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40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9
第29章 虛實(九)
         
  「在遼國,想要個好人緣,很簡單,把好酒擺上了就行了。一杯有一杯的交情,一碗有一碗的交情,要是有一壇十五年陳的燒刀子,那就是過命的交情了。」

  說話的男子,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即使在高高在上的王厚面前,亦是揮灑自如、言笑不拘。正是前一天趕來報信的荀諒的東家卓順。

  「看來卓東家在遼國有幾個過命的兄弟了。」王厚笑說著。

  他旁邊有秦琬作陪,為了確定遼人的動靜,他已經在天門寨守了兩天,本來早上就要走了,得到卓順從遼國趕回來的消息,又特地多等了半日。

  「有幾個相熟的朋友,一起喝喝酒罷了,不過可以幫著打聽些街頭巷尾的流言,有些頭疼腦熱的事,還能幫幫忙。」

  「遼人要是這麼好結交,就不會為患這麼多年了。卓東家能結交,人面廣,當是本身長袖善舞,商行也有那份勢力。」

  「不敢,是多虧了韓相公和馮東家心胸寬廣,都監給口飯吃。」

  「卓東家太自謙了,順豐行出身豈會是普通角色?你的名聲,我亦有曾聽聞。」

  卓順這是在北地頗有些名聲的商人,王厚是第一次見,不過聽過他的名號。

  出身自順豐行,做了十五年後,決定出去開創一番自己的事業。辭工之後,受到了順豐行的幫助,這幾年在河北邊地,外貿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在遼國那邊結交了一大幫有實力的貴人。

  邊境上各軍寨的日常物資,都是以入中法讓商人運來。早在秦琬調來主持天門寨之前,卓順就已經是天門寨最大的供貨商了。除了軍餉之外,就是糧草都是卓順運送過來交割——有鐵路是一回事,但官府主持運輸和私家商人主持運輸,效率和損耗完全不一樣。除非戰時,或是數量過於龐大,否則日常消耗的物資,都是交給商人們來轉運。其中的確有著不少貓膩,但終究比官府內部的老饕強了那麼的一點。

  秦琬初來乍到,就收服了寨中將校,也有卓順的一份功勞。如今能堅持練兵,讓士兵們不生怨言,也多虧了卓順的幫助。

  而卓順,藉由在北地軍中紮下根基,與一干將佐互利互惠,結成了一張網,籠罩了小小的安肅軍北。而同樣的網,遍及北地各路,

  「像小人這般,在順豐行中,實是車載斗量。苦幹十幾二十年,然後自立出來的人有許多,買賣做得比小人更大的,也不知有多少。」

  「我知道。」王厚帶著無盡的感慨點了點頭,「你們順豐行不一樣。」

  他是看著順豐行發起來了的。當初開拓河湟,自家父親、高遵裕和韓岡個辦了一家商行,運出隴右特產,運進中原器物。

  其中韓岡的順豐行本錢最小,但到了最後,高家的商行被併吞,自家的商行雖還在,更是依靠資格和自己的身份,在雍秦商會裡維持著高級會員的資格,有資格成為理事會的成員,但從利潤和本錢來看,其實不過中等水平。

  而順豐行,已經成了天下第一的大商會。也許普通百姓不會知道總在城外道旁建造倉庫、城內卻沒有店面的順豐行,但任何一個商人,不知道順豐行的名頭,那就是不合格,因為順豐行現在只做批發生意。

  任何一家順豐行分號,一天下來,看起來只有幾個客人出入,卻能比城內一條大街上所有商舖、酒樓的銷售額都高出許多。想想天下間有多少順豐行的分號?這是真正的富可敵國!

  這並不是因為韓岡做了宰相,至少不只是因為韓岡做了宰相的緣故,馮從義的經營能力的確出色,但也不至於到了超越陶朱公的水平。而是他們從來沒有以賺錢為主要目的——這是王厚親耳從韓岡那邊聽來的——是為讓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本著這樣的初衷,生意做得越大,也越發的得人心。

  就像眼前的卓順,聽王厚誇順豐行,立刻就笑逐顏開,滿是與有榮焉的自豪感。尋常自立門戶的商人,有幾個會對自家舊日工作的商會有這麼深的感情?

  順豐行是獨一家。

  「太尉說得是,我們順豐行的確不一樣!」卓順充滿自豪,「對於小人這等自立門戶的行中老人,行裡都是盡力扶持。小人的商行能開起來,是行裡幫忙從平安號借的錢,做的買賣,是行裡介紹的。在這北境,能輕易打開局面,更是佔了相公的光。」

  卓順說得動情起來,眼圈都開始微微泛紅,「給資源,給渠道,還通過平安號放貸。一分的年利啊,就是族中放貸,都沒有這麼少的!第一次賠了,還能選擇債轉股,然後可以從平安號再借一筆,這第二次再賠了,還能回去繼續做事,慢慢還錢。天底下的商行,哪有這般待人的?真的,沒第二家了。」

  王厚聽得也是感慨不已,韓岡和馮從義的手段,當真是學不來。真要這麼學,家裡都擺平不了。

  只有韓岡的心胸和眼光能做到了,也只有馮從義這樣能一心一意遵從韓岡信念的大掌櫃,才能配合得好。

  但這麼做,對順豐行並不是沒有好處。

  順豐行雖然佔了棉紡織、化妝品、玻璃製品、糖及糖漬食品等利潤豐厚的行業,同時還掌握了一張遍及全國的物流網絡——這也是韓岡發明的詞彙——在各地擁有大量的庫房,但還有許多行業,其實順豐行也能進入,只是不願意也無力分心去做。又因為鋪設底層銷售渠道,太過浪費人力財力,更不願意投入太多。

  所以對規模龐大的順豐行來說,培育自家人去佔領這些行業、區域,總比外人佔去更好。

  而且商行中老資格太多,不利於對年輕人的培養。順豐行開辦的蒙學遍及西北各路,甘涼、熙河、寧夏、秦鳳、永興軍,雍秦之地的任何一個縣中,都至少有一座順豐行的蒙學,而順豐行在各地的分號所在地,也都會開辦蒙學,招收職員的子弟和親屬入學,有時候還能兼及附近的鄰居。

  其中成績好的,會資助其向更高一步求學,資助出來的秀才不知多少,得以去往橫渠書院求學更是年年都有,其中最早的都已進入了官場。

  成績稍差,但人品和性格不錯的,就培養其進入行中職校,學習更多的專業知識。十幾二十年下來,順豐行根本不缺後備人才。

  幫助行中老人自立,即能得到老人們的感恩,還保持了順豐行內部的活力。只要韓岡還在,只要順豐行的勢力還在,更有這麼多年的情分在,維持人心便不在話下。

  更強大的勢力,對維持順豐行在雍秦商會中的地位,也有莫大的好處。初級和中級會員中,這都是一張張選票,保證了順豐行、平安號在理事會中的地位。

  只要知道順豐行做了多少不賺錢,卻夯實根基的實事,就能明白,順豐行能發展到今天這一步,絕非幸至。

  「好了好了,相公的為人,天下人都知道。大掌事的為人,我們也都清楚的。不然順豐行也不會做得這麼大,仁義嘛。」秦琬努力將話題扭轉,「不過,還是先說一說卓二你在涿州聽到的消息吧。太尉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多瞭解一點,也能幫相公分分憂。」

  「是小人疏忽了。」卓順先道了歉,然後就進入正題,「這一次的事,據小人在涿州的聽聞,是在析津府的捺缽那邊派人來,要抓蕭菩薩奴回去治罪。這蕭菩薩奴,就是小東寨的寨主。」

  王厚、秦琬都點頭,小東寨寨主的姓名、身份,他們都是知道的。

  但有一點很奇怪,「怎麼就逼反了他?」王厚問。

  秦琬也道,「捺缽派來的使臣都是豬嗎?抓人抓到造反。」

  「天雄城內部各軍,早鬧得跟烏眼雞一般了。去年秋天,出獵時的那場火並,都監肯定還記得。」

  秦琬點頭,對王厚道,「據說死了三十多人,一百多人受傷,最後涿州知州和天雄知城都給調走了,還有三個寨主被撤換。」

  「我聽說了。是駐紮在這邊皮室軍裡的奚人部先挑的事。」王厚道,這些相關的機密軍情,王厚早已得到通報,他手底下也有人去遼國境內查探,相互映證得到的結論其實更加詳細。他還知道更高層的消息,「聽聞正是因為這件事,奚王被遼主用金盃砸破了腦袋,最後還罰了半年俸祿。」

  「這件事,小人也聽說過。這一回的事,涿州傳言,就是被調回去的天雄城主弄出來的,要為當初的事報復。」卓順道,「蕭菩薩奴正是奚人,在部中頗有聲望。大東寨、小東寨都是皮室軍裡的奚人部,涿州城和天雄城裡面,都有許多奚人。因為之前的事,心裡都有怨。所以這一回抓蕭菩薩奴的消息一來,有通風報信的,有落井下石的,槍炮打做一團。」

  「難怪。」

  天門寨有四個附堡,分別駐紮了一個都到一個指揮,加上關口車站一個指揮的鐵道兵,總共有一千五六百兵力在天門寨外圍。除了鐵道兵之外,其餘附堡都是直接受天門寨管轄。天雄城也類似,作為外圍防禦的附屬寨堡,有六個之多。

  各部的系統出身也同樣不一樣。駐紮天門寨的第四將,其下的七個指揮,分別出自武衛、云翼、龍騎,新編砲兵等軍額。而天雄城,其中小東寨、大東寨都是駐紮本地多年的皮室軍奚族出身,而主城的駐軍則是以調來的宮分軍為主。

  出身不同,矛盾自然免不了。但經過整編後的第四將各指揮,排除馬、步、炮的分別,除了旗號之外,待遇、裝備各方面都沒有明顯的差距。

  而天雄城的各部遼軍,則與天門寨這邊大相逕庭,裝備了火器的宮分軍近似於親兒子的待遇,本地的奚族兵就連小企鵝帶來的拖油瓶都算不上了。

  積怨深重,等到機會了,就會立刻爆發出來。

  王厚聽了,最後一嘆,「只小東寨亂,看來還是小了。」

  秦琬也道:「如果朝廷早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就可以趁機打過去了。沒有比昨天夜裡更好的進攻時機,甚至有可能一天之內就輕取天雄城。」

  可惜得到消息晚了,朝廷更沒有做出決斷。

  「不過機會還是會有的。」王厚道,「皮室軍和宮分軍中,舊王殘黨不知多少,所以乙辛另設神火軍,把各部貴胄子弟都招到身邊來,大加提拔。但這其中,也造成了奚人地位下降。」「

  秦琬和卓順聽得聚精會神。這種更偏近戰略上的信息,就不是他們能夠看清楚的了,只有王厚這個等級的重臣,才能高屋建瓴的明確。

  「契丹一貫與奚人聯盟,鎮壓百族,奚族也一向是後族,皇后多蕭姓,奚王也是最支持舊王一系。遼主當年平定東京道叛亂的時候,奚人更是死傷慘重。新仇舊恨,如今已經完全化解不掉了,除非靠時間去消磨,否則就會是像炸藥,只看引線什麼時候燒到頭了。」

  王厚又嘆了一聲,沖卓順拱拱手,「今日多謝卓東家解惑,不是卓東家還有令學徒,不知要幾天次啊能弄明白事由。」他站起身,沖秦琬一個微笑,「多等了一日還是值得的。」

  秦琬、卓順跟著站起來,「太尉這就要走了?」

  王厚道,「不能再留了,我可不想見你們安肅的知軍。」

  定州知州的身份,讓他不能輕易離開本境,除非像這一次一樣,得到了來自朝廷方面的批准。

  「這一回的事,算是虛驚一場,只能先放著了。不過到現在安肅軍都沒回信,倒還真是夠慢的。」

  秦琬撇撇嘴,「從來都不會指望他。」

  安肅軍知軍的官階,跟秦琬相同,只是年紀稍長,是河北軍出身。要不是秦琬算是戴罪之身,以他的官階,直接就任知安肅軍毫無問題。

  不過那樣的話,天門寨這邊的第四將還會交給另外的將領來統帥,而且不會受知軍的管轄——小大相制,不讓一人獨掌一地兵權,這是朝廷用人的鐵律。

  天門寨作為樞紐,軍事地位還在安肅軍之上。安肅城可以丟,但天門寨不能丟。兵力上或許不如安肅軍本鎮,但士兵訓練,兵械裝備,乃至軍中序列上,也都高於安肅城守軍。

  既然如此,兩邊關係交惡,同樣是情理中事。

  卓順在旁邊看得清楚,對比遼人,大宋這邊其實好不到哪裡去。為了防備地方,內部沒矛盾都要挑出矛盾來,只差沒火並罷了。

  王厚是坐言起行的性子,多留了一日,也沒時間耽擱了。前頭離開的準備也都做好了,起身後,就往外走。

  秦琬、卓順在後相送。

  卓順老實的保持沉默,秦琬跟著,卻問,「太尉,你看這一回遼國到底會不會打起來?」

  「卓東家,你怎麼看?」王厚沒回答,卻問卓順。

  這個問題不是卓順該摻和的,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這要看遼太子能不能趕到捺缽。」

  「能嗎?」王厚問。

  卓順搖頭,「就是不知道。」

  「這樣啊。」王厚微微笑了一下,又道,「有一件事你們大概還不知道。耶律隆並不是確定在臨潢府。上京道最西面跟北庭都護府接壤。北庭的兵馬,這幾年與遼軍打交道不止一次了,看到過耶律隆的旗號。」

  「不是傳說嗎?」秦琬驚訝著。

  「是真的。耶律隆征西,走得比王舜臣還遠一點,繞過了伊犁河,跟黑汗勾搭上了,這是去年年中的事,直到今年年初才傳回消息來。」

  「小人是聽說過,但他不是已經回來了嗎。」卓順驚訝道,要是太子又出去打地盤了,遼國境內肯定是傳遍了。

  「所以說不確定!」

  秦琬哼了一聲,「黑汗都快完了,勾結遼人也沒用。」

  在開闢西域,以及攻取伊犁河流域的幾次會戰中,黑汗的主力精銳至少損失了四成,精華地盤也損失了許多。

  原本黑汗國中就是部族眾多,黑汗東西兩個大汗能鎮壓住下面的各個部族,就是靠自家人能打。現在人少了,地也少了,自然壓不住陣腳。

  「不能這麼說,黑汗,以及再往西,皆稱呼中國為契丹,只是近些年,才知道有大宋。遼國的聲威,在極西之地還是很有號召力的。」

  卓順笑了起來,「要是耶律隆去了西域就有趣了。」

  那樣的話,耶律隆趕不及回來即位,捺缽那邊肯定會另立新君,到時候,遼國就內亂定了。

  「不知道,反正朝廷肯定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王厚輕嘆一聲。

  不能說宰相們的想法不對,但牆角你不去動手撬,等它自己塌下來可不容易。

  天雄城只是抓個小將,就鬧出這番聲勢,足可見遼國內部緊繃如弦,各派之間對立。

  不要說大宋,就是遼國往前二十年,就是要抓哪個大族的族長,又有誰敢起兵反叛?

  現在是遼國最不穩當的時期,如果想要滅遼,這時候就該賭一把。即使遼國皇位順利易替,大宋一腳踢上來,照樣會大亂一場。

  可惜他只是武將,最多寫私信給韓岡,卻不能直接上書。

  種諤當年能繞過樞密院,直接上書天子,把綏德城佔了下來。現在可沒皇帝了,要是哪個武將沒有都堂的命令,擅自出兵,主動攻擊敵人,即使成功了也不免會被問罪。

  「即使人傑如乙辛,也免不了家室之亂。」

  期待父子相殘,自然有悖於聖人之道,但等著看好戲的興致可是所有人都會有的。

  走出城衙,王厚的隊伍就等待門前,他站定腳,轉回身,越過秦琬和卓順,望瞭望身後的北方天空,「就希望遼國能鬧得更大一點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0
第30章 虛實(十)
  
  李丹在商行中已經轉了一圈又一圈。

  隨著日頭的偏斜,他的腳步也越來越重。

  都十天了,這風聲越來越不對。有兩個雇工昨天出門去,就一直沒回來。

  有人過來問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給他否決了。以李丹的感覺,怕是回不來了。

  不對勁!

