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453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9
第九章 君臣(下)

  章惇下車時就皺著眉。

  他趕到楚國公府的時候,王家人終於開始操辦喪事,裡裡外外正是一團亂。

  一群人抬著毛竹和油氈布從側門出來,緊貼著國公府的圍牆放下,看樣子是要搭靈棚。隔著圍牆,裡面的一排柏樹上,能看到爬著七八個人在那裡扎絹花。

  正門的台階上,原本吊在門廊的兩個大號紅燈籠一橫一豎的倒在地上,準備拿來替換的兩個白紙大燈籠也躺在一邊。一架竹梯子搭上門頭,下面四個人看著,兩個人扶著,只有一名精瘦的家丁踩在梯子頂端,準備給匾額紮上了白麻布。

  更有十幾人也不知是在做什麼,滿地走,一團亂。

  看到章惇的儀仗這百多人湧進來,又亂鬨哄忙著收拾門口的梯子、燈籠,更亂。

  這還像是宰相家門的樣子嗎?

  怎麼就沒提前準備,人都走了有一個時辰了,下人們連衣服都還沒換好,這叫什麼事?

  王安石一走,這府裡主心骨沒了,但管事的人難道也一起沒了嗎?

  章惇多看一眼,臉色就沉下一分,等到門前的幾人迎過來,已是黑如鍋底,當場就發作了,「誰在管事?!」

  領頭一人正向章惇行禮,卻是一彎腰就聽見章惇的一聲斷喝,便張口結舌,一時反應不過來。

  跟在他後面的一人就上前來——章惇認得他是王家做了幾十年的老管事——拿袖子擦了擦臉,低頭道,「稟相公,是小人在管。」

  章惇抬手指了一指,對著圍牆、大門,「怎麼亂成這般模樣?!」

  章惇口氣不好,管家鎮定的道,「相公容稟,其實這一應準備,本就已經做好了。但之前天子駕臨,就又都撤了回去。」

  「糊塗!你家姑爺就說什麼?」

  「二姑爺在內,是大郎的吩咐。」管家說著瞥了旁邊人一眼,那人臉色越發難看。

  「韓玉昆還在裡面?」

  「二姑爺在裡面歇著。小的已經派人去通知少爺和二姑爺了,馬上就出來迎相公。」

  「早點弄好,別讓外人笑。」

  章惇再看了堆散在牆角的毛竹油布一眼,也不等王家人出來迎接,直接就往裡走。

  管家跟了一步就停了,但方才那個領頭的就跟了上來。

  章惇沒理會他,走了幾步,忽又覺得不對。過門檻的時候,順勢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就發現幾分眼熟。

  跨過門檻,走了兩步,他猛然想起,這不是王安石的大女婿嗎?!

  韓岡的連襟,故相吳充的兒子,吳安持。

  不過章惇記不得他在哪裡做事了。

  章惇的視線方才在吳安持身上一掃而過,理應只比韓岡年長數歲的故相之子,已經是個老頭兒的模樣,可見這些年過得並不如意。

  二十年前,王雱英年早逝,當時韓岡和吳安持連襟倆都站在門口做知客。二十年後,王安石病逝,韓岡坐在內間,王家人都不敢勞動他,吳安持則還站在門口。

  以吳安持的起點,正常至少能都做到知州了,但郡州之長無不要進京詣闕、都堂庭參,甚至一任知縣,在上任前都必須來拜見宰相一回,而章惇,不記得這些年看見過吳安持,或是聽見過他的名號。

  章惇都快忘掉吳安持的長相了,要不是十幾二十年前,吳充正炙手可熱的時候,章惇曾經與他多次碰過面,再加上又是在王安石府前,突然打個照面,肯定是認不出來的。

  『這就是做錯了選擇的結果。』章惇心嘆。

  不過也怪不得他,先帝重用吳充,就是為了牽制當權的王安石。

  宰相的親家,為了證明自己是公而忘私,不徇私情,就只能一路反對派做到底。吳充也正是依靠反對王安石,反對新黨,才一路高昇,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但當年隨著王安石離任,新黨分裂,吳充也就失去了他在朝中的立足點,隨即被能繼續推行新法又聽話的王珪、蔡確所取代。這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場。不過能當上宰相,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一個成千上萬的文官夢寐以求的成就。不僅僅可以享用終生,還可以蔭及子孫。

  吳充選擇了與老友王安石反目,鋪平了自己的晉身之路,也使得嫁過來的王安石的大女兒,沒了立足之處。

  話說回來,以吳充的身份地位,朝堂上吃了虧,也沒臉撒氣到兒婦身上,給王家的大女兒白眼看的,也只可能是吳家的家裡人。吳安持堂堂七尺男兒,在家裡不能護著渾家,也是他無能。

  前些年王氏女鬱鬱而終,對比起朝堂、治學兩面都有紛爭的韓岡,看看嫁給他的二女兒,王安石夫婦始終不肯原諒吳安持,也並非沒有理由。

  章惇往裡走,吳安持亦步亦趨的跟著進來。在旁陪著小心,看著想搭話,卻欲言又止。

  章惇見多了類似的表情,想要在自己面前討個好,卻拉不下臉來。

  章惇沒搭理吳安持的意思。

  王安石想要幫他一把,只消一句話就夠了,既然王安石始終都沒開口,那張敦也不會越俎代庖。想來韓岡大概也是這個想法,一直都沒理會自己的連襟。

  前院正在佈置,靈堂將會設在這裡,事前就已經準備好的壽材剛剛被抬到了前院來。七八個家丁正在一邊喘氣,看到章惇過來,登時雞飛狗跳,紛紛奔走避讓。

  章惇早習慣了,板著臉走過去,仔仔細細的將這具明顯份量不輕的壽材從頭看到尾。

  看紋理,是獨木成棺,比那等多塊木料拼湊起來的十全才、十二元,自是要強得多。彎下腰,屈指在棺槨蓋上扣了兩下,鐺鐺的帶著清音。

  章惇向後掃了一眼,「什麼料子的?」

  吳安持頓了一下,有幾分沒把握,「楠木的……」

  章惇直腰收手,這種事都不知道,王家對吳安持的態度可見一斑。

  章惇不懂木料,但這具壽材不是楠木他還是知道的。沒有其他原因,就因為如今交州上等的木料產地,連山都給章家圈了,出產的木料都是有章家背『景的商號在賣。

  那等能做正屋主梁和壽材的頂尖木料,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全由高門顯貴家向章家預定。這些人情,不重要的有人幫章惇記,重要的則他多少記得一點,而為王安石預備的壽材材料,章惇根本不知道。

  章惇悠悠的點了點頭,不與吳安持多話,轉身望著通向後院的小門。

  王安禮、王安上當先快步走了出來,王旁緊跟在後面,停了一下,才見韓岡跨門而出。

  儘管方才鬧出了點亂子,王家叔侄已經重新回到兄父過世的悲傷之中。對前來弔問的章惇,也沒有太多心情進行接待。

  場面上的一番寒暄之後,王家叔侄趕去處理喪儀事務,吳安持則怏怏回頭做他的知客,章惇這個尊貴的客人,倒是讓韓岡出面接待。

  陪著章惇往內裡走,韓岡道,「想不到是子厚兄你第一個到。」

  「吾與楚公情分畢竟不同。」

  「第一次見子厚兄你,就是在岳父府上呢。」

  「那時候可想不到玉昆你能做了楚公家的乘龍快婿。」章惇看著前面,眨了眨眼睛,浮起的記憶讓心緒起伏,「更想不到你我還會有今日。」

  「又有誰能想得到?」韓岡搖頭看著暗淡的天空,「讓當年名動京師的三命僧來判,他也算不到。」

  三命僧願成,熙寧時名動京師,號稱能斷人前塵後世今生,因而號稱三命僧。只是韓岡當年逛大相國寺,有心請他算一卦,只是沒碰上,後來就沒那份心情,再後來,三命僧坐化相國寺,至今又有十來年了。

  章惇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願成那和尚,當初可是判了我有公侯之望。」

  「哦,當真?」

  「嗯,只要我能忠心事上,必可位極人臣。」

  章惇說著,看向韓岡,韓岡又看過來。兩人對視,想笑,卻又強自忍住,最後皆化為一嘆。

  忠心二字,是再也不必多提。

  他們兩人,如果日後事敗,可都是要以奸臣逆賊的身份,被國史釘上百世萬年的。

  「聽說方才皇帝討了個沒臉?」走了幾步,章惇又問道。

  「嗯。」韓岡看著前面。

  「是為王家?」

  韓岡點了點頭。

  不是因為趙煦想要把王家牽連進來,他何必大動肝火?

  等趙煦回宮,讓他再反思一年半載,韓岡在議政會議上發起動議就行了,安安心心站在幕後,根本沒必要自己跳出來。

  「這一回,玉昆你要站在風尖浪口上了。」章惇輕聲說道。

  追封自己外公,如果讓外人來說,皇帝其實做得不差,韓岡將皇帝頂回去,其實有些過了。

  但韓岡並不後悔。他從來不會為這種事後悔。既然皇帝沒安好心,那就該罵,現如今,她也沒必要委屈自己。至於外面的傳言,到底是在傳什麼,王家說出去也沒人會確信,更不是皇帝說的算,而是他韓岡說的算。

  「遲早要習慣的。不論是皇帝,還是世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0
第十章 廟堂(上)

  楚國公王安石的喪禮正在進行中。

  京師中的官員,但凡稍有點頭臉,無不登門弔唁。

  京師裡的大小報紙,也紛紛將大量的版面騰出,用來報道王安石的生平,並對新法大加褒揚。

  而在楚國公府中,王安石的女婿和孫女婿,或者說宰相和皇帝,他們所鬧出的那點爭執,儘管還沒有傳到市井之中,不過對齊雲快報社這樣的大報社,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論起家中內事,普通大臣家裡,都要嚴密過皇宮。但皇帝和宰相的爭執,發生在剛剛去世的楚國公家裡,正是人多口雜的時候,怎麼都不可能避免散播於外。

  宮正咬著筆桿,對著一篇稿件愁眉苦臉。

  稿件的內容倒是簡潔明瞭,就是對朝廷大臣追贈時,所依循的條貫、事例進行深度披露的報道。

  而宮正要做的,不是修改稿件——因為這篇報道,剛剛通過了社內的編輯長會議,已經定稿了——而是要針對這篇報道,寫下一篇評論。

  針對的是什麼事,在編輯部裡是不問自明。

  這就是宮正所瞭解的宰相韓岡的一貫做法。

  方便披露的消息,與其等到外面的小道消息不受控制的亂傳播,還不如自己先和盤端出——當然,怎麼說即不違背事實,又能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這還是有技巧的,也需要經過仔細考訂。

  而不方便披露的消息,就在傳播開來之前,像種痘一般,先來上幾劑疫苗,幾篇看似不相干的報道,給讀者一個先入為主的概念,這樣消息散播開,也就沒什麼大影響了。

  星星點點散佈在這幾天的報道中的介紹,其實已經介紹了宰臣過世之後,朝廷追贈的流程當如何,還有王安石的身份地位,大約能得到什麼樣的追封。配合上今天的文章,等到那一事傳到京師軍民耳朵裡時,足以讓人覺得皇帝當時是無理取鬧,故而惹惱了宰相。

  不過為了將事情辦得更加穩妥,還需要一篇合適的評論。

  不能讓讀者在事後覺得這篇報道和評論就是為了那件事做鋪墊,又要讓讀者在聽到那條消息後,能立刻明白皇帝當時的險惡用心。

  作為報社之中資深編輯,已經拿到了高級編輯的職稱,距離編輯長一步之遙,離總編輯也不算遙遠,社內有資格撰寫要聞評論的十數人之一,宮正在這方面的水平也算是有口皆碑。

  只是再如何有才,想要將評論寫好了,也是頗費思量的一件事。

  相對於坐在小間裡,苦思冥想的宮正,外面的大屋中,一干編輯則是心焦氣躁。寫評論可參照原稿,但等待的消息沒傳回來,他們就什麼都寫不了。不過還有一部分,是為了一些不著調的私事。

