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27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09
第68章 宴火(十)
   
  看到韓岡似笑非笑的表情,韓欽立刻就警覺了起來。就像了感覺到威脅的狗,耳朵尖的毛都豎起來了。

  這幾年來,只要不是黃裳這樣可能要談及軍國重事的客人,尋常面客,韓岡就會時不時的把兒子招過來做陪——這也是士大夫家的通例,只是韓岡把兒子叫出來稍微早了一點。也不僅僅是待客,韓岡隔三差五的就會丟幾個小案子,主要是家裡的各項營生,田產、莊園、工坊、船隊、商舖等方面的事務,按韓岡的說法,孩子們年紀大了,也能家裡分擔一點公私事務了。

  但在韓欽幾兄弟眼中,這些事就是父親給出的考題。一言一行,每一個判斷,都會在事後被韓岡給予評判,如果有什麼錯誤的地方,少不了被拉出來細細分析。其他兄弟還好,唯獨韓欽,對這種事可是頭疼極了,因為在分析過後,還會被要寫一篇一千字以上的心得。

  多少個晚上,韓欽都是牙齒磨著筆桿子,在燈下苦思冥想,這份罪,他今天可不想……不,是哪天都不想。

  韓欽小心翼翼的斟酌著回話,「兒子不是說他膽小,而是席昱身為命官,每日見人不少,如今又是身荷重任,卻在大人面前進退失據,著實有些可笑。」

  說完,他偷眼看著韓岡,等待評分。

  韓岡就搖搖頭,讓韓欽心涼了半截。

  「四哥,你過去可知道席昱此人?」韓岡一副慈父教子,諄諄教誨的態度。

  韓欽搖了搖頭,宰相家的司閽都不會將一個百司主簿記在心上,又何況宰相家的衙內。

  「現在呢?」韓岡繼續問。

  這個問題,韓欽就有肯定的答案了,方才才見過的,「厚生司主簿,現今在白馬縣管勾防疫事。」

  席昱是厚生司的主簿,這一次厚生司的京外防疫工作,他負責管勾開封北界。他今天回京,就趕著往韓岡府上來了。

  「你是第一次見他,只這一面,便認定他的為人了?」

  不會看人的指責,韓欽可不敢認,連忙搖頭,韓鉉也覺得父親說得過分了點,連忙幫著回護,「大人,四哥只是覺得他的膽量小了點。」

  韓岡失望的歎了口氣。恨子不成材,可能是絕大多數父親都會有的心情。不過他一貫奉行機會教育,找一個機會就教育一番,總比單純發恨有用

  「五年以來……」也是被韓岡教訓的次數多了,韓岡這麼一開口,韓鉉、韓欽就習慣性的站直了身子,「天下亡者過百的瘟疫十七起,席昱為領隊,率厚生司組織的防疫醫療隊趕赴疫區有十起,剩下的七起,不是他不去,而是沒時間去,因為他都在其他疫區做事。三哥、四哥……」韓岡衝著兩個兒子,帶著質問的語氣,「你們覺得這樣的人膽小嗎?」

  兩位年輕人都不敢說話,安靜的搖頭。他們都很清楚,自家父親一直都很反感外行人指手畫腳這種事。席昱多年來在疫區出生入死,要說他膽小,除非是同樣出生入死過的人來說才夠資格。

  韓岡也不指望自家兒子這時候還敢爭辯。

  「我見過怕蚓蟲的人,線那麼細的都怕。」韓岡拿手指比了比,「釣魚都不敢拿蚓蟲穿魚鉤,但他從軍五十年,上陣七十餘,手上的斬首都有三十個了。」他頓了頓,「他是為父的外祖父,你們的曾外祖。」

  「啊!?」三個聲音同時響起。

  韓鉉和韓欽,還有一個從門外傳來。

  韓岡一轉頭,就看見自家的小兒子站在門外。

  韓岡走了過去,彎腰將兒子抱了起來,「八哥,怎麼到前面來了?」

  「娘娘要我看看爹爹和哥哥們還閒下來了,娘娘說時間不早了,請爹爹早些休息。」說完自己肩負的任務,八九歲的小娃兒就張大眼睛,「爹爹,爹爹,大娘娘的爹爹怕蚯蚓?」

  韓家老八一臉好奇,他的兩個哥哥也是,韓鉉、韓欽都是第一次聽到有這種事。

  韓岡好氣又好笑,拿來做教訓兒子的例子,反倒引岔了題。不過他倒也沒惱,兒子一個個都大了,沒有小時候討人喜,只有這個老八最小,如今也最得父母疼愛,童聲童語的問一句,韓岡倒也樂意回答。

  「是啊。爹爹的外祖父,不怕那等長腳的蟲,也不怕曲曲蠕動的毛蟲,唯獨蚯蚓,就是怕得要命,聽說是小時候被逼著活吞了上百條活蚯蚓來治病,從此就留了心傷。」

  「哦,原來如此。」

  韓岡見小兒子一副像大人般恍然大悟的樣兒,笑著屈指在兒子頭上彈一下。又對韓鉉、韓欽道,「為父還見過恐高的大將,騎上馬敢穿山越嶺,可上了飛船就鬼哭狼嚎,三丈不到就要下去……」韓岡看看三個兒子,笑了,「這個你們都知道,是你們的趙叔。」

  趙隆怕高,確切的說,是怕雙腳離地的懸空,高樓、高崖是不怕的。這也算是流傳較廣的軼聞,算不得是什麼秘密。

  韓岡兩個例子一說,韓欽就明白了,他後退了兩步,跪倒認錯,「大人,兒子知錯了。的確是兒子……」

  「好了,起來吧。」韓岡把韓欽扯了起來,小兒子在這裡,韓欽這個哥哥的臉面要照顧到,但他也不準備輕輕放過這個小子,「終究還是你的眼力不行。為父給你出個考題,回頭看看最近你身邊的那群人,半個月後給我一份報告,寫一寫你對他們每個人的評價,必須詳細些。」

  韓欽疑惑的看了父親一眼,然後雙眉便蹙了起來。

  終究是聰明的孩子,一下子便明白了韓岡的告誡之意。

  家裡面幾個兒女,就數這一個讓人操心,總是愛往外跑,在市井中打混。說是隱姓埋名,但跟在他身邊的一幫人,哪個不知道他的身份,一個個都在裝傻,趁機在中間撈好處。

  韓欽雖不笨,但十幾歲的小孩子,心術卻也不是那些市井中的混混的對手。

  這一回,應該能夠看清楚身邊人的真面目了。

  韓岡想著就往外走,「好了,先回後面去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10
第69章 宴火(11)
   
  韓岡牽著小兒子的手,韓鉉、韓欽亦步亦趨。 經過院中,又有兩名親隨從角落裡走出來,跟在後面。

  一行人走出書房小院,匡的一聲,書房院外的守衛麻利的給院門掛上了鎖,並把唯一的鑰匙交給韓岡的親隨。

  韓岡的外書房裡面機密卷宗數目不少,漏出去一份兩份,都是能要人命的。

  韓岡若不在書房,院子就一把大鎖鎖住。下人打掃書房,也都是當著韓岡的面,尋常收拾書桌,都是韓岡親自動手。

  站在院門前,韓岡回頭過來,「你們是跟我回後面?」

  韓鉉和韓欽兩兄弟,極有默契的同時搖頭。這段時間後院不安生,他們做兒子的,可沒膽量去觸霉頭。

  韓欽打了個哈哈,陪著笑道,「時候不早了,大人還是早些安歇,兒子明天早間過來給大人請安。」

  「就會作怪。」韓岡擺手放了兩人,想想,又叮囑了韓鉉一句,「三哥。回去後看書不要看得太晚,傷眼。」

  韓鉉扶了扶眼鏡腿,厚厚的酒瓶底後面,雙眼眼簾垂下,低低的應了一聲。

  韓家老三愛讀書,喜讀書,刻苦認真在京師衙內圈裡面是有名的。不論是經術還是自然格物,他都花了大工夫去學習,最後弄出了一對厚厚的酒瓶底子,拿掉名匠打造的水晶眼鏡,就是一個半瞎子了。

  韓岡提醒過韓鉉,便帶著小兒子返身回了後院。

  目送父親離開,韓欽臉上的笑容早沒了,眼角上挑,嘴角扭曲,彷彿要殺人的模樣,「哥哥,我出府一趟。後面有事,幫我支應兩句。」

  韓岡最後沒有提醒他,但韓欽沒有忘記,他還被留了功課。

  韓鉉皺起眉,他是書獃,但不是糊塗蛋,韓欽這模樣,明顯要去鬧事的。他伸出手,攔住了韓欽,「四哥,不必這般著急吧?」

  韓欽撥開韓鉉的手,「小弟性子急,等不得。」

  韓鉉一把抓住韓欽的袖子,回頭看看院門口的守衛,那幾個早知趣的躲到了幾丈開外。

  他扯定韓欽,低聲急問,「爹爹讓你去查,也沒讓你今天就查。現在夜都深了,你怎麼查?」

  「有什麼好查的?東院那裡早查清楚了。」

  韓欽他這個機靈,哪裡能不清楚,父親要他好好查一查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一幫子人,肯定是因為他們拿了自己的招牌私底下做了些不該做的事。

  以他父親的性子,事情沒有十拿九穩,絕不會說出口,既然說了,那就不會有錯。

  韓欽這時候見韓鉉死拽著不肯放手,倒是笑了,「哥哥你也別怕我犯糊塗,」

  看見韓欽臉上的笑,韓鉉的手抓得更緊,半點也不敢鬆,緊張的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韓欽笑道,「我一會兒先去東院找人,先把底起了,見了人也好說話不是?」

  韓鉉不耐煩起來,「我問得是這個嗎?豈不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哥哥你放心,小弟肯定會小心的。」韓欽小心翼翼的在韓鉉越扯越緊的手裡,保護自己的衣袖,「也別擔心小弟會犯法,他們不配啊。」

  現在有多少只眼睛盯著自家的父親,韓欽多少知道一點。自家父親的名聲清潔如玉,韓欽這做兒子的又哪敢往父親的臉上抹黑。他們幾兄弟,欺男霸女的事,可從來不敢幹。即使眼下火燒心,韓欽也還記得做事該有的分寸。

  韓鉉卻不敢貿貿然就相信他,還在盡最後一次努力,「爹爹可是想要你自己把人給認清的。」

  「記住教訓更重要。從下次開始,我會好好把人認清的。」

  一轉念的功夫,韓欽都已經下定決心,如果當真有人敢敗壞自家的名聲,那就送他們去南洋的種植園種甘蔗,可以隨時隨地嘗到甜頭。

  既然他們想仗一仗宰相家的勢力,那就讓他們看一看宰相家兒子能有什麼手段。

  ……………………

  一刻鐘之後,韓岡得到了自家四兒子負氣出門的消息。

  「四哥還是這麼毛躁的脾氣。」韓岡並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失望,老四這個脾氣,也不是能做大事的。

  「有沒有人跟著?」雲娘關切的問道。

  「放心,有伶俐人跟著。」韓岡道。

  「還是派人去追四哥回來吧。」嚴素心更加擔心,緊張的說,「官人,四哥到底是怎麼了?」

  「受了點氣,要找人洩洩火。」韓岡說得輕描淡寫。

  周南卻不信,「沒那麼簡單吧。官人等閒也不會給他氣受。」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問著,盡力都不去提不在場的王旖。

  韓岡剛剛從王旖的房中出來,從他的臉色上看得出來,他的妻子還是沒給面子。

  韓岡對此也無可奈何,他當然希望家中和睦,也能理解王旖,但他實在是不能答應王旖的要求。

  原則問題上,即使是至親也不能讓步。

  自家的兒子是兒子,別人家的難道就不是了?身為朝廷命官,又豈能臨戰而逃?

  而且作為一個父親,兒子既然想建功立業,應該是全力支持,而不是扯後腿。

  只是當韓岡看見王旖為了兒子日夜憂心,甚至因為聽說遼軍主力正當保州正面,已經開始越境,而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狀,反觀自己卻依然能夠冷靜的進行分析和決斷,韓岡不免在想,是不是自己太無情了?