  很不對勁!!

  從東面過來的鐵路,在阻斷了兩日之後重新暢通了,但理應趕回來的楊寧到現在都沒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沒的張先生,也是如同一陣輕煙,數日不見蹤影。

  李丹的心裡一個勁的在發警報。

  這裡不能待了。

  必須要盡快離開。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鐵路是否還在運行?現在去會不會有人在中途阻截?

  丟下了商會分號,丟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務,狼狽地逃回國中,回去會不會被治罪?

  好不容易從西北鄉村裡掙扎出來,有了萬貫身家,走南闖北見多了高官顯貴,都能得到一份敬重,這樣的人生,李丹還不想拋棄。

  正是兩邊難以抉擇,讓李丹在院中猶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著轉,一直都在期待著有人能突然跑來告訴他,一切都沒事了。

  咚的一聲響,驚得李丹差點沒跳起來。

  卻是一人從院牆外翻了過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進來,卻發現是認識的人,是曾經與他聯絡過的細作。

  李丹慌慌張張的跑過去,細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來了!」

  「什麼出來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厲害。

  養尊處優多年,手腕變得細皮嫩肉,細作一抓,指甲就嵌進了肉裡。

  細作臉蒼白的嚇人,抓李丹的手腕不松,拚命的想借力站起來,「皇帝出來了!」

  李丹想扶起他,卻停了手,「怎麼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嗎?

  他摔下馬是多少人看見的,要不然如何會有如今的亂象?

  在御帳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親眼見的,要不然他們敢與自己走動得這麼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詐!快點走,城裡到處都在抓人。」細作緊緊攥住李丹的手,彷彿抓著救命稻草,「我看見,也有人往這邊來了,快點逃出去,一起……」

  前面傳來一片亂哄哄的腳步聲,一陣陣模糊的呵斥和慘叫也跟著傳來,細作的聲音更加惶急,「來了,快,快!」

  李丹卻鬆了手,他驚恐的看著細作的胸前,一段斷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見後半段,但碴口明顯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細作還在拚命的催促著,但他眼睛直視的方向,已經無法正對著李丹的臉。

  「就是這邊!」

  隨著院牆外的聲音,院門猛地被踢開,一群遼軍士兵衝進了院中。

  李丹呆呆的站著,手腕上留著指爪的印記。細作的手已經鬆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一名遼國۰軍官站在院門前,「奉旨擒拿南朝細作!」

  衝進院中的幾名遼軍士兵,看見了地上的屍首,也叫了起來,「隊帥,人在這裡!」

  一人指著李丹,「就是來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到在地,臉貼著冰涼的地面,腦袋到此刻也沒能清醒過來。怎麼一下子就上門來抓細作?

  直到聽到裡面開始翻箱倒櫃,才奮力掙扎起來,「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軍官哈哈一陣狂笑,笑罷一聲大喝:「正是從那個逆賊府裡過來的!裡通南人,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他了。都帶走,反抗者格殺勿論。」

  「我是南朝韓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話大聲喊。

  將李丹雙臂夾起的遼國士兵,手鬆開了一點,也沒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遼人,動作都停了下來,都回頭看著李丹。

  遼人軍官走上前來,一把扯起李丹的頭髮。低頭看著李丹仰起的臉,他笑了。整齊的牙齒白森森,彷彿猛獸,「你要是真是韓相公家的人,倒還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麼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條狗!」

  將李丹的腦袋往下一甩,他一聲暴喝,「帶走!」

  軍官的刀鞘照後腦勺來了一下,李丹頓時就沒了掙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的拖出了院門。

  商行大院中,到處是哭喊和求饒聲。

  軍官很是愜意的閉上了眼睛,顛倒沉迷在這淒厲的混亂之中。

  ……………………

  三十里外。

  捺缽御帳。

  大遼天子,耶律乙辛,盤膝坐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臉色紅潤,精神奕奕,半點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著站在面前的兒子,臉色很難看,「為什麼?」

  大遼傳承至今已歷十代,天子震怒,僅有開國前兩帝能比得上當今的皇帝。

  在大遼國中,當耶律乙辛露出了現在的這種表情,所有的大臣都會立刻提高警惕,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過錯,惹怒了皇帝。如果發現了自己的錯誤,立刻跪下來請罪是最好的辦法。

  即使親如皇子,也沒有哪一位敢於直面耶律乙辛的憤怒——就在前兩年,耶律乙辛已經賜死了一個親生兒子,只是因為覺得他有謀反的跡象。

  但大遼太子耶律隆臉上毫無懼色,就連站立的姿勢也不是誠惶誠恐,十分舒展自然。

  聽了耶律乙辛的質問,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說一說,為什麼要裝病?」

  大遼皇帝最寵愛的孫子,同時也是耶律隆的嫡長子,看到兩位尊長針鋒相對,齊王耶律懷慶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顫抖。

  以他的身份,在現在的情況下,只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辦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馬,之後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長子,一直都平緩舒展的一雙濃眉,卻微微皺了一下。

  耶律懷慶飛快的解釋著,「皇祖父醒來之後,覺得是引蛇出洞的時機,還說免得給父親留後患。」

  耶律懷慶說完,雙眼真摯的望著父親,耶律隆卻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對於穩定的掌控著朝局的皇帝,這種手段只是個笑話。

  缺乏自信,淪落到了必須要用計謀帶來的恐懼來維持地位,這難道不止一個笑話嗎?

  十多年了,還沉迷在權臣時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麼?」耶律乙辛低沉的聲音,彷彿暴風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燒的兼具父親和皇帝雙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國三十年了,登基也超過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國中就亂了。究竟為什麼,父皇想過沒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難看,「問問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與婦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額頭上青筋迸起,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如此挑動他的憤怒了。強自克制住憤怒,他問兒子,「你這一次,究竟想做什麼?你不該不知道,朕將上京道交託於你,是對你的信任。你的幾個兄弟,哪個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說著說著,聲音就顫抖了起來,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臉上的輕佻消失了,「兒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對兒臣也是仁至義盡。要兒臣坐鎮上京道,兒臣也從來沒有覺得是懲罰。」

  「那你為何……」

  「兒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極西。帶著三千兵馬,還有粘八葛部的一萬人,渡過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點交道。」耶律隆說著,盤膝坐了下來,一看兒子,「倒酒來。」

  耶律懷慶看了看祖父,見耶律乙辛沒反應,便走到角落裡,用金盃裝了一杯溫和的馬奶、子酒,雙手遞給耶律隆,「父親要與皇祖父說話,就先喝點清淡的,之後再奉烈酒給父親。」

  耶律隆橫了他一眼,也不說什麼。拿過金盃,喝了一大口,酒水順著鬍鬚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的還像是在軍中,那一個領軍滅了高麗,滅了日本的年輕主帥。

  喝了酒,放下金盃,耶律隆抬頭望著父親,「兒子今天也不說那黑汗人,只說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順,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們比阻卜部還要窮,連箭簇都是骨頭造的。禿骨撒當年來上貢,貢物只有馬和羊皮,父皇賜了金帛和鋼刀給他,他高興得在帳外打滾。」

  來入貢的外藩土包子的樣子,向來都是遼國高層的笑話了。粘八葛部的首領禿骨撒,前幾年來拜見耶律乙辛,讓捺缽上下笑了許久。

  「現在怎麼樣了?」耶律乙辛已經能想到兒子要說什麼了,卻沒有阻止他。

  「不一樣了。」耶律隆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禿骨撒的帳篷比兒子帶去的都大。苫氈外面是有一層閃光的綢子,裡面也是綢子,過去連衣服上都用不起,現在用在帳篷上了。部中的貴人,外面的衣袍不是絲綢就是棉布,氈子都裹在裡面。全都是從北庭都護府運過去的。席上奉酒,連陳年的燒刀子都有。」

  「等他們跟著兒子出發。幾萬匹戰馬,全都釘了蹄鐵,是宋人賣的。囊裡的長箭都有鐵簇,也是宋人賣的。人人腰中佩刀,還是宋人賣的。而且兒子看了,還都是軍器監的銘。禿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換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還有韓岡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軍換下來的舊貨,全都賣到我們大遼下面的部族裡了。」

  耶律懷慶不知道該說什麼,南朝的商人敢走遠路這是他知道的,但連遠到萬里之外的窮部族,也都到處是宋人的器物,這還是超出了他的想像極限。

  這樣的情況當然對大遼不妙,明確一點說,粘八葛部什麼時候投效南朝,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經拿到了南朝的冊封。兩國交界處的部族,一邊拜大遼,一邊拜宋人,兩頭拿好處,這些都是極為常見的,就如當年的西夏一樣,都不用感到有半點驚訝。

  就聽耶律隆還在說,「禿骨撒連馬鞍都嵌金鑲寶,宋人賣給他的。馬轡頭上面也全是金飾和寶石,宋人造的。馬鞭柄上有顆偌大的貓兒眼,還是宋人賣的。兒子甚至還看到了火繩槍,一百多支,就在禿骨撒身邊,也是宋人賣給他們的。」

  「粘八葛部哪裡來的那麼多錢?」耶律懷慶插話道,他不明白,一個有數的窮鬼部族,哪裡來的那麼多錢來買宋人的貨物。

  「你說呢?」耶律隆反問兒子,就像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學業進行尋常的考核,「這幾年跟著你皇祖父,應該進益不少。」

  「是賣馬和皮貨?」耶律懷慶想了想,又補充,「應該還有人。南朝辦工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父親,直到耶律隆輕輕的點了點頭,才鬆下一口氣的樣子。

  「他們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幫了宋人的忙。另外,也賣了不少馬和皮貨。還賣了人。」耶律隆道,「這些特產,大遼從來不缺,也賣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與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著家裡掉錢了。」

  「看到到處都是宋人的貨,兒子心裡都吊著,三千兵馬到底能不能壓得住粘八葛部,兒子真的心裡都沒底。原本是想著往南走一點,跟北庭都護府打個照面,當著禿骨撒的面,兒子硬是沒敢說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現在心裡還憋著一口氣,「兒子也看得出來,聽到兒子說去黑汗,禿骨撒才算是鬆了一口氣,開開心心的跟著兒子走,要是當時兒子說去北庭,還真不知他會怎麼樣做。」

  「諒他們也不敢!」耶律懷慶低喝道。

  「怎麼不敢?聯絡上北庭的宋軍,滅掉我帶去的三千兵馬也不是難事。就在禿骨撒的帳中,他暴起發難,我能殺掉幾個人?」

  耶律隆瞥了眼無話可說的兒子,哼了一聲,對木然沉默,猶如一塊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別說是萬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難道不是也一樣?馬蹄鐵是宋人的,鐵鍋是宋人的,就連釘馬蹄鐵的鐵釘、鐵錘,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軍中的刀槍甲冑,火、槍火炮,所有的鐵器全都宋人來的。只有我們買不起的,沒有買不到的。」

  「父皇。兒臣知道,自從南朝開始變法,不,自從南朝開始重用韓岡,宋遼之間的國勢就開始逆轉。父皇你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去學習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撐二十多年,費盡心思去學南朝二十多年,難道就是為了讓南朝的器物,賣到大遼的每一座帳篷裡?」

  「那你說該怎麼辦?」耶律乙辛反問。

  「其實已經遲了。」耶律隆歎了起來,「如果父皇在開始學習宋人辦鐵廠,造鐵器時,就禁絕國中與宋人的貿易,就不會今天的局面。但現在商路已經給宋人佔了去,想把宋人的貨趕走,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造出來的鐵器賣給誰?粘八葛部?他們拿什麼來買?馬和皮貨?!」耶律隆成功的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國不是想當然的!」

  「宋人的鐵場,已經能夠直接產鋼了。而大遼這邊的鐵場,要出鋼,只能依靠不斷的折疊鍛打,或是用生熟鐵糅合而成。」

  從南朝那裡,能學到造槍造炮,但學不到煉鋼。這個差距,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大遼的鐵場辦了有好些家了,可生產的鐵料除了武器甲冑,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鍋爐——學會了如何用來鐵軌還是最近的事。

  蒸汽機最終也沒能發明一套合用的型號,不過從宋人那邊弄到了一台,費盡氣力給仿造了出來。

  但對於遼國來說,最受歡迎的還是蒸汽機的配件鍋爐,大冬天能方便的洗個熱水澡,這是任何人都難以拒絕的。而鍋爐也不難造,以遼國的鐵器製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鍋爐,當然不在話下——宋人的鍋爐是不錯,但沒人會運來賣,對宋人來說,就是賣鐵釘都比賣鍋爐更有利潤。

  耶律乙辛當然像改變這個局面,但他也無能為力。試造出來的農具,質量不如宋貨,價格也比不上宋貨,竟然連成本都比宋國商人賣得價格還高,這要怎麼比?鐵料多得都只能發行鐵錢了。

  「就是用皮貨和馬來做買賣也是好的,可以賣給南京道的漢人,總比人心給宋人賺去的要好。」

  「你能擋得住國人不跟南朝做買賣?東到渤海,西到蔥嶺,邊境線長及萬里,你擋得住宋人的商貨?」

  「兒子還記得聖宗皇帝他是怎麼做的。」

  「禁絕漢俗,漢物?」耶律乙辛憤怒道,「聖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這麼做,從來都沒在南院做過。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漢人?!」

  「他們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著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過你!外賊不用怕,內賊不用怕,就怕內外勾結!」

  「內外勾結,難道現在就沒有?!」

  「他們是為了造反,還是為賺錢?」

  遼國最尊貴的一對父子,在御帳中爭吵起來。耶律懷慶在旁邊看得發急,不知道該如何勸阻。

  耶律乙辛終究是老了,吵起來也沒那麼多氣力。

  先一步冷靜了下來,他看著兒子,聲音中沒有了怒氣,「三十步內,三箭射殺一人的戰士,你覺得要幾年才能養出來?」

  耶律隆突然說不出話來了,臉上的反應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問題,也是他不願去深思的問題。

  三中一要一箭斃命,那是要能開硬弓。三箭斃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難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種,達到這種水準的弓箭手起碼都要幾年的時間去培養,而且射擊能力,跟體力精力息息相關。

  漢家兵書有說: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軍。那是因為行軍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動弓,揮不動刀。可換作火、槍呢?只要有能端著槍前進,加上扣動扳機的力氣。

  火、槍手最多也只要訓練三個月,上了戰場能拿得動槍就夠了,行軍百里之後,照樣能上戰場。這個進步實在是太大了,輕易就淘汰了沿用數千年的刀槍劍戟和弓弩。

  這個道理,宋人通過各種途徑說了又說,宋國內部也掀起了刀槍換火、槍火炮的高۰潮。

  這就逼得遼國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檢海,在遼國國中湊出百萬兵不成問題,但真正的屬於契丹的戰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個月就訓練出一波的火、槍手兌光了,那日後還有大遼嗎?

