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88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9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二)

  眼前的物體已經超過了一切對火炮的認知。

  整整三萬五千斤的青銅,方鑄成了此物。

  耶律乙辛在巨炮下抬起了頭,雙手撫摸著炮管時,竟然帶著顫抖。

  這是他排除眾議後得到的回報,這是他一意孤行的成果。

  火炮的炮壁近七寸厚,耶律乙辛的手平放上去,兩邊都有黝黑的青銅露出頭來。只看炮口,內徑的尺寸大概就是兩側炮壁加起來。

  一圈圈的鐵箍,將青銅炮身牢牢箍住,以防火炮發射時,炮管爆裂開來。第一門重型火炮,在試射時將三十多名工匠、三名大工,以及兩位官員同時送上了西天。第二門試製品加厚了炮管,但在試射了十餘發之後還是發生了爆炸,炮管近底部的位置被炸開一個缺口,一名士兵就站在那個位置上,上半身被碎片刮過,整個都不見了。

  之後這第三門炮,便加裝鐵箍,一圈一圈的如同箍桶一般的箍起來。到現在為止,已經試射了二十餘次,試炮場的山石和城墻模型被轟碎了一次又一次,由此也摸索出了來一整套有效的降溫辦法。

  直到這時候,這一門十三寸的巨炮,才宣告圓滿成功。也上報到耶律乙辛手中,引得大遼天子親自的來觀看。

  細算一下,至少要六十多頭牛才能將這門重炮拖動。而行動速度更是緩慢,甚至還不如人行走的一半。想要從後方送抵幾百里外的前線,得以旬日來計。

  但這樣的一門巨炮有著與其外形和重量相媲美的威力,能將數百斤重的炮彈送到三里之外,重重的挨上一下,什麼樣的城墻都會堅持不住。這是敲開那些如同硬核桃一般的稜堡的利器,就像是鐵錘一般將又高又厚的城壘給砸碎。

  相信只要這門火炮出現在城下,立刻就能在城頭上惹起一片混亂來,

  方才耶律乙辛已經看過了這一門火炮發射的場面,端的是驚天動地。

  架著巨炮的臺地猛地一震,一閃而過的火光從炮口噴出有一丈多長,濃濃的硝煙籠罩了數丈方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被風給吹散。炮彈的呼嘯聲難以形容,彷彿天空中有龍在吼叫。落地的瞬間,就如隕石飛降,正好砸在作為靶子修起來的一道城墻上。兩丈多寬的墻體爆出了巨大的裂口,從城墻三分之一的位置上開始,砌在墻面上的磚石嘩啦啦的垮塌了下來。

  「許卿家,你看這火炮如何?」耶律乙辛得意的回頭,問著身後隊伍最末尾的一名漢官。

  這是從河北跑來的儒生,據說還很有些名望。耶律乙辛看在他一路辛苦的份上,給了他一個國子博士的官職。

  在過去,宋遼雙方有互遣逃人的約定,可是現在宋遼兩國之間已經斷絕了外交關係,只有商貿往來。過去的約定也沒人再去理會。兩三年間,跑到遼國來的儒生、工匠、乃至罪犯,超過了兩千人。

  耶律乙辛一口氣接納這麼多南朝儒生,一個是讓開封的南朝朝廷不痛快,另一個,也希望其中能發掘出幾個賢能。不要韓岡這個等級,有張元吳昊的水平就可以了。儘管之後讓他大失所望,但他還是安排了絕大多數儒生去教書,同時給其中名望最高的幾人以官職。

  在耶律乙辛想來,這應該是最合適的安排了。去教書的措大不提,那幾個被封了官的應該感恩戴德才對,至少能像張孝傑一樣,說話讓人聽著舒服。

  但他今天失望了,那位許博士揚起脖子,大聲質問:「敢問陛下,造此物者,國人歟?漢人歟?」

  耶律乙辛被潑了冷水,臉色就陰沉下來,「卿家何意?」

  看到耶律乙辛的臉色,張孝傑猛地一個寒顫。作為跟了耶律乙辛幾十年的天子近臣,一看就知道,天子已經開始發怒了。不知道那措大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縱的伎倆,之後一個轉折,讓耶律乙辛心情好起來。

  「既然此間漢人能造如此巨炮,難道南朝的漢人就造不了?」許博士卻繼續出人意料的抗聲道,「南朝勢大,陛下勤修武備不為錯。但家國之固,在德不在險。兵多將廣、甲堅兵利不足為憑。四民安定,百姓服膺方是治國之本。」

  『這措大,是在南面給慣壞了吧?這裡亂說話是要人命的。』

  張孝傑正想著,就看見耶律乙辛已經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把他抓起來!」

  張孝傑剛開口,擔任宿衛的完顏阿骨打便一把揪住這個新封的博士,手臂向上一舉,將其用力摜在了地上。

  咕咚一聲悶響,張孝傑聽著就覺得疼,頭顱著地的許博士就這麼昏迷了過去。

  「讀書都讀傻了。」完顏阿骨打狠命的又踹了一腳,哎啊一聲,人竟又給踹醒了過來。

  「陛下,怎麼處置他?」張孝傑趕上去,問著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低頭撫摸著火炮炮尾處的鐵箍,「既然人說不服他,就讓火炮去說服他好了。」

  張孝傑愣了一下,忙點頭,「臣明白。」

  群臣彙集在耶律乙辛身後,大遼天子摩挲著火炮還沒經過仔細打磨的粗糙外壁,緩緩說著,「朕的大遼,不需要腐儒,不需要讀經讀傻了的蠢貨。只要有心靈手巧的工匠,善於種植的農人,懂得律法的官吏,勇猛敢戰的將士,大遼將無所畏懼!知道為什麼過去漢人打不過大遼?」他指著正在眼前被拖走的許博士,「都是這些東西害的!」

  「陛下!別忘了南朝也出了一個韓岡!」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耶律乙辛回頭冷笑,「韓岡是當世大儒吧!……狗屁大儒!韓岡和孔夫子從來不是一路人。鳩佔鵲巢的把戲讓他在南朝玩吧,我們就別上當了!」

  耶律乙辛自覺說了一句很有趣的笑話,沙啞的笑了兩聲。

  待群臣臉上堆起附和的笑容,他又將臉一沉,「大遼立國不是靠措大,治國也不是靠措大,如今開創更不需要靠措大。靠的是甲堅兵利,靠的是鐵騎縱橫,靠的是火炮兇猛。若有誰覺得朕錯了,讓他來見朕,朕會讓他明白的!」

  群臣悚然恭立。

  耶律乙辛橫掃一眼,又收回到心腹重臣身上,「張孝傑,你說這門炮叫什麼名字好?」

  張孝傑腦筋急轉,「宋人放在皇城中的幾門重炮皆以將軍為名,其實加起來也不如此炮。上下四方、古往今來,能與此炮相媲美的神兵利器一個也無,依臣一點愚見,不如名為宇宙大將軍。」

  耶律乙辛現在對給武器起名,絲毫不感興趣。叫狗屎也好,叫皇帝也好,其實都是這門炮。但一個好名字,肯定能激發起工匠的忠誠心,這是耶律乙辛所看重的。

  「好!」他輕輕拍手,「就叫宇宙大將軍!」

  …………………………

  太后的鸞駕,已經離開了金明池,回到了皇城中。

  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標也決出了勝負。

  同一天,在同一個地點,爭奪錦標的兩支冠軍球隊之間的那一場激烈較量,在京城的人們口中,已漸漸不再提起。

  遼國實驗新型重炮宇宙大將軍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開封,但早在一個月前,遼人的十五寸口徑的超重型攻城炮製造成功的緊急軍情,已經送抵到了兩府每一位宰執的案頭。

  不過韓岡現在還不知道,遼國的那位偽帝將自己的老底給揭了開來——儘管耶律乙辛的本意,也許只是為了給韓岡添點亂,將大宋內部已經與政治密不可分的道統之爭,攪合的更加混亂一點。

  一封來自於江寧的急件,在這時候送抵韓岡夫妻面前。

  韓岡看信之後,默然不語,而王旖更是立刻紅了眼眶。與妻子商量了一下,韓岡找來了自己的嫡長子韓鉦。

  年滿十五歲的少年身長玉立,相貌上更多的偏向於來自江南水鄉的母親的柔和。

  已經是個大小伙子了。

  韓岡欣慰的看著自己的次子,但他跟所有的父親一樣,並不會將自己的心情說出來,而是直截了當的命令道,「替你娘去一趟江寧。」

  韓鉦愣了一下,他過了夏天就要開始在橫渠書院讀書了,而這個夏天,他還要先去鞏州一趟,拜見祖父母。去江寧探望外公外婆不在日程之中。

  「是外公外婆身體有恙?」韓鉦睜大眼睛問道。

  的確是個機靈的孩子。

  「是你外公,身體不太好。」韓岡看看哭過之後就沉默下去的王旖,「你娘一時不方便,得收拾兩天再動身,你先坐車去江寧。」

  韓鉦明白,他的父親是宰相,不可能去探望王安石,母親也是宰相夫人,出外遠行其實並不方便,而且說不定還要帶著弟弟們,肯定是要準備一兩天的。

  「孩兒知道了。」韓鉦一口答應下來。

  外公的病是一樁,父母的吩咐是一樁,讓他這麼乾脆的答應下來。但能夠獨自遠行,去期盼已久的江南,也更讓他期盼。

  韓岡點點頭,正要再說話,一名僕人通傳進廳,「相公,通進銀臺司來人了,說是有緊急要事要通知相公。」

  韓岡的話聲停了一下,然後就扭頭對王旖道:「朝廷現在也收到江寧那邊的消息了。」

  韓岡確信,發給自己的急件和江寧發給朝廷的急報肯定是走了同一班車。

  卸任宰輔的身體健康,一向為朝廷所關注。王安石突然病倒,江寧知府若不能在第一時間報上,事後朝廷不會饒他,太后不會饒他,韓岡更不會饒他。

  「去問一下是什麼事,留下他的名字。」

  韓岡自不會去見通進銀臺司的小吏,吩咐了僕人去確認,回頭對妻兒說道,「南下的班車,今天最晚一班是晚上九點半發車。如果現在就收拾的話,可以趕得上。三十八個小時後將會抵達泗州。」

  「三十八個小時,也就是後天中午能到泗州?」王旖終於有了一點反應,「那要在車上睡兩個晚上了?」

  「只用睡兩個晚上。」韓岡覺得相對於汴河航運的速度,只用一天半就抵達終點站已經夠快了。

  這也是多虧了時鐘普遍運用在生產生活中的好處,

  在時鐘被發明之後,就有了準確的列車運行時刻表,整條鐵路的運行效率一下高了一倍。

  在每一輛有軌馬車中,最前和最後的車廂都裝有一架座鐘,可以讓車長掌握好時間。經過每一座車站,都有固定的時間,只要控制好每一輛列車過站的時間,就能防止車輛在鐵路上前後相撞。加上道岔和車站編組的運用,也使得重載的貨車不會影響到客車的行駛。

  所以也就有了一天半由京師抵達泗州,二十四小時,從京城直抵洛陽的高速。

  韓岡前世從小說和歷史書中知道,另一個世界裡,幾十年後南方有明教為亂,不過幾個月內便為童貫所平滅。如今有了鐵路,江南有變,五天之內,兩萬禁軍就能抵達泗州,十日內全數過江。不管有什麼叛亂,想要在大軍殺來之前發展壯大,那完全是天方夜譚。這是技術進步最直接的好處。

  「到了泗州,你再轉乘車船南下金陵。」韓岡繼續吩咐著。

  一旦有了蒸汽船,再將鐵路從泗州鋪到長江邊,從京師抵達江南的時間,還能再縮減三成。只可惜現在還沒有。但韓岡安排給自己兒子乘坐的車船,速度已經很快了。

  「官人,要不讓二哥也跟奴家一起走。」王旖之前沉默了許久,這時突然說道。

  想來想去,她還是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就這麼獨自出行。

  「娘,孩兒可以!」韓鉦立刻叫道。

  「放心。二哥會帶著貼身的伴當……石晟穩重點,就帶他去。再尋一個去過江寧的老人,加上兩個護衛,就足夠了。一路官車、官船,還怕什麼?」韓岡安撫下妻子,又攆著兒子回院子去,「快回去收拾東西,八點前就要出門。」

  [內文中火砲口徑不太一致一處13一處15吋,只能遵照原文PO出請大家見諒]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0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三)

