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41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39
longwang 發表於 2013-9-10 00:01
第44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三)

    呂惠卿即將抵達京城,朝堂上的氣氛稍稍變得有些詭異了起來。


簡體字太醜了,無法體會中文之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0
第39章 追憶(一)

  筆者的父親,是世界上第一次真正意義的海戰的參戰者之一——別扯什麼赤壁、白江口,或是極西的地中海,激烈不如爭標,技術不如海盜:這是先父的原話,並不代表筆者本人的看法——而且還是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的參與者,只缺了在對馬外海的第四次。

  因而自幼時起,只要先父在家中,筆者就在追問著一次次海戰的細節中,度過童年時的閒暇時光。

  七年前,齊云快報社為了紀念渤海口海戰五十年週年,採訪了包括先父這位剛剛致仕的第六艦隊大都督在內,尚在世的幾位參與者。

  那位記者叫平弘一——現在他已經功成名就,是剛剛從崑崙州回來的韓洍探險隊的主要成員,一部崑崙日記正在連載——他在結束正式採訪之後,離開之前,最後問了先父一個問題:

  如何才能得到一支強大的海軍?

  筆者想,當時平弘一想聽到的回答,應該是意志、勇氣、訓練、技術、裝備,或者是廟堂諸公的高瞻遠矚——尤其是那一位的。

  但先父給了他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錢。

  筆者當時與平弘一同樣驚訝,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聽錯了問題。

  而先父是這麼說的:你們沒聽錯,就是錢,這是大議會勛章獲得者、參謀會議成員、三大將之一,七提督之首的回答。

  父親這個促狹的回覆,其實原版能從他當時在看的某部小說中找到。他年紀大了之後,也的確變得詼諧愛戲謔。

  那部小說,鼎鼎有名的,應該不用筆者多提。

  不僅筆者看過,平弘一也看過,他立刻就追問:如果是其他身份呢?比如,作為五十年前參加了第一次旅順口(遼人稱之為蘇州港)海戰的文登號的副瞭望手……

  『那答案就多了。』先父是這麼說的。

  『你去問水兵——好吧,沒人會去問水兵們這個問題,他們只要聽話就行。』

  『去問船上的軍官,多半會說:裝備、訓練之類的。當時我也會這麼說。重炮巨艦,日夜操練,在船舷兩側站得整整齊齊,看著就能打勝仗。』

  『但如果你們去問當時海軍裡的三大將,不論是楊武靖公、周武定公,還是向良,肯定都只會說要有錢。』

  『甚至是當時指揮北虜海軍的耶律洪達,如果有人這麼問他,他的回答肯定也只有一個——要有錢。』

  『海軍就是要錢,有錢沒錢,強弱就分出來了。』

  可以這麼說,整段採訪中,只有這時候,先父的興致才是最高的。

  『你們可能不知道,當年一門新出來的七寸兔子炮①,連人工帶材料就要一千八百貫,同口徑的驢兒行貨②,則要三千貫以上。』

  注①、②:兔子炮、驢兒行貨,皆是早年海軍中對舊式前裝滑膛炮的戲稱。兔子炮為徑六寸以上,倍徑小於八的短管重型榴彈砲,驢兒行貨為徑六寸以上,倍徑大於十二的長管重型榴彈砲——編者注。

  『那時候的一艘一級戰列艦,青州號那樣的,包括火炮、帆索等裝備在內,造價動輒百萬貫,一艘巡洋艦也要三四十萬貫,就是軍港中的引水船,裝明輪帶蒸汽機——現在是見不到還能動的了——一走起來就噗噗噗的亂響,也要八萬貫。軍港水營、海岸砲臺,一座軍港的所有必備建築加起來,千萬貫都不一定打不住。記得當初修威海港北砲臺,就用了七十萬貫,威海港裡內外八座砲臺,北砲臺最前修,但規模只能排第五第六。』

  『你們要知道,那時候的錢是真值錢的,拿在手裡當真叮噹作響,不是花花綠綠的紙。有個萬兒八千,就能在京師舊城裡置辦一座小院子了。放現在,沒十萬八萬下不來。老夫那時候一個月的餉錢才兩貫一百文,還不是足貫,是省陌的——你們後生人可能不知道什麼叫省陌,就是不足一百文當一百文來算,朝廷收稅,七十八文抵一百,朝廷發餉,就是七十六文抵一百,這就賺了兩文錢的利錢——兩貫一百文省,也就一千六百多文,可這都已經算是高了。』

  先父是樂安天命的性子,但他對大議會設立之前種種,總是抱怨多多。軍餉、稅賦、民生,每次提起來,都不免要扯上一通。不過共和之前,天下安危皆繫於一人,無論賢與不肖,天下臣民都只能忍受。要說抱怨,的確是該抱怨的。

  ——之後筆者聽平弘一說了,『海軍當時就跟神機營一樣,是時任宰相的親兒子,訓練起來是潑水一般的花錢。』

  水兵軍餉,跟神機營一個等級,不亞於上四軍。軍官的俸祿,同樣是軍中的高標準。加之每年至少三個月的海上巡防,等同於出戰,還要多一份犒賞。

  不計艦船裝備和軍港建設,僅僅是日常軍費開支,一年的開支就是近千萬貫,海軍不及禁軍總數十分之一,卻佔去了常設軍費的五分之一。

  其實海陸軍的軍費比例,比如今還要差不少,現如今,大宋海軍七支艦隊,駐紮四海兩洋,擁有十一座一級軍港,二十九座二級軍港,佔去了總軍費的四成。

  但當時海軍初建,能在十數年間,虎口奪食,在總軍費中佔去了兩成,可見當時廟堂諸公,對海軍重視。

  遼國國力當時可說是開國以來最為雄厚的,可相對於大宋的差距,卻也是開國以來最大的。

  不論宋遼兩國軍隊的戰鬥力如何,在投入上,遼國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大宋。

  如果是陸上的軍隊,遼人還有所謂的傳統,自幼生活在馬背上的契丹騎兵,也不是大宋的騎兵部隊一時之間能夠趕上。

  但海軍,全然沒有底蘊的宋遼兩國,完全是靠錢撐起來的。

  遼國佔了高麗、日本,在享受到高麗女子、日本金銀的同時,也使得遼國需要防守的地域急劇膨脹。原本以進攻作為戰爭哲學的遼國,即使需要防守,也會選擇以攻代守但在海上這個陌生的戰場,如果想要維持在陸地上的相同戰略,就必須要花費比宋人更多的軍費在海軍上。

  可大宋的金庫,又豈是遼國能比?

  按先父的說法,『有錢能夠天天有炮打,沒錢呢,空有九寸大的行貨也只能幹挺著』。

  遼人省吃儉用置辦下來的幾艘戰艦,還沒有下船台,就已經落伍了。等艦隻正式列裝,大宋艦船上的炮手,一次訓練下來,就是一二十輪的發射,類似的訓練,一個月至少有兩次。而遼國的海軍呢?

  筆者曾經看過一篇遼國海軍的訓練記錄,如果上面的記載無誤,那麼即使是排序最前的將軍級,一年下來的訓練量還比不上大宋一個月的,最低級的巡檢船,訓練水平就更低了,完全捨不得磨損寶貴的火炮。

  關於第一次旅順口海戰(當時遼國稱之為蘇州港),在先父的回憶錄裡是這麼說的。

  『當我發現遼艦①的時候,是當日午後兩點半過一點。因為青州號的桅杆最高,其實最早看見的是青州號,接下來才是遼艦伏波將軍。』

  ①:按照第一代文登號留存下來的航海記錄,最早發現遼艦的,是文登號上的正瞭望手林忠——編者注。

  『之前青州號北向追擊,因為船速較快,脫離了編隊。等到文登號追上去的時候,青州號已經陷入遼艦重圍之中。當時楊武靖公就在青州號上,因而船長立刻掛上了戰旗,和鹽城號一起,兩艘巡洋艦同時衝進了敵群之中。』

  『當時我剛剛進了軍中,第一次參戰,心中不免忐忑。但主帥身陷重圍,不過青州號的位置很好,威脅性最大的兩艘將軍級距離最遠,近處的巡檢級,火力很微弱,因為想要破壞青州號的船帆,紛紛使用了鏈彈,但直到文登號趕到射程範圍內,船艏炮開始發射,青州號的船上也沒有任何損失。在這段過程中,最近的三艘遼艦至少發射了五輪,但沒有一發對青州號造成稍大一點的損傷。我在千里鏡中,親眼看見一枚枚鏈彈落到青州號的前後左右,但最多也只是擊中船幫。遼艦與青州號距離一直在拉進,如果整件事反過來,大宋的艦船連續五六輪都沒有打中,距離不到一里的敵人,事後肯定要重重被罰。』

  『即使不去統一計算射擊諸元,完全依靠炮手自己的判斷,也不該有這麼差的命中率。按戰後救上來的遼軍俘虜的供述,他所在的艦隻是第一艘向青州號開炮的巡檢船,也是距離青州號最近的巡檢船。但船上的炮手,平均射擊經驗還不到五次,只是上膛、清膛、復位、再上膛的標準動作練習得很好。』

  『得知他的供述,我才知道,在文登號衝進戰場之前,青州號受到的攻擊,不是五輪,而是八輪。每一輪發射之間的間隔,就連付德昌都小吃了一驚。只論發射速度,都快趕上青州號上的炮組了,不過落點也因此偏離得反而更多。』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1
第40章 驟風(六)

  火炮的轟鳴隨風而來。

  最近處的敵艦舷側再一次被騰起的煙霧遮擋。

  三艘巡檢艦已經到了極近處,眼力出色的水手甚至不用望遠鏡的就能看清,對面甲板上遼軍軍官比手畫腳的動作,還有舷窗中的炮口和奮力划槳的人影。

  然而飛舞在半空中的一枚枚鏈彈,又奇蹟一般的落到了青州號前後左右的大海中。

  當真是奇蹟。

  青州號上看到了這一幕的水手都這麼覺得。

  在這個距離上,射不中比射中可是要難多了。

  一團團水花過後,黑色的鐵球紛紛消失在海面下。

  甲板上的水手們一片哄笑,就連付德昌的臉上也不禁帶起了笑意,遼人的訓練水平如此低劣,那這一戰的結果就又敲定了幾分。

  剛剛射過的炮窗處此時硝煙漸散,突然又是一聲炮響。一次遲到了的射擊,呼嘯而出的鏈彈,終於繞轉著直奔青州號而來。

  沉悶的撞擊聲中,鏈彈前端重重的砸在了青州號右側船舷的上緣,砲彈餘勢不減,鐵鏈斜斜的將後面的鐵球甩了上來,咚的一聲打在甲板上,砸出了一個小小的凹坑。

  正靠著那一邊的帆纜手嚇了一跳,一個蹦跶躲到了桅杆的後面。不過這枚僥倖命中的鏈彈到此也就失去了所有動能,留在船幫外側的部分太多,很快就索索的滑進了海裡。

  盯著甲板上小小的凹坑,付德昌黑下了來,腮幫子上的肉一下一下的抽搐著,這是吝嗇鬼聽到了自家銀庫被盜時的表情,後悔憤怒痛心,幾種心情糅合在一起。

  青州號是新近入役的一級戰列艦,付德昌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擊敗了七八名同僚,才爭取到了成為青州號船長的機會。

