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456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19
第19章 廟堂(十)

  章惇和韓岡言笑晏晏的並肩而來。

  眾人紛紛起身,自廳中魚貫而出,迎接兩位宰相的到來。

  這一次會議,也就等他們了。

  章惇一向是最後到,而韓岡,則是去了宮裡面,跟太后說話。

  如果是章惇等其他宰輔入宮,向來是兩句請安,太后就告乏了,倒是韓岡入宮,能多說上兩句話。

  議政行禮問候,有的恭謹,有的平和,也有愛戲謔的,問,「兩位相公今日心情這般好,可是有什麼喜事?」

  韓岡收起了笑容,還在喪中,喜笑顏開的確不合適,他肅容回道:「太后身體康健,當然值得欣喜。」

  立刻一片應和聲。

  聽到皇帝、太后身體好,立刻頌聖祺祥,這是大臣們的條件反射。何況話還是出自宰相之口。

  當然,從大臣們的角度來看,太后能夠長命百歲就是最好了。

  太后如今都不管政事,平日只管拿著省下來的內帑做好事。最多的是資助各地收養孤兒的養濟院,還有埋葬無主屍體的漏澤園。

  這樣的主君,哪個手握大權的臣子不喜歡?比起總是在折騰的小皇帝,討喜太多了。

  說了幾句閒話,章惇和韓岡踱著步子在巨大的圓桌邊落座。蘇頌告老之後,他們就成為議政會議上最尊貴的兩人,當他們先後落座,原本還有些輕聲細語,陡然間就安靜了下來。輕鬆的氛圍,也隨即緊繃起來。

  章惇的視線橫掃圓桌一周,「看來都是到齊了。」沖游師雄點了一下頭,「景叔也回來了,這幾個月在渝州可是勞苦了。」

  「勞而無功。」游師雄搖了搖頭,「渝州地勢,要修鐵路成本太高,穿越三峽的軌道,現在還做不到,白跑了一趟。」

  「景叔莫自謙,確認一時做不到,避免朝廷錢糧白白丟進無底洞裡,這也是功了。」

  章惇與剛剛回來的游師雄說了幾句,低頭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夾,抬頭望著廳中一眾重臣:「今天事情不多,主要就兩件,一個是選舉法的草案。另一個,就是工業上的事了。」

  都是早已經得到了通知,所有人都做了功課。

  「第一,第四次預備會就在眼前,這選舉法,議了三次,三次不過,第四次還不過,大議會也別弄了,選不出人!」章惇深吸一口氣,「前三次,連在座的各位都沒能齊心,預備會上更是群魔亂舞,這一回,我等必須先統一思想。」

  他看了看韓岡,統一思想四個字還是出自韓岡之口,韓岡衝他微笑著一點頭。

  「第二,」章惇繼續道,「大議會也是在明年,屆時國是之議,要在會上議論了。這幾年的總結,還有接下來的發展,我們要事前做好功課。」章惇聲音清和了些,「不過這件事就不急了,一個月也好。兩個月也好,都有時間討論。」

  他又把視線轉向韓岡,「玉昆。」

  韓岡會意的點了點頭,接下章惇的話頭,輪到他發表意見了。

  「子厚相公方才說的兩條,一急一緩。大議會的預備會開到現在,半個月後就是最後一次了。大憲章定下來了,這選舉法雖比不上大憲章,但重要度一點不差,事情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這一次預備會必須將法度定下來,日後才好依從。」

  韓岡說得就比章惇更細一點,「三次預備會,接受請帖上京的人數一次比一次多。這一回,應該會是最多的。人多口雜,想要通過一條議案就更難。所以這一回拿出來的草案,必須得到大多數人認同。諸位回去,都考慮一下,究竟要怎麼做才好。」

  「相公,有沒有一個章程。」有人發問。

  「章程就一個,新。」韓岡舉起右手食指,強調道,「之前的幾個方案,議也議了,辯也辯了,終究都不合適。就算在上面進行改動,最後肯定有不少反對的。所以我跟子厚相公商量過了,乾脆重起爐灶,與之前相同的、類似的意見,都不必再提。我們集思廣益,找出一條合適的新路來。」

  韓岡說完,就看到了一雙雙眉頭皺在了一起。這本來就是一個讓人困擾的問題,而現在就更麻煩了。

  第一次預備會議,選舉法的草案上,大議會議員的名額是平均分配。一州兩名,理所當然的沒通過。各路人口天差地遠,但軍州數目反而差別不大。三十七萬戶的開封府,怎麼可能願意跟只有兩千戶口的火山軍平起平坐?那一回,真正可以算是議定的,就是要開大議會。

  肯定要開,沒有多少人反對,韓岡的提議,讓人歡迎到了骨子裡。致君堯舜上,讓天子垂拱而治,這是儒生的夙願,至於皇帝的心情——管他那麼多。議員的人數,也是越多越好,罰不責眾,就是皇帝日後掌權,看他敢不敢得罪天下士大夫。

  第二次預備會議的幾份草案中,又是這選舉法被否決了。

  議定的是新法度的名稱,草案上寫的是憲誥,而論述時,韓岡又說成是憲法。這就造成一點思想上的混亂。

  誥,是天子之諭,而大議會偏偏要拋掉皇帝的影響,議員們的權力來自於天下士大夫,而不是皇帝,大議會不是出自天子之意,更不想名不正言不順,只為這一點,憲誥上的誥字就不能用。而憲法這個詞說來也不對,法術勢也好,變法也好,法之一字,不是日後法律的意思。

  所以這一輪討論來討論去,最後還是只有一件事定了下來——就是之前的憲誥之名被否決,日後變法後的根本大_法,被韓岡拍板定為大憲章。

  第三輪,倒是好些了,有了經驗,地方上又討論了兩年,一個月的會期之後,絕大多數的議題都決定了,可是在選舉法上,還是無功而返。

  現在,已經是第四輪了。

  「相公,能不能再說明白一點。」

  還是有人想再明確一點,畢竟這一次次的否決,給議政們帶來的回憶也並不好。

  「其實府州軍監本有高下,強求一致並不可行。但如果一個代表也沒有,那朝廷怎麼聽到這一軍州的聲音?」韓岡道,「無論府州軍監,都有資格在擁有自己的一張選票——當然,羈縻州肯定是不算的——而一張之外,其餘的選票,該怎麼分派,就是要議定的,也是到現在為止,最該議定而沒有議定的。」

  「不過大議會千百議員中,開封府肯定是要分去一大份。」章惇忽然插話道,「官多人多,大戶也多,名額少了,與東京城也不相配。」

  韓岡沒有因為說話被打斷而怏怏不快,配合章惇,「子厚相公說得沒錯。整個大宋,可以分成兩部分,一個叫做開封府,另一個,叫做其他。」

  一群中老年的男子呵呵笑了起來,

  這是不消多說的。不論是從政治地位,還是從戶口人丁,開封府都是全國頂尖的。即是日後議員名額分配看著不公平,也是讓人說不出話來的不公平。

  以天下奉一城。開封府的富麗繁華,豈是其他地區可比?

  開封就是建立在天下財賦盡輸送於京師的基礎上的。

  一條汴水,只是單純的維護,自開國以來,就是朝廷在營造方面最大的一份開支。如今鐵路總局的開支中,編列在開封鐵路局下面支出,也是七大一級鐵路局中最多的一份。

  因為開封是大宋的中心,是大宋的臉面,在鐵路幹線幾乎貫通全國各路的時候,更是大宋最為重要的戰略樞紐。

  朝廷需要維護開封的地位,必須有所偏向。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0
第20章 廟堂(11)

  與其他議政們一樣,臉上浮著淺淡的笑意,李承之不著痕跡的向黃裳的方向看了一線。

  那位韓岡的親信,在開封府上坐了三年的翰林學士,也同樣在笑,可表情中透著一絲茫然,也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再轉過去看兩位宰相,卻是平日慣常間的凡事都在掌握中的沉穩笑意。

  看他們兩人似乎已經把話講明白了的樣子,李承之卻反而不明白了。不僅是他,李承之看了所有人的反應,都帶著幾分隱藏得很好的迷茫。

  今天有關大議會的議題是就大議會議員的選舉法進行深入討論,而不是宰相給議政們佈置功課,這等於是把相關決議,至少硬生生的又拖了兩天。

  不過聽章惇和韓岡的話,從總體進度上,卻又不是在拖延時間,反而是在快速推動。準備削除幾個預定的環節,直接導向終點。

  大議會預備會,基本上都是韓岡在負責。議政會議這邊,除了開封府要打打下手,其他人多不怎麼管具體事務。

  可是議員的選舉方法,尤其是各地的名額分配,比什麼憲章條款,都要重要十倍不止,沒有哪個議政會不關心。

  預備會也好,籌備會也好,只是為了大議會而大張聲勢,最終的決定權,其實還在議政會議手中。

  大議會議員的名額分配,不論怎麼做,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人越多,口越雜,爭得就越厲害。如果一切依靠預備會的成員來投票,那麼永遠都不可能得到一個結果。

  議政們來自五湖四海,各家都有各家的利益訴求,但人數就少多了,加上還在朝廷中任職,還會受到權位上的牽制,相對的,家鄉在議員名額上失去的,自己卻能在朝廷中找補回來,這就讓統一議政的思想,變得簡單起來。

  今天的會上,誰都知道,不可能遽刻得到結果,但至少會是再否定一兩個不可能的方案,繼續統一認識,再有兩三次會議,統合所有議政的思想,至少是絕大部分,而後才會攤牌。

  章惇和韓岡,一個說要有新意,一個則重新畫了道道下來,他們的態度已經比較明顯的。可是這個做法,就未免顯得太過倉促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的決定如此強硬,難道他們不怕惹來下面議政們的反感?