  「二郎呢?!」

  一聲暴喝,上車之後便開始打盹的王玨頓時被驚醒。

  睜開惺忪的雙眼,抬起頭來,就看見一個老頭子正在車廂入口處訓斥一名小廝。

  「不是讓你跟著二郎的嗎?怎麼一轉眼就把人丟了?!」

  老頭火冒三丈,把那小廝呵斥得直抹眼淚。

  王玨坐起身,左右望望,車廂中本來裹著毯子睡在床鋪上的官員,現在一個個都醒了,坐起身望著吵鬧聲傳過來的方向。

  在車中的十幾人,基本上都是八九品的小官,還有幾個吏員,儘管能坐進官車,卻享受不到單獨的包廂。如果是攜帶家眷還有一絲希望能弄個小間,可惜在列的都是單身上路。

  但在這裡,幾乎都是有品級、有俸祿、衣著青綠的官人,豈有一個老蒼頭在他們面前任意呵斥小子的道理。

  只是所有人都跟王玨一樣,在一旁冷眼旁觀。

  這個老蒼頭敢這麼做,要麼是沒有眼色,要麼就是心中無懼。

  能在官宦門第做僕役,不長眼的都呆不長。敢當著十幾名官員的面大呼小叫,怕是也沒將他們放在眼裡。

  王玨看那老蒼頭和小廝身上的穿著,至少是議政重臣那一級。

  「……議政……」

  零碎的話聲傳入王玨耳中,車廂中看出這一點的不只是王玨一位。

  「二郎!」老蒼頭一聲大叫。

  「二郎來了。」小廝也驚喜的叫起來,如釋重負。

  王玨探頭看了過去。

  出現在車門處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只有十四五的樣子。

  他走進車廂,登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人長得白凈高挑,穿著倒是很樸素,衣服上沒有刺繡之類的,身上也沒有什麼裝飾,只在腰間繫了一塊玉。

  但衣料是棉布,而且應該是貴價的隴西細布,一匹當在八貫以上。王玨曾經咬著牙為渾家買了一次,用掉了他一個月的俸錢。

  在這公子進來之後,老蒼頭和小廝也進來了,且在他們身後,還有兩個挎刀的護衛,一高一矮,卻都是一臉精悍。除了那老蒼頭之外,其他三人身後都背了一個造型奇特的大號雙肩背囊,看色澤是牛皮所製,而那小廝手中,還拎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籐條箱。

  老蒼頭跟在那公子後面絮絮叨叨,「出來的時候,老爺和夫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要亂跑。」

  ……………………

  韓鉦一臉的無奈。

  身後的是府中的老都管,也是王旖乳母的丈夫,在府中的身份不同於普通的僕人。他們這些哥兒、姐兒見到了,也得禮數周到。

  韓鉦被他看著長大,也來往過江寧,道上路熟,大事小事都能照應。故而出來時,韓鉦就被叮囑,必須聽話,不得亂跑。

  老傢伙有了金牌在手,韓鉦也只能聽著。

  「二郎,方才到底去了哪裡了?」老都管絮絮叨叨了好些句,終於問了韓鉦剛才的去向。

  韓鉦找到了自己的床鋪,是上鋪。隔著通道的正對面,是一個圓臉的中年官員。下面的兩張床鋪,幸運的都沒有人。

  韓鉦看了那官員一眼,回頭道:「我方才去後面的車廂看了一看。那裡臭氣熏天的,你們也別擠到後面去了,就在這裡休息吧。」

  出來的倉促,專列沒有,專屬的車廂沒有,連包廂都沒有,只能跟其他小官擠這種上下兩層舖位的車廂。

  韓鉦覺得自己父親完全是故意的,否則只要一句話,弄一節車廂又有什麼麻煩?現在卻是按照自己的品級,去讓人拿了一張車票,和四張僕人的車票。

  除了自己能睡在這裡,跟著自己的四個人,只能去各家僕人混居的車廂裡去。那個車廂,韓鉦也看了。床板釘在板壁上,上下三層,只能勉強坐起身,就這樣,還有很多人只能坐在地上,甚至躺在床底下。

  而且最大的問題,是很多官員將販運的貨物讓僕人隨身攜帶,佔去了大半車廂。

  蘇軾當年就被人首告借用官船販賣私鹽,不管蘇軾有沒有做過這件事,官員借用官船、官車販運貨物的行為一直都是屢禁不止。列車對上車的貨物都要徵收印花稅,普通旅客上車都要搜包,以防有人逃稅。但官車不會搜檢,所以官員們的走私行徑依然肆無忌憚。

  韓鉦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決定讓跟著自己的僕人都到官車車廂來。也不知裡面帶了什麼貨,僕婢車廂中一股子汗臭和香氣混合的異味,差點就將他給熏昏掉。

  要是自己身邊的人也被熏染上這種怪味,韓鉦簡直難以想像自己到泗州後怎麼度日,南下江寧可離不開他們。

  韓鉦站在床鋪前,眉頭又皺了起來,其實他的這個床鋪,也不咋樣。要比僕人那邊好一點,但好的也有限。跟家裡、跟別業,都差了不知多遠。從小到大,他還沒有睡過這樣的床。

  一節車廂中,一條兩尺寬的通道連接前後,通道左右都是床鋪。床鋪上下兩層,左右相對,躺在床上,呼吸相聞。

  只是站在床前,一想到自己睡下來之後,頭頂隔著一層板壁就是別人的腳,濃濃的嫌惡感便從心裡咕嘟嘟的泛了起來。

  更別說這張床榻不知多少人睡過,又沾了多少臟東西,想想都覺得噁心。萬一染了病怎麼辦?

  韓鉦在家中錦衣玉食,父母持家雖不喜奢侈,家中器物、陳設無一金玉之物,但宰相家的生活品質,亦是當世最上品,宰相家的嫡生公子怎麼可能習慣得了旅途中的寒酸?

  但韓鉦沒有將心裡的想法宣之於口。

  他出來時,被母親吩咐『注意飲食,不得惹是生非,盡快抵達外公家』這麼幾條,還不如跟著他的管家、僕人受到耳提面命多。而父親則說了,出門在外不比家中,凡事要多忍耐,不要挑剔。

  從小聽多了父親篳路藍縷的故事,又知道自己的兄長在橫渠書院怎麼生活,韓鉦不想回去被說是嬌生慣養,不成大器。

  不過他雖不說,下面還是有貼心人。

  「二郎你先等一下,待小的先來收拾。」

  ……………………

  小廝說著,手腳上更是麻利。

  原本鋪在床上的被褥給一把掀開,丟在了地上。只見那小廝從身後的背囊中拿出一個銅瓶,擰開蓋子,手一翻,帶著淡香的藥粉便從瓶中灑到了床板上。

  味道很熟悉,王玨想了一下,好像是和劑局成藥坊賣的驅蟲藥粉。

  方纔那小廝帶著哭腔回話時他沒聽清楚,現在聽來,有點淡淡的關西口音,確切的說,是因為京腔有些彆扭,所以才讓幾代開封人的王玨聽出了其中一點關西腔調來。不過那老蒼頭卻是標準的江南腔調,似乎是江西那邊的。

  那小廝細細的撒了一層藥粉,才從背囊中拿出一條細麻布的床單,整整齊齊的鋪好,又拿出一條毛氈,準備鋪上去。

  「太熱了。」那位公子哥兒皺著眉頭。

  立刻就聽見那老蒼頭在後面道:「夫人吩咐過,出門在外,寧可熱著,不能凍著。」

  公子不說話了,小廝也老老實實的將毛氈給鋪上,然後又鋪上了一層棉布被單。

  麻布被單、毛氈、棉布被單。最後上面又是一層套了白布被套的薄被,這是身上蓋的。但這還不是全部,讓人睡下去的,是一條用綢緞縫起的睡袋。

  好一通佈置,不過是睡上一覺罷了。就讓王玨都感覺身上發癢起來,好像自己床鋪上的這層被褥上面爬滿了跳蚤和臭蟲。

  這位貴公子站在車廂中,直等到下人將床鋪整理了一遍,磨蹭了半天才肯坐下來。這番動作,落在王玨眼中,更加確認之前的判斷。肯定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家中也必然是上等門第。

  幾名僕人身後的背囊,與神機營的牛皮雙肩背囊相同款式。

  自從禁軍武備由皮甲全數改為鐵甲,大量的牛皮就閑置了起來,這兩年,閑置下來的牛皮很大一部分就被製作成背囊、內甲,還是有繩索。最為世人所知,正是那雙肩牛皮背囊。比起包袱皮能裝更多東西,也更適合走遠路。但禁軍之中,也只有需要出戰的邊軍和神機營有裝備。市面上仿造的不少,可真品牛皮雙肩背囊,一直都是有價無市。

  但相對於議政重臣的身份,區區軍用雙肩牛皮背包,可就算不了什麼了。還有那睡袋,其實也是軍用之物,不過軍中多是皮毛所製。

  待韓鉦坐下來,王玨立刻湊了上去,下床後先行了禮,問道:「不知小哥是哪家的衙內?」

  十四五歲的樣子,就能坐上官車,這自然就是衙內。因為有臭味,就把僕人們都弄進官員的車廂,這也是衙內的脾氣。

  在朱門子弟眼中,沒出身、沒靠山的小官也就是個錦衣吏。過來後連個拱手見禮都沒有,也不足為奇。

  只不過一個門宦家的衙內,怎麼會弄不到一個包廂,跑到這個下等官吏才會乘坐的車廂來?這就讓王玨想不通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1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四)
    
  官車也有官車的規矩。

  帶著一大家子上任的官員,按照人數多寡,品級高低,能分到一節或半節車廂。如果是單身上任,就只有一個小房間。只不過,這是普通朝官才有的待遇。

  至於議政重臣,騎馬狨座,乘車八駕,上車……也自然有專列了。

  上一回顯謨閣直學士王安禮南下江寧,他家中人口少,僅僅佔用了兩節車廂,但照樣是十六匹挽馬拉著上路,後面還拖了六節空車廂。京城的商人們為此找上門,只這一趟就讓王安禮賺了一大筆。

  只不過,如果真是議政重臣家的子弟,好歹該有一個包廂吧?王玨疑惑著。

  「衙內二字不敢當,小門小戶罷了,不值一提。」

  對陌生人的謹慎和提防很正常,但這副口吻,就更像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了。試問哪個小門小戶的子弟,會這麼說自己家?

  王玨心中好奇,「請問貴姓?」

  那公子猶豫之後方才吐出一個字:「……韓……」

  王玨悚然一驚,甚至感覺到周圍的目光也熱切了起來。

  韓是當世大姓,朝中望族。

  安陽、靈壽、隴西,此三韓於朝中最為知名。做宰相的韓岡不說,韓琦、韓絳的子孫、族人,都有大把的在京師任官,議政重臣之中,安陽、靈壽二韓,可是各佔兩席。

  不管是哪一家的子弟,這條大腿都是明法科出身的王玨雙臂抱不過來的粗。

  「在下王玨,在審刑院中辦差,此番是要去楚州辦一件案子。」

  「在下蔣英,要去湖州上任。」

  「在下文玉,是回鄉守制。」

  車廂中的官員,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姓名和目的地,兜轉了一圈,王玨小心翼翼的問著,「不知韓衙內此番南下,是要去何處?」

  ……………………

  「去江寧。先到泗州,然後再轉乘車船。」

  韓鉦無事老都管的咳嗽聲,說了自己的目的地。

  又沒說家世,又沒說名字,只提了姓氏,又有什麼關係?

  韓鉦手指擺弄著腰間的玉珮,微笑著與那些目光灼灼的官員聊著天。

  這御賜之物。韓鉦幼時隨母入宮,得太后所賜。只要有些眼力,看了之後就該知道這是御用之物。

  韓岡早前因為他將要去橫渠書院打好了預防針,又拿著隱姓埋名在學習的兄長來激勵,韓鉦也不覺得炫耀自己的身份是件好事。但自己的身份雖不當去炫耀,可適當地表露一點,也能免去小人的惦記,這也不是壞事。

  ……………………

  車子已經出發了,韓衙內帶來的四名僕人,也在無人反對的情況下,找了三張空床位安歇下來。

  而韓衙內興致頗高,談興極濃,在一眾官員刻意的奉承下,滔滔不絕的從賽馬聊到蹴鞠,從蹴鞠聊到射獵,從射獵聊到火器,從火器聊到鋼鐵。

  「精鐵需坩堝,此非遼國所能有,所以不論是鐵路還是火炮,遼人即使再用心,也比不上我泱泱中國!」

  每個人都似乎在為韓衙內對軍事上的博學而讚歎,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不在他說出來的秘密,而在他對鋼的稱呼——

  精鐵!

  這可不是鋼!該說鋼的時候,卻說精鐵,分明是刻意避開『岡』這個發音。

  世人避父諱,有的是臨文避諱,有的就是說話都避諱。司馬光之父名為司馬池,所以他喊表字持國的韓維都是叫韓秉國。

  眼前此子,一提到鋼鐵,就避開提到這個鋼字,未免太著痕跡。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慾出。

  據王玨所知,韓岡家中幾個兒子,應該有一兩個是這個年紀。

  王玨眼睛亮了起來。

  宰相家的公子,不管是什麼原因上了這輛車,這條大粗腿不抱上,以後還可能有這麼好的機會嗎?