  青州號在他的眼中,比他的兒女還要得他寵愛。甲板上面有哪怕一點油污,他都會像颱風一樣吼著,踢著水手們的屁股,讓他們立刻弄乾淨。

  那枚鏈彈只是在船殼上磕了一下,甲板上碰了一下,但那點碰撞聲落在付德昌耳朵裡,就像刀子在割他的肉。

  當楊從先下令青州號必須迎敵而上的時候,付德昌已經在做青州號受損的準備,但當真聽到那一聲,卻現心理準備還不夠。

  徹底拋掉了之前天塌不驚的風度,付德昌難看的臉色前所未有,衝著通話管吼出的音量也是前所未有,「魏四,下面準備好了沒有?!」

  從通話管中最先傳來的回應,卻是來自頭頂上的瞭望手。

  「船長!正南方向,發現文登號!」

  「才到?!」付德昌雙眉高高挑起。

  現在才能在桅斗中看見,這要隔了多遠?等他們追上來菜都涼了。

  「讓他們繞到右邊去!」

  「船長!」大副拚命使眼色,手指隱蔽的沖後面指著。

  付德昌反應過來,現在在船上,能指揮全部三艘艦隻的不是他。他強自忍著怒氣,「去向太尉稟報,說發現文登號了,南面……」

  「南面十三里。」話筒中傳來瞭望手補充。

  大副小跑著走了,通話管中,來自底下炮艙的回覆已經到了第三遍,「船長,炮艙全員準備完畢。」

  「那還等什麼?!」付德昌彎下腰,將自己所有的憤怒吼進通話管,「給我開火!」

  幾秒鐘的寂靜,青州號的舷窗中一串火光閃過,龐大的船身顫抖了起來。

  一連串的爆鳴,如同冬至日時燃放的鞭炮,卻要響亮一百倍。彷彿夏日雷鳴,卻更貼近耳邊。

  自炮口呼嘯而出的同樣是鏈彈。

  但從遼艦上射出來的鏈彈不過是一塊沒準頭的石頭,來自青州號七寸口徑的重型海軍炮的鏈彈,卻是一柄被巨人甩出的重型戰斧,精準而致命。

  飛舞在半空中的鏈彈,密如蜂群。

  在那一瞬間,直面炮火的艦船甲板上,遼軍海兵們肝膽俱裂。下一瞬間,他們臉上的表情定格了。

  旋轉的鐵鏈落在甲板上,帶著呼嘯的鐵球,蛇一般的扭曲翻滾,橫掃途中的一切。人體,火炮,木桶,繩索,甲板上一切凸起的物體,都在鏈彈的狂暴中被捲走絞碎,破碎的木板,殘肢,散落在甲板各處。

  就連桅杆,也沒能逃過鏈彈的荼毒。

  遼國的艦隻由於建造技術上的差距,在結構上遠比不上大宋海軍的艦船牢固。巡檢艦上的三根桅杆紛紛被多枚鏈彈纏上,砲彈來帶的巨大動能搖撼著桅杆。並不粗壯的三根主桅,根本承受不住那樣的力量,吱呀呀的出一陣牙酸的聲音,便轟然倒下。

  只是三層炮甲板中最上一層的火炮齊射,一艘巡檢艦已經失去了借助風力前進的能力,同時還失去了船長和船上三分之一的軍官。

  而青州號的攻擊,此時才剛剛開始。

  第一層炮甲板十二級之後,第二層第三層炮甲板中內的火炮,依次開火。

  不再是鏈彈,而是實心榴彈。

  沉重的鐵球,擁有更大的動能,雖然比不上鏈彈捲走一切阻擋物的攻擊。但一枚出自重型火炮的榴彈,足以將鏈彈無法解決的船幫,輕動的打出一個巨大的破口來。

  青州號的下層火炮,一半瞄準了遼艦近水線射出,一半瞄準了槳艙。

  炮聲過後,青州號依舊向前,彷彿之前的炮擊只是一場幻夢。

  但青州號後方的海面上,兩艘巡檢艦一時千瘡百孔,尤其是水線處的大洞,洶洶如潮的海水正倒灌進船隻內部,只一擊,就徹底毀掉了兩艘敵艦的作戰能力。

  這只是青州號的第一輪射擊,目標比青州號小得多,但至少命中了一半。被集火的巡檢艦,不僅僅是桅杆,甲板上的人全都消失了,還有槳艙,同樣鑽進了幾枚砲彈,裡面此刻成為了地獄。

  「還算有點樣子。」艉樓中,聽到外面報告的楊從先,眼角眉梢的笑意,「這可比巡洋艦強多了。」

  戰列艦的火炮組成,與巡洋艦不同。

  巡洋艦的主要作用,是巡視海上,講究自持力。

  按照樞密院制定的規則,巡洋艦兩年內至少一回巡遊大陸海岸線的演練,途中靠岸補給的次數越少越好。

  如果整個任務期間,一次都不靠岸補給,就能從登州威海開始,抵達交州海門,或是反過來,從交州海門直抵登州威海,那麼,這艘船的船長,以及船上所有的成員,都將會得到最高的評價。

  只是到目前為止,僅有一艘巡洋艦在去年拿到了這個成就——而且這個成就,也有在中途打劫商船獲取補給的嫌疑。不過最終也沒有證據證明這一點。依照功疑惟重罪疑惟輕的原則,朝廷並沒有撤銷相應獎賞。

  通過類似的任務,南北兩海艦隊中的巡洋艦,都儘可能的深挖潛力,足以進行持續三天以上

  而戰列艦的作用,只有一個。就是火力。除了火力,還是火力。

  更大的口徑,更遠的射程,更強的威力,更多的數量,這就是海軍對新型戰列艦的最核心的要求。

  青州號就是這個理念的產物。

  上層炮甲板的鏈彈清掃了敵艦的甲板,讓巡檢艦跛了一條腿,而中層和下層的火炮,則徹底毀掉了敵艦的反擊能力。

  在水兵們自的歡呼聲中,付德昌吼道,「都打起精神來,才是巡檢,塞牙縫都不夠,還有兩艘將軍在那裡!」

  巡檢船毀了兩艘,但青州號與遼國海軍的勢力對比,並沒有生實質上的改變。

  十餘艘大小艦隻灑在了海上,再一次張起一張要籠罩青州號的大網。

  付德昌很清楚,耶律洪達也絕不是蠢貨,只是對自己的兵有信心罷了。作為一名合格的將領,對自己麾下的兵馬,都會有一分自內心的信任。

  對面的海軍主帥,看起來是希望將青州號包圍。

  如果對方在面前,付德昌只想問一句:包圍得了嗎?

  天色至少還有兩個時辰才會黑下來,這麼多時間,足夠達成付德昌預定的目標。

  桅斗中上的瞭望手,再一次吼叫起來,「伏波定海接近中,最多十分鐘就能趕上來。」

  「哦。」付德昌悠然的低聲道,「可以再慢一點。」

  這一戰,直至入夜。

  青州號一直都保持著高速,縱橫戰場,火炮始終不曾停歇,每一次遼國艦隊想要包圍青州號的企圖都可恥的失敗了,換來的只是更加猛烈的轟擊。

  耗盡了八成的彈藥,剩下的為了保證回港的安全,不能再動用了。

  但以青州號為核心的三船小艦隊,卻一仗打殘了遼國的主力艦隊。

  六艘巡檢艦戰沉,伏波號半毀,其餘艦隻無一不傷。而青州號,看起來損傷纍纍,但內部的結構,沒有任何變動,只要回港,輕易就能掛起來大修一番。

  這就是大宋艦隻的實力。

  ……………………

  宗澤抵達析津府已經有好些天了。

  在驛館中,食水不缺。遼國還不敢虐待平起平坐的大國的使臣。

  現任館伴使,也是上一回宗澤抵遼時館伴使,天天上門來聊天。

  通過館伴使,宗澤已經詳細闡明了大宋的要求,相信遼主耶律乙辛應該很明白,大宋遭受的損失,不是一句輕輕飄飄的道歉就能解決的。在遼國給出讓大宋滿意的補償之前,這場戰爭不會結束。

  到底要不要賠償,該怎麼賠償,在遼主做出決定之前,或者說,在遼國確定優勢之前,是肯定見不到耶律乙辛的。

  宗澤早就做好了在遼國久居的心理準備。

  但才過了半個月多一點,一名來自御帳的官員抵達驛館。

  「能陛見了?」

  宗澤嘴角翹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看來是遼人被打痛了。

  雖然也有可能是遼軍為他們的皇帝取得了一個勝利,讓耶律乙辛忙不迭的招自己前去炫耀,但宗澤從不懷疑大宋軍隊的實力。

  竹槓該怎麼敲才好?

  前往御帳的路上,宗澤一直在想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2
第41章 南北(一)

  「都下去。」

  彷彿劫後餘生般鬆了一口氣的文武臣子們魚貫而出,

  長時間的會議,讓年邁的耶律乙辛疲憊不堪。

  而長時間的會議,也沒有帶來一個像樣結論的這件事,更是讓大遼天子在疲憊之餘,增添了多許憤怒。

  端過金盃盛滿的葡萄酒,耶律乙辛大大的喝了一口,鮮紅的酒漿抿在嘴角。他攥著金盃,幾乎要捏扁了,恨不得砸到之前退出去的一干重臣的頭上,「一群廢物。」

  「現在誰還敢在父皇說三道四?」耶律隆直言不諱。

  他坐在一旁,一直都沒怎麼說話,直到現在。

  並不是朝廷裡面缺乏賢良,聰明人在朝堂中從來都不會缺,蠢人才少見,但敢於在耶律乙辛面前表達自己意見的臣子真的是不多見了。

  尋常時候,時常與聖意相左的朝臣,總會讓皇帝恨不得幾棒子打死,可到了危急關頭,他們雖不一定比其他人頭腦更好,但總比唯唯諾諾不敢出主意的臣子要強上一點。

  可一個太過於強勢的皇帝的朝堂,本來很少會有強項的宰相。

  弒君篡位的耶律乙辛,用強勢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對朝堂的控制慾,在張孝傑等舊日黨羽陸續病死或治罪之後,還敢在耶律乙辛面前說不的臣子已經一個都不剩,連敢於表達自己想法的都沒幾個了。

  大事小事,皆請於天子,得旨後方行。皇帝放心,臣子也舒心。

  尤其是在耶律乙辛盛怒之時,誰不怕一字說錯,就落到身死族滅的下場?反倒是有志一同的俯首聽訓,來個罰不責眾,倒是平安度劫的良策。縱使天子雷霆震怒,總不至於將朝堂頂層屠戮一空吧?