  多一張嘴說話,這聲音不一定能大一分,總有人的聲音比幾個人合力還要更響亮一點。

  但選舉上的一票之差,就是過與不過的區別。至少從章程上看,議員和議員的選票之間沒有高下之別,不會有宰相議員一次十票,白身議員一次半票的。

  投票前,影響力或有不同,但投票後,任何一票都是相同的。就像現在的議政會議一般。有了十年的議政會議為例證,李承之覺得,韓岡、也許還能包括章惇,他們分享天子權柄的打算,用不著懷疑。

  如果一直以來,章惇韓岡兩人的行事作風,都如今天這般強勢,李承之肯定不會有跟這兩位分享天子權柄的想法,那太天真了。

  正是兩位宰相,包括已經告病的蘇頌,這些年來時時保持著謙遜和尊重的態度,才會讓議政們願意相信他們,跟著他們走下去。

  所以說,兩位宰相現在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議會的議員,是尊位,也是負擔。不是用來爭權奪利的,是要來做事的。」

  之前稍稍輕鬆了幾句,韓岡的態度又復強硬。從他的話中,讓人感覺別有意味的成分越發的濃重起來。

  「公堂上斷錯一樁案子,受苦的是一家人。議政會議上一條錯誤文案發到地方上,就是千家萬戶受累。外面看位高權重,但哪個職司不是要兢兢業業的去做,一日二日萬幾?」

  韓岡偏頭看向圓桌旁,乾瘦病弱的一名議政,「去年潭州報水災,要開倉,要免賦,路中卻說災情不重,指稱潭州知州妄報災傷,是芸叟奉朝廷之命,連夜南下查明了真相,水土不服病了一場,身子骨到現在都沒好。」

  張舜民沉默的點點頭,瘦削的身子裹在寬大的官袍中,背貼著又寬大一倍的椅背,更是顯得弱不勝衣。

  去年潭州的災情並不大,受災範圍不廣,受災人數也不多,潭州知州想討好地方,混個好名聲,刻意報稱災情嚴重,希望朝廷能減免稅賦。正是張舜民前去查清了真相。最後潭州知州被追奪出身以來文字,發配雲南,做出這種事,朝廷沒半點人情可講。

  「前年,河北三萬禁軍換裝,是仲謀去了河北督促著編列名錄,注籍造冊,六個月在真定、定州、大名、京師來回往返近萬里,心力交瘁,回來後就病倒了,將養了一個多月才恢復過來。」

  樞密院直學士張詢謙遜的點頭,微有自得之色。正是參與整編河北禁軍的這份功勞,讓他一躍進入議政的行列。

  「要說吃苦,還要看看存中,景叔。」章惇看著前後兩任鐵路總局主官,三十七位議政,就數他們兩人膚色最黑,「天南海北跑了幾萬里,一年就有一兩個月能在京師。」

  兩位宰相肯定是通過氣了,也達成了協議,所以才會刻意把默契表現出來。

  給議政們的壓力,也越發得大了。章惇、韓岡的表態如此明確,對於他們交代下來的事情,沒人敢不認真對待了。

  點選的幾人是不是也另有用意?還只是順口的。李承之猜度著。

  他越發的覺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肯定有大事發生。使得兩位宰相決定將之前的決定全數作廢,推翻了重來。

  是太后嗎?

  還是皇帝?!

  應該是宮中發生了什麼事,李承之偷眼覷向韓岡,這位宰相,可是剛剛從宮中出來。

  李承之既然能想得到,一群政治動物中的大部分,先後都有了類似的猜測。

  一邊跟著宰相的話頭,順水推舟的迎合,一邊開始計較起自己接下來的步調,究竟該如何行事。

  只是終究是沒人敢問一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共聽著韓岡最後結尾的陳詞,「議員連接地方和朝廷,又有裁斷國是,選舉宰輔議政,監察大政的權力,若是只知道謀求一州一縣之私利,最終肯定是敗壞國事。故而議員必須是明瞭大義,胸懷天下之人,怎麼將他們選出來,要好好考量。」

  擬定的議題,就在外鬆內緊的氣氛中,被輕輕略過。不過議政們的心中,被沉甸甸的壓了塊石頭。

  這就使得另一個議題,也草草了結,本是為了確定下一屆國是而準備的前奏,並非那麼倉促,放到一邊也不打緊。

  緊繃的氣氛,在這一天,一直壓在都堂之上。

  李承之一直都豎著兩隻耳朵,聆聽宮中的消息,卻直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卻都是在報稱一切平安。

  在他快要離開都堂的時候,從韓岡的官廳那邊,送來了一份帖子。

  李承之看了帖子,以及附在裡面的一張紙條,臉色就是一變,緊繃的神色放鬆了下來,但憂色隨即浮了上來。

  就著火燒掉了紙條,李承之應下了帖子上的邀請。回府更衣,繼而在月上屋簷的時候,來到了韓岡的府邸。

  走下馬車,又看見了游師雄和沈括,李承之笑了一下,相信另有一波人,現在正在章惇府上。

  但隨即他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他接下來,看見了呂嘉問。

  這不是韓岡一系的私會,而是兩府宰執和兩制官的集會,按照韓岡的說法,是都堂的擴大會議。

  韓岡家宅後園小湖的石舫上,一群宰輔重臣濟濟一堂。

  不再是議政會議的圓桌佈置,兩位宰相坐在上首,下面按照官位高低排了下去。

  章惇安坐,韓岡起來主持會議,「消息想必諸位都收到了。不過我再說一下,這個消息是今天早上傳來的,還沒有經過密院北方房的確認。」

  張璪立刻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他默然搖頭,不說一字。

  樞密院轄下二十四房,多少耳目放在遼國,這是大宋的官方情報渠道。

  可誰都知道,兩位宰相手底下都有自己的一套打探消息的體系,其中韓岡的情報系統更偏向於北面。

  韓岡比朝廷更早一步得到消息,根本不是什麼太讓人驚訝的一樁事。

  「不過,早作預備沒有壞事,終究是早晚的事。」韓岡雙目環顧眾人。

  李承之輕輕點了點頭,傍晚的時候來自韓岡的紙條上就只有四個字——

  ——遼主重病!

  那個弒君篡位的竊國大盜,那位扭轉遼國國運的中興之君,有千萬人恨他,又有千萬人崇拜他,即使是大宋的販夫走卒都知道他的姓名和事跡,這樣的一位光輝四射的遼國之主,耶律乙辛,現在就要死了。

  這個消息,干擾了籌備已久的會議,打亂了大宋宰輔的佈局,李承之心中的正在想的,就是韓岡現在正在說的:

  「遼主重病,很可能會一病不起。遼國即將大變,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或許不太方便關上門做自家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1
第21章 虛實(一)

  穿過了陰暗的樹林,從圍欄的縫隙中吹進來的風,陡然變得猛烈了起來。

  楊寧將身上的皮襖裹緊了一點,又向旁邊靠了靠,讓身邊的馬匹,為自己擋著越發凜冽的風寒。

  車廂裡面有著一股子極濃的羶味,從楊寧上車開始,就不斷在刺激著他的嗅覺器官,一天下來,楊寧在嚼著冷硬的肉餅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不止是嗅覺,好像連味覺都一起麻木了。

  雖說車廂裡的十幾匹馬,在上車時有一多半駝著羊皮,上車後才卸下來。但楊寧估計,能有這麼大的味道,絕不是羊皮的功勞。之前幾天,這節車廂裡面,肯定有幾十隻上百隻羊在裡面被運送過。

  地板,頂棚,四邊一人高的圍欄,加上四面透風,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就是運行在大遼鐵路上的三等車廂。

  可以運貨,可以運人,客貨兩便,唯一不便的,就是乘客要忍受跟馬羊騾子一節車廂。只能席地而坐,想要舒服一點,就弄個坐墊繼續做著。躺下來可以,但睡到半夜被馬蹄子踩上一腳別叫苦。

  更不用提,在狹窄而陌生人眾多的車廂裡,馬兒普遍變得脾氣暴躁,與同類嘶叫踢打的事隨時可能發生。

  楊寧又抬頭看了自己的馬一眼,發現它的耳朵不停的在轉動著,有些不安的樣子,心中一凜,忙先將拴在板壁內側繫馬鐵柱上的韁繩又收緊了一點,又從褡褳裡掏出一個麩米糰子,喂到馬兒嘴邊,小聲的安撫起來。