  對。

  道理是絕對沒有錯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軍經過的實戰,比宋人的神機營更多。

  火器必定會取代刀槍,這是他無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發手槍從南朝傳過來之後,這更是不能否認了。

  十二三歲的小崽子,拿著手槍上陣去,手指一動就能射死一個勇士。

  或許拿著手槍的小崽子,與成年的騎手爭鬥時不一定能贏,說不定會被反殺。不過如果都是拿著弓刀,讓還沒成人的小娃兒跟成年戰士廝殺,那是十死無生,試幾次死幾次。

  但那只是個人武勇,可不是行軍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槍就能贏,那大遼早在睡王的時候,就被宋人搶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氣裡面也沒了火藥味。

  其實他也不是想要主動進攻宋國。只是在他看來,大遼必須對內對外都要強硬,減少對南朝的依賴,維持住與南朝對抗的實力。

  一旦南朝挑釁,就必須毫不猶豫的進行還擊,給宋人造成足夠大的損失,才能遏制住他們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親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認同。但他也不想與父親爭,能好好說話,他也想盡量說服父親。

  「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兒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終還是要看人。」

  「人心還在你這邊嗎?」耶律乙辛問,「強逼國人禁絕漢物,又不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生活,還要去跟槍炮犀利的宋人開戰,你覺得人心會在你這邊嗎?」

  宋國的富庶,沒有一個遼人能夠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像他們做了宋人,就能變得跟宋人一樣富裕。

  「難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為南朝要開大議會。」

  他看著兒子,又有些不耐煩,「這個道理,朕跟你說了許多次了。為什麼還不明白?」

  「宋人並非選皇帝,皇帝還在那裡,只是自選宰相。難道父皇不知道,大遼這邊,更有人想要恢復世選?」

  「此輩不值一提,這一回就先殺一群。」

  「就算今天殺了,日後還會添亂。」

  宋人將會由天下各軍州選出的議員,來挑選宰相、議政,這件事早就傳遍遼國。在耶律乙辛看來,宋人這是自尋內亂,更給了大遼一個絕地求生的機會。要不是有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經絕望了。

  不過大議會的消息,也引來了一些居心叵測之輩。

  因為大遼過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選大汗,直到遼太祖,領軍擊敗了室韋,回來後卻丟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幹掉了所有反對者,廢除了世選制。

  現在就有些人就私下裡要恢復世選,他們不是要攛掇著人造反,而是想要學習南朝的重臣,用溫和的手段分享皇權。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來,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從刀槍中得到權力,卻要用口舌來,那還叫契丹人?

  到底哪邊先會亂起來,大遼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內亂,宋國的內亂到底會有多大的影響,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間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著兒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對自己觀點的堅持,並沒有太多的野心,內憂外患,聰明人誰還會鬧內亂?

  想到南朝,那還真是閒的。

  「至於日後添亂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歎了一聲,「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難以置信的看著父親,而耶律懷慶更是驚得呆了,這怎麼可能?

  「光在外面領軍,朝事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置了吧?在捺缽這裡好好待幾年,幫朕管著點。」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的揮了揮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裡的內侍,「你帶著太子先下去歇著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後跪下磕了頭,跟著內侍轉身出了帳。

  耶律乙辛沉默著,耶律懷慶不敢說,也不敢動。

  「佛保。」不知過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開口。

  「孫兒在。」

  「你怎麼看?」耶律乙辛問,「朕和你父,哪個說得對。」

  耶律懷慶低下頭去。

  他在親眼目睹父祖之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僅僅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還要確定自己對國勢的看法,兩樁事,都容不得他首鼠兩端了。

  「子不當言父過,孫兒……不敢說。」

  耶律乙辛不快的擰起眉,「儒家的東西學了有什麼用?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做老子的錯了,難道做兒子的為了守孝道,還必須一直錯下去!?你說!」

  耶律懷慶深吸一口氣,現在,就是決定他能不能繼位的關鍵了。

  「宋國人口是大遼十倍,鋼鐵產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歡在報紙上公佈這種讓人看了心寒的數字,「是大遼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臉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靜,看不出有什麼反應。但耶律懷慶一停下來,他就催促,「繼續。」

  「無論布帛,器物,都是宋國遠遠比大遼要多。鐵路鋪遍了天下,商隊也是走遍了東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開疆拓土,但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幾乎是沒怎麼費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點頭,耶律懷慶是說到點子上了。

  「其實宋人,他們越來越像是一個生意人。按照孫兒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設法要工業化。工廠生產出來的東西,肯定要賣出去。也就是說,其實還是要行商。」

  「繼續說。」

  「所以孫兒覺得,必須要讓宋人感覺攻打我大遼,成本太高,並不合算。從我大遼手中奪取一塊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來,當然宋國國內,願意攻打我大遼的想法就會少了。」

  「所以你覺得你父是對的?」耶律乙辛問。

  耶律隆就是想要強化大遼的軍事力量,對每一個挑釁都強力回擊,讓宋人不敢輕易言戰。

  「不。」耶律懷慶連忙搖頭,「父親要斷絕貿易,這是逼宋人開戰,孫兒是不能苟同。在孫兒看來,必須更進一步加深與宋人的商貿往來。兵足以拒之,財足以誘之,兩相而下,讓宋人無法開戰。」

  「你父說到處都是宋貨,難道你就不擔心?」

  「當然也要開發國中的特產,不要讓金銀銅這些貴重之物流入宋國太多。礦山遲早會用完,但牛羊馬驢、木材草藥,這些能不斷生長的,卻是可以長久。」

  耶律懷慶說完,期待的看著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說得能不能讓祖父滿意,決定了自己日後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戰場上,用兵是沒話說的。我看了這麼多年,宋國的將領中,無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種諤也好、燕達也好,都不如他。現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輩,更是差得遠了。」

  「當然。」

  「但治國上,卻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搖了搖頭,「你去上京道歷練一陣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邊,上京道不能無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結果,讓耶律懷慶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渾渾噩噩的跪下行禮,然後退了出去。

  耶律懷慶退下後,耶律乙辛又揮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無人的帳篷裡,耶律乙辛無力的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軟墊中,年事已高的身軀更形衰弱,彷彿嵌了進去。

  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宋人沒有大張旗鼓,但大遼越來越離不開宋人。開辦工廠,修築鐵路,不斷開疆拓土,看起來大遼是蒸蒸日上,可本質上卻毫無起色。

  國勢越拉越遠,只能期待宋國內部出亂子。

  如果不是宋國的宰相們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國的皇帝不得不沖齡即位,其實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輕易的壓倒大遼。

  幸好宋人自廢武功。

  大議會可讓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從天下萬州中選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為議員共聚京師,組成大議會挑選宰相、重臣。

  宰相雖有權柄,大政獨攬,但也只能以五年為期,最多更不能超過十年。

  不會出現篡位的權相,也不會讓一個不勝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聽起來一切都那麼好,簡直沒有弊病。充分滿足了漢人士大夫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廢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選,才將契丹送上了千百年來的最頂峰,造就了東西萬里的大帝國。

  連同一個祖先、相互又不斷聯姻的親戚都能為了一個汗位反目成仇,來自天南海北,相距上萬里,口音都不相通的,決定的還是宋國的執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說句話都是件難事,哪裡可能和和氣氣,秉持公心的選一位合格的宰相出來?好一點的黨同伐異,差一點的就是內亂之始。

  在兒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說得那麼肯定,斬釘截鐵。但是現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他卻無法像之前那般確定。

  韓岡改變了天下,厚生制度、軍器制度,格物之說,無不成果斐然,影響了億萬人,當他推出了大議會,結果當真會是雞飛蛋打嗎?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1
第31章 虛實(11)

  會議的氣氛很是沉悶。

  大宋在遼國的商人,大批的被捕入獄,財物也大量被沒收。其中有許多人,都跟議政重臣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可議政們的態度,竟然不是憤怒,只是沉悶。如果是外人看來,這就很有些奇怪了。

  但作為當事人,卻沒有任何值得驚訝的地方。

  因為兩位宰相,到現在都沒有表態,氣氛當然激烈不起來。

  「損失很大啊。」章惇拿著新出的鉛筆——他實在不清楚,為什麼根本就沒有鉛,為什麼韓岡硬是要命名作鉛筆——在冊子上點著,「至少三百萬貫。怎麼會這麼多?」

  有了章惇開口,氣氛算是一鬆。

  方纔還如蛤蜊一樣,死不開口,轉眼就開始踴躍發言了。

  「這不是鐵路修通了。在國境上裝卸貨,還不如直接運到析津府方便。」

  「在析津府買進賣出,據說利潤比石子鋪榷場要高出三成。」

  「眼裡就只有錢了,命都不顧了。」

  「誰能知道耶律乙辛會發狠。?」

  「大概是耶律乙辛忍不住了。」

  「詐病欺人,這還是皇帝該做的事?」

  耶律乙辛是當真傷了。韓岡低頭看著報告,更詳細的情報已經放在了兩位宰相的桌上,只是這點小事,就沒必要更正了。

  「耶律乙辛這麼做,兩三年內,沒人敢去遼國境內做買賣了。」

  「他都火燒眉毛了,哪會考慮那麼多?」

  這一次,換作韓岡敲了敲桌子,把飛出去的話題拉了回來,「風涼話就少說吧,先弄清楚整件事,再討論一下怎麼辦。」

  「玉昆說得對,」章惇也發話,「沒用的風涼話就別說了。景叔,遼國對我皇宋商人的搜捕,規模到底有多大?」

  「從現在得到的消息來看,」游師雄道,鐵路總局被戲稱為小都堂,就是因為政、軍、工、漕、刑,以及情報搜集,什麼事都能插上一腳,尤其是與鐵路相關的信息,比樞密院還要快速、精確,「遼人對商會的搜捕,主要還局限在析津府和捺缽附近,而許多不在這一區域的商人已經在返回河北。不過……」他抬頭看了看圓桌旁的同僚,「許多人都是直接放棄了自身所攜帶的貨物,總體損失要遠遠超過三百萬貫。」

  「這生意做得太吃虧了,」李承之偏過頭對韓岡道,「賺沒賺多少,一丟都是幾百上千萬貫。」

  韓岡低聲道,「與遼人打交道,的確要冒風險,但不與遼人打交道又太可惜。不說那些特產了,誰知道收復幽燕的機會什麼時候來呢?」

  有句話韓岡沒說。要不是耶律乙辛下手快,在遼國境內亂竄的大宋商人,遲早能將遼國的老底給掀開來。

  遼國牧場裡面的牛羊馬,日本的金銀礦,白山黑水中的木材,甚至人口,都是大宋所需要的。

  同時,繁榮的貿易,使得宋人能夠自由進出遼國,反過來難度稍大一點,但也只是難度稍大。

  比起過去兩國之間還有兄弟之約的時候,在東京街頭上看見契丹人的幾率反而更高了許多。

  當然他們不會僅僅是做生意,相互之間刺探、收買,都是不用說的。

  相對而言,大宋的優勢更大一點。國力上的差距,兩國的上層都看得很清楚,遼國能夠自恃的,不過是過去百多年一直壓著大宋的歷史罷了。

  因而與大宋一邊有著私下往來的很多,耶律乙辛得國不正,就是這些人為自己尋到的最好的理由。

  「玉昆,」章惇提聲問韓岡,「你說該怎麼辦?」

  韓岡毫不猶豫,「人命關天,先保住人命。」他反問章惇,「子厚兄你的意思呢?」

  章惇道,「得搜捕遼國在京師的細作。」

  韓岡點頭,「對等報復這是必要的。勉仲,這件事就交給開封府了。」他又對章惇解釋道,「可以拿這些細作把我們的人交換回來。」

  章惇沉吟起來,「那就要派人去跟遼人交涉一下了。」

  「派誰去?」張璪問,「……以什麼名目?」

  自從耶律乙辛篡位之後,大宋與遼國沒有正式的官方外交。而且大宋一直拒不承認耶律乙辛的皇帝之位。

  即便商貿往來,即便連鐵路也連了起來,即便都堂私下裡與耶律乙辛也偶有溝通,但官面上,不會有任何妥協。

  主持與遼國商貿往來的,是一個沒有名目的行會,但決定了輸送遼國的商品的價格。傾銷鐵器,傾銷絲綢,傾銷瓷器,傾銷棉布,傾銷玻璃器皿,傾銷一切能夠賺錢的工業品。只要有利潤,除了兵器之外,什麼都能賣。私下裡許多議政重臣都參與其中,但這也是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來說明的。

  「使臣待會兒再定,名目也好說。」章惇問,「被遼人劫走的財物怎麼辦?」

  立刻就有人回道:「肯定得讓遼國交還!」

  「如果遼國不肯交還呢?」章惇再問。

  沒人敢立刻回答了。

  那就意味著,朝廷如果不想成為笑柄,就必須做出更加強硬的反應。

  這個決定,只有宰相才夠資格說出來。

  廳中數十道視線都聚集到韓岡的身上。既然是章惇問得的,就該他回答。

  「以我之見,如果遼人不肯交還無故扣押的國人,同時不願賠償國人的損失,應該向其宣戰!」

  韓岡的話,惹起了今天會議以來最大的一片聲浪。

  「相公是要攻遼?!」熊本第一個叫了起來。

  韓岡更正,「前提是遼國不願意釋放無辜國人,並賠償他們的損失。」

  這是借口。

  所有人都這麼認為,儘管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在遼人的行動中受到了不小的損失。但每一位議政都不會認為以此為由,與遼人交戰,是出自於韓岡的本心,而不是權謀。

  借口這東西,想找總能找得到。雖然不至於編一個遼宣宗遺腹子,但隨便找個遼國的宗室子弟,扶持他回去復國,也是相當容易的借口。

  眼下的這一個,比不上為兄弟之邦復國更有號召力,更加名正言順,但只是作為開戰借口而已,哪裡需要那麼多計較。

  「雖然遼國的局勢沒有變成我們希望的那一種,但不論打不打,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蠻夷都是畏威而不懷德,你不去做出要打的樣子,他們就不會把你說的話當真。和平不到絕望的時候,我們也不當訴之於戰爭。但如果當真開戰,這一切的起因,完全是來自遼人不改其強盜本性的緣故。」

  聽到韓岡的發言,所有人都覺得,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不過如果當真要開戰,有一個問題必須先行確認。

  「敢問相公,攻打遼國,到底能不能贏。」

  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只有一個讓人信服的肯定答案,才能得到議政們的認可。

  「想必這些年北境的變化,諸位都應該看得清楚。可以這麼說,現在只憑河東、河北兩地駐軍,就可以對抗遼國不落下風。」

  如果只看軍事實力、動員能力、生產能力,只憑關西,就足以與遼國對抗。這一句,韓岡就不想在這個場合公開說了。

  「只是不落下風?」

  韓岡的回答是不能讓人滿足的。

  「所謂不落下風。就是未慮勝先慮敗。河北河東直面遼國,兩路的軍備,從開國時,就是抗衡遼軍。不過舊日的戰略規劃,雖是阻敵於邊境之上,但希望去幾乎都放在一紙盟書上,遼人一句威脅,就不得不奉上金銀。而如今,則是不斷修築邊境寨堡,便是要組成一張網,在邊境上攔住遼軍的主力。」

  韓岡的話,讓許多人陷入今日與舊日的對比之中。都經歷過連西夏都能騎到頭上的日子,如今直接壓制遼人,自是讓人心懷大暢。

  韓忠彥道,「遼人的火炮不少了。」

  「遼國全面轉向火器建軍,戰鬥力的確有提升,但也損失了遼軍最大的特點。截長補短,整體上變得平庸了。」韓岡插話道,「火器對後勤的依賴是遠遠超過此前的任何冷兵器。樞密院應該最清楚這一點。」

  張璪和沈括同時點了一下頭。

  韓岡繼續道,「遼人本是離合之兵,一擊不中,遠飆千里,我大宋精兵那是望塵莫及。但騎兵加了重炮後呢,就變成了老鼠拖龜,吭哧吭哧一天也走不到三十里。」

  韓岡的話說得有趣,會場中帶起了一陣暢快的笑聲。

  「至少不用擔心被遼人打進來。想必諸位都明白這一點了,不需要我連篇累牘的再說了。總結一下,就是比起二十年前,皇宋與遼國的攻防之勢。是顛倒過來的,開戰和終戰的權力,已掌握在我們手中。遼人大舉來攻,只會被擋在邊境上的寨堡外,至於小股的敵人,進入河北之後,能逃過半個月都算多的。」

  不論之後會有什麼變化,至少現在,議政們都相信了韓岡的話。畢竟這些變化,都是他們一直看在眼中的。

  「既然不怕遼人反擊,那是否能收復幽燕故地?」韓忠彥又問。

  這一回,韓岡卻是搖頭了,「畢其功於一役,這是不現實的。當年對西夏,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也是幾次會戰,其中不小心還敗了一場。要不是遼人在背後偷襲,更得幾年的時間。」

  現在的大宋,根本不可能動員舉國之力。雖然比過去的情況要好一點,但地域歧視依然嚴重——這在千年之後都沒辦法消除,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北方看不起南方人,南方人也敵視北方,地域的鴻溝幾乎無法彌補。這還是尋常時的看法,一旦關係到切身相關的利益,那問題就更加嚴重了。

  一旦遼國佔領了河北、河東,讓江南出錢出人,如果這件事交由各地州議會來決定,有多少議員會投票贊成,多少反對?