  ……………………

  都堂中,燈火下,章惇正呵呵笑著,「這值夜就沒好事。」

  宰相笑聲暢快,可他面前幾位官吏,就沒一個湊趣的陪著笑。

  擺在章惇的桌案上,兩張只有幾個字的紙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遼軍兵圍天門寨。

  遼主車輦已越境。

  前一條意味著遼軍終於決定將戰事升級,開始要打通南下的主通道,後一條,象徵意義比軍事意義更強,給了那些還幻想著遼人此番只是威嚇,並非決心開戰的主和派一個響亮的巴掌。

  這下朝堂內外就能一個聲音說話了。

  章惇提筆,隨手畫押,將兩份紙箋交給堂吏,「速速送去韓相公。」

  堂吏接令就走,章惇嘿嘿又笑了起來,「玉昆家裡這下子怕是又要鬧了。」

  因為兒子的事,王氏前幾天跟韓岡大吵了一架。

  章惇也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一點風聲——大臣家中的私密事,反而比宮闈秘聞更難洩露出來——這兩天在韓岡臉上也沒看出來。

  王安石的二女兒,章惇也見過,一貫深明事理,是韓岡的賢內助,說起來頗讓人羨慕的。

  但遇上親生的兒子被派去了邊州任職,直面敵鋒,她還是接受不了——終究是女人。

  之前在遼軍開始南下,兩國局勢日趨緊張的時候,章惇就聽說王旖在催促韓岡早點將兒子給調回來,韓岡當時勸住了。

  當前幾天,遼軍紛紛越過邊境的消息不斷傳來,韓岡就勸不住了,鬧到最後,事情在都堂內就傳開了,雖然還沒傳到外面,估計也不用多少時間了。

  章惇能拿韓岡開玩笑,而在場的哪個官吏,卻都不敢應聲。一個個像綁了嘴的鸕茲,傻不愣登的垂頭站著。要是給韓岡聽說都堂裡面有下吏公然說他家中短長,那真的別活了。

  韓岡還沒到,同值夜的呂嘉問已經得到消息先來了。

  比起章惇的輕鬆,呂嘉問就緊張了許多,一路走過來,臉色發黑的跨過門檻,抓住章惇問到,「北虜是決定主攻定州路了?」

  「先坐下說。」章惇指了指旁邊的交椅,安坐如山,「以我觀之,乙辛似乎不當如此不智,但車輦即在定州,就先當如此好了。」

  耶律乙辛的旗號就在定州路,但誰也不能說這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伎倆。說不定河北禁軍主力趕去定州路上,遼軍就從高陽關路的白溝驛突破了。

  呂嘉問一屁股坐下,恨聲道,「乙辛蠢材,也不看看我皇宋軍備,攻我河北,是自尋死路。」又是歎氣,「還是寨堡修得少了,前幾年就該多修幾座!」

  發狠了幾句,他問道,「子厚相公,你看北虜兵鋒當如何抵擋?」

  章惇就在旁邊看著呂嘉問表演,聽到他問,「河北軍事已經交託給李奉世了,得看他怎麼安排。」

  呂嘉問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李奉世又不會打仗!」

  「望之!」章惇低喝一聲,滿是警告之意。同時都堂成員,李承之的任命也是都堂的共同決議,這個節骨眼上若是傳出都堂內部有人拆台,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亂子。

  呂嘉問立刻一臉歉然,聲音也低了兩分,硬是扭過話題,「熊本那邊可有消息?」

  「河東何須擔心?熊本手底下的兵將,都是當年吃過苦頭的。」

  當年遼人偷襲得手,突破了雁門關,河東飽受重創,好些年沒能緩過氣來。這一番遼人捲土重來,河東軍不用人督促,上上下下都把各個關隘看得死緊。

  「既然河東有餘暇,那能不能為河北分擔一點。」呂嘉問問道。

  代州有崇山為障,鐵道為援,遼人舉國之力也難以攻克,據有不過十載的神武軍,戰略要地上也築有新式寨堡,因為辟居山外,深入遼土,故而囤積了大量軍資,有八千駐軍,上萬鄉兵,加之有代州為其後援,遼人想要拿下神武軍,少說也要準備付出三倍以上的傷亡。

  河東之固,這是公認的,但一直縮在窩裡不動彈,這跟烏龜有什麼區別?

  「北攻大同?」章惇反問,旋又搖頭,「大同不易得。河東易守難攻,大同亦是河東之地,自也不會例外。這幾年,遼人在河東修了寨堡數量不在少數。」

  「也不必一定要攻下大同,作勢即可。甚至可以一邊大張聲勢北進,一邊拈選精銳,自代州向東入飛狐陘。」呂嘉問應是之前就考慮過了,說得極為流暢,「拿下靈丘、飛狐,自紫荊關東出,直逼易州,與河北軍夾擊北虜。雖說飛狐陘道險難攻,但只要做出聲勢,不愁北虜不抽調兵力來防備。」

  章惇搖了搖頭,呂嘉問紙上談兵倒是頭頭是道,可惜就像是對著地圖來定路線,看著就幾里路,誰知道要過幾重山,都是不顧實際一廂情願,「河東河北合力並擊南京道的遼軍,耶律乙辛不足平,說起來也的確不錯。太宗皇帝當年也覺得遼國主力遠在塞北,遼主號為睡王,治政用兵皆難孚眾望,只要天兵猝發,析津府指日可下。但結果呢?……以太行地勢,除非攻下飛狐口,否則絕難調動北虜主力,可望之你也知道,遼人只在靈丘,就修了四座城寨,最少的一座都有十幾門炮。」

  太行八陘中,飛狐陘是排名靠前的險道。宋軍出瓶形寨,沿著飛狐陘一路向東,首先面對的就是佈置在靈丘縣的壁壘防線,打破了這一道防線,就是百里峽谷,其中最險段當地稱為四十里黑風洞,兩側懸崖高聳,幾乎看不見天光,遼人在這裡也是築有要塞,最是險要無比。想要強攻不知要丟多少人命。但不能拿下這一處隘口,怎麼讓遼人放棄在河北的戰略,回師防守飛狐?

  呂嘉問一點也沒因為章惇的否定受到打擊,眼睛一眨不眨的對著章惇,更加熱切的道,「子厚相公,只要河東能盡全力攻打便可,一旦靈丘告急,不愁北虜不回兵。」

  「熊本此人,豈會為人做嫁衣裳?」章惇搖頭。

  如果能攻下飛狐陘倒也罷了,那樣是兼有河東河北之功,就是李承之也要低頭承情,熊本不用人催促都會去拚命做的。說句實話,若飛狐陘能拿下來,之前都堂兩府就不會選熊本去河東,把這麼一份大功勞送給他。

  實際的情況是,以遼人在飛狐陘的守備情況,河東軍根本攻不下來。損兵折將只為了讓河北輕鬆一點,熊本老糊塗了才會聽從這種命令。死傷多了,背罵名還不是他熊本?!

  「若都堂嚴令,熊本又如何敢有異議?」

  「玉昆之意難明。」章惇搖頭,推脫之意分明。

  呂嘉問則雙眼一亮,終於聽到了他想聽到的回答。

  遼人準備南侵時,正因章惇、韓岡相互牽制,又不願平遼之功讓予他人,故而就把河北河東一分為二。要不然選一人宣撫兩路……

  『那章韓二相還能坐得安穩嗎?』

  那是之前有人問起時,呂嘉問反問別人的話。

  當時呂嘉問拿著章惇和韓岡做理由,可他本人同樣是不願意看到李承之或者熊本,立下太大的功勞。

  但現在遼軍南侵之勢已成,形勢已有變化。

  遼軍如同重錘懸於頭頂,呂嘉問確信,京城之中,對李承之是否能抵擋得住遼軍進攻感到悲觀的絕非少數。

  歸根到底,李承之也沒打過仗,郭逵當年能力抗遼寇,他不一定能做到。當初都堂決定他去河北的會議,呂嘉問又不是沒參加,很清楚當時的情況。都堂根本就沒準備與遼人全面開戰,只是擺出一幅不惜一戰的架勢而已。

  就像街頭兩個地痞爭地盤,把手底下的人都拉出來擺下陣勢,一邊以為這一次不過是劃道道講規矩,不會打起來,哪裡想到對方拔出刀就砍過來了。

  而且因為京畿和大名暴雨成災的緣故,河北方面的準備至少被耽擱了半個月,以倉促無備之身,對早有預謀之敵,究竟能有幾分勝算?呂嘉問覺得一隻手伸出來,還要再屈兩三根手指。

  一旦河北有變,都堂中對遼態度最為強硬的韓岡,就會是士民怨恨的焦點。誰讓韓岡發表了那麼多不惜一戰的言論,還把嫡長子送到了邊境上。

  所以章惇會說一句『玉昆之意難明』,正是因為都堂對遼方略的主導者就是韓岡。

  呂嘉問已經從章惇的話語中,聽到了幾分不滿——對韓岡的。

  「遼主寇邊,已是百年未有之事,遼主車輦越境,更是景德以來第一回。事涉皇宋安危,都堂不可置身事外,推與李奉世一人負之。」

  呂嘉問的意見似是合情合理,章惇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幾分期待。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至少能逼韓岡讓渡出手中的一部分權力。

  如今朝局穩定,都堂諸人都是受益者,即使呂嘉問也不願破壞現在的平衡。藉機趕韓岡下台那不現實,呂嘉問從來沒想過,但韓岡手中的勢力範圍,卻不一定是固定的。

  章惇嘴角抿起,久久無言,看起來已經被呂嘉問的提議打動了幾分。

  只是心中,韓岡許久之前說過的幾句話翻了起來。

  『知道當年小弟在隴西隨軍時,最煩的是什麼?就是明明隔了幾千里,卻還在背後指手畫腳的人。』

  『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那是張子房,可不是文、呂之輩。』

  『隔了上千里,對前線形勢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對戰局的變化更不可能及時作出適合的應對,憑什麼要求將帥聽命從事?』

  『這些還算好。更有一等惹人憎厭的,是視軍前千萬將士性命為刀槍,不用殺賊,反倒用來攻取政敵。每日只盼官軍損兵折將,半點仁心也無。』

  似乎是當年在南下援救廣西的路上聊天時說的,如今回憶起來,卻彷彿就在昨日。

  「望之。」章惇歎了一聲,「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堂既然已經封壇拜將,前線軍略便一體交託與其人,都堂剩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結果。勝則賞,敗則罰,適時走馬換將,以應新局。」

  呂嘉問想說話,卻被章惇攔住。

  「設制置使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統掌一路兵馬,以便及時應對軍機敵情。要是對制置使所擬方略還指手畫腳,作何制置使,乾脆直接指揮各路將帥好了。不過……」說到這裡,章惇話又一轉,「望之你的提議其實也有道理。只是河東的確不能貿然進攻,還是得相信熊伯通的判斷。」

  呂嘉問皺起眉,問,「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一笑,「陸上走不得,但海上能走是不是?」

  是機會,章惇也不會放過,只是不能讓呂嘉問如願以償罷了。

  「什麼海上能走?」韓岡人隨聲至,甚至把通報的守衛都甩在了身後。

  「玉昆,你可終於來了。」

  章惇大笑著長身而起,迎接韓岡,沒有去看呂嘉問的臉色。

  韓岡進來,匆匆與章惇和呂嘉問見了禮,問,「在說什麼海上?」

  「玉昆,此事不急,先放一邊。」章惇抓著韓岡,把另一份文書遞到面前,「這份名單,沒把幼兒算進去吧?」

  韓岡掃了一眼抬頭,卻是京師水患的死亡名單,他看了看章惇,而後點點頭,「的確只記了戶籍上有姓名的。」

  章惇又問,「開封府之前統計的傷亡數目,也沒有計入幼兒吧?」

  「的確。」韓岡點頭。

  黃裳之前帶來的傷亡數字,不論是暴雨災害帶來的傷亡,還是之後加上病症的死亡,都沒有把嬰幼兒算進去。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戶籍造冊,一般都不會將七歲以下的幼兒編入籍簿之內,便是宗譜列名,也不會太早。

  儘管在這個國家醫學技術不斷進步的情況下,開封府——目前大宋全國也只有開封府才有相對最為準確的數據統計,以及最好的醫療水平和制度——新生兒死亡率已經降到了百分之八,對比過去生四個就要死一個的比例可說是奇跡,但放到後世,醫院不知要被憤怒的家長燒掉多少回。

  而七歲以下的幼兒——這與新生兒死亡率不是一回事——差不多有近兩成會夭折。

  沒有天花了,還有麻疹、水痘、痄腮等傳染病,就是不是烈性傳染病,普通的頭疼腦熱引發的諸如肺炎、腦炎之類的病症,也能讓體質脆弱的幼兒撐不過去。

  只是在過去,宗室家裡的子女,有一半養不到能列名玉冊的七歲,皇子公主更是絕大多數都養不活,現在可以說進步了許多。世人也對此感恩戴德,藥王廟中的鼎盛的香火可以證明,這是比較出來的結果。但要說已經到了可以沾沾自喜的地步,韓岡卻也不願自欺欺人——還差得遠呢!

  正是因為幼兒死亡率依然很高,世間的觀念才延續了過去的習慣,宗譜戶籍不列名,統計死亡率都不會計入在內。

  章惇這個時候提起來,當然不會是要改變世人的舊觀念,韓岡直截了當的問道,「子厚兄的意思是……?」

  章惇道,「朝廷要賑濟受難者,如今幼子卻不計入內,市井之中難免會有異論。」

  能有何異論?