  耶律乙辛做臣子的時間比做皇帝長得多,如何不明白?不過是之前用得順手,現在就要承受代價了。只是兒子的話,還是扎耳朵。

  「那你說該如何?!」耶律乙辛輕輕放下酒杯,平和的問道。

  怒火終於有了發洩的對象,熟悉耶律乙辛的人都知道,皇帝陛下盛怒時突然平靜下來,只是證明他已經怒到了極點。

  「當然只有報復回去,否則大遼的臉面何在?」

  耶律隆安然的盤膝而坐,並沒被父親的遷怒所影響。

  以遼宋國勢的差距,已經容不得遼國來一場繼承者的內亂了。耶律乙辛清楚這一點,耶律隆也明白這一點。

  他勢力有成,幾個兄弟一個成氣候的都沒有,他的父皇想要廢掉他這個太子,結果就是大遼國滅,闔族死無葬生之地。

  只要他不去動提前即位的主意,即使桀驁一點,他的父皇也只能忍下來。而耶律隆本人,也不會犯蠢,平白讓宋人撿便宜。

  「只要父皇一句話,兒子這就領兵南下,與南人一較高下。就是他們,只要父皇一聲令下,又有誰敢不拚命?」

  耶律乙辛雙眉揚起,「怎麼,想法變了?」

  耶律隆坐正了,肅容道,「兒子知道之前的想法錯了。水師如此不成器,誰知道神火軍和那些寨堡又會有什麼差錯?不知己不知彼,還打什麼仗?」

  耶律乙辛今日的怒意,來自北洋水師的慘敗,大遼現在的窘境,也同樣來自北洋水師的慘敗。

  如果只看北洋水師的奏報,那絕對不是一場慘敗。

  十五艘宋艦攻打蘇州港,總計戰列艦十一艘,巡洋艦四艘,其中還包括最新銳一級戰列艦的蘇州號和青州號,戰列艦的數量差不多是北海艦隊的半數,實力更是達到了七成以上。

  蘇州港中水師毫不畏懼,浴血奮戰,迎著暴風驟雨一般的砲彈上前,在最近的距離上與宋人的火炮對抗,雖然損傷不小,但最終還是逼迫宋軍連夜逃竄。

  按這一份來自遼東的戰報裡的說法,此番北洋水師當真是勞苦功高,即使參戰的戰艦數目不相上下,可火炮數量就差了許多,質量更是有天壤之別,只有不到一半的火炮數量,就擊退了強大的北海艦隊,給多少褒獎都不嫌多。

  但大遼天子的耳目從來就不只是一個,而是至少三四五六七八個。另外的幾條渠道,都傳來了與北洋水師奏報截然不同的消息。

  來襲宋艦並非十五艘,而是只有三艘,其中大部分時間,參戰的只有一艘——即是宋國北海艦隊最強戰力之一的一級戰列艦青州號。

  也就是說,這一場海戰,是一艘宋艦對十六艘遼艦。

  數量如此懸殊,竟然被打得大敗而歸,即使那一艘是方今海上的最強戰艦,也不該是如此結局。

  大遼的面子裡子全都沒了不說,十多年來,投入到海軍中的以千萬貫計的經費,被證明全打了水漂,這才是最讓人痛心的。

  按照密奏中的總結,整件事就是宋人開始封鎖海上航線,出動北方艦隊分散劫殺大遼海船,其中青州號追殺本國戰艦進入蘇州港附近,港中艦隊傾巢而出,單艦的青州號不但沒有撤退,反而反攻上來。

  不看戰果,都足見宋國海軍的囂張氣焰,也證明了宋國對大遼越來越少畏怯。大遼百多年來的積威,現在已經涓滴不剩。

  而結果,也證明了宋人氣焰並非自大,而是其來有自,事實如此。

  一想到海軍被打得現了原形的這一仗,耶律乙辛怒火全消,以手撫額,頹然問道,「水師該怎麼辦?」

  日本的人口、財富,已是大遼的命脈之一,決計放棄不得。但沒有一支能與北海艦隊相抗衡的海軍,日本肯定保不住。

  何況宋國那邊宣揚已久的海上登陸作戰,使得大遼長達數千里的海岸線,處處都可能變成戰場。舊日連人口都沒多少的沿海荒原,現在都變成了戰略要地,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價去建設海岸砲臺,或是在附近駐紮大軍。

  沒有一支海軍防護,又該在海岸線上投入多少?

  同時,想要用登陸反制登陸,也使得大遼,必須擁有一支可靠的海軍力量,否則怎麼送大軍出海?

  「槳帆船已用不得了。」耶律隆道

  水師槳帆船的戰法是集思廣益而來。槳帆船槳不能持久,帆又小了太多,需要的人員更倍於單純的帆船,海上的速度也要慢上不少。

  但在水師的推演中,槳帆船近戰時先降帆,純憑人力驅動,比帆船要靈活許多。而且沒了帆索之後,也減少了受到火炮攻擊的面積。正好可以克制船體龐大、帆面巨大的宋國戰列艦。

  但事實證明,用這個思路建立起來的水師,在宋國戰艦面前不堪一擊。

  面對已經降下船帆的大遼戰艦,宋人竟然照樣用上了鏈彈。在鏈彈毀掉了桅杆之後,只剩下划槳來驅動艦隻,這其實並不比船帆破損的風帆戰艦好多少。有一艘巡檢艦,就是桅杆盡損,在逃離過程中,一直被宋艦追擊,最後槳手們耗盡了體力,又無法升起船帆借力,最後被擊沉。

  從這一件事情上,可見宋人也看破了槳帆船戰法的虛實。至少可以說,劍走偏鋒的選擇,彌補不了戰艦水平上的差距。

  「那該用什麼?」耶律乙辛問。

  耶律隆也不知道,海軍對他來說,也是一個陌生的領域,並不因為是他主導了對日本的征服而改變。

  「工火監那邊就沒有什麼新玩意兒?」耶律隆問道。

  「明天把人都招來問一問。」耶律乙辛並不抱太大希望,但工火監相當於宋國的軍器監,一向受到耶律乙辛的重視,裡面的工匠敢於自出心裁的膽量,遠比大遼皇帝的臣子要大得多,「宋人已經有蒸汽船了,雖然還是明輪船,說不準什麼時候暗輪船就出來了。」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不打。」耶律隆看得開,「既然這一回敗了,就得先認了。宋人那邊,先得敷衍過去,總不能當真往大里去。不知,父皇聖意如何?」

  耶律乙辛沒有考慮多久,對兒子點點頭,「你去招宋使進來,好好談一談吧。」

  ……………………

  同一時刻。

  大宋東京。

  「遼國應該要服軟了。」沈括愉快說道。

  黃裳站在窗前,「就是不服軟,民心也足以支撐繼續打下去。聽到外面的聲音了嗎?」

  敞開的窗戶外,隱隱有歡呼聲傳來。

  韓岡的公廳距離外面的街巷甚遠,但站在窗前,還是能聽到風中那些興奮雀躍的聲音。

  海軍大敗遼國水師的消息,傳到京師後,就被都堂通過各種途徑再三宣揚。

  一艘一級戰列艦加上兩艘三級巡洋艦,就徹底擊潰了遼國北洋水師的主力,這一個勝利的意義,也是值得如此大肆宣揚。

  百姓們都知道為了遼國拘押國人、私掠產業這件事,朝廷正準備開戰,上上下下都還提心吊膽,

  「相公,楊從先的總結如何?」

  韓岡的手中,正是來自北海艦隊的戰後總結,聽到黃裳的問,他唔了一聲,翻了翻,道:「實心榴彈對戰列艦等級的敵人作用並不明顯,能擊破船壁單薄的巡檢艦,卻拿戰列艦等級的將軍艦沒有辦法。必須要升級火炮,在破甲、穿甲上下功夫。」

  「槳帆船主甲板上人員不多,霰彈的作用並不明顯,鏈彈更是沒有多少使用的必要。」

  「遼人的訓練水平太低,如果能達到大宋海軍的平均水平,青州號就要失去大部分動力,成為被遼艦圍攻的靶子。」

  按照上面的總結,韓岡念了好一通,最後道:「如果打分的話,不論是北洋水師,還是北海艦隊,都是不及格。」

  沈括呵呵笑道,「相公的話要是傳出去,下面肯定要說太苛刻了。」

  韓岡道:「獲勝通常只能證明辦的蠢事比敵人少,不能證明做得有多聰明。指揮上有問題,只是兵練得好。」

  「還有就是砸錢多。」黃裳補充道。

  韓岡點頭大笑,「說到點子上了。」

  如果說陸戰上,大宋所擁有的必勝的信念,都只是建立在國力的差距上。在海戰上,必勝的信念,可就是全方位了。

  海戰就是一分錢一分貨。

  投入了多少錢,就有多少收穫。

  後來者想要追上先行者,就要比先行者投入更多的軍費。這不是比較一年投入的多寡,而是要從海軍肇造時起的積累開始算起。

  大宋水師創建在立國時,即便之前只是內河水軍,但天下各路船場十餘處,匠師數千家,百來年的積累可謂是深厚無比。蘇州級戰列艦那等堪與大慶殿規模相媲美的巨艦,沒有持續以來的積累,就是想砸錢也不知該砸到哪裡。

  儘管遼國海軍的設立,並不比大宋水師入海遲多久,可即使他們投入的軍費與大宋相當,也彌補不上這百多年的差距。何況遼人在海軍上的軍費投入,還不及大宋的五分之一。

  現在遼人還能劍走偏鋒,用槳帆船的靈活性,彌補一下與大宋一級戰列艦戰鬥力上的差距,等到蒸汽機船出來,那可就連靈活性上的優勢都沒了。

  「相公,遼人會服軟嗎?」

  韓岡笑了,「這件事,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3
第42章 南北(二)
   
  不是年節,不是上元,也不是冬至,更不是一年一度兩大聯賽總決賽的日子。

  但東京城中,還是到處都能聽到噼裡啪啦的鞭炮聲。

  街頭巷尾,路上的行人臉上都帶著笑容,人人都是歡天喜地。酒樓之上,高朋滿座,一壇壇好酒端上來,掌櫃的忘了提醒小二多摻些水,客人則沒忘多撒一把賞錢。

  大宋的海軍,逼到遼國家門口打了一仗,硬生生的贏了下來。不僅贏了,還是以一當十的贏。

  開國以來,對遼作戰,從來沒有過如此讓人暢快淋漓的大捷。這哪能不讓東京百萬軍民欣喜欲狂?

  說起來,大宋對北方死敵的戰爭,過去不是沒有過勝利。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幾年前,不僅勝了,還順手從遼國身上割了一塊地回來。

  但那場勝利消息傳來,東京士民,絕然沒有今日的狂歡。

  因為那樣的勝利,不過是驅逐攻入境內的遼軍,絕非主動攻入遼境。

  強盜闖進了家裡,好不容易才趕了出去,家裡的罈罈罐罐還被打爛了一堆,這樣的勝利,哪家哪戶都不想有第二次。

  而今日的海上大捷,則讓人恨不得來得更多一點。

  「只要在國境上擺下數萬兵馬,就能從大宋訛走千里國土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已經是郡王之封的趙世將,只穿了平民的服飾,拄著枴杖立於州橋橋頭上,他的身側,一名身著襕衫的中年人正低聲複述著今日報上社論的內容。

  趙世將靜靜的聽著,他看到路邊上幾個醉鬼,提著酒瓶歪歪倒倒,大聲唱著三年前北門鐵工隊奪取總冠軍後唱的得勝歌,轉進了一旁的橫街中,沒一會兒提了一長串鞭炮出來,噼裡啪啦的就在御街街邊放了起來。

  兩名巡卒吹著哨子趕了過來,將這群醉鬼給趕走。御街上除了正常的行車走路之外,禁止一切攤販,禁止婚喪隊伍吹吹打打,當然也禁止煙花爆竹。

  不過他們禁得了御街上的鞭炮,東京城中其他街巷裡的鞭炮聲,可沒人能禁絕得掉。

  鞭炮裡面都是火藥,軍中對火藥需求極多,民間的量就少了,鞭炮的價格可比過去貴了不少,但就這樣,幾乎每條街巷,都有鞭炮響起。

  中年人在神色木然的大宗正身邊低語,「宗正,你想過會有這一天嗎?!」

  『只要在國境上擺下數萬兵馬,就能從大宋訛走千里國土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這句話指是誰?不正是熙宗皇帝曾經割讓出去的那幾百里土地。