  安撫下馬匹,楊寧又坐了下來,換洗的衣服打成的包裹墊下屁股下,軟軟的,比不停震動的地板要舒服一些。

  方才他的動作,惹來了幾個同行者的注意,不過車上艱苦的旅程,消耗了他們大半的精力,只瞥了一眼,就又都縮在角落裡,繼續安歇下去。

  掏出一塊冷掉的肉餅,楊寧小口的啃了起來。

  楊寧前幾次坐車,吃過這類的虧。曾被同車旅客的馬咬傷過,更看過有人被暴躁的杜馬踢斷過小腿。

  楊寧每次乘坐遼國列車時都想過,什麼時候會給車廂裝上馬欄。但每次回頭一想,這根本不可能實現。車廂中要是安了馬欄,再要運其他人貨,就又顯得不合用了。

  在楊寧看來,遼國的皇帝大臣,頭腦雖不如大宋的相公們,但也不至於在這麼明顯的坑上,連摔兩個跟頭。

  遼國的鐵路,一開始人流極少。畢竟遼國國內的人口太少,只有大宋的十分之一,絕大多數人並不需要出遠門。不過道路即通,這行商的風氣也慢慢起來了。

  但遼國的鐵路僅僅只修好了幾條幹線,出了車站要去下面的縣中,卻不像大宋那般,還有支線鐵路可以轉乘。尋常的官道道路上也多有坎坷,行走艱難,都是只適合用馱馬,而不是馬車來運貨。

  所以在遼國行商,都是自備馱馬。即使是大商號,也不可能在每個銷售地都豢養大量馱馬用來轉運,必須要讓馱馬隨商隊同行。

  可來自宋人的車廂制式,根本沒有留給馱馬的空間,要是將馱馬放在專門的車廂中,又沒人照料,更讓人不安心。大部分行商,半幅身家在馬上,哪個能放心在前面車廂安坐?要是留人照料,前面的客座車廂,也沒必要留人了。

  這樣的矛盾,以至於在遼國的鐵路線剛剛修成的前兩年,巨虧的遼國鐵路,被大宋的報紙披露出來後,就成了與東施效顰意思相同的另一個形容詞了。

  直到第三任主管鐵路的南院樞密副使上任,將倣傚宋人排滿座位的列車車廂,改成了現在的模樣,才解決了問題。立刻就讓鐵路成為絕大多數跨州貿易的選擇。

  現在遼國鐵路是否扭虧為盈,楊寧並不清楚,問來的消息,也並不明確。但可以肯定,至少不會過去那麼虧得厲害了。這一點,可以從那位南院樞密副使,新被賜下的頭下軍州得到確認。

  楊寧忽的暗暗冷笑起來,幸好早了兩個月,要是拖到現在,這頭下軍州,怕是要成泡影了。不過就算是現在拿到了手,能不能保得住,那還得兩說。

  未來的兩個月,可不會安安生生的度過。無論是大遼的地界,還是大遼的朝堂。

  似乎是要過橋了,車外的風聲陡然變得銳利了起來,車廂開始搖搖晃晃。

  楊寧轉過身,扶著透過護欄中的縫隙向外望過去,車外的風景有幾分眼熟,算一下行程,再有兩個時辰就要到析津府了。

  過了那段七八丈長的石橋,楊寧正要坐正回去,忽然就看見一隊騎手奔馳而來,沒有旗號,卻穿著同樣的服色。

  楊寧立刻就警覺起來,在尚武的遼國,弓刀做不得數,只有服裝才能確認是否是軍旅中人。

  這一隊,分明就是在冊的騎兵,只是不知是哪一家的。

  是要攔車?看來是真亂了。

  只有在車站中和事故時,才能讓列車停車,否則就是違反軍法。軍律森嚴,目前的遼國鐵路,誰也不敢妄自停車,也沒人敢攔車。

  但這個節骨眼上,卻不會有人去追究了。

  楊寧這邊暗自心驚,而車廂內的旅客,這時候也發現了事情不對,紛紛回身,向車外看去。

  就在這時,一聲唿哨響過,還沒等車內想明白,就只見外面的騎兵人人張弓搭箭,十幾支長箭便射了過來。

  其中一支,似乎是直奔面門,楊寧沒反應過來,便聽見了奪的一聲響。花了幾秒鐘,他才想明白,那支箭釘在了車廂外壁上。

  幸運的沒有被射中,但隔壁的車廂,卻想起了一聲慘叫。

  楊寧的心一下就抽緊了,這是敢殺人放火的。

  突地有想起一件事,他心一下提的又高了幾分。

  楊寧聽人說過,因為什麼慣性,越重越快就越難停,這個道理,他也有感覺,只是沒注意總結出來。

  列車行駛在鐵軌上,前面有著三十二匹馬拉動,雖不算快,卻遠比普通的馬車重得多,自然更難停下來。

  現在萬一哪個蠢貨,跑去射殺了前面的挽馬,車伕又不敢探頭去處理,那這輛列車……

  正想到這裡,楊寧只覺得腳底下的地板猛然一跳,自己就懸空了起來,下一刻,便重重的摔了下來。空的一聲響,沒在地板上,卻落在了圍欄上。

  車廂開始滾動,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楊寧只覺得自己成了骰盅裡的骰盅,在車廂四壁上蹦蹦跳跳。

  整節車廂裡的人和馬,此時都成了滾地葫蘆,人喊馬嘶連聲不絕。

  當一切平靜下來,楊寧睜開眼,眼前的一切,已是災劫後的景象。

  耳中充滿了人的呻吟,馬的慘嘶,自己的愛馬橫在身前,口中鮮血汩汩流淌,身子還在一陣陣的抽搐。只看了一眼,楊寧就知道,這匹三歲騸馬,已經沒得救了。

  掙扎的撐起半個身子,渾身上下的劇痛,讓楊寧無從判斷到底斷了多少根骨頭,但看著前面一個頭頸扭成一個怪異角度的旅客,他忽的感覺,能保住一條命,實在是太幸運了。

  外面馬蹄陣陣,楊寧小心的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這是要大亂了,看來已經趕不回去見李六掌櫃了。

  不過即使能趕過去,楊寧也不打算去了。

  大亂的核心,只會是析津府旁的御帳所在,楊寧覺得,自己這條小命好不容易保下來,還是沒必要送到那個漩渦裡去。

  ……………………

  李丹此刻,離著御帳還有二十里。

  兩萬神火軍守定了御帳大營。外圍更有五萬宮分宿衛,在守衛著營地。

  像他這樣的外人,而且還是沒身份的商人,是不可能接近御帳。

  不過要接近神火軍裡的成員,卻沒有那麼難。

  沒有幾個人,當叮叮噹噹的銅板滾過來時,會一腳踢開的。

  神火軍本來就充斥著各部貴胄子弟,以近似於人質的身份,被招來成為皇帝的侍衛。

  時間久了,有的陞官後再繼續留在軍中,還有一些就離開神火軍,回家裡去。有皇帝和神火軍在背後,他們一般都能輕鬆掌握住自家的軍隊。

  但若是回去後,能夠給家族帶來更多的利益,那就更能坐穩位置了。

  李丹的手上沒有現錢,可他手中的技術,卻能帶來滾滾的金錢。

  將荒山改造成果園,採用最新發明的嫁接法,經過三年的培植之後,就能帶來數以萬貫的利益。

  李丹已經說服了數家貴胄,現在在他的面前,是新的一家,也是最尊貴的一家。

  「想必大王已經去瞭解過什麼是嫁接了。這是大宋農科最新的技術,韓相公都讚賞有加。在《自然》上都能看到韓相公的評語的。」

  李丹拿出一本《自然》,翻到其中一頁。

  在他對面,發結金環的貴人瞥了一眼後,只知點頭。雖看不懂,卻知道韓岡讚賞的意義。

  「同科便可以嫁接。李子、林檎、梨子、杏子,都是一家,都是薔薇科,都能嫁接。要在野棗上嫁接大棗,就更簡單了。去歲,劉樞密家在蔚州盤了一座山,種了一片野棗木,等兩年後砍去枝幹,嫁接大棗的芽枝,轉眼就是一片上等的棗林了。」

  「千畝果園,一旦全部種上棗樹,又都長成,一年就能收入萬貫。而投入不過是一座五六百貫買下來的荒山,以及種植棗木的開支罷了。剩下的,不過是施肥鬆土除草的事了。順便再養幾十箱蜜蜂,蜂王漿有了,蜂蜜也有了。」