  如果遼人佔了大宋的半壁江山,朝廷不得不將行在搬到江寧、杭州,南方各路會支持朝廷光復舊地嗎?

  韓岡不覺得在沒有進行宣傳鼓吹的情況下,能動員起江南百姓的支持。只有南遷的僑居之民,才會鼎力支持,南方的土著只會抱怨朝廷收得稅太多了,抱怨朝廷把他們的子弟送上戰場。這是現實,必須要承認。

  而且大宋軍事動員上的水平,也還沒有達到與鐵路及熱、兵器戰爭相配合的程度。

  也許過去,韓岡對於軍事動員,沒有太深的認識。但現在的韓岡,在中樞做了十年,也曾多次參與和指揮過戰爭。他明白一件事,就是軍事動員,是一件必須要有著精密計劃和計算的學科,不是派吏員下鄉把民夫趕出來就算合格的。

  戰爭期間,征發百姓服役,這就是動員,但每一次征發,都會有大量的逃亡,導致同樣多的工作,要壓在人數遠比預計要少的民夫身上,接下來,就是民夫不堪其苦加速逃亡,剩下的民夫接受他們丟下的任務,如此近乎於死循環的過程。那要浪費多少民力?

  低劣的動員手段,就像搾油一樣,用簡單的重錘,你可以把油菜籽裡面的油料給擠壓出來,但被搾出來的,最多只是六七成,還有三分之一沒有弄出來。想要搾出更多的油料,就得換更好的壓搾機。想要將民力用盡,就得對動員手段進行更好的優化。

  何況如今的戰爭,不僅僅是民夫,軍隊了,還包括工廠、鐵路等各方面的戰備,必須做到相互配合才能發揮出更多的實力。

  不過韓岡雖然給了否定的答案,卻讓人更加相信他之前的判斷,不管怎麼說,一個能理智的判斷成敗的領導者,比總是宣揚戰無不勝的人,更值得相信。

  「玉昆,已經說了很多了。」章惇出來,「總結起來就兩點,一個,向遼國要人要賠償,第二,遼國不干,我們就打他。」

  章惇故意用了輕鬆的口吻,但沒有人笑,反而因為他的總結,結束了之前的討論,讓氣氛漸漸嚴肅了起來。

  因為已經到了最後。

  「大家可以表決了。對玉昆的提議,同意,還是不同意。」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2
第32章 虛實(12)

  「又是全票通過。玉昆你說,什麼時候會有反對票?」

  議政會議之後,是只有宰輔們參加的會議。

  之前的會議上,議政們以全票通過了韓岡的動議,向遼國要求立刻釋放被捕宋人,同時賠償他們損失,並開始準備戰爭。

  那一場會議,決定了大宋對待最大敵國的態度,甚至可能直接引宋遼之間的戰爭,如果從兩國的國力人口兵力,以及裝備水平來看,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這個時代的世界大戰了。

  不論從普通百姓的眼中,還是對外的宣傳上,每一次的議政會議,都是極為嚴肅且與天下億萬人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會議。

  不過離開了那個公開場合,在同立於帝國最頂端的韓岡面前,章惇卻絲毫沒有把剛剛作出決議的議政重臣們放在心上。

  這麼些年,議政制度剛開始的時候會有所爭執,現在基本上就是宰輔們的一言堂。

  兩位宰相可以盡情施展他們的意志——除了部分領域之外,伸展意志的主要還是章惇。

  時間長了,章惇對唯唯諾諾的會議,一呼百應的場面都失去了興趣,反而開始有些期待什麼時候能看見一兩聲反對的意見。

  今天亦是如此,才有了章惇的一句,「什麼時候會有反對票?」

  聽章惇的昏話,韓岡拿過桌上的資料翻了翻,抬頭呵呵一笑,「怕是只有不記名的時候。」

  章惇一怔,看著韓岡臉上看不出真偽的笑容,神色漸漸嚴肅起來,最後歎了一聲,「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韓岡也沒了笑,「誰說不是?」

  如果按照定義,章惇和韓岡的確可以算是獨裁者了——如果不計較兩人分掌權力的話。

  在過去,就算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更不用說宰相。那時候,皇帝和士大夫各派相互牽制,誰都不能當真一言九鼎。

  皇帝若恣意妄為,朝臣們能連番苦諫,一道道奏表可以讓皇帝從早到晚都耳根不淨,煽動起來的士林清議也會讓皇帝的名聲臭不可聞。反之,若是宰相專權,其他重臣也能請出皇帝,輕易將之趕出京師。

  但如今,宰相們執掌的是皇帝的權柄,同時又牢牢控制著士林清議,朝堂中即使有人想要打破這個局面,可他們想找一個撐腰的都沒有,

  過去宰相勢大,朝臣們能直接告到皇帝面前。現在向誰控告?還沒親政就成了昏君的皇帝,還是退居宮中養病的太后?

  但這樣的局面並不穩定,大多數時候,議政會議的決議之所以能夠順利通過,還是靠了事前的溝通,並盡量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如果章惇當真自大得看不清人心形勢,現有的政局很有可能在一夕之間崩塌。

  在韓岡警告之後,章惇也及時醒悟。

  不過韓岡不知章惇是否當真明白,他的確沒在章惇的臉上看到被冒犯的憤怒,但這是政客的基本要求,做不得數。

  章惇還想說些什麼,但張璪曾孝寬等其他執政先後到來,讓他把要說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議政會議上作出的決議,終究只是說要去做,而該怎麼去做,則是在都堂會上來決定。

  宰輔們的密級高於議政嗎,不必進行太多的說明,之前更是做足了溝通,最重要的人事安排,就沒必要耽擱時間了。

  會議剛開始,章惇便宣佈:「河北是奉世,河東是伯通,設制置本路軍務司衙門,以兩位為主帥,制置兩路軍務。」

  韓岡擔任樞密副使時,就任的就是制置使,制置河東軍事。更早之前的韓絳的陝西河東宣撫使,是做到了宰相才就任。

  李承之和熊本,都不是宰相,有韓岡的先例,自然依循下來。

  但李承之和熊本兩人先後站起,一一領命。心中的激動已形之於外,掩飾不住,。

  這兩樁任命,基本上就定下了李承之將會接掌韓岡的宰相一職,而熊本擔任樞密使。

  與會的宰輔們則了無訝異,也紛紛恭喜了兩人,看起來都很是真誠。

  他們前幾日已經陸續知道了此事。

  張璪對此無所怨言,他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根本沒有辦法去爭宰相之位。致仕後,少不了一個開府儀同三司和節度使,比宰相更上一層的使相級的待遇。

  同樣的還有曾孝寬,他比章惇年長十歲,比王安石小四歲——這其實不成問題,李承之與他年齡相仿——但他的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時常病假,基本上也沒有宰相的希望。

  兩人的年齡都只比王安石小幾歲。現在可以這麼說,王安石那一輩的大臣,到了此時,基本上就要盡數退出朝堂了。李承之雖也差不多年齡,但他的宰相之位也只是過度而已,沒人會認為他能做足十年。

  由於李承之和熊本兩人出外就職,並非是離任,所以都堂最多補上一位,因為等他們回來,差不多就是大議會召開的時候了,韓岡那時候就要退了。

  在沈括參知政事後,游師雄遞補成為除韓岡之外的最年輕都堂成員,但這要等到李承之和熊本出京之後。

  「雖然說奉世和伯通要制置河北河東了,但有一件事要先確定……」待李承之和熊本坐下來,韓岡出言強調,「這一仗,不一定會打。

  遼國不是西夏,才十幾二十年的時間,沒辦法完全扭轉世人對宋遼兩國軍力對比的看法。

  就算之前贏了一次,那也是遼人先打進來,大宋被動防守,反擊過程中奪了一塊地,但之前幾年,不也割讓出去一塊嗎?不過是加點利息收回來。

  現在兩國平起平坐,不用花錢買平安,對立國百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契丹鐵蹄下的宋人來說,已經是很滿足了。

  要是對外宣傳說,大宋已經可以吊打遼國,相信的人有,但不相信的同樣不會少,即使相信的人,心中怕也還有幾分不自信。

  而貿然挑起對遼戰爭,這種不自信就會成為阻礙,甚至被人利用影響到戰局。如果戰事膠著時——這不是不可能,以遼國的實力,勢如破竹的情況幾率反而更小一點——以此為由,煽動民意,從而打擊推動戰爭的宰輔們,那一干被章韓為的都堂壓得抬不起身的人,是很可能幹得出來。韓岡從來不會高估政治人物的節操。

  這也是在宣傳上,一直沒有偏向於鼓吹對遼戰爭。但神機營的強勢,已經通過歷年來的宣傳打出去了,只需要更進一步,加強天下士民心中的信心,日後對遼全面戰爭,民意的基礎就從此而來。

  韓岡的目的也只是如此,一步步來,「我們要先看看遼人會不會同意我們的要求,才會做決定。換個說法,就是首鼠兩端。」

  不是什麼好詞,有些自嘲的味道,宰輔們配合得笑了兩聲,專注的聽了下去。

  「就算打起來,也不求恢復幽燕,更不求攻滅遼國——理由就不必說了,議政們不一定明白,我們都是知道的——最多也只是先試探性的報復一下,把遼國打回到談判桌上來,老老實實的解決問題,讓朝廷面子裡子上都能過得去。」

  短促的戰爭,逼得遼人輸誠,如此一來,宰相們的聲望又能更上一層。對,正好趕上大議會的召開。

  算盤打得很精,但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那就兩說了——如果有人做些手腳的話。

  但沒人指望趕著回京就職的李承之和熊本,會將邊境衝突變成大會戰。

  在場的誰也不會戳穿這一點,都是你我心照。

  「玉昆相公。」呂嘉問抬了一下手,示意言,「我要問一下,如果當真開戰,這一仗該怎麼打?」

  「這就是制置使的任務了,等定下來,再交付都堂議論。」韓岡道,「都堂這邊要做的準備,就是糧草,彈藥。」

  「火炮呢?」呂嘉問問。

  韓岡道,「只是河北河東兩路,就有三寸以上的火炮一千七百餘門,遍佈兩路的各州軍寨堡。」

  「遼人的火炮也有一兩千吧。」呂嘉問又道。

  「兩千五百門以上,北方房去年有一個報告。」沈括對同在樞密院的呂嘉問道,「其中擺在南京西京兩道上,差不多也有一千七八。」

  章惇將頭歪向韓岡,笑道:「與我們相差不大啊。」

  韓岡道:「如果奉世和伯通到時候覺得有必要再加配火炮,軍器監隨時可以將兩路的火炮數量提高一倍。」

  「遼人去年鐵產量過千萬斤了。」熊本道,「用上幾個月,或許也能做到。」

  「那耶律乙辛就要抱著他空蕩蕩的金庫哭了。」韓岡向後一靠,得意的笑,「事實證明,將遼國拖入軍備競賽的選擇是正確的。否則他就能用日本開採的金銀給自己築一座宮殿了,而不是鑄成金錠銀幣,放在了朝廷的封樁庫中。」他攤攤手,「朝廷付出的只是鐵而已。」

  『還有許多在平安號的金庫裡吧。』

  與雍秦商會相輔相成的銀號平安號,從不涉及宋遼之間的直接貿易,但一向賺得最多。可這句話,呂嘉問和熊本倒是沒敢說。

  「海軍能做到多少?」氣氛有些微妙,張璪岔開了話題,「能不能攻下幾個重要的島嶼,比如對馬島,逼迫遼人先攻過來。」

  呂嘉問笑道:「等攻下對馬島後,是不是乾脆把日本也攻下來?日本的黃金白銀可是好東西。」

  張璪氣一滯,一時無話,曾孝寬道,「樞密。對馬五個島,駐軍四千多,南北兩主島上的寨堡加起來有七座,皆稜堡制式,控扼要衝,島民也儘是軍戶,不好打。」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3
第33章 虛實(13)

  張璪歎了一聲。

  對馬島是高麗和日本海運的中心點,打不下來,攻打其他島嶼沒有太大的意義。

  他對韓岡道:「當初打下來就好了。」

  韓岡歎道,「那時候太后才垂簾,太皇太后和戾王還在,河北河東剛遭劫難,又撞上天子和先帝的事……」他看看張璪,無奈的一攤手,根本不必說了。

  當然也不止這個原因。

  當遼國接連攻下高麗和日本的時候,京師裡正亂,當然沒辦法干涉。但之後幾年,章惇和韓岡雙頭政治確立,朝局進入了穩定期。那時候不去爭奪日本,就是韓岡的私心了。

  那時候,如果拚命發展海軍,虎口奪食還是有機會的。

  但一來,遼國屆時肯定會力保日本不失,不僅日本那邊會開打,河北同樣不會輕鬆。縱然能贏,損失也不會小,那時候,主導者必然會受到攻擊。

  二來,一旦開戰,國內資源調配將會干擾到韓岡的發展規劃,在全國範圍修鐵路,可比一個日本重要。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與舊日貧瘠的日本國的海上貿易,對南方的幫助不算很大。即使與遼國治下的日本有大量的人口買賣,同樣不會有太大影響——畢竟是有限度的。但一旦奪取了日本,卻是另一回事了。巨量的人口和資源流入大宋,南方的勢力又能通過地理優勢搶先掌握日本,勢力膨脹得太快,對韓岡和他的班底並不利。

  雍秦商會的主要勢力範圍還是在北方,南方就比較薄弱,只有荊湖和兩廣還算強一點。

  說起雍秦商會的商業佈局,如果潼關以西是厚實的帆布,在河北河東便是要輕薄一些的錦緞,在京畿和荊湖、兩廣則是粗糙多孔的麻,到了江南和巴蜀,就只能算是到處是洞的漁網了。

  因而韓岡主政之後,乾脆就無視了日本,反正金銀都能通過貿易流入國中,倭女和高麗婢充斥國內,也讓人覺得,就算不打下來,遼人也會幫忙開發。

  而與此同時,對南洋的開發,也拖了章惇和福建商會不少的精力,攻打遼人的日本,與攻打土著們的南洋,選擇誰,那是不用多想的。

  「當年不打日本,的確有其原因,但現在可以了。」沈括道,「攻打對馬難度很高,不過登陸高麗日本,可以選擇的地點很多,登陸時不必擔心遼人的攻擊。」

  「登上去有什麼用?打礦場,全都在內陸。占城市,城都快給拆光了。」曾孝寬冷嘲,他看了眼韓岡和章惇,「耶律乙辛還真是好學生。」

  遼國對高麗日本的征服,學的是大宋在交趾的做法。兩個國家裡面,只剩下莊園和牧場,至於城市?只有港口可以勉強算是了。

  對於被分封在兩國舊地的部族、貴冑們來說,他們需要的只是農田和牧場,至於城市,完全沒有必要存在。如平壤、平安京這樣的古城,早已成了後人憑弔的遺跡。

  「那海軍是派不上用場了?」張璪問。

  「可以斷掉對馬島附近的運輸線。」呂嘉問如數家珍:「北海艦隊現有各級戰列艦十七艘,巡洋艦三十一艘,火炮加起來一千三百餘門,河北河東才一千七啊,幾乎抵得上兩路軍備,總不能幹吃俸,不做事。」

