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597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9)
  
  同樣起身休息的韓岡正站在窗邊,張璪走了過去,「聽聞陝西今年的棉花長勢很好,明年的棉布價格會不會降一點?」

  「已經在降了。今年都跟素絹一個價了,朝廷和買的價格還要更低。」韓岡笑道,也許宰輔議貨論價並不合適,但在兩府之中,各自的底細都一清二楚,並沒有必要掩飾什麼,「北庭新開闢的棉田已有兩千頃,甘涼路上,棉田更是數以十萬頃,再過幾年,棉花種得更多,價格只會再降。」

  張璪和韓岡的對話,吸引了附近其他宰輔的注意力。

  就像章惇對荊湖和海運的關注一樣,有關陝西、甘隴和棉花的議題,就繞不過韓岡去。不過張璪忽然提起棉花棉布的事,還是問價格,還是讓人覺得詫異。

  李承之臉上帶著幾分好奇,也湊過來,「北庭的棉花現在能運回來?」

  「現在還不方便。」韓岡道,「用馬車運棉花,成本也太高了,得等鐵路鋪到北庭去了。」

  李承之道,「北庭一帶棉花種植最合適的地方是伊麗河谷。水土不下中原,陽光又充沛,正適合棉花生長。最重要的,就是地廣人稀。」

  『張璪想要做什麼?』熊本悄然走了過來。

  韓岡,以及他所掌控的雍秦商會,對棉花織造這門產業看得極重。

  江南剛出了一點倣傚的苗頭,就出現了魔教反亂。不是連人帶廠被造反的魔教教眾給燒了,就是在事後被說是逼反良民的主因,弄得江南州縣對織造工廠十分警惕,甚至都有不許辦廠的禁令。

  而從那一次旋起旋滅的魔教教眾反亂之後,宰輔們也再也沒有表現出對棉紡織造業的興趣。張璪突然間對韓岡當眾提了這麼一句,是隨口說話,還是想借勢做些什麼,著實讓人好奇。

  「北庭,」張璪看起來都沒察覺到自己的行動給周圍的同僚帶來多大的困惑,只輕笑道:「那裡距離蘭州六七千里,修鐵路不知要修到何時。」

  章惇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鐵路現在最多能只能修到瓜州,再往西去,開支就大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其實到瓜州都算多了。從蘭州到瓜州,人口不過百萬,路程卻有兩千里,真有些不合算。」

  是突襲?!

  熊本一個機靈,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是要搶奪韓岡對鐵路的控制權?

  他雙眼瞪得老大。

  章惇之前跟韓岡稱兄道弟,韓岡還幫了他一把,現在臉上帶著笑,卻冷不丁的和張璪、李承之聯手,捅了韓岡一刀。

  這可真是出人意料!

  呼吸不由的粗重起來,渾濁的血液也在老邁僵硬的血管裡加速流淌。

  這一刀下去,帶來的就是兩府和朝堂的大變局。

  而機會,便蘊藏在其間。

  不僅僅是熊本,蘇頌、曾孝寬的注意力都轉了過來。而沈括,熊本匆匆瞥了那位樞密副使一眼,風吹日曬的一張黑臉,竟然都白了。

  「遲早還是要修的,不論是蘭州到瓜州,還是再往西通到伊州、北庭,都是得修的。」韓岡斬釘截鐵的聲音鎮定無比,「只有修好了鐵路,那邊才能算是中國之地。中國人口日多,必須向邊疆移民擴張。」

  依然是說了多少遍的陳詞濫調。

  但陳詞濫調之所以是陳詞濫調,就是因為有著顛撲不破的道理,並得到最多人的認同。

  章惇含笑點頭:「這話的確沒錯。鐵路的確是該修,鐵路修過去,移民的人才會多,日後才能成為中國之地。海外,西域,南疆,雖是遠離中土,不過若有了鐵路,有了時速二三十里的蒸汽船,其實也就跟過去沒有鐵路時,出趟幾百里的遠門差不多時間。」

  章惇笑得如同獵物入籠的獵手。

  熊本眯起眼睛,章惇看來已經覺得勝局在手了。

  不過正是因為鐵路利益如此豐厚,才會讓其他人都忍耐不住要分一杯羹了。

  說來說去,還是韓岡太過護食。

  要不然章惇、張璪不至於這般不顧面皮,當眾下手。

  「正如子厚兄所言,」韓岡卻一派心無介懷的模樣,「鐵路其實讓天下變得小了起來。過去說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但如今遠隔千里,賣米照樣賺錢。現在在嵩山有別業的人家不少,都是夏天去,秋天回,過去走一趟,不知要準備幾天,現在說走就走,早上走,晚上就到了,方便得就想去城外鄉下的親戚家一樣。」

  「也許十幾年後,去一趟伊州,去一趟北庭,也就兩三天的事,走一趟長安,更只要一天。」沈括依然白著臉,卻還是將韓岡的話給接了下來。

  『只是要實現這個目標,就必須在韓相公的指揮之下?』熊本讀出了沈括的言外之意。

  謙抑的一笑,熊本道:「千里江陵一日還,是順風順水方能為之。若是李太白得知有一天,天下陸行都能一日千里,不知又會有何詩篇。鐵路,朝廷還得更加重視。」

  更加重視。

  誰來重視?

  熊本說完向一旁瞥去,迎來的是章惇的深深一眼。

  心中想著章惇的反應,又聽見韓岡笑道,「一日千里其實還不算快。天馬亦能一日千里,卻快不過飛燕。」

  明擺著的轉移話題,控制節奏的圖謀,張璪卻讓熊本吃驚的跳了上去。

  「飛船已經能控制行動了?」就聽見樞密使這般問道。

  「飛船是比空氣輕的飛行器,上面的氣囊太過榔槺,所以就是日後能加裝上蒸汽機,也飛不了太快。不過換作比空氣重的飛行器,卻是可行的。」

  「比空氣重?」

  就連心中正百轉千繞的熊本,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那麼一瞬間。

  浮力原理早已為千萬人所知,飛船浮空的道理在場之人無人不曉。

  曾孝寬都驚呼道:「怎麼可能會有比空氣重的還能飛?!」

  默而不言的蘇頌出聲指正,「鳥就比空氣重。」

  韓岡沖蘇頌感謝的點了點頭,補充道:「蟲子也是。同樣體積的鳥和蟲都比空氣重。飛船的原理,來自水上,自然中不曾有,是人類觀察、總結,然後應用的結果。蟲、鳥飛行的原理,其實才是世間主流。」

  「有實物了?」

  章惇一臉鄭重,讓回過神來的熊本心中發堵。

  張璪、李承之、曾孝寬卻都變得專注,韓岡不聲不響,又拿出了一個驚天霹靂的東西。

  「風箏便是,能浮空模仿便是鷹隼滑翔。不過風箏外形不合,另造了些模型出來,再過些日子,就能實驗載人滑翔了。暫時還不能飛行,唯一的問題,就是缺乏動力了。」

  章惇搶著問:「蒸汽機?」

  韓岡搖頭:「另外一種,不用鍋爐,不用水。」

  熊本看看蘇頌,又看看沈括,想要從他們臉上看出韓岡的虛實來,心中也堵得更厲害。

  當真能造出韓岡所說模仿蟲鳥飛行的機器,也許鐵路都不算什麼了。偏偏韓岡為人,一向是從無妄言,說到做到的。

  「是什麼?」章惇代所有不知情的宰輔問道。

  蘇頌代答:「內燃機。」

  「嗯,燒油的。」韓岡補充。

  章惇追問:「能造了?」

  「比蒸汽機要難點。」蘇頌道:「若什麼時候有了飛機,直接從天上發炮,那就是天打雷劈了。」

  宰輔們都開始想像那樣的畫面,想著從天上飛來的砲彈砸到頭頂上的感覺。

  「飛機?」熊本笑道:「連名字都起了,子容平章、玉昆相公你們瞞得可真好。」

  「也不是瞞,因為才開了個頭,不敢妄言語。」韓岡小小的嘆了一聲,「其實,飛機也罷,蒸汽機也罷,內燃機也罷,還有今天去看得鋼筋砼的建築也罷,都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剩下的就是需要花時間去積累。積累到了,古人夢裡才能看見的東西,我們就能造出來。就如甘涼路的鐵路就比較難,想要連通到蘭州就要翻過洪池嶺【烏鞘嶺】,不僅要架橋,還要開山挖隧道。放在古代,想都不用想,肯定修不起來。隋煬帝修條大運河,修得滿地烽煙。但如今鐵路上萬里了,不比大運河難?有造反的嗎?跋山涉水的鐵路是難,遠到北庭的鐵路更難,可放在如今,只要決心去做,肯定能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

  一室皆靜,久久,沈括喟然長嘆:「什麼時候自蘭州至京師的京隴線全線貫通了,三經兩緯的全國鐵路規劃,也算完成了大半。」

  章惇深吸了一口氣,「扯得太遠。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皇帝的大婚就在三日後,還有什麼事沒考慮周全的。」

  宰輔們一個個回過神來,熊本張開口想說什麼,卻又在章惇的目光中警覺的閉上。

  章惇結束了鐵路的話題,熊本所盼望的兩雄相爭,還沒開始就結束了。讓其扼腕,卻又竭力掩飾,不敢露出半點風色。

  話題來到近在眼前的天子婚禮,韓岡卻漫不經心的說道:「到時候都按班站著就是了。」

  沈括臉色恢復了許多,鬆下一口氣的問道:「還是讓燕達提點全城防務?」

  「不必擔心。還有劉仲武和王舜臣。」

  兩人分別是章惇和韓岡的心腹,有他們在,燕達即使想造反,也得先想想能不能過得了劉、王二人這一關。

  「當然,」韓岡又道,「還少不了鐵路總局的人馬。」

  「宮中呢?」

  「有王中正,更有太后,新進的也都是忠貞之士,不必擔心。」

  宮變之後,許多從太祖時起,便是班直成員的家族,全都被清洗出了宮中的行列。以各種提拔,重用為藉口,將之調離京師。之後調入班直之列的新成員,一部分選自京營,另一部分則是來自各地禁軍的功勛之士。尤其是御前諸班直,完完全全被太后掌握在手中。

  「皇帝?」

  「太妃?」

  「皇后?」

  「王楚公?」

  問題一個接一個,回答也是一個接一個。

  大婚之日的警戒和應對,讓所有宰輔都放了心。

  會議就在安定的氣氛中宣告結束,當其他執政都先行離開,章惇的神色立刻嚴肅起來。

  「張璪是怎麼回事。」章惇冷著臉。

  韓岡搖搖頭,「張邃明家裡在甘涼收了地,催著要修鐵路,私下裡說了一遍,方才又說一遍。」

  「只是這樣?」章惇猶自狐疑。

  韓岡點頭,「只是這樣!」

  章惇臉色稍稍緩和一點,卻依然是冷臉,「那玉昆你發現沒有,有人臉色不對?」

  「一棵樹上爬滿了猴子,下面的猴子都盼著上面的猴子掉下來。而不論上面還是下面,總有些猴子,希望整棵樹都倒掉,覺得這樣他們才有機會爬得更高。」

  章惇點頭,卻又失笑:「玉昆,你這個比喻將天下官吏一網打盡,連你我也不能身免。」

  「根據最新的歸類,猴子、猩猩和人,都屬於靈長目。只是科屬不同。」韓岡揚了揚眉,「另外還有一個比較駭人聽聞的猜測,想不想聽。」

  「算了。駭人聽聞……該不會猴子成祖宗了?這我可受不了。」章惇隨口說著,但看見韓岡表情,臉一下掛了下來,「真的?」

  韓岡呵呵兩聲,笑而不答。

  章惇不想追問了,直覺告訴她追問下去沒有好結果,「還是說說皇帝的事吧。這麻煩事。早點結束最好。」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0)
  
  趙煦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大殿中。

  幽暗的燈火,閃爍在身邊。

  稀薄的光暈,只照亮了一個小小的球形空間。

  光暈的中央,便是趙煦。

  趙煦張大雙眼,還是只能看見自己,視線之內,再無第二人的蹤跡。

  只有自己嗎?

  趙煦,熙宗皇帝唯一的兒子,當今天子,七十年來唯一一位出生在皇宮之內,還活過十歲的皇子。在他還沒出生時,便已僕婢環繞,身邊三尺之內,從沒少於一人。

  第一次孤身孑立,趙煦卻出奇的沒有任何驚訝和膽怯。

  這寂靜的空間,對趙煦而言,太過熟悉。

  換句話說,這跟他的日常沒有任何區別。

  或者說,這就是他的日常。

  周圍的柱子,一人抱不過來,數以百計,影影綽綽,宛如密林。

  與福寧殿中的宮人們比起來,不同的地方就只是一個會動,一個不會動。

  而共同點是都不會說話。

  因為那老虔婆不讓他們說。

  因為掌握宮中兵馬的佞幸不讓他們說。

  因為篡奪天下,把持朝綱的奸臣們不讓他們說。

  不論是誰,只要跟他趙煦說上一句話,那麼第二天——甚至是當天的下午或晚上——就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了。

  仰頭向上看,兩三丈之外,就完全陷入了黑暗。

  高聳的庭柱,就這麼直直伸向黑暗之中,全然看不清殿頂的模樣。

  就像那些被帶走的人,不知道到了那裡,又是什麼樣的下場。

  一切都在黑暗中。

  沒人敢告訴他,一切只能猜想。

  當然他們的結局是不用想的。

  只看替換來的那些戰戰兢兢的新人,就能猜得到了。

  如今的福寧殿,毫無人氣。

  除了自言自語,就只有腳步聲陪伴著他。

  他用力跺了跺腳。

  一片寂靜。

  完全沒有聲音。

  即使穿得不是木底靴,也不該什麼聲音都沒有。

  光著腳,沒穿鞋襪。

  為什麼會光腳?

