶千家萬戶。行人、車馬和牲畜絡繹不絕,加上是不是有官員儀仗出入,往往只是進出城門,就要費上一兩刻鐘。而如今城南更是有了鐵路車站,進出的行人車馬就更多了。但直到窗口陡然變黑,片刻後又忽而變亮,呂惠卿才陡然發現,他進出城門時竟然沒有堵車。

  是靠右行駛的功勞?

  早兩年,呂惠卿就知道京師頒佈了一系列的新規矩。

  在韓岡的指揮下,開封府利用將京師乞、盜之輩一網打盡而得來的威信,大力整頓京師秩序,甚至連行路都給管了起來。行人車馬都是靠右行駛,如果要停車下馬,必須靠邊。

  當初,官員路遇,有避道之儀。如果是遇上宰相在道路中間走,大小官員更是都得讓道路邊去。但依據新規,即便是宰相出行的儀仗,也是靠右行進。這樣做,當然有違禮儀,有損官宦的威儀,可章惇、韓岡自己都主動如此,下面的人還有誰能說?

  如此嚴令,實有潛移默化之功,可以讓百姓循規蹈矩,與之前打擊丐盜的行動可歸為一體,呂惠卿本來也有倣傚的打算,但想想還是沒有去做,一個面子上過不去,朝廷也沒有下令,二來,以長安的交通情況也沒有必要這麼做。此外,他並不覺得,當真會那麼有效。

  但今日看來,這樣的法規推行下去之後,京師的交通的確從此變得不再擁堵。

  從方才起,挫敗感一直繚繞在心頭,不過呂惠卿心中的鬥志也是愈加旺盛。

  韓岡秉政七八年,國雖大治,基礎依然是建立在自己輔佐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之上。如果自家有機會秉政,在韓岡、章惇的基礎上,他同樣可以做得更好。

  遼國……

  似乎韓岡、章惇都忘掉了。

  呂惠卿思緒起伏,但車窗外掠過的人影讓他猛然驚醒,

  「停車。」

  呂惠卿大聲喊道。

  馬車剛剛靠邊停穩,他便推門下車,走近街旁,「仲元,你怎麼在這裡?」

  ……………………

  「玉昆,你怎麼對太后提起呂吉甫的事?」

  韓岡在會議後被太后單獨留了下來,章惇焦躁不安的等待著。一見韓岡回來,便急匆匆的上來詢問。

  「必須要提的,不是嗎?」韓岡反問。

  天子即將大婚,呂惠卿此番過境京師,必然要在殿上鬧一鬧。

  這是章惇前日與韓岡議論呂惠卿上京事時對他說的,說得斬釘截鐵,說得信誓旦旦。

  對呂惠卿會做什麼,韓岡可沒有章惇的把握,當時就感覺,難怪說最瞭解你的只會是敵人。

  耶律乙辛在遼國,興工貶儒,聲稱有工無儒國亦大興。又說韓岡之學,格物之要,便是棄儒重工。

  儘管在明面上,韓岡將耶律乙辛的言論嗤之以鼻,甚至連駁斥都不屑去做。就是有人當面去質問氣學門人,也只會得到不屑的一瞥。但實質上,不得不說,耶律乙辛看得很準。所謂氣學,全然是掛羊頭賣狗肉。

  而章惇將呂惠卿看得如此深刻,自然是將之視如寇仇,絕不希望其有機會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故而章惇希望與韓岡聯手,若呂惠卿當真在覲見時鬧起來,就趁此機會讓他徹底斷送回朝的前途。

  當然,要是呂惠卿不在殿上鬧起來,那就更好,繼續讓他在名城要郡之間來回任職。

  至於寫奏章什麼的,那更是不用放在心上。便是寫上一百封奏章,章惇、韓岡也能壓得下去——天要冷了,政事堂的暖爐有得好柴燒。所謂宰相,當皇城司都俯首帖耳的時候,就是溝通內外的唯一通道。隔絕中外這種小事,做起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韓岡當時是答應了章惇。

  他跟呂惠卿又沒交情,這幾年私底下也頗讓人鬧心,拿著他當人情,韓岡有什麼不願意的?