  丁壯主婦因故而亡,失了家中支柱,那是要賑濟。老人壽終,失了一家之主,也須安慰一二。幼子夭折,的確可惜,但按照這個時代的認識,只計較起來,卻無傷家計,哪裡需要賑濟。

  但這番話韓岡說不出口,以他的名聲來說,也不能說出口。

  「子厚兄所言甚是,之前的確是疏忽了。」韓岡乾脆的說道。

  兩個宰相在這種事斤斤計較,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他等著章惇揭開謎底。

  韓岡不耐煩,章惇卻又道,「但幼子姓名不列籍簿,若是聽說朝廷賑濟,難免有賊人作假。」

  「子厚兄有什麼章程?」韓岡問。

  「這件事還是得交給開封府。」

  「黃勉仲這回肯定又要叫苦了。」兩句話就把黃裳牽扯進來,韓岡開著玩笑,眼中戒備之色更甚。

  章惇也笑道,「能者多勞,誰讓他是開封知府。」

  「議政之中,就數這個位置最是吃苦受累。」韓岡笑著說話,等著章惇的交換條件。

  「北虜大舉入寇,京中或會有所騷動,攘外必先安內。京師安靖,我等方能安然外禦敵寇。為防萬一,最好把所有的苗頭都先鋤掉,方才賑濟喪子家庭就是一條。」

  韓岡怡然點頭,「子厚兄言之有理。第二條呢?」

  「京師之中再多行幾日軍法。」

  災害時是以軍法約束,盜一文即論死也不是嚇唬人的,且事急從權,冤枉人難以避免。但現在水退了,照常理一切都應該恢復到正常狀態,辦案不能再那麼簡單粗暴。但如果多行幾日,其實也沒有太多問題。

  「也好。這樣一來京中穩定,也能好好計議一下北虜的事了。」韓岡交疊起雙手,笑著說道,「比如……海軍?」

  「還有定州路。」章惇也笑道。他與韓岡,笑得想兩個正要參加宴會的老饕,笑容中帶著血腥。

  夜晚方至,客人也才入座,屬於他們的宴席才剛剛開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11
第70章 塵囂(一)
     
  范正平站在窗口,透過滿是灰土的玻璃窗望著外界。

  窗外是一道平緩的土坡,土是新土,還泛著新鮮的黃色。沿著土坡,能從地面一路走到這二樓的窗口。

  離土坡稍遠的地方,能看見一頂頂營帳,錯落有致的分佈在偌大的空間中,自然的將營地分割成不同的區塊。

  正是中午時分,一隊隊士兵聚在各自營帳外,只窗口能看見的這一面,就有千八百人的樣子,都端著各自的飯盆,大口大口的吃飯。

  軍律森嚴,千百人匯聚,營寨之內,竟無一絲雜音,吃飯的時候,無一人敢亂說亂動。

  除去身著黑衣,三五成列巡視營中的邏卒,只有一隊七八人,在營帳中自由行動。

  其中領頭的一人,一身武人裝束,結束整齊,正是這一處營寨的主將,也是范正平他所在的這一座二層小樓現任主人,提舉保州鐵路分局的韓鐘。

  韓鐘乃宰相家的衙內,但毫無宰相衙內的架子,就在營地中走著,時不時的蹲下來,跟那些士兵說些什麼。

  范正平遠隔百步,但他依然能知道韓鐘在對那些卒伍們說些什麼。

  我不會走。

  我會和你們一直在一起。

  你們是我的人,我怎麼可能丟下自己人,一個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話的內容肯定不會一樣,但意思卻不會有什麼差別,除了問一問吃的怎麼樣,睡得怎麼樣,累不累,韓鐘就只會說上面的那些話來收買人心。

  范正平抵達保州有七天了,在韓鐘的車站營地留了也有四天,韓鐘對他手下的士兵說,對他范正平說,對保州的官吏說,對上面派來的人說,內容都是大同小異——他韓鍾不會走,不會逃,就在他的衙門中面對遼軍,他絕不會拋下手下的人逃走。

  其實如果韓鐘撤離車站,完全可以將他手底下的所有人一併都帶進保州城中。

  既然沒人敢在事後去找宰相嫡子擅離職守的錯——韓鐘更可以拿出一份、甚至幾份來自都堂、制置使司、經略安撫司、州衙、縣衙,以及鐵路總局、鐵路局的命令,證明他是奉命行事(范正平奉命前來,身上也正好有這麼一份文書,只要韓鐘肯點頭,他立刻就能拿出來)——那麼也不會有人去跟他手底下的人過不去。不然,就是故意找宰相家兒子難堪,韓衙內和韓相公的面皮上須不好看。

  但韓鐘一直在告訴他手底下的官兵們,他不會一個人離開,他不會放棄他們,他會跟他們在一起,一同面對來勢洶洶的遼軍。

  韓岡讓他手下的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為了他們放棄了自己得到安全的機會,冒著生命風險跟他們一起留在城外。

  一個無私、忠誠、正直的上司,絕不是那種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目無餘子的宰相衙內,而是跟韓相公一樣值得尊敬的小韓官人。

  就這樣,韓鐘憑藉他的身份,還有他為人處世的手段,很快就掌握住了這一支隊伍。

  如果是普通的官員,用上韓鐘的這副作派,也就讓下面的士兵多信任一點,沒有長年累月的相處,很難收服這幾百名將校士卒。

  可韓鐘是宰相的兒子,還是嫡長子,敢冒風險,從一開始,就讓敬其三分,再擺一擺忠貞職守,愛兵如子的作派,輕而易舉的就收服了人心。

  被韓鐘收服的不僅僅有他手底下的護路隊,之後陸續被派過來的援軍,也很快被他收服。

  范正平就看見韓鐘在營地中東走西繞,最後走到了一頂營帳前。正在吃飯的一群人都站起來。

  韓鐘走上前,拉著其中一名軍官的胳膊說了不知什麼,然後兩隊人就都坐了下來,端來了碗筷,吃起了同樣的飯菜。一邊吃,韓鐘還與那些軍漢們說些什麼。

  隔了百步,范正平依然能看得出領頭的那人臉上的激動。

  范正平認識那人。與他同車前來,神機營中的一名都頭,還是武學學生,有見識,有才學,又能領兵,常年生活在京師,經歷得多,絕不是單純樸實的尋常軍漢。尋常的收攏人心的手段,以他的見識一眼就能看破,但還是兩三天就被韓鐘給收服了。

  范正平不知該說什麼,他很清楚,即使他把這一切都挑明了,也沒人會相信他的話。

  因為韓鐘是宰相的兒子,而且是不是普通的宰相,是開國以來人望最高的宰相的兒子。即使他范正平的祖父,人所共仰的范文正公,能得士林敬重,能得無數百姓愛戴,也絕比不上世人對韓岡的崇敬。

  人們相信韓岡,信賴韓岡,崇拜韓岡,那麼,只要韓鐘表現得出色一點,他們也就會選擇相信韓鐘。

  而范正平,他是范仲淹的孫子,范純仁的兒子,是天然的舊黨成員,真要說出一些攻擊韓岡兒子的話,首先被懷疑有私心的肯定是他。

  韓岡二十餘年積累下來的名望,像是做宰相之前的王安石,但更勝出數倍,讓人無從攻擊。

  而且還精明得可怕,絕不像王安石一樣在推行新法上消磨自己的聲望,而是及早的跳出來,試圖在外遙遙掌控朝政,不污清名。

  如果拿那樣的人做對手,收穫的只有絕望……至少現在是這樣。

  ……………………

  韓鐘端了個搪瓷盆子,正吃得稀里呼嚕。

  雖然是粗糲不堪的湯餅,重鹽少油,盛飯的多給了兩塊醃肉,卻也是外表像肉,本質是鹽,又鹹又苦,但他彷彿是在吃山珍海味,吃得開心得很。

  坐在他旁邊的張吉,也在吃同樣的東西,但速度硬是趕不上韓鐘,梗著脖子往下嚥,勉強得很。

  韓鐘三口兩口就把飯盆刮了個精光,謝絕了慇勤的想要給他再添一碗的炊事兵,轉頭看著張吉難以下嚥的表情,笑道,「保州這邊就只有些粗茶淡飯,實在是招待不周。」

  「官人哪裡的話,俺只是不習慣這裡的飲食。其實別的都好,就是太鹹了一點。」張吉拿筷子撥了撥飯盆裡剩下的一塊鹹肉,坦率的對韓鐘道,「也不敢瞞官人,要當真是淡飯倒好了,肯定吃得下。」

  韓鐘拍了拍張吉的肩膀,一幅深有同感的樣兒,低聲道,「難道我不覺得咸?就是因為咸才要快點吃。」

  張吉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韓鐘就又用力的拍著肩,笑道,「回頭到我那裡去,我哪兒有一罈子好酒,漱漱口,感覺會好點。」

  韓鐘打小兒在京師的衙內堆廝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表現親熱的時候,就像認識了十幾年一般,甚至帶了幾分不羈,顯得更為親近,真的是十二分的親熱。

  「官人……」張吉說話也被韓鐘帶得放縱了起來,「要是昨天那等馬尿就算了,就是晴雨樓的餿水酒味都多五分。」

  韓鐘露出一個作嘔的表情,「嘿,說得你好像喝過餿水一樣。」他瞅瞅張吉,故意皺起眉頭,「當真喝過?」

  張吉打了個哈哈,「哪能呢。」

  一旁的副都頭這時卻湊過來,「官人你別給都頭唬了,他當真喝過,當初被婊子甩了臉,喝了三斤酒,轉去解手,卻一頭栽進晴雨樓的餿水缸。要不是有人跟著,真的就在裡面淹死了。」

  張吉一腳把副手踹開,乾笑道,「都是這幫鳥貨起鬨的,哪可能因為個婊子喝醉了。」

  韓鐘就是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兩人招過來,說悄悄話一般的低聲道,「知道為什麼我要住進營帳裡?」

  副都頭回頭看了一眼車站樓,兩層小樓的底層已經完全被黃土淹沒,上層也空了大半,只有一個制置使司派來的官人住在裡面。

  「不是要做戰地醫院嗎?」副都頭說道。

  「只一半理由。另一半,嘿……」韓鐘嘿嘿笑了兩聲,「另一半是因為都是水泥屋子,沒處藏酒。」他瞥了張吉一眼,「可不是那一等馬尿,真正的好酒。」

  「燒刀子!」副都頭脫口而出。韓家人說好酒,除了有名的燒刀子,還能有什麼?

  「當然,正牌子的燒刀子,」韓鐘一臉自豪的道,「朝廷特許自釀自用,一年就那麼三百壇,從來不會多。」他又低聲,「我這可是從京裡偷偷帶來的兩壇,在地裡藏了八年的老酒,給了人一壇,現在就剩一壇了。」

  聽到韓鐘的話,張吉和他的副手連出氣都變粗了。

  那可是燒刀子唉!正牌的韓相公自釀的燒刀子!在地裡窖藏八年的燒刀子!多少酒徒只聞其名,卻難嘗其味的燒刀子!

  這麼好的酒,一年就三百壇。雖然韓相公那是遵紀守法,但讓張吉來說,實在是太可惜了。

  一直以來,大宋都是禁民間酒水私釀,甚至官員都不許私釀。想要釀酒賣錢,去官府那邊買撲一座酒坊,給官府交錢,然後才能釀酒。

  一般來說,能私下釀酒的除非是高官顯宦,皇親國戚,否則抓住了就是一項大罪。當年天下各路州,尋常百姓私釀被抓就是流放,但太后家的名酒卻是在京師裡到處賣。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12
第71章 塵囂(二)
     
  【第二更】

  現如今則准許官員私釀了,不過依然不許外賣。從宰相到九品小官,每年允許釀酒的指標都有定數。

  二十斤一壇的酒,使相家能釀五百壇,宰相家是三百壇,樞密、參政、節度使兩百五十壇。就這麼一級級的往下減,尋常九品選人就只能十壇,武官多一點,三班借差是十五壇。

  因為釀酒的酒藥是被朝廷控制,指標與酒藥對應,發多少酒券,買多少酒藥,釀多少酒。故而在商業盛行的大宋,這指標也可以買賣,白身的富人從官員手裡買了酒券,對普通低品官員的家計也不無小補。

  而對於高官來說,所謂的酒券對他們沒有絲毫意義。從前不許私釀時他們能釀能賣,現在准許私釀時,他們還是能釀能賣。朝廷條貫上是這麼一回事,實際上執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各家宗室、貴戚所釀的酒水各有各的招牌,玉泉、壺春、眉壽之類的牌子,打響了有幾十年。太后娘家一釀千壇,有誰會去查?城陽郡王府上一次就向熙熙樓賣了八百壇,開封府只當沒看見。

  宰相家想要釀酒,別說三百壇,就是三千壇也沒人管。

  更別說像燒刀子這等烈酒,其他人家釀,都得加個前綴,李家燒刀子,王氏燒刀子,慶壽燒刀子,但稍稍懂酒的酒徒都知道,只有不加任何前綴的燒刀子,才是正牌子。韓家只要肯賣,就不愁沒人買。天下間好酒之人無數,就是三萬壇也能賣得出去。

  但聽韓鐘的口氣,他家裡一年真的就只釀這三百壇,沒一點多,絕不觸犯朝廷禁條。

  想到這一點,張吉和他副手對韓岡就平添了幾分敬意,又多流了許多饞涎。

  「還有馬肉。腸,現在可不容易弄到。」韓鐘低聲說了兩句,又惋惜的說,「可惜午後要試炮,只能等晚上了。」

  聽到試炮,張吉精神一振,一名真正的武人,就沒有不喜歡見識新型武器的,「是那兩門六零炮?」

  韓鐘點點頭,「元祐七年六零榴彈砲,可惜就兩門。」

  「兩門還少,」張吉道,「我這神機營第四將一開始也才兩門。」

  六零是最新的口徑標準,也就是說明火炮炮口口徑有六十分,六寸。這是大宋軍中最新型的重型榴彈砲,除了幾門特製型號,在陸軍軍中裝備的火炮裡面,是口徑最大的一型了。這可不是一般部隊能配備的,神機營中也沒多少門,但韓鐘就是能夠弄得到。