  記得方才是穿著木屐……不對,不是木屐,是……是……

  趙煦用力抱住頭,憤怒的一聲大叫,他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為什麼會是光著腳,為什麼腳上什麼感覺都沒有,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用力跺著腳,他要確定自己的存在。

  撕裂的劇痛傳來。

  趙煦是存在的。

  但不止是他自己,同樣存在的還有明晃晃的劍刃,自腳心穿入,從腳背穿出。

  三分厚,三指寬,鮮明,珵亮,不見一絲血色。

  就是這樣的劍刃莫名的出現,刺穿了趙煦的雙腳。

  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痛楚,趙煦痛苦的掙扎著,想要擺脫腳上的劍刃。

  就像其突然而來,劍刃突然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低頭時,腳上傷口已經不見了。

  連刺痛也一起不見蹤影。

  只有黑暗無光的地面,與頭頂一樣的顏色,彷彿一片虛空。

  難道……

  難道我已經死了?

  一個荒謬絕倫的猜測從心裡湧起。

  趙煦想要大笑,一片鏡子突兀的出現在面前。

  趙煦見過巨大得能將整個人都映下來的玻璃鏡,只是鏡面就價值萬金,烏木鏡框上數百枚閃爍的寶石,加起來也不如中央的鏡面。

  趙煦也見過古早的銅鏡,遠不如現在的玻璃銀鏡,大小不如,清晰也不如,還得不斷的重新研磨,那些存放在庫房中,壓在箱子底下的銅鏡,在趙煦看來,都不過是個玩物而已。

  但眼前這具只有巴掌大小的銅鏡,卻把整個人都清晰的印在鏡中。

  能看見烏青的嘴,能看見慘白的臉,能看見充血到鮮紅的眼瞳。

  分明是被毒死的樣子。

  是那碗魚片粥?還是那只喝了兩口的綠豆羹?

  不對,趙煦突然在鏡子中發現,自己的脖子中間,有一道深深的溝壑。

  是被勒死的?還是上吊的?

  以前看過的一些在報上刊載的公案小說裡,曾說過勒死和上吊的痕跡截然不同。

  趙煦出奇的冷靜,探手摸索著脖子上的勒痕。

  隋煬帝也是被白綾勒死。他耳後的勒痕,應該是跟自己一樣都是橫著切過頸項,而不是上挑向耳後。

  但指尖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

  右手剛剛接觸頸項上的皮膚,視野陡然倒轉。

  整個世界顛倒了。

  在趙煦的眼前,是一具瘦弱的軀體。

  那是在鏡中常見的身軀。

  乾瘦如柴的身子上,只有一節脖頸,卻沒有頭顱的痕跡。

  一股明悟湧了上來。

  是斬首?

  不是。

  腰部一圈,正向外汩汩淌著鮮血。

  不知為什麼,趙煦看見自己的上下兩截身子越分越遠,只有鮮血鋪滿了地面。

  腰斬?

  劇痛從身上各處傳來。

  趙煦忽然間又恢復到一開始的視角,矗立著,能看到手,能看到腳。

  只是渾身上下劇痛。

  手上,腳上,皆是血肉模糊。但四肢的疼痛,遠遠趕不上身上的劇烈。

  凌遲?

  凌遲!

  忽然一股力量,驅使著趙煦向前一步步邁開步伐。

  每走一步,腳下便留下一灘血,

  渾身的血肉都在抽搐。

  但只要走起來,這疼痛就在減輕。

  趙煦繼續走著。

  兩邊舊的柱子被不斷拋向身後,前方不斷出現新的柱子。

  兩側的景物始終不變,彷彿完全沒有在前進。

  可腳底下不再是黑得看不清的地面,深深的黑色一點點變亮,一點點的變熱。

  直至赤紅髮光。

  很熱。

  腳底板都在滋滋作響。

  趙煦感覺不到疼痛了,只有熱。

  周圍的景物忽然又變了。

  就像,陡然多了些人氣。

  立刻就從寂靜,變成了喧鬧。

  這是哪裡?

  趙煦忽然發現自己的視角在不斷升高,彷彿自己在變得十分巨大。

  殿中的一切,越來越分明。

  看清楚了殿頂,也看清楚了地面,更看清了周圍。

  那一根根巨柱,原來不是柱子,是槍杖,是斧鉞。

  一隻隻妖魔鬼怪,將這些槍杖斧鉞牢牢抓在手間。

  妖魔各具異形,彷彿帶著儺面,排做兩班,侍立在殿堂。

  而正前方,巨大的桌案後方,是一個體魄雄壯的男子,身著著赭紅袍,頭戴平天冠,彷彿做日常打扮的帝王,正低頭看著文牘。

  是森羅殿?

  一個念頭劃過,趙煦倏然間便縮了回去,身體重新變小,越縮越小,彷彿螞蟻在仰視巨人,深深的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力。

  能夠報仇雪怨嗎?

  森羅殿上,無分貴賤,無分男女老幼,只按生平過往評判。

  吼……

  猶如山風呼嘯,充滿威嚴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堂下的,因何而亡?」

  趙煦大聲吼:「朕被奸賊所害!」

  「為何人所害?」

  一張張讓趙煦咬牙切齒的面孔,走馬燈一般的在他腦海中掠過。

  向太后,蘇頌,章惇,熊本……

  不,罪魁禍首只有一人。

  「奸相韓岡!」

  轟的一聲巨響,驚堂木拍在桌上,一陣電閃雷鳴。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一直看不清面目的閻王抬起頭來。

  不知長寬幾何的桌案之後,那張臉讓趙煦轉上九世也無法忘記。

  一聲淒厲的驚叫,趙煦從睡夢中醒來。

  小衣被汗水浸透,濕濕黏黏,好不難受。

  但他並沒有起身,而是繼續靜靜的躺在床榻上,帶著深深的驚悸。

  殿外夜巡的班直,來回走動的的腳步聲,卡擦卡擦,在深夜中份外鮮明。

  自從福寧殿中,再無人語。

  趙煦的耳力,越來越出色。夜深人靜時,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腸臟蠕動的聲響,還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更能……聽見內侍和宮女們的竊竊私語。

  咚咚。

  帳簾被掀開,一張肥白的圓臉探入宮帳內,仔細的看過趙煦熟睡的模樣,就退了出去。

  「都三更天了,天亮了就要親迎,官家也該起了。再不起來梳洗,可就趕不上吉時了。」

  搖鈴吧。

  自從不能跟趙煦說話,換趙煦起身的就只剩下工具了。

  何須如此,趙煦想到。

  在福寧殿中,所有內侍、班直和宮女都必須至少三人同行,相互監視,不使趙煦有任何拉攏的機會。

  而無論是誰,都不得跟他說上半句話,也沒有報刊、書籍。只有九經和其傳注,能夠送到趙煦面前。

  不知內,不知外。

  此乃必敗之道。趙煦始終懷著恢復之心,對外界的消息更加渴盼。

  毒婦和奸佞能逼著其他人不跟自己說話,卻逼不了妻室不跟夫婿說話。

  尤其還是元老宰相家的孫女兒,誰也不敢得罪。

  只要成了婚,一切的消息就能從皇后嘴裡得知,皇后的存在,讓許多毒藥暫時不用擔心了。

  只要成了婚,朝廷要賞賜群臣三軍,還要實行大赦,否則,即使以兩府諸奸的渲赫,也壓不住三軍的不滿。可一旦他們做了,三軍與群臣的感激,還是要落到他的身上。

  趙煦很早之前開始,便在期待這場婚姻。

  該起來了。

  趙煦想著,從薄紗重重的床上坐起身。

  他簡直迫不及待了。

  ……………………

  「官人,該起來了。」

  甜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然後兩隻手搭上了肩膀,輕輕的搖晃了起來。

  「醒了。」韓岡睜開眼,回答帶著些沖。

  周南就在床邊,俯下身來,一對雪膩豐盈擠開薄薄的內衣,在眼前晃動。韓岡一時恍惚,只聽見關切的詢問:「沒睡好?」

  夫妻多年,韓岡下床氣的情況,一看便知。

  「就一個多時辰,怎麼睡得好?。」

  「再忍一忍,過了今天就算完事了。」周南小聲的勸著,輕輕搖晃著丈夫的身子。

  韓岡打了個哈欠,坐起了身。

  一天的時間說短也短,說長也長,對於想要做正經事的人,這時間就難熬得很了。

  周南服侍著韓岡梳洗,一邊聊著閒話,「越娘終於要嫁人了。」

  「嗯。」韓岡點了點頭。閉著眼睛,享受著妻子的服侍。

  周南手腳麻利的整理著韓岡的內衣,「就不知越娘會不會誕下皇子。」

  「難。皇帝身體不行。」

  皇帝大婚之後,就是選妃,朝廷內部人各異心,但在阻止趙煦產子上,卻是有志一同的阻止趙煦有後,沒人會把皇帝當做種馬來用。

  而且趙煦年幼放縱,乃至腎水稀少,恐難有後。

  這些便是士人所知的一切。

  他們卻不知,趙煦的飲食中,多了些棉籽的產物。

  麝香的功效,世人多知,不便進用於后妃,但棉籽的功效卻少有人知。有著幾位參與編纂《本草綱目》的太醫局中人,韓岡根本就沒去髒了手。

  劑量並不大,距離半致死率還有遠遠一段距離,甚至連外在的症狀也不會有,只有一個功效發揮了出來。

  皇帝根本就沒種,什麼都很難生出來。

  「官人,皇帝大婚之後。會不會大赦天下?」

  周南雖問,卻也清楚,這些事,朝廷絕不會做。平白讓小皇帝得到了人脈。

  「會。」韓岡點頭,被周南嗔怪的輕拍了一下,笑著說,「大赦天下,犒賞三軍這都是要做的。不過……」

  周南拿著犀角梳,梳理著韓岡的頭髮,俏聲問道,「不過什麼啊?」

  韓岡道:「都不是以皇帝的名義。」

  「太后?」

  「也不是。」韓岡嘴角微微翹起。

  周南不想猜了,「那是什麼?」

  「以慶賀大議會第一次籌備會成功召開的名義。」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1)

  趙煦端坐在福寧宮的正殿中。

  之前的兩個時辰,他彷彿是小孩子手中的魔合羅,被人梳洗,被人打扮,被人穿上這身紅色的朝服。

  在這時候,趙煦就被安排坐在正位上,安靜地等待著。

  這是他的大婚之日,卻只有讓人煩躁的等待。

  趙煦已經等了半個時辰,終於聽見殿外傳來不同的聲音。

  「官家準備好了沒有?!」

  立刻就有人急急的回復:「好了,已經好了。」

  但趙煦還是看到有人在殿門口探了探頭,確認了一下,才聽見來人的聲音:「那就請官家動身。」

  一群人湧了進來,在殿中跪倒,「吉時將至,請陛下動身。」

  這是多少天來,有人對趙煦說的第一句話。

  福寧宮中的起居用膳,都是按時搖鈴。

  早上趙煦不起,不會有人催他,晚上趙煦不睡,同樣無人催促。

  御膳放在面前不動筷子,沒有人來規勸,到時間就撤下,換上一桌新菜。

  在幽居中,趙煦就一直過著這般寂靜的生活。一旦有人犯錯,很快就會不再出現,到了現在,除了自言自語,沒有人會對他說半句話。

  如果能去新修的慈壽宮,還可以有幾句對話。不過自從被幽禁之後,連晨昏定省都被太后免去了,趙煦這些日子以來,就連福寧宮的殿門都沒有出過。

  其實打小兒開始,趙煦便一年能出宣德門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相對於如今在福寧殿中的幽居,之前的生活,只是將幽居的範圍擴大了一些罷了。

  今天,趙煦終於可以再出一趟宣德門,去迎接他未來的伴侶。

  但是現在,趙煦在去迎接他的新婦之前,還得先去拜見他的母后。

  儘管是許久以來的第一次會面,但雙方之間的惡意,依然濃得化不開去。

  趙煦在跪拜之後,視線飛快的掠過高居在上的嫡母。

  脂粉遮不住久病帶來的憔悴,鳳冠褘衣穿戴在身,卻空空蕩蕩,彷彿下面支撐著衣冠的只是根架子,原本圓潤的臉龐也瘦脫了形。

  整個人看上去的感覺,就向看到一支已經燃燒到了最後的蠟燭,即使還活著,也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對太后的病情,趙煦根本沒有任何同情,只有幸災樂禍的興奮。