  這一次社論的內容,來自於都堂,突然間舊事重提,不就是為了趁機打擊熙宗皇帝的名聲嗎?都堂之心,已經可以說是路人皆知。

  「司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中年男子冷笑著質問道,「宗正,你覺得你這個位置現在很風光嗎?」

  趙世將現在是大宗正司,所有宗室成員都在他的管轄之下。

  太后、天子不臨朝,絕足不出宮中,需要祭祀太廟的時候,就由大宗正出面代行禮節。

  太宗一系,在濮王府案之後,便告沉寂。濮王府中大半被貶責南荒,剩下的則俯首帖耳的過活。

  而太祖一脈,其他不說,出自太祖系的兩個孩子現在還養在宮中,說不定哪一天就——甚至不是說不定,在宗室們眼中,皇帝肯定不會有自己的血裔,必然會過繼一人來即位。

  因而趙世將還能回上一句,「比過去強點。」

  中年男子冷笑著,「堂堂議政,參加過幾次議政會議?還不是要縮著頭。」

  趙世將默然無言。

  作為大宗正,九卿之一的趙世將還有議政的身份,還是開府儀同三司,但趙世將從來都沒參加過議政會議。

  中年人小勝一把,微微一笑,回頭望著北面的朱雀門,「昔年太祖修開封城牆,大內宮室,功成後,曾令人將大慶殿到南薰門一條線上的門戶都敞開,從南薰門外能一直看到大慶殿御榻上的太祖皇帝,要世人知道他心中無絲毫邪曲。時至今日,已經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了。再過些年,又有幾人記得大宋的太祖?」

  趙世將沉默著,沒有任何反應。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

  中年人道,「權臣當道,最先開刀的肯定是宗室。現在能容你,是因為要用你,等到沒用了,他們又會怎麼做?宗正,我可不信你不後悔。」

  趙世將二人站在街頭,卻與街上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頗為顯眼,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十個裡面少說也有兩三個,會看他們這一對老傢伙一眼。

  趙世將不耐煩起來,冷聲道,「你要做什麼儘管去做,別把我拖進去,也別把宗室都拖進去。」

  中年人嘿嘿慘笑起來,「我單人孤身能做什麼?玉碎殿前?到了外面怕就是我死於急病。有了報紙,那一干奸賊想要指鹿為馬都容易了千百倍。」

  趙世將回頭盯了中年人一眼。

  玉碎殿前?有氣節的士大夫能幹得出來,養尊處優的宗室會有這個膽子?說來說去,還是不忿大宋天下被外姓人指手畫腳。

  「皇帝終究落不到他人身上。」他淡漠的說道。

  都想做皇帝,就都做不得皇帝。韓岡馬上就不做宰相了,等章惇死,他也回不來。韓岡把大議會說了幾十年,想改口都改不了了。就算轟走了趙官家,到時候,他能不要臉皮自己做皇帝?

  「性命操之於臣下之手,那還是皇帝嗎?!」中年男人又質問。

  「總比熙宗還在時要強。」趙世將的態度愈發的冷淡了。

  反倒是中年男人變得激動起來,「你果真要翻趙居的案子?」

  「是趙世居!」趙世將一下翻了臉,「是南陽侯府上的趙世居!」

  熙寧八年的趙世居謀反案,已經過了近二十年,但趙世將這些年來,沒有一日忘卻。自真宗之後,太宗一系待太祖、秦王之後,都是大加優撫,看起來已是一族和睦。誰想到熙宗皇帝倒好,八竿子打不著的牽連,就把謀反罪名加到趙世居的頭上,經此一事,太祖後人這才看清了皇位上的真面目。太宗皇帝的後代,可是從來也沒有放鬆過對太祖後人的警惕,趙世居也不過是只被拉出來殺雞儆猴的雞罷了。

  見趙世將動了真怒,中年人口氣就緩了下來,「趙世居誠然冤枉,但他結交士大夫,又怪得了誰?」

  「我天天結交士大夫,誰能說我不是?!」趙世將眼睛瞪了起來,「如今宗室子弟考進士,考諸科的更是多得是,一個比一個用功,現在還有哪家會攔著他們上進?!」

  中年人譏諷道:「宗正可是賽馬總會的老會首。」

  趙世將怒極反笑:「是啊,老夫剛開蒙時也曾想過考進士,是誰逼得老夫只能飛鷹走馬的?」

  中年人張口欲駁,但他和趙世將的爭吵驚動了周圍,多少道視線投了過來,視線中充滿了好奇。

  中年人沉默了下來,過了片刻,待周圍視線都散了開去,他才低聲道,「宗正別忘了沈括也曾是主審。」

  「蹇周輔死了,鄧綰也死了,范百祿這輩子都沒機會再進一步。就是沈括,有兩位宰相支持,他敢攔著?!」趙世將重重的哼了一聲。

  趙世居謀反案,將案子扯起來的蹇周輔,煽風點火的是鄧綰,將事情鬧大、往新黨黨魁王安石身上推的是范鎮的侄子范百祿,沈括雖與范百祿同為主審,但他可是息事寧人的一派。翻案之後,罪名也不在他身上。

  何況要為趙世居一案翻案,可是兩位宰相都同意的,以沈括的性格,恐怕連多說一句都不敢。

  趙世將現在的心力都放在這樁陳年舊案上,他與趙世居的交情不深,但只要知道趙世居是太祖之後這一點就夠了。

  他回頭望著朱雀門,「前日,是你那兄弟來說好話,今天就是你來說怪話,可惜老夫是油鹽不進,你們就別多費唇舌了!」

  中年人一直都是七情變幻,直到此刻,他更是帶著輕鬆的笑容,「只要宗正能聽得就是。人心總是會變的,那些奸佞也不是一開始就敢做反,不過是一步步的膽子越來越大罷了。如果那些奸佞不做大逆不道之事,那一切休提。如果當真做出來了,即使我不來找宗正,宗正也會來找我的。」

  話聲剛落,他就告辭離開。好像是在擔心有朝廷的細作盯著,走得很快,穿過了一處橫街,就立刻像影子一般,消失在圍牆後的巷道中。

  趙世將沒動,他還想著中年人離去前的那幾句話,『不是一開始就想著?』

  趙世將自嘲著搖頭,別人倒罷了,那位即將卸任的宰相,可是從先帝駕崩後就開始有了反心的。

  議政會議的召開,就是大議會的前身,當士大夫開始自成一體,要掌握天下大權的皇帝就成了累贅了。

  趙世將可不信,韓岡當年提出議政之制的時候,不是為大議會做準備。

  如今海上大捷,證明沒有皇帝,宰輔們統帥的朝堂同樣能安內攘外,又成功的邁出一步的韓岡,也不知現在在何處,又在計劃著什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4
第43章 南北(三)
   
  韓岡此時卻在王旁府上。

  雖然王安石去世了,但朝廷賜第並沒有收回,皇帝的岳父母還住在裡面,誰敢請他們離開。

  現如今,王旁正在家裡整理王安石的手稿,準備編纂一部《王文正公。文集》出來,這也是如今的士大夫去世之後,他的兒孫守孝時少不了要做的一件事。

  王旁不僅僅在整理堆滿了整個屋子的手稿,還想方設法到處去蒐集王安石的手稿。

  不過就像大部分士大夫一樣,王安石整理手稿的工作,在生前就已經完成了大半,王旁只是拾遺補缺,每整理好一部分後,就分抄多份,散發至親,看看有什麼缺漏。

  韓岡今天就帶著這些日子收到的抄本過來,坐下來稍敘寒溫,就指著抄本問王旁,「岳父的詩詞就都在這裡了?」

  從王安石病重開始,王旁沒清閒下來過,幾個月了,人都快瘦脫了形,不過精神還好。聽見韓岡問,就點頭,「章疏、信件、賦文還沒弄好。先整理好的就只有詩詞了……玉昆是覺得有哪裡不對?」

  韓岡指著抄本,「岳父寫來的詩句,別的不說了,有一首怎麼不見編入?」

  「缺了一首?」王旁疑惑問道。

  士人家裡編文集,裡面的詩詞文章都是從家中留存的草稿中找出來的。像王安石,自己日常就有整理,不少不能入眼的就直接刪去,留在底稿中的都是覺得可以傳之後世也不覺丟人的佳作。這裡一般是不會有缺漏的。

  但如果是朝中大臣,尤其是做過知制誥的文臣,其所草擬的詔誥制敇,還有殿閣詩,御製詩的和詩,家中都無法留存草稿,還得向朝廷申請,從三館架閣中將之檢出。

  王安石去世後,王旁就向都堂上表申請過,立刻就得到了准許。從三館中弄出了幾箱子的舊文,讓參與文集編纂的十幾個人忙了十好幾日才整理好。

  但朝廷辦事,總免不了有些疏漏之處。王安石撰寫過的詔誥制敇,也不一定全都在三館中。

  王旁覺得多半是沒有被三館書吏找出來的詩文,被韓岡帶來了。

  「是不是御前宴上的?」王旁問。

  韓岡搖頭,「不是,是岳父寫來的信裡的。」

  「可能是丟了草稿。家裡找到的草稿,全都整理出來了,都在裡面。是寫給玉昆你的,還是二姐的?應該不是集句吧?」王旁半開玩笑的問著。

  集句詩,就是將出處各異的古人詩句拼湊在一起,集成一篇,不止要合乎平仄韻腳,還講究內容意境,以渾然天成為上。王安石是集句的高手,也編了許多,卻不會跟韓岡這個從來不寫詩的女婿交流。別說集句了,就是普通詩文王安石也不會寫給韓岡,誰讓韓岡不寫詩,信上寄詩去,反而讓韓岡尷尬了。

  如果是集句,水平稍遜一點的,王安石就不會整理入冊,王旁也是知道這一點。

  「不是集句。」韓岡又搖頭,「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有哪位古人寫過?」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旁皺起眉頭,只兩句就已經感覺不同凡俗,怎麼沒被自己父親整理起來,「沒聽過。是絕句?」

  「七絕。」韓岡點頭,翻開帶過來的抄本,從裡面拿出一頁字紙來,紙頁中央有四句,「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個綠字,用的尤其好。」

  「不會啊。不是隨筆應酬的,怎麼會不留草稿?」王旁越發的疑惑起來,這首詩水平不低……應該說是很高,就是自家父親寫了一輩子的詩,也沒多少首,正常是不會遺漏的,何況自家父親的記性,還是有名的過目不忘的,「真是奇怪了,玉昆,信帶來了嗎?」

  韓岡搖搖頭,皺起眉,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岳父的這封信,也不知丟哪裡了。正是沒處找,才過來說的,不然前兩天就讓人把信帶來了。」

  王旁狐疑的盯著韓岡,心中的疑惑就像廬山的雲霧,一重緊接一重,濃得化不開,「當真是先君所擬?」

  韓岡嘿的一聲,「除了岳父,還能有誰寫出來?」

  王旁的眉頭可以打結了。

  再多看幾眼這首詩,的確是他父親的風格,不過內容對不上啊。

  寫的分明是離開江南上京,從瓜州渡過長江時的心情。可王旁有印象的幾次上京,哪一次都與詩中的春風對不上號。

  最近的這一回?不說季節,這一回過江後就上了列車,有寫信的時間都到京師了。

  是先帝中風後的那一次?但那可是數九寒天,天寒地凍。

  還是第二次為相的那一回?那也不是春天。

  除去這三次上京,再往前,可就是熙寧初年了,意氣奮發的時候,怎麼也不可能會有『明月何時照我還』的感懷。

  繼續往前追溯,那就更不可能了。這一首是晚年的風格,早些年的風格,卻不是這個路數。

  王旁怎麼想,都覺得每一條說得通,心裡煩了,就問韓岡,「到底是什麼時候給玉昆你寄的信?」連口氣都變了。

  韓岡嘆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記不太清楚了,年紀大了,記性也變差了。上一回見外官,怎麼看怎麼面熟,就是想不起人名。不小心就沉了臉,倒把人嚇得直哆嗦。」

  韓岡打著哈哈,王旁就瞪著眼看他。韓岡低頭喝了一口茶,然後一臉無辜的看回去。

  王旁也只能乾瞪眼了。韓岡一推乾淨,誰能拿他有辦法?