  「應該出來了吧?」

  「誰知道。都堂那邊一向是慢。」

  「好歹先傳些消息回來。」

  「應該快了。應該快了。」

  「新來的那個唐……什麼的,年輕能吃苦,方翁當會讓他帶著消息先趕回來。」

  都堂自成立後,避免有人造謠惑眾,同時為了溝通內外,不讓下面州縣隱瞞朝廷德政,故而就按期召開新聞發佈會,向各家報紙通報朝廷的各項決議。

  不過也只有得到都堂認同的記者,才有資格參加都堂的新聞發佈會。

  一張打著都堂鋼印的出入證,就是作為一名記者,能夠得到的最高榮譽。至今為止,總共也發了三十來張,對應著三十幾名記者。年長的有六十多,最年輕的也有四十向上,無不是沉穩幹練,而且不會惹是生非——都堂的角度。

  這些個資歷老、情面又大的記者,拿著自己的證件,自都堂出去後,往往都有一群小官圍著他們奉承。

  齊雲快報社雖是頂尖的大報社,都堂出入證也不過曲曲五張,除去三張屬於正副總編和一位編輯長的出入證,真正跑都堂新聞的,也就兩人而已。

  今天值日的那一位,年紀大了些,吃不得累,但人脈深,情面足,社裡離不得他。報社就安排了一個小記者幫著打點,順便傳送消息。

  幾名編輯都在等著他們兩人帶回來的消息,閒話說著說著就停了,幾對眼睛齊刷刷的望著門口。幸而也沒讓他們等待太久,一人匆匆衝進屋內。

  一見此人,一名編輯就猛地跳起,「唐梓明?消息出來了?!」

  唐梓明上氣不接下氣,直點頭,「出來了,出來了。」

  「怎麼說的?」

  一群編輯刷刷的圍了上來。

  「故楚公贈楚王、太傅,謚文正……」

  唐梓明邊說,邊排開眾人,邊快步往編輯部裡走。

  這條新聞馬上就要傳遍街頭巷尾,現在洩露一點沒什麼,但不能耽擱報告給總編的時間。

  聽到唐梓明的話,編輯部頓時就沸騰起來,不是為了意料之中的楚王和太傅,而是為了王安石的謚號。

  一個編輯得意洋洋,「文正!都說是文正吧……」

  另一個則滿懷失落,「還以為會是忠獻。」

  「宮五,宮五。」又一人隔著房門叫著裡面的宮正,「是文正,不是忠獻,這一回你可猜錯了。」

  宮正暫時放下筆,從難纏的評論中抽出身來,走到門口,「本勳勞,當謚忠獻,本德業,當謚文正。沒說錯,只是押錯了。」

  「隨你怎麼說,這一盤是我贏了。」

  建國以來,單謚極少,且在國初,近年來,皆是雙謚。其中文臣之謚,以忠獻、文正為最上。只是兩者褒譽的方向不同,也就是如宮正所說,勳勞著者謚忠獻,德業隆者謚文正。

  王安石之前,謚忠獻者,趙普、韓琦。謚文正者,王曾、范仲淹。皆為一時名臣,只是功業的方向不同罷了。

  開拓熙河,雖是由王韶執行,但是在朝中主持中樞的卻是王安石,熙宗皇帝在得知河湟大捷之後,親自將玉帶賜予王安石,正是為了酬謝王安石運籌之功。之後滅交之役,在中樞的還是王安石。

  而且將兵法和軍器監對大宋武力的提振,比起任何大捷都更有意義,熙寧以來的開疆拓土,也都是建立在兩者之上的。

  所以論軍功,王安石是不缺的。再往後,王安石又有定策之功,以平章之尊,領群臣保扶幼主登基,並在宮亂之時,立下了汗馬功勞。

  故而以勳勞論,王安石怎麼看都勝過韓琦,而不遜色於趙普,忠獻二字肯定當得起。

  至於文正,王安石則更不必說。教化之功比王曾遠勝,文學也比范仲淹更勝一籌。

  所以報社裡面,幾乎都是押在這兩門上。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還有一人,認為王安石的謚號會是『文』。

  贏家得意洋洋,衝著另一間屋子,「張翁,這回你也輸了。」他得意的哈哈笑,「謚者行之跡,故太傅一來匡扶先帝,中興大宋,二來罷詩賦用經義,有補於聖教,豈是韓、楊輩,只得治文一事?」

  韓愈單謚文,楊億也單謚文,兩人以文學聞名一時,謚號亦以此而來。

  一個老頭子從小間裡挪出來,苦笑著,「輸便輸吧。」又一歎,「當初洛陽的司馬太師謚文莊,不是因為他叡圉克服。而且韓相公本有他意。老夫本以為韓相公這一回,一樣會另有想法,」

  司馬光謚文莊。

  昔年宰相夏竦死,仁宗念其曾教書資善堂,欲賜謚文正,司馬光接連上書,力阻之。後仁宗只得賜夏竦為文莊。

  等到司馬光病故,太常禮院就議了個文莊出來。據說就是為了讓司馬光跟他的老朋友親近一下。當然,明面上的說法,則是取了敬、嚴之義。

  不過還有小道消息說,當時定謚時,宰相韓岡曾經提議單謚一個『文』字,免得第二字擬定不佳,徒惹眾議,正所謂三代定謚,是蓋棺定論。但如今定謚,是揚人之美,隱人之惡,不過被另一位宰相章惇反對,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有這一事在前,遇上了爭鋒多年的王安石,難免有人會認為韓岡會設法只給王安石一個『文』,以避免紛爭。

  「本來想的是……」將賭注押在忠獻上的一個編輯道,「要是以文正謚楚王,豈不是以新學為正?難道韓相公甘心?」

  「哪有這種說法,文正本是文貞,又與聖教道統何干?」

  文正本為文貞,因避仁宗諱,方才改為文正。所以開國以來,謚文正的不過王曾、范仲淹,但從文貞改為文正的,還有真宗朝的名相王旦。

  唐梓明已經從總編輯的房內出來了,看著編輯們還在鬧,他就插話道,「各位,其實追贈、謚號這些都是小事。」

  「這些都是小事?還能有什麼大恩典?」

  「朝廷還要楚國……」唐梓明頓了一下,改口,「是楚王配享熙廟。」

  「這話倒有趣了,除了王楚王,還能有誰夠資格配享熙廟?」

  「這哪能叫恩典?富太師是很勉強。但王太傅放在這裡,挑不出其他人能比了吧?」

  配享,也就是祔祀。或者是文武之道上極其出色的古之名人,被供入文廟武廟,與孔夫子或姜太公分享香煙。或者就是一朝將相的牌位被迎入太廟,與他所侍奉的皇帝一同享受後人的祭祀。

  除了文廟武廟陪祀的牌位多一些,太廟諸帝,每位皇帝身邊也就兩三個文武大臣有資格享受祭祀。

  太祖身邊是趙普、曹彬;太宗廟以薛居正、潘美、石熙載配享;真宗是李沆、王旦、李繼隆;仁宗是王曾、呂夷簡和曹瑋;英宗朝無武臣可入太廟,故而只有以韓琦、曾公亮配享;至於熙宗,宰相好幾位,但過世的宰相中也就富弼被送進去了,其他都不夠資格。

  但王安石,富弼不夠資格,他都夠資格。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陪著熙宗皇帝了。

  讓王安石配享熙宗廟,這只能算是應有之理,不能算是什麼大恩典——連恩典都算不上。

  看著唐梓明賣關子的樣子,倒是有人靈光一閃,「莫不會是奉入文廟……不對,是陪祀文廟?」

  聽此人一言,廳中一片嘩然,連宮正都在房間裡坐不住,蹦了出來。

  唐梓明點點頭,「正是。」

  更大喧嘩聲響起,誰都想不到朝廷會這麼抬舉王安石。

  是的。

  是抬舉。

  靈牌畫像奉入文廟,真正要計較起來,也可算是陪祀,少不了一炷香。但文廟之中,有偏殿後堂,供奉了上古以來的先賢、先儒,加起來一百多人。對王安石來說,側身其間,算不上什麼恩典。

  世間公認配享孔子的,是亞聖顏回【注1】,放寬一點,就只有十二哲。而且是最近的世間,過去,陪祀的就只有十哲。

  唐時,列孔門十哲,由孔子的十位最有成就的弟子,配享孔子。其中亞聖顏回居首,站立在孔子身側。

  前些年又加了子思和孟子,為十二哲——這是因為無論新學、氣學,都是自稱繼承了思孟學派的道統。

  現在再加一個王安石……

  「這就是十三哲了。」

  「日後或許更多。」

  一人隨口一句,廳中陡然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件事:今天能添上王介甫,日後就能加上韓玉昆。

  注1:孟子在宋之前,並非儒學主流,最早被官方封為亞聖的是顏回,為唐玄宗所封。不過自唐韓愈後,孟子的地位不斷提高,牌位也是自文廟的後堂遷入正殿,但直至宋後,孟子一派徹底壓倒其他儒門分支,孟子方才成為亞聖,而顏回被改為復聖。

  另外再說一句,孔子在唐之前,只是先師,先聖乃是周公旦,文廟祭先儒,正面是周公,側面陪祀的才是孔夫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1
第11章 廟堂(中)

  【很對不住各位支持本書的書友。之前卡文,回頭把前面的從頭看了一遍,這一下子,好些天就過去了,寫得果然是太長了,也許這本書該改名叫《從措大開始》。現在算是理順了,接下來應該比較順手了。】

  六點鐘差一點的時候,趙煦醒了過來。

  《自然》上所說的生物鐘,讓曇花總在夜裡開放,讓公雞在日出時分打鳴,以及讓他習慣了早上在快到六點的時候醒過來。

  儘管在入睡前,花費了一點時間和精力,但經過了八個小時的充分睡眠,趙煦覺得自己的體力又恢復了過來。

  內外一片寂靜,明明有著十幾二十人在內外守候著,但閉上眼睛,便一點聲息也無,天子的寢殿中,彷彿連時間也一併凝固。只有身旁同枕共眠的嬪妃,正輕柔的呼吸著。氣息觸及耳廓,帶來軟酥酥的麻癢。

  趙煦向外挪了一下,睜著眼睛,望著黑乎乎的帳頂,沒有偏過頭去多看上一眼,這位把他擠到御榻邊沿的美人——這是封號,絕非外表。

  易生養所對應的體型,與趙煦的個人喜好,有著很大的區別。而福寧宮中,為了早日添丁,除了皇后之外,趙煦所有的嬪妃都是類似的體格。

  父母皆弱,子嗣必弱。所以父母體格強健,才有益於誕下健康強壯的子嗣。

  宮中七八十年來,只有一個男丁成人,就是因為幾代天子皆體弱,偏偏這幾位皇帝又喜歡嬌弱的女子,皇子生一個死一個自然不是什麼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兩府……不,都堂就是用這樣的理由,將一干更適合去唐代的女子,塞進了趙煦的後宮中。

  有她們為對照,本就有八_九分顏色的皇后,容貌更是完美到了十二分。

  趙煦至今都不明白,都堂究竟是想要一名更易操縱的幼主,還是確信自己生不出子嗣,要故作大方?