  只是就是那一瞬間的實現交錯,趙煦覺得太后發現了他的想法,就像趙煦在對面的眼中看到了厭憎一樣。

  兒子出門親迎新婦之前,按照禮數,其父當教誨數語,父不在,當由近支尊長替代。而向太后是奉先帝依照同聽大政,禮節可從男子。

  太常禮院為了避免勞累到太后,為其擬定的贈語,就只有聊聊數句。

  可向太后卻是丟下了禮官絞盡腦汁的作品,放下了手中應該宣讀的文字,俯視著當今天子,冷言道:「官家,當好好做人。」

  趙煦身子一震,抬起頭來,雙方的視線再次交錯,眼中不見絲毫溫情。

  趙煦跪拜下來,「兒臣謹遵母后教誨。」

  向太后一揚袖,疲憊的閉上雙眼,「去吧。」

  趙煦躬身而出,轉去大慶殿。

  殿中安靜了,片刻之後,太后重新睜開了眼睛,「這樣就行了?」

  如木樁一般站在太后身側的侍臣彎下腰,「今天已無事,明天早上,官家會帶著聖人來參拜。」

  趙煦現在去了大慶殿,登上他的車駕,出宮去迎接新婦。等趙煦回來,還要換上冕服,攜皇后再出門去太廟祭拜列祖列宗,之後再次回來,換回朝服,於大慶殿接受群臣拜賀。之後是合巹之禮。到了明日,新婚夫婦出來參拜姑母,才需要向太后再次出面。

  「哦。」向太后應了一聲,又閉上眼睛。

  「陛下可是累了?」侍臣彎下腰,小心的問道。

  「心太累。」過了半晌,向太后才又睜開眼,歎息著,把手遞出去,在侍臣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站起身,「這皇帝,跟他親娘一樣,都是不讓人省心。」

  還有一個人,方才趙煦沒問,向太后也沒有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朱太妃不在。

  朱太妃被幽閉在聖瑞宮中,不到一個月就已經瘋了。根本不能來參加兒子的婚禮。

  其實之前就已經可以算是發了瘋,攛掇著皇帝自服毒藥來陷害太后、宰相,在外界,大多數人的眼中,都已經把她當成了瘋子來看待。

  眾人唯唯諾諾,只有貼身的侍臣陪著歎息道,「都是太后仁德,方纔如此辛苦。」

  「是嗎?」

  向太后被攙扶著,慢慢向後殿移動。

  「如果是民間的嫡母,庶子之母早被發賣了出去,兒子從小養在身邊,怎麼會不貼心?不孝順?即使不孝順,還有王法在,不孝之子,朝廷會幫著嫡母出氣。」

  「朝廷?王法?」太后就這麼笑了起來,「王法不涉皇帝,朝廷又安敢當真傷及天子。到最後,也只能這般和稀泥。」

  這下連侍臣都不敢亂接話了,如今宰相之威猶過帝王,而他們這些閹人,

  「幸好他們也只敢和稀泥。這大婚的禮數,就不擔心會有何處短少。老身還是要點臉面,不想被人說嫡母苛待庶子。」

  侍臣陪著笑,「皇宋過去無天子聘后,這一套禮數,都是相公們督促著辦出來的。既然有太后的吩咐在,相公們又哪裡會慳吝,最後讓太后丟臉?」

  大宋只有冊封嬪妃為后的舊例,即使早在入宮前,就確定會成為皇后的慈聖光獻曹后,也是入宮後近一年,在第二年的九月,方才被冊立為皇后。而且她還是續絃,與原配相距甚遠。

  坐上皇位後,才大婚聘后,在大宋的歷史上還是第一回。

  向前引述舊例,幼年登基的皇帝,五代只有後周恭帝柴宗訓,一年即被奪國。隋唐無幼主,再往前,南北朝時幼主最眾,卻不足為據。更早的漢時,幼主倒是一個接一個,可那時候,文獻早已支離破碎,就是在兩漢書中,也缺乏有關婚儀的記錄。

  一切就只能依靠從史料上挖掘出來的隻言片語,以及三禮經典,來現編現造。

  故而這一次的大婚,從皇帝親迎,到祭拜太廟,受群臣賀,一切的禮儀,主要都來自於太常禮院的禮官們。

  第一版的婚禮儀式流程,用了禮官們十天時間。這十天裡面,太常禮院大門日夜敞開。禮院內,即便夜漏更深時,也依然燈火通明。

  而十幾名熟讀經典,長於儀禮的禮官,熬了多天的夜所拿出來的成果,完全符合經典的要求,吻合史料上記載,並按照時勢加以變通,按照禮官們的看法,已是無一字可改。

  可是當他們將自己想的心血,送到了政事堂後,立刻就被打了回來。每一位宰輔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位議政都想要體現自己的權力,

  宰輔和議政們提出了諸多自相矛盾的意見,與禮院遞交的版本一同送回了禮院。

  禮官們無法拗過高高在上的宰輔、議政,只能按照他們的想法來修改。費盡心力的去總結,刪定,在付出了近半數累倒的代價之後,終於在摒棄了一部分矛盾和不現實的意見之後,得到了天子大婚儀禮的第二版。

  然後上報,然後被打回,然後再修改,來回數次,終於得到了通過——主要原因還是時間上來不及再做修改了。

  經過宰輔和議政共同認可的版本,最後呈交到太后面前。但太后,雖然對宰輔們充滿了信任,本身也沒有太多精力來處理這些瑣碎雜事,可她還是站在了嫡母的立場上,發表一點意見。

  然後便是幾個月來,禮官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挑燈夜戰,對已經看到想吐的流程進行瘋狂的修改。

  而最後他們弄出來的大婚儀禮,卻是跟外界士民的婚禮沒有多少差別,只是按照新人的身份,進行了相應的修改。沒有第一版的古風古韻,也沒有第二版的精巧細緻,完全與經史典籍搭不上關係,能唯一給出的評價,就只是平庸。

  不過平庸與否,並非什麼重要的事。反正參與討論和修改的人群,都並非當事之人。所有人都滿意於自己的意見得到了伸張,剩下的問題也就無關緊要了。

  當然,有機會經手的聰明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聰明。會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情況下,巧妙的設法在這裡面為自己留個後門,避免去辛苦受累。

  就像韓岡現在,除了之後拜賀天子之外,別無他事,讓章惇等身兼重要職司的同僚,看得一陣憤恨。

  「怎麼做?去問章相公啊。」韓岡拿著蒲扇,就打了個哈欠,天氣太熱,身上的朝服過於厚重,讓他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大禮使是章子厚,儘管讓他辛苦好了。」

  韓岡笑起來甚至有幾分小人得意的模樣,但黃裳瞥眼屋外,身著武弁服色的老少人等,足足二三十人。

  韓岡是次相,在大婚上只用亮個相職。但實際上,京師全城的武力,現在都控制在他的手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2)

  作為天子婚事上的安全負責人,韓岡身上的責任,遠遠比身為大禮使的章惇,或是橋道頓遞使的黃裳,更為沉重。

  但作為京師內一切兵馬的總指揮,韓岡只要守在皇城中就足夠了。

  作為主帥,首先必須完成的任務,就是要讓手下的將校們知道自己在哪裡,關鍵的時候,要往哪裡請示。

  沒有什麼地方,比皇城更為適合作為指揮中心了。

  而不論城中發生任何變亂,從皇城出發也總是最方便的。

  王舜臣親率三個指揮的神機營騎馬步兵,守在了宣德門處,而左掖門,右掖門,包括皇城兩側的東華門,西華門,天波門,晨暉門,都安排了精銳騎兵整裝待命。

  皇城的東西角樓,早被改造成了炮台,其內部,連炮彈和火藥都送到了炮位上。

  按照最新頒布的軍事規條,這一次的警戒等級,是最高一級。

  黃裳是橋道頓遞使,他的任務也就是保證交通安全,避免天子的車駕因為各種意外或人為的事故,耽擱了行程。

  從皇城內的大慶殿廣場上出發的玉輅,周圍護持的官吏、將校、卒伍,多達六千多人,車輛、馬匹亦以千計,雖比不上天子大駕出巡,前往青城郊天的規模,可皇帝大婚,觀禮者數以萬計,道路兩側,設案焚香,頂禮膜拜者不知凡幾,要是橋道頓遞使沒能掌握得好,一樣會造成大亂子——京師可是有百萬軍民啊。

  黃裳初上任,就攤到了這個重大任務,如果完成得好,就等於是給黃裳通往兩府的通衢大道,又鋪上了一層堅實的水泥路面,路面之下,還有一層加固用的鐵絲網:目前只有剛剛修整過後的幾座外堡,內部供重炮行動的大道才會如此鋪設路面——也只是實驗性的——即使為了天子的婚事,經過重新整修的御街,也沒這般奢侈。

  不過說起奢侈,大宋皇帝的這一次婚事,也的確是可以用窮奢極侈來形容。

  太后曾在婚禮前明確指示,皇帝的大婚,內庫必須竭盡全力。不過婚後的犒賞和大赦,卻不必以皇帝的名義。兩府對此自然是雙手贊成。

  宮中的樹木遍扎絹花就不說了——之所以沒有將京師內的草木都扎上,只是因為顧忌隋煬之譏,而不是不願意付出這一部分支出——從宣德門出來,直至王安石的府邸,兩里多長的道路兩側,全都用上品的蜀錦做起了屏風,避免圍觀群眾干擾到親迎的儀式。

  而同樣的蜀錦屏風,還出現在宣德門到太廟,宣德門到朱雀門的御街兩側。

  如果用市面上的售價來衡量,作為屏風的蜀錦,已經價值近兩百萬貫,論起豪奢,區區石崇王愷之輩,又如何能與富有萬里的大宋皇帝相提並論?

  而這蜀錦屏風的支出,僅僅是大婚開支的一小部分而已。

  京師內外的重要道路,為此經過了整修,更重要的是京師內的下水道,被徹底清理和修整了一遍,以避免萬一婚禮當日,暴雨成災,使得路面積水,車馬不得前進的危險。

  皇宮之內,也對殿宇樓閣又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整修,福寧、坤寧、慈壽、聖瑞等幾處有主殿宇,同時先帝嬪妃們移居後的殿閣,還有宮中的苑囿,更重要的是,前面大慶、文德、集英諸殿,都趁此良機,進行了或大或小的翻修。小到刷牆漆柱,大到更換樑柱,全都在幾個月內完成。

  而韓岡剛剛去參觀過的開寶寺天王殿,其實也可算是皇帝大婚的一部分。不過開支由本寺善信的捐款支出了。

  為了讓婚禮上的號炮更加響亮,軍器監也新造了一批大炮,從中挑選出來最好的二十門。

  還有京師各軍的軍袍,也是得重新新造,嶄新的軍袍代表了京營將士的形象,也是朝廷的臉面。以及他們手上的兵械,同樣代表著朝廷的臉面,故而都是來自軍器監的新品。

  「說來說去,不過是趁機花錢罷了。」曾孝寬偷空找個機會歇了下來,他不像韓岡能夠未雨綢繆,先埋下伏筆,但不比章惇等人事多,「把原來捨不得花用的事情,現在一股腦兒做了。」

  韓岡道:「大節大禮,不就是應該這樣花錢嗎?要不是時間不夠,我還真想將開封城的街巷水道重新給整頓一遍。」

  來自後世的經驗告訴韓岡,任何一個重大的慶典,都是改變城市容貌的一個大好機會,如果能夠把握得住,能夠讓城市的城建水平上升一個大台階。

  以開封府的來說,它是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同時也應該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都市,東京城的城建水平,同樣是這個時代能夠排在第一的。

  只是在韓岡看來,這樣的城建水準,趕不上日後的發展。新修外廓城的規劃,在韓岡的引導下,已經為未來預留了足夠多的空間,但開封的新城舊城,五十里城牆之內的土地上,卻沒有給未來發展留下的空隙。

  如果皇帝一年結一次婚的話,有個二十年,差不多就能將開封舊城新城全都給翻新一遍。

  可惜這樣的婚禮,即使貴為天子,一生也只有一次——續絃是絕對不夠資格讓整個朝廷為之運轉,就如慈聖光獻曹後,她被冊封時,就是學士院書詔,中書附屬,做一個金冊了事。哪裡有天子親迎的榮光?

  韓岡也不算遺憾,畢竟這一次皇帝大婚,正是京師亂象的源頭。如果每年都來這麼一次,他可能還算好,下面的人可都要發瘋了。

  送走了曾孝寬,韓岡就收杜到一個叛亂案子的初審的報告。

  報告的主角,是京師裡的一個多年不第的秀才,之所以不是舉人,是他經考多年,尚未突破一次舉試。因而抱著懷才不遇的心,為此憤恨不已。

  這一次天子大婚,就是被他視為撥亂反正的機會,想要通過拯救天子,為自己找到一條登天的捷徑。

  不過他的這個陰謀實在是跟小孩子玩鬧沒兩樣,沒有任何保密措施,也沒有任何逃脫準備,完全是蒙著頭,自以為是的準備了一番,然後就想要拯救皇帝的,打倒奸臣,還認為只要自己振臂一揮,就能從者雲集,將無數忠臣孝子團結在一起。

  最後被他的小舅子首告,然後由那個坊的裡正和郵遞員引路,整整一個都的巡卒直撲其家,將這位老秀才給捉拿歸案。

  整件事從頭到尾,都可以說是大驚小怪,畢竟這個秀才什麼準備都沒有,只要裡正登門就能把他綁著送到衙門裡。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信哉斯言。

  韓岡丟下這份卷宗。從已經得到的口供來看,沒有任何需要窮究的地方。就跟之前已經破獲的幾樁同樣類型的案子一樣,性質很嚴重,實質很無稽。

  包括這位老秀才在內,破獲的謀反案總共有四起,除去被牽連的家人不算,主從犯總計十八人。如果依律判罰,他們的下場多半是菜市口走一遭。

  既不是士族出身,也不姓趙,當然得不到議親議貴的資格,同時也不可能只被流放,或是得到一個不流血的死刑判決。

  一個正劇的開頭,一個喜劇的過程,然後一個悲劇的結尾。

  但韓岡可不敢確定這一回所有的謀反案,都會是這般流程。世界上並不是都是蠢人,想要造反的很多,能夠造反的卻很少,可能性最大的,正是當今皇帝的族人。

  幸而在宗室之中,韓岡同樣有著足夠多的眼線。

  「勞煩郯國公了。」

  韓岡起身向對面的老者行了一禮。

  那位老者大受驚嚇,忙不迭側身一旁,不敢受宰相全禮,又忙不迭的鄭重回了一禮。

  「郯國公不必如此。」

  從蹴鞠和賽馬兩大聯賽開辦時起,郯國公趙世將作為宗室中的領軍人物,一直都是韓岡政策的支持者。

  對韓岡堅定地支持,讓他在這些年中獲利巨大。

  趙世將現在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尤其是封爵,自縣侯升郡公,又自郡公升國公,進速之快,在過去,只有濮王府中人,才有這個資格。

  這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一心投靠政事堂的投機者,不能得到最豐厚的回報,那麼如何能夠吸引更多的人來自己的未來,掛靠在政事堂的身上?