  車速慢了下來。

  王玨轉起頭,透過小窗望著窗外漸多的燈火,「前面的站要換馬了。」

  「這趟車只要換二十次馬,就能到泗州了。有要方便、吃飯的,可以先下去。」

  官車上沒有熱食。這是防止車上火災。只有到站停車,才會有熱食送上車來。也沒有方便的地方,這是為了車上的衛生著想。所以吃喝拉撒,只能等到列車進站換馬時匆匆完成。

  拉運火車的挽馬換得勤,而拉客車的馬就可以少換幾次。

  但這客車的速度真要計較起來,其實並不算快,也就跟普通的馬車差不多。當然,大賽馬場中,那種被頂級賽馬拉著滿場飛奔的輕便雙輪馬車,肯定不是普通的馬車。

  賽車比賽中所用的馬車,都是出了名的輕。馬主都恨不得用篾條去編出一輛車來,好減輕一些重量,讓賽馬跑得更快一點。這樣的車子,只能勉強站上一個人,剩下的就只剩不能縮減的重要零件了。

  一個小時二十里路,也就是一個人小跑著的速度。但鐵路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用多停留。除了到站換馬,其他時候都是奔跑在鐵軌上。一天十二個時辰、二十四個小時、九十六刻鍾不停地奔行,一天四五百里,兩天就是一千里了。

  換作是快速客車——主要是以官車為主——那就更快了。一個小時差不多三十里。所以四十個小時不到,就能抵達泗州。

  還沒有鐵路的時候,官員和他們的家眷上任、離任、進京、離京,在驛站中連吃帶佔,花費的成本表現在帳冊上時就是一個鮮紅色的無底洞。快車雖然消耗馬力,但驛傳系統節省下來的成本,卻讓年終審閱賬目的三司使、宰相和太后,臉色都能好上許多。

  「要是鐵路能通揚州就好了,免了還要再換船。」

  「該通真州才是,江對面就是江寧,還能少修幾里路。」

  「揚州的好。」

  「還是真州好。」

  車廂中稍稍起了些爭執,只見那位韓衙內搖頭嗤笑:「朝廷上爭了兩年都沒爭出個眉目,想看到京泗鐵路南延,可是有得等了。」

  揚州在泗州東南面,但泗州到揚州,如果是水路的話,過了泗州之後,必須先由淮水往東北方向走上一百里,抵達楚州,再轉向南行,最後抵達揚州。這是因為必經之路淮水在這一段是西南、東北走向。

  如果改成鐵路聯通,那就可以走直線,而不需要繞上一個大圈。不過由於朝堂上對於泗州向南的鐵路,到底是通往揚州,還是江寧對面的真州【今南京**縣】,還有著巨大的爭議。

  揚州過江就是蘇杭運河通往揚子江的出口,兩浙的綱糧、商貨不必再上溯江水,而福建、廣東的海貨也同樣如此,至少能節省一天的水程。但江寧府更是江南重鎮,軍事和政治上的意義不是揚州能比。

  這樣的爭議鬧了有兩三年,出身兩浙的沈括希望鐵路能走揚州,兩浙的貨物經過運河之後,渡了江就能上車去往京師。福建路的宰相、樞密雖不表態,但福建出身的官員還是多數支持揚州線的方案。

  而江西和江東路出身的官員,則全數希望能走江寧。而且北方出身的重臣,也覺得江寧地勢更為重要,朝廷的兵馬能更快抵達江寧府比什麼商貨更重要。

  兩邊勢均力敵,身為宰相、又分管此事的韓岡又不說話,一切全都推給廷議,所以京泗鐵路的南延線也就一直難產到今天。

  「其實也是跟兩浙、江東之爭有關。鐵路修到揚州,對面是兩浙路的潤州【今鎮江】,而鐵路修到真州,對面就是江東東路的江寧。多經過一個州府,就等於憑空漲上兩分的過稅。如果是跨過一路,實際上,成本就要上漲一成。所以兩浙、福建多是希望修到揚州,而江西、江東,包括淮南西路南方的黃、舒等軍州,乃至荊湖南北兩路偏東的軍州,則都盼著江寧線。」

  聽了韓鉦的一番話,王玨對他的身份再無懷疑。周圍也是一片的讚歎聲。

  不是宰相家的子弟,如何能有如此真知灼見?這不是他們自己的東西,是從父兄長輩那裡聽來的。

  「韓公子為何要連夜南下?」

  這問題換來了一聲黯然神傷的嘆息,「長輩有恙。」

  長輩?

  王玨暈暈乎乎的點起頭。

  當然是長輩!親外公嘛,人就在江寧。

  以那一位的身份,做外孫千里迢迢去探望也是應當的。會上這一輛夜班車,擠進現在的車廂,多半是為趕時間,只能上這一列沒有多餘車廂和包廂的南下列車了。

  用上一天半的時間抵達泗州,之後或按其所說轉乘車船,又或是坐馬車,抵達江寧,也就再兩三日的功夫。

  等等!王玨悚然一驚,為什麼那韓公子之前要說轉乘車船?!

  如果不是王老相公或是那位楚國夫人突發惡疾,用不著宰相家的衙內連夜趕去探望。

  要是王老相公和楚國夫人發了急病,要趕去江寧,理應在泗州換馬南下,從瓜步鎮渡江,這樣至少能省下一天的時間。

  轉乘車船,這完全不合情理!

  肯定不對!

  起了疑心,王玨再回憶起之前的對話,登時就覺得滿是破綻。

  哪家的衙內不是嘲風弄月的行家裡手,就算家學謹嚴,這個年紀也是讀書用功的歲數,日後考中進士,也能保守家門不墮。再出色一點的,也就是多瞭解些天下大勢,增廣見聞,以備將來之用。但分心實務,卻絕不該是貴人家的子弟該做的。

  成本多上兩分、一成,哪家十四五歲的衙內會關心這等事?試問這行商治家之學,對宰相家有何意義,可比得上一個金榜題名的進士?

  更重要的是,方才一瞥之間,王玨看見那位韓家公子的手掌上,竟然有著一層厚厚老繭。

  韓家公子手背細皮嫩肉,臉皮白皙粉嫩,牙齒更是整齊潔白。這是要錢養出來的,天生再好,也得靠日常保養才能維持。貴人家的子弟,從小養尊處優,才能養得起這副好皮囊。所以一見之下,就沒人懷疑他的身份。

  但手掌內老繭就完全不對勁了,有哪家的貴公子會是每天勞作,弄得滿手老繭?

  外面光鮮,裡面寒酸,這樣的人也是有。如果是天生之質,就算操勞了十幾年,只要好生保養上一年半載,也能變成眼前這幅模樣,就是手掌心上的老繭一時間褪不下去。

  這樣的人,王玨見過,是一些走偏門的青樓特意養起來,提供給好男風的客人的。當初王玨在聚會上見識過一位,一身女裝亮相,比花魁還要嬌豔三分。眼前的這位倒好,不裝女人,而裝起衙內了。

  難怪以宰相之子的身份,只能來這裡寄身。肯定是因為那車廂、包廂都拿不到,更別說專列了。

  至於那一番有關鐵路的真知灼見,還不知是在哪裡的酒宴上聽到的。或許還翻了翻京師的小報,又聽多了酒樓茶肆中的傳言。再細想,之前提起這個話題,可不就是這位韓衙內先起得頭。

  『真是利令智昏啊!』王玨想著。

  什麼叫『多半是為趕時間,只能上這一列沒有多餘車廂、包廂的南下列車了?'人都沒說,自己就幫著把破綻給補上了。

  但現在既然發現了,可就不能放過。

  身為審刑院中司法官,王玨知道,這可是一個讓自己的名字上達天聽的大好良機。

  王玨微笑著起身,對談興正濃的幾人告了個罪,悄然離開

  有人隨意的瞥了他一眼,也只覺得這王玨是去方便了。

  但過了片刻,王玨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四名隨車的警衛。

  警衛們手持兵械,在門口一站,車廂登時就沒有了聲息。

  人人狐疑的轉過臉來,那名騙子衙內也是一臉的迷茫。

  『裝得好像。』

  王玨冷笑一聲,當先走過來,指著韓鉦的鼻子,「就是他們,一夥騙徒,竟敢冒充宰相家的衙內!」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2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五)
    
  被方纔還言談甚歡的人指著鼻子說成是騙子,韓鉦還是第一次。

  而且還被說成是假冒宰相家的衙內。

  韓鉦一陣楞,他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自己的身份,一個宮裡的玉珮,也不可能是宰相家才有的器物,就算是姓韓,朝堂裡面還有好幾家呢。

  『我沒說過啊。』

  他偏偏頭,想不出自己什麼時候露出了破綻。

  幾名拿著武器的軍漢就在面前,可他根本就沒害怕,連生氣都沒有。

  除了疑惑之外,就只覺得有趣。

  貨真價實宰相家的公子,被指認成騙子,這可是京師中遇不到的趣事。

  可韓岡的幾個僕人卻不會看著一個審刑院的小官在他面前指手畫腳、胡說八道。

  兩名護衛陰著臉站到了韓鉦身前,立刻便讓幾名軍漢一陣緊張。

  領頭的軍漢甚至把刀都抽了出來:「做什麼?!想鬧事?」

  「你們退下。」老都管排開兩名護衛走上前來,頂著刀尖,對王玨道:「王官人,你這是何意?」

  「還能是什麼?你們馬腳露出來了。」王玨悠然道,「你們這些賊子膽子不小,可惜運氣不好。可惜本官是在審刑院辦差,二十年都沒離開過法司。你們這些..」

  「領教了,原來審刑院是這般斷案的。」老都管拱拱手,「也難怪官人二十年不能出頭,」

  「好個尖嘴利舌!」王玨臉上一陣青氣泛起,「等到了衙門,殺威棒打過就好了!下一站是哪裡?!」他衝著幾名軍漢怒道:「把他們押解下車送官..」

  聽到王玨要人將自己押解下車,韓鉦立刻就不覺得有趣了,「我沒空跟你們鬧了,我這回去江寧片刻都耽擱不得!」

  「二郎!」老都管一聲喝「出來時,夫人是怎麼說的?小心夫人知道了會不高興。這件事,讓老頭子來處理。」

  韓鉦扭過頭,怏怏不快的閉上了嘴。

  「叫車掌來!」

  老都管呵斥著幾個軍漢,可是卻沒人動身。不管怎麼說,王玨的投訴給他們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邊一老一少,看起來都不如已經是朝官的王玨更讓人感到放心。

  老都管見狀,也不氣也不惱,拿出了車票,耐下性子對幾位軍漢道:「人你們不認識,告身給你們也認不出來,票是假是真,你們能認出來吧?」他抬手指著王玨,「別聽著風就是雨,告對了沒話說,要是他弄錯了,他是朝官,脫身容易,你們呢,不死也得脫層皮。」

  王玨嘿嘿冷笑,看著老蒼頭的表演。

  「從頭到尾,我家二郎什麼說過他是宰相家的衙內。」老都管攤開手,直指車廂中的每一位看客。方才說話,他們可都是落進了耳中。

  「哦?」王玨拖長聲調的一聲感嘆,「你那二郎不是相公家的衙內?」

  「二郎又什麼時候說過不是了?」老都管用袖子撣了撣床鋪,彎下腰,「二郎,坐。」

  精乖的老傢伙。

  王玨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陣王德,看作派倒像孫子似的服侍那公子哥兒,裝得不可謂不像。但說不準,他才是親爺爺,沒看小騙子對那老蒼頭麼恭敬聽話?

  哪家十四五歲的小子不招人嫌,自家的兒子也差不多這個歲數,自己面前老實些,到了下人面前——其實家裡就兩個下人,還是從家鄉裡帶來的族親——立刻變得肆無忌憚。宰相家的兒子,可能會老實聽話,但不可能這麼老實的聽僕人話!

  「前些日子,本官審了一個案子。」王玨輕輕搖起摺扇,笑著說道:「人犯抵京後便自稱來自華山,陳摶老祖嫡傳,身有長春方,能駐顏不老。活了一百二十多年,看起來就像三十多歲。有人登門拜訪,先出來了一個鬍鬚花白的老頭子迎客,迎進門後,那人犯出來,先大罵那老頭兒一頓,回過頭來,就對客人說,這逆子一貫懶怠,修煉不勤,才八十多歲就老成如此模樣。」

  「客人一瞧,老頭八十多,其實也就五六十,偷懶都這麼有效,認真練了又會是什麼樣?看看那一百二十多的老神仙就知道了。一時間引來了多少人要學那長春方,甚至引動了好幾位宗親。

  「只可惜他的事見了報,偏偏就惹動一群從不信鬼神的氣學門生,上門刨根問底,卻發現他連陳摶老祖的《太極圖》都不會知道,就這麼給拆穿了。到了公堂上一審,卻發現那老頭子才是父親,那神仙竟是兒子。」

  王玨習慣了在公堂上黑著臉,口才並不算好,但他說的這件事,京城中知道的不少。而且類似的騙子,在京師裡面從來都沒斷過。如果把用長明燈騙香油的賊禿們算進來,那就是數都數不清了。

  「這位衙內。」王玨如同老貓逗鼠的看著韓鉦,「你對家僕是不是太恭謹了一點?」

  這下是抓住真把柄了,王玨笑瞇瞇的盯著韓鉦。

  韓鉦渾沒在意,「家嚴有言,待人須有禮。何況王公公還是家慈的奶公。難道王刑詳是以法治家?這可真是稀罕!」

  「二郎!」老都管先回頭瞪了韓鉦一眼,這麼不小心,如果沒人在旁邊看著,家裡的老底都能給漏個精光。轉頭又對王玨道:「去了泗州的鐵路衙門自然水落石出,你又急什麼?難道還怕我們逃下車跑了不成?沈樞密或許不一定在泗州,但方判官肯定在衙門裡。想必你們也知道,方判官是哪一家出身!」

  方興!