  不管哪一種的推測,都有說不通的地方,唯一能確定的,是章惇、韓岡肯定沒安好心。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當當鐘鳴,宣告著卯正或者說六點的到來。

  內間外間,也隨著噹噹的鐘鳴聲有了生氣,有如冰消雪化的河水,潺潺流動了起來。

  細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腳步聲在房內響起,趙煦立刻坐了起身。

  每天早間,服侍趙煦洗漱更衣的內侍及宮女,已經端著水盆、衣物等什物走了進來。

  「官家。」

  在已經掀開被褥,端坐在床邊的趙煦面前,宮女低頭萬福,內侍跪地行禮。

  趙煦起身。

  新來的美人才十四歲,正是貪睡的年紀,趙煦起床這麼大的動靜,也沒有驚醒她。

  「讓她繼續睡吧。」

  趙煦阻止了一個宮人叫醒床上酣睡的嬪妃。

  宮人有點吃驚的樣子,應了一聲是,退了回去。

  自從皇后嫁進來後,福寧宮中的噤口令便沒那麼嚴苛了。正常的應對不會再受到懲處,只是會被記錄下來送去給太后及宰相們過目。

  但聰明的宮人,除了『是』和『官家』之外,不會跟皇帝有更多的交流,如果趙煦有什麼不應該有的吩咐,沉默就是他們的回應。

  而趙煦也習慣了他們的沉默,也找到了相應的相處模式,日常的行事之間,盡可能的表現出自己的寬和與仁慈來。

  梳洗過後,趙煦換上了一身窄袖修身的便袍,腳底是皮底箭靴,喝了一盅日常養身滋補的熱酥酪,就出了殿門,開始每日日常的繞著福寧殿的快走。

  初春的清晨,稀薄的白霜還未融化。

  趙煦行走在殿外簷下的廊道上,呼吸徐緩綿長,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維持著穩定的節奏

  身後跟著兩名內侍,亦步亦趨。但對趙煦來說,這已可算是每天僅有的放鬆的時刻。

  從最早的時候,為了強身健體而開始的鍛煉,到現在已經成了習慣。甚至因為正旦、先帝忌辰等事耽擱了,那一整天,都會覺得哪裡不對勁,總要晚上把欠下的賬補上才舒服。

  現如今,每天早上繞著福寧殿快步走上十圈,歇下來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一天都有精神。而且走路的時候,連頭腦也靈光許多,看事情自覺也更加周全了。

  前幾天,在楚國公府被宰相趕回來之後,就有些心神不定。故而這幾日趙煦就特意圍著福寧殿,比平日多繞了兩圈,漸漸的,想得明白了,心思也安定了下來。

  在楚國公府上出聲之前,趙煦對韓岡的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都有所預備,尤其是對那些壞的結果,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用自己的挑釁惹怒了宰相,親身面對韓岡的反擊之後,趙煦發現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準備,絕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充分。

  不過,趙煦這幾天都能在報紙上看見各種或明或暗的指責和抨擊,心中倒是越來越篤定,所謂的雷霆震怒也不過是敲打而已。這讓趙煦安心下來,也讓他一直以來的猜測,更加篤定了一點。

  終究宰相們還是不敢殺自己,甚至不敢廢掉自己。

  都顧惜名聲,只會拿太后壓自己,只想著躲在太后背後撿便宜,真的正面讓他們來做了,就只會說嘴。

  太后……還有幾年好活?!

  一旦太后不在了,趙煦相信,覺得章惇、韓岡盤踞朝廷太久了的朝臣,絕不會是少數。

  『十二!』

  走完第十二圈,趙煦回到寢殿沐浴更衣。進門時習慣性的望了放置在角落處的座鐘一眼,這一趟下來,只比他過去走十圈時多了三四分鐘。

  趙煦心中有著小小的欣喜。多走了兩圈,速度還特意加快了一點,都沒覺得累,連汗也沒多出太多,這身子骨的確是比過去強了不少。

  可見太醫局給出來的方子的確不是表面文章,看著簡簡單單,卻當真是真知灼見。

  不過這也更證明了,宰相們還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儘管他們之前的那些行為,在趙煦看來已經足以抄家滅族一百次,但畢竟比不上弒君。

  宮女端來了一杯熱飲子,趙煦一口氣喝了。走進浴室,在外間脫下衣物,裡面淋浴用的蓮蓬頭已經在放水。更裡面一點,還有用水泥砌成,鑲嵌瓷磚的大號浴池。

  浴池足可容納數十人同時入浴,但有資格的進去的也只有趙煦和他的后妃,雖比不上武學裡面那座有名的游泳池,但也足以讓趙煦在其中游泳了。

  武學在寬闊的學園土地內,不僅有跑馬場,有蹴鞠場,還有一座訓練學生水性的泳池,即使是在冬日,也能讓學生鑿冰游泳。他聽說因為冬泳之後,都能喝到二兩陳年的烈酒,所以對參加冬泳訓練,武學生們都十分踴躍。

  趙煦是不可能冬天游泳的,甚至夏天游泳都不行。按照翰林醫官的說法,以他的體質,即使一場輕微的傷風感冒,都有可能惡化成肺炎。

  但趙煦每天行走健身,不免要出點汗,回來後他就會立刻沐浴更衣,免得汗濕的小衣造成寒氣侵體。有時候,他也會在浴池裡泡一泡,順便舒展一下手腳。

  更衣的外間,有一面半人多高的銀鏡。趙煦脫光了衣服,在鏡子裡面看見的,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人了。

  看著自己的鏡中影,趙煦的眉眼緩和了一點下來,神色間更多了些許期待。

  再過一段時間,筋骨和五臟六腑都調理好了,他也該有子嗣了。若他始終無後,那群_奸賊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養在宮裡的那兩個小孩子過繼到自己的名下。

  趙煦嘴角微微扯動,冰冷的笑了一下。只是為了不讓章惇、韓岡這兩個奸賊如願以償,他就不會放下著日常的鍛煉。

  在浴室中,趙煦被服侍著簡單的沖了一個澡,擦乾頭髮,換了身乾淨衣服,來到日常起居的偏廳。

  趙煦的皇后和嬪妃們,都已經在偏廳等候多時。趙煦一進來,便齊齊向他行禮。

  皇后莊重,下面的嬪妃又不甚得寵,冷冰冰的禮數之後,嬪妃們退了出去,而皇后則留下來陪趙煦用膳。

  比起過於豐滿的嬪妃們,趙煦也更覺得,還是皇后在眼前不至於倒胃口。

  但也僅僅是『不至於倒胃口』罷了。

  在桌旁落座,趙煦讀報,皇后喝粥,兩人相對無言,彷彿陌生人一般。

  論起皇后的相貌,自然是極好的,一點沒有遺傳到她的祖父那張黑面孔,看見她,就彷彿看見了江南水鄉的秀色。

  但她是王安石的孫女,趙煦在她面前總有幾分抬不起頭,而皇后本人,也不是體貼親近的性格,成婚不久,趙煦便對她敬而遠之。在幾次爭執之後,皇后更是變得冷漠如冰。

  趙煦經常在想,選後時,如果是更勝皇后一籌、也更得母親喜愛的狄氏女入宮為後,那他在她面前就不必心虛氣短。只可惜王安石的面子太大,而宰相們又說樞密使家的女兒為人做妾室,有失大臣體面,硬是阻了這樁姻緣,也不知如今花落誰家。

  今天的報紙一疊放在桌上。

  趙煦落座後,就熟練的拿起了放在上面的第一份。

  本來福寧殿裡,不說報紙,就連普通的雜書都找不到幾本,只有經傳可看。那段時間,趙煦憋悶得差點發了瘋。

  直到後來大婚,皇后嫁進來後,經過她的爭取,才得到了讀書看報的權利。

  趙煦每天要看的報紙,總是兩大快報放在最上面。

  今天擺在最上面的是齊雲快報。

  齊雲快報有個特點,不論是哪裡的天災人禍,不論是皇帝皇后的壽誕,這些新聞,永遠都成不了頭條,如果沒有來自都堂的操縱,齊雲快報的頭條就只有一個,蹴鞠。不僅僅是頭條,一年裡的大部分時間,齊雲快報連整個頭版空間都是為蹴鞠留下的。相對而言,它的同行兼對頭,倒不至於如此專注於專業上。

  趙煦對蹴鞠毫無興趣,高行雲再一次獨中三元又能如何?他甚至因為蹴鞠聯賽公認的創始人是韓岡,而對這業已傳承千載的運動而深惡痛絕。平常看這家報紙,都是直接翻過頭版,而且絕不會看內容更加豐富的第五到第八版。

  但今天趙煦的注意力卻出奇的停留在了頭版上看得,極為專注。攥著報紙的雙手手背上,青筋都迸了起來,頭都埋進了報紙中。

  半晌之後,他飛快的丟下手上的齊雲快報,拿起了另一家聯賽的報紙,接著一份又一份,最後,他怔怔的抬起頭,「竟然是真的。」

  趙煦瞟了眼坐在對面的皇后,皇后恍若未聞,依然平靜的喝著雜米粥。

  趙煦的眼神更冰冷了一點。

  雖然是他的皇后,卻不是站在他這一邊。原本還因為需要王安石庇護,不得不忍讓,現在連王安石也死了,這個女人,如今對他一點用都沒有。

  心中發了一陣狠,趙煦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報紙上。

  報紙上面的文廟二字尤為顯眼。

  奉王安石入文廟!而且還是正殿諸哲之一!

  如果在昨天,不,就是一刻鐘之前,有人跟他說,韓岡將會奉王安石進入文廟正殿,趙煦會笑上整整一刻鐘,直到喘不上氣來,這真是今年最有趣的笑話。

  在聽多了新學和氣學道統之爭的故事後,誰會相信,韓岡會給王安石這份禮遇?

  「好大方,這是要改宗了?」趙煦冷嘲熱諷。

  皇后還是彷彿沒聽到。

  但趙煦的興致反而高昂起來。

  天下誰人不知文廟的貴重?比起藥王廟那等不成氣候的供奉,文廟才是天下人公認的正道。

  韓岡能點頭同意王安石入文廟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別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給自己預留個位子。日後也能找借口,王安石進去了,難道韓岡還進不去?!

  「當世聖人做得久了,這是當真想要成聖了?」

  趙煦自言自語的嘲諷,換來了皇后冷淡的一瞥。

  但趙煦不在意。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處。

  弒君之人,怎麼可能進文廟?別說文廟、太廟了,藥王廟都不可能。

  韓岡為了自己能入文廟,日後怕是不敢來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賊子要謀害,他還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韓岡那賊子的大不敬,如今來看,不過是不咬人的狗在亂吠罷了。

  趙煦嘴角不自覺的翹了起來。想到得意處,拿了一塊胡麻燒餅,開心的一口咬下去。

  這頓飯,很久沒有吃得這麼放鬆了。

  ……………………

  王安石停靈已屆七日。

  宰相訓斥皇帝的事,還未成為焦點,便被人拋到了腦後,沒什麼人還在糾纏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廟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為關注的焦點。

  雖然這件事還沒有正式公諸於世,但按照各家報紙上刊載的說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廟正殿,就等議政會議通過了。

  公開場合,許多人在爭論王安石該不該被供入文廟正殿,私下裡,更多的人在議論韓岡這是不是為日後的自己做鋪墊。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門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親傳弟子,剩下兩位是子思、孟子,一個是孔子之孫,另一個是世所公認的再興儒門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還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才去世,就要入文廟正殿,在許多人看來也太急了些。自然順理成章的就懷疑起是否是韓岡為自己打算了。

  氣學一脈的,都在說,『韓相公肯定是夠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強了一點。』

  更親近於韓岡的,私下裡還問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廟?」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韓岡笑道,「能送進廟裡的只有牌位,我還沒死,這是咒我麼?」

  不知趣的問了這個問題的傢伙,離開時臉色蒼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廟?」

  回過頭來,章惇這麼問起來的時候,韓岡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這個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著拱拱手,算是賠罪了。

  將王安石奉入文廟正殿,這是韓岡和章惇共同的決定。

  也許文廟在正統的儒生眼中是神聖之地,但如章惇、韓岡這一類人,絕不會把分冷豬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學中這兩日歡欣鼓舞,玉昆你說該如何?」

  「喜事來了,總不能讓人愁眉苦臉。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於新黨之中,將王安石捧上去,有利於他對新黨最後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幾年的宰相,新黨早就大半站在他一邊,只是還有些死硬派,始終不肯親附。章惇礙於王安石和自己的名聲,也始終不便下手。

  現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廟正殿,再回頭來解決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沒有任何顧忌了。

  至於韓岡,本就不介意章惇統一新黨,對氣學的信心更高。

  新學對章惇只是門面問題,對韓岡,也不過是塚中枯骨,連最後一口氣都隨著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幾年前,韓岡還不會這麼做。可現如今,新學之所以還被世人所重,還能出現在科舉之中,只是氣學在儒學理論上的完善還沒有做好罷了。