  而且這還不是對他最大的獎賞,在天子即將成婚的現在,這一獎賞,已經就要浮出.台面了。

  「多謝郯國公的通報,」在皇帝成婚前,韓岡不去考慮那個獎賞,「否則真的會給他們掀起些亂子。我等大臣倒是不在意,就是太后面前無法交代了。」

  趙世將道:「那幾個喪心病狂之輩,實乃宗室之恥,竟想著去燒東京城。百萬軍民性命攸關,趙世將如何敢不立刻奏報朝廷?」

  「還是要多謝郯國公的走報,」韓岡點點頭,又搖搖頭,「一回破獲了這麼多家串聯起來的謀反,皇帝那邊也能安心了。」

  趙世將配合的點頭,「肯定能安心了。」

  兩人卻沒提,所謂安心,究竟是那一層的意思。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3)

  夏日午後的烈日當頭照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道路,房屋,甚至士兵們身上的甲冑,都帶著炫目的白光。

  道路兩旁,兩列禁軍從宣德門一直排列過來。禁軍身後,又有兩重帷幕,將前來觀禮的士民阻隔於外。

  但帷幕卻阻隔不了擺案焚香時帶來的煙氣,一陣陣風吹來,熱氣蒸騰,彷彿是籠屜一般。

  趙煦端坐在玉輅上,頭頂雖有遮蓋,可烈日之下,完全沒有起到遮陰的作用。平天冠顯得更加沉重。身上的衣服一層又一層,又厚又重,還沒出門,內裡的白紗中單便已經被汗水浸透,腳底下倒是擺了一層冰塊,可下冷上熱,反倒讓趙煦身子越發的不爽利起來。

  如果是乘坐在現在市井中普通的四輪馬車上,恐怕要好上許多。至少頭上有個遮陽的頂棚,熱氣不會將冰塊的涼氣壓在腳底下。

  而且趙煦在被拘禁之前,還見識過那種夏日專用的馬車,將藏冰盒放在車廂頂上,又用一支支銅管連通車廂四壁,冰水在車廂板壁中流淌,頭頂上的涼意又向下沉降,夏日坐在裡面,比春秋還愜意。

  一想到過去曾經驚鴻一瞥的新式馬車,趙煦就越發的難受起來。

  身下的這架玉輅,夏日不遮陽,冬日不避風,又是幾百年的古物,建造的時候,並不是以乘坐者的舒適為目的。

  因為種種毛病,先帝熙宗曾經命人重造一輛玉輅,當將作院的大匠,按照層層加碼的要求一板一眼的複製到實物上時,就在獻禮後的當夜,新玉輅便自行垮塌在大慶殿廣場上。

  等到先帝駕崩之後,從太后到宰相,沒人會為玉輅的問題再多操心,儘管先帝就是因為乘坐玉輅去祭天才病倒。

  還沒到嗎?

  趙煦想著。

  迎親的隊伍突然從御街拐了出去,就像奔流的洪水,在大堤上找到了一個缺口。

  玉輅在眾軍的簇擁下,轉入的橫街比御街窄了數倍。原本走在百步寬的御街上的隊伍,一下子就不得不收緊了起來。

  道路的收窄,讓玉輅旁的禁衛,明顯的緊張了起來。趙煦就看見前方好幾名御龍直的禁衛,幾乎是在同時,將腰挺的更直。

  道路兩側依然是兩列禁軍,兩重帷幕,帷幕之後,也是焚香觀禮的人群。但帷幕上端,則露出了接續不斷的高牆。

  緊鄰著御街的這一坊,儘是顯貴所居。但如果想要刺殺皇帝,或是製造混亂,這裡遠比寬闊得如同廣場的御街要合適得多。

  不過這裡的守衛也遠比御街更加森嚴。

  兩側的牆頭,還有牆後的屋頂上方,高高低低站著許多士兵。不管是哪家的顯貴,在保護皇帝安全的大義下,根本不敢有所拒絕。

  完全可以想像,沿途的屋舍,這兩日怕早就被徵用,住滿了士兵。

  這就是宰相們的手段,一點空隙都不漏,彷彿堤壩一樣將河水鎖死在河道之中。

  趙煦雙眼冷冰冰的直視前方,將心中的燥熱埋在心底,他早已習慣就像個木偶一般任人擺佈。

  只是剛剛又轉過了一個街角,他的眼瞳中就多了一點波動。

  車駕的前方,出現了小小的混亂,不知是誰衝亂了嚴整的隊列。

  但趙煦仔細看過去的時候,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甚至連車駕也沒有慢上一點。

  當玉輅經過發生混亂的地方,一陣清風捲起側面的帷幕,帷幕之後閃過了一張被鮮血染紅的臉,那張可怖的面孔張口欲呼,轉瞬間又被帷幕給遮住了,而聲音,也是一點也沒有傳出。

  趙煦的眼神也重新平靜下來。

  宰相們的準備實在足夠充分,除非出動大軍,否則根本打不破他們對京師的控制。

  作為囚籠中的天子,趙煦現在能做的,就是放棄一切希望——不,是奢望。

  車,終於停了。

  趙煦也看到了主持親迎大典的大禮使章惇。

  章惇看起來已經等候了許久,頭戴五梁進賢冠,冠上籠巾貂蟬,端端正正的矗立著。平靜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喜慶,平直投過來的視線,也不講一點尊卑。

  他看不起我。

  趙煦心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他與眼前的章惇,不是皇帝與臣子,而是囚徒與奪去一切的看守。

  鼓樂與歌聲中,趙煦在玉輅上站起了身。

  下車時,幾隻手伸來,將趙煦攙扶而下。

  趙煦低頭拾階,掌心裡突然間就多了一張薄薄的紙片。

  趙煦心中一震,張大眼睛想要看清對方的長相,卻發現對方已經低下了頭,只能看見頭頂的盔纓,連面目都看不清了。

  不動神色的將紙片收進腰帶中,趙煦恍若無事的繼續向前。

  就在王府正堂之中,趙煦就看見了自己的妻子。

  皇帝聘後,沒有挑去蓋頭的俗禮。王安石的這位孫女兒頭戴龍鳳冠,身著朱衣,正被一群按品大妝的命婦簇擁在人群中。

  新嫁娘的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上薄施脂粉,雖然平靜從容,沒有什麼表情,可黑白分明的眼瞳帶著盈盈波光,如水一般清澈,立刻就讓她生動起來。

  即使是穿戴著厚重的禮服,也掩不去窈窕輕盈的身段。江南女兒的柔美,在新婦的身上完美的體現了出來。

  這就是小名越娘的王琹?

  驚豔的感覺,讓趙煦心頭一陣猛跳,連頭皮都開始發麻。

  打小兒開始,為了防備趙煦為奸人所誘,損了身子骨,他身邊的宮女和內侍,都是相貌平庸之輩方能入選,在這件事上,即使聖瑞宮的太妃也不會反對。

  儘管太后和太妃的計劃,因為少年的好奇心以及不甘平庸的宮女的心計而失敗了,但趙煦接觸過的幾名女子,即使為王琹提鞋也不夠資格。

  也許那些逆賊們能夠隻手遮天,可他們終究沒有敢選一位不像樣的女子來母儀天下。

  趙煦心神一陣恍惚,那即使身世有諸多缺點,可評價還一直都在王琹之上的狄氏女,被他母親讚不絕口、想要與王安石的孫女一併納入宮中的女孩兒,到底又是怎樣的國色天香?

  忿恨心起。可恨那群宰輔,硬是找茬讓狄氏女不得入宮!

  站在一起時,趙煦才發現皇后的身量應該是比自己還要高上一點,江南水鄉的女兒,論理是不如北方女子高大,但趙煦身為北方男丁,要看著他的妻子時,甚至還要仰起頭。

  趙煦挪動了一下腳步,稍稍向前站了一點,驚喜的心中,也多了一分芥蒂。

  與皇帝波動的心情相反,在唱禮聲中,婚禮安定的進行了下去。

  沒有尋常婚禮上的喜鬧,這一場婚禮平靜得近乎冰冷。

  理應哭別爹娘的女兒,甚至不被允許流淚,而送別女兒的母親,也只能帶著不嫌失禮的淺淡笑容相送。

  即使從流程上,跟民間的婚禮沒有太多區別,但這一場婚禮,從人們的表情看過去,完全不像一場婚禮。

  不過畢竟是一樁婚禮,當趙煦以晚輩的身份,向王安石和王旁行過禮——按照禮院的說法,這叫綱常不折人情,尊卑不掩禮數——重新上車之後,鞭炮聲還是響了起來。

  ……………………

  玉輅不載天子之外第二人,新郎官也沒有與新婦共乘的風俗。

  趙煦乘上玉輅,王琹也上了她的厭翟車。

  大駕一行,在裡坊內的街巷上繞了一圈之後,重新回到了御街之上。

  看到了自己妻子的興奮已經從趙煦的身上消散。他摩挲著腰間,確認兩張紙條不會在起坐間掉出來。

  是的,在回程的路上,趙煦又收到了一張紙條。

  是王家的親友為趙煦祝酒時,悄悄塞進趙煦的手中。

  再看到御街兩側森嚴的警衛,趙煦心中多了幾分嘲諷。

  這一次婚禮警備佈置,對於外賊防備得很嚴,但接二連三的內鬼,卻讓精心佈置下來的防線,彷彿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大堤。

  逆賊縱能箝制人言,卻也扭轉不了人心所向。

  穿過了宣德門,回到了大慶殿。

  趙煦和王琹先後下車。

  趙煦入內更衣。皇后也去了另一處更換身上的衣冠——與現在所著朱服不同,她與皇帝一同祭拜太廟內的列祖列宗,必須更換上大祀所專用的禕衣。

  距離再次出發,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當然,這半個時辰的時間,不僅僅用來更衣,也是讓辛苦了半日的趙煦,可以喘上一口氣,稍稍歇上片刻。

  趙煦脫下了厚重的朝服,也脫了濕透的中單,內侍們拿著幹布濕布幫天子擦拭去身上的汗水,又很快的給他換上另一套清涼的白羅中單。

  面前是一碗用深井水冰鎮過的綠豆百合飲子,碗壁上帶著凝結的水珠,儘管看上去很誘人,但他沒有動一下調羹的意思。

  隨行的翰林醫官,提著醫箱進來。

  「官家,可有何不適?」

  問診要望聞問切,當然不可能不說話,不過趙煦身邊的專職御醫,這些日子,也是一兩個月就換人。

  太后和宰相們對待這位皇帝,就像是對待傳染病人,想方設法的隔離,免得被他傳染。

  趙煦搖搖頭,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用聽診器聽過呼吸和心音,再把了脈,看了看舌苔,這位醫官怡然點頭,「官家的身子骨比過去是要好了一些了。」

  趙煦點了點頭,閉著眼睛,依然不想說話。

  醫官又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幾名內侍提了接下來要換上的袞冕進來,趙煦搖搖頭,起身轉到遠離軟榻的一面屏風之後。

  內侍們沒有跟上去。

  屏風之後,是一個小巧的金漆馬桶,趙煦撩起小衣,坐在馬桶上。

  剛剛坐下,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一張紙條夾在屏風背後的屏面與框架之間,只有在馬桶上坐下來,才能看得見,如果是進來清理收拾殘局,很難會回頭注意下方隱秘.處的一張小小紙片。

  趙煦的心臟猛烈的跳動了起來,想不到仁人志士竟然如此之多。

  飛快的自屏風上取下紙片,再從嘴裡取出藏起的另外兩張紙條,趙煦將三張紙條牢牢的攥在手心。

  待劇烈跳動的心臟稍稍平復,他小心的向外面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什麼動靜,他立刻飛快的張開手,查看這三張紙條。