  什麼是宰相家的衙內?就是一切都有優先權。

  韓鐘與手底下的士兵們同飲同食,吃喝都一模一樣。一樣痛飲單薄的村釀,一樣啃著能崩掉牙齒的烙餅,一樣痛罵後面送錯了砲彈的軍需官蠢得像豬。讓他手底下的官兵們都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但普通的鐵路分局提舉,是做不到讓定州一路、乃至河北制置使司,都把小小的保州車站,當做戰略規劃的關鍵點來安排。

  當韓鐘決定堅守保州車站,他手底下五百人的護路隊,轉眼就變成了三千兵馬,火炮、火槍、騎兵一應俱全。

  連只被經略安撫司直接掌握的六零口徑的重型榴彈砲,都運了兩門到這裡。來自神機營的精銳槍騎兵,那就更不算什麼了。

  子彈、砲彈、火藥、糧草、藥物,各項物資堆滿了倉庫。能遠距離監察敵軍動向的飛船被送進了車站倉庫,還有兩具備用。就在韓鐘決定留在車站之後的區區數日裡,上百列軍需列車來到了這座三級車站,卸下了數萬石價值高昂的軍需物資——只因為韓鐘在這裡。

  近處的保州城中,甚至還緊急調集了一批多達千人的民夫,以車站建築為中心,修築了一座規模不小的營寨出來。

  營寨外圍的寨牆,都是內外兩重木樁,中間用泥土夯實,從外側看近六尺高,頂端厚有六尺,不僅能走人,還能安放輕型火炮。

  作為寨牆的木樁,都是丈許長、碗口粗的木料——還是北方食鋪中常見的海碗,而不是南方酒樓中只能裝下兩三口飯的小碗——足足幾千根。

  這種經過初步加工,形制幾乎一樣的木料,是定州路上積存的軍用物資,一直都堆放在保州城中的軍料場中,等敵軍攻城時,用來修補城防工事,以及城牆上的城防裝具用的。

  可車站這邊,硬是靠了韓鐘的面子,讓保州城內徵集了上百輛馬車連夜給運到了車站這邊來。

  上千民夫,一千多士兵齊齊動手,一天,僅僅只用了一天,一座周長三里多的大營就大體成型。

  寨牆、壕溝、炮壘、望樓,全數完備。車站樓、倉庫,為了防禦遼人的砲彈,還在外側堆了土,從遠處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土堆,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

  營地之中,就連深井,都挖了三口出來。加上原來車站中就有的一口,四口水井配上了四台蒸汽抽水機。這一下,不僅僅營寨中人畜飲水不成問題,還幫營地外的壕溝內,蓄滿了五尺多深的積水。

  壕溝不深,但足夠寬,水源自備,壕溝後方還有裝備了火炮、火槍的精銳守軍嚴陣以待,任何敵軍面對這樣的一道壕溝,指揮進攻的將領都要頭疼不已。

  這樣的一座營地中,只有鐵路經過的地方,沒有挖上壕溝。

  為了維持營地與外界的交通往來,依然讓京保鐵路貫穿了整座營地。看起來是露出了絕大的破綻,但前後四座修造完備的炮壘,交叉封鎖了鐵路進出營寨的路口。

  如果遼軍想從此處殺進營地,就要在十數門輕重火炮的暴風驟雨中,衝破數重鹿角——這比直接攻破營寨寨牆都要難上數倍。

  與張吉等人又聊了幾句,韓鐘起身告辭,走到營帳區外,他騎上馬,今天第二次巡視過他的營地。

  仔細查看過每一處防禦工事,時不時的回過頭,與他身後的親隨商量幾句,然後再跟防禦工事的負責人指點出一些缺點。

  那是幾名年紀稍長的軍漢。看起來有高有矮,胖瘦不一,甚至還有些富態得不像是一名武夫。

  但這幾位都是跟隨過他父親的親衛,在行軍佈陣上有著多年的經驗,前兩天才匆匆趕到,但已經為營地的修建提出了許多寶貴的意見。

  整整三十名經歷過戰爭的親衛,最老資格的還是從收復熙河就跟在韓岡的身邊,最年輕的,也去過西南,經歷過討滅大理的戰爭——這是大宋歷年來,唯一一場大規模使用火器的戰爭。

  這些親衛之中,其中有一半多多少少都有點殘疾,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拿著武器,幹掉三五名護路隊的士兵。即是神機營的精銳,單對單時,也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而他們最大的長處,還是來自戰陣上的經驗。

  韓鐘知道,這是來自於他父親最直接的支持。

  充裕的物資,士氣高昂的守軍,準備充分的守備,一人撬動了整個戰局,如果直接縮回保州,哪裡有現在這樣的好事?

  一曲嘹喨的秦腔此刻在營地中響起,先是幾個人起頭,然後十幾人,最後幾十上百人的合唱。

  「又來了。」正在跟韓鐘說話的軍漢無奈的停下來。

  韓鐘微微笑著,這是他熟悉的味道。

  彷彿在競爭,另一片營區前,一曲河北腔調的曲子唱起,也是上百人的大合唱,半點也不讓前面的秦腔。

  韓鐘的營區內,一共進駐了二十多個都,來自天下各處。有河北,有京師,還有來自陝西的。

  現在唱起歌來,你唱一首秦腔,我唱一首河北梆子,另外又有一個京師小曲,歌聲荒腔走板,只是在比拚誰的聲音更大,連歌詞都聽不清楚了。但營區內因為遼人將至,臨戰前的緊繃氣氛就此鬆弛了下來。

  作為一軍之將,韓鐘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不禁喃喃,「還是父親的招數管用。」

  後面的親隨立刻接上了一句,「相公的招數當然是好的。」

  「要不然怎麼說薑是老的辣呢。」

  韓鐘回頭笑了笑。這些軍漢別人都不服,就只服他的父親,為了他的父親,自蹈死地都甘心,乃是一群死士。

  抬頭看了看天色,韓鐘問道,「岑三哥差不多該回來了。」

  領頭的親隨也抬頭看了看遮掩在云翳中的太陽,「是該回來了。前日出去時,定的就是今天午時回來……嘿,還真是巧,說到就到了。」

  韓鐘往營地外望過去,隱約似有一騎在正門前緩緩停下,只是隔了太遠看不清楚。

  韓鐘從腰囊中掏出一支小巧玲瓏的單筒望遠鏡,遠遠的望過去,目鏡中的一人兩馬就清晰了許多,還是看不清面容,但看裝束正是他所期待的岑三。而他身邊的親隨,不用望遠鏡就辨認出來了。

  韓鐘回頭讚道,「六哥好眼力。」

  領頭親隨得意的笑道,「俺陳六也沒別的本事,就是一對招子亮一點。」

  真正有水平的遊騎哨探,能憑著口袋裡的半袋炒麵,腰間的一壺清水,就能在野外遊蕩數日之久,遠出百里開外,偵明敵軍虛實,然後飛馬回報。

  這樣的精銳,一個個都是將校手中的寶貝,尋常指揮一將幾千人的正將手中,也不過三五人能做到,其他就只是普通的斥候。

  而在韓鐘的手底下,這樣的遊騎多達近十人。主要就是韓岡給他送來的親衛。岑三便是其中最為出色的一位。

  岑三通過了檢查,重新上馬,本來是直奔小樓去,遠遠的看見了韓鐘,就撥馬轉了過來。

  軍法禁營中奔馳,他在營中也不敢太快,而是提著馬韁半跑半走,韓鐘等不及,主動迎了上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13
第72章 塵囂(三)
     
  【第三更】

  隔了二十多步,岑三就先行下馬,提聲打了招呼,「二郎!六哥。」

  韓鐘幾步上前,親手扶著岑三。看岑三滿面風塵,一臉疲色,頭面衣服全都是灰濛蒙的,只有汗水流下來的地方才見一線肉色。一人一馬,都在喘著粗氣,顯然是累得慌了。而在那匹沒有被騎乘的戰馬馬鞍上,拴著兩個皮袋子,皮球大小,只瞥了一眼,韓鐘就知道里面裝了什麼。

  「辛苦三哥了!」韓鐘動情的說著,回頭吩咐道,「快去準備酒飯。」轉回來,再對岑三,「三哥一會兒吃了飯,就好好去洗個熱水澡,王二叔派人從定州送來了蒸汽機和鍋爐,洗澡不成問題了。洗完澡就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岑三彎腰就要謝,卻被韓鐘攔住。

  陳六也攔住了岑三,「老三,別鬧這些虛頭了,先說正事。」

  岑三喘了兩口氣,神色嚴肅起來,「遼狗的主力的確都過來了,前面傳過來的消息的確沒錯。俺抓了一個遼狗,著實審問過,遼狗皇帝就帶著他的兵馬在天門寨外駐紮著。」

  「天門寨被圍了?」韓鐘問。

  「被圍得死死的,水洩不通,十里內都是遼狗。」岑三還心有餘悸的樣子,「遼狗實在太多了,一隊一隊來回巡邏,都不見有間隙。俺本想趁夜摸進去,爬到五里內就再也進不去了,等到後半夜也沒等到機會,最後趁天黑退了回來。估計差不多有五六萬兵馬,火炮聲沒有一刻停的,夜裡都是亮的。」

  韓鐘臉沉著,遼人攻打天門寨的心意看起來堅決得很,「可探明遼人動用了多少門火炮?」他問道。

  「至少四十門。」岑三很肯定的說道,「遼狗的火藥與官軍不同,俺聽得很清楚。」

  「跟天門寨中的火炮數目差不多。」韓鐘疑惑著,「遼主身邊不該這麼少啊。」

  「俺也不知道,可能還是沒運到吧。」岑三自己說著都搖頭,皇帝都到了,火炮怎麼可能不到,「反正遼人的火炮不如我們。俺回來的時候,遼狗的火炮陣地上,可能是火藥被擊中了,也可能是自己火炮炸了膛,火星帶到了火藥包上,反正是炸了一片,大概炸翻了有五六門,傷亡應該不小。」

  「好!」陳六叫了一聲。

  「可惜不是大的。」岑三遺憾的說道,「俺親眼看到有三門重炮,差不多有六零炮那麼大,擺在稍靠後的地方,用土堆在前面做遮擋。」

  岑三的話就像是一瓢冷水,韓鐘都打了個寒戰,「六零炮……」

  正好營內就有兩門重炮,本來還以為是依仗,沒想到遼人那邊也不弱。

  陳六立刻道,「遼人造炮不行,口徑相同,火炮要比軍器監的火炮至少重上三成,甚至更多。」

  韓鐘搖頭,「那口徑也當有五寸了,甚至更多,大將軍級。」

  陳六打氣道,「那也沒什麼。今天就開始試炮,提前定好諸元,遼狗當真運了大將軍級過來,一炮把他們砸翻。」

  「六哥說得是。」韓鐘笑了笑,面上看起來已經安心了,「三哥,你說天門寨能不能守得住?」

  岑三咂了咂嘴,「應該能吧。畢竟天門寨火炮那麼多,修築得又堅實得很,遼人光放炮打不下來的,最多外側丟幾個小寨子。」他想想又慶幸道,「幸好二郎沒去天門寨。天門寨被壓得跟縮頭烏龜一樣,能保住自己就萬幸了,都沒什麼功勞。」

  陳六等人深有同感的點頭,在他們眼中,只有立功多寡的問題,可從來不會懷疑能否得勝。

  韓鐘也跟著他們一樣,惋惜的嘆了一聲,「可惜不能與秦家兄弟並肩殺敵了。」

  要是進入天門寨,那功勞只能是從秦琬手中瓜分,拿多了被人詬病,拿得少了自己又不甘心,哪裡有在這裡獨擋大軍來得風光?