  「那是加起來一千三。」沈括這個樞密副使雖然一直在做鐵路上的事,但他對樞密院裡的事務同樣很熟悉,自然包括海軍,「其實最早的戰列艦,火炮現在才二十四門,比最新的華亭級巡洋艦還要少八門,更比不上遼國最新式的戰列艦。」

  呂嘉問反駁,「登州號一級戰列艦,有輕重火炮一百零四門,同級別的有青州號和楚州號,只是這三艘,加起來就佔去了北海艦隊火炮總數的四分之一。遼國可沒一艘比得上。」

  「一百一十。」曾孝寬道,「最近登州號在甲板上又加裝六門七寸短管榴彈炮。」

  「七寸?」章惇轉頭對韓岡道,「我記得陸上的炮軍,都沒六寸以上的重炮。」

  「榴彈炮裡沒有。」韓岡道。

  造船業的大發展,以及鋼鐵在船隻上的使用,使得建造大型艦隻不再是難點,船上的重型火炮的等級也要遠遠超過地面。

  「在神機營中,配屬步軍和馬軍指揮的火炮,都是三寸炮,炮兵指揮的火炮,基本上都是四寸炮。只有重炮指揮,標準編製是八門六寸榴彈炮。」

  張璪好奇的問韓岡:「前段時間李復不是說要造口徑十五寸的攻城榴彈炮嗎?」

  「沒用。」韓岡搖頭,「炮管長了,自重太重,架起來沒兩日,炮管自己就彎了。炮管短了,就是臼炮了,又打不遠。」他又笑著,「十五寸其實也不算什麼,還有人給我提議造口徑二十五寸、自重三萬斤的超重型攻城炮。」

  「三萬斤?!」不止一人驚訝失聲。

  韓岡點頭,「說是能發射一千三百斤的石彈。」

  「鐵彈呢?」

  「同口徑的鐵彈太重了,會影響射程。可就算是石彈,射程大概也不會超過三里。」

  章惇搖頭,「浪費錢。」

  韓岡點頭表示同意,「當然是浪費錢。射程短又不好移動,除非能夠野戰擊敗敵軍,將敵人圍定在城中,那時候才能派上用場。不過當真能圍定敵軍,還不如用臼炮,口徑還能更大,重量還能更輕。」

  「軍器監是不準備造更大口徑的重炮了?」張璪問。

  「現在軍器監的目標是盡量加強火炮射程,而不是口徑。」韓岡張開左手,比了個五,「現有實驗型的火炮,最少都有五里以上的射程。放到邊境上,石子鋪那裡的天門寨裡面,一炮就能打到對面的天雄城裡,都不要出城。」

  韓岡爆了一個料,張璪驚訝道,「五里,這麼快就做到了?怎麼做的?」

  韓岡道,「第一是加強密封,第二是加長炮管。」

  「我還以為是換了新彈托。」章惇說,表示他對軍器監內部的研究進度並非一無所知。

  「其中之一。」韓岡道,「主要是工藝進步了。過去的火炮,炮管口徑從炮口到炮膛身處,是越來越大的,小口大肚。」

  「像長頸花瓶。」張璪笑道。

  「差不多,就是比例沒那麼誇張。但現在,基本上是做到前後一致了。」

  「就這麼簡單?會不會給遼國學了去?」呂嘉問皺眉問道。

  「錯了,這才是最難的。」韓岡充滿自信的笑了一笑,「工藝標準就是工業的核心,歪歪倒倒是屋子,煌煌屋堂也是屋子。都是要看手藝的。遼國可沒這麼好技術。」

  他向一干農業社會出身的宰輔們再一次進行科普,「以火炮論。影響火炮射程最大的問題,就是炮彈和炮膛之間的縫隙浪費了火藥藥力。火藥爆發時,縫隙越小,射程越遠,以遼國工火監的工藝精度,炮彈直徑平均要比炮膛要小半寸,軍器監造的火炮只要小兩分。這一差,就是半里。火藥的質量上再差一點,就又是半里。火炮炮管長度又差一點,還要再少半里。同樣口徑的榴彈炮,我們的能打四里,遼人三里都勉強,就是工藝上的差距,換作最新型的火炮,那差得就更遠了。」

  章惇聽得不斷點頭,顯得有會於心,最後問,「聽說火藥上改進了製造工藝和配方,褐色火藥比舊式黑.火藥威力大了三倍。」

  韓岡歎道:「死了三十多人了,再沒個好,那就虧大了。」

  在座的宰輔都感歎了起來。火藥製造一向危險重重,死人是經常的。所有新進工人,都要先學習半個月的安全生產規範,規範中的每一條,後面都是一條、幾條,甚至十幾條、幾十條的人命。但火藥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這是熱.兵器的基礎,沒有火藥,威力巨大的火炮就是一團廢鐵了。

  李承之弄了杯茶喝著,忽然道,「今天都在說炮,火.槍呢?不是說前些日子造成了新式線膛槍嗎?之前一直說不好造的。」

  「主要是在子彈上做了些文章,所以說三人行必有我師。」韓岡又是輕輕一歎,「本來我一直認為線膛槍應該配合後裝,誰想到用不著。」

  「用不著後裝槍了?」李承之問。

  不少人都聽說過,韓岡讓人在軍器監裡懸賞後裝線膛槍,價碼還不低。

  「不,還是有後裝槍的好。裝子彈方便,趴著都可以。前裝槍必須要站起來。」

  「趴著怎麼打仗?」張璪道。

  「趴下來子彈打不著,炮彈打不著,槍也能架得穩,射擊更精準。要是遇敵,這邊拿著後裝線膛槍,敵人排著隊過來,還沒走到位,就被射光了。就是工藝難度太高了。」

  「多高?」張璪又問。

  「槍支結構和子彈結構全都得要改。工藝精度還要再精確一個等級。等滅了遼國都不一定造出來。」

  「那還要去造什麼?」沈括道,「遼國都滅了。」

  這個捧哏做得好,韓岡笑著看了沈括一眼:「總不能滅了遼國後就守家不出了吧?黑汗都已經有火炮了。火炮的結構可比弓弩都簡單。看一眼就能學走的。」

  這個時候,韓岡又不說工藝了。

  「所以後裝線膛槍還造不出來,但前裝線膛槍算是成了?」

  「是啊,軍器監這兩年,都被我指歪了路,一直沒成果。」韓岡自嘲的搖搖頭,「多虧有個聰明人,別出心裁,改進了子彈,可以造前裝線膛槍了。」

  「怎麼樣?」

  「初步實驗,射程遠了一倍。」

  「一倍?!」

  這又是一個讓人震驚的數字。

  「這不是說,只有我們打人家,人家打不了我們?」張璪連忙問。

  「的確。但製造工藝上還是待改進,子彈,不必說了,比原來的鉛彈要麻煩得多。線膛槍管同樣,還少不了大工主持,現在一個月也不過十來支。」

  「看來還得再等幾年了。」張璪不無遺憾,到時候,他肯定是不在朝堂上了,「不過那時候,遼人的工藝還造不出來同樣的火.槍吧。」他期待的看著韓岡。

  「當然。」韓岡點頭,「如果手工打製的幾十幾百支不算。」

  「到時候遼國可就是要亡國了。」

  「應該不會太久了。」

  張璪放聲大笑,笑得都咳了起來,「想不到還能有看見遼國亡國的一天。」

  章惇也笑罵著,「好你個韓玉昆,把寶貝瞞得這麼好!」

  「還在試驗階段。都沒定型,工藝也沒成熟,同樣的項目,在軍器監裡面,有百八十個呢。」

  一陣開心的談笑,遼國與大宋在火器上的跨代差距,讓所有宰輔都輕鬆了許多。

  畢竟要面對的那是遼國。

  「好了。」主持會議的章惇將話題拉回,「派去河東河北的人選定了,去遼國下通牒的人選還沒定。今天一併定下為好。」

  「子厚兄的意思呢?」

  章惇早有定見,「老馬識途,還是讓熟人去好。」

  「宗澤?」韓岡問。

  章惇點頭,「就是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4
第34章 驟風(一)
         
  宗澤已經在路上。

  列車離站已經一個時辰了,車外的天空仍黑得深沉。

  咔噠咔噠,單調的聲音在車廂中迴響。

  嵌在檯子上的煤油燈,外飾以金玉,但暈黃的燈焰依然忽高忽低,一直在晃著。

  在燈光下看得文字久了,宗澤只覺得眼睛又乾又澀,微微有些發疼。

  摘下眼鏡,放在桌上,眼前就一片模糊。

  視力看來又下降了。

  宗澤交替的閉上左眼和右眼,有些懊惱的想著,回京後又得再配一副眼鏡了。

  也不知是因為配一副眼鏡的價格越來越低,更多的人能夠用得起,還是因為有了眼鏡,讀書人更加有恃無恐的使用眼睛,反正宗澤他平常看見同輩的官員,基本上都在鼻子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倒是那些年長的大臣,只是在看文字時戴眼鏡,平常臉上都不戴的。

  揉了揉架住眼鏡的鼻根,宗澤發誓,如果眼睛能恢復正常的話,他絕對不會在燈火下用太多時間讀書寫字了。

  眼鏡下,是一本厚達百頁的冊子。

  宗澤上車後,吩咐了隨行人等兩句,就在單人的包廂中翻閱這本冊子。用了足足一個時辰,翻了一遍,對上面的內容有了大略的瞭解。

  眨了眨眼睛,再睜開,距離不過兩尺,宗澤還是看不清封皮上的幾個文字,只能看見封皮正當中蓋著的鮮紅印鑑。當然,印文中的絕密二字,那也是看不清的。

  這一份被歸入絕密的情報檔案,是上車前,一個都堂的堂後官,在兩名軍士的護送下,直接送到了宗澤的手上。

  其實裡面有許多信息,宗澤早已知曉。但這一回去遼國,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只有看了這份檔案後才清楚。

  篤篤,包廂的房門在外面被人輕輕的敲了兩下。

  宗澤拿起眼鏡戴上,順手將資料冊子放到一邊,「進來。」

  一名使團隨行人進門來,行禮後問道:「直閣。車上派人來問,早餐該如何準備。」

  宗澤搖搖頭,「我還不餓,再等會兒吧。你們若是餓了,就先吃。」

  「給直閣做飯的是專門的小灶。其他人另外有大灶的。」

  「哦,那就跟車上說,照正常的飯點來就行了,我也沒什麼忌口的。」

  宗澤還是第一次作為主賓乘坐專列。徹夜不息的廚房,裝飾奢華的包廂,也是第一次享受。

  以國家使節的身份出行,肯定是要講究一下,即使是乘坐的列車也關乎這大宋的臉面。

  若是換個時間就好了,至少能安心享受一下。

  宗澤將人打發出去,靠回在軟榻上,長長的嘆了一聲。

  此番出使,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別人可以商量了。

  此次出行的副使,是都堂派出的一名武官,工作只是約束隨行人眾,而不是與宗澤共商談判之事。

  什麼事都要自己來,還要得到讓朝廷讓國人都滿意的結果,壓力真的不小。

  抬手從桌上取下情報資料,今天要過黃河,在抵達白馬渡之前,這一整天就放在這本冊子上,過黃河前就處理掉,絕密文件帶在身邊,終歸是不那麼讓人睡得安穩。

  宗澤忽的笑了一聲,苦笑。

  即使處理掉了絕密文件,在車上,怎麼都不可能睡得安穩的。

  一天過黃河,再兩天,就能抵達邊境。要達到這個速度,就意味著必須日夜兼程。

  鐵路上的夜班車車次很少,畢竟拉車的挽馬總要休息,如果要保證夜間也有相當數量的列車行駛,那就意味著挽馬的數量至少要再加五成,甚至七成。因而也就只有一些重要的人或貨,會在夜間兼程而行。

  但再過些年,所有的列車就都能日夜兼程了。因為那時候,蒸汽機就能用到鐵路上了。

  宗澤如此確信。

  等到蒸汽機車能夠取代挽馬,鐵路上的運力至少能增加一半以上。

  蒸汽機已經推陳出新,最早的一型蒸汽機已經放到了自然學會總會旁的博物館裡,作為重要的紀念物,放在最中心的位置上。

  按照宗澤從韓岡那邊聽來的說法,比起火炮,比起火。槍,蒸汽機的意義更加重大。

  因為蒸汽機代表了是生產力的飛躍,是機械的力量取代了自然的力量。

  韓岡甚至還說,夫子活到七十三,都沒能改變春秋亂世,但蒸汽機不用七十三年,五十年就能夠改變世界。

  雖然覺得韓岡拿來比較的對象不太合適,不過宗澤的確相信蒸汽機能改變世界。

  可惜蒸汽機正式發明,距離現在還不到五年。

  大型的蒸汽機車,雖然在實驗中表現出了強勁的動力。可最先能實用化的,還是只能用在開封城牆頂環城鐵路上的小型機車。

  但未來是可以期待的,因為有明確的路線,有成功的過去,還有不惜一切的付出。

  不像這一次的任務,下命令的韓岡沒有說一定要完成,而宗澤本人,也沒有太多的把握能夠圓滿完成任務。

  宗澤將冊子翻了兩翻,還是看得眼花,就乾脆放到了靠墊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閉起眼睛休息。

  不得不說,這張軟榻實在是太舒服了,躺到了上面,整個人都變懶了。

  整件事來得很突然。午後受命,第二天清早就得出發。

  宗澤現在是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也就是開封城外的大小事,都在他的管轄之下,基本上可以算是除去了東京城之外的開封府通判。

  去外路擔任了一年通判,調回來後又就任府界提點,這就算是兩任了。

  等過了這一關,從契丹再回來時,只要辦得不算太差,就能再進一步了。

  這可跟當年第一次去遼國不一樣。

  那時是要與遼國通商,朝廷都不承認耶律乙辛的帝位,卻與其私下裡互通往來。宗澤除非能讓耶律乙辛割出一塊地來,否則他的功勞都無法公開褒揚。

  但這一回,宗澤一旦成功的將讓遼國釋放商人,並賠償損失,那這份功勞,足以讓他成為朝堂排序中,距離議政最近的那一撥人。就算差一點,也足以在中書百司裡面謀一個正職,或是外放下去做知州了。

  一直以來,宗澤都很感激韓岡的提拔,甚至他的那個狀元,宗澤也知道,有很大成分來自於韓岡對太后的影響力。

  所以宗澤一直都很用心。尤其是在這一次的府界提點任上,宗澤更是加倍努力,希望能媲美當年韓岡就任此職時的成就。

  但宗澤遇到的差事,不是要救助河北流民,而是要救出被遼國關押起來的國人,並索回損失的財物。

  兩件事的難度都不低,成功後功勞也都不少,但風險性,宗澤的差事,比當年被舊黨拿著放大鏡找毛病的韓岡可要高得多,至少韓岡當時不用擔心丟了性命。

  「這個差事很危險。」

  昨日午後的時候,宗澤在都堂裡,韓岡是這麼對他說的。

  當妻子強忍著淚為自己整理行裝時,宗澤也沒敢告訴她這一趟的任務有多大的風險。

  因為遼人不是那種能用道理說得通的對象。想要讓他們安安分分的坐下來談判,要麼有一張堪比蘇張的利嘴,要麼就不得不用一點強迫性的手段。

  河北、河東都要派出制置使,開始準備打仗。

  按照韓岡的說法,朝廷已經編列好了臨時軍費,隨時都可以從堂庫中劃撥了出來。

  也不知會有多少,不過按照宗澤的瞭解,神機營體系的指揮,不論是馬軍還是步軍,訓練開支都是舊式指揮的兩倍以上。

  雖然說整編後的新軍本來就比同級別的舊禁軍人員更多,裝備更多,但開支增加更多的還是軍餉上的支出。尤其是軍官,在加強了對空額的查禁之後,給新軍各級軍官的軍餉,都是直接比擬上四軍更高一級的軍官。