  鐵路衙門,有兵權,有財權,有事權,還有法權,主事的還是西府中人,除了兩府和廷議,根本都不用理會其他人。

  沈括因為要負責督辦鐵路,得四處巡遊,所以不能留在泗州。所以主持鐵路衙門一應公事的,便是做判官的方興。

  也許車中做護衛的士兵不知道方興這個人,但領著他們的小校卻不可能不清楚。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也不知得繞過幾層,才能與之對上一句話。

  所以車掌很快就出現在了這節車廂中。

  看到車掌過來,一群人七嘴八舌的,有的認為韓鉦是騙子,也有人認為不是,而老都管卻不管不問,「前面三號、四號車廂,究竟是哪家的!?」

  車掌被老都管給鎮住了,老頭子威風得很,到了他面前連一聲客氣話都沒有。

  車掌低聲道:「是去太平州做通判。」

  「原來呢?」

  車掌搖搖頭,這種消息他不可能知道。也沒人會拿出來隨便亂說。

  老都管皺起了眉,花白的雙眉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

  「怎麼了?」

  韓鉦和王玨異口同聲,但韓鉦帶著關切,而王玨則儘是冷嘲。

  「沒事,他們還沒資格拜見相……老爺。」

  「王公公!」

  看到老都管如此說,韓鉦忍不住叫了起來。

  老都管卻沒理會他,「還有,老頭子記得沒錯的話,律條中有誣告反坐一說。誣告人什麼罪,自己就要受什麼罪!方才聽官人說,是在審刑院中辦差,想必刑統和遍敕是能倒著背的。不知假冒官親……不,二郎是以自家的告身拿的票——太常寺太祝——說二郎是騙子,就是在說二郎是假冒命官。敢問這是什麼樣的罪名,要怎麼判?」

  ……………………

  王安石重病的消息已經在京城中傳開。

  很多官員都開始思考失去了王安石之後,朝局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但在韓岡家中,卻是心繫至親,在次子韓鉦連夜出發之後次日,王旖也帶著全家兒女一起南下,這一回坐得是專列。

  府中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起來,晚上只有狗叫才增添了些許人氣。

  但韓岡沒能得到一個清閒,公事之外,還有自家兒子在鐵路上鬧出的案子。

  幸好泗州有人,沈括給韓岡逼成了勞碌命,四下奔走。但方興在泗州,有他證明韓鉦的身份,這場誤會立刻就給解開了。

  「相公。」宗澤見韓岡手上沒事,便問,「泗州那邊問,王玨該如何處置?」

  「放了吧。不過是誤會而已,我家那小子從小就沒受過挫,吃點苦頭也好。著方興好生撫慰,不可折辱。」

  「下官知道了。」宗澤點頭,又皺起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弄錯?」

  「警惕心太高了一點。」韓岡笑道,「我家那小子一上馬,就愛飛奔。就怕他晚上起碼出了意外,才讓他去坐車船。不比馬車慢。沒想到卻被人誤會了。」

  宗澤連連點頭,又問,「不知泗州那邊,怎麼處置那王玨。如果有所折辱,到時候可不是一兩個官職就能打發得了。」

  「為什麼?」韓岡搖了搖頭,似乎完全不明白。「國家名器不可以私故與人,日後以財貨償還便是。」韓岡靠上椅背,「汝霖,我這麼說你滿意了?」

  宗澤低頭道:「是宗澤想太多了。」

  「汝霖你說得也不錯。」韓岡笑道,「不過日後若要勸諫於人,要麼說直話,要麼就再委婉一些,半調子可是最差的做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3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六)
    
  「竟然說韓相公的兒子是冒充宰相衙內,多少日子都沒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了。」

  「不會吧,那個官兒肯定要倒大黴了。」

  「豈止是倒大黴。是誣告反坐啊!」

  「詐稱官身,這是能大辟的罪名,輕的也得去西域住一輩子了。」

  「太重了,又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又怎麼樣?誰讓他開罪了韓衙內?」

  「韓相公家的二衙內好端端的包廂不坐,偏偏去坐小官兒的車廂。受小人之辱,也是自取。」

  「韓相公治家嚴,韓家二衙內就算有個宰相爹,卻也只是個京官罷了。京官做什麼車?」

  「當朝的兩個相公治家都嚴。章相公的兩個兒子中了進士,全都到外地做縣尉了,沒一個留京的。」

  許嵩從議論的人群邊走過,喉嚨乾乾的有些發癢。

  用力的乾咳了幾聲,衝著地上吐了口痰出來,痰中帶黑。

  許嵩拿鞋底蹭了蹭地上的痰跡,在水泥鋪砌的地面上拖出了一條深色的痕跡。

  正在說話的人中,有一兩個看了許嵩一眼,但立刻冷淡的將視線扭開,彷彿沒看到他一樣。

  許嵩也同樣都沒多撇他們一眼,繼續向前走。

  全都是些閒人,上工的汽笛響了有半日了,他們還在這裡拿著報紙端著茶盞聊天。

  開封鐵場的高爐晝夜不息,時時刻刻都有工人在工廠中忙碌著。負責管理的匠師也都是分日夜兩班,一刻不歇,包括許嵩在內,幾乎所有的軍器監、將作監派駐於此的官員,都是忙得腳打腦後跟。只是並不包括坐在這間院落中,上午最忙的時候,能懶洋洋的坐在樹蔭下享受涼風的人們。

  全都是通過不同門路進來的閒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或豪門遠親,或顯貴門客,只是還不足以得到蔭補,無法入流,無法任官,來此拿一份干俸。

  鐵場每年產鐵兩百萬石,給朝廷帶來收益數以百萬,幾十名閒人還是養得起的。只要他們不貪心的想要去插手進入鐵場的實務,上面的那些大人物都不會計較這點多餘的支出。

  不過一旦忍不住想要從中弄到更多的好處的話,從王居卿,到兩府中的相公們,那就全都變成了吃人的老虎。

  上一個蠢貨從鐵場中弄了幾千石鐵出來,一下就被抓到了把柄,然後連流放都沒有,直接就被太后下旨賜死,與他勾結的內部人員,被斬了七個,流放了九戶,總計一百零三口。這還是娶了宗女的。換作是其他人,怕是連白綾都討不到,只有鐵場出來的精鋼利斧相送。

  所以現在著一干閒人一個個都學乖了,只管拿錢,不管做事。

  鐵場中做實務的官吏們,也生怕被誤會是內外勾結,絕不敢與其有半點接觸。兩邊是井水不犯河水,路上遇到了,就會跟許嵩現在一樣,誰都當做沒看到對方。

  從鐵場中央偏北一點的公廳出來,許嵩先上了馬車。

  開封鐵場是從冶煉到製造的龐大機構,佔地面積也巨大無比,縱橫皆在三里以上,高爐在一端,而碼頭在另一端。轉過一個方向,軍器監的製造工坊也佔據了四分之一的面積。工場中間甚至得用鐵軌來運送材料。

  而許嵩正要過去的試驗場,也是在鐵場的邊緣。

  馬車走得不慢,漸漸的,耳邊開始充斥了各種各樣的噪音。

  與軍器監製造工坊中,那些車床、磨床、銑床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同,更多的是低沉的轟鳴。

  許嵩在試驗場的靠後一點的位置上下了車,前面十幾間小型的廠房,各自獨立,甚至有圍牆相隔。

  幾乎每一座廠房裡面,都是一陣陣如同低咳的轟鳴。

  那是蒸汽機運轉的聲音。

  如果僅僅是字面上的蒸汽機,其實早已發明了,甚至已經投入了實際使用。

  方才許嵩過來的地方,蒸汽機已經在轟轟的運轉著。

  早在半年前,在一個用青磚和水泥砌成的平台上,一具用鋼鐵鑄造而成的怪獸,就開始將深井中的水不斷抽取上來,一直提取到七八丈的高處。

  許嵩只要回頭,就能立刻看見一個頂端暗紅的高塔。

  不同於同樣聳立的高爐,那是一座水塔。是以鋼筋水泥修起了支架,然後再用紅磚在支架頂端修了一個兩丈徑圓,一丈高的蓄水池。潔淨的深井水,正是被蒸汽機送進這個頂端封起的蓄水池中,然後再利用高低差,讓水流流進工場中每一個需要水的地方。

  但這樣的蒸汽機是遠遠不足以承擔更重的作用的。

  每天能夠正常運行的時間不超過四個時辰,僅僅是因為只要半個時辰就能見水塔充滿水,不需要持續到運作,這才讓這種最簡陋的蒸汽機有了用武之地。

  不僅僅是在工場中,已經有四五處煤礦開始採用同類的蒸汽機,用來抽水。更有一批土地眾多的大戶來考察過,是不是可以用來灌溉農田,可惜沒能推銷的出去。

  有了《自然》長年累月的進行普及,誰都知道,蒸汽機的作用絕不僅僅是用來給水井抽水,而一台合格的蒸汽機,絕不應該才做上一個、半個時辰,就開始要檢修。

  最短正常運轉時間,是能帶動列車以中速跑完三千里,也就是至少能夠五天連續運轉。達成這個目標之後,就是在持續運轉的一個月之內,維修次數不能超過四次。最終目標,則是以日常檢測、按月維修、年度大修的維護標準,能夠運行五年、十年的機器——這樣才符合鋼鐵的強硬,這樣才可以將騾馬遠遠地甩到後頭。

  只有達到這一標準的蒸汽機,才有了最廣泛的使用價值。

  但只要達成了第一步的目標,就會以此為原型,進行小規模的製造。在實際的使用中,進行改進,以期達到第二、第三步的目標。

  蒸汽機驅動的重錘,能達到現在水力重錘十幾倍的力道。

  甚至按照韓相公的液體壓強理論,有了蒸汽機驅動之後,可以造出上千石、上萬石壓力的水壓機來,用來鍛造各種零件。

  能夠抽水的蒸汽機,儘管經常出故障,也不需要太多的齒輪結構來傳動,但已經可以拿來做一些基礎實驗。看到一塊鋼胚在重錘下一錘成型,變成一個合格的頭盔,許嵩當時興奮的連汗毛都豎起來了。

  毫無疑問,也正如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公所說,有了真正可以推廣使用的蒸汽機之後,現在的工廠、乃至這個世界都會完全改變。

  許嵩甚至都已經設想過,如何使用那種能把骨頭都壓成粉的水壓機。先鑄造出的一根鐵柱,然後利用車床,在中心處鑽出炮膛來。再用水壓機處理炮管,可以將炮管壓緊,減少炸膛的風險。比現在鐵模鑄炮法更好,也更簡單。

  為了達到這一目標,十三個小組,同時在進行試驗。

  你追我趕,就在許嵩眼前的這些廠房裡。

  沒有哪個工匠能夠獨立完成蒸汽機的製造,僅僅是原材料,就不可能不經過控制了鋼鐵產銷的官府。

  只要那位匠師能夠展示出合理的設計,並拿出一定水平的實物來,政事堂都會為其敞開錢袋,給人給地給錢。

  但如果進展不利,就會勸說其與其他小組合併,若是發現濫竽充數,甚至會直接淘汰。

  十三個小組就是這樣不斷組建、不斷合併、不斷淘汰而成。

  而他們,經過了幾年努力,也越來越接近最後的終點。

  許嵩走進了其中一間廠房。

  三五丈見方,一丈多高的廠房內,熱浪滾滾。鋼鐵的零件堆得整整齊齊,煤堆,水桶也都在角落,正中央,只有一台機器正在不斷怒吼。而高高矮矮七八人,有坐有站,還有用鏟子不斷向爐膛裡填進煤炭,但每一個人都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台機器,每一個人,都是滿臉黑灰。

  「多長時間了?」

  許嵩連招呼都沒有打,進來後直接就問道。

  「一天……」其中一人看了看放置在一角的座鐘,「帶十一個小時三十八分鐘。今天早上剛通過汽笛對了時間。」

  他穿著官袍,但同樣是滿臉灰黑。

  「夜裡面沒斷?!」

  許嵩提高起來的聲調,讓人知道他對這個數據不是無動於衷。

  「沒有。」

  那人簡潔的回道。

  許嵩相信自己的副手,何況這邊還有從軍器監、將作監、鹽鐵司出來的官吏,監視著所有正在進行試驗的研發小組,更何況,競爭對手們也都在看著,誰也收買不了這麼多人。

  「這已經是第三好的成績了。」

  許嵩壓抑著自己的興奮。

  「我們可以做到最好!」

  除了鏟煤的工人之外,站在最前面的一人回頭道。

  除了個頭偏矮,他與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

  氣學講究日漸日新,一次成功,只是修好了一級的台階,對目標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不要輕易滿足。小富即安,這是大部分人的特點,但對於研究者來說,絕對不可如此。