  「但這邊哪有那麼多人手。」聽著李丹侃侃而談,那大王皺著眉頭。

  「大王放心,既然小人敢在這裡應承,自然是由小人來操辦,大王只管在府中坐等便是。」

  「什麼都不要做?」

  「派幾個親信子弟來監察這是肯定要的,還要至少二十名家人,來學習怎麼照料果園。至於嫁接,這是鄙號的機密,卻不能教給大王家的人。」

  大王眨了一下眼,笑道,「書上都寫了怎麼嫁接,難道還要收著藏著?」

  李丹拱了拱手,自得道,「大王明察,要是照本宣科就能學得會,這世上還會有趙括嗎?」

  「這話有理。」那大王點點頭,卻又道,「不過本王也想問了,照本宣科不行,那在南方成功的事,能照搬到北方嗎?豈不聞生南則橘,生北則枳?」

  李丹本知,這位大王雖是契丹貴人,卻對漢家文化十分精深。並不以為意,謙恭道:「大王,當然是經過試驗驗證的,可看劉樞密,他豈是言辭可以打動的?」

  大王彷彿猛獸一般的齜牙笑了起來,「劉樞密覺得好的,本王不一定覺得好的,本王覺得好的,皇帝不一一定會覺得好。皇帝覺得好的,太子眼裡,卻也不一定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2
第22章 虛實(二)
  
  「又下雪了。」

  出了門,走在李丹身邊的郡王世子就抬起了頭。

  李丹也微微揚起頭,鉛灰色的天空,正絮絮的飄落著細小的雪片,剛剛開始下,可以看見瓦片上只有少少的一點白跡。

  只聽得世子一聲歎,「二月時節下雪,不知會不會誤了農時。」

  李丹搖頭:「三月下雪才要擔心,二月初倒是不妨事。若是草原也降瑞雪,更是能助牧草返青。」

  「也要這場雪能下到草原上去。」郡王世子身姿挺拔,舉止不俗,沒有絲毫驕氣,沖李丹拱手,「家中一點俗事,就拜託李先生了。」

  「敢不從命。」李丹深深一揖。起身又抬手,擋住了作勢欲再相送的世子。

  區區一家商號的客卿,能讓郡王家的世子送到院中,已經是超乎應盡的禮數了,看在黃澄澄的銅錢份上絕不至於如此,主要還是李丹自身的背。景,「世子,還請留步。」

  「先生請慢行。」

  世子謙恭有禮,招來了兩名僕人,打著傘,慇勤的將李丹送出混同郡王府的大門。

  出門上車,回頭望了一眼剛剛離開的王府大門,李丹便閉起了眼睛。

  「別睡啊,說說吧。」

  一個聲音在他面前響起,一位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馬車中,正坐在李丹的對面。

  李丹睜開眼,沒好氣的看著面前這位神出鬼沒的同伴。

  這輛馬車剛剛從混同郡王府車馬院出來,從前到後都沒少過人,但李丹連問他怎麼鑽進中的想法也沒有,類似的情況,已經出現太多次了。

  「張兄,這麼快就回來了?」

  「平常會更快。」張姓中年笑瞇瞇的,「路上開始設卡了,那幫韃子,好幾輛車連車輪都給拆了。」

  「哦?……什麼!」

  李丹才反應過來,剛剛駛出街口的馬車,就猛地停了下來。

  車門被人在外面敲了一敲,然後就匡的一聲,被粗魯的拉了開來。

  一個契丹軍漢站在車門前,橫眉豎眼,長相亦是猙獰,一對眼珠子在李丹和他同伴身上掃來掃去。

  在他的身後,更有兩人住著槍,警惕的望著車廂裡面。

  「出了什麼事?」

  李丹努力挺起腰背,狀似威嚴的問著。

  可對面的同伴卻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一副事不關己,一旁看戲的憊懶樣子。

  拉開車門的契丹人咕噥了一句契丹話,「奉府尹之命,搜檢城中奸盜。」

  後面的一個漢人,跟上來翻譯了一遍。比起冷硬的契丹原話,這漢人翻譯的話倒是陪了小心,能坐上馬車的,畢竟不會是普通人。

  李丹自懂得契丹話,方才跟混同郡王討論怎麼在荒山上開闢果園時,多用契丹話交流,只有嫁接、大棗等專有名詞,才會用漢語。不過混同郡王家的世子,卻是通曉漢語漢俗,讓李丹刮目相看。

  可能是覺得翻譯的話說得太多了,耽擱了時間,契丹軍漢就呵斥了兩句,轉過頭來,臉色更凶了幾分。頭微微一擺,示意車上的李丹和他的同伴下車。兩人明顯是漢人,也不是官身,國族之人卻是不用怕的。

  李丹沉下臉來,卻只能尊令而行。

  尋常時候,李丹還能把跟城中貴人的交情亮一亮。這個節骨眼上,誰知道會不會碰到一個百無禁忌的二愣子?只能老老實實接受檢查。只是剛剛受了郡王父子禮遇,轉眼又受了小人欺,分外讓人感受到了落差的存在。

  可他的同伴卻先一步有了動作,從懷裡掏出一塊金閃閃的牌子,衝著外面亮了一亮。

  契丹軍漢一看,登時改了顏色。慌忙彎腰行禮,又將車門輕輕合上。

  李丹一頭霧水,馬車重新啟動。車外響起了噠噠的馬蹄聲,望出去時,卻見兩名騎兵護持左右。

  「放心,是護送。」

  同伴安了李丹的心,順手將金牌揣進了懷裡,卻沒半點要解釋的意思。

  李丹看了他半日,終究還是忍住了沒問金牌的問題。轉而問道,「楊幺兒到了沒?」

  「還沒到。」那人臉上更多了點笑容,像是對李丹選擇很滿意,「今天應該到不了了」

  「怎麼,是鐵路被人攔了?」

  「或許吧。」那人道,「今天辰時之後,沒有一列車從東面抵達析津府。」

  「也有可能是路橋壞了,畢竟是契丹人修的。」李丹又猜度道。

  遼國的鐵路地基沒有大宋鐵路紮實,這點是肯定的。只從投入來看,每裡的造價比大宋的幹線鐵路還要高,可事故率,晚點率,據李丹所知,都遠高於大宋。

  「或許吧。」張姓男子絲毫不露口風,含含糊糊的應付了,就問,「混同郡王府一貫與齊王親近,次子更是常伴齊王左右,可說了什麼沒有?」

  齊王耶律懷慶是最受遼主寵愛的孫子,也是遼國皇太子耶律隆的嫡長子。如果不出意外,將會是下下任的大遼皇帝。能在他左右為伴,表面上看起來,當然是極難得的美差。

  但事情要是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前日遼主出行,不小心摔下了馬。幾十年的騎乘經驗,讓年屆七旬的遼國皇帝沒有摔斷任何骨頭,這本是一樁值得慶賀的喜事,但從這一天起,耶律乙辛卻開始臥床不起,醫官多方醫治,卻始終不見好轉,這種情況下,整個大遼朝堂開始亂了起來。

  一直用強勢鎮壓四方的篡位者,突然間失去了對朝堂的控制力,想要復辟的前皇族,野心勃勃的各部貴冑,意圖接掌帝位的皇子,以及想要維護現狀的大臣們,已經圍繞著御帳,暗地裡不知交鋒了多少回合。

  尤其是法定的繼承人,耶律乙辛親封的太子耶律隆,還在臨潢府坐鎮,至少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率軍趕來,這其中的權力真空,像颱風眼一樣,掀起的風暴,已經將析津府都捲了進來。

  混同郡王名位雖不高,但手底下還是能聚起七八百人,本身在軍中頗有些聲名,宗室裡也有威望,他的動向十分值得注意。

  李丹不敢怠慢,將方纔會面的對話,盡可能完整正確的重複了一遍。

  張姓男子聽完了李丹的複述,又從頭將細節問了又問。從混同郡王以及他的世子,兩人的表情、應對、舉止,都詳詳細細的問了一遍。

  最後,他慢慢的:「皇帝喜歡的,太子不一定喜歡?」

  李丹點頭,「是這麼說的。應該是說齊王。可能就是幫齊王說的。只是……」他看著同伴,語氣不那麼肯定,「似乎是太直白了。」

  「那是因為你背後是大宋!是朝廷!是韓相公!你可是韓相公的親近鄉人,韃子怎麼討好都不過分。」張姓男子語氣激昂,卻隱隱約約透著幾分諷刺的味道。

  李丹沒有去注意那諷刺,沒有這份背。景,怎麼光明正大的在遼國國中行走?

  「難道齊王當真要……」他看了一眼外面,說了一堆細作的話,到這時候,卻小心了起來,「跟太子爭皇位……」

  「他做得了太子?」

  聽到反問,李丹搖頭,齊王耶律懷慶做不了太子。

  如果耶律懷慶跟他的父親爭位,名不正言不順,即使控制了宮分軍和神火軍,對上他的父親耶律隆,正牌子的太子,很難說維持住軍心不動搖。

  何況那位太子殿下,當年可是攻滅高麗、日本的主帥,近來所謂的乾興中興,正是依靠了高麗和日本的資源,才得以實現。要是沒高麗的人口,日本的金銀,什麼事做得?