  「除了天門寨,一路上其他地方怎麼樣?」陳六又問道,讓韓鐘醒覺過來。

  岑三道,「遼軍先鋒早繞過了天門寨後方,平虜堡和定安寨都受到了圍攻,不過攻得不緊,大部分都散下去打草谷了。再往南來,過了安肅城就沒有多少遼狗了。」

  陳六道,「還是有漏過來了,昨天早上就看到遼人的斥候了,」

  「哦。」岑三想起了什麼,「對了,俺過鮑河時候還看見了第五將,正準備渡河。還有個小子過來趕俺,不過見了面就老實了,俺看他恭敬,送了一個人頭給他。」

  「你倒是大方。」陳六瞟了一眼馬背上的兩個皮口袋,「砍了三個?」

  「七八個都有了。」岑三揚著下巴說,「前天晚上的時候,被一隊遼狗追著跑,俺拿著手槍連打了五六人下馬,最後他們不敢追了,就是沒時間下去割腦袋,可惜了那麼多錢。」

  陳六等幾人都斜著眼睛瞥岑三,滿滿的是『你就吹吧』的眼神。

  韓鐘倒是信了,再三道,「三哥的確是辛苦了。」

  陳六對韓鐘道,「二郎,如今第五將北上,為天門寨解圍應該是不可能,應該是去增援平虜、定安兩堡。」

  他說著,瞥了眼岑三,岑三攤開手,「俺沒問,問了就成奸細了。」

  陳六搖了搖頭,考慮了一下,對韓鐘繼續分析道,「遼狗前鋒雖然正圍攻兩堡,實際上卻是分散開來打草谷,為主力準備糧秣,硬拚第五將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是放了第五將入寨。」

  岑三一旁插嘴道,「此時應該已經進去了。」

  趁陳六的分析被打斷,韓鐘問道,「如果遼狗決定與第五將一決勝負,勝敗如何?」

  陳六想了一下,搖頭道,「這可說不準。」他沖韓鐘笑了一下,「我初來乍到,對第五將可不瞭解。」

  韓鐘面對陳六的笑容,彷彿在面對考試一般。當然,陳六按他父親的說法,資質是能夠做大將的,足夠做他的考官。只是陳六是廣銳軍餘孽,朝廷不可能重用他這個反賊成員,只能屈居在韓岡幕中。

  既然陳六出了考題,韓鐘就轉動起了腦筋,邊想邊說,「第五將贏面還是比較大。第五將一人四槍,裝備在定州路上數一數二,可是王二叔的心尖子。就算輸了,安肅城中也不止一個第五將,少了這兩千騎兵,只少了城下決勝逐敵的手段,不會影響安肅的守備。」

  陳六點點頭,「二郎在定州路時日不短了,想來是不會有錯的。既然第五將戰力不弱,想必遼狗也不敢直接對抗,最多稍作試探就讓其入寨。平虜堡和定安寨得了第五將守衛,遼狗前鋒想要再圍住兩堡就要增加三倍於兩千人的兵力,對他們得不償失,不如主動南下,讓後面的主力來盯著兩堡。而安肅城,少了第五將,守成有餘,牽制不足。遼人如果不想,甚至有可能會會繼續南下。」

  陳六想了想,又搖了一下頭,更正道,「不是可能,當時一定會南下,因為二郎你在這裡。明天,最遲後天,遼軍的先鋒差不多就能抵達此處。」

  他盯著韓鐘的眼睛,意味深長的說著,「二郎,那時候,就是上陣的時候了。」

  「我知道了。」韓鐘平靜的回道。

  他缺乏緊張,也沒有那種臨陣時的興奮,唯有冷靜。

  或許這就是自己的長處吧。韓鐘想著。

  他對敵人並不擔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剩下的只是應對。

  天下間所有的鐵路車站安設的位置都差不多,不會設在城牆內,但也絕不會離城牆太遠,他現在所在的位置,西面不到兩里之外,就是保州的城牆。

  舉目遠眺,只要視力正常,不需要望遠鏡,城牆上的旗幟都能區分出來。從韓鐘身邊發射的三零炮,正常裝藥都能將砲彈送到城牆內側去。

  但在保州城下,還有一座距離車站更近一點的營地,上空正懸著一艘飛船,監察前後左右。

  定州路第一將前幾日從定州匆匆趕過來,就在保州東門外紮下營盤。兩座營盤之間的距離,只有一里多一點,根本就是雞犬相聞。兩軍出營列陣,就能將營盤中間的空間給佔滿。都不用火炮,兩邊只要用火槍,就能將中央區域控制住。

  一邊是保州城,一邊是車站營地,兩邊成犄角之勢,對來攻的遼軍來說,是最棘手的防守模式。

  不論攻擊哪一邊,都要面對另一方的牽制和打擊。兩邊加起來的防禦力,不是一加一等於二,而是等於四、等於五。

  這就是付出大代價修築保州車站營地帶來的好處。

  韓鐘笑了一下,冰冷的滿是自嘲的味道。

  這其實是宰相家子弟的優勢。如果他是普通的八品京官,定州路的守將絕不會選擇在保州城下一決勝負。

  迴旋餘地實在是太小了,可誰讓他是韓岡的兒子呢?

  不僅太尉、執政要考慮到,就連遼人也要顧及到這一點。

  韓鐘可不會看輕自己對遼人的吸引力。

  就讓該來的早點來吧。韓鐘期待著,自己第一場戰鬥的到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14
第73章 塵囂(四)
     
  蕭金剛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的陌生。

  頭頂上不是自幼慣見的帳幕,而是縱橫如魚骨的椽梁。

  用了十幾秒的時間,蕭金剛終於回想起自己現在在哪裡。

  「什麼時候了?」他問著。

  「相公睡了才兩個時辰。」

  自幼跟著他的家奴見他醒了,早端了洗臉水來,一邊說,一邊把手巾擰乾。

  蕭金剛接過棉布手巾三下兩下擦淨了臉,人也清醒了許多。

  蕭金剛麻利的起身,走到門前,望著外面的暮色,「都快晚上了。」

  暮色降臨,正是炊煙直上的時候。

  如果是一天之前,從蕭金剛的位置向外望出去,將會是道道炊煙伴著夕陽的餘暉,一派溫馨祥和。

  但現在,蕭金剛的視野中,只有幾道濃濃的黑煙沖霄而起,那是早間這座村莊中,抵抗最激烈的幾個院落,被不耐煩的遼人直接點火燒了個乾淨。

  空氣中的血腥氣濃得化不開。

  蕭金剛深吸了一口,卻覺得真是無比的香甜。

  但這濃濃的血腥味也在警告著他,這裡並不是太平地界。

  「該走了。」蕭金剛對自己說。

  人在宋境,周圍殺機四伏,片刻也不能大意。

  「蕭相公,睡醒了?」

  東廂的大門敞開,一個女真人從門中走了出來。他頭皮剃得很光,只在腦後留了兩條小辮。半裸著上身,一隻手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綢緞包裹,另一隻手搓著胸口上的泥垢。

  透過敞開的大門,能看見東廂內的炕上,打橫躺著一具女人的軀體。

  她仰躺著,頭顱從炕沿上軟軟的耷拉下來。青紫的臉上舌頭吐露在外,一對眸子黯淡無光,脖頸上深深的痕跡,證明她是被人用雙手活活扼死。

  入睡前還鮮活動人的肉.體,此刻已經變得冰冷,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也沒有之前的鮮嫩動人,泛著瘆人的白光。

  『女真蠻子!』

  蕭金剛暗暗罵了一句,好端端的漢家女,抓回國內至少能賣一百五十隻羊,就這麼白白浪費了。真是給狗吃龍肉,活活糟蹋了。

  「納哈出,玩夠了?」蕭金剛冷冷問道。

  儘管是同殿為臣,但對於這些野蠻、愚昧、貪婪、只在耶律乙辛面前低下頭顱的女真人,蕭金剛沒有任何好感。如果有機會,即使讓他下令殺光所有女真,他也會毫不猶豫。

  「哪裡能夠,就是不經玩。這漢女真是細皮嫩肉,可惜不方便帶著,要不然晚上就有上好肉湯喝了。」

  納哈出舔了舔嘴唇,得意的在蕭金剛臉上發現了一絲怯意。

  蕭金剛知道這個女真人就是故意噁心自己,用殘暴來威嚇所有人。

  但面對一個真正敢吃人的怪物,即使殺人如麻的蕭金剛,也覺得自己是站在了一頭會說話的野獸面前。

  他此時突然發現,東廂的女屍胸口,已是兩團血污,原本應該在那裡的溫香軟玉,早就不見了蹤影。

  蠻子!真的是蠻子。

  蕭金剛乾嚥了口唾沫,不敢去想那兩塊肉到底去了哪裡。

  他呵斥著名為納哈出的野獸,「快去召集你的人,兩刻鐘後,全軍出發。」

  女真人得意的哈哈笑著,大步出了院子。

  就不該拉攏他。

  蕭金剛後悔自己之前輕率的舉動,這樣的怪物根本收攏不得。有機會就賣給漢人好了,留在國中,簡直就是把狼養在身邊。

  召集兵將的號角聲響起,千多名遼國強盜從村子的各個角落中鑽出來。

  不論裝束差別如何之大,都有兩個相似之處,他們身上都帶著大小包裹,臉上都有著殘殺後的猙獰。

  每一座他們走出的屋舍,都變得寂靜無聲,再沒有一絲生氣。

  蕭金剛此刻騎在他心愛的西域天馬背上,不是他不珍惜戰馬的腳力,只是他帶著南下的其餘四匹馬,以及南下後繳獲的兩匹馬,現在都全都駝滿了財物,沒有空餘的位置留給蕭金剛了。

  「這是第七個村子了。」

  蕭金剛的副將來到了他的身邊,他同樣騎著本應是作戰時才騎乘的戰馬,把手底下的其他馬匹都拿去做苦力。

  蕭金剛看了副將一眼,由衷的說道,「應該是最富的一個。」

  自從過了巨馬河,蕭金剛率隊在宋境來回奔行,避開宋人派出的大軍,不去觸碰那些堅固的城寨,接連破了好幾個村子。

  儘管村莊中的財富比不上城裡,但宋國的村子,富庶的程度還是讓所有強盜心滿意足。

  過河的遼騎幾乎都是一人三馬,而現在每一匹空下來的馬匹,都背上了大小不一的包裹。

  「差不多該回去了,」副將提著建議,「要不然就只能丟東西了。」

  「當然,該回去了。」蕭金剛點頭道。南下本就是劫掠,可不是與漢人拚命。既然已經搶到了裝不下,當然就得往回走。否則之後打草谷,再看到好東西,就只能丟包裹了,那樣心會疼。

  用了半個時辰,蕭金剛麾下的兵馬才從村中移到村外,滾滾濃煙騰起,將整座村莊淹沒在火焰之中。

  望著村子厚實的高牆,蕭金剛深深的嘆息,「多虧了漢人火炮和火藥。」

  即使是蕭金剛名下的頭下軍州,作為核心的城寨,也沒有這麼厚的城牆。不是擁有了火藥,只憑他手底下的一群只會策馬,不會登攀的騎兵,要死掉多少人才能打開這樣的城牆?蕭金剛都不敢想像。

  「真該好好謝謝南朝的那位韓相公。」他的副將笑道。

  舊日邊境上的村子,只要寨牆稍高一點,遼國的騎兵看了就會繞著走,等閒不會強攻。但現在百來騎兵衝殺到寨門前,放上一炮,或者乾脆丟一個炸藥包,不用一個時辰,就能像用鐵錘敲螺螄殼一樣給輕鬆敲破了。

  「是得好好謝謝呢。」蕭金剛沉沉的說道。

  如果宋人不是那麼咄咄逼人,蕭金剛還真不想就這麼領兵打到南方來,安安生生的做買賣不好嗎?

  他家裡的幾個孩子,都是在宋人派來的醫療隊手上種了痘,要說感激,蕭金剛對南朝的那位宰相一直都懷著感激。

  見蕭金剛久久不言,副將提醒道,「該走了。」

  「回去的路不一定好走呢。」蕭金剛回頭望瞭望南方。

  過河後不久,他們就發現自家的背後一直有人跟著,隨時隨地都有大約五六百人的宋國騎兵,亦步亦趨的跟在後方數里外。

  就像冬天裡的狼一樣,盯上一個獵物,就用極大的耐心,等著獵物露出破綻的那一天。

  蕭金剛當然想將這條小尾巴給割掉,宋人也沒有太多騎兵,消滅一支他就多輕鬆一分。

  但也不知道那些宋軍是膽怯,還是深沉,即使是蕭金剛揮軍攻拔村寨,燒殺劫掠,宋軍都沒有衝上來拚命,只是蕭金剛派出的每一個離隊稍遠的哨探,幾乎都消失不見,再也沒有回來。

  「胡裡改就在東面不遠,還有兀納,要不要派人聯絡一下,兩邊合力……」蕭金剛的副將,手指指了指後面,然後在脖子上一劃,殺氣騰騰,「免得夜裡都睡不安生。」

  「沒那麼容易。」蕭金剛搖搖頭,宋人太奸猾了,跟在後面的也不一定是一支,說不定就是兩支三支在輪換著,自己要是追過去,說不定就撞上陷阱了。

  蕭金剛正猶豫不決,一騎突然衝了過來,輕輕鬆鬆的繞過了蕭金剛手下的攔截,衝到了蕭金剛的面前。

  納哈出得意洋洋的揮了揮馬鞭,「蕭相公,等了多半刻了,還走不走?」

  此刻,這位女真野獸換上了一身晶亮的半身鎧,那是大遼皇帝所賜,在初燃的火炬下閃閃發光。

  納哈出整個人亮得就像是只燈籠,蕭金剛皺起眉,不自覺的就想離開納哈出幾步,要是附近有宋軍炮手伏擊,他就是最好的目標。

  就蕭金剛所知,神火軍的炮手進行夜間射擊練習,都是拿著火光作為目標,每一炮出,燈火熄滅即為中的。

  雖然在過河後沒有遇見過宋軍炮手,但他抵達邊境後,曾經聽說過邊境上巡邏的皮室軍騎兵,有不少被宋人炮手隔著巨馬河給伏擊過,死傷有幾十人。

  看見蕭金剛竟有躲閃的姿態,納哈出不知緣由,大大的得意起來,獰笑著咧開了嘴,正要說些什麼,突地腦袋像是重重的撞了一下,嗡的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就在納哈出身邊的蕭金剛,正看著納哈出露出獰笑,忽然就見到他的頭盔忽然凹下去一塊,然後砰地一聲響在耳邊,納哈出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是宋人的神槍手,蕭金剛一個念頭閃過,就翻身下馬,幾乎是把自己摔在地上一般的狼狽,但他已經不在乎這麼多。

  「快把火把拿開。」蕭金剛衝著他的家奴吼叫道。

  最後一絲理智告誡他不要下令滅掉火把,不然黑暗之中,只要幾聲槍響,就能讓大軍徹底混亂。

  周圍的亮光紛紛遠離,蕭金剛劇烈跳動的心臟終於稍稍平和了下來,讓他可以冷靜的尋找那一槍究竟是在哪裡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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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塵囂(五)
               
  為了避開煙火和頭離開村子有半裡多了。

  一百五十步之內,都是自家的騎兵,也沒有起伏不平的地面,他看不到任何能埋伏的地方。

  也就是說,宋人的槍手至少是在一百五十步外開槍。

  難道是宋人最新型的火槍?