  回頭再看韓岡帶來的這首詩,王旁越看越確定是父親的風格。文字樸實,煉字卻精到,一個綠字當真是超凡脫俗,江南之憶無過於此,在王旁整理出來的近兩千篇詩文中,都是能排在前十、甚至前三的傑作。

  即使以王旁的見識,也可以就此下論斷,這絕對是可以流傳千古的名篇。

  如此能傳之千古的詩篇,文字上又與朝堂絕無瓜葛,怎麼想韓岡都沒必要偽托給父親。

  說實話,換做是自己,王旁都不覺得能忍住貪心不去冒領了。

  想到這裡,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王旁站身起來,向韓岡深深一揖,「多謝玉昆。」

  見王旁不再窮究,韓岡笑了起來,同起身,回禮道,「總不能讓岳父的心血之作就此蒙塵。也好讓後人知曉,皇宋也有不遜杜工部的聖手。」

  一聽韓岡拿王安石比杜甫,王旁臉都發亮了。

  王安石推崇杜甫是有名的,曾親自為杜甫編纂詩集。士林之中評價唐人詩文,也都是杜甫為尊。

  李白在世時,已經是名滿天下,而杜甫,則是一生不遇,過世後,詩文也沒有得到太高的評價。

  抑李揚杜之風,起自晚唐之時,入宋後尤甚。

  太白雖高,但他的風格卻沒多少人學,杜工部的詩,卻是宋人趨之若鶩,評價告到無以復加,按王安石的說法,就非人之所能焉。

  在士林中,若說哪一篇詩文,有少陵之風,那就已經是很高的讚許了。若說哪一位詩人,能媲美杜子美,那更是了不得的推崇。

  雖說韓岡是有名的從不做詩文,但傳說中那一首題在西太一宮壁上的小詞,與王安石的兩首交相輝映,還有《九域》開篇的那一首,都是第一流的傑作。尤其是西太一宮題壁一篇,在士林中被譽為道盡秋思,秋思之祖,於秋思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韓岡一直都絕口否認他是兩篇曲子詞的作者,可世間很有些人認定了韓岡他只是不想寫,是打算引導世間風氣,絕文華,重義理,其實本身水平和眼光肯定是第一流的。

  王旁儘管不至於把韓岡神話到這等程度,但也是覺得韓岡的確是在詩文上有才華的。韓岡說王安石的詩文不讓杜甫,王旁聽了,自是欣喜不已。

  韓岡也不是閒得沒事。只是今日清閒,就順便把該做的事做完。

  王安石的這一首《泊船瓜洲》,因為經歷有別的緣故,並沒有出現,在韓岡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也就順便彌補一下。

  其實王安石肯定還有許多佳作消失在變動的歷史中,可惜韓岡就記得這麼一首了。

  還有從小背下來的陸放翁、辛稼軒的傑作,等有空,悄悄命人刻在哪裡的石壁上,再留下他們的名字。想到後人會窮搜史籍,去尋找那些或許不再存在於世界上的名號,倒也可發一笑。

  反正總不能像《九域》裡的那一首臨江仙一般,把後世的名篇都寫進裡,那樣可真是沒臉皮了。

  又說了幾句閒話,韓岡告辭離開,王旁送了韓岡回來,王檀跟在身後,看到放在桌上的詩文,納悶的問王旁,「姑父今天來家裡,難道就是為了還這首詩?北面難道不打仗了?」

  王旁他本來還以為是為了趙世居的案子呢,畢竟在京中高層開始傳了,王旁當初差點就被牽扯進去,還是韓岡和呂惠卿聯手幫忙。現在要翻案,過來問一問也正常,只是沒想到韓岡都沒問。

  『或許真的是心情好吧。』王旁想。

  畢竟海軍贏了一把大的,楊從先幫都堂把臉面給掙足了,章惇昨天都開了宴,韓岡心情好也正常。

  不過話不能這麼對兒子說,王旁板起臉,「你姑父能來家裡,自是對遼事有十足把握了。想那遼國,海軍孱弱,陸上又不能破我河北河東的邊防,等到北海艦隊主力齊集,東可攻日本高麗,被可攻遼東遼西,就是析津府,沿著河上去,同樣不在話下。大勢在我皇宋,宰相自是有閒。」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5
第44章 南北(四)
   
  「相公出來心情就好了,可是有什麼好事?」

  韓岡上車的時候,突然聽到隨身親衛這麼說。

  親衛跟著韓岡有七八年了,說起來其實比兒女相處的時間都長,在私底下都是親近人,言笑不拘。

  韓岡在車上坐穩了,親衛也站上車窗外的踏板。

  隔著車窗,韓岡問,「看得出來我心情好?」

  「怎麼看不出,相公臉上一直帶著笑呢。」

  韓岡摸了摸臉,自己都沒發覺從王旁家出來後,臉上是一直帶著笑,與平常那種職業性的微笑截然不同。

  「上回商六哥從相公書房裡面出來,也是在笑。」

  「怎麼,嫌我這邊待著悶氣了?」韓岡佯怒道。

  親衛口中的商六,過去也是韓岡親衛的成員。前年被推薦進了武學,上個月武學畢業,被外放出去任官。

  如商六一般,韓岡的親衛中出去做官的也有幾十人了。早期是直接任職,現在則是要先去武學上兩年學。

  韓岡的親衛,半是家丁中提拔,半是從神機營內挑選。對他們來說,好好做幾年親衛,就是他們能擁有的成為官員的最快捷徑。

  「哪兒能呢。」親衛涎著臉嘻嘻笑道,「在相公這邊能學到許多東西。商六哥上次寫信回來,還說就是有相公教導,他在武學裡面才能一直排在前面。現在到了河東,沒相公教誨,人都變笨了不少。」

  「聰明了?那你猜猜我是為何開心好了。」

  「小人哪裡猜得著……」偷眼看看韓岡,見韓岡鼓勵的點頭,「那小人就猜猜看。相公到國丈府時還沒怎麼笑,是不是與國丈聊得開心了?」

  韓岡搖頭。

  「是聽到什麼好消息了?」

  「也不是。」韓岡繼續搖頭。

  「那就是……王家有喜了?」

  「胡說八道,這話也能亂說的?!」

  王安石新喪,要是王家傳出喜訊,那可就是大不孝的醜聞了。

  不過韓岡雖然是在呵斥,親衛低頭受教,卻也沒害怕的樣子。熟悉韓岡的人都知道,小小的無心之失,都不會計較的。

  親衛苦思冥想了一陣,最後只能搖頭了,「小的委實是想不到了。相公還是直說吧。」

  「嗯……應該做了好事吧。」韓岡想了一下後說道。

  「好事?」親衛反而糊塗了。

  韓岡呵呵笑道,「有句古話叫為善最樂,做了好事是最開心的。」

  「原來是這樣啊。」親衛摸摸腦袋,一幅深受教誨的樣子。至於做了什麼好事讓韓岡開心,聰明的護衛不會去多問。

  從王旁家裡出來,韓岡心情的確很放鬆。

  所謂的休沐,對韓岡這等掌握天下權柄的宰相來說,就只是個理論上的存在。不論休息不休息,事情總會找到頭上來的。

  也就這兩天輕鬆了點,他才能乘機給自己放了個假。

  說實話,海軍的勝利確實讓韓岡鬆了一口氣。

  大宋對遼國,在國力上佔優,在裝備上佔優,在數量上也佔優,但並不是說把這些加起來就能獲勝的。

  以小克大,以弱勝強,在歷史中,能找到太多類似的戰例。決定勝負的因素有很多,大宋這一邊,只是將戰前準備一項做足了,臨戰時的應對,以及天象、氣候等隨即因素,卻不是後方的籌劃、廟算能夠決定得了的。

  海軍算是比陸軍有著更大的優勢,對裝備的依靠也更甚陸軍一籌,但打出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還是讓人喜出望外。

  韓岡還好,章惇可是興奮得要設宴慶賀,還要祭告太廟,只是後一樁被韓岡攔住了,正在想方設法消除趙家的影響力,現在跑去祭告太廟又算什麼?何況連面旗幟都沒有,去太廟也太寒酸了。

  是的,這就是海戰中最大的問題。俘虜敵艦、敵軍的難度,比陸戰大得多,如果是跟青州號一樣,打了就跑的,那就更不可能收集到戰利品。

  不過這一回雖然沒有俘虜、斬首、旗號、繳獲之類的戰利品來確認,但都堂對海軍戰果的確認,也並不是楊從先說什麼就是什麼。內部有查證,綜合了諸多匯報,才將捷報公佈出來。

  回到家中,家裡面也看出了韓岡今天心情很好。

  王旖接過韓岡換下的衣物,也疑惑的多看了兩眼,「官人今兒心情怎麼這麼好?」

  韓岡自笑著搪塞,「比不上章子厚。」總不能說是把一首王安石沒寫過的詩還了回去。

  王旖橫了韓岡一眼,一幅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周南、素心、云娘也都是一般表情。

  韓岡不喜說謊,但誤導人卻是常有的事。家裡妻妾都被鍛鍊出來了,韓岡稍稍打個馬虎眼,就會被她們一眼看穿。

  韓岡笑笑,同樣的事多了,也不需要多解釋,反過來問王旖,「你二哥現在真的是不問朝堂,連李士寧的事都不在乎了。」

  「李士寧?」王旖想了一陣,忽然柳眉一豎,「是不是那個假道士?!差點把哥哥和阿爹都牽進去的。」

  「不是他把岳父牽扯進去,是皇帝辦了蠢事後要殺人堵嘴,卻沒提防有人想順便把岳父牽扯進去。」

  當年的趙世居謀反案,熙宗皇帝是要殺雞儆猴。以他的身份,想辦人,罪名總是能找到的。沒有趙世居,也有趙某某,說不定就是趙世將。

  可等到將曾經做過王家門客的李士寧被牽扯進來,整個事情就轉到了新舊黨爭上去了。

  王安石待李士寧只是尋常門客,偶爾下下棋,但王旁與李士寧有深交,在李士寧離開王家之後,彼此鴻信往來依然十分頻繁,當初主審趙世居謀反案,范百祿就是想從趙世居——李士寧——王旁這一條關係線,最後牽連到王安石身上。

  本來在送掉大片河東關外地後,熙宗皇帝因自覺皇位不穩,才想殺一二宗室來警告一番。但他派出去的主審卻不是就事論事的人,更沒有體察到熙宗皇帝的用意。看到事情失去了控制,熙宗皇帝連忙將王安石招了回京。