  身為次子的耶律隆,也是憑了這份功績,才將皇儲之位,從他的兄長,同時也是耶律乙辛嫡長子的手中奪了過來。

  現如今耶律隆坐鎮上京臨潢府多年,手底下有數萬精銳,碾壓草原各部無數。一旦舉兵南向,耶律懷慶想做到兩敗俱傷都有難度,很可能就是一面倒的結果。

  要是老老實實等耶律隆回來接位,幾乎可以肯定,耶律懷慶做不了新的太子。

  就像混同郡王說的,皇帝喜歡的,卻不一定是太子喜歡的。耶律隆身為太子,卻不得不遠居北方苦寒之地,而自己的兒子懷慶,卻能跟在老父身邊備受寵遇。縱是親如父子,也難免平生嫌隙。

  而且太子和齊王之間的心結,李丹也好,大遼朝臣也好,多多少少都聽到一些傳言。

  如果是耶律隆登基,耶律懷慶絕不會有現在的尊榮——他的兄弟十好幾個,各個都跟著耶律隆,就他一人被耶律乙辛留在身邊——說不定就會被幽禁,過幾年就報個病亡,登臨大寶的事就不用想了。

  齊王想要在與他父親的鬥爭中獲勝,至少要自保,就必須要得到大宋這邊的支援,才能夠有那麼一點希望。

  「下面該怎麼做?」

  自覺確認了齊王,李丹請教道。

  「自然是得報給朝廷了。」

  「都是我們這些行商的出頭打探消息,吃祿米的倒是縮頭烏龜樣,幾年也不見有個動靜。」

  「能坐著吃皇糧,誰還奔走東西?」張姓男子冷笑了兩聲,卻又道,「不過也別小瞧樞密院北方房的人,他們可不是聾子、瞎子。」

  李丹點點頭,張姓男子看了看外面,「希望還來得及。」

  「肯定來得及。」李丹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張姓男子笑了一下,突然推開門,就閃了出去,車門隨即又關了起來。

  寒風夾著風雪,來去倏忽,當李丹從車窗再看出去時,那一人已經消失在了漫天的白雪之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3
第23章 虛實(三)
  
  李承之剛剛走進韓岡的公廳,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屋外的陽光被屋簷遮擋,化不開的春寒登時就向身上襲來。

  李承之看看腳底的地板,他敢打賭,如果拿溫度計來量一下,韓岡這邊跟他的公廳比起來,起碼冷了有十度。

  「怎麼沒開地龍?」李承之問。

  還沒到三月,除了窮人家,誰家會把暖爐、熱炕、地龍這樣的取暖設備給撤了?還不用說這裡是朝廷的衙門,日常開支都是走公使錢的帳。

  「不都入春了嗎,暖氣蒸著總歸不舒服,就讓人停了。」

  韓岡笑著邀請李承之坐下來,瞥了站在角落裡的堂後官一眼。

  堂後官本是在宰輔們身邊服侍的親近人,也最會看人眼色,得了韓岡的示意,立刻出去讓後面的鍋爐房打開開關,給地板下的熱水管道送熱水。

  「聽說相公家裡沒有裝地龍?」

  「後面起居的地方都改裝了,婦人嘛,總是怕冷的。」

  「別說婦人,男子又有幾個不怕冷的?能如相公你這般不畏寒暑,其實世間罕有啊。」

  「也不是。開封這邊冬天終歸比不上陝西,從小就習慣了。另一個,這樣也能提醒自己,沒事多起來走動。太暖和了,人也會變懶。」

  雖然對自己要求比較高,主要是注重養生,但後世的暖氣片,還是韓岡一直想要的。

  鍋爐熱水暖氣片,這是日後北方過冬的標配。只不過要製造合格的供暖設施,最低標準,要一條不漏水的管道。

  這個問題其實挺麻煩,不是能不能做到的問題,單純不漏水的管道,用銅造,錫焊連接堵漏,比容易生銹的鐵管好得多,但成本太高了。

  在韓岡眼中,對於有關民生的項目,可以普及到下層的技術,以及有發展性的技術才有價值。

  但都堂衙門裡的地暖不是。成本太高了,普通富戶都用不起。全都是銅管錫焊,後面一個鍋爐房,為了安全,鍋爐房沖屋子的一面還是鋼筋混凝土。

  而且都堂中的建築物,是自開始修建時,就確定了安排給各位宰輔的公廳,以及中書五房公事的公廳,都設置地暖,或者按此時的叫法——地龍。

  其內部的結構,包括牆壁、天花、地板,都針對保暖能力,做了專門的處理。可以說,外觀看起來還是那樣,但結構已經可以算的上是新式的建築了。

  而老式的建築,想要改造地暖,就需要對房子動大手術。不然這些老式屋舍,冬天時想要與新式屋舍維持同樣的溫度,消耗掉的煤炭,至少要多出兩倍還不止,同時牆壁和地面,也會因為冷熱變化等一系列問題,而產生龜裂等損壞。

  雍秦商會和福建商會的新會館,自然學會總部大樓,大圖書館新修的閱覽大廳,國子監圖書館,都在設計建造時,便把取暖問題考慮進來。而事後改造的建築物,只有皇宮內太后、太妃及帝妃們的寢殿。

  至於私家,京師裡面也就幾十戶人家才設鍋爐房,安裝地暖。對於一般富戶,難道火炕就不行了?冬天上炕就坐,一樣舒舒服服的。普通人家,圍著暖爐同樣暖和,何必充門面?

  因而現階段,韓岡是大規模推廣燒蜂窩煤的火爐,只因為可以普及。而不是推廣地暖這種奢侈品。

  不過防暑降溫的改造,則是許多人家都用上了。用蒸汽機抽取井水,澆在屋頂上,就是最簡單的降溫辦法。

  一到夏天,京城之中到處都是蒸汽機的轟鳴聲,越是富貴之處,越是吵鬧。一邊出著大太陽,一邊看雨落簷下,悠然自得的清涼之餘,倒是要忍受蒸汽機的噪音,也算公平了。

  韓岡公廳的鍋爐房一直在燒著熱水——他關掉地暖,也不是為了省煤——閥門一開,熱水一通,公廳內很快就暖和了起來。

  韓岡和李承之聊過了地暖,聊過了新瓷盞,聊過了茶葉。喝了熱茶,感受到了腳底升上來的暖氣,內外熱力驅散了寒意,也終於說到正題上了。

  「議政們回去擬定的預案,相公都看了吧……不知有沒有合相公心意的?」

  「有付出就有回報,付出越多,得到越多。只要方案能做到公道二字,又有誰能不服?」

  韓岡把話說明白了,李承之心領神會,基本上跟他預測的一樣。

  韓岡和章惇其實早有定見,一直不肯揭開底牌,就是要讓外面都看清了各種議案的問題,他們才將自己的方案給拋出來。只要稍作對比,明白了優劣,與會者會怎麼選擇,自然一目瞭然。

  「那明天就上會議論了?」

  韓岡點點頭,「早點結束也好。」

  「因為遼國?」

  「當然。」

  李承之猶豫了一下,這種情緒對他來說很少見。但他還是問了,「相公,這一回當真把對遼的籌劃交給我來做?」

  韓岡點頭,「我和子厚相公商量過了,希望奉世你和熊伯通將這件事給擔起來。」

  「熊本?!」

  韓岡比起兩個手指頭,「坐鎮大名和太原,至少要兩人。」

  韓岡和章惇雖然和睦,但誰敢保證對方沒有黃袍加身的想法,即使對方沒有,對方下面的人呢?所以兩人相互牽制,一般情況下,誰都不可能出門。

  如果當真對遼開戰,能出門的,就只有其他宰輔。反正不管是誰,都沒有韓岡和章惇的影響力,黃袍加身那麼是休想。

  這個任務,落到熊本身上讓李承之驚訝了點,但落到他本人身上,他還真是一點不吃驚。韓岡手上缺人,總不能讓游師雄能者多勞吧,鐵路衙門可是要負責全局的運輸。而沈括,前些年修路時傷了元氣,回京後一直多病,更不合適。

  「但已經有真太鐵路了,其實用不著再分兩處,我與熊本在一處指揮,更容易協調兩路兵馬。」李承之皺眉說道。

  事前李承之可是以為,他會為主帥,而章惇選一武將為副帥。真太鐵路已經修好了,河東河北近在咫尺,完全可以合為一個戰場。

  「聽聞遼人從析津府往奉聖州去的南奉線【北京到張家口的京張鐵路】正在修建,以遼國的技術,短期內當是修不好。如果我們調動得宜,開戰時,完全可以先聚兵滅其一路,再回師另一路。」

  韓岡搖頭。都堂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有獨吞恢復之功的可能。即使這一回,李承之和熊本北上,只是先期準備而已。