  蕭金剛的心臟劇烈的跳動了起來,如果能把這樣的槍支帶回去,呈到御前,比什麼功勞都要大。

  恐懼心漸漸消退,野心勃勃的跳動起來。

  蕭金剛的雙眼如同鷹隼一般掃視過周圍的每一寸土地。

  村莊的南面是大片的麥田,已經被收割過,北面卻是草木森森,如果宋人的槍手想要埋伏,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躲藏。

  「相公,周圍肯定有馬,找到馬就能找到人了。」他的副將提議道。

  蕭金剛點了點頭,的確是如此。

  開槍的肯定是宋人的遊騎,單身孤人在外遊蕩,這樣才會讓他的人馬發現不了。而在身上能帶著一百五十步外射殺大將的火槍,那絕不是普通的遊騎。

  點了麾下最為精銳的百人隊,蕭金剛下令道,「就在周圍,一里之內。去給我把人找出來!」

  一群騎手領命而去,行不數步,便四下散開,消失在黑暗中。

  蕭金剛此刻才有閒暇來查看納哈出的屍體。

  那一槍,精準的命中了納哈出的頭顱。子彈沒有打穿頭盔,在鐵盔上變成了一團碎鉛,但巨大的衝擊力將頭盔砸得完全變形,連同頭盔下的頭蓋骨,一樣改變了形狀。

  兩顆眼珠子全都被擠了出來,只剩後面的一根筋連著,掛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死魚一樣,白森森的毫無光澤,就像之前被他扼死的那個漢女。

  「相公,已經死得透了。」副將說道。

  「阿彌陀佛。」蕭金剛低低唸了一聲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納哈出還是那個漢女。

  「相公,這怎麼辦?」副將指了指死狀恐怖的納哈出,問道。

  「帶不回去了。燒了吧。」蕭金剛說道。

  自過河來,蕭金剛所部連破五六座村寨,自身的損失並不大,但也有二十多人,還包括幾個因為暑熱而死掉的。

  這些死者,若是埋在地裡,肯定會被宋人給刨出來洩憤。囫圇帶回去,沒兩天就能爛掉,把瘟疫傳遍全軍。只能燒個乾淨,最後帶些骨殖回去了。

  「相公,火化太耗時間了。」副將提醒道,「宋人那槍手可能還在附近。」

  「不用擔心。正愁他不開槍。」

  蕭金剛整個人都藏身於黑暗中,周圍都是身高體健的壯漢,將所有危險的方向都堵上,並不擔心還有人能瞄準自己。

  只要那個漢人遊騎再開槍,他就會立刻暴露在追擊他的大遼精銳眼中。

  兩名奴兵領命過來,把納哈出的屍體拖走,蕭金剛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提高了音量,「納哈出的物件都不許動,讓他的奴才連骨殖一起帶回去。要是讓我知道誰敢動別人的物件,哪隻手動了,我砍哪一隻手。」

  一個時辰之後,一團火焰漸漸消散,一名女真人從餘燼中檢出了幾塊焦黑的骨頭,放進了一隻羊皮袋中,拴在了一匹背著大包小包的戰馬身上。

  蕭金剛這段時間中,一直都在凝神望著不遠處的黑暗。

  這段時間裡,他派出去的手下來回梭巡,找遍了附近每一處草叢,每一個樹洞,用長槍在每一叢樹冠上攪過,都沒有在附近找到那名漢人遊騎的蹤跡,更不用說他的馬匹。

  或許已經跑遠了。每一位回來報告的士兵話裡話外都透著這個意思。

  「相公,還要再等等嗎?」副將問道。

  蕭金剛終於放棄了,他搖了搖頭。夜色越來越濃了,氣溫也降了下來,正是行軍的好時候,這時候不走,等天亮了,熱起來,想走都難了。

  比劃了一個手勢,蕭金剛吩咐道,「把孩兒們都叫回來吧。」

  一聲淒厲的呼哨之後,四面八方的馬蹄聲紛紛傳來,上百鐵騎從黑暗中循聲奔回,蕭金剛身邊的騎士也紛紛上馬,與其他同伴匯合做一處,踏著月色呼嘯而去。

  等這一隊遼國騎兵漸漸遠去,就在蕭金剛方才所在不到半裡的位置上,一處淺草叢中,突然有了一絲異動。

  長滿了草葉的草皮一下被掀起,從裡面鑽出個人來。

  草叢很淺,一眼望過去完全藏不住人,沒人想到那叢草葉裡面還能藏進一個大活人去。

  那人悲傷的望了一眼仍在燃燒的村莊,又怨憤的盯著遼兵遠去的方向,最後,他提起長槍,悄然沒入黑暗之中,宛如幽靈。

  ……………………

  耶律乙辛早早的醒來。

  帳中座鐘上的指針告訴他,現在還不到三點。

  但耶律乙辛已經毫無睡意。

  在貼身內侍的服侍下梳洗了一番,耶律乙辛換了一身輕便的服裝,從車上下來。

  行軍在外,遼國天子那張閃閃發亮的御帳不便張掛,耶律乙辛日常起居便都在他身後這一輛巨大的馬車上。

  想必大遼天子的車輦越境的消息已經傳到開封,不知章惇、韓岡聽說之後,又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不過耶律乙辛現在沒有精力去猜測敵人的想法,他現在正想著接下來的佈局。

  宋遼萬里疆界彷彿一盤已經進入中盤交鋒的棋局,現在棋盤上雙方爭奪最激烈的就是定州路這一處,在外圍下過幾處閒子,耶律乙辛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定州路這裡來——確切一點的說,是京保鐵路沿線。

  當鐵路出現在這個世間,就取代了世上所有險關要隘,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耶律乙辛不會放過京保鐵路,因為宋人想他這麼做,而他也想讓宋人如此認為。

  就在昨天,耶律乙辛剛剛送走了十幾支馬軍千人隊。

  這十幾支馬軍,分別選自各部宮分軍和皮室軍,並各安排了一支神火軍的騎炮隊隨行。

  每一支騎炮隊的人數雖不多,可都是從大遼治下千萬部族的貴人子弟組成,人人習練火器,身攜長短。槍,用馬背著大遼獨有的鷹炮,口徑一寸許,看著小,但轟擊村鎮的圍牆大門,威力綽綽有餘。即使轟不破,也能給守軍足夠的威嚇。

  除此之外,更有威力強大的炸藥包,區區十幾斤重的炸藥包,只要放對位置,炸垮一道三尺厚的寨牆不成問題。

  宋人的作戰方針還是固守,固守城池,固守營壘,唯獨不敢跟著大遼騎兵遠飆四方。這樣一來,只要分出一部分兵馬,盯著城池營壘,剩下的軍力,就能自由的攻擊,去做他們很久以前一直在做,如今卻不能做的事——打草谷。

  前面最早進入宋境的幾支騎隊傳回消息,好幾個村子,都是聽到炮聲就開門了。儘管,但好歹大多數人都保住了性命,希望這個消息傳出去後,宋人的村寨都能老老實實的開門,要是宋國的城池守將也都能老實開城,那就更好了。

  但消息並不全然是好的,一支早前過河的千人隊在高陽關附近失去了消息,另有兩支千人隊遭受到了伏擊,損失過半,最後只能選擇倉促回返。

  從已經傳回消息的幾支騎兵的回報來看,他們所受到的反擊並不激烈,宋人的策略是避實擊虛,抓小放大。看起來是膽怯、保守,但換個角度去想,何嘗不是宋人想要逼迫已經散佈出去打草谷的隊伍集結起來,避免被一個個吃掉。

  「宋人是想要早點決戰的。」

  稍晚一點,耶律乙辛在車廂中,對他的孫子說道。

  耶律懷慶昨日才從上京道回來,日夜兼程奔波了多日。而他的父親,大遼太子,數日前就已從耶律乙辛身邊消失了。

  他聽到耶律乙辛的說話,放下手中正切肉的刀匕,正容道,「既然是宋人想要我們做的,那我們就不能做。」

  耶律乙辛點點頭,「是不能做啊。」

  他端起銀盞,將熱騰騰的新鮮馬奶一飲而盡。

  主力決戰是宋人最想做的,卻是耶律乙辛想要避免的。

  在宋國境內,靠近鐵路的位置上,任何一處適合數萬大軍進行決戰的地方,十里之內,都有一座或幾座擁有火炮的城寨、堡壘。

  兩軍交戰正酣時,那些城寨、堡壘隨時可能殺出一支伏兵來,為了避免腹背受敵,就要分出一部兵馬盯住這些城寨。

  這等於是綁著一隻手與敵人交鋒,是任何一位主帥都想要避免的局面。

  「你覺得接下來該怎麼做?」耶律乙辛問著孫子。

  耶律懷慶反覆思量了一番,「孫兒覺得還是加派兵馬,在宋境內多打草谷,然後撤回國中。以章惇、韓岡的性格,肯定會命宋軍出境報復。那樣一來,正好可以在國中伏擊宋軍。」

  他沒什麼把握的瞅著耶律乙辛,耶律乙辛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而是問,「知道你父去哪兒了?」

  耶律懷慶點頭,「孫兒知道。」

  「覺得祖父的安排如何?」

  見到耶律乙辛微帶得意的笑容,耶律懷慶明了於心,立刻拜伏於地,「祖父神機妙算,世間無匹。」

  耶律乙辛開懷笑道,「你能想得到,也算是有長進了。」

  得到祖父的誇獎,耶律懷慶心情大好,亦是喜笑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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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75章 塵囂(六)
   
  在敵人決定的戰場上作戰,那是最無謀的舉動。 正如耶律懷慶所言,耶律乙辛寧可放宋軍進入國中,拉長對方的補給線再進行決戰,也絕不會選擇在宋國境內,將國運孤注一擲。

  「只是這樣做的話,邊境上的國人就要受苦了。」耶律懷慶等了一會兒,又說道,他知道他的祖父喜歡看到自己思慮周全的一面。

  耶律乙辛果然點頭讚許,道,「這一仗,不一定要在戰場上分一個高下,漢人的大臣喜歡的是決勝於廟堂之上。那雖然是漢家讀書人夢囈的玩意兒,但有時候,的確有那麼一點用。」

  如果雙方難以在戰場上分出勝負,那樣的話,就必須在對面的朝堂上找到同盟。

  自古以來,如此決勝於朝堂之上的情況數不勝數。

  耶律乙辛相信,遠在千里之外的開封城中,他的盟友數不勝數。

  跟在耶律乙辛身邊多年,耶律懷慶很明白他祖父的心意,「可是在章、韓二人身上。」

  耶律乙辛冷笑道,「章、韓二人操縱國柄,名為宰相,實為皇帝,可這世上,豈有兩日並立的太平。」

  「河北這裡是李承之,聽聞是韓岡一系,正當面的守將是王厚,與韓岡更是兒女親家,幾十年的交情。」

  「如果朕是韓岡,最想要的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如果戰事拖延不休,待到大議會選舉的時候,邊事可就會成為政敵攻擊的弱點了。」

  耶律乙辛多年來一直都在關注韓岡,關注韓岡所倡導的一切。他對格物之學視若珍寶,卻對大議會嗤之以鼻。之所以能做出這樣的判斷,不是純憑心意,而是經過了深入的瞭解。

  明年就要召開大議會,要是戰事不休,損失最重的就是韓岡。多年來韓岡一直信誓旦旦,要召集天下人共議天下之事。可說到底,還是想要借助天下人的名義,來確認他控制天下是名正言順,順天應人。

  就像皇帝總想借一個天子的名號一樣,從天地那邊得不到助力,就得從人那邊想辦法了。

  但宋遼戰事一開,韓岡力主對抗,除非宋軍能打一個大勝仗,否則損失掉的,都是韓岡的聲望。

  「章惇一直都是韓岡的盟友,」耶律乙辛恣意的說道,「可看到韓岡犯錯,他會不會順手扯一下韓岡的後腿?這都是說不准的事。」

  「不論大議會成與不成,韓岡明年辭位是必然的,這個是韓岡的公開承諾。天下人都看著他會不會信守諾言。宋人在看,朕也在看。」

  「如果他屆時不辭去相位,多年來辛苦積攢下來的信用可就要損失大半,這是連宰相之位都比不上的損失。」

  「可要是韓岡守諾辭位,大議會又無法順利召開呢?」耶律乙辛洋洋笑道。

  本來韓岡預計是進入大議會牽制章惇,如果沒有了大議會,那章惇可就得到了解放。韓岡縱然能維持之前的影響力,可沒有一個合適的名目,也無法貿然干涉朝政,正所謂名不正而言不順,章惇就可以沒有太過顧忌的去剷除韓岡在朝堂上的黨羽。