  韓岡的話是所有人的圭臬,許嵩也同樣如此。

  但這第一步同樣是重要的。

  再有四個,他們就能成為第一。再有三天半,他們就將獲得成功!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4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七)

  四天又十二小時。

  韓岡從放在角落的擺鐘上收回自己的目光。

  到現在為止,鐵場那邊還沒有壞消息傳來,這就意味著正在進行試驗的那一臺蒸汽機,距離自己定下的第一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了。

  自兩天前,這一臺進過改進後的新式蒸汽機突破了舊有的長時運作記錄之後,韓岡就開始關注開封鐵場那邊的實驗。

  不過他也沒想到,這一次的實驗竟然會這麼順利,一下子就把舊日的記錄甩得那麼遠。

  韓岡還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會有著這種迫不及待的心情。

  空無他人的公廳中,他自嘲的笑了起來。

  畢竟他已經等待太久太久了。

  為了實用化的蒸汽機,懸賞僅僅是一個方面,朝廷每年對蒸汽機這個項目的撥款,遠遠多過區區官職和賞金。
  
  朝廷,或者說韓岡,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瓦特式的蒸汽機,而是一個成功的研發體系,還有機械研發上的成功經驗。因為在一個成功的蒸汽機之後,還有齒輪箱,還有更進一步的改進,還有更多亟待解決的問題,

  鐵場那邊的一個個研究小組,無一不是久經考驗的能工巧匠,都有著自己獨到的一面,誰成功都不奇怪。就算現在有一個小組先人一步,也不代表其他小組的研發水平是一無可取。

  韓岡可沒說過,蒸汽機只能有一種形態。新造出來的蒸汽機,也不可能不加改進。有了蒸汽機,還需要有傳動裝置,將動力傳輸到各式各樣的生產機器上。

  更多的問題,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去解決問題。

  「相公。」宗澤快步進屋。
  
  「怎麼?!是鐵場那邊有什麼消息了。」

  韓岡立刻問道,竟然帶了點緊張。

  「不是。」宗澤搖頭,「是安陽殷墟的事。」

  想了一下,韓岡問道:「……是上次相州說的盜掘不止、偽造成風的那一樁?」

  「便是此事。」

  得到了宗澤肯定的答覆,韓岡便道:「這件事簡單,讓韓師樸把他家裡的人管好就行了。」

  表字師樸的韓忠彥是樞密院都承旨兼群牧使。但更重要的一個身份,是韓琦的長子。

  韓琦四守鄉郡,在他死後,堂弟、兒子都做過相州知州,安陽知縣,近二十年來,更是一直都是韓琦家的門客出身。

  如果說曲阜是衍聖公家的地盤,那相州也可以說是韓家的地盤。安陽那邊的大事小事,無一不是跟韓家有著牽扯不清的關係,什麼事少不了韓家。

  殷墟肇事當然是韓岡點的火,沒有他,只有幾百年後,才有人能親眼見識甲骨文的存在。但眼下安陽那邊烏煙瘴氣,就不是韓岡的錯了。

  依靠發掘以甲骨文為首的殷墟遺物,安陽的許多人家都發了大財。

  這些年殷墟散佚的甲骨無數,被偽造出來的甲骨更多,相州那邊已經形成了產業鏈,包括青銅器皿在內,每年問世的商代器物,至少有八成是假貨。相州越來越多的人投入到古董偽造這個很有前途的職業中來,甚至秦代的青花、周朝的汝窯、還有商代的鋼刀鐵劍,因為總有傻瓜受騙,也都紛紛出現在市面上。

  但巨大的利益也必然帶來持續不斷的紛爭。大大小小的黑社會團體,自然就運應而生。

  據韓岡所知,在安陽,每天都有人死於非命,只不過韓家勢大,將這些亂子都給壓了下去。

  半年前安陽重修城防,在城壕邊挖出了三十七人的屍骨,而且都是還沒有腐爛的新鮮屍體。

  如果是病死的還有話說,但相州、安陽縣兩方共同驗看,所有人都不是病死,而是被殺。所以這件案子第一時間就給報上了河北提刑使司,御史臺和大理寺都派了人去安陽查案。

  可是死者的身份最後也沒查清楚,只知道不是當地人。就這麼一拖半年,相州和安陽的官員為此大受牽累,最輕的都是罰俸,上下兩位親民官都換了新任。

  所以就有當地的官員上表奏明,自辯說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殷墟出土之後,巨大的利益敗壞了當地民風,字裡行間不僅將罪責歸咎於安陽韓家,還把韓岡也牽扯了進去。

  韓岡可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問題,明明是安陽韓家治家不嚴的錯。

  匆匆將宗澤帶來的文件看了一遍,韓岡便道,「汝霖你這兩天再去跟韓師樸說一下,如果他那邊不能解決現在的問題,政事堂這邊會派一個好一點的知縣去安陽!」

  「宗澤知道了。」

  宗澤點頭,他知道,韓岡現在很不耐煩,不想再遷就韓家。

  「汝霖。」宗澤正準備出去,韓岡又叫住了他,「韓師樸那邊會怎麼想?」

  「……韓群牧必怒。」宗澤直言不諱的說道。

  就像韓岡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問題一樣,韓忠彥也不覺得這是自家人的錯。明明是韓岡為了道統之爭,把鄉里弄得烏煙瘴氣。

  而且韓岡也的確從殷墟中撈取了巨大的好處。

  不僅僅是當年王安石興沖衝拿出來想要一統異論的《字說》,被韓岡用甲骨文給當頭砸了回去。

  直到如今,氣學一脈都備受其利。

  到瞭如今,除了天干地支、一二三四,日月山河等簡單易明的單字,絕大多數文字依然是一團迷霧,各家各派,對同一個字都有屬於自己的解釋。既然誰都拿著甲骨文為自己的理論張目,那麼也意味著誰都不可能取得對甲骨文的詮釋權。

  就算安陽一帶的土地已經千瘡百孔,盜掘的風氣甚至蔓延到了陝西,可這也讓儒家各門無法形成合力,來攻訐韓岡的氣學。

  韓岡並不在意韓忠彥的憤怒,「看在織機的面子上,他不會多說什麼的。」

  自從雍秦商會將水力織機和繅絲機的技術公諸於世之後,各地都出現了大量的工廠。相州也產絲絹,韓忠彥可是背地裡入了股。

  更何況,韓岡讓宗澤先去找韓忠彥,依然是讓他推薦一個韓家門人來做這個安陽知縣。

  除了 ​​韓岡的話不怎麼客氣之外,安陽韓家的利益還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留。

  「只可惜了殷墟,不知毀損了多少。」

  「是啊。」韓岡嘆著氣,沒有半點誠意。

  殷墟甲骨的確很重要,對中國的歷史有著無可估量的意義,但在社會發展這個終極目標上,韓岡並不介意將其當成犧牲品。

  「對了,汝霖。」在宗澤再準備告辭離開的時候,韓岡突然又道,「你出去後,讓人再去鐵場看看,有什麼消息盡快報過來。」

  「知道了。」宗澤點頭應諾,想想又問,「相公很在意那邊的成績?」

  「當然,一直都在盼著呢。」

  韓岡絲毫不遮掩自己的迫不及待。

  這可是開啟工業革命最重要的一步,用什麼樣的褒譽,都不會讓他覺得評價太高。

  「但這也只是第一步,甚至不能用在鐵路上。」

  「能先走出第一步,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哪家的孩子一出生就長大成人的?可漢家之興,由此而始。」

  韓岡無意求全責備。

  先有了實用化的蒸汽機,下一步才會去考慮如何更好的利用這一動力,以及蒸汽機本身的改進設計。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還有規模化的製造。

  僅僅是為了進行合格的工業化生產,韓岡甚至連番下文,將度量衡標準化精確化。

  儘管沒有公制的度量衡,依照舊式的尺寸、重量的標準,也一樣能夠造出合用的機器來。如果是要測量零件的尺寸,游標卡尺暫時是足夠使用了。

  英國人使用英尺英吋,沒有影響工業革命的爆發。暫時使用現有的度量衡,自然也不會太過影響工業化的進程。

  在蒸汽機的發明過程中,韓岡甚至還考慮過發電機、電動機。在《自然》中,他也撰寫過論文,闡釋了電的定義,從閃電,到冬夜裡脫衣服時閃爍的電火花。

  怎麼產生電力?是切割磁場發電,還是先利用電池。

  能夠鋪設海底電纜的工業能力,這個時代還不具備,漆包線和矽鋼片組成的電磁鐵,當然更不可能。

  不過不要發電機,只要有有效的電池,和無線電發報的能力,韓岡甚至可以直接揮軍去攻打遼國。

  可惜這還僅僅是夢想,而且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但有了蒸汽動力,修建跨河大橋將會簡單許多。修築大橋時,不可缺少的鋼鐵零件,將會更加簡單的大批製造出來。

  洛水、淮水,最終目標就是黃河——或許幾十年內,修築黃河大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比跨越長江的可能性還多一點。

  不管怎麼說,一切美好的未來,蒸汽機都是第一步——開創未來的第一步。

  不過這也只有韓岡這麼看,韓岡面前的宗澤卻並不覺得蒸汽機的地位有韓岡說得那般重要。儘管他覺得的確很重要,可也沒有重要到事關天下興亡的地步。

  「汝霖,你可知何為革命?」韓岡突然問道。

  宗澤心顫了一下,不動聲色的回答:「所謂革命,天命鼎革也。自湯武革命始,至太祖定鼎為止,改朝換代,即為革命。」

  「非也。」韓岡搖頭,「此乃一家一姓的鼎革,非是天命之變。」

  「那依相公之說,何為天命?」

  「是天下誰屬:華夏,還是夷狄。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聖人之言即是其意。」

  宗澤皺起眉,湯武革命可是出自易傳,孔子親筆。當然,張載曾經說十翼之中,只有彖象四篇是孔子親筆,韓岡作為其弟子,將湯武革命所在的《彖》都趕出孔子文集也不足為奇。

  當世大儒,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當今宰相,他說出來的話,不知有多少人會主動為他做論證。

  韓岡看得出宗澤內心中的想法,以狀元郎的才華,當然難以苟同自己恣意取用聖人之言的說法。

  換做平時,韓岡根本就不會說出這番話,但他今天興致高漲,一時間也難以自抑,

  「真正的革命是什麼?是華夷相替!三皇五帝,渺茫難尋,暫且不論。周以代商,分封諸國,東至海、西至漠,北至燕代、南至蒼梧,八百年間,諸夷星散。幽王時,犬戎能破國都,至秦興,犬戎何在?周興夷亡,華夏氣運鼎盛,天命自此歸於華夏,此方可謂之革命!」

  韓岡停了一下,見宗澤默然靜聽,繼續道,

  「秦後至今一千三百年,五胡之亂,華夏不絕如縷,但李唐之興,猶能橫掃胡虜。惟國朝開國,便始終未能如漢唐一般掃平北虜南蠻。北虜勢壓中國,以​​天子之尊甚至得與虜酋約為兄弟,華夏之衰可見一斑。」

  「大宋文治遠勝契丹,武功也力壓四夷。」宗澤低聲辯駁。

  「那是最近十幾年,仍不足以扭轉乾坤。」韓岡就是這一變化最主要的推動者之一,他又足夠的資格去否定宗澤,「大宋在變法,難道遼人沒有?但蒸汽機一出,工業大興。槍砲之前,武力高下,不足為論。火槍一造千萬,小童持之亦能勝壯勇。契丹鐵騎可千里離合,舊日為官軍之困,但軌道一出,機車為用,步卒亦能一日千里。自此之後,人多勢眾者勝。」

  「華夏再興,蠻夷之亡無日矣!」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八)
    
  七天十九小時。

  比起韓岡給出的最低標準多出了近三天。

  而且,經過簡單的維修之後,那一台試驗機又開始轟鳴運轉。

  如此完美的實現了第一步的要求。

  政事堂毫不猶豫的將懸紅已久的酬賞給了那個小組中的三名匠師以及十一位小工。

  匠師三人皆得官,而小工也有上百貫的花紅。比起遼國的懸賞雖不如,可這也是讓千萬人羨慕不已的獎賞了。

  京師的報紙從第五天開始,便在連篇累牘的報導。萬眾期待蒸汽機搬上軌道,取代成千上萬匹挽馬的那一天。

  所謂功成名就,不外如是。

  「今日乃至金榜題名遠不如打鐵。唉,明日就讓我家那兒子去拿錘子去。」

  「拿慣了兩錢重的毛錐子,可掄得動十斤鐵錘?」

  「拿不動鐵錘,燒火棍總能拿得起來。」

  即使在政事堂中,也不免有人看著眼熱,酸溜溜的話一串接著一串。

  宗澤瞥了眼過去,倒是安靜了片刻,但他一走開,立刻又冒了出來。

  宗澤臉色微沉,李誡從陝西回京覆命,這要與他去見韓岡,半路上聽見這些渾話,若是傳到韓岡的耳朵裡,堂後上下都要吃掛落。

  李誡卻是輕笑:「俗話說得好,水火相濟,鹽梅相成。這蒸汽機一成事,鹹酸話就出來了。」

  宗澤稍一欠身:「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輩,讓提點見笑了。」

  李誡放聲笑道:「何談見笑?無有此一等人,如何見得我輩高明。」

  在人人謹言慎行的政事堂中放聲大笑,十年中都不見得碰上幾次。

  性格疏狂,倒是不討人厭。宗澤心裡想著。

  他與李誡打得交道不算多,本來一直以為李誡是那種專注於自己喜好的老實人,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一面。