  「蒸汽車頭才開始試驗,過些年才能上路。如今鐵路調兵只是與騎兵相當,沒那麼神速,暫時還是無法壓倒遼人。兩個戰場,還是兩個戰場,互通有無可以,但不會快。」

  韓岡的話有七分是真,三分是借口。李承之其實也明白,朝廷不會給他這個機會。韓岡章惇點頭了,議政會議都不一定會點頭。只是名垂千古的機會在前,不去爭一把總是不甘心。

  相關事宜自不必細說,確定了自己要接受的任務之後,李承之便起身告辭,韓岡也起身相送。

  走出廳門,李承之忽然回頭,像是隨口閒聊的對韓岡道,「真定城要南遷過滹沱河了,大城要津都是車船便利之地。真太鐵路雖有真定,站卻不在真定府城,京保鐵路過真定,與真太線交匯的石邑鎮一站,到真定城三十里又一站,大不便。」

  韓岡聽了,嘴角翹了一點,「奉世你覺得什麼時候合適?」

  李承之想了一下,「明年吧。最好在入秋之前,不然真定防務不好處理。」

  真定府城在滹沱河北,但真定府到太原府的真太鐵路,開封到保州的京保鐵路,兩條鐵路線的交接之地,卻是在滹沱河南的石邑鎮,與真定府城隔了三十里。

  真太鐵路建成才一年多的時間,真定府的商稅,已經有三分之一來自石邑鎮,而在石邑鎮設縣,並修築城牆的請求,已經送到了都堂。

  這是原因,但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一點,是趕在明年冬天的選舉之前,遷移州治,而不是李承之所說的,為了不影響防秋工作的佈置。

  對此,李承之明白,韓岡也明白。

  信息是無價的。

  一條鐵路線,將會經過哪裡,將會在哪裡設站,僅僅簡單的幾個字,只要足夠早,知道的人足夠少,就意味了數以萬貫計的財源。源源不斷,持續不竭。

  真定府是北地要衝,同時也是人煙輻輳之地,地價自然不低。但這個不低,在真定府內部,還是要分出高低。

  同樣的平原良田,越是接近府城縣城,那就越高,與府城縣城越遠,一般就會越低。越是接近大路,那就越高,越是遠離官道,自然越低。

  就像如今真太、京保兩條鐵路的交匯點石邑鎮,鐵路修通後的地皮是一個價,鐵路修通前是一個價,而要修鐵路的消息傳出來之前,那也是一個價。三個價格,當然是一個比一個低,時間越早的越低。而真定府城的地價,則是正好相反,越是往後越低。

  宰輔們身邊的很多人就佔了這點好處。不貪占、不受賕,不盤剝百姓,不作奸犯科,但照樣賺了大錢。

  現如今,石邑鎮附近的土地地主,河北人只佔少數,多是關西、福建,也有京畿、江南的,李承之家裡也在佔了一塊。投入不算多,投入卻極為豐厚。

  不說府治遷移對地價抬升、商貿促進的作用,只要石邑成縣,真定府治一遷,再開始選舉,天然就佔了便宜。大議會給真定府的議員名額,原本沒機會,但遷址後就有機會了。

  李承之想要投桃報李,但韓岡卻搖頭,「置縣可以,遷址就不用太急。自然而然,自然一點,不必刻意。」

  「但大議會上……」

  「其實不必擔心。」韓岡道,「關西的確在外遷人口,但並不是要搶本地人的飯碗,而是自己打造新的,順便還能給主人家帶上一口飯。土客之間,還是盡量和睦為上。」

  韓岡行事越發的圓滑,看不出當年的鋒銳了,但也更加老辣沉穩。

  「是承之孟浪了。」李承之稍低頭,認了錯,而後告辭。

  韓岡目送,轉身回廳。

  李承之的提議,再一次勾起他的思緒。

  關西正在外遷人口。

  經過了幾千年的開墾,關中土地算不上肥沃。而且雨水也比不上漢唐之時。

  關中如今工業大興,有了鞏州、秦州鱗次櫛比的工廠,數以萬計的棉田。

  在過去,城市是消費體,財稅的主體來源是農業。商稅雖可為補充,但商品的主要來源,依然是農村。控制城市,不過是因為城市佔據了關鍵的中轉之地,集中了大量的稅金,並不是因為城市裡面有什麼出產。

  但現在不一樣了,整個陝西地區,工礦遍地開花。由於對人力的集中需求,絕大多數工廠都開辦在城市內外。

  但陝西的地理條件其實並不好,尤其是隴右,在地理上,有著極大的劣勢。

  要不是其他地方還按照慣性,保持著農業為主的傳統,沒有投入到辦廠興業的浪潮中來,陝西不會有如今的繁榮。

  可雍秦商會的主持者,不能不為日後謀算。

  天下戶口增長最快的,還是遠離戰火烽煙不及二十年的關西。多年戰亂結束後的補償性增長,使得未來十年的關西,至少有一百萬壯年男子,不是加入工廠,就是得離開陝西去異鄉謀生。

  雍秦商會對此就預先準備,按照設定好的規劃發展,將陝西過剩的人口向外有序轉移。

  而在這個時代,地域問題遠遠嚴重於後世。土客之爭,更是屢屢濺血,乃至奪人性命。為了維護商會和移民利益,就有了集中遷移,集中辦廠,將外遷的人口和財富,集中在一縣之地。

  石邑鎮只是一例。襄漢線上,同樣有雍秦商會主導的關西聚居地。更多的,還要數沿海的州縣。

  沿海的土地,多是鹽鹼化,不利耕種。地方劃分州縣,主要是按照戶口來設定,平定州縣等級,也是按照戶口,中州多與下州,望縣多與上縣。所以沿海軍州,無不是縣少等低。

  河北滄州,北鄰黃河口,東面大海,位於河北東北,面積幾乎有河北的五分之一,但戶口不多,若大的面積,早幾年就分做了五個縣,基本上集中在滄州西南部。

  棉花能耐鹽鹼,對水的要求也不高。滄州沿海,很多荒地都可以種植棉花,加上北面的七百里城寨防線愈加堅固,故而遷來滄州的西人甚多,辟田辦廠,如今朝廷已經在滄州新設了海興一縣,其中戶口,大半來自陝西。

  滄州南面同樣靠海的濱州,只有兩縣。再南面,已經是京東東路的青州,四縣皆遠離海岸。大片大片的近海鹽鹼地被空置。因而都有許多山西人移居來此,並準備謀求新設一縣。

  在軍州與大議會議員名額緊密相連的如今,新設一州並不容易,但新設一縣,卻還是挺方便。

  天下戶口籍簿,都是在閏年重新登記造冊。確定了人口規模,有了足夠的賦稅,新的聚居點就升格的可能。

  到明年,可就要多出三個縣了。

  至於州府,有自然學會在,其實不需要那麼急。

  一邊是雍秦商會,一邊是自然學會,兩邊相輔相成,不必急功近利。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4
第24章 虛實(四)

  黃裳趕到都堂的時候,已經算是遲了。

  前院院中的鐘台上的指針,告訴黃裳,距離今天的議政會議還有三刻鐘了。

  黃裳本來還想在會議之間,拜訪一下韓岡,特地留了一個時辰,沒想到在府衙那邊,因為一樁突發的案子給耽擱了。

  現在還剩三刻鐘,如果去開會,還算早,如果是去拜訪宰相,卻是遲了。

  開封府本就事多,麻煩也多,日常做得再辛苦,也落不找一個好字。隨便處置個人,背後就能有個某某伯,某某侯,便是以包拯那般鐵面無私,人人敬畏,也沒敢在開封府上做滿三年。

  而黃裳已經做了快滿三年了。

  要管兵馬改制,要管裡坊防火,要管街巷整修,要管河道疏濬,要管商貿往來,要管工廠建設,要管教育考試,開封府本就號稱天下繁劇之地,而黃裳比過去的開封知府,更是辛苦了十倍都不止。

  過去哪家權知開封府,還要管在城牆上修路的?可黃裳得管。

  一邊用能者多勞安慰自己,一邊匆匆忙忙的趕到議政大廳。

  來到廳前,卻見一群工人站在屋簷上,裡面也是一堆生人。轉頭四顧,卻見韓忠彥、許將兩個同僚,正在偏廂裡坐著。

  韓忠彥起來招呼黃裳,「勉仲來得早了。」

  「一堆麻煩事,先過來躲一躲。」黃裳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城牆上的工地摔死個人,本來無事。今天家裡人跑來喊冤,說是發生口角後被人推下來的。」

  許將揚眉問道,「真是故殺?」

  黃裳婉拒了小吏端茶來的慇勤,又道:「哪裡知道,派推官去查了,就這麼耽擱了。」

  開封府,政事、刑名有判官、推官,雞毛蒜皮的瑣事有法曹參軍,維持治安、追捕人犯,又有左右軍巡院,但按照一直以來的慣例,人命案子,是不能交給推官去處置的,必須交由知府主審。

  既然案子上門,黃裳身為權知開封府,自然責無旁貸。雖說這個案子才遞上來,可就是說一句查明後再審,也得用上黃裳一點時間開一次公堂。

  「安心。」韓忠彥安慰道,「等過兩年,就可以推給法院去處理了。」

  黃裳沒好氣,「誰還會做到那時候!」

  三年就受夠了,做五年?那不要了老命!