  按判詞的說法,李士寧曾煽動趙世居謀反的野心,他卻因王安石保了一條命,而曾經送趙世居星圖和兵法書的太學生、天文官,卻受了腰斬之行。有人沒人的區別就在這裡了。

  憶起當年,王旖不禁嘆道,「當年什麼事都能變成黨爭呢。」

  周南很暢快的說道,「所以現在太太平平才叫好。」

  「是啊,」王旖道,「若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肯定的。」韓岡說。

  當初是在皇帝面前爭勝負,就是商社中的掌事們,競爭大掌事的位置,爭上去了,才能分潤一點好處,爭不上就只能拿死工錢,所以不是你彈劾我,就是我彈劾你,鬥得跟烏眼雞一般。

  現在則都是股東了,各派系各佔一塊,賺多賺少都有得分,敢鬧起來的立刻被所有人合力拍死,一個還活在二十年前的老傢伙成了最好的榜樣,現在沒有誰會輕舉妄動了。

  「官人,當真定下來要重審趙世居的案子了?」王旖問韓岡。

  韓岡笑道,「先帝雖是聖明天子,但也不是沒錯失。趙世居的案子的確是辦得岔了。」

  熙宗皇帝的確做了不少事,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大宋。韓岡不會不承認趙頊的功勞,但動搖皇權這件事,卻跟皇帝的好壞無關。站在他的位置上,皇帝只要存在,就是個禍害。

  「不會有什麼反覆?」

  「怎麼會?」韓岡道,「太后都不會計較,誰還會能反覆?」

  「若能如官人說得一樣,一切太太平平,那就太好了。那樣的話,哥哥一直在家裡讀書都沒關係。」王旖又一次嘆道,「國丈看著風光,其實你們都堂有幾個會容忍哥哥他干涉朝政?多進兩次宮,怕就要跳起來了。」

  「為夫倒不會。」

  「是,知道官人是宰相肚裡能撐船。」王旖敷衍的應了一句,「哥哥在家裡把父親的文集編好才是最好的,什麼趙世居,趙世將,能不摻和就不摻和。」

  家裡面,對趙世居的案子沒有任何興趣,又沒有牽連到韓家、王家,區區一個李士寧,王旖更不可能關心。

  但在朝堂上,趙世居的案子確實非同小可。

  畢竟,這是一樁謀反案,而且是經過先帝審定的謀反案,要翻這樁案子,是政治問題,而不是法律問題。

  不過都堂上已經形成了共識,議政會議裡面也無人反對,想翻案,並沒有太多阻力。

  只需要一紙訴狀就可以了。

  不論是趙世居的兒子、孫子,還是他的妻妾,都是可以遞訴狀,請求重審。

  趙世居的兒孫,自趙世居定案後,就被軟禁起來,十年鎖閉,在元佑四年的時候,才得到赦免。但依舊過得並不如意,時常得接受趙世將的賑濟。想來他們也是願意冒一點微不足道的風險,換來下半生的豐足。

  都堂做了決定,章惇安排了專人去處理,第二天開始,韓岡就已經不去關心這件事了。

  趙世居的案子,只是個小插曲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不再過去,而在北方。

  蘇州港外之戰後,遼國境內的反應終於傳回來了。耶律乙辛的態度通過宗澤,傳給大宋都堂。

  「財物可退還,如有損壞遺失,大遼可以賠付,但人必須要過堂。」

  章惇唸完宗澤的傳書,問韓岡,「玉昆,你覺得能不能答應?」

  韓岡呵呵冷笑,「裡子沒了,還想把面子刷得光一點?想得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45章 南北(五)

  耶律乙辛現在只求面子了。

  這對都堂中的宰輔們來說,的確是個值得彈冠相慶的好消息了。

  「北虜過去是如狼似虎,到現在的能屈能伸,的確是難為耶律乙辛了。」

  章惇的話,在會議中惹起一陣輕快的笑聲。

  「不過正如玉昆所說,」章惇看了韓岡一眼,「說抓人的是他,說收手的也是他,他是北虜之主,可不是大宋官家,說什麼就是什麼,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

  不過對都堂中的大部分人來說,損失的錢物還回來,死幾個販夫走卒,也不算什麼大事了。

  世所共知的最為貪婪的北虜都把幾百萬貫的財貨還回來了,絕大部分被拘禁的國人也肯定會安然返鄉,都堂已經掙足了臉面,幾條命的損失其實又算得了什麼?

  但兩位宰相既然不打算見好就收,在場的執政們又有誰會去觸兩位宰相的霉頭?

  「說是參與謀反,刺探軍機,幾百號商人,地位有高有低,有的是豪富之門,有的壓根就是行商走卒。怎麼可能都是細作?耶律乙辛若有誠意,也該放一批人回來。」

  「太平難得,如果北虜能知悔改,中國也不是不能原宥,還天下一個太平。但只看耶律乙辛還要扣押我中國子民,便知他絕無向悔之心。」

  「耶律乙辛大概準備殺幾個人,挽回一下顏面。但現在我中國勢壓北虜,卻輪不到他來殺我國人保自己的臉面。」

  張璪、沈括、曾孝寬先後表態,在軍事佔優的情況下,沒人會反對兩位宰相繼續敲打遼人的決定。

  國與國之間,可沒有見好就收的說法,既然你服軟了,那就更應該壓搾一把。如果不願,那麼繼續。

  「海軍當再接再厲,北虜的水師,光打痛了不行,要痛入骨髓才好。陸上,河北、河東也要注意防著,如果北虜膽敢來犯,當予以迎頭痛擊。」

  韓岡的策略很保守,但在都堂中,已經得到了共識。都沒人說要在陸上主動進攻。

  自有了火炮和稜堡之後,現在是明顯的易守難攻。京師周邊幾次神機營演習,都發現,要攻下一座稜堡制式的千步城,少說也要一個月以上的時間。

  這一回並不是要犁庭掃穴,而是要給遼人一個教訓。遼人的海軍不行那是正常的,但陸上,遼人還是有其積威,在座的宰輔都不願冒太大風險。

  在海上步步緊逼,逼迫遼人主動了來撞河北河東的牆,這等安全的方略才是一力求穩的都堂最樂於使用的。

  因而張璪就有些擔心,「李奉世和熊伯通都出發了,希望他們聽到北海艦隊的捷報,不會動了心思。」

  張璪這是希望都堂能下文再約束一下兩位制置使,韓岡心中權衡,就聽章惇道,「奉世和伯通都是穩重的人,而且對遼方略,也是都堂和議政會議上敲定的,想來他們也不會妄改。邃明,你說是不是?」

  張璪略有點遲疑,還是點了點頭,章惇又看韓岡,「玉昆,你看呢?」

  韓岡點頭,乾脆的道,「都堂之前決議時,也有他們一票。」若是反覆,不論出不出事,都是罪名。

  會後,章惇和韓岡留下,章惇問道,「方纔邃明說的事,不可不慮。要不要寫封信過去提點一下?」

  「寫封信是肯定要的,不過也沒必要太擔心。奉世是不用說的,不會多事。」

  章惇想了想,緩緩點頭。

  李承之是的確不用擔心的。李承之的相位是穩拿穩的,只要維持住了河北的局面不崩壞,他就是有功。如果遼國來攻,他能穩穩的守住,那功勞就是上上等了,攻入遼國,就算勝了一場,奪了幾片地,難道還能比宰相更高一層嗎?白費功夫,說不定還惹來章、韓的忌憚,反而雞飛蛋打。

  章惇又問,「熊伯通呢?」

  韓岡道,「質夫不還在河東嗎?」

  章惇笑道,「這倒也是,還有留元章。」

  韓岡更補充,「還有子厚你家的二哥,我家的二哥。」

  有章惇的族兄章楶在河東,熊本那邊也等於是有個籠頭。而韓岡的同年,昔年制置河東時的幕僚留光宇同樣也在河東,還有諸多門人、舊部。河東幾處要郡的守臣,不是韓岡的人,就是章惇的親戚。朝廷下文只說緊務邊防,可沒一個『攻』字。熊本想要調動河東兵馬攻入遼境,先不說能不能跳過都堂在制置使司中安插的人手,章楶、留光宇等一干人,要求看到蓋上都堂大印的敕文那是肯定的。

  雖然李、雄兩人出任了制置使,都堂可沒有給他們對遼主動開戰的權力。沒有『便宜行事』四個字,想要調動兵馬,先上報都堂再說。有了鐵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舉動,可就得收斂了許多了。

  更何況韓岡和章惇,可都把兒子都送到了既定的戰場上,都在前線的位置上,不論邊境上有什麼動作,都繞不過他們的耳目。

  章援剛剛調任河東邊郡的火山軍,而韓岡的次子韓鐘則到了保州鐵路分局。

  「火山軍那邊四荒之地,子厚你家二哥,可比我家二哥吃苦得多。」

  「既然我們能吃得了那個苦,他們也當能吃苦,吃不了就是不肖。」章惇悵然道,「又不能護著他們一輩子,不趁現在歷練,日後誰還會給他們機會?」

  舔犢之情,人皆有之。但怎麼做,就看各人了。

  自來軍功最重,章援是進士,韓鐘雖還沒有功名,但依靠韓岡的蔭補,早就是京官了。在邊境上,一個京官的地位絕對要比京師中高得多,能夠分潤的功勞自然更多。只要得了軍功,再去考一個進士出來,日後就有進軍相位的資格了。

  但也就是確定了遼國此番無能作為,否則作為父親,章惇和韓岡還真不會直接就將初出茅廬的兒子丟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歷練。就是韓岡本人,剛起家的時候,也是先打吐蕃的小部落,一步步練出來的,才不會一上陣就要面對坐擁百萬大軍的遼國這樣的敵人。

  不過這樣的關照,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大公無私了。章惇和韓岡對子嗣的前途有關照,但絕不會公器私用到以私代公的地步,論起公心,還是比同列要強得多。本來宰輔和議政之中,頗有幾位想在樞密院、群牧司等地方安插一些子弟,混點功勞,看到章惇和韓岡將兒子放到最前線上,一個個都縮了手腳。

  韓岡和章惇商量了一下河東河北的佈置,對章惇道,「今兒應該沒什麼事了……」

  章惇問,「怎麼,玉昆你有事?」

  韓岡道,「我家大哥明兒要回鄉了,留點時間,多教訓兩句。」

  章惇道:「那是該早些回去。若有急務,再派人知會玉昆你。」

  韓岡笑道:「急務想來這八.九天應該不會有。」

  大春天的,水旱蝗都不會大,即使有,在宰相面前可都不算大。宮裡也穩穩當當,除了北方軍情,還真沒其他事可稱得上急務。

  「是啊,也就能清閒這一陣。」章惇歎道,「北虜虎狼之性,不是那麼容易改。」

  韓岡道,「遼國勢壓大宋百多年,這心思不是一時能夠轉過來。一點點幫他改罷,縱有教訓得服服帖帖的時候。」

  章惇接口,「只要那時候,遼國還沒亡。」

  對視一眼,一齊大笑了起來。

  ……………………

  「哥哥明天就要走了?」

  韓鉦院子正在收拾行裝。韓家的大公子回京後住了也沒多少日子,沒什麼好收拾,兩個貼身伴當信手而為,裡裡外外也就用了一個時辰不到。

  韓鉦本人親自收拾書房,順便接待過來告別的弟弟,除了剛剛去了河北的老二,去國丈府探望外祖母病情的老五,以及病著的老八,其他四個兄弟都到了。

  老七韓錦拉著韓鉦,對長兄依依不捨,「哥哥什麼時候能再回京來。」

  旁邊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推了推從鼻子上有些滑脫的眼鏡,在旁道,「七哥,不要打擾哥哥收拾。」