  從屏風上取下的第一張紙條,僅有食指大小,紙頁發黃,是市面上常見的字紙。紙上幾句小字:『養士百年,丹心一片。附逆者寡,向趙者眾。且等其作法自斃。』

  一排蠅頭小楷,勻圓豐滿,完全是三館書手級別的楷書,卻也完全抹殺了個人風格,如果要就字尋人,根本找不到出處。

  雖云忠心,卻是膽怯。

  趙煦搖搖頭,是老成持重!逆賊勢大,忠臣必須暫保有用之身,以待有為之時。

  第二張紙條有點厚度,本來捏起來還有點硬,現在被口水浸潤了之後,就變得軟爛了些。

  小心翼翼的揭開來,上面的文字卻是自報紙上剪下的印刷字黏貼拼接而成,『天子安心,逆賊倒行逆施,必自食其果』。

  同樣是要趙煦安心等待,而且比起前一位,行事更加小心謹慎。

  趙煦無聲的一嘆。

  雖是膽怯,可能在萬馬齊喑的時候,冒著潑天的風險將紙條遞過來,這份膽識,難道還能苛求什麼。

  趙氏養士百年,豈得無忠臣?奸佞猖狂一時,但終究還是抹殺不了天下向趙之心。

  第三張,也是趙煦最早拿到的那一張,近似於扇形,應是匆匆自哪張大紙上撕下的一角。幾乎被口水泡爛。

  趙煦低著頭,一點點的打開,紙上只有龍飛鳳舞幾個大字,被口水浸過依然色澤紅黑,竟是用血匆匆寫就的草書。

  『必救壁下於水火!』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4)

  趙煦鼻中一酸,眼眶中的淚水。他狠狠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拙劣的字體,連陛下的陛都不會寫,只能用別字替代。分明告訴別人,寫下這幾個字的人,根本沒受過什麼教育,很可能就只是個軍漢。

  不。回想起收到這張紙條時的那支鮮紅的盔纓,趙煦確定,寫下這張紙條的,就是一個軍漢。

  但即使大字不識幾個,卻依然有著一副赤膽忠心。

  比起前兩張的要自己等待時機,這一份其中蘊含了更多的淳樸的感情。

  不,前面的也是忠臣。

  有這樣的忠臣,大宋如何會被奸佞篡奪?肯定會有那一天,自己將會重新坐上大慶殿的御座,而不是像今日,傀儡一般被人扶上去,再趕下來。

  趙煦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鼻子依然酸酸的,還是想哭。

  但感動的心緒僅只一刻,下一刻,趙煦突然驚悸的發現,視野中多了個人影。

  一名內侍不知何時,站在了屏風後的出口處。

  趙煦在馬桶上坐得太久,終於有人過來看他有沒有出問題。

  慌亂,殺機,心緒此起彼伏,可想到自己的手無縛雞之力,趙煦就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只要一句喊,就能讓其他幾個內侍都進來。

  即使自己現在把紙條吃下去,也不會有任何意義。

  不過半日的時間,接觸到自己的人並沒有多少。一個個排查過來,根本不會費太多時間就能查個水落石出。

  以那些奸佞的為人,或許都有可能根本不去查,全都抓起來拷問,最後將有一丁點牽連的人都遠流邊疆。

  一切希望皆成泡影,自己就只能繼續在幽禁中度過餘生,這樣的生活與死又有什麼區別?或許,那些逆賊看到外面的人心,就會自此賜給自己一個痛快。

  一聲喊叫只要一瞬間,趙煦閉著眼睛,等待著終局的到來。

  只是……這個瞬間……似乎太長了一點。

  趙煦睜開眼睛,黃獲得望著前面。

  卻發現那內侍什麼反應都沒有,依舊安安靜靜的站立著,就像平時一般。

  這是從三個月前調過來的內侍,趙煦只知道他叫王保,也可能是王寶,或是王褒,替代之前的內侍,貼身服侍趙煦。

  王保比誰的話都少,甚至一整天下來,只見他聽人吩咐,就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所以這三個月,王保才能一直被留在趙煦的身邊。

  福寧殿中,各色人等數百。能常在趙煦身邊露面的位置,也有二三十個。趙煦親自計算過,這些差事,平均一個半月就要換人。王保一留三月,已經算是很長了。

  趙煦乾嚥了口唾沫,懷中一分希冀,試探的問道:「時候到了?」

  王保點了點頭,依然沒有說話,只是視線轉移到了趙煦的手上。

  趙煦將死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動了起來,希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田。

  現在是要趕緊將這幾張紙條處理好,然後就可以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左右看看,沒有水,又沒有什麼可以藏的地方。如果只是第一張的那種小紙條,還能吞下去,但第二張卻是黏合了報紙碎片,有些厚實,趙煦自覺是吞嚥不下去。

  王保這時向屏風外瞥了一眼,然後一彎腰,飛快的從趙煦奪過了三頁紙片。

  趙煦剛要驚叫,卻見王保什麼話都沒說,就將幾張紙丟到嘴裡,狠狠嚼了幾嚼,脖子一抻,硬是吞嚥了下去。

  趙煦眼定定的看著重新恢復到木然呆板的王保,忽然間眼圈泛紅,又想哭。

  王保臉上卻泛起了急色,手指著外面,眼睛抽筋一般的遞著眼色。

  趙煦愣了一下,明白了過來。

  「來人!」趙煦抽了抽鼻子,一抹眼睛,大聲叫了起來,「朕要起來。」

  話音方落,立刻就有幾名宮女端了水盆和小塊黃綢過來。

  水盆裡面盛滿溫水,又撒了香精。黃綢則是如蜀錦,柔軟又厚實,專一為皇帝大解後使用。

  開封城的糞行裡面就有人專做這營生——每日守在在皇城出來的下水道口,將這些緞子撈起來,大部分是拿去洗乾淨賣給人做汗巾。

  被服侍著淨了手,又換了身乾淨衣服,趙煦在大次中央當著衣架,讓內侍們給自己換上去太廟的穿戴。

  眼角的餘光,不時看見王保沉默獨立的身影,趙煦的心中安定了許多。

  即使狡婦奸佞都想盡辦法要孤立自己,可天水趙氏百多年來對天下的功德,不知有多少人銘記在心。

  王保就是其中一個。

  趙煦相信,福寧殿中,絕對不止一個王保。這些宮女、內侍裡面,肯定還有自己的支持者,只是畏於慈壽宮與兩府的淫威,不敢表明心跡。

  只要積攢實力,等待時機。

  身邊有人可以保護自己,宮廷之外也還有不知多少正人義士,在等待著掀翻那些賊子的機會。

  趙煦仰起頭,讓人將沉重的十二旒冕戴在頭上。

  昂首挺胸,一股使命感充溢在胸間。

  自己還年輕,還有頗多時間,日後的年月,他定要在忠臣良將的輔佐下,將這被奸臣權相篡奪的大政給奪回來,還大宋江山一個朗朗乾坤!

  『父皇在上,兒臣趙煦,定會為你報仇雪恨。』

  趙煦嘴唇翕動,無聲的向早已不在的父親立下誓言。

  ……………………

  「皇帝皇后差不多該出發了。」

  韓岡看了一下座鐘,發現不知不覺已經是申時了。

  曾孝寬也將視線投遞過去,也吃了一驚,「都這個時候了?!是得快一點了,不然怕是趕不及回來。」

  婚禮該在黃昏舉行,等趙煦和越娘去了太廟再回來,正是應該是暮色將臨的時候。

  如果中間有什麼事耽擱,使得誤了吉時,從章惇開始,所有擔任主持和組織工作的官員,都得受到懲處,即使章惇是首相,也不能就此免責——一個組織想要維持穩定,保持其生命力,即使組織的首腦,也不能隨意免除自己理應承擔的責任。

  不過以章惇的強勢,即使皇帝突然腹瀉,他也會在預定的時刻將皇帝強扯上玉輅,絕不會在意皇帝會不會拉在身上。

  韓岡和曾孝寬的擔心也實在太過多餘。兩人的話聲方落,就聽見前面響起了曲樂聲。

  兩人對視一笑,皆放心下來。

  外面的事情不用擔心,他們只要等著隊伍回來之後,一起歸班向天子道賀便是。

  眼下的事情才是重點,曾孝寬問道:「年號的事,玉昆你是不是已經跟太后提過了?」

  韓岡點頭,「太后也說了,既然皇帝大婚,她也不理事了,這年號也差不多可以換了。」

  「『元佑十載,幸得先帝庇佑,如今卻也用不到了。』」

  韓岡轉述的話中,沒有向太后說話時,那種難以掩飾的失落。

  但曾孝寬仔細品味,卻也能從字句中感受到太后現在的感情。

  歎了一聲,曾孝寬讚道:「太后真乃女中堯舜,一紀盛世,泰半是太后肇造。」

  韓岡微微一笑,好處都是宰輔們拿了,這種話都不用成本,說多少都無所謂。

  「元佑這個年號,還是天子自己選定的。以如今情勢,已用不著再讓先帝操勞。」曾孝寬狀似感慨,實則興奮,他問著韓岡,「玉昆,你有什麼想法?」

  「我之前跟章子厚說過了,年號自漢武始,古者無也。所以不必泥古,就是不定年號也無妨。」

  「這怎麼行?」曾孝寬脫口說,「難道你打算讓後人編訂史書時,才確定是宋某宗幾年、幾年?」

  說到最後,曾孝寬的聲音漸小漸輕,皇帝還沒死,就議論日後,雖掌權日久,可曾孝寬終究還是被自幼習練的綱常所拘,不敢太過放肆。

  「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熙宗、今上。」韓岡屈起手指,「可依秦例,稱宋七世。」

  秦始皇認為人臣論君短長,是無臣下禮,故而廢除了延續數百年的謚號制度。按照他定下的規矩,從他開始,是始皇,下面就是二世三世四世,乃至無窮世,而紀年,便是始皇某年,二世某年這般計算。

  這的確是可以引用的前例,可將秦時舊例搬出來,未免太過駭人聽聞。畢竟秦代的名聲可不怎麼好。以韓岡的聰明,又如何會犯這樣的錯誤?

  「玉昆!」曾孝寬終於明白韓岡是在開玩笑了,但他不是很欣賞韓岡的玩笑,「如此一來,世人也不習慣,曆法又如何分賜四夷,到時候,怕是四夷也要笑我了,自擬年號也不是不可能。」

  韓岡稍微收斂一點笑意,「吾知令綽素來博學,福建又多見海客,敢問令綽,可知大食和大秦的曆法?」

  曾孝寬點了點頭,他還真知道一點,「兩處皆以教立國,所以曆法便是以教主傳道之年為元年,自此一直推下來。記得按大食的曆法,現在應該是大食歷四百多年了吧。」

  儘管有一點小錯誤,但整體上是沒有什麼問題的。福建多大食商人,來自歐洲泰西的人種卻是微乎其微,對其曆法瞭解得錯失一點,也不足為奇。

  曾孝寬腦中靈光一閃,頓時張口結舌,「玉昆你是當真打算,打算,議會元年,二年這樣排下去?」

  「放心,肯定不是議會,這也太難聽了。」韓岡笑道,「章子厚就沒說什麼?」

  「沒說。」曾孝寬搖頭,「他說忙於天子婚事,此事已經交託給玉昆。玉昆,你到底是什麼想法?」

  「諸侯、偽王不論,即使臣下秉政,頭上還頂著一個掛名的皇帝,也有的是王之流。但只有一個例外。」

  「共和?」曾孝寬他瞪大了眼睛,「玉昆你該不會是打算從周召共和開始為元年吧?」

  曾孝寬的反應出奇的快,韓岡都有些吃驚,曾孝寬要是文史水準這麼好,為什麼不去考進士,反而是靠蔭補出來?