  李誡黑黑瘦瘦,櫛風沐雨的生活,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與他兄長李譓相貌上差得甚遠。不過李譓此人品性不佳,上次來拜見韓岡,給宗澤留下了很壞的印象。

  「不過朝廷給的獎勵的確太多了。」李誡笑罷,斂容又說道,「這才第一步,日後蒸汽機裝上車船,那時候又該如何獎勵?」

  「相公不會吝嗇,絕不會比北虜差到哪裡去!」

  「我的意思是,第一人要獎勵,但之後成功的也不代表他們的東西差。我上次入京,去鐵場看過,每一組都有自己的一套,丟額任何一個,都是莫大的損失。」

  宗澤點頭道,「提點所言,正是相公所慮。之前已經讓王學士去安撫過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

  宗澤知道,韓岡並不是只關注在這場漫長的競賽中首先獲勝的那一個小組。不佳這僅僅是第一步,。

  要怎麼用在列車上,要怎麼驅動車輪,這都是需要解決的問題。光靠成功的這個小組,人手根本不夠用。而且現在造出來蒸汽機,並不代表能將蒸汽機更好的應用到實際中去。

  機械設計,首先是要有數學基礎。

  宗澤曾經看過這方面的書籍,但再看圖紙,還是一樣看不懂。君子六藝,宗澤也沒臉說自己能夠貫通。

  當初韓岡從大食得到了一大批種子,同時還有成百上千的書籍。韓岡招攬了一批精通大食文的翻譯,又親自定下了所有的名詞,連幾何原理這個翻譯書名也是韓岡定下。等到成書之後,就作為《自然》中的推薦書籍,傳遍了中原。

  這樣連狀元郎都不懂的專業知識,鐵場那邊就有幾十個專家。換作宗澤在韓岡的位置上,也絕對不會為了其中一個小組,而放棄其他同樣有才華、可能只是運氣不佳的匠師們。

  宗澤領著李誡到了韓岡的公廳前,韓岡已經出廳來迎接。

  與感動的李誡一番寒暄,韓岡對宗澤道,「汝霖,你今天上經筵吧?準備好了沒有。」

  「還要什麼準備?」宗澤搖搖頭,給皇帝開經筵的時候,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早就知道了。「倒是曆法的事,天子會不會問起。」

  舊日的奉元歷錯漏頻頻,欽天監頗受其累,故而在蘇頌主持下,大宋又一次重新制定了曆法。

  自皇宋開國,曆法一向是大問題。尤其是在太宗皇帝禁止民間私研天文之後,天文曆法水平陡然降低到連遼國都不如的地步。

  開國初,沿用的是後周的《欽天歷》,只是將其改名為《應天歷》,之後又編修了《乾元歷》,可大哉乾元沒二十年,就換成了《儀天歷》,之後二十年是《崇天歷》,又四十年造《明天歷》,九年之後再改成了《奉元歷》,如今又改成了《元佑歷》——這是懶得想名號,直接用年號了,這也是有開皇曆、貞元歷等先例的。

  曆法十幾二十年一變,最多也沒能沿用到五十年,開國一百餘年,使用過的曆法已經於享國三百年的大唐相媲美,遠遠超過東漢、西漢。這並不是說欽天監的官吏們有多勤快,也不是大宋的天文曆法水平進步的有多快,相反地,是水平太差,從而導致節氣始終與曆法對不上。

  能經過節氣、朔望、五星、日月交食這些驗證的曆法,至今為止,能全數通過考驗的一個都沒有。

  沈括當初薦舉衛樸編訂奉元歷,推演過去的日食、月食也只能達到十中五六,勝過以往,但也不是絕對的優勢。

  氣朔漸差的問題,困擾了皇宋百年,甚至到了域外,都落人笑柄。蘇頌出使遼國,因為遼宋曆法差了一日所以被詢問,他以學霸的身份給予強硬的回擊,但事實上,遼人的曆法是正確的,大宋這邊才是大錯特錯。

  曆法對於中原王朝的意義十分重要,只要是稱臣,就要接受曆法和年號,正朔二字的由來,正是源自於曆法。不過如今變來變去的,這個意義已經快要跟笑話差不多了。

  十四五歲的小皇帝難得對此事有所反應,「娘娘怎麼說?」

  宗澤低頭,「此事非臣可知。」

  趙煦身邊的黃恩中是之前太后喪期一案後才調到趙煦身邊,終於是熬出頭了,低聲道:「太后說先用著看,過些年不合用再換好了。」

  熙宗之後,曆法幾年一換。在場的哪個沒有經歷過?也沒人在乎曆法今日改,明日改。

  只要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出問題,也沒幾個人會去在意日月五星運行軌跡與曆法不合。

  再怎麼說,也沒哪次的曆法會錯到指著滿月說今天初一,只能看見星星的夜晚,說是八月十五。至於節氣之差,一天兩天也耽誤不了耕種,何況被廢除的曆法,最多也就差個三五十刻鐘。

  但小皇帝對此十分不滿,「如今萬邦來朝,皆用國曆。當那些番邦發現曆法有錯,皇宋臉面往哪裡擱。事關朝廷體面,豈容得如此輕忽?」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黃恩中立刻安撫趙煦,「蘇平章說好,韓相公也說好。所以太后才同意,否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頒佈出去?何況那些夷狄,連字都不會寫,哪裡還會計算。」

  趙煦沉默的一語不發,察言觀色的基本能力也讓黃恩中閉了嘴。

  宗澤正想開始自己的課程,卻不意趙煦突然又提起一事,「近來朕聽說,北虜有焚書坑儒之舉,此事可有之?」

  宗澤搖頭,「多有謠言,實則僅只是驅逐而已。」

  遼國棄儒主工,早就隨著宇宙大將軍炮的威名傳到了南方。

  那一座巨炮著實驚到了包括宗澤在內的大部分人,上萬斤巨物,上車下車都不方便,但一炮便能摧毀哪怕再結識的城牆。相對而言,驅逐儒生的消息被掩蓋到萬斤火炮的陰影下。

  而且遼國驅逐的多是腐儒,或者是空具野心而別無才幹的一幫人。這樣人被趕走,倒是讓宗澤越發的佩服起耶律乙辛的眼光和手段了。

  「卿家看遼國此舉如何?」趙煦追問道。

  宗澤立刻回道:「此買櫝還珠,捨本逐末耳。」

  「此話何解?」

  「如今中國軍備精良、火器犀利,夷狄垂涎兵甲之利,不足為奇。但國勢日盛,乃是朝廷施以仁政、人心親附、賢良畢集之故。若無賢人,失其本,得其末,陛下勿須憂慮。」

  說起這件事,宗澤就忍不住想起前幾天韓岡對他說得那番話。

  將天子說成是一家一姓,韓岡對所謂天命嗤之以鼻的態度,十分明顯的表達出來。

  從那個物盡天擇適者生存的座右銘來看,韓岡最重視的便是華夷之辨。

  如果從出身上來說,這也的確是不足為奇。來自於關西的韓岡,對外族的敵視是潛藏在血脈之中,其中種種,遠不是生長在太平百年的南方所能體會到的。

  但宗澤還是為韓岡的態度所震驚。畢竟真正的忠臣,不會直接將皇室裹在身上的虎皮給扒拉下來。

  趙煦皺著眉,卻彷彿也聽說了韓岡對這一次變局的態度:「那依卿之見,如今朝中大賢又是何人?」

  「此人陛下豈不知?」宗澤鷹隼一樣的雙眼盯著趙煦,「正是韓相公。」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6
第32章 江上水平潛波濤(上)
   
  一千零二十四。

  一千零二十五。

  徐璣低著頭,數著腳下的步子。

  走過了崇政殿前寬大的青石板,穿過了慶壽宮前細密的小磚路,福寧殿和慶壽殿宮牆相夾的小路,剛剛進過翻修,全部是青色的雕花方磚。木底的官靴走上去,就跟踏上殿宇中的金磚一樣,篤篤的腳步聲迴響在兩側的宮牆之間。

  黑色的錦緞鞋面上還有一條縫補過的痕跡,不過除非已經知道或是靠得近了才能看得出來,否則就是一雙八成新的好鞋子。

  黑色鞋面左右左右的出現在視野中,徐璣心中泛著淡淡的暖意。自己老妻巧手織補,又省了一雙官靴的錢。

  說起來,自過年後,家裡就沒裁過新衣。換季後朝廷發下的衣料,都拿去換了錢物。妻兒身上的衣服全都是舊的。

  已經是翰林醫官,隔三差五就能入宮,在醫院和太醫局中能拿兩份俸祿,還有診金的分賬,可徐璣這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

  要是沒鐵路就好了。

  徐璣忍不住懷念起幾年前的日子。

  那時候,雖然還沒有通過主任醫師的考試,在太醫局中得到官身,但身為西城醫院最優秀的內科主治醫師,徐璣的收入,可也是能讓妻兒隔幾日就是一身新衣,自己也能隔三差五與同僚去甜水巷逛上一逛。

  可自從兩年前開封通向陳州的鐵路開通之後,徐家的生活水平陡然直落千丈。

  徐璣鄉貫在陳州西華【今周口西華】,過去從西華上京一趟太難,一來一往半個月就沒了,如今只要買票坐車,一天一夜就能抵京。故此親戚鄉鄰便如潮水一般湧向京師,一年到頭,徐家的客人都絡繹不絕。