  韓家八兄弟,讀書都不算少,只有這位老三韓錟他隨時隨地在鼻子上都要架著一副眼睛。眼鏡一架,就成了老學究一般,一本正經,兄弟們間玩笑也少。

  韓錦怯生生的鬆了手。

  「沒事沒事,不打擾的。」韓鉦連忙道。

  「三哥,我和二哥如今都不在家裡,家裡以你為長,要好好帶著弟弟,不要讓爹娘擔心。還有,好好讀書,早點中個進士出來,總不能讓外人說,我韓家的子弟都不會讀書。」

  「大哥、二哥想要去考進士,只會比小弟更容易。」

  韓鉦溫和的笑道,「二哥怕是要等下下科了,愚兄魯鈍,更不必說。韓家的書香門第,還要三哥你打頭支撐起來。」

  韓鉦並不打算考進士,韓家需要在大議會中有人。

  如果大議會不成,就是韓家失勢了,那時候就是狀元也沒意義。如果韓家一直能維持下來,少他一個進士,也無關緊要。

  老三韓錟說是書獃子,但讀書用心,加上有韓岡這個父親,一榜進士不在話下。

  一家八兄弟,人人進士也未免太過,有幾個諸科也不錯。

  老四韓鉉就沒那麼多事了,笑著在旁幫忙,「幫小弟向姐姐姐夫帶句好,再幫小弟謝謝姐夫送的那面好弓。」

  韓鉦問:「平常沒寫信?」

  韓鉉道:「寫是寫了,但東西不方便帶啊。這回姐夫送了面夏州弓來,弟弟準備了一份回禮,還要托哥哥送過去。」

  韓錟問道,「姐夫應該快轉官了吧。」

  韓鉦想了一下,「瑞麟轉官得明年了。」

  韓岡的女婿王祥上一科考中了進士,不過名次不高。就像章惇的兩個兒子一樣,都是三甲出身罷了。

  議政重臣家的子弟考進士,如果沒有那份才學,就不要犯天下之大不韙,偏要給自家的兒孫弄一個一甲及第出來。低低的中一個三甲,同樣也是進士,決不會為人詬病。

  現在王祥任官是下縣縣尉,差遣也是去西北擔任縣尉。依照朝廷成例,破獲盜匪可歸入軍功,而縣尉正是縣中負責捕盜的官員。有軍功加身,超遷,提前轉官,都不在話下。

  關西的盜匪數量遠比十幾二十年前要少,但要給王祥安排一個容易立功的地方還是很簡單的。有王韶餘蔭,韓岡舊部照看,加之身邊十幾位軍中健兒出身的家丁,王祥這個新進士轉官也就兩三年的事。

  「那姐姐明年就能回來了?」韓錦驚喜的叫道。

  「可能不會。」韓鉦搖頭,「爹爹曾經說過,高門子弟做官,最大的弊病不是陞官太快,而是南北奔走太頻。一地還沒待久,轉眼就調走。一年有一半在路上,到了任上就蜻蜓點水,什麼都沒歷練到,什麼也沒學到,更不會沉下去用心做事,就只顧著熬資序。升得快些沒什麼,根基沒扎牢就不好了。這一回二哥去河北,也是為此。」

  兄弟幾個正說著話,一名中年管家在外通名進來了。

  看到韓鉦兄弟,就道,「相公回來了,招大郎過去。還有幾位哥兒,相公說了如果幾個哥兒都在,就一起過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7
第46章 南北(六)
   
  得到韓岡的召喚,韓鉦幾兄弟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韓岡的書房。

  在書房中,不僅看見了父親,還看見了去了國丈府上探望外祖母的老五韓欽。

  向韓岡見了禮,韓鉦熱情的道,「五哥回來了?外祖母可還好?」

  前天,韓鉦還領著幾個兄弟去了國丈府探望,韓欽因為是親外孫,今天就又去了一趟。

  「多謝哥哥顧念,」韓欽肅容道,「外祖母今天換了陳太醫開的藥,已經好些了。」

  「你們幾兄弟,有空多去看一看。」韓岡吩咐幾個兒子,「有你們這些兒孫在面前,時間長了,肯定會過去的。」

  老三韓錟先應了,韓欽、韓鉉幾兄弟也都點頭應承。

  韓鉦道,「有幾位弟弟常去探問,想必外祖母的心情會越來越好,病也會不藥而癒。」

  韓岡點點頭。吳氏與王安石夫妻結縭數十年,長相廝守,又沒有妾侍居間分離夫妻情誼,感情與尋常夫妻自不相同。現在也只能期待時間沖淡吳氏的心傷了。

  「可惜愚兄和二哥都不能去了。」韓鉦很有些長兄的架勢,對幾兄弟道,「就要幾位兄弟代愚兄和二哥一起在外祖母面前多盡盡孝心。」

  韓錟領頭道,「哥哥放心,肯定會的。」

  韓鉦看了看幾兄弟,「大姐嫁出去了,二哥去了河北,八哥還病著,不然人就齊了。」他轉又對韓岡道,「不知大人召孩兒和兄弟們過來,可有何訓示?」

  韓岡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他看著自己的長子,韓鉦已經是大人模樣,在兄弟們面前,也有長兄如父的架勢了。

  不過嫡庶之別還真是嚴重,在韓鉦的話中也越發的明顯了。在家裡,幾個孩子還沒有察覺太多差別——這裡還多虧了王旖,書香門第培養出來女兒,一碗水比世家或是勳貴家裡端得要平上許多——可長大之後,受到的外界影響越來越大,嫡庶之間的差別也明白過來。

  聽到韓鉦的詢問,韓岡側了側身,把書桌上的一幅字讓了出來,「你們哥幾個來看看,這一幅字為父寫得如何?」

  韓岡一向並不以書法著稱,字體規整如三館抄書吏,只略帶一點自己的風格,決然說不上大家。所以極少舞文弄墨,寫字就是要處理實務,絕不是為了練字。

  不過這一張頂級的澄心堂紙上,韓岡墨跡淋漓的留下了四個大字。

  難得糊塗。

  韓鉦靜靜地咀嚼著,倒是覺得這四個字的確有些意思。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難得糊塗,正與這兩句相印證。

  只是這四個字如果讓米芾用他最擅長的草書來寫,那才有幾分俗事不縈於懷的閒然。韓岡卻用端端正正的字體來寫,讓人看上去,總覺得字義不符,卻有那麼幾分不倫不類。

  「明白嗎?」見韓鉦陷入了沉默,韓岡轉身去問其他幾個孩子,「知道是什麼意思沒?」

  韓錟道,「明白一點,卻又說不出來。」

  其他幾個孩子也搖頭,表面的意思都容易明白,但韓岡到底是不是這麼想,那真是無法確定。

  「為父不是叫你們做老糊塗,但世上糊塗人多,聰明人少,而聰明的又會裝糊塗的就更少了。」

  韓鉉笑道,「爹爹的意思是,就是要兒子們日後出去,要多裝裝糊塗?」

  韓岡搖了搖頭,抬抬眼皮,看了四兒子一眼,忽的慢條斯理起來,「難得糊塗這四個字就是說,善利坊忤逆的陳家子,崇仁坊奪人產業的木大官人,還有興義坊被族人奪產的李家母子,北圩街被繼母趕出家門的黃家小兒,為父都不知道是誰在打抱不平。」

  聽到開頭,韓鉉的臉色就開始發白,隨著韓岡一句接著一句,他的臉色也越來越白,最後煞白一片,肩膀縮著,幾乎躲到韓鉦的後面去了。

  韓鉦驚訝的回頭瞪著韓鉉,其他幾兄弟也都瞪大了眼睛,小韓錦更是憤然叫道,「四哥,你怎麼偷偷跑出去,都不帶著我!」

  韓鉉哈哈乾笑,想否認,但在父親面前,硬是不敢說謊。

  「好了。」韓岡屈指敲了敲桌子,不讓兒子們再鬧下去,「打抱不平,行俠仗義,只要不犯國法,官府也不會管。」

  韓鉉只知道點頭,「啊,嗯,是。」

  「大人!」韓鉦卻皺著眉提聲叫道。

  「沒事的。」韓岡笑著安撫道。

  韓鉉回頭,鄭重的對韓鉦道,「哥哥,小弟明白輕重,不會有事的。」

  「你真明白就……」韓鉦瞪著眼正想呵斥兩句,卻又瞥見桌上的那四個字,剛要出口的話,硬是給他吞了回去,卻一口氣沒接上來,連聲咳嗽了起來。

  韓鉉眉一揚,習慣性的就要開兩句玩笑,只是瞥到韓岡臉上的微笑,就立刻又嚴肅了起來,「哥哥請放心,小弟辦事的時候,從來都沒與人動過拳腳。爹爹過去教導過,拳腳解決不了問題,刀槍也只能消滅問題。每一次,小弟都是盡力把事情辦妥當,與人動手就南轅北轍了。」

  韓鉦看看弟弟,又望望韓岡,還是覺得不妥,「大人。」

  韓岡輕輕的搖了搖頭,「作姦犯科的紈褲,不會是我韓家的子弟。如果只是打抱不平,卻也是沒什麼。」

  看看幾個兒子的反應。對老四這件事,老大憂心,老三平靜,老四就是被上了繩索的猴子,老五也擔心,只是不如老大多,老六老七年紀還沒什麼,都鬆了口氣。

  「好了,你們先回去。」韓岡擺了一下手,「這個月的月考,考得好,一切好說。考得不好就哪兒也別去。」他瞪了一下老四,又對老大道,「大哥兒留下。」

  韓錟驚訝道,「爹爹找我們來,難道不是有事?」

  韓岡道:「為父要說的話剛才就說了,也沒什麼多囑咐你們的了,這件事記得就好。」

  「孩兒知道了。」幾個孩子都點頭應諾,按照韓岡吩咐,告辭而出。

  目送幾個兒子離開,韓岡突然叫住了逃在第一個的老四,「對了,四哥。」

  韓鉉連忙轉身回來,「爹爹請吩咐。」

  「你在外面的事,要是你娘知道了,要打你板子,為父可什麼都不知道。」

  韓鉉愣了,然後笑了起來,「爹爹放心,孩兒明白。」

  幾個孩子簇擁著韓鉉出了門,然後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順著外廊遠去。

  等到聲音漸消,韓鉦雙眉緊鎖,「想不到四哥這般大膽。不過大人,孩兒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為什麼,你說說?」韓岡拿起自己茶杯,韓鉦連忙拎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潤潤喉嚨。

  放下茶壺,韓鉦道:「才十四五的黃口孺子,怎麼不動拳腳,就能把市井中的爭執給平了?……這還不能叫爭執,爭產案,忤逆案,這些可比酒喝多了之後的口角要嚴重多了。如果四哥是拿著家裡在外招搖,父親定不會饒他,如果不是,孩兒實在想不明白,四哥什麼時候有了這等本事。」

  「還有呢?」韓岡細細的品著茶,問。

  「他孤身一人,又如何仗義行俠?大人派給四哥的護衛,必然不會跟著他一起胡鬧。要說京中的其他衙內,大人肯定早就會阻止四哥了,想來跟著四哥只會是一些市井之徒。而且……」

  「而且什麼?」

  韓鉦道,「而且他們或許已經知道了四哥的身份。」

  韓岡嗯了一聲,「跟蹤他這個得意忘形的貴公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猜測被證實的,韓鉦的眉頭皺得越發的緊了,「四哥肯定不會想到傾蓋如故的朋友,不過是趨炎附勢之輩!但孩兒不明白,為什麼大人不阻止四哥和那些人來往。」