  「我不想讓共和變成一個普通的年號。一個隨時可以被廢掉的年號,對議會治政來說,遠遠不夠名正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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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5)

  曾孝寬看著韓岡,一時無言。

  曾孝寬的反應,讓韓岡疑雲頓起,「令綽,可有何不妥?」

  曾孝寬搖頭歎道,「難怪子厚不說,反而推給我。」

  韓岡心中一凜:「為何?」

  曾孝寬又仔細的看了看韓岡的神色,確認了他的確是不知道,方說道:「玉昆可知《竹書》?」

  韓岡想一下,從記憶中找到了相近的書名,「《汲塚竹書》?」

  《汲塚竹書》又名《竹書紀年》,簡稱《竹書》。

  曾孝寬緩緩點頭,「正是此《竹書紀年》。」

  韓岡訝異道:「不是說已經散佚了嗎?」

  《竹書紀年》記載了三代之史,有自黃帝至魏安釐王近兩千年的記錄。當年西晉是於墓塚中初現,就已經引起了轟動,由朝廷遣派名儒去整理。

  但自西晉至今,凡八百年,當年整理出來的文字,完全散佚無蹤。韓岡這些年來讀書讀史,當然聽說過《竹書紀年》的名頭,也見過一些偽造的版本,卻一直無緣得見真本。

  「的確是散佚了。」曾孝寬點頭,「但現在又出現了。」

  韓岡疑惑道:「以前也是出現過,可都是偽作啊。」

  「是啊。」曾孝寬道,「之前世間所傳《竹書》,皆被考訂為偽作,故而《總目》不載。」

  景佑元年,仁宗初親政,為了強化自己的聲望,體現其文治之功,故而倣傚太宗、真宗,召集文臣,為崇文館中藏書編纂了一大型書目,名為《崇文總目》,總計編入文獻三千部,三萬餘卷。

  在這《崇文總目》中,並沒有《竹書紀年》。倒是《崇文總目》出現太早,並沒有涉及到如今流行於世的書籍,又收錄佛道的經文,如今越來越讓儒生們詬病,尤其是如今掌握朝廷的宰相對佛道並不感冒,又見到如今因對儒家經典的新註釋,而風起雲湧的新著作越來越多,一直都有心重新編纂一部書目出來。

  韓岡明白過來,冷笑道:「所以現在又有了一部新的?」

  借古非今,這是常有的事,偽造一本古書,杜撰一則典故,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前有被時人認定為王肅偽作的《孔子家語》,後有蘇軾在禮部試時杜撰的帝堯典故。重編《竹書紀年》,來非毀朝廷,韓岡都不覺得奇怪。

  曾孝寬正色道:「最近一個月才問世,在江南剛剛流傳開來。我已經看過,能說得上是有根有據,可以確定絕非偽作。」

  「為何如此肯定?」韓岡沉聲問道。

  任何一部古書,在散佚後重新問世,肯定會帶來是否是偽作的爭議,絕不應該像曾孝寬這樣,說得這般絕對。

  曾孝寬緩緩道:「《竹書紀年》早已散佚無存,只有在一干文獻中能隻言片語。」

  韓岡隨即打斷了曾孝寬的話,問道:「是有人將這些文獻中的隻言片語給整理出來了?」

  「的確是。」曾孝寬點頭。

  韓岡追問:「誰?」

  「呂升卿。」

  韓岡臉色陡然一變。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呂家兄弟的名字了。

  自從圈禁了天子,太后又退居宮中之後,兩府徹徹底底的控制了朝廷。

  呂惠卿在新黨中的名望雖高,但只要兩府不想讓他上來,他就絕沒有機會出頭。

  故而呂惠卿也只能沉寂下去,而原本攀附他的新黨人眾,也在看不到前途之後,紛紛散去。

  呂升卿才名雖不如乃兄,其實學問根底很深,新學的三經新義裡面,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勞。

  即使是章惇、韓岡,都不會覺得呂惠卿還能有什麼危險了。

  可如今呂惠卿雖給兩府死死壓在京外,呂升卿卻突然間把《竹書紀年》搬出來。即使用腳趾頭來想,韓岡都不會認為這是呂升卿閒極無聊,開始準備將餘生放在學術上了。

  韓岡皺起眉,按他的記憶,《竹書》上對共和的記載,的確是與《史記》不同。

  這是他過去曾經做過的事,從本質上基本沒有區別。

  用一個可以證明的確鑿無疑的證據,去打到為世人認定的事實,從而建立起自己的權威。

  從瓊林苑華觜崖上的伽利略實驗,到之後用腐草化螢、螟蛉義子等古人的認知錯誤,來爭奪經典的詮釋權,再到直接掘出了甲骨文,將拿著《字說》,興沖沖的要確立新學地位的王安石給砸得暈頭轉向,都是韓岡使用這等手段的結果。

  只不過,這種手段,看起來已經被人給學去了。

  「呂升卿怎麼說?」韓岡冷靜下來,帶著笑問道,「是說周召共和並非是周公召公並立,而是共伯和干王位?」

  共和一直都有兩個說法,按史記記載,是『周厲王殘暴,為國人推翻,其時天下無主,故而周公、召公共同秉政,號為共和』。但另有一個說法,是周厲王死,天下無主,共伯和為諸侯推舉,暫攝王位——所以名為干王位——其中共伯和是周王室所封諸侯,封於共國,名和,故而稱為共和。

  韓岡對史料上下的功夫並不算多,但堅持了二十年的學習,至少《史記索隱》和《呂氏春秋》都是精讀過的。

  如果只是這點事,還不至於讓韓岡難做。他笑道:「是以史遷的《史記》為準,還是以今人的《竹書》為準?」

  曾孝寬搖頭,「如果只是這麼點事,還不至於要讓呂升卿掛個名字。呂惠卿又不會未卜先知。」

  「還有什麼……」曾孝寬幾番提點,韓岡終是警醒過來,「放太甲於桐宮?!」

  曾孝寬點了點頭。

  只能是這個!

  兩府能夠圈禁天子,其行動的理論根基,就是來自於伊尹放太甲於桐宮的故事。

  如果有人證明伊尹方放太甲於桐宮,並非如史記所說一般,那麼失去了大義的名分,被壓制的官僚中,肯定會有人要趁機反彈。

  即使兩府掌握了天下軍力,但其執政根基斷了,就等於是缺了腿,會有大麻煩。

  文攻武衛,豈可偏廢!

  如果只是說伊尹放太甲於桐宮這件事的真偽,之前其實也不是沒有異議。但那些只是從歷代文獻中翻出來的隻言片語,根本不算個事。

  但現在是呂升卿整理出了一部《竹書紀年》來,整部書和零散記錄對人們說服力,有著天壤之別。

  「還有《史記》!」韓岡道。

  韓岡根本不在意哪個是對的。世人引用史料,絕大多數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而不會去在意史書的正確。

  要是以《竹書》為準,伊尹放太甲於桐宮這個在《史記》中溫情脈脈的故事,可就要變成一出王子復仇記了【注1】。

  幸好,《竹書紀年》是新出之書,日後會拿著書中的記載,來攻擊兩府的行為,在世人眼中,肯定是些唱反調的文人。世間共通的認識,還是以《史記》為準。

  「是,還有《史記》。」曾孝寬道,「我等行事在前,呂惠卿出書在後,所以即使為人指摘,猶有辯駁之辭。可若是再用共和之語,那世人看了又會作何想法?」

  有些事是可一不可再。

  前面『放太甲於桐宮』的事撞上,可以說是呂氏兄弟刻意針對——實情也的確如此。但現在『共和』撞上,可就等於是聰明的捕盜拿住了蠢偷兒,被呂惠卿、呂升卿兩人守株待兔的兩府,還有韓岡,肯定是要大丟其臉。

  「不能用共和?」韓岡歎息,這可這是好詞。

  「絕不能用。」曾孝寬肯定的說道,「甚至以黃帝為紀年也不能。」

  西方二教,是以其軔為紀元,但中國想要倣傚卻不可行。不說會被人攻擊是蠻夷猾夏,只是《竹書紀年》自黃帝始這一事,就不免為人聯想。

  「不過年號只能算是末節了。」曾孝寬又道,「從《竹書紀年》事上看,呂惠卿心仍未死,還望玉昆你要小心。」

  「多謝令綽你提點,我會注意的。」韓岡點點頭,苦笑道,「想不到呂惠卿真是心如鐵石,難以改易了。」

  「他心裡有怨氣嘛。」曾孝寬笑道,「不過現在也只能寫寫書,陰裡刺一刺,做不得大事。」

  韓岡道,「可不一定。給他一個機會,他肯定是要興風作浪的。」

  「只要京師穩定,他也翻不起大浪。」曾孝寬想著,說,「最好能早些犒賞眾軍,免得為人所趁。」

  朝廷大典,依故事當犒賞百官、三軍。天子大婚,自然是該大賞特賞。但兩府決定,不給天子收買人心的機會,將會在近期,以大議會的名義來犒賞。

  按照之前擬定的計劃,半個月後,大議會的第一次籌備會議就要召開,朝廷將會提前幾日以此名義下賞賜,免得三軍山呼萬歲,為皇帝慶壽讓人頭疼。

  「再早,多半會讓人誤會,是皇帝給他們的賞賜。」

  兩府要在軍中提高影響力,要安定軍心,還要避免沉渣復起。這是兩府想要做的。原本計劃得很好,現在卻得改變計劃。

  韓岡思忖著:「只是一個呂惠卿,沒必要這般戒備。賞賜差一天兩天,他也做不了什麼。」韓岡沖曾孝寬笑道,「要相信禁軍,相信禁衛。」

  曾孝寬又看了看韓岡,覺定不再糾纏此事了,依呂惠卿手中的實力,即使後制人,政事堂也有足夠多的手段獲取勝利。

  「還有。玉昆,」曾孝寬換到了另一個話題上,「你們的那個自然學會的第一次大會也要開了吧?」

  韓岡笑得更加開懷,呂惠卿還是不脫舊窠臼,卻不想世界已經變了,能帶來些麻煩,卻影響不了大局,「嗯,與第一次籌備會議差不多同時。」

  注1:《竹書》,是晉代於墓中現一部編年體史書,因為是竹編而成,故而稱為竹書,一般的說法是戰國時魏國的史書,從黃帝開始,一直記錄到魏安釐王為止。

  如今《竹書》的西晉初釋本和考正本都先後失傳,流傳於世有今本,古本兩個版本,今本一般認為是後人偽作,而古本是清代朱右曾搜集西晉以來所有引用《竹書》內容的書籍,最後編纂而成。

  伊尹放太甲於桐宮一事,根據《史記》記載,伊尹囚禁太甲三年後,見其已改過自新,便迎其重回王位。太甲復辟後,勵精圖治,成為不下其父的明君。但按照《竹書紀年》的記載,伊尹放逐太甲後是自立為王,七年後,太甲舉兵復仇,殺掉篡位的伊尹。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6)

  新升的紅日,驅走了天際最後一抹深藍。

  朝霞映照下的皇城,也從連續幾日的喧鬧中,恢復了平靜。

  大慶殿前廣場,此時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再看不出昨日千軍萬馬聚集之後留下的遍地狼藉。

  已經是第二天,皇帝的婚禮總算是告一段落。

  當然,也只是告一段落。

  之後還有回門,還有命婦覲見,還有對王家晉封,還有一系列必須要皇后參與的儀禮。

  在禮院編出來的劇本裡,這幕大戲,要一直演到半個月之後。

  不過那時候,已經不需要章惇這一級別的重臣出面了,就任禮儀使的翰林學士就足夠資格了。

  宰輔們也終於從小兒婚事上抽身出來,處置更加重要的國家大事。

  章惇敲了敲桌子,宣告了會議的開始。不過也沒有一本正經起來,而還是閒聊一般問韓岡,「玉昆,昨天晚上抓了幾個?」

  韓岡點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幾份公.文:「一個時辰前,燕達那邊報稱抓了四十多個。開封府倒是抓了兩百多。」

  同樣的公.文,都擺在每一位宰輔的面前。

  熊本隨手翻翻,看了兩眼,就放下了。這些公.文一向繁瑣,一般都是看節略。眼下沒貼上節略,熊本也懶得細心看了。直接問韓岡:「怎麼抓了這麼多?」

  曾孝寬代韓岡笑答道,「晚歸的,早起的,怕都是遭了牽連。」

  蘇頌老成持重,道:「希望開封府不要做得太過火。」

  韓岡轉身正對蘇頌,正容道:「黃勉仲知道分寸。」

  「那就好。」蘇頌道,「天子大婚的犒賞不發,人心正浮蕩,盡量不要火上添油。」又笑道,「大逆不道的事沒人敢做,但跺腳大罵也不是好事。」

  「賞賜要遲一點才發,官府、軍中都早已通報過,不過事關財帛人心,早發不會覺得早,晚發倒是肯定要罵的。」章惇道,「只能認了。」

  半月後,大議會的籌備會會議將要舉行。

  為了慶祝這一有著紀念意義的會議,政事堂早在兩個月前,便開始放風,說是天子大婚不會賞賜群臣、三軍,而是改在半月後的籌備會議上。

  如果手上的錢足夠,宰輔們當然樂意多發一點收買人心。東京軍民,都很清楚眼下是誰在掌權。只要大議會籌備會發下的犒賞,比天子大婚更多一點,哪一樁更重要,人們同樣也會清楚了。

  可惜的是,朝廷現在並沒有那麼多的錢。

  朝廷的收入雖說一年多過一年,可開支也是一年多過一年。尤其是鐵路,之前修建的鐵路還沒有到收回成本的時候,而新建的鐵路又吞吃了一大筆。

  眼下還沒有現代化的銀行體系,朝廷財計想要玩赤字模式,也找不到地方空手套白狼。宰輔們只能量入為出,然後盡量開源節流。

  給三軍和百官的賞賜,也只能在天子大婚和大議會籌備會中,選擇其中一項。在宰輔們而言,選擇那一項自是不言而喻。

  但沒錢的感覺實在是不好。

  「什麼時候手頭不那麼緊就好了。」

  曾孝寬半開玩笑的歎著氣,就像是小市民一樣抱怨收入太低。

  「賺得多花得也多。」韓岡道:「場面大了,開支也會大。記得熙宗朝的時候,好像有哪位得一狨座,卻連肉都吃不起了?」

  李承之咳嗽了一聲,「先大兄那一次只是一時不趁手,並非是當真吃不起肉。」

  韓岡愣了一下,歉然一禮,「岡不知情由,貿然妄語,望奉世勿怪。」

  韓岡提起的這個故事的主角,就是李承之的長兄李肅之。因為升了天章閣待制,上門來投靠的親友太多,一時間連肉都吃不起,不過按李承之的說法,主要原因應該是家裡的供給沒跟上。

  京中有油水的差遣並不多,很多官員在清水衙門做事的時候,還得靠在地方上置辦的產業的收入來填補。

  韓岡的場面也不小,又不願意赤裸裸的刮錢,如果家中產業不能支持,肯定也會捉襟見肘。

  「不知者無罪。」李承之搖搖頭,並不在意,又道,「雖說是善財難捨,可這筆錢也得花。」

  「奉世這話說得對。」章惇道,「該花用的就得花用。現在在鐵路上投出去的錢,日後能十倍收回。不僅僅是鐵路收入,所經州縣的市面都繁榮了。不論何處州縣,只要通了鐵路,商稅的稅入,當年就能上漲五成。」