  現在家裡面時常都住著幾名鄉人,吃穿用度都要徐璣來負擔。

  儘管家中的生計已經很吃力了,但徐璣還是咬著牙堅持著。要是怠慢了,這些人回鄉一說,他在鄉里就沒法兒見人了。

  「徐太醫,走這邊。」

  前面引路的小黃門正轉向右方,走向一道小門,卻發現徐璣沒跟上來,驚訝的回頭叫道。

  「啊……啊,走過了。」

  徐璣驚醒過來,方才心神恍惚,走了上百次的道路差點就走錯了。點點頭,回身急走兩步,忙跟了上去。

  一千五百二十。

  一千五百二十一。

  耳畔變得吵鬧。

  兩邊的士兵和內侍也多了起來。

  空氣中更多了一股子桐油的味道。

  而宮中特有的那種連夏日的陽光都驅散不盡的陰冷,似乎也因為人氣而消散了泰半。

  坤寧殿到了。

  儘管天子納後連個消息都還沒傳出來,但空了好些年的坤寧宮,幾年來第一次開始大規模的整修。

  工匠們在坤寧宮中整修殿宇,外面守著寬衣天武,又有內侍警惕的盯著那些士兵。

  每年朝廷都會專門撥出一筆款子,用於皇城的日常維護。但宮殿的翻修,則必須從內庫撥款。

  宮門邊堆放的磚石在陽光下泛著金屬的光澤,徐璣瞥了一眼後,就收了回了目光。

  這樣的一塊金磚,就能抵了他十天的俸祿。宮門前的這麼一堆磚石,夠他做上一輩子了。

  一千九百零三。

  一千九百零四。

  釘刨鋸鑿的噪音消失在身後,桐油氣味也淡了下去。

  前面的小黃門停下了腳步,是今天的目的地睿思殿到了。

  小黃門上去回覆,徐璣等候在殿前。

  片刻之後,裡面傳出話來,讓徐璣進殿。

  睿思殿規模不大,遠小於天子的寢宮福寧殿。但這裡本是先帝書房,比起福寧殿更讓天子感到自在。

  徐璣已經來過此處多次,幾乎每隔五日,他就要入宮一趟,為天子檢查身體。

  得到這一重任,不僅身份地位就此不同,也讓他得到了許多同僚的羨妒。

  但這依然是一份讓他戰戰兢兢的工作。

  天子、太后、宰相,還有……

  「徐卿來了。」

  趙煦已經脫離了變聲期,完全是長成之後的嗓音了。

  徐璣在天子略帶放鬆的聲音中謙恭行禮。

  「臣徐璣叩見陛下。」

  「好了,平身吧。賜徐卿座。」

  應該不是錯覺,徐璣覺得,比起他的那些醫術絲毫不遜色於自己同僚們,天子更要看重自己。大概是因為自己最為謙恭,大多數時間都是低下頭的緣故。

  「還是老樣子?」

  待徐璣坐下,趙煦熟練伸出手腕,問道。

  天子的手腕纖細白皙,指掌細長。與其說是男生女相,還不如說是自幼體弱的緣故。

  「是,還是先號脈。」

  徐璣說著探出手指,輕輕按住手腕上尺關寸。

  感受著指尖上搏動,徐璣閉目不言,身邊陡然靜了下來,這就是給天子日常問診時心情最平和的時刻了。

  片刻之後,換了一隻手,又把了半日,徐璣點頭睜眼,卻沒立刻放開手。

  「官家今天的精神不好,可是經筵上佈置的功課太多了?」他信口問道。

  指端的脈搏陡然間有了變化。

  「是多了點。」

  趙煦故作平靜的答道。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謊話。

  「陛下。不要太過勞累,尤其不得熬夜。若是做不完,便先放著,明日再做也可以。」

  「但今天功課最好今天做完。今日事,今日畢嘛。」

  「但陛下御體更重要。就是到太后、相公們的面前,臣也是得這麼說。」

  趙煦沒再多話,徐璣也放開了手。

  身邊的內侍問道,「徐太醫,官家今日脈象如何?」

  「脈象一切正常,只是血氣稍弱而已。」

  手邊已經擺好了日曆和筆墨,徐璣提起筆,寫了幾個字。

  天子的身體情況,從這每天都要記錄的日曆中,便能搜索得到。日曆之後,徐璣還有一份病歷,以及寫了字的部分,也是記滿了趙煦每次問診和日常用藥的情況。

  早在韓岡還是提舉厚生司的時候,他就開始在京中醫院推行病歷制度,京城高官顯貴人人都有一份病史檔案,如今更是普及到了官員們的子女身上,皇帝更是不可或缺。

  「官家的血氣就補不回去?」

  「胎裡痼疾,得常年累月的調養。不過陛下的血氣,也只是比富貴人家的同齡人稍弱,比起貧寒之家,還是要勝過不少。」

  徐璣收起筆,一根乾淨的扁木條便遞到了他的手中。

  「陛下請張口。」

  徐璣查看了趙煦的舌苔,又伸手飛快的扒拉了一下趙煦的雙眼眼皮,

  「陛下恕罪。」徐璣說道。

  趙煦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每次都難受得緊。」

  徐璣說道:「但眼疾得從一開始就預防,防微杜漸,比病發後再治要簡單得多。」

  「徐卿說得是,早就該防微杜漸。」

  徐璣讚過趙煦的英明,又問,「陛下這幾日的胃口如何?」

  一本厚重的冊子便擺到了徐璣的眼前。

  不同於日曆,天子每日的飲食自有另外一份記錄。徐璣也用不著看前面,只看最近的飲食記錄。

  同樣是一切如常,沒有什麼變化。

  徐璣合上記錄本,一根喇叭型的聽診器立刻遞到了他的面前。

  每隔五天的問診,徐璣的習慣也給人摸透了。,

  趙煦已寬衣解帶。將聽診器的大頭壓在他的胸前,徐璣便側過臉仔細靜聽從胸腹處發出的每一個聲音。

  「正常。」徐璣說道,放下聽診器,接過送抵眼前的一張紙片。

  「陛下的身高,體重。」內侍解說到。自從有了病歷之後,這些數字就成了關鍵。

  徐璣看了一眼,便仔細的將幾個數字抄錄在日曆上。

  「陛下還是要多注重御體康健。」

  比起兩年前,趙煦的確完全變了一個人。改頭換面得十分徹底。身高,體重都沒有變化。

  身高、體重在一天之內免不了有些變化,但這是每天都要測量的數據,最後都是要看平均值。

  趙煦此時的身高跟同年齡的少年相差不大,但體重至少輕了五斤以上。而且見多了少年人,皇帝的身體情況,徐璣從對比中也能知道大概情況。

  一旦髭鬚生發,男子就很難再繼續長高了。

  徐璣自己就是這樣,十六歲之後便沒再長高過,僅僅五尺三寸的身高,也是他心中的一塊疤。

  但趙頊身子骨更差,發育也太早。

  從半年前起,皇帝的身高便沒有太大的變化了,如果畫成太醫局中常用的縱橫圖,以身高為縱,年歲為橫,天子身高的變化線,最陡峭的時期是在十三歲之前,尤其是十一到十二歲半的那段時間,之後便平緩了下來。彷彿從山地走向了高原。

  但他現在僅有五尺一指,還不到五尺一。

  在朝堂上,身高七尺的重臣都有,上次進京的太原知府呂大防便是一例。六尺出頭的更多,出身北方的文武官員有十分之一超過六尺,做宰相的韓岡便有這麼高。剩下的朝臣們也大多都在五尺五寸以上。

  在軍中,禁軍基本上也都是五尺五寸。

  太祖募兵,定等長杖,不如杖高者不取。真宗時將杖細分五等,最低也要五尺五寸。仁宗戰事起,募兵漸濫,武肅、忠靖等下位軍額,五尺者亦收。但這樣俸祿有別,

  至如今,募兵又重回真宗時。不及五尺五寸者不取,若是身高僅有五尺一寸兩寸,只能入下等廂軍,俸錢兩百。五尺七八,或許能入上四軍,俸錢也超過一千。

  而身高僅有五尺的官員極為罕見,實在是太矮了。

  不過這不是徐璣問診的重點,確定了心肺活動正常,徐璣稍稍鬆了一口氣。

  每日的問診就這麼簡單,徐璣檢查之後,便準備回太醫局。

  但趙煦先一步叫住了他,「徐卿,等等。」

  「陛下。」徐璣回身行了一禮。

  「徐卿,」趙煦使了個眼色,讓下面的小黃門遞過了一個絲絹質地的小手袋,晃動間還能聽到一二聲叮噹脆響,「卿家幾次見朕,衣料總是如此陳舊,簡樸雖是好事,卻也不可太儉省,此物聊表朕的心意。」

  徐璣愣了片刻,然後跪下叩頭,砰砰有聲。

  接過賜物,他紅著眼圈千恩萬謝告辭出殿,返回太醫局。在快進門口的地方,徐璣停下了腳步,一名吏員悄然出現在他身旁。

  「官家的病歷呢?」

  那吏員很不客氣的問著。

  「你要原件?」

  徐璣微微皺眉,不滿溢於言表。

  那吏員轉得很快,立刻換上了一幅笑臉,「徐太醫,我們又不是要你做什麼,僅僅是擔心官家的身體,所以才要病歷一觀。」

  「給你。」徐璣不想再聽,將病歷飛快的塞到那小吏手中,「抄好後快點還回來。」

  「放心,放心。」那吏員打開病歷只在新頁上掃了一眼,隨即轉身離去。

  徐璣臉色蒼白,洩露病家的身體情況,還是天子的,更為了錢財出賣,他早就自暴自棄,根本就不去想買家會拿這份報告做什麼。

  只是,那人的背後到底是誰?徐璣還是猜不出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7
第32章 江上水平潛波濤(中)

  穿過老舊的側門,回到太醫局中的徐璣,就跟往常一樣平靜從容。

  與醫師打招呼,與醫學生打招呼,甚至看見連灑掃庭院的老兵都會點頭致意,總是謙和有禮的徐璣有著一個好人緣,沒人知道他剛剛把天子的健康狀況透露給外人。

  日曆、起居注都是屬於國史的一部分,是嚴禁外洩。而天子、太后的病歷,同樣是機密中的機密。身為御前醫師,這件事徐璣當然明白,一旦事發,他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半年前,徐璣還會為洩露了天子吃魚致腹瀉的詳細病情,而整日整日睡不著覺,幸好身邊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怕丟了差事,所以才會如此憂心。

  但現在,他早就習以為常,甚至就在門前完成交易,都不覺得有什麼好擔心的。

  根本就沒有人去在意。

  天子小恙,登時就是多人會診,什麼消息能保密?

  天子的病歷,雖說進了太醫局就會鎖進架閣庫,但只要想知道內中詳情,收買一個架閣庫的小吏就夠了。

  要不是因為在病歷上,不能將天子的健康狀況全部說明,徐璣甚至都不會被人花錢收買,那些小吏的價碼更便宜。

  仔細考慮過之後,徐璣也不會去擔心有人逼著自己去給天子下毒。

  每一張開給天子的藥方,至少要經過三位御醫的眼睛,而天子服用的湯藥,不僅僅在熬製時,就有多人監視,熬好之後還有人專門嘗藥。

  任何一帖藥,醫官開出藥方之後,便已經與他無關了。區區一介醫官,想要給天子下毒,從制度上根本做不到。

  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再燙手的錢他也敢拿。

  至於外界對天子身體情況瞭若指掌,又與他何干?太醫局中,本來就沒有禁止談論的說法。

  比如做太醫局正的雷簡,每次徐璣從宮中回來,他都會問上一問。

  「官家的情況怎麼樣?」

  「只有些沒精神,可能是累著了。」

  徐璣坦然回答。雷簡是宰相的心腹人,當年那位相公還沒發跡的時候,雷簡就跟他認識了。徐璣曾經幾次聽過雷簡吹噓,當初替父服役的那位相公,要在傷兵營中開展衛生護理的時候,是他眼光獨到,力排眾議,又大力支持的。

  雷簡對天子健康問題的關心,保不准就有宰相在背後指派。

  「不會是病兆吧?」雷簡不知想到什麼不好的事,皺眉問道。

  「應該不是。」一名剛回來的醫官插話進來,「上個月我去給太妃看病,看見官家,比去年胖了一點了。」

  「李三,寧德縣君怎麼樣了?」雷簡問著那位醫官。

  「只在拖時間了,不是這個月,就是下個月。」那醫官一臉的渾不在意,又將話題轉了回去,「我覺得官家真不會有什麼病,身體養得不錯了。」

  雷簡搖頭:「去年官家長身體,那時候顯瘦,如今也就腮幫子有了點肉。胎裡就弱,能好到哪裡去?」

  「那官家今年明年還能大婚嗎?」

  「應該沒問題。」

  徐璣回道,正想再問雷簡,李三先插嘴進來:

  「當然沒問題,十二歲就能開了葷,現在當然更不用愁。」

  雷簡道:「身子骨哪裡吃得住?沒看個頭才幾尺?徐五,你說是不是?」

  「依官家的相貌,其實已是難得的標緻後生,一點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天道。」

  徐璣說話小心,雷簡和那李三同時一聲冷笑。

  「官家是心思太重,所以長不高。」雷簡說道。

  「心思能不重嗎?」李三冷笑道,「內有太后,外有權臣。」

  雷簡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胡說什麼!哪有什麼權臣。」

  李三連忙道,「我說的是章相公。韓相公如今嫌事多,一心放在氣學上。蘇平章也跟韓相公一樣,都不怎麼管事了。朝堂中事,全都是章相公發落,要不是知道太后對韓相公一直看重,還以為韓相公要倒台了呢。」

  過去是兩府是兩黨並立,東西對峙,但自從章惇執掌政事堂之後,新黨勢力大張,韓岡又不愛爭權奪利,只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銓曹四選現在就流內銓和三班院在他手裡面了,卻還只顧著蒸汽機,讓章惇在朝堂上越發的一言九鼎起來。

  「韓相公只是不喜庶務。」雷簡為韓岡辯護,「百年樹人大計,韓相公可從來沒讓章相公沾了邊。」

  「百年樹人?照我看這是耽擱人家九年。」李三道:「三年蒙學,三年小學,然後還有三年中學,還沒研習經典,就先是要上九年學。除了富貴人家,哪家能讓自家子弟不事生產的上九年學,還不能去考解試?就是富貴人家,讓子弟讀書,也是為了讓他們光宗耀祖,不是平白耗上九年。」

  「六歲上學,九年課上下來,也算是打好基礎了。十五歲之後,不論是鑽研經術,還是研習實務,甚至去學兵法戰策,都能優而為之,比翻來覆去讀上幾年經書都要強。」

  「有這九年研習經典,就能倒背如流了。再有兩三年遊學,解試也不為難事。若是有個夙慧,進士都能拿到手了。」

  「考上進士的,世間能有多少人?」

  讓徐璣自己來看,還是韓岡的方法更好一點。

  許多士人之所以每每飲恨科場,不是才智不足,都是根基上沒扎牢,若是從小能打好基礎,不說進士,普通點的諸科不會有多少難度,那可是韓岡特意留給自己門徒的自留地。

  早前從關西傳來消息說,韓岡在關西試行三年蒙學、三年小學、三年中學的新學制,如果實證有效,便會如蒙學制度一樣,推廣到全國。

  三年蒙學的教科書,都是韓岡這位大儒帶領氣學門生精心編訂,又在關西推行有年。

  課程安排得十分嚴密,更是面面俱到。一年三學期,年假、暑假、春假。每個學期多少課時都寫得分明。語文、算術、自然、地理、體育、歷史,佔滿了除節假日外,所有的白天時間。

  課本上分綱列目,哪一章講幾節課,又該佈置多少習題,最後如何考核,什麼樣的成績才能算是合格,都詳細的編列出來。

  對於平民百姓們來說,他們家的孩子在蒙學中三年出師,認識千字,又通數算,天文地理自然博物的東西也裝了一肚子,連算盤都能打得辟啪響,身體更是在體育課上練過了。做什麼都可以,哪家店舖不喜歡這樣的夥計?能識文斷字,與人議親也多了一份能說到的地方。

  而對於士大夫們來說,見識廣博從來不是壞事,三年蒙學培養出來的學習習慣,比起私塾、家學、族學裡那種一個老師拿著戒尺灌輸,也要強出很多。

  這樣的教學體系,徐璣此前聞所未聞。而成果,只看關西的讀書人一下多了幾倍,就知道有多大的好處。福建因為印書坊多如牛毛,書價賤如草紙,所以有了這麼多的福建進士,而關西,西夏滅亡後百姓自此安居,又有宰相精心栽培,數十年後,進士、諸科中的中科之人,又會有多少出自關西?