  「四哥聰明,交往歸交往,可是一直提防著,時間短了也許感覺不出來,時間一長,哪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過他身邊的幾個人,只要不懷壞心思,結交也無妨,有什麼想法是正常的,只要不過分,四哥也能給他們。」

  見韓鉦欲言又止,韓岡笑道,「四哥這個年紀,長輩說什麼都是不聽的,等吃了虧才知道改。何況多瞭解一下世情,非是壞事。他這個宰相子弟,又能吃得多大的虧?難道大哥你以為我這個做父親的就是愛看兒子的樂子?」

  韓鉦連忙站起身,「孩兒不敢。」

  「真要有人想害你們兄弟,為父哪裡會幹看著?」韓岡搖搖頭,現如今可沒人來彈劾宰相了,家裡的兒子行為不檢,也不怕受到責難,只要不是傷害百姓,像韓鉉這般,即使曝光也是一樁膾炙人口的軼事,「不說四哥的事了。大哥,你有多少把握在鞏州當選議員?」

  聽到韓岡的問題,韓鉦鄭重道,「在鞏州,不會有差錯。」

  韓岡點頭,「還算用心。」

  韓鉦卻肅容道,「大人,比起隴西鄉里。兒子現在更擔心北虜。北虜的狼子野心一日甚過一日,雖遭都堂指揮的海軍迎頭痛擊,也不過稍作收斂,很可能很快就揮兵南下了。」

  韓岡搖頭笑道,「不用擔心遼人,為父殫思竭慮十年之久,河北河東的邊地,可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就怕他們不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8
第47章 南北(七)
   
  韓鉦看得出來,他的父親並不是很在意遼國的問題。

  不論是不想與兒子討論國家大事,還是當真不在意遼國,韓鉦都只能識趣的不再多提。

  沒了話題,韓鉦就有些不自在了,「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韓岡道:「也沒什麼好叮囑大哥你的,記得回去好好孝順你祖父祖母。」

  「大人放心。」

  韓岡諄諄囑咐,「你自己的研究也別疏忽,為父還等著看結果。」

  「知道了。」

  韓岡想了一想,「議會的事,就不多說了,相信你能選上。」

  「是。」

  「還有件事。」韓岡猶豫了一下,又道,「我本來還想放一陣,不過還是大哥你先做一下。」

  韓鉦道:「大人請吩咐。」

  「你回去後,調查一下鞏州的小產業,包括農工商,要儘可能的詳盡一點。」

  「是。」韓鉦先點頭應聲,隨即才把韓岡的話在腦袋裡過了一遍,「為何不是士農工商?」

  「農產糧,工產物,商通有無,這些都是產業。士人的產業是什麼?安邦定國?」「士人不事生產,卻能為四民之首,本當是六藝皆備,文武俱全,為國之干城……牢騷多了。」韓岡突然醒悟過來的笑了笑,「現在可比以前好多了。」

  韓鉦點頭,他從小就聽父親這樣發牢騷,現在還是這般發牢騷,水滴石穿,即使嫡母想要教他和弟弟們詩詞歌賦,也因為受到韓岡的影響,一個都沒學成。

  「大人,孩兒到底要調查什麼?」韓鉦問道。

  韓岡沉吟著想了一陣,「還是先調查縣城裡面的商家,以及小工坊。就是水陸運輸,商貨流散,各行各業的現狀,收支、結餘、近些年的變化,越詳細越好,不想要看見,而是真實的文字和數字。」

  韓鉦邊聽邊點頭,臉色卻凝重起來,輕聲問道,「大人,是不是稅入不足?」

  韓岡笑了起來,「想到哪裡去了,為父治國可沒那麼差。大哥,想來你也明白,一個國家想要穩定,在於恆產之人。無恆產者無恆心。故而歷朝歷代,一旦兼併日廣,失地之人漸多,財富盡在豪強之手,國亂就在眼前。故而自耕農的多寡,其實就決定了國家興衰。如今工商大興,工人和商販他們也成為了國家興衰的重要部分。如何保證這一階層的穩定,就是宰相的責任。」

  看見韓鉦有會於心,韓岡道,「任何政策都要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新法諸條款,泰半是你外祖施行於州縣任上,看到成效之後,方才推行到全國。為父現在就想多瞭解一下地方情勢,以便日後國策的制定。只是都堂中為父打個噴嚏,到了州縣裡面就是傾盆大雨了。一旦勞師動眾去調查,反而看不到真相。如今先交代給大哥你,也是因為聲息更小一點,還有你比你的其他兄弟更能耐得下性子。」

  塞了顆甜棗,韓岡著重叮囑道,「記住了,這件事,對大宋,對關西,對我韓家,都是至關重要。」

  「大人放心。」聽了韓岡的一番話,韓鉦他也有了一點明悟,肅容拱手,「兒子明白了,一定會辦妥當的。」

  「好了,你先回去歇著吧,明天車馬勞頓,在車上休息不好。」

  韓岡待兒子離開,又皺眉想了一陣,隨即就放下了心事。

  這個調查雖然早了一點,不過先積累經驗也不錯,日後可以放進自然學會作為模板。自然學會要轉化成一個政治團體,社會調查卻是少不了的。韓鉦現在做出點成績,對他日後可有著莫大的好處。

  想著剛剛離開的長子,韓岡又想起已經在河北邊境上走馬上任的次子,也不知那小子怎麼樣了。

  ……………………

  「秦乙,這裡,這裡。」

  秦琬剛上車,車廂最後面就站起一人,揚手向他打著招呼。

  看過去時,卻是他的老朋友,駐防廣信遂城的第七將正將彭保。

  秦琬遙遙拱手,邊走邊道,「彭六,到得早啊。」

  彭保大笑,「是秦乙你到得晚了。」

  坐在彭保旁邊,兩人一起站起身,都是保州和廣信軍的將領,向秦琬問好。

  但坐在車廂中的其他四位將校,卻沒有一個站起來打招呼。

  除去整節車廂也就七人,偏偏中間大半位置就只坐了一人,其餘兩撥,一頭一尾坐著。秦琬也當這幾人不存在,徑直往裡面走。

  「什麼時候出門的。」另一個將領問。

  秦琬舒舒服服的坐了下來,「早上吃了飯才出門,這段時間路上都沒車,走得飛快。」

  秦琬早上離開了天門寨,還不到中午,就到了保州州治保塞縣城。

  保州站的規模不如定州站大,但也有三條支線鐵路連接過來。安肅軍、廣信軍和保州下面的四縣三寨的主將,都在這一趟列車,皆是接到定州路的牒文,去定州開會的。

  京保鐵路貫通河北南北。以京保鐵路為主幹,散發出去的支線鐵路,如同枝葉,連接起了定州路轄下十七座縣城,及九處寨堡。

  並不是說定州路下面就只有這麼些縣城、寨堡,而是作為定州路下的防守節點,就這麼包括定州州治安熹縣在內的二十六處。

  這二十六處節點構成了東西三百里、南北兩百里的定州路防禦體系的主體。在其下,還有更多寨堡,村莊,一起將定州路的防禦網給填補滿。

  車上的都是定州路下面的將佐,戰時是守望相助的袍澤,但車廂中的氣氛卻像是吳越同舟。

  河北軍出身的三個坐在前面,西軍出身的三人坐在後面,唯一一個京營出身的在車廂中段閉目養神,誰都不理會。

  秦琬來自河東,但他身上打著隴西韓的標籤,自然算是西軍一脈。穩穩地坐在車廂後段,四人一起天南海北的聊著。

  「我今天來的也快,還不到平時的一半。」彭保咬牙切齒,「路上空空蕩蕩,都沒別的車子了。耶律乙辛他娘的賊鳥貨,北邊做買賣的幾年都恢復不了元氣。」

  秦琬壓低了聲音,「虧了多少?」

  「帳還沒出來,十幾萬貫總是有的。」彭保哼哼的,一臉心疼,富貴人家子弟,對錢看得卻重,「蘇三,許瘋子你們呢?」

  許瘋子,大號許由,臉上有條疤,斜斜的跨過半張臉,從前額直到下頜,疤痕兩邊的皮肉都對不上,甚至連顏色也有幾分差異,彷彿是兩張面孔拼湊起來的,甚至比鬼還要恐怖三分

  與將門世家的秦琬、彭保不同,許由是軍班出身,臉上這一條疤痕,是他二十年前做邊境巡檢時,在軍巡鋪上與党項人的騎兵。當時對面出巡的馬隊有十二三人,他這邊只有三個,但許由卻沒有逃,反而挺槍直衝,硬生生的殺散了党項人,不過這一戰下來,不僅容貌毀了,身上也有十幾處傷口,深的可見骨,差點就丟了命,要不是回去的時候正好有醫生在營中,否則當真就沒命了。

  但他因功做官之後,一旦上陣,依然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故而在軍中頗有勇名,也有了許瘋子的綽號。

  有名的不要命,現在卻看不出戰陣上如同瘋狗的樣子,悶悶的垂頭喪氣,「差不多。」

  都是等級相當的將領,手上的那點權力用來變現,得到的收入都差不了太多。

  被叫做蘇三的,名為蘇佐,是保州兵馬都監,富態得很,四仰八叉的靠在座位上,下巴上的肥肉直抖,哀嘆道,「今年別過年了。」

  是過不好年了。想起被扣在遼國的商隊,秦琬也恨得牙癢。

  對於河北邊州上的將領們來說,前幾年賺得太開心,手裡大撒把,花得同樣開心。

  下面的官兵用心操練,賞了。那邊愛妾看上了一條珠鏈,買了。自己的房舍舊了,重修。城外看到一片好田,更是得置辦下來。

  一年下來,手底下的結餘,甚至還不一定比過去多。

  現在遼人一翻臉,錢和貨都搶了,幫忙賺錢的人給扣了,還毀了宋遼兩國之間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信任,即使放人還錢,短時間內,也沒人再敢去遼國那邊做買賣了。

  搞得秦琬都想沖北面吼一聲,耶律乙辛,還錢!

  蘇佐嘆了一聲,「真不知怎麼過年了。」

  秦琬道,「還不是那句話,打得遼人疼了,還能退回來一點,要是打得差了,那可就虧得一點不剩了。」

  「好像聽說了一點。」彭保突然小聲道,「海上打起來了。」

  許由沒聽清,「什麼打起來了?」

  「我說,海上打起來了。」彭保放大了聲音,「北海艦隊。說是北海楊太尉揚帆北上,以一對十六,大破遼人,擊沉三艘,擊傷五艘,還包括其中一艘將軍艦。」

  許由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用力沖腳底下啐了一口,「呸,真能吹啊。」

  「誰說不是。」彭保嘿嘿怪笑,「趕明兒,我也報說擊退了遼人的進攻,以一千對兩萬,大破。」

  「都這麼吹了,這一下看來真要打了,」秦琬道,「不知王厚王太尉的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將定州路下面的各部戰將聚於一堂,沒有一個合適的名目,不僅僅下面的人要抱怨,就是朝堂內也會有警惕。

  「聽說制置使來了。」彭保的消息靈通,又道。

  秦琬點頭,的確只有新任的制置使到了,王厚才能名正言順的召集眾將。

  只是正要說話,忽然覺得不對,怎麼前面的河北人都沒聲音了?抬頭一看,卻見一個少年官人站在門口處,正與幾個河北人說話。

  一看清少年官人的容貌,秦琬就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下站了起來,「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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