  至於韓岡入文廟,這就是個笑話。

  他和至聖先師可不是一個路數。

  別人不知道文廟是什麼,但親自主持將孟子、子思送進正殿,把十哲擴大為十二哲的韓岡,卻是很清楚。

  儒門傳承,可比不上當權者的一句話,現在能進去,日後還會被搬出來。

  不過有個追求能讓人放心一點。韓岡表露在外的慾望實在太少,所謂的夢想和追求,又太過聖人了。現在這點私心,反倒讓人覺得韓相公像個人了。

  這麼想,這麼傳,卻是讓絕大多數人忘了,韓岡還是有個師傅的。

  真正要進文廟的,不是韓岡,而是張載。

  這些年來,隨著氣學格物一派的飛快擴張,張載的名聲漸漸為韓岡所掩,張載的著作又偏晦澀,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韓岡,沒忘記他的老師。

  按照韓岡和章惇協商的結果,文廟正殿,將會設四配十哲,總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顏回,曾參,孔汲,孟軻。

  顏回為復聖——因為如今儒門道統,並非傳自顏回,故不得為亞聖。孔汲【子思】是述聖,述是繼承的意思。曾參,是子思之師,思孟學派之宗,故為宗聖。孟子是今之道統所繫,所以是亞聖。

  抬舉孟子,只為了他的一句話——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當然,還有那一句:『只聞誅一獨_夫,不聞弒君也。』

  四配接下來,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張載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親傳弟子。也就是論語中,被孔子讚許的以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方面各有見長的十位弟子,除去顏回、曾參後的八人。

  「這文廟的事,就讓外面先傳著吧。」章惇拿著外面的傳言當笑話,笑說了兩句,也就放下來,「過些日子,他們就知道真相了。」

  「嗯,這些事不值一提。」韓岡點頭,又道:「皇帝那邊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來,問:「怎麼了?」

  「世間都知道起居依時、舉動有節可延年益壽,但能夠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難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經擬定的健身計劃,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沒能堅持下來,總是被各種各樣突發事件給耽擱了。

  「皇帝每日六點起,十點睡,保證八個小時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個小時繞著福寧宮行走。」韓岡不出意料的看見章惇神色凝重起來,「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堅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對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瞭解,不過他從沒有關注這個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數皇帝的鍛煉時間。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韓岡報出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數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會停上一天。」

  章惇的雙眉,稍稍收攏了一點。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堅持快走鍛煉的習慣,但他沒有去計算皇帝堅持的時間。直到聽到韓岡的介紹,他才發覺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脅。

  要說《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關注的方向,肯定是醫學,而醫學方面最受人重視的,卻是日常養生。

  無數人都按照一些有關養生的論文中的指點,去強身健體,以求能延年益壽。這樣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員。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鍛煉中所體現出來的意志力,這才是最值得關注的地方。

  見章惇皺眉不言,韓岡又道:「皇帝的醫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體檢部分,皇帝的各項指標,雖然弱於正常標準,但還是遠勝於久病纏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間的憂色,在這一笑之中,煙消雲散。

  如果說有哪位病人,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忽然看見周圍一圈醫生圍著,一個個都看不見笑模樣,他會怎麼想?外人——比如鄰居——看見這家有許多醫生進進出出,又會怎麼想?

  如果類似的情況,隔一兩年就有一次呢?人們會怎麼想,病人自己會怎麼想?

  韓岡不會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動大半個太醫局。但每隔一兩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點,太醫局就會傾巢而出,然後鬧騰個大半個月,驚動整個京城……

  正是由於都堂通過各種渠道和手段,這般常年累月的對外宣傳皇帝的體質虛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親——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為先例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趙煦本身過於單薄且發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確信了這一點。甚至是給皇帝診治的太醫,韓岡確信他們中的大多數,也被迷惑了,從他們所記錄的醫案中可以看得出來。

  如今酒樓茶肆之中,酒酣耳熱之時,東京士民議論起宰相們會如何處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觀點,從逼皇帝內禪太祖之後,到圈禁皇帝終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說宰相們會行弒君之事,只會惹來一陣嘲笑——皇帝時不時就大病一場,每次都是太醫們費盡心力才救了回來,每次都是滿京師搜羅貴重藥物,流水一般的往宮裡面送。任誰來看,相公們當真要讓皇帝死,只要吩咐太醫們少開帖藥就好。

  這麼些年來,韓岡、章惇費了那麼多心思進行鋪墊,當真哪天嫌趙煦太礙眼了,想下手時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顧忌太多。

  但章惇和韓岡都沒有打算給御座上換張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們需要他這個皇帝。」韓岡由衷的說道。

  他在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一個成年的、身處太平之時,卻無法收服人心、讓天下臣民無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難得。

  現在的趙煦,完全是毫無忠心的臣子們十幾年來努力培養的結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殘梅,從小就被困紮著,扭曲了正常的生長方向,長大之後,便成了一副怪異的模樣。

  但韓岡一點都沒有覺得虧心。就是把趙煦培養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好一點的,就像韓琦,還能回家養老,差一點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麼對待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就算沒有當年的那樁意外,韓岡也沒打算做一個忠心耿耿的純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交託給一個憑血緣獲得權力的小兒。

  而韓岡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弒父弒君』之後,章惇的想法。

  正是經過了那一樁悲劇,在兩人刻意推動下,趙煦才變成了如今這幅不得人心的模樣。

  韓岡和章惇好不容易培養出了這麼一個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場的時候,怎麼可能就隨便拋棄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決於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議政大臣們的需要。

  現在韓岡和章惇正需要這樣的皇帝。

  「現在是少不了他,權衡輕重,有他在比沒他在要好。」

  章惇還記得自己當年讀書的時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夠刻苦了,但還是比不上皇帝這般極為規律,儘管皇帝能有這樣的毅力,應當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緣故。不比普通的讀書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樓解悶,沒有那麼多娛樂活動的皇帝,自然只有規律的生活。

  但結論是建立在結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對章惇和韓岡來說,一個性格堅毅的皇帝,已經證明了他的危險性。

  現在章惇權衡輕重,認為還是留著皇帝更有用一點。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經不言自明。

  韓岡嘴角向上翹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那就請皇帝再多辛苦一陣子好了。」

  「嗯,一陣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2
第12章 廟堂(三)

  【國慶之後自動更新的三章竟然都沒有設定時間,實在是對不住各位。今天才發現,回頭看了看,過節時匆匆忙忙寫的又不盡如人意,再修改一下,現在發出來。今晚總共五更,這是第一更。】

  李承之正在看今天新出的報紙。

  面前是一碗雜米粥,五六碟小菜,年紀大了,養生惜福,吃喝都是以簡單淡味為上。

  筷子不時的在碗碟中劃拉幾下,眼睛則鑽進了報紙裡,片刻也不稍離。

  雖然貴為參知政事,但李承之就跟京師中的許多人一樣,早上起來一邊吃飯,一邊看報,也不在意個人的形象問題。

  不過今天的情況尤其嚴重,服侍在李承之身邊的老僕,視線在李承之專注的臉上,和桌上灑落的稀粥小菜之間打轉。

  這位每天一大清早,都要在李承之書房的桌台和窗棱上,用手指檢測僕人們清掃工作成果的老人,暫時還拿不定主意,到底是提醒主人注意以下形象,還是讓他繼續在餐桌前思考。

  李承之正全神貫注在一篇報導上。

  之前兩天,王安石將入文廟的消息在報紙上披露,在京師士林和朝堂中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這一篇正是其後續,澄清了世人的疑問,也展示了韓岡的野心。想必今天有許多人恍然大悟。

  但李承之不是,身為參知政事,他當然知道韓岡和章惇的盤算。

  想到外界前兩日還在猜測韓岡的用心,直到今日才能得知真相,縱以李承之老辣,城府已如淵海,心中也不免帶上一絲絲優越感。

  只是韓岡送張載入文廟,本也應當是情理之中,與他為了自身入文廟才力捧王安石,兩種猜測應該各居其半才是。偏偏說韓岡為己鋪路的議論甚囂塵上,細細想來,卻又可怪之處。

  李承之在一篇篇報導中推敲文字,卻也沒弄清楚其中的關竅。只是按常理推斷,應該是跟韓岡有關。

  不論如何,當報紙掌握在韓岡手中,他想要那種傳言流傳,就會有哪種傳言流傳。

  不一定要刊登在報紙上,為了挖掘新聞而鋪開來的一張網,可以把京師中的任何消息傳到韓岡耳中,也能把韓岡的意願傳到京師各處。

  李承之的眼神幽暗了幾分。

  如此利器,不能掌握在自己手裡,卻讓其他人如臂使指一般的操控著,到了他這個等級,睡覺都要睜一隻眼才能安心。

  一開始兩家快報的內容只是聯賽戰報加廣告,混跡在京城無數的小報、揭帖之中,朝堂上下大多沒放在心上。而兩大聯賽的背後靠山,趙姓曹姓高姓向姓充斥其間,眼光長遠的朝臣中,也沒人願意去出這個風頭,只想再等等看。

  這一耽擱,就再也挽回不了。等到朝中許多有識之士,覺得即使會惹起宗室勳貴們的反撲也不能不管的時候,韓岡已經成了朝廷的代表。

  做賊的後=台,卻管著抓賊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韓岡通過報紙,牢牢把握著京師的輿論,李承之即使是內定的接班人,也不會認為自己有機會染指。除非熬到韓岡死了。

  韓琦死了,富弼死了,司馬光死了,王安石也死了,但文彥博還厚顏無恥的活著,都九十歲了,看起來是要做個百歲人瑞的樣子。

  而韓岡,就算不提以訛傳訛的藥王弟子這一茬,他本人也是擅於養生,體格又健壯,就算不跟文彥博比,七八十歲還是能活到的。

  三四十年後的事,李承之自己是不指望能看到了。

  就像之前兩天議論韓岡入文廟的事。日後韓岡能不能進文廟,這是幾十年後的事了,讓那時候的人去處理,至於現在,顧著眼前罷了。

  壞了興致,李承之收起了報紙,安安靜靜的吃完了今天的早餐。

  清晨悠閒的時光很是短暫,但已經比過去更長了許多。

  不用上朝,不用早起,每日的都堂會,巳正才開始,議政會議十日一次,對於宰輔們來說,他們的日常生活可以變得十分舒緩悠閒。

  李承之已經習慣了天亮後起床,悠悠然然的吃完早飯,然後見一兩個客人,再乘車去都堂。

  如果哪一天,李承之他回到寅時就要起床的時候,他也想造反了。

  每天早上,李承之會接待的客人,重要性不好說,但肯定是他不打算用太多時間接待的。

  今天約好時間上門來的,是太常禮院韓忠彥的親信門客。

  韓忠彥是韓琦之子,議政而已,在朝中並不得志——如果是從他的根腳來看。如今正在走李承之的門路。

  李承之有意利用韓家的人脈擴張自己的勢力,但韓忠彥最近的請託,卻讓李承之難以接受。

  「非是我不欲助師朴。實是師朴所薦的王岩叟為章相所厭,如何做得了議政?」

  王岩叟曾為韓琦門人,韓忠彥欲舉王岩叟入議政,自然是有他的私心。

  李承之對此自然是連番推脫,一方面王岩叟不得章惇之喜,另一方面,李承之也不願意看見韓忠彥反客為主。

  那門客聽到李承之的拒絕,並未現出難色,看起來反而是在他意料之中。

  「聽聞章相意欲以宰相兼樞密。」門客輕聲說道。

  李承之臉色微微一變。

  都堂是兩府合衙辦公之所,同時也讓宰相的手腳理所當然的伸進了樞密院。

  如今軍國大事,宰相皆有與議,宰相要兼任樞密使,京師中早就有所傳言,甚至過去這些年,都有不少下面的小臣上書,請求宰相兼任樞密使,從中搏一個富貴。不過這麼些年,兩位宰相卻始終沒有真正動手。