  但韓岡給章惇的承諾,可不包括主動在太后面前先一步下眼藥。這就不是幫忙,而是赤膊上陣了。

  章惇不明白,韓岡這又是想做什麼?

  「玉昆,你是怎麼對太后說的。」

  「一旦呂惠卿在殿上要讓陛下歸政天子,陛下若是依然讓其就任京外,不免有呂武之議,若是留其在京,必然會聚集起一批鬱鬱不得志之輩,大肆誹毀朝政。」

  這是章惇之前對韓岡分析的話,竟被韓岡轉述給了太后。

  這不是韓岡要搶功勞,而是韓岡替章惇分擔日後來自朝野的攻擊,挺身為章惇作掩護。畢竟最不希望呂惠卿回京師的不是韓岡,而是章惇。

  章惇看著韓岡那張平靜的面容,真希望自己有個他心通的本事,能將他的五臟六腑給看個通透。

  「那太后又是怎麼說的?」

  「『相公想讓吾怎麼做?』」

  「玉昆……」

  章惇都沒力氣了,韓岡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嗎。

  「此事陛下心知便可,免得屆時猝不及防。呂惠卿才識過人,熙寧時便已入政事堂,如今久在外郡,自是心生不滿,希望朝中有變,得以重回兩府。」

  此乃誅心之論。

  呂惠卿如果當真提到撤簾歸政之事,在太后的心目中,立刻就成了無法信重的小人。而此前,縱然比其他宰輔疏遠,至少也是可以放心讓其鎮守要郡的重臣。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呂吉甫會在覲見時,提起撤簾歸政之事。」韓岡說道。

  「玉昆,我之前也說過了。呂吉甫其意在天子,而非太后。又遠離朝堂多年,急需聲望。即使他明知我們會在太后面前說他是非,他也絕不會避讓。這一次,是他唯一的機會。」

  「那太后在一日,呂惠卿便得外任一日,再無機會返京。」

  「等到天子親政,他便是宰相第一人選。」

  韓岡輕輕搖頭,「那他有得等了。」

  方才向太后還在殿上嘆息,『只要官家成才了,吾便撤簾歸政。垂簾聽政,說起好聽,做起來有多累,又有誰知道?』

  太后雖是叫苦,可官家若是不成材,他親政之日依然遙遙無期。

  成才與否,誰來評價?

  只要太后垂簾下去,她和天子之間的裂痕將會越來越深。對那些支持天子親政的官員,自是會越來越不待見。

  當朝臣們明白了這一點,在呂惠卿成為天子一派的赤幟後,朝臣們就必須要在雙方之間選邊站了。在人心混亂的時候,統一思想——或者說整風——是必不可少的。

  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都要在這一次區分開來。

  韓岡對此有著清楚的認識,而章惇同樣明白這一點,方才在殿上請求太后繼續垂簾的宰輔們,都明白這一點。

  天子大婚在即,已經容不得人再曖昧下去了。

  接下來,太后什麼都不需要做,自然會有韓岡、章惇等宰輔衝殺在前。

  「你我當先一步做好準備。」章惇說道,「朝野內外都得有所準備。」

  未來的壓力,將絕不僅止於朝堂。

  「那就給他們添點亂子。」

  韓岡命人拿來紙筆,開始在上面寫字。

  他並不在意士林中的評價,好也罷,壞也罷,都不會影響到他在民間的聲望。但在士林中有個好評價,總比壞的要強。

  「童生,秀才,舉人,進士。」

  韓岡寫出來的八個字,章惇只看了一眼,便心下瞭然。

  秀才是對讀書人的尊稱,相對於貶低的措大,而舉人,自是貢生。加上之後的進士,前面的童生就很好理解。四個詞聯繫起來,便是一條路,一條讀書做官要走的路。

  但韓岡特意寫出來,自然用意更深。章惇抬頭,「這四個有何用意?」

  「階級。」韓岡極為簡短的回答道。

  章惇臉色陡然一變,「玉昆,你可知道,你一旦這麼做,可是要得罪所有北方讀書人!」

  「放心,」韓岡笑道,「這怎麼可能會不考慮到?一是一,二是二。」

  「……那還有用嗎?」

  「當然,只要有足夠的好處,或許收買不了一個人,卻肯定能收買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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