  除了河北河東的兵馬之外,更有北海艦隊將會出動。

  比起只有十幾艘巡洋艦的南海艦隊,分別駐紮在登州、明州、琉球、耽羅四處的四支分艦隊,任何一支的實力都在南海艦隊之上。

  封鎖日本,奪取日本,登陸高麗,攻擊遼西,類似的計劃,在樞密院裡存了不知多少,全都是北海艦隊這些年遞上來的。

  朝廷將河北河東兩軍,以及北海艦隊拉出來,就是抱著不能和就打,以打促和的想法。

  一旦兩國交兵,遼軍損失慘重,直面遼主的使者當然就是被發洩怒氣的對象。誰也不能保證,遼國還會記得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八個字。

  面對危險的任務,宗澤不會退縮,但心中的忐忑卻不可能避免。

  帶著一絲絲不安,三日後,使團專列抵達了京保鐵路段的最北端。

  兩國的鐵路已經連通,就連制式標準也一模一樣,只要通過遼國邊境的檢查,列車上的人員不用下車也能進入遼國。

  但專列在邊境車站停留了許久,也沒有等來遼人放行。

  「怎麼回事?」宗澤派了人去問。

  很快就傳來了消息,說是當地天雄城守將拒絕使團入境。

  宗澤冷下臉,「才幾年不通問,連規矩都不懂了?」

  過去宋遼盟約時,兩國之間都會在節日和皇帝、太后的生辰互派使節,接伴使會提前在國境處迎接。而非常時節派出的使團,也會先迎入境內,先在邊州安排住下,然後派人去請示朝廷,絕不會將使者直接擋在國境前。

  「遼人說是此處從無接待使者舊例。」派去的人這樣回答。

  「直閣,轉去白溝驛吧。」副使問明了事由,上來向宗澤進言。

  過去兩國使團都走白溝線,現在有了鐵路了,宗澤便是從安肅軍這裡過來。

  但是在過去,因為要顧及國土安全,兩國安排對方使節的入京線路,都是固定的,不會偏移和改變,以防對方記錄沿途地理。

  而這一回,按照對方的說法,邊境車站不便接待使節,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按照外交管理,宗澤應該轉去白溝驛才是。

  但宗澤坐在軟榻上紋絲不動,抬頭問道,「朝廷給定的行程有這麼說嗎?」

  「沒有,但……」

  宗澤抬起一隻手,截斷了副使的辯解,「沒什麼但是,要弄清楚該聽誰的。朝廷還是北虜?」

  可這樣就要耽擱時間,副使很是憂慮,「那朝廷會不會……」

  「在這裡等,就是朝廷給的命令!」宗澤打定主意不下車,繼續給熬下去。

  大不了在車上住上半個月,等海軍開始封鎖對馬海峽,諒遼人也拖不下去。

  不過也沒有讓宗澤等上半個月,只五天,遼國的接伴使趕到了天雄城邊境車站,見過了宗澤。

  停了數日的使團專列,終於重新啟動,開始向北方駛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5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35章 驟風(二)

  侯文蹲在桅斗中。

  距離下面的甲板——侯文飛快的向下看了一眼,一陣暈眩,蹲姿變成了跪姿——總之很高。

  船身只是輕微的擺動,可到了桅桿頂端的桅斗裡,搖擺幅度就能達到一丈以上。

  要是碰上了浪高六尺七尺的日子,上一刻還在十丈以上的高空,下一刻就看見海面迎面而來,再下一刻,又會騰雲駕霧飛回天際,然後向後方倒過去。

  如果在桅斗中做得瞭望手久了,習慣了桅桿上的搖來晃去,甚至能在桅斗中偷空睡上一小覺,但侯文來到艦隊才幾日,到甲板上還會暈上一陣,更不用說直上桅斗了。

  幸好有一根安全繩,將侯文牢牢拴在桅斗中。可在他心裡,如果能趴下來,才是最安全的。

  但蹲著跪著,只要眼睛能越過桅斗圍欄,還是能看見外面,但趴著可就不行了。侯文手中的不是潛望鏡,而是千里鏡。

  他的任務,就是拿著千里鏡看,看,看。

  看到船,要立刻分辨出是戰艦、是商船。是戰艦,要確認是哪家的,哪個型號,然後報告;是商船,也要確認是哪家的,哪個型號,然後報告;

  看見鯨魚,因為船長有時候會用鯨魚放幾炮練練手,所以要立刻分辨出鯨魚的種類,然後報告;

  看見雨雲,要分清楚大小和移動方向,然後報告;

  看見陸地,通常時候,就意味著航行快要到達終點,要馬上分辨出是島嶼還是大陸,前面是淺灘還是河口,然後報告;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注意礁石,艦隊裡面觸礁擱淺、損傷,甚至沉沒的戰艦,已經不是一艘兩艘了。

  所有的發現,歸結到最後,都是報告。

  什麼時候能夠下命令呢?

  「小猴子。」

  「小猴子!」

  「小猴子!沒死就說句話!」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也越來越近,侯文連忙站起,撐著欄杆,戰戰兢兢的探出頭來,向下面叫道,「林叔……班…班首,我沒……沒事。」

  一名水手已經爬到下層橫桁處,聽到侯文的聲音,臉上的焦急之色才散了去。

  雖然叫著侯文小猴子,但順著桅桿爬上來的這位水手,才是跟猴子沒兩樣。不論是靈活的身手,還是精瘦的體格,甚至相貌,都有幾分猴氣。

  這水手飛快的在桅桿和帆索中攀登著,不過眨幾下眼的功夫,就抓著桅頂帆垂下來的繩索,輕巧的翻進了桅斗中。

  侯文一手桅桿,一手欄杆,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班首。」

  瞭望手不是打雜的水手,正職的瞭望手在船上可是被叫做班首,至少是都頭,如果立功,就能升二副、大副,甚至可以升做艦長。聽說南海艦隊就有一個巡洋艦艦長是從瞭望手升上來。

  從職位上來算,眼前的這位老水手,就是侯文的頂頭上司。

  「站直了!」老水手看著侯文沒出息的樣子,不滿的呵斥了一聲。不過還是帶著關切責問道,「你這小猴子,怎麼叫你都不見有個回話。」

  「就是有點暈,」侯文忙搖頭,「沒事。」

  「知道你沒事。」老水手用力的拍著侯文的背,把他拍得一陣咳嗽,「我說,你可千萬別把你中午吃的魚給弄進通話管裡。李拐子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把你塞進管子裡刷乾淨去的。」

  侯文緊張的瞥了旁邊的通話管一眼,銅製的通話管還不到一根手臂粗,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被塞進這管子裡。

  但侯文相信,如果是那個走起路來有點跛的大副想要把自己塞進管子裡,就算是碎剁了也會幹到底的。

  「侄兒中午就沒吃了。」侯文虛弱的說著,「不會吐的。」

  啪,侯文背上頓時又挨了一巴掌。

  「不吃怎麼行?!你沒力氣守不了崗,還不是其他人倒霉!」老水手罵罵咧咧,手探進懷裡摸索了幾下,掏出一塊餅來,硬是塞進侯文的嘴裡,「在船上記得一件事,別他娘的拖累人!」

  嘴裡被塞進一大塊又乾又硬的麵餅,侯文差點翻起白眼,被逼著只能點頭。

  老水手再看了他一眼,「回去睡覺……先去廚房,找趙胖弄碗湯喝,餓著肚子,別想睡著。」

  侯文顫顫巍巍的開始解腰間的安全繩。老水手不耐煩的拿起望遠鏡,向四週一張望,便盯住了其中一個地方。

  低聲罵了一句什麼,老水手低下頭,拔下了桅桿上喇叭狀的銅管口裡的一團布,衝著裡面喊,「雨雲,兩點鐘方向!」

  這根銅管順著桅桿延伸上來,上面接著桅鬥,下面連著甲板下的傳話艙。

  類似的銅管遍佈全艦,艦長、水手長、槍炮長、舵手和瞭望手,都能將要說的話,用最快速度傳到傳話的對象處。

  可能是因為侯文沒有發現東北方的那片雨雲,老水手的語氣更加暴躁了一點,「手腳快一點,別磨蹭!」

  侯文又慌了,但腰間的水手結是最牢靠的一種,但怎麼解開來,他卻又忘了步驟。

  一時手忙腳亂,這時一隻手伸過來,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捏著繩頭抖了幾下,繩結一塊下就鬆開了。

  「滾下去!」老水手的話更加不客氣。

  侯文都不敢說話,只敢點頭。

  也不敢學著老水手的樣,翻過桅斗欄杆。而是老老實實的掀開桅斗底面的小門,從小門裡溜了下去。向下挪了一點,頭上話聲傳來,「別忘喝湯。」

  侯文扯著繩索,從桅桿上滑了下來。跟在桅桿頂上的慌亂不同,下來時多了一個期盼,反倒麻利得很。

  老老實實去廚房,吃了餅喝了湯,然後回房睡覺。

  在桅斗上顛來倒去,船艙中的搖晃卻比搖籃還有催眠的效果。侯文睡得像個嬰兒,死沉死沉,一覺醒來,已經聽見了引水船的汽笛聲。

  發出尖利的汽笛聲做警告的,就是軍港中的引水船。也是最早的實用化的蒸汽船。

  侯文走上甲板。正是要進港,甲板上儘是忙忙碌碌的水手。

  侯文很聰明的來到桅桿下,扯著繩索就爬了上去。進入威海港後,水波漸平,桅桿頂端便沒那麼危險了。

  入港時,已經不需要瞭望手了。桅斗中無人當值,獨自一人站在桅斗中,沒有前桅風帆的遮擋,可以看見船首前拖著艦船前進的引水船。

  在軍港或是市舶司管轄下的商港,引水船都是必不可少的。泊位數量有限,不同排水量的船只能使用的泊位也是不一樣的。

  也並不是所有船都有屬於自己的泊位,如何安排船隻入港停入合適的泊位,就要靠港口安排的引水船來引導,甚至牽引。

  威海軍港中的制式引水船,侯文聽說是最早的實用化的蒸汽輪船,年前才來到港中入役,而且還是所有軍港、商港中的第一家。

  只是侯文聽人說,朝廷那邊,韓相公曾經公開說,明輪船不叫輪船,要淘汰的,螺旋槳輪船才是真輪船。造出了明輪船的船場,賞賜雖賞賜,卻沒有下軍艦的訂單。也不知其中真假。

  引水船舷兩側有輪槳,好像水車一樣,被船艙內的蒸汽機驅動,嘩啦嘩啦擊打著海水。巨大的煙囪裡冒著濃濃的黑煙,如果是在海上,侯文發誓,在三十里外,他就能發現這樣的蒸汽船了。

  引水船比起海軍艦船中排水量比較小的文登號還要小一點,但由於有蒸汽機作動力,反而能拖著降了帆的戰艦,進入港口。

  六根長索,從前方的引水船延伸出來,連到了他腳下的文登號三級巡洋艦上,拖著文登號向固定的錨位前進。

  文登號旁邊不遠處,同樣大小的引水船,正拉著如同山巒一般的重型戰艦進入港中。

  不算太小的引水船,在那一艘戰艦的對比下,彷彿被逼迫拉起大車的小狗,那一聲聲汽笛,就像是吃力的哀嚎,速度也慢得如烏龜在爬,很快就被文登號拋到後面。

  侯文卻一直在驚歎的望著那艘如山一般的戰艦。

  北海艦隊第一分艦隊的旗艦青州號,一級戰列艦,火炮一百一十門,一輪齊射,能投射出數百斤的炮彈,是大宋海軍中最強的武力。

  更是本艦隊的門面,在其他兄弟艦隊面前,有青州號在,好歹能留下點臉面。侯文聽說是第一分艦隊的向都督,直接利用自己的身份,虎口奪食奪來的。

  駐紮在登州威海港的北海艦隊第一分艦隊,總共七艘戰列艦,其中只有蘇州級的三號艦青州號是一級戰列艦。其他六艘,在蘇州級列裝後,都被歸入了三級、四級戰列艦的行列,要不是速度不夠,早就被打發去巡海了。

  可比起那六艘三級、四級戰列艦,侯文所屬的文登號則是更低人一等的三級巡洋艦。資格雖老,卻是火力低劣,速度也不快,船上的水手出門就感覺低人一等。根本不能與青州號上那些優中選優,強中選強的軍官水兵們相提並論。

  威海軍港中,此時停泊了本艦隊不到三分之一的船隻,等到青州號和文登號入泊位,就超過三分之一了。

  但就這三分之一,已經足以消滅渤海與黃海中的遼人戰艦了,甚至可以直接北上,攻打遼國的蘇州港【今大連】。

  侯文充滿自豪的想著。

  比起南海艦隊,北海艦隊要與遼國的水師對抗,因而實力要強出許多倍。北海艦隊的任何一支分艦隊,都能壓倒沒有戰列艦的南海艦隊。而北海艦隊任何一支分艦隊的三分之一的實力,就能擊破遼國兩支艦隊中的任何一支。

  他當初還沒進艦隊,就聽水兵吹噓過。遼人曾經想跟大宋比拚造船的能力,但朝廷就放出消息,不論遼國給水師配備多少門火炮,大宋都會給北海艦隊加上一倍。自然,遼人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站在桅斗中,侯文輕易的就能將外人看起來沒什麼區別的同級戰艦區分開來。

  巡洋艦修長一點,戰列艦更厚實一點。

  巡洋艦移動飛快,可以邊追邊打。戰列艦的速度快不起來,比不上巡洋艦。但火力極其強大,就是一座移動的城寨。

  巡洋艦多是雙艦甚至單艦往來,進行海上巡察,尋常商船遇到的艦隻,基本上都是巡洋艦。

  而戰列艦極少單艦出行,一般都是兩到三艘同行,有時候,組成大艦隊,還會帶上數目更多的巡洋艦。

  普通的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他們不會知道每一艘戰艦,在細節上都有小小的差異,從兩舷的炮窗外口就能分辨得出。也不會知道,之所以這麼做,卻是為了方便偽裝。

  更不會知道所有的巡洋艦,內部裝備的火炮都是一色長炮,同口徑同型號。這樣才能保證船上的火炮在作戰時,不會因為其中一型的彈藥消耗太多,導致有的火炮能發射,有的火炮只能做擺設了。經常遠行,一個月不進港口,期間還要多次發射火炮的巡洋艦,也必須時刻保證最大火力。

  用了不短的時間,文登號終於停入了泊位中。而青州號,此時才剛剛抵達戰列艦的泊位。

  侯文已經從桅桿上爬了下來。穿好了他的軍袍,與艦上同袍一起,整齊的站在船舷兩側。

  近處的港口要塞上,響起了代表著歡迎歸來的幾聲汽笛。

  敏銳的視線讓侯文突然發現,掛在港口要塞上的旗幟中,多了一面屬於北海艦隊楊大都督的旌節帥旗。

  楊大都督從先,現在是靜海軍節度使,北海艦隊大都督。不入管軍之列,可地位一點不輸,照樣是太尉。

  但旌節不輕出,尋常都是保存在白虎節堂中,此刻旌旗招展,難道是要打仗了?