  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章惇繼續說,「何況朝廷用在鐵路上的開支,也不是用了就沒了。這些錢,給付人工,購買材料。最後錢泰半是落到了打造鐵軌、機器的匠人和修建鐵路的卒伍身上,難道那些錢他們不會用嗎?都是要用的!同樣的錢給富戶賺去,富戶能藏一半到底下,若是給窮人賺去了,肯定都會花用出來。這錢用得越多,市面上就越繁榮,越是繁榮,朝廷的商稅也能收得更多。來來去去,前還是在朝廷手中。」

  韓岡聽著章惇條理分明的說這話,倒是越發得佩服他了。不僅僅是因為章惇對國家經濟的觀點,已經脫離了舊式的思維。更因為章惇都幾天沒怎麼合眼了,頭腦還能這般清醒,以他的年紀很難得了。

  皇帝大婚的這一天,章惇作為大禮使,可算是宰輔中最辛苦的一位了。

  儘管過五旬的年紀,放在重臣的行列中,仍可算是中堅,但是以世間的認識,以及個人的身體狀況,已經可以算是老人了。正常章惇這個年紀的老人,本身保養得再好,一天辛苦下來,也肯定大感吃不消。

  可章惇依然精神奕奕,好像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要知道,他的辛苦,並不只是昨天一天。婚禮的忙碌是從半年前就開始,只管大略的章惇到了兩天前,也必須開始來回奔走,加上昨夜,章惇至少熬了兩個通宵,再前一天,最多也只睡了一兩個時辰。

  下面受命奔走的官吏,大半都放了假,一小部分不得不堅持的,眼下一個個沒精打采,隔一會兒,見沒人注意,便用袖子掩住口,悄悄打個哈欠。

  而宰輔們精力過人,可能是高層共通的天賦。

  曾孝寬比章惇年長十歲,昨夜也是沒怎麼睡,同樣的精神煥發。蘇頌、張璪、李承之、熊本,沒哪個小於六十歲,定例在雙日召開的兩府晨間會議,一樣都是腰桿筆挺的坐在座位上。

  至於韓岡,眾人中年紀最少,一宿沒合眼,除了眼睛裡多了些許血絲,根本看不出與平常有什麼區別。

  相對於宰輔們的精力過人,年輕得多的皇帝,在洞房花燭之夜後,就顯得萎靡不正。

  洞房花燭夜之後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得起身去拜見太后。

  折騰了一天,趙煦現在沒什麼精神,又有些煩躁,一腦門子官司。

  向太后完全無視了趙煦的態度,甚至連趙煦這個人都無視了,倒是對王琴很看重,儘管也沒什麼精神,還是拉著手,跟王琴說了好幾句話。

  趙煦強忍著倦意,不讓自己坐著睡著。迷迷糊糊之間,一句話傳入耳中,猛然將他驚醒。

  看過去時,就連新皇后也是一臉驚訝。

  王琴輕聲細氣,說話卻沒有半點怯意:「收養宗室,母后,這是為何?」

  「招幾個宗親家的孩兒來進宮裡養著,也能討個吉利。吾此番選出的三個孩兒,家裡兄弟都多,還沒幾個夭折。有他們在宮中,你也能早誕龍子。」

  向太后又轉過去對趙煦道:「官家你身子骨也不好,就先不給你納妃了,和皇后好好過日子,爭取早日聽到喜訊。」

  真宗生不出兒子,就將侄兒趙允讓接到宮裡來撫養,等生下仁宗之後,才把趙允讓送回去。而趙允讓,就是老濮王。

  仁宗後來也生不出兒子,便將兩名近支宗室養在宮中,其中一人就是趙允讓的兒子,英宗趙曙,當時叫趙宗實。

  熙宗皇帝,兒子雖說是生一個死一個,但總是沒斷人,因而就沒有收養,不過當年皇子一個接一個夭折的時候,左右臣下以及宮中,提出收養宗室子的不止一次。

  可趙煦這才成婚啊,真宗仁宗收養宗室的時候,登基都多少年了?

  有必要那麼著急?

  趙煦青白色的臉,越發慘白,「是誰家的子弟?」

  「康惠王那一系的。」

  謚號康惠的宗室只有一個,就是秦康惠王德芳,太祖的兒子!

  趙煦雙手顫抖,「怎麼都是……這也隔得太遠了。」

  向太后冷著臉,「太近了就會太上心,你當你的濮王府的那些叔伯和從兄弟有什麼好心思?還不如太祖一脈,不會有太多心思。」

  當真如此?趙煦根本就不相信。可他不相信又能如何?他渾渾噩噩的從慈壽殿中出來,轉回福寧殿的時候,並沒注意到新晉的郯國公趙世將,正從另一條路上去往慈壽殿。

  趙世將注意到了,付之冷冷一笑。

  太祖肇造,其後人卻不能享國,這是何道理?

  宮中六十年來無子嗣,即使有了一個,也是個昏庸悖逆的東西。

  外界早有謠言,說這一切,都是太祖皇帝怨氣所致。儘管謠言的源頭很多人都有猜測,但相信的還是很多。

  如果趙煦生不出兒子,那麼養在宮中的幾個太祖之後,就會順理成章的成為下一任天子。

  這是之前,清洗濮王一系時,趙世將用自己的行動,向宰相們換來的承諾。

  選入宮中的,並不是趙世將家中子弟,但只要是貨真價實的太祖之後,那也就夠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7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7)
  
  「荒謬!」

  「滑天下之大稽!」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帝昨日剛成婚,今天太后就要把三位宗室子養在宮中,還是太祖之後,這個消息剛剛傳來,文彥博當場就爆發了。

  文及甫心驚膽顫的看著老父在廳中發飆,自己卻束手無策。

  之前,因為文彥博鬧得太厲害,政事堂找了個事由,將文彥博的三個兒子給關進了台獄之中。

  隨著文彥博服軟,文及甫便先給放了出來,這算是定金。但他的兩個兄弟還在台獄中,可算是押金。

  儘管在台獄中只待了沒兩日,但文及甫已經打定主意,這輩子寧可做啞巴,也絕不再進烏台一趟了。

  他現在膽顫心驚,不是因為老夫發怒,而是因為老父發怒的後果。

  「大人,該怎麼辦?」文及甫小心翼翼的問道。

  「能怎麼辦?!」文彥博反衝了一句。

  文彥博很清楚,即使他那對渾濁的老眼,把兒子瞪得臉青唇白,也拿兩府中的那幾位毫無辦法。

  「兒子聽人說,韓岡曾經說過,只要熙宗皇帝還有血脈在,就不會讓其他人坐在皇位上,還是當著幾位太尉的面說的。」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文彥博也聽說過同樣的消息,只是細節上稍有差別罷了,「燕達現在還敢炸刺不成?」

  太后和宰相併不是要把皇帝給替換掉,但皇帝生不出兒子,總不能讓皇位上無人可選。如果熙宗皇帝的血脈斷絕,韓岡再另外挑選宗室承接熙宗宗祧,繼承大寶。這麼做,絕不算違背誓言。有了一個下台的台階,燕達難道還會跟宰相犟著不成?即使他想犟著,也得先變出一個熙宗血脈來。

  從頭到尾將這事一看,韓岡當初就已經有了這個扶宗室入繼大統的打算。

  而且做的還有憑有據,讓人說不出話來。

  把宗室養在宮中的事,真宗有過,仁宗有過,就是民間,也有類似的做法,更有婚前找多子家的小兒壓床的風俗。有先例,有風俗,除了太急了一點以外,根本無從置喙。

  選的雖是太祖一系,但太宗一脈剛剛收到打擊,尤其是最近支的濮王府,可是毀滅性的打擊,一門二十多房,竟有一半下獄,日日拷問,怕是打算將濮王府的陰私事全都給挖出來才罷休。

  外人哪裡能想到,當初先動濮王府,就是為了今日,都想不到奸賊們會這般喪心病狂。

  「竟還是太祖之後!」文彥博怒極反笑,「王安石啊王安石,你辛辛苦苦把孫女嫁給皇帝,可曾想,你女婿直接幫你孫女婿斷了根了。」

  文及甫小聲附和,「皇后生下兒子,肯定會是死胎。」

  「這不是廢話?!」文彥博反衝了兒子一句,「問過沒有,什麼時候大赦?」

  文及甫是剛剛回來,之前出們去,就是去問了朝廷何時大赦——只有大赦了,他的兩位被定罪的兄弟,才能回來。

  只是他回來的時候,正好撞上文彥博收到宮中傳來的消息。

  「說是半個月後,大議會的第一次籌備會舉行,那時候就會宣佈大赦天下。」

  「半個月?!」

  「是。」

  文彥博怒氣稍收,點點頭,只是臉色還是陰沉著。

  韓岡之前說要判兩個去云南,文彥博沒再討價還價,也是知道天子大婚肯定會大赦天下。儘管罪名是判了,但只要不受罪就行了,難道還指望兩府會自己打自己嘴巴,來個無罪釋放不成?

  一個老六能夠依罪證不明,事實不清的名義先放出來,還是想讓自己安心,證明兩府的誠意才做的,剩下的兩個,可就是體現兩府的權威,讓世人看看學他文彥博是什麼下場。

  想了想,文彥博又問:「賞賜也是那時候發?」

  文及甫,「聽說是這樣的。」

  文彥博哼了一聲,拿天家的財貨來做人情,越來越不要臉了。

  「就不知是打算怎麼籌劃了。」

  「籌備什麼?就是籌劃一下,準備一下,怎麼才能讓相公們能夠順利的控制天下!」文彥博哼哼的,「大議會這東西,不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四個字嗎?」

  文及甫沒搭腔,對這件事,他心中可是有許多抱怨。

  如果之前父親能夠配合一下,就沒有這所謂的籌備會了,文家還能佔到大便宜,可惜的是,他的父親不僅老糊塗了,性子卻犟得很,把兩府都惹怒了,又不像王安石那般有個翁婿的情分在,沒撿到便宜,反而將老本都蝕出去了。

  文彥博發了一通火,脾氣也算消了一點,找了自己的椅子坐下來,戴上眼鏡,拿起了一本書,擺手示意文及甫出門去,「沒事了,你先出去吧。」

  「這是什麼書。」文及甫本要走,但看到文彥博手中的書時,卻不由得停了下來,

  只能看見封面上的書名《竹書輯錄》,以及作者的姓名呂升卿——這才是關鍵。

  「剛剛送來的。」文彥博不「是呂惠卿託了人送過來的。」

  「呂惠卿?!」文及甫吃驚得就像看到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

  「是啊,就是呂惠卿,還讓為父斧正。」正面反面的翻看了兩下,文彥博冷笑著,「老夫有什麼可以指點新學的?」

  說是如此說,卻是沒有就手丟到一邊去,反而是坐下來拿著看。

  自從呂惠卿參與變法之後,文彥博對呂惠卿的態度是幾十年如一日,呂升卿之輩更不被他放在眼裡了。現在呂惠卿藉著曲裡拐彎的渠道,把呂升卿的著作送到了他手邊,不用多想,肯定是為了他們共同的敵人。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文彥博不知道這句話,也不覺得自己會與呂惠卿兄弟成為朋友,但做一個盟友,呂惠卿還是夠資格的。

  「福建子巴巴的把這部書送來,肯定有什麼玄機,為父要好好看一看。」文彥博再一次將兒子往外敢,「你先出去吧,準備一下,再去台獄看一看,天太熱,台獄毒氣又重,多送點解暑排毒的湯飲子。」

  文及甫點頭應下,兩個兄弟還在台獄中,為了日後兄弟情分著想,他肯定是要多往台獄跑動,幫還陷在獄中的兩位兄弟一點。

  抬腳出門,文彥博從後面又丟了一句話過來,「順便打聽一下,王安石有什麼動靜。」

  ……………………

  楚國公府上現在有著大動靜。

  外姓沒有在生前封王的舊例,功如趙普,也是死後方追晉真定郡王,再十幾年,封韓王。

  但外戚,尤其是皇后、太后的直系父祖,肯定是要追封為王爵的。曹、高,包括現在的向氏,都封了王。

  王安石死後肯定會封王爵,即使坐上皇位的不是他的親曾外孫,而是過繼來的宗室子,也必須尊崇這位名義上的曾外祖父。

  但身為祖父,又懷著對熙宗皇帝的忠心,王安石怎麼會不盼著他的孫女能誕下皇子,而承襲了熙宗血脈的這個皇子又能順利即位。

  所以韓岡就在家門前,迎來了氣勢洶洶的楚國公。

  「岳父誤會了,小婿並非是打算做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小婿還是挺在乎自己名聲的。」韓岡笑著,對王安石的怒氣毫不在意,「如果越娘誕下皇子,那就順理成章的即位。如果無法生育,這邊也有準備。不論哪一種情況,小婿面臨的局面都差不多,難道是太祖之後承襲大統,就會老老實實在中書擬定的詔書上蓋章,其他什麼事都不管嗎?」

  哪個皇帝都不可能容忍得了臣子把持朝政,而自己就是只管點頭的木雕土偶。

  日後即使是太祖之後登基,也肯定要跟宰輔們鬥上三百回合,如果宰輔這一方輸了,韓岡難道還指望那個皇帝會留份人情嗎?