  他望著議政大廳內外的一群人,指了一指,問:「怎麼回事?」

  韓忠彥道:「通風管道積灰太多,給堵了,正清理呢。」

  正說著,轟的一聲響,從管道口中,讓人毫無防備的噴出一蓬灰來。一陣煙灰籠罩了數丈方圓,站在近前的小吏和堂後官,走避不及,一群工人和小吏全都被迎面噴上。亂鬨哄的一陣,待他們站定,皆是蓬頭垢面,從上到下灰撲撲的一片,只有眼睛裡還能看見白色,地面上更是灰黑色的一片。

  許將看著搖頭嘆:「這議政大廳好是好,就是容易出簍子,上個月還掉下一塊天花板。」

  韓忠彥道,「此廳可避寒暑,一點小事,也算不得什麼了。」

  「還是開封府的灰霾太大了,」黃裳則道,「換做其他去處,不至於才一年,就堵上了通風管。」

  「只是堵了通風管還算好,要是哪一天,燈上出了簍子……」許將沒說下去了。

  「日後換了電燈,會不會就不會走水了?」韓忠彥問黃裳。

  許將冷笑道:「雷火不是火?」

  黃裳笑了一笑,沒去跟許將打嘴仗,「還不知要多少年呢,說太早了。」

  作為都堂主體建築的議政大廳,已經是帝國最高的權力中心。從外表上看,遠遠沒有大慶殿那般雄闊壯偉。僅僅是一間比開封府正堂稍大一點的建築物。

  唯一可算是新奇的,就是擁有了第一套全新的取暖、製冷和換氣系統。

  大號鍋爐燒開的熱水,在地板下的地龍裡流淌。屋角的隱蔽處,十幾處通風口正向內吹著經過濾淨的新風。現在是春天了,所以只是過濾,在零下十度以下的數九寒冬時,進來的風還會經過加溫。

  屋頂的琉璃瓦下,有一套水降溫系統。如果掀開鉛灰色的琉璃瓦,就可以發現下面是密佈的紅銅管道網。比直接在屋瓦上澆水的降溫手段要精巧得多。系統內的冷卻水,利用連通器的原理,由遠處高聳的水塔來提供,這樣可以保證蒸汽抽水機的聲音,不會干擾到議政大廳裡的會議。

  而且到了酷暑超過極限的時候,不僅僅水降溫系統會啟動,從通風管道吹入的新風也會事先經過噴水降溫,琉璃瓦上層更會再澆水,三重措施確保清涼一夏。

  屋內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盞盞油燈。儘管都堂外的大街上,已經安設煤氣路燈作為夜晚照明,但都堂內,由於安全原因,還是使用老式的煤油燈——煤氣和煤油都會引發火災,但煤油燈至少不會爆炸。

  而電力照明系統,已經都堂建造時就在各處樓閣上留好了專門的位置。不過所謂的電燈、電話、電報,在黃裳看來,就像是韓岡當年說的鐵船一樣,拿出來逗人用的。

  按黃裳從韓岡那邊聽來的說法,電力驅動的各種機器,起碼要十年時間才能有點像樣的成果。其中最重要的發電機,更是得二三十年才有可能。說是現有的磁性材料磁性都太弱了,必須合金材料上有所突破才行。只有安裝了強磁性的磁鐵,那樣才能造出合用的發電機。

  現有的電池,在夜裡放點火花沒問題,照著自然學會上刊載的文章,一步步蒐集材料,誰都能做得出來。即使是能長時間放光的電燈,實驗室裡已經有人做出來了。用竹炭絲做燈絲,放入玻璃泡裡面抽氣密封,就能發出比煤油燈亮得多的光。

  不過所謂的長時間,也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要變成煤油燈一樣的照明工具,這麼短的使用壽明肯定是沒希望的。同樣的,現有的電池也只能支撐電燈很短時間的使用,按照韓岡的說法,都沒有實際使用價值,只是有足夠的研究價值。

  「哪兒的話。」韓忠彥卻不認黃裳的話,「前些天,不是說橫渠書院有個學生,弄出了個什麼電燈來嘛?據說是光同熾陽,不可直視。」

  作為自然學會的資深會員,黃裳不得不又解釋,「他那是將一千多件電池連接起來做的。兩極各連上一根木炭,接近了之後,就能發出強光。但時間還是長不了,木炭轉眼就燒完了。」

  方才又捅出一個簍子,這議政大廳眼看著趕不及弄好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跑了過來。

  許將仰起脖子,大聲道,「伯修,我們就在這邊站著?」

  現任中書五房檢正公事是陳師錫,出身福建建州的他,又是一福建子。不過不是章惇黨羽,而是蘇頌提拔上來的。熙寧九年的榜眼,此時能走到這一步,算得上是官運通達了。

  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可不是只是輔佐宰輔處置公事,都堂內部的大小雜事,都要負責,其實就是一都管。許將看似是開玩笑的模樣,可話在陳師錫耳中,已經是在嚴厲的責問了。

  陳師錫忙走過來,「龍圖、內翰、大府,下官方才已經安排人去佈置了,左院的議廳馬上就能安排好。」

  韓忠彥倒是和氣,「那這邊就不要催了,有什麼磨損的地方,正好一併檢查一下。」

  陳師錫應了,韓忠彥又對許將、黃裳道,「沖元,勉仲,我們先過去吧,這邊也是亂,刮陣風就難看了,左院好歹沒這麼多灰。」

  許將、黃裳應了,三名重臣便一起起身,向左院移動。

  韓忠彥走在中間,「不過沖元方才的話也有道理。東西精巧了就容易壞。尤其這機械上的東西。像那齒輪,錯了一個齒,立刻就不動了。家裡的座鐘隔些天就壞一次,壞了就要找人修,隔三差五就能見那鐘匠上門來,我都認得他了。」

  「但沒鐘看時間,已經不習慣了吧?」黃裳問。

  韓忠彥呵呵笑了笑,「是啊,是不習慣了。」走了兩步,又問:「聽說自然學會裡面要修類書了?」

  許將的視線一下就投了過來。

  類書,輯錄各種書中的材料,按門類、字韻等編排以備查檢。最近也是最有名的一部類書,名為《太平御覽》。就是宋太宗詔令宰相李昉等人所編纂。更早,還有《皇覽》,魏文帝曹丕下詔編纂,《藝文類聚》,唐高祖下詔編修。

  基本上這樣的大典籍,都是由天子下令,宰相負責編纂,以彰顯當朝的文治之功,給皇帝臉上增光添彩。自然學會要修類書,不管使用什麼名目,也算是越線了。

  黃裳反問,「是駙馬說的?」

  韓忠彥點頭,「是六哥回來說的。」

  韓家老六韓嘉彥,與韓忠彥年紀相差甚遠,自幼便與熙宗皇帝唯一個養大的女兒趙國長公主定了親事,前兩年才成婚,也住在京中。早兩年就加入了自然學會,資助了好些人,是有名的大資助者。

  「駙馬是誤會了。」黃裳笑著解釋,「學會要編的類書,可不會記錄經史子集,只是將這些年來積累的論文整理一下,自然百科全書。」

  「百科?」許將忽的笑了起來,「科舉的科?」

  要是科舉的那個科,韓岡的心可就太大了。

  黃裳搖頭,「門綱目科屬種的科。」

  「不過學會內部還有些沒把握,畢竟這些年也積累了不少了,但沒有定論還有很多。所以不好做。而且生手居多,眼高手低的,萬一編書不成,可就要貽笑大方了。」

  「那怎麼辦?」韓忠彥問道。

  「所以韓相公就準備先讓人試試手,編一部給蒙學的孩兒們看的小百科全書,練手之餘,更能讓幼【這個也要禁?】童多知道些常識。」

  「給蒙學兒童看的?總是別出心裁。」韓忠彥咕噥了一下,「準備起什麼名。」

  黃裳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韓岡閒聊時,半開玩笑所擬定的名字太怪了,遂搖頭,「還沒定,要等一陣。」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5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25章 虛實(五)