  但最近,傳言不再是傳言。

  韓岡即將離任,章惇意欲統括軍國之事的意志也愈加強烈。

  李承之也從韓岡那邊聽到了一點消息,說是宰相兼任樞密使,是其干預軍事名正言順,但在樞密院處理日常公事的,還是獨任其職的知樞密院事,而不是東府官員。

  這是韓岡打算未雨綢繆。避免日後衝突,先讓出一步。承認本就已經是現實的宰相干預軍事的事實,再劃下一個道道,以防日後章惇再得寸進尺。

  另一方面,也是要與章惇進行交換。確保日後宰相儘管大權獨攬,也必須受到大議會的牽制。

  按照李承之的推測,日後東府設二相三參,繼續延續如今的局面。而樞密院中,排除授予武將的同簽書樞密院事一職外,還有五個職位。

  樞密使,知樞密院事,樞密副使,同知樞密院事,簽書樞密院事這五個位置。其中的樞密使,就由首相兼任。次相只管東府,不問西府事。

  李承之對此是不滿意的。不過他自問隱藏得很好。不管是對日後都堂變化的預測,還是本人的情緒,都隱藏得很深,不覺的有人會看出來。

  可是,今天的這位來自韓忠彥門下的賓客,卻在試探於他。

  是韓忠彥已經得到了消息?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承之心念急轉,變化的臉色已經回覆了正常,漫不經意的瞟了一眼,「哦,竟有此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3
第13章 廟堂(四)

  李承之的回應漫不經心,甚至還帶了點戲謔的笑意,彷彿聽到了一個可笑的無稽之談。

  但韓忠彥家的親信門客卻雙眼一亮,李承之沒有否定,甚至趕人,這就是機會了。

  宰相要兼任樞密使,這是否是事實,其實並不重要。最重要的,他要幫主人說服李承之。

  即使這一條是沒來由的假消息,他也要設法讓李承之相信。先引起李承之的興趣,然後才能說服他。

  能否說服且不論,他對引起李承之的興趣是頗有信心。

  因為李承之,已經是預定中的要接替韓岡擔任宰相的唯一人選。

  趕在大議會正式召開之前,他會成為僅次於章惇的次相。與章惇和幾位同僚一起,共同掌握這個擁有億萬子民的國度。

  既然成為與章惇並立的宰相,這位門客相信,李承之不會甘心於自己的權限只能局限於政務,而不能主導軍事,那樣的話,與參知政事又有何區別?

  門客更向前傾了一點:「北疆寨防,宰相所預,樞密唯唯而已。交州興兵,又是宰相所擬,樞密應聲從事。」

  河北一邊興修通往遼國的鐵路,一邊在鐵路兩邊大修寨堡,尤其是在邊境鐵路相接處,兩國的城寨遙遙對峙,只有兩里之遙,用安設在城壘中的重型火炮,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兩位宰相所控制。

  而交州方面,於前年徹底攻滅占城國【越南南部】,設立了林邑州。

  這是因為國中垂涎於南洋沃土而開展的戰爭。不過這一次的軍事行動,與其叫做戰爭,不如稱之為武裝遊行。

  占城國力本就衰弱,又因為交州的種植園主對奴工的需要,而常年失血,早已是一座梁斷柱倒的破屋子。

  當朝廷決定對占城用兵,直到最後,也只動了區區兩個指揮的神機營,以及三個指揮的廣西禁軍,剩下的,都是由廣西洞蠻組成,跟隨在頭狼身後的群狼。

  但這場戰爭中,唯一一次可以稱為會戰,是攻克占城國都的戰鬥。只是主角不是來自東京開封,武裝到牙齒的神機營,而是出發自廣州的南洋水師。

  南洋水師本奉命為偏師,橫掠占城沿海,同時防止三佛齊的援軍從海上進入占城。

  但南洋水師這一回,在拿下了占城國都最近的港口之後,派出了一千三百名水手登岸,帶著八門三寸炮,一舉攻佔了舊州,俘獲占城王以下大臣貴人上千人,順便氣瘋了領軍南下的主將。

  林邑州的設立,誕生了更多的種植園。無數勳貴富戶,歡呼雀躍的奔向南方的瘴癘之地。可以想見,未來會有更多的稻米,更多的香料,更多的靛草,運送到中國之地。

  但這一場戰爭,同樣是由宰相主導,樞密院配合而已——儘管兩府成員家家戶戶都在其中得到了莫大的好處,但其中最大的一份,還是由首相章惇笑納。

  這些事,都不用門客細說,李承之自己都明白。

  門客放低聲音,「如今朝廷不說大興兵戈,就是調上一兩個指揮的兵馬,也會報予宰相處斷。章相要兼任樞密使,難道不是順理成章?」

  當然是順理成章。

  章惇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有了這樣的心思。

  而且過去也是多有舊例,或者說,這就是五代的例子。

  五代輔相多兼樞密使,太祖時沿用的後週三相,范質、王溥、魏仁浦皆兼樞密使,後趙普也兼任樞密使。但隨著太祖太宗打壓相權,宰相兼任樞密使的情形越來越少見。

  到了仁宗時,因為西夏叛亂,加之遼人虎視眈眈,為了全力禦敵,又給宰相加上樞密使的兼職。而隨著慶歷和議的簽訂,西事漸漸轉為長期化,宰相兼問兵事的權力,便又被剝奪去。

  直至如今,兩位宰相皆是曾經領軍破國的名帥,深明軍事,反而勝過樞密院的成員,最重要的是沒有皇帝干涉,他們就毫不猶豫的撈過了界。

  甚至將兩府搬出了皇城,搬進了新修的都堂,美其名曰合衙辦公,實際上,就是為了能夠干預軍事。

  但李承之只是笑,卻不搭腔。

  順理成章已經許多年了,就是章惇要兼樞密使,李承之兼樞密使,韓忠彥又能如何?

  「在下知參政心有顧忌。若參政欲爭短長,開罪了章相,來日恐怕這集賢之位,只能讓與他人。」

  單刀直入的刺激,李承之安之若素:「宰相之位,安能私相授受?」

  「參政何必如此,參政將接掌相位,此事朝堂又有誰人不知?」

  李承之仍是笑而不言。

  宰相之位私相授受,這在皇帝親政的時代,這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宰輔任免,要是掌握在宰輔之手,皇帝還有什麼事能干預?別說說話了,連立足之地都不一定能找到了。

  就如如今,皇帝無法干預朝堂人事,只是在皇后祖父的喪禮上說錯了一句話,就被宰相趕了回去——而且那句話還不能說他錯了,如果是他的父親、祖父,說了類似一句之後,喪家都得感激涕零的跪謝天恩,而宰輔們也會連篇累牘的讚美聖德無疆。

  現在韓岡打算辭去相位,安排李承之接手,誰能說什麼?

  李承之算是韓岡的一系。自從他在當年第一次宰輔選舉中,投票站在了韓岡一邊,他就是韓岡一系的第二號人物。

  由於韓岡身上的光輝太過強烈,讓李承之黯然失色,一直處在陰影之中。而且韓岡一系的新人又層出不窮,使得李承之在外始終聲名不振。

  但韓岡如今按照過去的承諾而辭去相位,能夠在他之後,順利接手相位,又能在都堂之中,繼續發出韓系自己的聲音的,就只有李承之一人而已。

  從王安石開始變法,李承之便是變法派的中堅之一,資格之老,並不輸於章惇多少。

  之後李承之因為與新黨同仁不合,憤而轉換門庭,在韓岡的回報下,坐穩了十年的參政之位。

  除了韓岡之外,韓系之中,誰的資格能比他更勝一籌?

  德行淺薄的沈括不行,已經致仕的王居卿不行,游師雄,黃裳之輩更不行。

  韓岡離任後,那個宰相的職位,基本上已經確定交由李承之接任。

  門客所說,的確是世人皆知的事實。如果想來說服李承之,只是這些話,遠遠不夠。

  李承之等著門客圖窮匕見,拿出真正的底牌,而門客沒有讓他失望:

  「但參政可還知曉,章相欲改昭文、史館、集賢之分,為左右二相,分掌各司諸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4
第14章 廟堂(五)

  【第三更,還有兩更】

  左相,右相。

  離開家的時候,李承之有幾分遺憾,選在晨間接待訪客,對話只能倉促結束。

  不過他也有幾分慶幸,聽到韓忠彥門客爆出的消息,自己心中的震動,沒可能不反應在表面上。再多說一陣,心事暴露得更多,恐怕會給了韓忠彥可以操持的把柄。

  從對話中離開,坐在馬車上,李承之已經不再去多想韓忠彥的消息來源,也不去想韓忠彥能利用這個明顯有時限的消息,博取到多少好處。

  他現在只關心兩件事,第一,真偽。第二,應對。

  車窗外的街道,已經是車水馬龍。

  李承之的馬車,在前後元隨的簇擁下緩緩而行。

  已經不是一官出巡,群人避道的年月。現如今朝廷頒布道路安全法,路上的行人車馬,都要靠右行駛。還強調了車馬道和行人道。

  即使是宰相出門,也不過是因為隨行人員多一點,能夠保證前後不會有其他車馬混進來,不會逼著對面而來的車馬停駛,更不會趕著正在走路的行人避讓到路邊的屋簷下去。

  尋常官員出巡,如果必須是前後喝道清路,旗牌官和護衛隨從都得以騎馬乘車,不會向過去一樣,前後旗牌官舉牌步行,中間官員騎馬,將通行車馬的大路,擋得水洩不通。

  雖然少了些體面,不過對於困擾京師內部的交通問題,也少了許多影響。天知道,京師之中有多少車馬,按照群牧司的登記,京畿內部的在冊馬匹,有十八萬之多。而就如人丁有逃籍的黑戶一樣,沒入冊的私人馬匹,其實也不在少數。而且馬車也越來越多,等閒富戶,家裡就備上一輛馬車,養個三五匹馬。

  京師的街道雖是寬闊,但在越來越多的車馬面前,還是顯得太過狹窄。更嚴重的是行人車馬混行,使得道路擁堵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而事故亦是頻頻發生。

  因而才有了交通安全法的出、台。

  因為宰輔們的以身作則,加上開封府的棍棒和罰金的功勞,上路靠右行,穿越路口看指揮,行人不上車馬道,車馬不走人行道,這些條款已經深入人心。

  開封府的街道秩序,如今井井有條,看行人裝束,不是綾羅綢緞,就是精紡的棉毛織物,一個個都是富足、健康。這就像大宋的軍政事,在兩位宰相的領導下,蒸蒸日上,井井有條。

  真偽問題,其實已經可以確認了七八成。

  如果是自己,把天下治理得國泰民安,四夷賓服,手握大權,負天下之重望,而另一個能夠匹敵的同僚,又要離開朝堂,李承之覺得自己肯定會想更進一步。

  韓岡雖然不能說是要離開朝堂,但很明顯的,他不可能再把朝政操控的如臂使指一般。那麼,章惇有些想法,也是理所當然。

  至於應對,李承之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做。

  冒出來的想法很多,但可以實行的卻很少。

  左右的確有高下之別,古法右者為尊,如今則是左為尊。

  如果當真改易官職,章惇為左相,自己為右相,這是不必說的。

  不是這個並不是重點,現如今的宰相之制,首相次相末相,高低分得很清楚。

  重要的是,在改制的過程中,章惇會撈走多少好處?

  這絕不是杞人憂天。

  能想像得到,章惇會自覺地將變革局限在宰相之位上嗎?必定會跟隨整個……至少大半個官僚制度的變革!

  章惇——他肯定會在改變官制的過程中,瓜分一大塊的好處走。

  而韓岡,會不會向章惇妥協,這是沒辦法確定的。至少按照過去的例子,這個可能,至少五成以上。

  宰相之所以貴重,並不是因為禮絕百僚的榮耀,而是因為掌天下庶政,無不顧問的權力,尤其是在今日,除了沒有天子之威儀之外,凡事一言以決,已經跟皇帝沒有多少區別了。即使有時候會受到反對,難道皇帝不也是如此嗎?