  「那……可是要遣密使聯絡章惇?」耶律懷慶小心的問道。

  如果當真要動搖南朝朝局,掀翻南朝最為讓人棘手的韓岡,與南朝的另外一位宰相內外聯手就是最好的辦法。

  耶律乙辛滿臉的皺紋彷彿都透出了光來,笑道,「朕已經挑選好人選,與章惇和韓岡分別聯繫了。」

  「韓岡?!」耶律懷慶驚訝道。

  耶律乙辛點點頭,「章惇希不希望韓岡早點離開?萬一大議會不召開,說不定韓岡一翻臉就不走了,那該怎麼辦?誰能保證韓岡會不會這麼做?章惇也不敢冒險。而韓岡,難道他願意大議會出意外,最後落到讓章惇撿便宜的地步,以韓岡而言,他敢全心全意相信章惇嗎?」

  這一次,是耶律乙辛的得意之舉,一說起來,便滔滔不絕,「總之,南朝的都堂還有大事要做,只要朕稍稍退讓一步,南朝的兩位宰相也會暗地裡退讓一步,相互給一點面子,臉上都有點光,那還有什麼好爭的?朕可不信,章惇、韓岡還能跟朕一直糾纏下去。」

  他開心的笑著,「這世上沒有打不開的鎖,只要用對了方法。即使撬不開,也可以直接用斧頭來砍開。」

  耶律懷慶連忙讚道,「祖父妙算,韓岡是作繭自縛,那章惇看來也脫不開祖父手掌心。」

  「這也說不准了。」耶律乙辛雖是如此說著,卻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選擇在這個時候與宋人翻臉,又豈是沒有原因。宋人吃下啞巴虧那是最好,如果章惇、韓岡想要報復,這個時機卻是他們最難受的時候。

  「那下面對天門寨該如何打?」耶律懷慶稍等了一會兒,又問道。

  就是深夜時,天門寨方向上的炮聲依然未有止歇。雙方炮火往來,帶來了一個喧鬧的夜晚。

  「之前派出去的那些兵馬,朕都跟他們說過了,不必太費力氣,攻不下來就不攻,以保存實力為上。」

  進入宋境的十幾支馬軍,都準備好了退路,看起來在宋境中橫衝直撞肆無忌憚,其實耶律乙辛早耳提面命,讓他們提高警惕,隨時準備撤離。

  老傢伙狡猾笑了一笑,「就是繞著寨堡走。」

  「原來如此。」

  耶律懷慶只能點頭,不知該如何更好的應答,耶律乙辛答非所問,散出去打草谷的兵馬,行事方針之前可是說過了。

  「至於天門寨……」耶律乙辛說著,從旁邊拿了一張地圖來,「你先看看這張圖。」

  「似乎不全。」耶律懷慶看了一眼,就皺眉道。

  他看多了各種地圖,這份地圖上他一眼看過去,就發現上面完全沒有營地內部的佈置。

  耶律乙辛道,「宋人看得緊,無法靠近,營地附近又沒有高地,看不到裡面。」

  「這樣啊。」耶律懷慶點頭表示理解,又問,「敢問祖父,這是哪處營壘?」

  「是保州車站的營地。」耶律乙辛道,「派出去的斥候游騎,已經繞了保州車站的營地走了好幾圈,這就是他們畫出的營地地圖。怎麼樣,看起來是處心居慮要在這裡死守上了吧。」

  「那不是韓岡兒子駐守的地方?」

  雖然是剛剛才到,但從昨天抵達,耶律懷慶就沒有睡過覺,用了七八個時辰把近期戰局、敵我將領都好好瞭解了一番,並沒有因為初來乍到,而對戰局一問三不知,接不上耶律乙辛的話。

  對孫子的勤勉,耶律乙辛是看在眼裡,在諸多孫輩中,也只有這一個在心性和才智上都勉強算得上出色的。

  耶律乙辛一邊在心中對孫子暗暗點頭,一邊還說道,「那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不過如果他死了,那跟韓岡的仇可就結得大了。」

  耶律乙辛趕在此時下手,就是看準了時機,去拆韓岡的台。但韓岡事後要恨,還是恨章惇……因為離得近。但要是把韓岡的親兒子給弄死了,這可就是血仇了,可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洗得輕的。之前他兒子耶律隆還想去生擒韓岡兒子,但耶律乙辛卻完全不敢冒險。

  「祖父說得是。」耶律懷慶附和的說道,「如果當真殺了韓岡嫡子,日後想要和談,韓岡保不準會怎麼阻攔。」

  「不過想殺他也不容易,」耶律乙辛一下子又反過來讚揚韓鐘,「這份地圖足夠看明白了,不愧是韓岡家的兒子,這營地佈置得不簡單。」

  「嗯。」耶律懷慶應了一聲,低頭看地圖,試圖從中看出祖父所說的不簡單來。

  耶律乙辛也才是第二次看這地圖,之前只看壕溝、外牆和炮壘,就覺得韓鐘有些能耐。此刻再一次觀看,忽然之間,又發現了之前被忽略的一件事。

  他盯著地圖看了半刻,猛不丁的哈哈大笑起來,鬚髮飛揚,笑得極為歡暢,「本來以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沒想到黏上毛,比猴兒都精了。」

  耶律懷慶茫茫然的抬起頭,呆呆的看著耶律乙辛笑得都咳嗽了,才忙上去捶背舒胸,問道,「祖父,說得可是那韓鐘?」

  「除了他還有誰?」見耶律懷慶還不明白,耶律乙辛恨鐵不成鋼的哼了一聲,指著地圖邊角處,「你看看這裡,其實是保州城,看清上面的字,保……州。你看這處營寨與保州城有多遠?」

  耶律懷慶看了一下地圖角落,沒找到比例尺,只能從營地大小來對照估算,「韓鐘品位不高,只是分局提舉,如果調來兵馬太多,他就做不了此處主將,功勞就不是他的了。照常理,他麾下不會超過五千人,那營盤就不能太大……至於與保州距離,應該在一里開外,兩里……不到。」

  看著孫子一本正經的去琢磨軍營和城池的距離,卻還沒看透其中的意義,耶律乙辛心中泛起一陣濃濃的失望,如果聰明一點,對軍事多瞭解一點,看到地圖就該明白了。

  「是。兩里不到!」他又強調了一遍。

  「呃,啊!」得到祖父再一次提示,耶律懷慶遲了一點,還是反應了過來,「原來是裝模作樣!」他抬頭望著耶律乙辛,「韓鐘是裝作膽大,其實還是藉著保州城的力!」

  「是啊。」耶律乙辛輕輕一歎,「還以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子,誰想到這麼謹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17
第76章 塵囂(七)
     
  得到了祖父的提心,耶律懷慶看著地圖,越看越覺得韓鐘的營地位置設置得精明。

  韓鐘就在保州城邊上駐守,營地又扎得牢固,兩邊的火炮能相互掩護,這樣的防禦佈置,實際上比單只固守保州城一點都穩妥。

  一座保州城圍了就圍了,但保州城外多了一座駐紮五六千人的營盤,想圍起來就難得多了。

  單獨攻打其中任何一處,就要分出大半精力去提防另外一處,犄角之勢一成,官軍攻取保州的難度高了一倍都不止。

  而且上上下下都知道韓岡的兒子在這裡,王厚、李承之為了日後能回去見韓岡,都會把手中的主力向保州調動,在不影響大局的情況下,保證韓鐘的安全——正好有京保鐵路這條幹線在,主力更靠近保州,也並不影響之後應對戰局變動。

  但韓鐘在保州城外這麼一坐,等於逼得他頂頭上司的上司,把預定的決戰之地放到了保州。

  不論遼軍會不會攻打保州車站,韓鐘盡忠職守、甘赴奇險的名聲就出去了,要是遼軍攻取不得,他的功勞就更大了幾分。

  不管營盤扎得有多堅固,只要不在城牆內,那就是城外野戰,以耶律懷慶對宋國的瞭解,南朝對敢於在城外御敵的將領,一向獎譽甚多,遠比固守城池的功勞要高得多。

  當此戰戰罷,雙方收兵,韓鐘就是不辱乃父英明的將門虎子……不,是能承繼其父的麒麟兒,以他嫡長子的身份,又有如此功績,日後韓岡手下的勢力,有多少人會放棄支持他,而支持他的兄弟們?想必會很少很少了。

  「看得怎麼樣了?」

  等了耶律懷慶一陣,估摸著他應該先後想通透了,耶律乙辛問。

  耶律懷慶深吸一口氣,把心中的不甘心壓了下去,一抱拳,「此人精明果敢,日後將是大遼之患!」

  「大遼之患?」耶律乙辛冷笑了一聲,「比他老子差得多了。算計得太精明,把別人都當猴兒耍。勾心鬥角的本事學了八九成,他老子其他本事可沒見學到多少。」

  短短幾分鐘內,耶律乙辛對韓鐘態度又是一變,變得不屑一顧,耶律懷慶雖然想不透,但心中還是難忍一陣竊喜。

  耶律乙辛橫了孫子一眼,臉色倏的一沉,「你開心什麼,韓岡才四十啊!」

  四十多了。

  但耶律懷慶哪裡敢指正,趕忙低頭認錯。

  耶律乙辛將眼中的失望掩起,哪邊都是不成器,日後就看誰更差一點了。

  這世上本來一代更勝一代就難得很,虎父犬子才是常見,韓岡家的兒子私心太重,自家的兒孫也沒強到哪裡去。

  只可惜韓岡太年輕,有的是時間,日後幾十年,大遼的君臣都要面對他的挑戰。

  自己又太老了,要是能年輕三十……不,二十,不,只要能年輕十年,耶律乙辛還真願意跟韓岡好好周旋一番,只可惜,自己實在是太老了。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了。

  「祖父,韓鐘現今守在保州城外,高牆深壘,正欲誘我天兵前去攻取。李承之和王厚怕也是趁勢想在保州城外與我軍一決高下,就按之前所說,肯定是不能上當。」

  耶律乙辛點頭,示意孫兒繼續說。

  「所以以孫兒之見,最好就是在天門寨這裡與王厚耗上。聲勢得做得大一點,實際上卻不能太冒進。」

  軍隊火器化,戰鬥力的確提升不少,錢糧物資都是潑水一般的花出去,就是能將戰火燒到敵境去,但花銷一點都不見少。比起舊日戰爭的開支,現在的軍費翻了兩倍三倍還要多,而同樣是火器化的宋軍,戰鬥力也直線上升。宋人駐軍的寨堡更是越發的堅固,不是鄉民的村寨,不付出極大的代價,很難拿得下來。聽了一夜的火炮聲,耶律懷慶深深的認識到了這一點。

  「說得都對,很有道理,」聽了孫兒的意見,耶律乙辛一句一點頭,直到最後,才輕輕搖了一搖,「只是有一點是錯的。」

  耶律懷慶微微睜大了眼睛,「還請祖父明示。」

  「太平,是打出來的,不是求來的。只有在戰場上表現得好了,才能讓章惇、韓岡願意跟朕談。」

  耶律懷慶不解的問道,「但祖父不是派出了兵馬,紛擾地方嗎?難道宋人還能把那麼多精銳一支支都抓住?」

  耶律乙辛搖頭,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無奈,「光是打草谷,那是流寇本事,絕不會被南朝都堂放在眼裡。」

  「難道還是要攻打寨堡不成?」

  「天門寨,或許也不一定要天門寨,但從天門寨,到保州城,這一條路上的幾座寨堡,一定要拔掉一座。養兵十年,朕要看看我大遼兒郎們攻城的能力!」

  耶律乙辛看著孫子,這個時候,他的眼中終於有了一點慈祥,「這也是朕能為你們父子做得最後一點事了,如果能順順利利的結束這一戰,這邊境上至少能安穩十年。」

  ……………………

  韓鐘瞪大著眼睛。

  戰爭已經到來,但戰鬥還沒有。

  儘管營寨外不時響起槍聲,遼軍的哨探正在外圍騷擾營中,但這並不是戰鬥。

  可是韓鐘睡不著了。

  他應該是不緊張的,他覺得自己很冷靜,但他現在真的是睡不著了。

  韓鐘起身走出軍帳,望著營地外。

  凌晨四點,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從昨日黃昏起,天上就堆積起了層層云翳,到了此刻,就連星光也看不見一顆。

  遼軍的騷然是從三點不到開始的,很可能來騷擾大營的遼軍就只有幾個人,但半個多時辰下來,已經鬧得雞飛狗跳。

  會不會營嘯?會不會有人趁亂鬧事?

  韓鐘理應冷靜的心湖中突又掀起波瀾。

  這些事,都是韓鐘聽說過的,明明偌大的軍營中,是數千上萬的男兒,可他們在夜晚只受到一點驚擾,就會如同地陷一般崩潰。

  之前他已經加派了人手,巡視營中,嚴防有人趁機作亂。

  但現在想想,是不是太過緊張,又太被動了。

  應該不動如山,還是早早的派兵出營追殺?