  侯文抱著深深的疑問,與同袍下船,返回駐地軍營。

  半日之後,一個消息傳遍全港,印證了侯文的猜測,每一個水兵都在說:

  伐遼!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6
第36章 驟風(三)

  高元很早就醒了。

  屋子還在一片黑暗之中。

  少年人都貪睡,但他醒了之後,掀開被子,一個翻身就從床上下了地。

  聽到高元的動靜,上鋪的室友也半坐了起來,「元哥,幾更天了。」

  高元一邊拿起衣服麻利的穿了起來,一邊說道:「今天你輪休,再多睡一陣,早飯待會兒我帶回來。」

  「對哦。」上鋪的少年翻了個身,又睡下去了。

  「別忘了去上學就行。」

  「嗯。」少年在被子下悶悶應了一聲,已經沉沉的回到了夢鄉之中去了。

  換好了衣服,推開門,一陣寒風就衝進了房內。

  門外的院子,黑沉沉的。

  除了南面正門的一面,三面皆是兩層小樓。高元的房間,只是東面小樓一樓靠邊的一間,同樣的房間,一面樓上有八間。東西兩面皆是如此,北面上層是同樣的房間,下層被打通了,裡面擺滿了桌椅,是宿舍的食堂。

  院子中間的水井處此刻已經有人在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站在水井前,半彎著腰,手裡拿著個杯子,脖子還上搭了條手巾。聽到高元的動靜,轉過身來,嘴裡叼著牙刷,揚起手含含糊糊的打個招呼:「高二,今天比可你早了。」

  「今天夠早的。」

  「醒得早。」高大少年回過頭去,拿著牙刷在嘴裡上上下下來來回回。他腳前是一塊帶孔的石板,直通新修的下水道,連通不遠處的五丈河。

  這裡是蹴鞠快報社底下專門安排給報童的宿舍,在開封城中,有三處。都是中等大小的院子,總共住了兩百多報童。還有一些報童,他們工作的分發站距離這些宿舍太遠,就零散的直接住在了分發站中。

  三處宿舍都是食宿全包,相應的,報童們的日常收入就要比不包食宿的報童要低上不少。普通人家的孩子做報童,回來吃飯的開銷也抵不過少掉的工錢,故而基本上都是孤兒居多。

  高元是孤兒,從小沒有長輩,家裡只有一兩族親,都是去吃頓飯就要遭白眼的親戚。能吃飽穿暖,還能讀書,都是靠蹴鞠快報提供的半工半讀的機會,但高元得到的機會,不僅僅是做報童的半工半讀。

  那三處宿舍,都是十幾個人一間大通鋪,而高元這邊,則是兩人一間。這一座宿舍與其他宿舍最大的不同,就是在於住宿生的身份不僅僅是報童。

  看了看屋外的天空,高元從寒冷的室外回到房內。

  小小的房間裡,除了一張高低床,就只有兩張帶書架的書桌以及配套的木凳,分別屬於寢室內的兩人。床下面有兩個箱子,其中一個屬於高原,裝著一些私人的物品。但都是些不值錢的,只能睡在集體宿舍裡的孤兒,也攢不下什麼東西。

  高元在書架上取了水杯、牙刷,打開牙粉包沾了些牙粉,門邊的架子上拿了手巾,也出去洗漱了。

  院中水井,是最新型的手壓水井,高元壓了壓手柄,從龍頭上接了井水,開始洗漱起來。

  洗漱過後,其他房間裡,陸陸續續就有人出來,打過招呼,紛紛聚在水井。

  高元早一步打理好個人內務,在院中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

  一個足球,如同魚鰾膠一般黏在他的腳尖上。不論怎麼動作,都緊緊跟隨著他的腳尖。活動了一番,左腳輕輕一挑,足球就飛回了球籃中。

  「高二哥可以直接去踢聯賽了。」旁便就有人讚歎道。

  高元笑了笑,又謙虛了一番。

  有人就有江湖,一間宿舍下面幾十個報童裡面,也能分出兩三個派系出來。高元雖不入派系,但平日裡也是十分注意,要維持一個好人緣。

  高元的目標是成為聯賽球隊的簽約球員,在球隊中磨練技藝,然後繼續往上升,成為甲級球隊的成員,拿到大聯賽的冠軍,接著蟬聯,順便拿到金靴,從此萬貫家財

  高元的天賦即使在以職業球員為目標的蹴鞠學校中,也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

  報社裡面警告過了所有報童,不要去跟高元過不去,如果傷到了他的腳,總會在西域也不是沒有勢力。

  有著帶著殺氣這番警告,當真沒人敢招惹高元——警告並不是毫無來由,許多例證都證明,人心險惡不因年齡而有所區別。

  高元的天賦,蹴鞠總社裡面大人物都看在眼裡,好幾家球隊為了他日後能夠參加自己的球隊,已經不止一次發生爭執。

  但年輕人的天賦畢竟只是天賦,要轉化為實際上的實力,還有一段漫長的道路要走。

  像高元一般天賦出眾的小球員過去也不是沒有,但其中的大部分,在成長的過程中,或是事故,或是自甘墮落,或是成長不盡如人意——發育太早並非好事,有的小球員十一二歲個頭就躥了起來,仗著身體上的優勢,能輕易碾壓身高體重差上一大截的對手,但這樣的球員,到了十四五之後,立刻就顯得後力不及——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沒能成才。

  因而現在很少人會直接揠苗助長,而是會進行長期的觀察,總社遂出。台規定,禁止各家球隊跟少年球員提前簽約,以免傷仲永之事頻發。

  同時又設立了少年聯賽,按年齡分等級。高元參加的十三到十五歲的這個級別的聯賽,東京城內總共十七支球隊。十到十二歲的就多了,開封府中大部分蒙學裡面,都有一支這個年齡級別的球隊。

  相形之下,賽馬的騎手就沒有這麼好的培養體系。不過只是育馬、馴馬、改良馬種的馬場,只是在開封府界,就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家。投入不會比蹴鞠聯賽小——畢竟上場跑的是馬,不是人。

  此時,不僅僅是開封府,全國稍大一點的州府,都已經有了少年聯賽,主要是聯賽球隊自辦蒙學,來培養自己的人。

  很多聯賽的球隊,都是代表了一個廂,一座坊,一條街,球員從小生長在這裡,從小被長輩帶著去看球,為自己的球隊加油助威,比賽結束之後,還能跟著長輩,進了學校,參加球隊,還能接受球隊隊員的指導,對球隊的忠誠自然是不用說的。

  高元孤兒出身,又身在在蹴鞠聯賽快報社體系下的蒙學中,當然不會有忠心的球隊。

  就去到食堂廚房,先幫室友打了飯,自己也拿了兩個肉饅頭,一個雞蛋,一碗稀粥,到一邊桌上吃了起來。

  宿舍裡的報童們陸陸續續都進來了,幾十人坐在一起,說話的聲音不由自主的就大了起來。

  「駝子巷要拆了?」

  高元就聽到旁邊的有人驚詫的問道。

  「一直鬧鬼,搬了好多走。」

  「什麼鬼,人裝的。都是要地皮修新房。早一天把人趕走,就能早一天把房子修起來,早賺一天錢。那些……」

  這時捨長進來了,隔壁桌的議論聲就低了下去。

  他們的對話,高元這一桌都聽到了。坐在對面的兩個報童低聲私語,「會不會拆到這裡?」

  「誰敢拆?!也不看看這邊的院子都是誰家的。」

  高元低頭吃飯,他的身邊沒什麼人,但過來的人,都少不了跟他打個招呼。

  吃了飯,高元匆匆忙忙的帶上書包離開,還不到上學的時候,半工半讀的報童,大清早的時候,任務就是送報。

  早上送報,到十點去上課,中午可以在學校吃一頓,午後再上兩節課,還要去參加球隊的訓練,倒是晚飯可以吃一頓好的,好馬要好料養,好球員也要魚蛋肉奶的喂出來。

  高元半跑半走的趕到了他的分發站,今天要送的報紙已經都到了。

  高元走進大門,向站裡的站長、工人一一問好,孤兒出身的關係,他一向是很有眼色。

  但高元今天這討喜的舉動,卻沒有得到平日裡的回應。

  站裡的所有人都是陰沉著臉,尤其是以最裡面的站長和一位高元曾經見過的唐編輯——也不知他為什麼會過來——臉色最是難看。

  高元愣愣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狗改不了吃屎,可恨遼狗竟然如此大膽。」

  「北虜狼子野心,今日可捕國人,明日就能再犯疆界。」

  「相公們還能忍得下去?還派人去談?照我說,直接就打過去好了!」

  「先禮後兵,北虜不要臉面,相公們還要臉。」

  站長和編輯你一句我一句,都是義憤填膺。

  高元的頭腦還算不錯,又肯下苦功夫,要不然也不會被視為明日之星。

  只是上學太遲的緣故,到現在也不過認得三五百字。現在看報紙也只能看見頭版上的新聞,能看明白的幾條裡面,並沒有什麼值得生氣的地方。更不用說讓好脾氣的站長,可恨,可恨的大叫。

  「還站在這裡做什麼?」站長突然看見了一邊的高元,滿臉不快的將他往外趕,「還不快去送報?」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患童稚?況且十三歲也不是小孩子了,在代州,這個年紀都能上陣了。」唐編輯問高元,「元哥,記得大通行的李六老爺見過你很多次吧?」

  高元用力點頭,心提了起來。

  大通行並不是老字號的商行,但他去年總會年會時在會場裡做侍童,聽同伴說起過,京師裡面許多家大商行都在其中入股,專門負責對遼貿易。從遼國賺來的錢,有些就投到了兩大聯賽中,總社年會時,大通行的人坐得很是靠前。

  而唐編輯口中的李六老爺,高原更是熟悉,聽說在大通行裡很有些臉面。

  兩年前高元第一次在正是比賽中上場,表現一鳴驚人,當時大通行李六老爺就在旁邊,很是稱讚過他一番。之後李六老爺每次回京,都會來看一看高元的比賽,是一眾大人物中,對他最熱情的一位。

  最重要的,就是高元的目標就是大通萬勝隊,那位李六老爺也說過,只要高元點頭,等他年滿十六,大同萬勝隊就會立刻跟他簽下契約,日常工錢,比賽犒賞,一切都好說。

  唐編輯歎了一聲,「他出事了,在遼國被抓了。」

  「為什麼?」高元擔心起來,沒了李六老爺,他還能進大通萬勝嗎,「會沒事吧!」他期盼的看著唐編輯,希望能從他嘴裡得到一點好消息。

  「進了北虜的刑獄,哪會沒事。」唐編輯恨聲道,「北虜的那位偽帝賊性不改,把大通行,還有所有在遼國的商人都抓起來了,說是奸細,其實就是為了貪那點財貨!」

  「遼狗就是貪,耶律乙辛就最貪!」站長氣得松拓的臉頰皮肉直抖。

  他投資了一間商社,而那商社又有大通行的股份,他間接的算是大通行的股東,因為大通行佔了對遼貿易的半壁江山,他年年都都有一筆不小的收益。

  「過去還打過河東,也不知搶了多少人家。現在又要搶了。」站長幾乎要仰天長嘯,「不打遼狗行嗎?」

  「該打!一定要打!」

  高元也跟著憤怒了起來,堂堂大遼皇帝,奪了遼國還顯不足,還想奪大宋。李六老爺那麼好的人,竟然就因為帶著值些錢的商貨,就被抓了起來。

  當高元懷著怒意,完成了今天任務,將上百份報紙一一送到了訂戶的手中,在街頭巷尾,都已經能聽見人們憤怒的議論!

  伐遼。

  伐遼!

  東京城的每一條街巷,匯聚成了一個聲音,伐遼!

  …………

  京城中的動靜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都堂之中。

  今天發行的報紙上,很少的一點筆墨提到了商人們損失的財貨,而是歷數遼國建立以來,在河北河東乃至中原犯下的纍纍罪行。

  有了如此『用心良苦』的報道,輕而易舉的就喚醒了京師士民對遼國的記憶。

  李承之正在做出發的準備,間中來到韓岡的公廳,「人心都給唆動了,萬一打不贏怎麼辦?」

  「那就打到贏為止。」韓岡道,「總之不要貪心。只要出戰後保持在補給範圍內,想輸都難。」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7
第37章 驟風(四)

  轟。

  青州號船首炮再次轟鳴。

  火光在炮口閃過,一團青煙隨即籠罩了船艏。

  海風勁吹,青煙飛速消散。而青州號,則以更快速度從還沒散開的火藥煙霧中切過。

  當青煙掠向身後,北海艦隊大都督楊從先睜大了微瞇起的雙眼。

  三根水柱在前方的海面上突然騰起,水柱的中央,一艘不到萬料的槳帆船依然穩定向前。

  「三發近失。」在前面的負責觀瞄的副槍炮長大聲報告戰績。

  「六輪了。」楊從先回頭瞟了一眼身後的青州號船長,淡淡的說,「練得好兵。」

  青州號的船長陡然間漲紅了臉,猛地踏前幾步,衝著甲板前端指揮射擊的槍炮長大吼道,「伍四,你個龜兒子,打得什麼炮?!」

  船長這一聲喊,甲板上聽到的水兵都明白,不僅僅是船長不滿意了,上船隨行的大都督也同樣不滿意了。

  前方的三個炮組陣腳頓時就有些亂了。

  本來就是想在大都督面前討個好,現在差事辦砸了,連帶著船長也在大都督面前鬧個沒臉,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

  搬炮彈的咚的一聲炮彈脫手砸在甲板上,清膛的舉著羊毛刷子幾次插不進炮膛,將火炮推回原位的更是手腳酥軟,連使了幾把力都沒成功。原本順暢如流水的發射動作,一下子就荒腔走板起來。

  伍四這個槍炮長就站在船艏三門炮的正後方不遠。聽到聲音,就回頭瞪了一眼。

  是的,是瞪。

  但也只是瞪了一眼,他指揮的炮組亂了陣腳,也沒空與頂頭上司打哈哈。他上去連踢帶罵,「說了多少遍了,你們這些狗崽子,豎起耳朵,是聽我說話,不是跟別人一起添亂。」

  踹了兩個人,還扶了炮一把,三個炮組總算是恢復了正常。

  船長尷尬的笑了兩聲,回頭對楊從先陪著不是,「太尉莫怪,伍四話說不好,手氣也背,但炮當真打得好。」

  楊從先也沒發怒,「好了。不算差了,運氣不好。」

  大宋海軍成立也不過二十年,火炮上船也不過十來年,有能耐的槍炮長掰著指頭數就那麼幾個,在章惇那邊都掛著名。

  十八發一發未中,這個命中率的確難看了點。但在波浪起伏的海上,也不能說做得有多差。

  前兩輪試射校射不提,從第三輪開始,每輪都有近失彈,炮彈掀起的水柱都能濺到船上,沒打中的確只是運氣問題。

  只是連續六輪發射,兩艘戰艦之間的距離正一點點的拉開,接下最多還有七八輪的機會,逃竄的槳帆船就會超出青州號船首炮的最大射程。不論是技術問題,還是運氣問題,七八輪射擊,是很難將一艘正用划槳前進的戰船給打得慢下來。

  前面的那艘槳帆船,掛著遼國的旗號,三根桅桿上的船帆早就降了下來。從船身中探出了四五十支船槳,整齊的一起一落,就像一條被驚出石頭底的蜈蚣,在海面上竄行。

  這是遼國為了對抗大宋進步飛速的造船技術,而發展出來的艦隻。槳帆船在海上短距離衝刺時,即使是最新型的巡洋艦都趕不上——只要槳帆船的船長沒有糊塗到順著風和洋流走。

  都是在海上,陸地上的束縛就少了許多。宋遼兩國的船隻在海上發生衝突的情況並不少,通常就是你查我的船,我查你的船,離開時總少不了順一點東西走,商船逃不掉就只能自認倒霉。