  如果章惇主導的改變,讓他成為有實無名的皇帝,讓自己只能做一個掛著宰相之名的參知政事,那李承之覺得,還不如維持現狀,自己安安心心做一個參知政事為好——那等有名無權的宰相,從來都是拉出來擋罪的工具。

  李承之下車時,眉宇間還是帶著一絲憂慮。宰輔們的居所就在都堂近處,留給他思考時間還是太短了一點。

  最後的得到的結論,就只有必須跟韓岡通報,問明韓岡的態度,不然什麼事情都做不得。

  「景叔。」從馬車上下來,李承之立刻旁邊同時下車的一人打個招呼,「什麼時候回京的?」

  來人膚色黝黑,容顏滄桑,看起來頗受了許多風吹日曬之苦,臉上多有疲色,沒有休息好的樣子。

  見到李承之,他先行了禮問了好,然後才音聲瘖啞的答道:「就昨天夜裡。」

  李承之走近了過來,他嚴肅的臉上,多了一份親切的笑容,「一夜沒睡?」

  「回來後就去見了韓相公,還沒有睡。」

  「韓相公……」在臣僚眼中,秉性嚴重,可敬可畏的參知政事,此刻笑容可掬,「你們是師兄弟,還說得這般生疏。」

  「禮不可廢。」

  韓岡的師兄,張載諸弟子中,名位僅次於韓岡的游師雄,認真地回道。

  翰林學士,同判鐵路總局。這是游師雄現在位置。

  而就跟正做著參知政事,卻即將接任宰相的李承之一樣,游師雄也有一個將接手的位置,判鐵路總局,同時還即將升任簽書樞密院事,頂替另有任用的沈括——不是很多人猜測的黃裳,而是韓岡的這位一直遠踞隴西的師兄。

  游師雄在關西任職多年,之後又主持對西域的攻略,在京中名氣雖不如正做著開封知府的黃裳大,但資歷功勳還在黃裳之上——比一比做進士的時間就知道著資歷差多遠。在韓岡這一系內部,游師雄是始終壓黃裳一頭。

  這就是韓岡留下的後手,在他離任後,李承之、沈括、游師雄,一個頂一個,接下前一位留下的空缺。同時還為五年十年之後,做好準備。

  以李承之的年紀接下來兩個五年的任期做滿,也差不多該退休了。沈括也差不多在那時候致仕。

  有了十年的時間,游師雄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接手相位。而黃裳在積累了諸多資歷後,也有足夠的資格晉身都堂。

  韓岡在都堂中擁有兩到三名嫡系,已經足以保證氣學的利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5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5章 廟堂(六)

  【第四更,還差一更。 】

  看游師雄的容色,就知道他這個位置絕不好做。

  雖然掌管鐵路總局的權力極大,甚至在中書百司中排名第一——能由一樞密兼任,可見這個衙門的重要性。

  中書門下轄下的衙門,卻要樞密院的副二官來兼職,亦可見主官必須身兼文武。

  因為這個位置太重要了,就像人體內的大血管,斷了可就要人命的。

  舊日一轉運使,資歷稍長,便可入侍從之列。江淮六路發運使,三門白波發運使,以及後來的荊湖兩路發運使、湖廣四路發運使,這種關係朝廷命脈的漕司衙門的主官,更是非資深侍從官,乃至兩制官不得授。

  而鐵路總局對天下運輸的干係,比執掌汴水綱運的江淮六路更重十倍。不僅要主持公私輸送、軍需轉運,同時還要主持營造、維修的工作,偶爾還有調兵平叛的任務。

  專業性的職位,選用不合格的官員就職,最好也只能是守成,更大的可能是鬧出一團亂子,浪費億萬公帑事小,弄得兵備也跟著出亂子,那可就事大了。

  遼國的鐵路網規模遠不如大宋,但初建時還是鬧出了不小的紕漏,要不是遼國的根基建立在馬背上,大宋這邊,心動的絕不止章惇一人。

  如果拿第一任的沈括來作為標桿,判鐵路總局這一職司,要知軍事,要明營造,要擅政務,要通會計,同時資望還必須足夠高,要夠得到樞密院的副職——畢竟是事關國家命脈的權柄,資望、官位稍低一點就壓制不住。

  天下間數萬官員,能符合這些標準的,也不過寥寥數人。

  但話說回來,以上諸條其實都不重要。除了本身的官位要達到標準之外,有能無能都不是問題,重要的是看背\景、靠山。

  沒有靠山,再有能耐也坐不上去。有了靠山,平庸之輩也能身居高位。

  就如江淮六路發運使,前後數十人,並不是人人都能如薛向一般,在位置上游刃有餘。要不然,薛向之前的汴河綱運,也不會年年上報兩成的耗羨。

  幸好,這個新設立僅僅十載的鐵路總局,還沒有感染上其他衙門那種屍居餘氣、得過且過、雁過拔毛的毛病。

  這個新衙門,正是百事具興之時,在看根腳之餘,也會看一看能力和操守。縱使是氣學中人,如果才幹難孚眾望,也難以躋身其中。

  所以緊隨沈括之後的游師雄,儘管他在甘隴協助鐵路總局,主持了興修貫穿河西走廊的甘涼、甘肅、蘭涼各分段的工役,同時又有作為帥臣的充足經驗,但他還是要代替沈括,在天下各處的鐵路工地上,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幹之後,才能在日後順利的接手鐵路總局。

  在眼下,游師雄依然僅僅是翰林學士兼同判鐵路總局,能夠參加議政會議的資格來自翰林學士,而不是一個需要他跑遍天南海北,一年只有兩個月能在京師的差事。

  這樣的辛勞,讓游師雄的外表,與他實際年齡相差甚遠。

  「景叔,多多保重身體才是。」

  李承之長輩一樣的叮囑著游師雄,額頭的皺紋中都閃現著慈祥的光澤。

  「多謝參政,師雄明白。」

  游師雄回答得嚴肅謹慎,不留半點口實與人。

  真像沈括。

  李承之想。

  鐵路總局前後兩任主事者,這經歷、人品、性格都天差地遠,怎麼外在的表現就這麼像?

  沈括他好理解,畢竟人品為世人所論,行事不得不謹慎。

  不過在沈括為了鐵路鞠躬盡瘁之後,已經憑借多年來的功勳,抵消了過去給人的反覆無常的印象。如果是十年前,沈括還會被說成是『壬人』,到了現在,已經沒什麼人會這麼說了。

  所以能接下參知政事一職,從樞密院轉到中書門下這裡。

  但游師雄卻又為何?

  韓岡的師兄,身後有根深葉茂的氣學,手底下有無數同門,軍功顯赫,功績纍纍,他完全不必像沈括一樣謹小慎微。

  游師雄的性格,按照李承之過去的瞭解,也絕不是眼前這般。或者說,跟這兩年表現出來的性格,並不相似。

  這倒有些有意思了。

  他到底在提防誰?還是對所有人都提防著?

  「還是多注意為是。你看王壽明,就是太不注意養生了,否則何至於六十多歲就告病?玉昆相公多有倚重他之處,偏偏就病了。」

  王居卿老病,前年年底不得不致仕,游師雄也就是那時候被調回了京師,成為沈括的副手。

  李承之與游師雄並肩走著,一邊不露痕跡的觀察,一邊說著閒話,「我這邊有個四物湯的方子,還是上一回楊德時楊太醫回京時討來的,不是補血的,是養氣的。只留下黃芪一味,其他都換了。我喝著倒不錯,夜裡能睡得安穩了,白天也就多了精神。想來景叔你喝了當也有用,不過用藥的份量還得斟酌一下,等明兒我把方子找出來,你去厚生司找人添減。」

  「多謝參政……」

  游師雄邊聽邊點頭,最後還道了聲謝,感謝李承之的關心和饋贈。只是說話的口吻,還是嚴肅恭敬。

  「也別謝我這老頭子,你這位置是重中之重,鐵路總局萬萬不可有失,虎視眈眈的不知多少。莫說四物湯,就是天天龍肝鳳髓,也得給你預備下。」

  「鐵路之重,師雄明白。也只望能不負國恩,不負相公所托。」

  李承之的關心,拳拳可見,游師雄也不得不表白一下心跡。

  只是從游師雄的話裡,聽不出多少擔心。

  他的確是不用擔心的,因為他的位置,有兩位宰相聯合作保,就是出了事,不得不交出職司,最後還是會落到自己人的手中。更不用說他也不知道章惇的打算,

  韓岡是將銓曹四選中的三個衙門讓給了章惇,才將鐵路總局化為自己的自留地。

  而且章惇也爭不過韓岡,氣學門人充斥鐵路總局之中,從上到下全都是張門弟子,派了誰來都是被架空的份。

  韓岡有謙讓之禮,章惇自不會與盟友平生嫌隙。

  章惇、韓岡聯手把持朝政十數載,若不是雙方情誼甚篤,凡事相互協調,早就鬧翻了。好一點是決出勝負,其中一人退出,差的就是兩敗俱傷,讓別人撿了便宜,最差的就是皇帝親政,全都完蛋。

  不過這樣的默契,也讓許多人失望得很。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6
第16章 廟堂(七)

  【第五更,改了前兩章就睡著了,醒來再寫,終於把五章弄完了。不過都是小章,就當每章欠了一千字,之後會補齊。】

  稍稍幾句閒話,兩人便到了議事廳的正廳之中。

  今日是議政會議的會期。

  議政已經到了大半,適逢其會的游師雄,才會在早上來到都堂。

  其他宰輔,幾乎都到了。

  但章惇還沒到,他總是最後才到。

  而韓岡也沒到,但他從來不會像章惇一樣總是姍姍來遲,而是到得不早不晚,顯得很是中庸。

  今天韓岡沒到,則是另有原因。

  「玉昆相公進宮去了,還沒回來。」先到的沈括,跟兩人說道。

  都堂的成員每五日在皇城中值日一次,同時每半個月入朝覲見太后一回。

  但兩位宰相,則是兩三日就入宮一次,向太后稟報軍國重事,不過因為安全的緣故,章韓二人除了每半月的朝會日,決不會同時入宮,總有一個人在外面留守,以備萬一。

  太后一直在宮中休養,天下軍政諸事,都是由宰相、都堂、議政處理,事後報予太后。

  名義上,整個朝廷還是在太后的指揮下運作,而太后本身,則是得了先帝的遺詔,方可垂簾聽政。

  按照李承之從韓岡那邊聽來的說法,就像儒門道統。這大政歸屬之爭,也有所謂的法統。

  大議會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決定大政歸屬的權力,也就是廢去舊日帝位傳承的法統,而將之歸於代表天下億萬士民的大議會。

  雖然李承之對韓岡的做法,還是有幾分難以認同,但看皇帝如今的態度就知道,已經到了必須解決皇帝的時候了。

  在這一點上,李承之沒有半點心結。

  主持會議的兩位宰相還沒來,也就沒有會議時的嚴肅靜默,宰輔和議政們,大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小聲的說著話。

  沈括和游師雄,鐵路總局的正副官,也在向李承之告罪之後,到一邊說起了話。

  不過也有現在李承之面前的黃裳一樣,坐在圓桌邊,手裡捧著一本書,專注的讀著。

  「勉仲,看的什麼書?這般用心。」

  「參政!」

  幾秒之後,黃裳方才轉過了視線。看見是李承之,連忙起身,行禮問候。

  李承之回了一禮,偏過視線,看了黃裳翻在桌上的書本一眼。

  黃裳見狀,就把封面翻了過來。

  是《自然》的子刊之一,刊名就是簡單的《經義》,兩個大字縱列排在封面正中。只有封面抬頭處,能看到小了幾號的自然二字。

  李承之瞥了一眼,就問,「看到幾篇好的?沒有那種太牽強的吧?」

  「這一期還好。」黃裳指點了一下,「有幾篇的確是有些真知灼見。」

  韓岡曾經說過,氣學士人要有海納百川的胸懷,非異論,排異見,不免偏狹,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對象。換個說法,就是能拉攏的,都拉攏過來。