  因為關於宰相的議論讓人心悸,又扯了幾句閒話,三人各自散去。

  但太醫局中,類似的閒聊卻十分常見。

  或是如今天一般東拉西扯的爭論,或是簡短的一兩句話,京師裡的大人物的身體情況,各個翰林醫官心中都能有點譜。

  雖然大人物們都有自己用慣了的醫官,可哪天有個意外,突然被拉上陣,不用單靠不一定靠譜的病歷,也能做到心中有數,不至於唱歪了調。

  而更多地,還有那些家長裡短。說道消息靈通,御醫們可也不輸他人。

  公廳中安靜了下來,雷簡又翻起眼前的公文。身為太醫局正,除了治療任務之外,還意味著要處理局中的政務,相對於其他醫術高明的醫官,雷簡的工作就多是這些日常政務了。

  江寧發來的急件剛剛送到他手中,楚國公王安石的病情總算是穩定下來了,連夜趕去江寧的宰相家的妻兒也總算不是去見上最後一面。但一些成藥需要太醫局這邊支應,所以發了文過來。

  第一次中風,只要救治得及時一點,一般不用擔心性命安危

  王安石身邊就有兩名翰林醫官,一內科、一外科,帶著出自京師的全套人馬,在江寧設了一座醫院。醫院就開在半山園旁,金陵書院之側。

  那位擔任院長的內科醫官,手下的醫師和醫學生們,除了日常門診,以王安石這位元老為首的江寧官員,就是他們關注的重點。而王安石本人,更是有這位翰林醫官親自負責。

  所以王安石一發病,立刻就得到了最好的救治。

  命保住了,行動有些困難,說話也含糊了一些,不過意識很清醒,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

  保住了王安石,江寧醫院上下必然會受到褒獎,但中風這病症,一次比一次凶險,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提筆批復了這份申請,雷簡心想,不知那一位現在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韓岡這時候正安心的舒了一口氣。

  早幾天,在自家妻兒還沒抵達江寧的時候,他就從信報中得到了王安石病情平穩的消息,而現在,確認了王安石脫離危險期,更是讓他徹底安心了下來。

  在學術上雖是敵人,可韓岡也從不會希望王安石有什麼不測,倒是一直希望他能長命百歲來著。

  自家的年紀也不小了,再過三十年,自己也多半會步此後塵。韓岡想著。

  洛陽的那位文相公,八十多歲還鶴髮童顏、行動如風。年初進京來,在朝堂上聲如洪鐘,讓太后都羨慕不已。看他的模樣,說不定真能活到一百歲。

  文彥博以耄耋之年,還能如此精神,韓岡看了也只能表示羨慕,而王安石突然發病,則讓韓岡想起了先帝趙頊,讓他再一次警醒。

  紅燒肉是不能吃了……肥腸也是。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28
第32章 江上水平潛波濤(下)

  當天晚上,一盤油汪汪的紅燒肉擺在韓岡的面前。

  往常,韓岡都是立刻大快朵頤,但今天,他的筷子卻每每繞過這道由愛妾精心烹製的佳餚。

  「怎麼不吃了?」嚴素心驚訝的問道。這可是韓岡最愛吃的幾道菜之一。

  「對養生不好。」韓岡嘆道,他其實也是垂涎三尺,但既然他已經打定主意要節制,就不會再碰。

  王旖帶了孩子們南下江寧,至少一個月後才能回來,家裡也變得冷清了許多。但韓岡與三名愛妾的關係,又重新緊密起來。

  飯後,三女與韓岡聊了會兒,又拿上了今日的報紙。

  嚴素心最不喜歡市井流言,卻對報紙上的消息趨之若鶩,白底黑字,自比他事要穩定。

  不過每次拿到報紙,嚴素心還都會去翻一下第三版,看一看新的情節出了沒有,但一如既往的沒有。

  嚴素心心中怒火熊熊:「這些措大總是懶得很,這個月都斷了幾回了?,」

  「有什麼好頭疼的。弄間小黑屋子關起來,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時候放人。」

  以前韓岡也最煩這種寫書寫一半就斷掉的,或是匆匆糊弄一個結尾出來,又或是那些明明承諾了又做不到的,讓人忍不住想把作者給拉了來關進小黑屋中,寫多少字給多少飯。

  現在有了機會,有了能力,當年留下的遺憾,豈能再讓其繼續成為遺憾?

  「相公這個主意好,」嚴素心的眼睛亮了起來,

  「別忘了,禮數要備足。」韓岡補充道。

  蹴鞠快報諸多連載小說作者之一的甄五,趾高氣昂的走進石婆婆巷中的一間小院,他的編輯邢立忠約在他這裡見面。

  走進門中,甄五看見邢立忠便大聲笑道:「怎麼今天約在這裡,是不是刑兄的外室?」

  邢立忠沒跟著甄五一起笑,愁眉苦臉的:「真的不是,家裡、社裡天天挨罵,怎麼還有心思置什麼外室。」

  「怎麼了,出了何事?有什麼難處,說出來,能幫我肯定幫。我們可是老交情了!」

  甄五一幅義氣衝霄漢的模樣,拍著胸脯向邢立忠保證著自己絕對會兩肋插刀。

  「就是先生你的事啊。」邢立忠抬起眼,看著甄五,彷彿看魚兒上了鉤。「先生你這個月的份還沒完成。當初約定好是天天交稿,現在才寫了一半。」

  甄五臉色一變,「是已經寫了一半。」

  「那也才一半吧。先生,所謂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你這說話不能不算話啊。都月底了,還有一半的份沒寫呢。」

  甄五就站在桌邊,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聖人有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在下的確是說過這個月天天交稿,但這是『取乎其上』,現在寫了半個月,就是『得乎其中』。不才甄五,只是遵從聖教而已。」

  「先生!」

  甄五啜了口茶水,放下杯子,「今天我還有事,先告辭了。這個月虧欠的,下個月肯定補上。」

  邢立忠立刻攔到了門前,堅定地堵住了甄五離開的去路。

  「還請讓一讓。」甄五拉下臉來,方纔的義氣沖天已經給風吹得一乾二凈。

  邢立忠嘆道,「若是小弟讓開,先生你這個月多半就要『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

  甄五怒道:「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本人言出如山,既然答應了,就會去做!」

  「只是做多做少就要兩說了……」邢立忠幫甄五將下半句話說完,「小人斗膽,還請先生就在這裡寫,酒肉隨時都有伺候。寫完了,便放先生歸家,寫不完,裡面這間屋子裡面還有鋪蓋,就請先生在這裡住下。小人聽聞,先生每月拿到潤筆之後,便會在外冶遊一夜方歸,家裡面想必不會擔心太多。」

  房間的門開著,但房間內是黑暗的,連窗戶都找照不進陽光。不過走到敞開的大門處,甄五便清楚的看見裡面的陳設。

  小黑屋只有一丈見方,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就把房間佔得滿滿當當。

  當然不會有甄五最喜歡的玉冰燒,也不會有勸酒時耳邊的吳儂軟語。

  這是坐監嗎?!

  甄五心頭火蹭蹭的往上冒,回頭看見邢立忠依然不改的討好笑容,恨不得甩他一嘴巴:「邢立忠,這事做得可就難看了。你可知無故拘禁他人是什麼罪名?!」

  「甄先生。甄學究。甄家兄弟!不!甄哥哥!甄老子!!甄爺爺!!!」邢立忠拿袖子在凳子上虛虛的擦了兩下,硬是將甄五按得坐了下來,「俺都求你了,你老就在這裡歇歇尊臀,把這一回先寫出來如何?不說別的,多少人都在等著你這一回。一口氣喘不上來,你說憋氣不憋氣?虱子叮在背心上,想撓撓不著,你說上火不上火?猴行者到底就沒救出玄奘大師,你倒是先給個說法啊!」

  甄五油鹽不進,「寫不了。這小說是想些就能寫出來的嗎?寫的不好,壞的可是我這副金字招牌。」

  「當真寫不了?」邢立忠的笑容不見了

  甄五咬定牙根:「決然寫不了!」

  「唉。」

  嘆了一口氣,邢立忠放棄了,讓開了門口。

  甄五得意的揚揚下巴,正要說話,就見邢立忠對外面喊了一句,

  「二位兄弟,看來真的只能靠你們了。」

  兩名一幅棺材臉的漢子,隨即出現門口。

  個頭都不算高,卻是往橫里長。

  兩人一左一右,像門神一樣守在門口。看相貌就是一貫橫著走的,一眼瞧去就知不是好人。

  軟的不成就來硬的。

  『這些貨,怎麼就沒給送去雲南?』

  甄五惱火的想著。

  如今京城律法森嚴,便是竊盜,贓物滿貫就要刺配雲南。而街上游手好閑的潑皮都給尋了名目送去了雲南。京師顯貴無不大力,原來勾引家中子弟學壞,大多都是這一幫人與家中刁奴內外勾結,現在趕走了,自己家裡再把刁奴送官,家裡登時就清靜了。

  可這兩位,一看就是欺行霸市慣的,怎麼走在路上就沒給人捉將官裡去?

  但甄五卻毫不畏懼,難道《大唐三藏西域記》的作者甄五就當真只是甄五?以他的身份何須畏懼這些庶民。

  「甄先生,請留步。」

  其中一個潑皮開了口,倒是有幾分禮數。

  「沒什麼好說的。」

  甄五冷著臉,便要從兩人之間擠過去,但立刻就被人給揪住了。

  這名潑皮發著狠,將手中的衣襟向上一提,甄五就只剩腳尖落地。

  那人面目猙獰:「白天寫不完,那就晚上寫,晚上寫不完,那就夜裡寫,我家主人嘴上長了個燎泡,就是等甄先生你的連載等出來的。」

  甄五一陣心虛,住著胸口前的那只粗壯的胳膊,問出了口:「你們想做什麼?!」

  「奉主人的命,送些東西給甄先生。」

  「什麼東西?我不要!」甄五發起了讀書人的臭脾氣

  但這兩位卻猶如強買強賣的奸商,不容甄五推舉,「既然我家主人送出來了,就由不得先生不要。」

  兩人帶來的禮物送到了,他們當著甄五的面,幫他拆了開來。

  「座鐘!」

  只拆了一個外殼,邢立忠就大驚失色。尋常讀者給甄五的禮物他見多了,但這麼珍貴的器物,還是頭一次得見。

  「這擺鐘就擺在這裡,我家主人將此物送給甄先生,免得甄先生總是找借口推脫該完成的份量。」

  邢立忠繞著座鐘走了好幾圈,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座兼具了美感和實用性的器物。

  「怕不要一百貫吧。」邢立忠嘖嘖稱嘆。

  甄五搖頭,「禮太重了。」

  這麼重的禮,他可不敢收。收禮都是講究交換的,從兩人手禮得到這麼好的東西,自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可就難說了。

  「這哪裡重?我家主人的好心情,又豈是一百貫買得來的?」

  甄五的臉色越發的難看,「這禮物我可不要,這間屋子我也不會留下來。」

  「只怕由不得甄先生你了。」

  甄五的臉色終於變了,但他現在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本……本官。」甄五嘴唇抖著,終於洩露了自己的身份。

  「在我家主人那邊,鴻臚寺主簿也算不得個官。」那人冷笑著,「中太一宮,景靈宮,會靈觀,都有的是位置以待賢人。」

  甄五氣得笑了起來,這三處都是宮觀,專一養閑人的地方,比清閑得門口能讓母雞抱窩孵蛋的鴻臚寺都不如。只是身份洩露,卻讓他隱隱覺得不妙。

  「別以為本官找不到人!」甄五發著狠。

  蘇頌可是做過判鴻臚寺,主簿雖是小官,當年每日相見,也算是舊部了。前任宰相,現任平章,蘇頌的舊部,有哪家貴人敢欺上頭來?

  「蘇平章雖為我家主人尊重,但我家主人可不會怕他。」那人走近了,在甄五耳邊輕聲說了一個字。

  甄五臉色驟變,「為什麼是我?!」

  「誰讓陳主簿寫得一手好文字呢。」那人大笑著,「寫得慢了,寫得讓我家主人看得不開心了,是什麼後果……你知道的。」

  甄五呆若木雞。

  兩人揚長而去,邢立忠伸手拍了拍甄五的肩膀,一臉同情,「甄……哦,陳先生,還請多多努力。」

  「還是官人說得對,這些懶鬼就該如此對付。」

  嚴素心拿著今天的報紙,喜笑顏開。

  但韓岡早就忘記了前兩天的閑聊,只記得了今天聽到的話。
  
  太后打算安排皇帝大婚了。

  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了,說得再多都覺得是借口,只能這個月繼續努力了。另外,祝XX六十五歲生日快樂,祝各位節日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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