  還有一些出海後就沒回來的商船,有多少是因為風浪,又有多少是因為被對面的海軍給擊沉了,誰都說不清。可以確定的是,後一種情況絕不是謠言,不論是在京東東路的登州,還是在兩浙路的明州,兩個大陸上的海軍基地外,都有銷贓的渠道。

  因為海軍船隻常常客串海盜的緣故,在宋遼兩國海軍勢力交織的海域,基本上沒有私人海盜的生存餘地。

  至於在大宋的南方沿海,更沒人敢做海盜。穿行在南方沿海的商船,九成九都屬於福建商會——就連雍秦商會的貨物要從兩廣運出來,也會委託給福建商會旗下的商船隊——不說每艘船上,都至少兩三門火炮、幾十桿火.槍,想打劫說不定會被反劫一把,就說即使成功了,一沒有人敢收贓,二來一旦有人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仁慈的章相公惇,會讓他們早點投胎,以便下輩子能做個好人。

  宋遼兩國海軍的艦船常年衝突不斷,貓追老鼠的戲碼時常在海上上演。如果半路上撞上了,少說也會用射程最長的船首炮、船尾炮打個招呼。

  在前面逃竄的那艘槳帆船的船長經驗豐富,始終逆風而行,這就逼得在後面追擊的青州號只能走之字形,不斷轉動船帆來借風。

  又是一輪發射,兩道水柱騰起,但副槍炮長立刻興奮的叫起來,「命中一,艉樓。」

  楊從先和船長臉色木然。

  除非一炮打斷舵桿那還有些希望,或者是一炮衝進槳手中,否則也不用指望槳帆船的速度降下來。

  船長偷眼看了看楊從先,小聲道,「要是兔子炮都換成長炮,說不定就留下來了。」

  但楊從先毫無反應。

  甲板上,除了船艏船艉的六門長管炮,還有六門設在兩舷的七寸短管榴彈炮——不過在船上,沒人這麼叫,都只叫兔子炮。

  安設在主甲板上的這些七寸短管榴彈炮,因為炮管對口徑的比例——也就是倍徑——要小於下方的各型海軍炮,射程也近了許多。其真正的用處,是用在近舷戰甚至接舷戰上,而且是以霰彈居多,一炮轟出去,對面甲板上就沒人了。

  引用楊從先的原話——只要接近了,就像打兔子一樣簡單。

  但現在這六門炮就毫無用武之地,距離遠了點。在青州號走之字形的時候,主甲板上安設在兩舷的火炮,的確有攻擊窗口,可就是因為裝設的是兔子炮,完全夠不到前面的敵人。

  前方的四五十隻長槳忽起忽落,跑了有小半個時辰了,也不見慢下來。也許這一趟下來,遼艦艙內的槳手都會被累得吐血,但在半個時辰之內,青州號確定是趕不上去了。

  船艏炮又是兩輪發射,其中一輪盡然奇跡般的三發全中。而另一輪,也命中了一發。但對於逃竄的對手而言,這樣的打擊只是損及皮毛而已。

  「前面就是蘇州港了。」

  船長又對楊從先道。

  半個時辰之後,或許能夠追上,但那樣就可能會進入蘇州港口炮台的攻擊範圍。

  「付德昌,怕了?」楊從先板著臉,反問。

  「末將怎會怕?!」青州號的船長付德昌叫了起來,「俺在章相公麾下,幾曾怕過事?!」

  章惇的一干老部下,有不少進入了海軍。不過海軍的戰績並不算高。南海艦隊還能打擊一下海盜,在征伐占城的時候,還趁機立了一個大功。而北海艦隊,從成立以來,就只有一兩次小小的衝突,這讓北海艦隊上上下下都憋了一口氣,現在終於有了機會,誰不想爭下一份大功勞。

  「就是擔心追上去後,」

  遼國的蘇州【大連】就在登州對岸,在自然學會新出的神州概圖上,那一片被稱為遼東半島的地方,其最南端,便是蘇州。

  蘇州港位於蘇州關南,蘇州的老城原是在蘇州關北。但現在因為蘇州港是遼國的第二大港,同時也是第二大軍港,蘇州新城就搬到了蘇州關南的港口旁。

  蘇州港港口炮台上的海防炮,付德昌倒是不怕。但他的船也打不下炮台,既然如此,就沒必要頂著炮火往上面沖了。

  楊從先望著前方極遠處的海平面上,漸漸浮起的黑影,「伏波將軍和定海將軍可是在蘇州港裡面呢。」

  遼國的重型火炮和戰艦,一律都用軍職命名。而定海將軍和伏波將軍兩艘戰艦,就是遼國用來與大宋海軍對抗的海上利器。

  如果只計算火力,按照大宋這邊的標準,是在二級戰列艦和三級戰列艦之間。若是一對一,青州號輕鬆硬吃,要是一對二的話,肯定不至於輸,但要贏下來,就要費些氣力。

  何況兩艘將軍艦外,還有巡檢船,全都是槳帆船,近距離作戰靈活性很高,真要打起來,說不定連脫身也不是那麼容易。青州號作為北海艦隊現在的總旗艦,出海時並不是孤身出行,後面還跟著兩艘巡洋艦,只是在追擊的過程中,落到了後面。誰也說不准什麼時候能趕上來。

  但楊從先的意志,讓付德昌不敢堅持。

  走到通話管旁,向全艦發出最高等級的作戰準備。

  這是要拚命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蘇州港的終於出現在青州號的面前。

  前面的遼艦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但更稍前一點的地方,遼國的第二大軍港外海處,巡遊的戰艦已經轉向。

  桅斗中的瞭望手緊張向下面報告遼艦的動向。當船首炮再次向之前的敵人開始噴吐火焰,瞭望手大叫了起來,「遼艦出港了,是……是將軍級,是定海將軍……伏波將軍號也出動了。還有巡檢船,六……七……總共十一艘!」

  甲板上的海軍官兵們都在等待著楊太尉的命令,楊從先哈哈大笑,

  「這才叫孝順兒孫啊,這麼貼心老子。」

  「遼狗把菜都端上來了,不吃豈不是要說我們失禮?」

  「給我放開了打,文登、鹽城一會兒就追上來了。這盤席面,給老子吃光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8
第38章 驟風(五)

  船身擊碎了海潮,在風浪中揚帆前行。

  前方的敵艦,已經數到了第十六艘,蘇州港中的遼國水師這一回是傾巢而出,看來是希望趁青州號單獨出擊的時候,撿一個便宜。

  但坐鎮青州號上的主帥,楊大都督從先卻平靜的望著前方,彷彿身後跟隨著千軍萬馬一般的充滿自信。

  負責指揮的船長付德昌對楊從先的莽撞不以為然,但既然得到了命令,他也不至於頂撞。

  領導一艘海面之上最為強大的戰艦,在面對稍微多一點的敵人時,消極避戰,絕不在選擇範圍之內。付德昌與楊從先不同的地方,只是在於到底是利用青州號上超長射程的重炮遠距離的單方面吊打,還是憑借青州號無可匹敵的火力以及超強的防護能力,在極近距離用炮火淹沒對手。

  前方正在逃竄的槳帆船,此時速度又提升了上去。雖然這種將槳手們的體力全數壓搾出來的速度絕不會持續太久,不過也足以讓他們回到港口的護衛圈之內。

  只是相較於這條小魚,漁人的目標已經轉向了遠方的魚群。

  船上楊從先最大,付德昌得令隨即揚起手,「兩點鐘。」

  青州號如斯響應。

  五面巨大的方形帆整齊的偏轉了一個角度,後面的舵手用力轉動舵盤。

  龐大的船身輕巧的向右方轉了六十度,丟下了之前的敵人,斜向直插遼軍艦隊的前方。

  海風橫掃而來,巨大的船帆呼的一聲被獵風鼓起,船身輕搖中,開始向前掠行。

  ……………………

  耶律洪達的目光,凝聚在千里鏡狹小的視野中。

  青州號。

  北海艦隊總旗艦,蘇州級戰列艦第三艘,現役一級戰列艦。

  不計船艏斜桅,船身全長二十三丈七尺,寬五丈八尺,滿載排水量六萬一千料——

  最重要的,還是青州號擁有各型火炮一百一十門,不計火炮口徑,只是數量,就是巡檢級的十倍。

  這是是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艦船。其滿載時吃水能超過兩丈,尋常海港根本無法進駐,只能在寥寥幾個軍港間來回穿梭。

  巍峨的船影映在眼中,一連串數字,從耶律洪達心裡流過。

  這些數字,都是輕易從南面打聽過來,消息確認的時候,北洋水師內部,都聽得一身冷汗,或許這就是宋人沒有遮著掩著的目的。

  中軸線上前後五根主桅,此外船艏還有一根斜桅。

  五根主桅的高度據估算至少十二三丈以上,掛在桅桿上的船帆的面積,遠遠超過大遼艦隻所能懸掛的船帆的極限。

  耶律洪達不知道宋人到底是怎麼把那麼大的船帆吊上桅桿,也不知道為什麼宋人不擔心如此大的船帆的重量會導致桅桿結構受損。

  在南朝最新級的戰列艦巡洋艦出現之前,耶律洪達本來聽說宋人將會放棄了傳承千年的硬帆,而改用無帆骨的軟式帆裝——當然更有說,新型戰艦將會是已經成了傳說的蒸汽鐵甲艦——這樣可以將桅桿造得更高,船帆能夠實現更大的受風面積。

  這個在《自然》上鼓吹已久的概念,在幾年前在南朝就已經出現在新造的海船中,在倭國的港口中偶爾都能看得見。

  這使得北洋水師內部,都有學習宋人,改裝軟帆的聲浪,不過等到依然裝具硬帆的蘇州號一出,立刻沒了聲息——

  ——任何與宋人的技術不相符、或是不能克制對應技術的提議,消失起來,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就像千里鏡中的青州號一樣,都只能讓人歎一聲

  太快了!

  側面受風的青州號,些,如果保持現在的速度和距離不變,將會是青州號的左舷上的五十門火炮直接瞄準己方最左翼的兩艘巡檢船,最後從北面揚長而去。

  要是給青州號輕易吃掉了兩艘戰船,再輕易逃竄,他這個伏波將軍就不要再見人了,更有可能,是不能再見人了。

  「圍起來,別讓鹿跑了。」

  耶律洪達掩住心中不安,狀似閒然的發號施令。船艏、船艉和桅斗上,三名旗手開始揮舞著手裡的信號旗。

  十六艘戰艦分作三組,先後轉向,撒開一張大網,向主動撲上來的青州號籠罩過去。

  ……………………

  自青州號開始轉向,用自己的行動,表明了一較高下的決心,明顯地表現出了戰鬥慾望,對面的遼艦也很快就有了相應的對策,謚號沒有退縮,同樣升起所有船帆,更放下了船槳,用最快的速度迎了上來。

  在楊從先的千里鏡中,十六艘敵艦分成了三組,其中兩艘將軍級戰列艦和兩艘巡檢級稍稍拖後,而其他兩組皆是巡檢級,繞前堵截的一組有八艘。剩下的一組四艘,則負責抄截後路。

  除非青州號立刻就掉頭撤走,否則稍一遲疑,就沒有了安然撤退的機會。

  「是耶律洪達出來了?」楊從先毫不意外的問著。

  付德昌點頭,「伏波將軍號上有他的將旗。」

  「遼國海軍裡面,也就只有他還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可惜他遠不如太尉,船也不行。」

  海上跑船的漢子,行事風格一向粗糙,馬屁也是如此,楊從先聽得笑了,「船不行倒是沒錯。」

  他仰頭看著頭頂上遮蔽了半幅天際的巨帆,發自內心的感歎「差太多了。」

  十三丈!為了設計能達到這個高度的硬帆,帆布和支架的材質,製造工藝,結構設計都下了大力氣去改進,升帆降帆都是用專門設計的滑輪組,十來人就能操作一面帆的升降。光是投入的資金就高達上百萬貫。

  無論戰艦順風逆風,都能輕易地借助風勢。

  當五面主帆全部升起,再張起船艏帆,龐大如山丘一般的戰艦,能達到讓一干老水手瞠目結舌的速度,輕而易舉就將老式的巡洋艦拋到腦後。

  帆索長正大聲的指揮著五根主桅下的操帆組,不停地調節每一面主帆的角度,盡可能的不浪費每一絲風力。

  雙方艦船之間的距離飛速縮短,但海上距離看似近實則遠,進入船上火炮最大射程的時間,還有兩刻鐘。

  臨敵的預案不知演練過了多少次,付德昌下達命令之後,細節上的指揮,都有各部分的軍官來執行。

  儘管是第一次面對大規模的敵軍,但在一干經驗豐富的軍官的彈壓下,水手們還是很好的回憶起了平日的經驗,並沒有顯得過於慌亂。

  有了一幹得力臂助,臨敵在即,付德昌竟閒了下來。

  看著船上有條不紊的預備,楊從先微微的點了點頭,作為北海艦隊的門面,青州號臨戰時的表現足以讓他滿意。

  「有把握嗎?」楊從先問。

  聽問,付德昌像是想到了什麼,回身向楊從先行了一禮,「還請進太尉進艉樓。」

  楊從先瞇起眼笑了,卻看不住有絲毫笑意,「……嫌老夫在這裡礙事?」

  付德昌看了眼楊從先的背後,一本正經,「這裡位置太低了,不利太尉觀察戰局。」

  臨戰之前,甲板上的人員比起方才追擊敵艦時要多了一倍還多,楊從先本人,加上楊從先的幕僚和隨身親衛總共十二三人,在繁忙的甲板上顯得分外扎眼。

  「船上現在你說了算。」

  楊從先沒有端起太尉的架子,很平靜的接受了付德昌的托詞,轉身帶著人前往艉樓。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雙方戰艦之間的距離也一點一點消失。

  當遼艦開始陸續進入了青州號的射程,付德昌依然沒有下達開火的命令。

  「船長!」甲板上,越來越多的水手焦急的望著付德昌。

  付德昌悠然道,「不急,這一仗可是長得很。」

  海上的風,一向變幻莫測。

  如何跟上海風變幻的節奏,最大效率的利用風的助力,就得看帆纜長的指揮。

  大宋的水兵,比起遼國水師的操帆技術,至少要高出兩三個檔次。

  要不然遼人也不會弄出一個槳帆船出來——槳帆船至少要比同樣規模的帆船多出近一倍的船員,航行距離因此就只能達到帆船一半,因為槳室的存在,槳帆船更少了一層炮甲板,火力也大大折扣——在一切技術進步都倣傚大宋的遼國,這是技戰術水平不夠的情況下,迫不得已的妥協。

  近距離的速度和衝刺,青州號的確不如遼艦,但相對的,在持久力上,戰時全部依靠槳手的遼艦就遠遠比不上青州號。

  當一艘巡檢艦衝進了青州號一里之內,甲板上火光一閃,隨著炮聲而來,數點黑影出現在兩艦之間的半空中。

  「是鏈彈。」副槍炮長嘶聲叫道。

  鏈彈呼嘯而來。

  半丈長的鎖鏈在半空中抖得筆直,兩端的鐵球呼嘯盤旋。

  楊德昌嘖了一下嘴,看起來牙疼得很。

  遼人的戰法看來是很明確了。

  遼國海軍以槳帆船為主,即使桅桿倒了,靠划槳照樣在海上走得飛快,只是沒有長力。

  但大宋的海軍艦隻,沒有槳和櫓,要是破了船帆,倒了桅桿,就成了海面上的靶子。

  不過這一切,打不中就毫無意義。

  「飛到了哪裡去了?」艉樓之中,楊從先搖頭嘲笑。

  不過一里的距離,遼艦率先射出的鏈彈,竟遠遠的落到了青州號數十丈外的海裡。

  「平日輕鬆,戰時稀鬆。」付德昌哈哈大笑。

  宋遼海軍最大的差距在哪裡?

  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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