  《自然》旗下的這一份經義子刊,就是專門為了拉攏潛在的支持者,同時給氣學妝點門面用的。

  蜂擁投稿的各地宿儒的姓名,能編成一本一百頁的書。而通過論文刊發,成為學會會員資格的儒生,目前已有五十餘人。

  張載對儒學經典的詮釋,其嚴密性和邏輯性,比不上王安石的新學,更比不上二程的道學。

  而韓岡為了推廣他的格物之說,又必須更加彆扭的詮釋經典。儘管在與其他學派的辯論之中,都可以把辯論的焦點轉換到事實驗證上。

  隨著格物之說的發展,也越來越多的人發現,拋掉儒學,對學習格物之學,並沒有任何影響。

  但韓岡想要讓氣學徹底取代新學,成為進士科的考試內容,那就必須有一套嚴密的儒學理論。這就要招攬大儒們去為之添磚加瓦。

  李承之從黃裳手裡接過這本《經義》,隨手翻了幾頁,其中的確有幾篇還算新奇的論文,但正題上還是顯得平庸,看起來韓岡要實現他的目標,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不過,並不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李承之翻了幾頁之後,就換給了黃裳。

  他低聲問著如今的開封知府,「勉仲,今天會上要議論的事,你可有什麼新想法。」

  大議會的第四次籌備會議即將召開,前三次籌備會議,達成了不少共識,但最重要的一件事,大議員名額的分配,還是沒有著落。

  一州出兩人的平均分配法,這肯定是不可行的。本來就是拿出來作為討價還價的餘地。

  但按照戶口人丁來定議員名額,那完全是江南諸路的天下了,福建還搭不上邊,北方更不干。

  今天的議題,就是再議論一下,能得到大多數人認同的新方案……至少是更加合乎情理的新方案。

  「哪裡能有。」黃裳丟下書,「不過相公那邊應該是早有成算了。」

  「當真?」

  「猜的。不過應該是有,相公的性子,參政你也是知道的。」

  李承之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黃裳說的的確是沒錯。以韓岡的性子,什麼事不算計透了,不會拿出來在世人面前亮相。

  但黃裳又說道,「其實相公說得有一句話,私以為,還是有些意思的。」

  「哪句話?」

  「上一次籌備會,相公說得最後那句。」

  報紙上對此連篇累牘的議論,而前一次籌備大會,韓岡做總結陳詞的最後又說過,有多大的權力,就有多大的義務。

  就是這一句,引發了更加激烈的討論。

  李承之還記得,他想了想,搖搖頭,「好像有些不搭邊。」

  「把那句話反過來呢?……」黃裳手指在桌上輕輕一劃,「盡多少義務,就有多少權力?」

  李承之呼吸一滯,這句話,可就太有意思了。

  「勉仲?」李承之看向黃裳,有一個問題已經卡在嘴邊。

  黃裳搖搖頭,他知道李承之在想什麼,「猜的,不知對錯。這件事還是等相公自己揭底吧。」

  李承之點了點頭,不問了,卻也不說信了沒有。

  黃裳也不在意,又道:「倒是今天的另一樁,倒是可以多說說了。」

  李承之笑了,「我可是肯定會支持相公的。」

  因為今天的另一個議題,是要討論如何進一步推動工業發展。

  工業化,才是財富的來源。

  行商最富,這是過去人們所知道的。

  務農只能靠緩緩積累,還要靠天吃飯,出門行商發家致富則是最快的。

  而做工發家,這對很多人來說,很難想像。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見識包下幾條礦坑的冶戶莊頭——徐州的三十六坑,總計四五十家,管著數千匠人,三十年前,家家都是萬貫資財。

  對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所見過的工匠,都是打造農具菜刀的鐵匠,或是修屋箍桶的木匠,雖不算貧困,但也不會大富大貴。

  可自從西北有了棉紡織之後,開辦工坊就成了時興的潮流,只要雙眼不瞎,就知道一間運作順暢的工坊,能有多賺錢。

  一座擁有三台蒸汽磨機的磨坊,其所繳納的正稅,抵得上一個下縣十分之一的稅賦。

  而李承之家新近投產的肥皂廠——不是那種將皂角搗碎研磨,再加上香精,所和成的肥皂團,而是真正用最新的化學法製作的肥皂,向自然學會——生產多少就能賣出多少,彷彿金山銀水,其繳納的稅金,目前來看,至少一個下縣,等穩定生產之後,一個中縣沒得跑。

  李承之典起肚子,靠著椅背,想起了韓岡曾經說過的話,

  都說富可敵國,但世上有誰當真能富可敵國?一國千萬子民,所有的財產聚集起來,不啻億萬,當真能有人家的財產能與之相匹敵?

  有這份財力,要麼保不住,給人奪了去,如果保得住,完全就有能耐可以去謀奪一國了。

  說起來,周時諸侯千兒八百,敵一小國倒也說的過去。而那樣的小國,其實也就相當於如今的一縣之地。

  若行工商之事,家財勝過一縣,這並非是幻想。如果去搜羅田地,慢慢積累,則一輩子都難有敵國之富

  能比擬一縣,其實已經讓李承之心滿意足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7
第17章 廟堂(八)

  與李承之的對話忽然慢了下來。

  看著這位老參政臉上的表情,黃裳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微微的笑了一下,黃裳決定不去打擾他。

  轉頭望著正在低聲細語的一名名同僚,再過一會兒,這間大廳內,不知會有多少唇槍舌劍。

  就只為了四個字——工業發展。

  這是很時新的兩個詞組成的新詞彙。

  太新了,詞彙新,內容更新。

  儘管做官也不過十來年,但黃裳也知道,在過去,根本就沒有這種說法。

  如果是二十年前,拿出來,不知要有多少人搖頭。

  工業,詞出無典,古來只有四業,沒有單一農業工業的說法,但還是能讓人想明白。發展,同樣沒有前例,真想要領會,得要蒙一蒙了。

  把兩個詞合起來,即使學識淵博著稱的王安石、呂惠卿那些人來認,他們也只能靠蒙靠猜來理解。

  那個時候,即使是宰相,也不會管什麼產業發展。更不知道他們手中權力用對了地方,能帶來什麼樣的利益。

  想要多一點的鋼鐵,就下一道文書讓地方上的監司,催逼礦戶、冶戶再賣力點就夠了。

  想要礬業興盛,收益能填補國計,就下一道令,將礬業收歸國家專賣,讓本是礬業行會的礬樓,變成樊樓。當然,官辦的礬業之後也完蛋了。

  那時候,朝廷每年的稅賦收入,六成半在軍中,兩成半官吏,一成作為各級衙門的日常開支,所謂冗軍,冗官,冗費,三冗是也。

  至於遇到水旱蝗等災異,就少收點稅,情況差一點就免稅,再差一點,就送去幾百百本度牒,作為賑濟的本錢,也就是拿度牒跟大戶換糧來賑濟。

  除非覺得流民造反,派軍出去鎮壓的成本多過開倉放糧,否則朝廷不會同意放開倉庫,畢竟朝廷是量入為出,很難積存下來,能省則省。

  而皇帝的內庫收入,給軍中和官員的賞賜居其大半,剩下的就是雜七雜八的支出,天家自己的花用也包括其中,當然也沒有太多剩餘。

  在變法之前,給軍隊換裝,修建寨堡,都只能吃老本,仁宗時期耗光了舊年的積蓄,留給英宗、熙宗的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國庫,逼得熙宗不得不決心變法。

  至於修橋鋪路的經費,當真是沒有。與韓岡頗有恩怨的李師中,早年重新整修了中原入嶺南的官道,被世間稱為能吏——那條穿過五嶺的官道,從中唐之後,就沒有再修過。

  陝西境內,最為重要的白渠,灌區糧食產量兩三百萬石,也是自修成後就幾十年沒再整治。

  如果讓過去的宰輔,看到如今僅僅是為了維護幾近萬里的鐵路線,每年就要花去一百八十多萬貫,怕是舌頭都要嚇掉出來。而這裡面,僅僅是日常維修,並不包括日常運營的費用,更不包括建設費用。

  要是他們知道,僅僅一個鐵路總局,就有七座牧監,一年出欄上萬匹挽馬,同時還要向外購買三千到五千匹乘用馬,使得馬肉都成了列車上供貨量最大的肉類食品,為六千匹馬的沙苑監,一年才兩百餘出欄量而煩心的王安石,眼珠子都得瞪出來。

  國家現今在冊的各色馬匹,已經有兩百萬,僅是京師就有十八萬。不在冊的其實更多。只要有必要,朝廷隨時可以組織起多達幾十萬人的騎兵。

  之所以除去鎮戍西域的兩萬騎兵和龍騎兵,六十萬禁軍中的騎兵僅僅只有十萬不到,只是因為騎兵的費效比太低。用騎兵三分之一成本裝備起來的神機營,就足以消滅同樣數目的騎兵。在都堂議定的戰略中,官軍騎兵的作用,只是斥候,追敵,還有牽制遼軍騎兵。

  這就是朝廷主導產業發展的作用。

  為數眾多的工廠,帶來了軍事力量的強盛,暢通快速的運輸,使得大宋更加富裕繁華。

  現如今,朝廷在包括鐵路修築在內的工廠、道路、水利等方面的投入,已經超過軍費。

  執掌這個國家的幾十人裡面,沒人會說這筆錢不該花,因為在座的議政們都知道,這些投資能帶來更多的收益——

  ——有大宋的,更有他們的。

  黃裳只能苦笑,因為這一件事,他本身也不能置身事外。

  「勉仲?」

  耳畔聽到聲音,黃裳一驚,回過神來,就看見李承之探究的眼神。

  方才他因李承之神思不屬而心生感慨,現在他發現,自己神飛天外的時間太長了一點。

  「看勉仲你似乎有什麼想法。」。

  「沒什麼。」黃裳搖搖頭。

  如果是過去,李承之不會刨根問底,但現在,有機會他也會選擇拿捏一下,「哪一樁?」

  「啊?」

  「今天要議定的兩件事裡的哪一樁?」李承之嘴角的淺笑,帶著看透了的自信,「若是勉仲有什麼想法,你我先通個氣比較好。你看,這樣才方便配合韓相公。」

  黃裳敷衍搪塞的笑容消失了,李承之態度的變化讓他警惕起來。

  不過在提防和配合兩個選項之間,黃裳很快就選擇了配合。

  韓岡即將離任,屆時不可能像還在宰相之位時一樣,對都堂內的政事事事都能插手,能盡力保證時時可以插手,都要費大力氣——他現在的一切佈置,也只是這個目的。

  黃裳過去有事要稟報,直接是找韓岡,不會跟李承之打交道。同在韓岡旗下的兩個人,本來就不應該有太多的交流。

  但等到韓岡卸任之後,就不能延續過去的行事方式了。至少黃裳得向宰相匯報公事,兩三天一次,頻繁打交道,衝突的幾率就大了。

  所以韓岡也事先叮嚀過黃裳,讓日後與李承之打交道,切記不要因細故而生嫌隙。

  韓岡並不是白擔心。一個黨派的核心因故離開,二號人物肯定要翻江倒海一番,而三號人物、四號人物,又絕不會甘居其下,到時候

  最典型的就是新黨。當年王安石第一次罷相,呂惠卿接替,曾布、章惇和蔡確立刻動了心思,內部先鬥得不可開交。被王安石費盡心力才打壓下去的舊黨,不僅看熱鬧看得眉開眼笑,也看到了反擊的機會。

  要不是舊黨太過貪心,想一舉掀翻新黨,也不至於讓韓岡找到了說動皇帝的機會,想方設法將王安石給拉了回來。但新黨內部的矛盾,自此之後,也再也沒能彌合,四分五裂的肇因,就是在此時留下。

  不過相對與新黨,韓岡一系有一點是幸運的,就是第二號的李承之,比第一號的韓岡要年長太多,要為子孫考慮,三號的沈括名聲太壞,四號的游師雄、根基不深,五號的黃裳地位也還差一點。而韓岡本人,也還會留在京師。正常來說,不會鬧到新黨那般田地。

  但前車之鑑歷歷在目,就算情況不一樣,還是要早作預備。即是有八成不會發生,那也是有百分之二十的幾率有可能發生,是百分之十的兩倍,是百分之五的四倍。在韓岡那邊,當然是希望幾率越低越好,零做不到,也要往百分之一二方向努力。