  或許遼軍前鋒的大隊已經到了,就在外面等著自己派人出營。但儘早驅除遼騎,讓士兵能夠安睡,明天更有精神應對敵軍。

  忽然間,韓鐘明白了父親曾經說過的那種恐懼感。以及一種想要控制,卻又無法控制的失落。

  「二郎。」

  聽到陳六的聲音,韓鐘回過頭,「六哥,不睡了?」

  陳六帶了幾分起床氣,「鬧著這樣還怎麼睡?」他看了看營寨外,又問,「要不要俺去解決?」

  韓鐘猶豫了一下,陳六一幫人自然都是精銳,但能過來騷擾大營的遼軍,當也是精銳。要是陳六他們在與遼人的交手中有所損失,那他就虧大了。

  到底派不派?韓鐘又遲疑了。

  沒有哪個方略是完美無缺的,有好處的同時必然有壞的一面,有陰必有陽。

  這是韓鐘過去從他的父親那裡聽到的教誨。

  辯證。

  要辯證的看待問題。

  當你做出一個決定,覺得好處很多的時候,好好想一想,到底壞處在哪裡,不可能沒有壞處,好處越多,那壞處只會跟著多,不會更少。

  來自父親的教導,韓鐘已經忘掉不少,在眼下槍彈橫飛的戰場上突然自腦海中冒出,韓鐘覺得,應該是有原因。

  如果說軍事,沒把握的時候,先看後勤;準備進攻時,先看後勤;要撤退時,先看後勤;行軍前,先看後勤;駐紮時,先看後勤——這也是來自父親的教誨,韓鍾不期然也想了起來。

  好吧,這條教誨跟現在的情況不搭界……

  韓鐘忽然一震,忙對陳六說,「六哥你帶人去巡視一下倉庫,遼人在外面騷擾,或許還想著探查營中倉庫的位置。」

  要是給遼人探查明白,砲彈就會飛過來了。

  陳六領命,臨走時對韓鐘道,「二郎,早點解決那幾隻遼狗。」

  「放心吧。」韓鐘點頭,隨即招來親隨傳令,「去望樓,讓他們把探照燈都打起來,對準開槍的地方。」

  緊接著又派出了兩名親隨,一人去讓對應位置的火炮陣地準備起來,另一人去調派值夜的神機營,那幫精銳火槍手,夜裡開槍準確度也不差。

  韓鐘袖手站在營帳前,像探照燈,他本來不想那麼早用,遼軍肯定會夜襲,到時候探照燈一打,火炮一轟,幾百個腦袋就到手了。

  不過現在想想,自己還是想多了,第一次上陣,穩紮穩打比什麼謀劃都安全。

  營寨外,槍聲有一聲沒一聲的響著,並不密集,卻煩人得像夏天的蟬蟲。說起來,現在正值夏夜,原本蟬蟲叫得甚歡,但槍聲一響,蟬就不叫了。

  事情有好就有壞,需辯證的來看,這也算是一條了吧。

  韓鐘笑著想著。

  營地的兩座望樓之上,此時忽然亮起,很快各有一道淺淡的光柱從望樓射出,照在了寨牆外。光柱交匯,將一名騎兵套在光斑之內。

  看著是剛剛開完槍,正準備騎馬轉移位置,可猝然間受到光照,戰馬一下受驚,人立而起,將騎手摔在了馬下。

  營中槍響連環,爆豆一般的不知多少支槍在發射。也不知這一名遼騎到底中了多少槍,甚至有沒有中槍一時間都無法確認,因為只比槍聲遲了一點,一聲炮響,從寨中飛出的砲彈呼嘯而至,將他的身影,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

  「打得好,」韓鐘淡淡讚了一句,然後轉身,「能睡一個好覺了。」

  是的,這一個晚上,營寨的周圍,變得安靜無比。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18
第77章 塵囂(八)
   
  轟。

  一聲巨響,腳下的地面就是一顫,秦琬身子一歪,差一點沒站穩,忙伸手扶住了牆壁。

  頭頂上撲簌簌的一蓬灰灑了下來,秦琬頓時灰頭土臉。

  「娘的,又來……呸。呸。」

  秦琬連啐了幾口,好不容易才吐掉嘴裡的灰土,就手抬起袖子擦了擦臉。只是被同樣滿是塵土的袖子擦過,臉上反倒多了幾道污跡。

  但秦琬沒空去在乎個人衛生的問題了,看看左右,這座炮壘之中,人人都是被落灰撲了滿頭。

  「木頭。」他點了一名親兵,「去看看打到哪兒了?有何損失?」

  親兵飛奔出門,秦琬又狠狠的吐了一口滿是土味的吐沫,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一蓬灰頓時又飛散起來,他旁邊的人就皺起眉頭,「少拍兩下,越拍灰越多。」

  秦琬橫瞥了一眼,逗留在他寨中的定州路走馬承受文嘉,此時正拿著條白綢手巾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拾掇乾淨。

  見文嘉拿著手巾繡花一般細心的擦著,秦琬哼了一聲,嘲笑道,「文八,你窯子裡洗臉是不是?」

  稍微上檔次的青樓,客人們一落座,立刻就會端上手巾、水盆,讓客人洗臉洗手,這叫洗塵。

  文嘉手停了停,沒跟秦琬鬥嘴,抬眼問,「是那門大將軍炮?」

  「呸。」秦琬又啐了一口,歪著嘴把牙縫裡的土給嘬了出來,「要是隨便一口將軍炮都有這陣勢,我們也別在這地兒站了,先找好埋自己的坑吧。」

  「都監!」

  剛剛奔出去的親兵轉眼就跑了回來。

  「怎麼樣了?」秦琬用手背抹了抹臉,倒也不拍身子了。

  「中彈的就是旁邊西八段的城垛外牆,是遼狗的那門大將軍。」親兵喘了口氣,「沒人傷到。」

  「西八段,不就在邊上?」

  「是近得很。」秦琬咂了咂嘴,「難怪這一下子來得猛。」

  他看起來若無其事,但心裡連打了幾個寒戰。天門寨的城牆按東南西北分,每個方向的城牆再分段,秦琬帶著人巡到這西南角樓的炮壘中,旁邊就是西壁第八段。

  而且還是城垛……秦琬從炮眼望出去,正正的就看見一排如同鋸齒的城垛,正平齊的。這高度,要是偏一點,說不定就能鑽進這炮壘裡面。

  一枚直徑五寸八分、四十多斤重的炮彈飛進來,這炮壘裡的三十多人,能有一半活下來就算撞大運了。秦琬可不敢說自己的運氣好,多半就會變成一堆血肉爛泥——近幾天見了許多次的那種。

  五日前,遼軍主力在天門寨下扎定營盤,開始炮轟天門寨。一開始就在城下排出來輕重火炮一百餘門,從夜裡就開始轟擊天門寨的城牆。

  不過遼人三寸、四寸的榴彈炮——遼人那邊歸屬於將軍級——射程最多只有大宋這邊相同口徑榴彈炮的三分之二,加上高度上的劣勢,一直都被天門寨的火炮群給壓制著。好幾處火炮陣地剛剛設好開火,就被城頭上的炮火給炸翻了。

  唯有兩門大將軍炮,射程接近三里,火炮陣地也設置在宋軍火炮的正常射程之外。幾日功夫,往天門寨內轟了有七八十炮。

  最開始的十幾發角度略高,四十來斤的炮彈甚至越過天門寨的城牆,射進了城寨內,砸垮了四間屋子,造成數十人的傷亡,最慘的幾個直接被炮彈碾成了肉泥。之後,準星才逐步調整到城牆上面,集中射擊西面城牆。

  在重型炮彈的撞擊下,條石和大號青磚包起的牆體受到了不小的損傷,有幾處磚石崩落,露出了裡面的夯土來。如果繼續瞄準射擊下去,失去了磚石保護的夯土,不要多少下就會崩塌下來,到時候可就危險了。秦琬都已經調派人力,在牆體受損區域的內側,清理近處房屋,挖掘壕溝,修建第二道防禦工事,以保證城牆牆體垮塌後,還有辦法來維繫西面的防禦。

  幸好昨天午後一門突然啞火了,似乎是炸了膛。只剩下一門炮後,炮彈發射的頻率不止減了一半,估計是怕剩下的一門再炸膛。有一下沒一下的,讓秦琬安心不少。只是重炮就是重炮,就算是發射速度降低下來,但危險性卻一點沒有降低。這一回,也是差一點就丟了性命。

  秦琬定了定神,又問,「城牆有沒有事?」

  「沒事……」親兵想了一下,補充道,「包磚裂了,城垛也鬆動了。」

  「早就說了。」文嘉在旁插話,「天門寨這種老式城寨,根本就不適合火器戰爭,怎麼改造都沒用。」

  「你老在修之前說啊,」秦琬嘿了一聲,嘲諷道,「朝廷花了四十多萬貫給修好了,拆了重來?」

  文嘉笑了笑,沒嘲笑回去。

  秦琬嘖了一下,也沒繼續說了。

  一開始,秦琬對科班出身的文嘉其實挺看不上眼,覺得他就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但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文嘉的脾氣不錯,議論古今之事,兩人觀點也相近,一來二去,倒是成了能聊得來的朋友了,就是秦琬看不慣文嘉從京裡帶來的公子哥兒的作派,喜歡嘲笑兩句。不過對文嘉的學問,卻是很佩服。

  他從地上撿起掉落的黑板,小心的再掛回牆上。掛上去後他仔細的調整了一下角度,退後一步又觀察了一下是否傾斜,確認一切完好,秦琬回頭問,「算式沒弄壞吧。」

  「又不是瓷器。」文嘉說著,兩隻眼一眨不眨的盯著算式。

  「真夠麻煩的。」秦琬心中一陣煩躁,這幾日被遼人借助重炮打得不能還手,讓他憋了一肚子氣。

  文嘉心平氣和的說,「要怪那就怪軍器監吧,誰讓他們留下了射表上沒做雙倍裝藥的模式。」

  秦琬急躁的問,「能不能再快一點?」

  「真的快不了,」文嘉以專家的身份告誡道,「這要仔細驗算。萬一沒算對,卻把射程給暴露了,遼人可不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

  秦琬來回踱步,問,「我這天門寨中難道就找不出一個能打下手的?」

  文嘉盯著黑板上自己寫下的那麼多公式和計算式,「要是韓相公家的衙內在,估計也能算。家學淵源,韓相公家的子弟,在算學上應該有所建樹。」

  「是嗎?」秦琬的聲音中蘊含著百般滋味,「要是真的來了就好了。」他歎息道,但立刻他又歎道,「不,還是別來的好。」

  「怎麼?」文嘉還是在看黑板上的算式,手裡拿這跟粉筆,頭也不抬的問道。

  「肯定要提心吊膽。萬一出了事怎麼辦?我可當不起啊。」

  文嘉放下粉筆,回頭道,「但他要是在這裡,保州、定州,甚至整個河北路都要把精銳送到這裡來。」

  「是啊,韓相公的面子肯定都要給的。」秦琬又看了一下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的算式,讓他一陣眼暈,「說起來,遼主還真給我面子。率了幾十萬大軍南侵,不繼續南下,去跟我這小小的天門寨鬥什麼氣。」

  「不管是誰,」文嘉檢查著黑板上的計算,「若是夜裡背後一直頂著一把匕首,夜裡也睡不安穩,」

  秦琬又抬起槓來,「真宗皇帝時,北虜的太后、皇帝南下黃河,留了多少城池在後面。」

  文嘉沉默著,專注的盯著黑板,當秦琬以為他沒聽到的時候,又突然開口,「現在能跟過去一樣嗎?」

  是不一樣。

  遼人南征北戰數百年,他們所習慣的戰法中,並沒有圍攻駐有大軍的堅城城寨的例子。

  他們也不習慣脫離草原居住,更不願因為住在城市中,而不得不遠離他們心愛的馬匹。

  但鐵路給了他們一條更好走的道路,而裝備了全軍上下的火槍火炮,也讓他們不敢輕易離開這一條道路。

  只是秦琬還是想抬抬槓,「跟過去比的確變了,但也不該變這麼多啊。看他們進攻的樣子,都看不出來是遼人了。」

  「如今又有誰能不變?」文嘉拍了拍手,將手上的粉筆粉末給清掉。

  「即使攻下了我這天門寨,也會耽擱不少時日,有這些時間,早就能深入……深入……」秦琬忽然變得神色凝重起來,「文八,你有沒有感覺?遼人不敢深入我大宋地界。」

  「是嗎?」文嘉漫聲道,依然關注著他的黑板。

  「應該沒錯。」秦琬走了兩步。他相信自己的感覺,他看看文嘉,臉色更加凝重,「肯定是這樣沒錯。」

  「也就是說,」文嘉放下了公式,抬頭道,「計劃洩露了?」

  當韓鐘決定固守保州車站之後,定州路的作戰計劃,就變成了誘敵深入,以韓鐘為誘餌,將遼軍主力吸引過去,最後在保州城下與遼軍主力決戰。天門寨也做好龜縮自守,放遼軍深入國境的打算。

  但遼軍這一回卻是慢悠悠的,全然沒有繞過天門寨的打算。即使因為攜帶了重炮,不便離開鐵路機動,也完全可以以一部分兵力牽制,然後主力繼續南下。

  這的確可以用計劃洩露來解釋,當發現敵人選好了決戰的地點,任何一名合格的將帥都不會選擇讓敵人如願以償。

  不過秦琬有個更大膽的想法,「或者說,是遼國皇帝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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