  反過來說,即使是熙宗皇帝后人登基,只要宰輔們牢牢控制住朝堂,他就是恨得咬牙切齒,也是無濟於事,只能安心做一個傀儡。

  所以韓岡根本就不在乎——當然,這是韓岡自己說的。

  王安石連其中一半都不信,「如玉昆你所言,並不在意誰人登基,那你又何必這麼著急。兩三年後,還沒有消息,再選老實穩重又孝順的宗室子入宮,難道不是更順理成章,也更能避免廟堂內外的紛紛非議。」

  「給皇帝找點事做啊,宮內有事要多操心,就能少給宮外添麻煩了。」韓岡輕描淡寫的說著。

  就像是個棋手,只要稍稍播弄一兩顆棋子,就能讓棋盤上的形勢為之大變。

  身不由己的處在棋局中,手無半點權柄的皇帝,也沒辦法與抱成團的大臣們為敵。只能隨波逐流,等待著命運帶來的判決。

  王安石陰著臉,卻也沒再多說,更沒駁斥。

  韓岡本就是這種喜歡先下手為強的人,害怕對手找麻煩,就先給對手添麻煩,早在第一次會面,韓岡可就出過同類的計策了。

  「敢問岳父,可是放心了。」

  「放心?你讓我如何放心?」

  不論韓岡說得如何在情在理,如何天花亂墜,作為祖父,作為忠臣,王安石能將信心放在韓岡身上嗎?怎麼也不可能。

  「這話說的,小婿這輩子在岳父面前說過半句謊話嗎?」

  若是朝不保夕,尋求自保的情況下,韓岡不會介意說上一兩句謊。可眼下他牢牢佔據著優勢,又有什麼不敢對人說的呢?

  只是王安石並不信。他都不明白,韓岡的這麼多心思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但他清楚,韓岡的決定,宰輔們的決定,已經無可更改。

  而且他也清楚,皇帝能有皇子的幾率有多低。

  章惇那邊還有一層保險的事,他並不知道,但世間早就在傳了,皇帝的身子骨太弱,先天元氣不足,就是強用補藥,最後也能落一個外強內弱。雖有名醫調養,但皇帝卻不自愛。

  趙煦的身體情況有多糟,也是王安石親眼見到的。

  從眼下的情況上看,皇后為皇帝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太祖之後做皇帝,他的身份,先天性的就讓他很難坐穩那張座椅。

  想要聚合起能對付宰輔的實力,太祖之後,和正牌子的皇子,完全不是一個等級。太祖之後會失敗的事,熙宗皇帝的親孫子卻很有可能成功。

  這就是最大的不同。

  王安石當朝元老,又是人老成精,當然也清楚這一點,可他還能怎麼辦?

  他心口堵著的氣,像皮球洩氣一般癟了下去,「無論如何,越娘可是老夫的嫡親孫女兒。」

  「越娘是岳父你的孫女,難道不是小婿夫婦的侄女?」「不論出了什麼事,小婿保證,都不會傷到越娘的。」

  王安石氣勢洶洶而來,最後還是無奈而返。

  具體交談的內容沒外人知道,但王安石行動的結果,世人都看在眼中。

  仍有著各種心思的人,現在能夠選擇的道路,也只有一條了。

  ……………………

  該送的送了,該看的看了,該打聽的也打聽了,文及甫回到家中。

  文彥博的書房內,黑洞洞的,一盞燈都沒有點,只有月上清輝,透過玻璃窗,灑了進來。

  文彥博半靠半坐在躺椅上,右手壓著一本書放在膝蓋上,靜靜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大人?」文及甫試探道。

  「這本書不錯,福建子也會動腦筋了。」

  雖說作者是呂升卿,但秉承何人之意,這就不用多猜了。

  「那……」

  文及甫想,是要聯絡呂惠卿嗎?

  「然而有個屁用!」文彥博陡然爆發,卻立刻就平復了下來,「眼下這情況,能爭一爭的地方,就只有大議會了。」

  「幸好,我們這些人,還有些老底子在……」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8)

  【預定中午發的,不過有事遲了一點,晚上還有一更。】

  列車緩緩停下,通過車廂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站台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跟之前途徑的車站完全不同。

  章回想著。

  當車窗外的景色,變成了站台之後,列車又走了近一里路的樣子,這才停了下來。

  向車窗兩側望出去,平行的站台有七八條之多,站台與站台之間,是用高高架起的橋樑連接,直接跨過鐵路線。沒有哪一座站台是空空蕩蕩,即使站台旁的鐵路線上,並沒有車輛停靠,也一樣有旅客在守候著。

  這般龐大的建築,章回三十年的人生中從未見過一次,感覺上都比他從小長大的仙源【今曲阜】縣城都大一點。

  車門自外打開,章回從座椅下面拿出自己的行李,跟隨著同列的旅客依次下車。

  自瑕縣【今兗州】乘車抵京,兩天的路程,章回除了,一路上都是坐在硬座上睡覺,

  這是章回第一次上京,周圍都是腳步匆匆的旅客,孤身一人的他,有些興奮,也有些惶惑。

  前方突然一片喧嘩,章回望向隔鄰的站台。那邊,兩名所謂的乘警,將一個老頭兒從車廂裡架了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名乘警,手裡提了個箱子。出到站台後,將箱子往地上一丟,箱子砰的崩開,裡面的東西稀裡嘩啦的散了一地。

  章回還沒看明白個究竟,旁邊就有人一歎息,「何苦呢,印花又不貴的。」

  接著是幸災樂禍的聲音,「有鐵路坐,都省了那麼多了,還捨不得買張印花,活該被抓。」

  原來是逃了稅的。章回明白了。

  過去行商千里,每過一稅卡,就要交上兩份稅錢。如今有了鐵路,若是帶了貨物上車,只要按照路程和類別買了印花,就等於交了沿途的過稅,之後穿州過縣,就不用再多繳稅了。

  相比過去,稅金和路費就省了許多,但要是有人敢逃這印花稅,不但貨物會被查沒,還要被罰上兩倍到五倍的貨款。

  這是章回上車時,便聽隨車的乘警告誡過。每過一個車站,每新上一批乘客,那乘警就會過來告示一番。如果有人還沒買印花,這時候補還來得及,要是開始檢查了,被查出來,那可就要吃大苦頭。

  而且列車上查得還很嚴,一路上,章回隨身攜帶的書篋就被檢查了兩次。

  這還是因為他看著就像個讀書人,所以少受了不少騷擾,他前後左右的乘客,被檢查了四五次還多。

  章回搖搖頭,靠印花減了商稅是好事,官府查稅也是應該——不然稅負都要落在不敢逃稅的良民身上了——但也沒做必要這般粗暴。

  一聲長嘯突兀的自身側響起。

  嘯聲尖銳刺耳,把還在搖頭的章回,嚇得一個踉蹌。

  回頭看時,卻見是一支方才就注意到的鐵桿——現在看來當是中空——高高豎起的頂端外圈,一團白氣正在擴散。

  周圍好些人都注意到了章回方纔的狼狽,臉上不免帶上了對外地土包子的鄙視。章回卻沒注意這些,好奇的打量著這支鐵桿。

  「那是汽笛。」

  汽笛?

  章回回頭。

  在旁搭話之人,手搖折扇,與章回同樣是書生裝扮,年紀比章回還小點,但高挑俊秀,衣料、裝束也都比章回鮮亮得多。

  但章回只多看了一眼就沒在注意,反而追問,「怎麼不見鍋爐?」

  汽笛他雖沒見過,卻在《自然》上看到過介紹。朝廷轄下的工廠,因為規模太大,搖鈴敲鐘都傳不了上下工的消息,所以就發明了汽笛,利用鍋爐產生的蒸汽來發聲。

  那書生指了指腳底下,「管道是從地下穿過來的。」

  章回看著地下,一下恍然。

  高挑書生看著章回,帶些笑意,「兄台是第一次上京吧。」

  章回點點頭,行了一禮,「在下章回,表字元復,敢問尊姓台甫?」

  「奔流到海不復回?」見章回又點頭,高個書生就哈哈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回手一禮,「這可是太巧了。在下李膺,表字亦是元復。」

  章回眼睛一亮,立刻問道,「可是昆山李元復?兄台的三篇《開方新論》,真是發前人所未發……」

  見到當初初見論文時,就頂禮膜拜的數學高人,章回情緒高漲,李膺也親熱的拉起章回的手,「兄台當是發現了鏱元素的章元復吧?小弟神交已久,不意今日得見。」

  「元……元復兄,」章回念著自己表字,感覺有些彆扭,「也是上京來參加大會的?」

  「當然,當日收到請柬小弟就想動身了,沒想到家裡出了些事,耽擱到現在。元復兄……」李膺眨了眨眼睛,笑道,「我道元復也是彆扭,這樣吧,在下行九……」

  章回苦笑,「在下亦是行九。」

  李膺也是一愣,「這還真是太巧了。」他看看章回,「你我神交多時,只呼章兄,李兄,未免太生疏了。」

  「不如這樣吧,」章回道,「李兄直喚章九便可,你我神照多時,又何必如凡夫俗子般在意。」

  「章九,李九。」章回直爽,李膺更加歡喜,念了兩句,灑脫大笑,「如此便好,禮來禮去,不知要白白耗上多少時間。」

  「李九。」章回問,「接下來打算怎麼走?準備先落腳,還是先去學會報到?」

  「說先看看學會那邊能不能住人,能住就盡量住下,起來家中也有親戚在京師,借助也是不難,不過讓小弟來選,還是能在學會附近住下最好。」李膺對章回道,「跟學會同仁抵足夜談,豈不比孤身而臥要來得痛快?」

  章回連點頭,「此話深得我意,這一回上京,正是要跟諸位同仁好好議論自然萬事,一個晚上都不能浪費呢。」

  李膺將折扇一合,「事不宜遲,這就走。」

  章回衣著樸素,而且是孤身上京,並沒有帶著僕從,自個兒背著書篋。

  而李膺則是身後跟著一書僮兩伴當,伴當提著大箱,書僮背著小包,李膺本人則手持湘妃竹的折扇,衣著昳麗,一看便知是風流倜儻的富家公子。

  李膺看了,就讓書僮強取了章回的書篋背上,道:「小弟上京過兩次,到京先出站,如果有人接,出站口那邊應該會有人舉著牌子的。」

  李膺拉著章回的手,就要往出口走,但他的書僮卻猛不丁的叫道,「九郎,那邊就有人舉牌子。」

  「怎麼可能會……」李膺話聲一頓,「哦,還真的是自然學會的牌子!章九,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章回望著幾十步外,舉著木牌的兩人,「就在對面吧。」

  木牌上,正寫著皇宋自然學會六個大字。

  「對面,就在這裡,不是那邊……嘿,怎麼那邊也有!」

  章回前後左右看過去,「每個站台好像都有。」

  李膺和章回駭然相顧。這個聲勢,可是不小。只是為了迎客,就派出了幾十人在車站守著。

  感應到了李膺、章回的視線,這座站台上舉著牌子的人就走了過來。

  走進了,他掃了一眼,自然而然的將伴當和小廝給排除在外,對李膺和章回行禮道,「兩位官人,可是來參見自然學會大會的?」

  李膺、章回齊點頭,「正是。」

  「在下是學會幫辦,奉命在此等候上京與會的會員。敢問兩位官人,請柬可還帶了?」

  「帶了。」

  章回從懷裡的暗袋中摸出請柬,李膺的請柬也由書僮遞了上來。

  只有在學會掛名的正式會員,才能得到參加這一次全國大會的請柬,同時在請柬最後還註明,參加此次大會的成員,可以報銷本人的來回路費。

  這麼好的條件當然讓所有收到請柬的成員,都趨之若鶩。

  先不用說可以面見當朝宰輔——平章蘇頌,宰相韓岡,副樞沈括,這三人都是學會的正式成員,議政中間,也有黃裳、王居卿等四位會員。

  只是上京一趟,見見過去只能通過鴻信往來的志同道合的筆友,就是難得的樂事。何況還不用花路費錢?

  驗過請柬,幫辦與同伴打過招呼,便領著章、李二人跟著他走。卻不是李膺曾經走過的出站的路,而是穿過一個警備森嚴的關卡後,轉上另外一條道。

  幫辦邊引路,邊解釋,「這是給官人們走的路,更方便一點。」

  「可我那七兄,也是官人,卻也不是走這條路。」

  「議政。」幫辦吐出兩個字,堵住了李膺的嘴,「這是專列停車的地方。」

  真是天大的面子。

  章回和李膺都不敢出聲了,可相互看看,又在對方的眼底發現了興奮和自豪。

  不愧是由宰相發起的會社。

  能加入這裡實在是太好了。

  ……………………

  御史台東。

  不知等候了多久,眼前的側門終於打開了。

  一名身著皂衣的台吏先走了出來,斜睨了文及甫一眼,然後回頭沖裡面喊了一聲,「出來吧。」

  兩張熟悉的面容一前一後從裡面走了出來。

  都是憔悴削瘦,彷彿一陣風都能吹倒。

  文及甫連忙上前,攙扶住兩人,動情含淚,「二哥,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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