  韓岡會叮囑自己,那是把自己當做自家人。黃裳相信,韓岡絕不會去叮囑李承之。在韓岡幕府出來的是自己,而不是李承之。所以韓岡說的是不要因『細故』而生嫌隙,大事若有分歧,自不用去附和李承之。

  黃裳只用了幾秒就做出了決定,他看了周圍一圈,只有正在跟沈括說話的游師雄轉移了注意力過來,看見黃裳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

  黃裳也把視線轉了回來,「參政你是知道的,在下曾經在西南辦過幾年差。」

  李承之笑了起來,「統軍滅國,可不能這般輕巧。」

  黃裳在西南數年,在他的配合下,徹底收拾了西南夷,還滅掉了大理。這份功績,是他能夠躋身議政行列的主因。

  李承之的順口抬舉,黃裳聽了,搖了搖頭,繼續道,「在下在西南數載,見多了赤貧的農人。有的全家就兩三條外褂,十來歲的半大小子都沒衣服穿,光著身子在外面跑。」

  李承之笑意淡了一點點,開始認真的聽著黃裳的話。

  「更窮的是山中的西南夷,就是頭人也不過幾件衣服,而下面的娃子,也就是奴隸,幾乎都是赤身裸體,最多有條布料護住私、處,跟相撲的男女差不多。」

  李承之點著頭,表示自己正專心的在聽著。

  「但這麼幾百年,上千年了,娃子們也沒鬧出事來,有些頭人,據說還是從漢時傳下來的家業。」黃裳抬眼看了一眼李承之,「參政知道為什麼?」

  這個問題根本都不用想,李承之道:「有的吃。」

  「啊,嗯。」黃裳點頭,嘆息道,「只要有得吃,他們就會老老實實的聽話。自古以來無糧不穩,沒糧吃,人要造反。沒衣穿,沒鍋碗瓢盆用,倒是出不了事。西南山多,物產豐富,人煙稀少,吃飽穿暖難,想餓死卻也不容易。」

  李承之皺眉很認真的想了一下,對黃裳道,「勉仲,你這個想法可不對了。說給玉昆相公聽,他肯定會說,不要只看工業在吸納農業人口,要看到工業對農業的反哺,要看到兩者的聯繫。」

  黃裳笑了。

  韓岡的確經常說,萬物有陰陽,有對立,也有統一。事物普遍聯繫的,不能孤立的看待問題。

  這是格物論中最核心的幾條之一。

  有識之士,早已認識到,四業並非對立。士農工商相輔相成,能夠相互促進。

  說起來,這也是如今朝廷大力發展工業的理由之一。

  大量的廉價的鐵製農具,讓內地的糧食產量增長了至少三成,而水車、耬車等農用機械的推廣,也在農田裡節省了大量的人力。

  不僅僅是農具和機械的發展。耕作,播種,品種改良,在農事上,更成書數百年的《齊民要術》,內容已經顯得太單薄了。

  「這話當然對,相公也的確教訓過在下。」黃裳停了一下,又道,「參政可還知道鳥糞石?」

  「當然。」年紀老大的李承之,腦筋轉得飛快。「上次聽人說勉仲你家有船。」

  「的確是有,」黃裳道,「在下族親買了兩條船,在南海包了一座島,正準備開採鳥糞石。」

  李承之點著頭,「做火藥、肥田都是上等,買家可不會少。」

  糞壤可做肥,這是誰都知道的。但海島上的石頭,可以做肥料,這是過去誰都不知道的。

  南洋的海島上,鳥糞積存成石,積累了成千上萬年無人問津。直至今日,被開發出來。經過各地實驗證明,粉碎後的鳥糞石是上等肥料,比起通常用的糞肥更有補於地力,如果配合糞肥,畝產量都有翻番的記錄。同時鳥糞石還能提煉出硝石,成為火藥的原料。

  黃家小門戶,遠不比上煊赫於福建的章、蘇兩家。但現在,在蘇家的商會中參了一股,正準備一船船的運回來,賣給朝廷,提煉硝石,也可以賣給雍秦商會一等的大客戶,他們在沿海的棉田用得上。

  海州等淮南東路沿海軍州,人少地多,田畝少,灘塗地倒是數以萬頃,近些年來被雍秦商會的成員大批的買下來,正逐漸改造成棉田,同時還有配套的棉紡織廠,則聚集在鄰近的一州一縣,十幾家開在一起,勾連起來,使得雍秦商會這個外來者勢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縣之地牢牢掌握。

  現在只是剛剛開發,等過上兩年,就會是一船一船的鳥糞石,從南海的荒島上開採出來,運送到大宋各處。

  黃裳相信這些事,不用解釋,李承之都知道。但黃裳所看到的,還有已經瀕臨崩潰的糧食生產。

  「但這些鳥糞石,有多少會用來糧田上,又有多少會用在棉田上?」

  李承之沉默下來,靜聽黃裳說話。

  「現在各地的種植,都是在為工廠提供原材料。江南轉而種植靛草、桑樹、甚至棉花的田地越來越多,而種糧的農戶,卻因為低廉的糧價而收入減少,不得不轉產。隨著林邑州的開發,以及荊湖廣南四路日漸繁華,湧入中原的糧食將會是現在的兩倍、三倍,到時候,江南這魚米之地,都要進口口糧了。」

  還有關隴要不是遠離中原,口糧必須自產,早就都種滿棉花了。就這樣,糧田的數量還在減少。但這一段,黃裳想想,還是沒有說。

  爆發一般的糧食產量,讓大宋可以在年年新增數百萬人口的情況下,保證數百萬匹馬匹的草料。

  「難道日後大宋億萬子民,都要依靠海外的糧食不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8
第18章 廟堂(九)

  【還有一更。】

  「跟玉昆相公說過沒有?」

  聽了黃裳的話後,李承之沉默了一下,而後問。

  黃裳的憂慮,並不是獨屬於他一人的。

  難道日後大宋億萬子民,都要依靠海外的糧食不成?

  質問過同樣或類似問題的,有國子監的學生,也有朝堂上的大臣。太多人對大宋的糧食生產發表過相似的言論,甚至可以說是陳詞濫調了。

  原本通過汴水上運的六七百萬石綱糧,讓江淮六路困擾百年的重擔,並沒有因為交州米大量運進中原而減少太多,現在還是每年有四百六七十萬石。

  儘管兩廣【交州屬於廣西】對外輸出的糧食每年已經接近一千萬石,其中大半被運到京師。與江淮六路加起來,加起來有八。九百萬石。但京師之中,就連駑馬也一天至少要配三升口糧,草料另算,百姓更是放開肚皮,開封每年運進來的糧食比過去雖增加了四百萬石,卻像個小石子一樣,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

  東京開封府,乃至整個中原腹地,對糧食的需求越來越大,但原本生產糧食的田地,卻大批的轉產。不需要太多預見力,就知道長此以往,大宋的農業會變成什麼樣子。一想到江南、兩浙,魚米之鄉,日後卻變成要靠外地輸入口糧,這不能不讓人心驚肉跳。

  「跟玉昆相公說過了嗎?」

  黃裳搖了搖頭,卻道,「提過兩次。」

  李承之唔了一聲,疑心散了一點。

  聰明人,兩次諫言都沒有得到回應,就不會提第三次了。會接受意見的,前兩次就接受了,再說多了,反而傷了情分。黃裳的說法合情合理。要是黃裳說他沒有跟韓岡講過,或是說過多次,李承之反而不會信了。

  看黃裳現在的樣子,韓岡自然是沒有接受他的勸誡。甚至有可能是韓岡反過來將黃裳當場說服,駁得無話可說。

  不過黃裳如此坦誠,這是示好?還是試探?

  似乎都不是,以李承之對黃裳的瞭解,他或許只只是就事論事。

  要說黃裳這個韓岡一手提拔起來的開封知府,會因為韓岡離開相位,而動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李承之第一個就不會相信。

  李承之他本人做到宰相,都不會去撬韓岡的牆腳,那一位在年齡上的優勢太大了。

  不過……

  李承之忽然想起了半個時辰之前,來自韓忠彥門客的那番話。

  如果官制當真會有變化,黃裳的坦誠,倒是有了另外一番解釋。

  「玉昆相公怎麼說的?」李承之輕笑著斜睨了黃裳一眼。

  黃裳想要哪個位置?李承之想。

  既然自己要接任相位,韓岡要安排門下職位,免不了要跟自己商量一下——以韓岡的為人,應該會這麼做。黃裳應該是防備節外生枝。

  「相公說人心好利,改種他物,只因種糧所得微薄,而棉桑麻藍等物有數倍之利。」

  李承之又點頭,韓岡的確是會這麼說。他又問,「勉中你是怎麼回的?」

  「若說要讓種糧有利可圖,相公就會說糧價上漲。若說朝廷發令讓田主種回糧食,相公會說沒人理會。」

  也就是根本沒敢回?李承之差點想笑。其實還可以對種植棉麻靛藍的農戶課以重稅,但這一條,別說黃裳不敢說,就是李承之,也不敢隨便提。

  韓岡就是棉家的總後。台,在明教之亂後,天下棉田的擴張,就跟韓岡和他的雍秦商會脫不開干係,讓他自斷手足,誰敢開口?

  輕嘆一聲,李承之道,「勉中,方才你說你家有兩艘船,對不對?」

  黃裳點頭。

  「載貨量多少?」

  黃裳立刻就是一副明白過來的樣子,笑道,「滿載兩萬一千石。裝鳥糞石的。只要五十艘。就能裝一百萬石糧食了。」

  「就是這個理!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李承之引用了一句梁惠王的話,道,「這是春秋時的做法。現在如今,自廣、交二州,運一百萬石糧食到中原,也不過十幾天的時間。比春秋時,河東到河內都要快得多。」

  「這個道理我也明白!」黃裳話出來,立刻警覺地看了周圍一圈,見沒人注意,方低聲又道,「可萬一哪年交州大災,幾千家種植園全都絕收,到時候中原百姓的口糧從哪裡來?」

  李承之笑道,「就是中原產糧,不也有熙寧時的大旱嗎?當時從河北到江南,就沒有不受災的地方,河北更是一年沒下雨,還不是熬過來了?終歸是有辦法的。」他想了想,又對黃裳道,「不過的確是要注意一點。說句話勉中你別介意。

  「參政請說。」黃裳道。

  「畢竟海運不比漕運和鐵路,非是官有。萬一……」

  李承之對黃裳做了一個『你明白的』眼神,沒再說下去。

  黃裳抿起嘴,臉稍稍變得有些陰沉。

  大宋的海上運輸線,是以章家為首。儘管韓家的順豐行也有很大份額,但章家哪一天有了不軌之心,立刻就能將南海上的海上運輸線給徹底斷掉。

  韓岡和他手底下的雍秦商會,控制的是棉布、玻璃等工業產業,再有私心,也不會敗壞天下。而章惇控制的是運輸,如果有了壞心。

  如果拿人做比喻,韓岡手中的工業只是體內的骨骼,斷了幾根養好就好了,正常也要不了性命,可章惇控制的海運,是人體內的大血管,斷了一根,或許就要命了。

  李承之這麼說,的確沒錯。但這位參知政事恐怕猜不到,這句話,自己跟韓岡已經說過了。

  「不過即使沒那個萬一。」李承之開始緩和氣氛,「運氣不好,遇上一場颱風,也能毀掉京師一個月的口糧。」

  黃裳點頭。

  「所以。」李承之笑著,眯起的雙眼閃起銳利的目光,「勉中你有什麼想法?」

  「什麼?」黃裳眨了眨眼,一副茫然不明的表情。

  「勉中,你就別瞞了。」李承之搖頭,「你的性子與玉昆相公相似,如果不是心中有了些念頭,就不會開口,若不是有幾分成算,也不會說給我這老頭子聽。說吧,你想要老夫怎麼幫你?」

  黃裳搖搖頭,露出了一個還是瞞不過去的尷尬笑容,「只是心裡一點想法,細處還沒有,閉門造車而已。一個,是開發湖廣……」

  正說著,門口處忽然騷動起來,黃裳和李承之望過去,立刻站了起來。

  韓岡和章惇兩位宰相,正並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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