  十萬個為什麼。

  真不知道為什麼韓岡會起這個名字。

  黃裳坐下來時,看見韓岡正走進來,就又想起片刻之前,跟韓忠彥、許將聊天時說的那些話。

  韓岡的確解釋得頭頭是道,但這個名字,聽著還是那麼怪異。

  黃裳搖了搖頭,站起身,與所有同僚迎接宰相的到來。

  剛剛收拾好的議事廳,比起議政大廳那間大會議廳,要小了好幾圈。

  議政大廳,議政們環坐中央,外圍還能讓在京的有職司的朝官一起來旁聽,只是稍稍擠了一點。

  而這間議事廳,圓桌一擺,議政們一坐,四壁下基本上就只留下堂吏上茶的通道了,旁聽的中書、樞密兩位檢正官,負責會議記錄的三位書記,都只能縮著身子坐在角落中。

  不過小歸小,還是有地龍。

  鍋爐裡面的火生得也不知有多旺,韓岡進來時,登時就感覺一陣燥熱,也就沒有往裡走,與議政們寒暄了兩句,直接就坐在了近大門的地方。

  圓桌會議,就是要不分高下,尋常座位都是隨便坐。韓岡這位宰相帶頭,下面的議政們自然是有樣學樣,上首下首,也沒那麼多計較,下首的位置,反倒是參政、樞密們坐得多一點。

  不過唯有上首正位,除非韓岡,沒人會去坐,一直會留到最後,而章惇,一般都是最後到的。

  韓岡嫌熱,坐在了靠門口,執政、議政先後過來搭話,沒過多久章惇也來了,入座上首正位。寒暄了兩句,會議正式開始。

  翻了翻擺在面前的公文,「這麼吧,今天還是先把遼國的事安排一下,不然議論其他事,心裡總是懸著,不踏實。」

  「子常。」韓岡對坐在角落裡的樞密院都檢正鄧洵武道,「你把這幾天收到的遼國方面的奏報都說一說。」

  與陳師錫並列而坐的鄧洵武起身應是,拿起手中的簡報開始向一眾議政通報。

  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陳師錫,樞密院都檢正鄧洵武——他是已經病死的鄧綰的兒子。這兩個職位,從名號上樞密院都檢正更新一點,從實質上,則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更新一點。

  中書五房檢正公事是熙寧年間,王安石為了掌握政事堂,特別設置的職位。有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個大管家的全力配合,任何一個宰相,甚至參政,都能讓其他同僚成為擺設。說新,的確只有二十多年,在百司之中,也就比軍器監、厚生司、鐵路總局等幾個新衙門資格老些。

  而樞密院都檢正,則就是過去的樞密院都承旨,去年才改名。名號雖新,資格卻老。

  這幾年,朝堂上竭力削弱皇帝的影響力,禁軍、三衙在計劃中都要改名,更不用說這個都承旨了。

  本來韓岡還提議改名為秘書令,後來一查,秘書令是中書令的前身,算起來還是章惇韓岡的頂頭上司,當然就給否了。依照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的例,改為都檢正。

  地位上也降了下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不入議政之列,原本樞密院都承旨在許將做的時候,還做了議政,當都承旨變成了都檢正,那就跌到了議政之下。

  不過從地位上說,也沒有比議政差多少。而且能擔任這兩個職位,日後晉身議政,幾乎是板上釘釘。不是宰相夾袋裡面的人,也得不到這兩個位置。

  鄧洵武是鄧綰的兒子,受到了章惇的提攜,他拿著簡報,將最近幾日傳回來的消息一條條的簡要地說了一通,說完,方才坐下。

  「遼國的情況,也就這麼多了。遼偽主發病突然,內外細作安排了不少,一個個卻都措手不及。」章惇搖搖頭,似是無奈。

  「不過有些事是明明白白的,遼國的鐵路,以南京析津府為樞紐,向西連接奉聖州——不過還沒有修好。向東,去往平州,經過遼西走廊,抵達遼陽。向北,卻沒有鐵路。」

  「遼偽帝的捺缽基本上不往上京道去了。但上京道遼國卻不能放棄,為了穩定上京道,不得不將太子放在臨潢府坐鎮。現在遼偽主在南京道重病垂危,偽太子人卻在上京道,且偽主身邊還有一個最得寵愛的孫子。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想必不用我多說。」

  他頓了一頓,環顧眾人,「要怎麼做,才能不錯過這個機會。」

  一片安靜,韓岡低頭看著資料,其他人則不敢貿然開口。

  是張璪打破沉寂,「得讓王厚和種建中先準備起來。」

  章惇點頭,「應有之理。」

  物資、軍隊在河北不缺,人心才是第一位的。北方太平了許久,自然是要盡快轉入戰爭軌道運作起來。

  種建中在代州,統掌河東路在黃河東側的邊防,其實也就是代州和神武軍。

  而王厚在定州,統轄北境防務,他是馬軍副都指揮使,三衙管軍之一,軍中地位遠在種建中之上。

  這是因為定州知州,順便兼任定州路安撫使,而代州,則要聽太原府的分派。

  不過王厚也沒有辦法競爭河北主帥一職。沒有做過同簽書樞密院事,這個武將在都堂中,所能達到的最高位置,就無法像當年的郭逵一樣,成為戰時河北方面的主帥。

  即使韓岡偏向於他,也無法讓王厚成為主帥。而韓岡也的確不會貿然提名王厚。

  一旦王厚為主帥,保不住有多少文臣要在後面使壞,更保不住他手底下的文官會聽話。

  王厚可沒有郭逵那樣的聲望來壓制陣腳,也不可能殺兩個不聽話的文官來證明自己的權威。

  與其那樣壞了事,還不如一切照舊,讓文臣為帥,武將衝鋒陷陣便可。

  王韶擔任過主帥,韓岡擔任過主帥,章惇也擔任過主帥,皆是軍功顯赫。所以重要的不是文武之爭,而是能把事情做好。

  韓岡為自家親家挑選的搭檔是李承之,熊本會跟王厚爭功,甚至打壓王厚,但李承之不會。熊本帥河東,李承之帥河北,這兩個任命也是確定的。

  張璪早知章惇和韓岡的打算,也沒說推薦主帥,只說道:「兩路緊要之地,州將若不知兵,當及早更易。」

  章惇再點頭,「理當如此。」

  韓忠彥道:「知大名府胡宗愈不識兵事,可令他官代。」

  章惇轉頭看韓岡:「玉昆,你意下如何?」

  韓岡一直都在看著面前的北地軍州軍備資料,之前的議論,沒人知道他到底是聽了還是沒聽,聞言方抬頭:「胡完夫看守門戶足矣。」

  章惇微微點了點頭,再回頭看向眾人,挺直的腰背,支起的手肘,彰顯著主導者的氣勢,「我意與玉昆同。胡宗愈在大名四年,官聲不惡,方今北境鎮、定、保、雄諸軍州臨敵備戰,大名為其後,需穩。」

  既然已經確定讓李承之和熊本出外為帥,大名府就不需要資望、品級更高一層的知府。免得前面開打,後面爭權奪利,互扯後腿,到時候,砍多少腦袋也挽回不了失去的機會。

  而韓岡與章惇的交流,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了,接下來戰爭的人事安排,其實宰輔們早有定見。

  「滄州知州現在是令堂兄?」章惇忽然問道。

  韓忠彥點頭,「正是鄙兄正彥。」

  章惇沉吟起來。

  這個沉默自然好理解,韓正彥是韓忠彥的堂兄,治才尚可,但在兵事上無所長才。

  韓忠彥立刻就明白了,他看了韓岡一眼,見韓岡又低頭看文件,遂道,「雄州團練使張利一久鎮開德府,當遷。」

  澶州開德府過去是宋遼兩國交鋒的重要節點,但從京師延伸出來,直抵北境的鐵路,並不經過澶州,如今,就只是一個普通點的州府而已。一直放武將鎮守,只是習慣而已。

  「邃明?」章惇問張璪意見。

  張璪道:「利一老將,在北地久矣,多有建明。」

  章惇等了一下,見無人反對,便道,「那就換張利一吧。澶州滄州兩鎮州將對換。」

  自然無人異議。

  「邊州人事,諸位還有何見解,可暢所直言。」

  鴉雀無聲。

  軍事和人事安排,真正敢插手的議政,沒有幾人。韓忠彥敢說,是他的身份,也是試探而已。

  見無人發言,張璪遂道,「北地緊要軍州,非知兵不除。如今又有張利一鎮滄州,精兵良將濟濟一堂,當無須再更易。」

  「玉昆?」

  「安穩點好。」韓岡點頭附議。

  「那就這樣定下吧。」章惇道。人事安排告一段落,「玉昆,遼國鐵路與我相同,安肅軍是否當加強戒備?」

  韓岡笑了一笑,「子厚兄,反過來才對吧。該加強防備的是涿州。」

  游師雄卻嘆了一口氣,「正過來反過來,都打不過去。遼國在涿州的寨防,師雄前日正好去看過,遼人學得太像了,從外面看幾乎與天門寨一模一樣。」

  「天門寨不好打?」章惇道。

  游師雄沒說話,呂嘉問道:「武學內部推演,一座擁有三十門火炮的棱堡,只要千人駐守,就必須用十倍兵力圍攻,至少半個月以上才能攻下來。傷亡當是守軍的三倍。駐紮天門寨的是定州路第四將,七個指揮,輕重火炮百三十門。遼國在對面是天雄城,駐軍與天門寨相當,火炮數量亦相當。」

  呂嘉問說完,停了一下,見他沒有其他話,沈括補充道,「這推演是在雙方指揮和單位戰鬥力相當的情況下進行的。」

  章惇問:「遼人的指揮和戰力如何?」

  沈括搖頭,「如果侷限在邊寨上,應當不會輸給我們。」

  兩邊軌距都是相通的,主要是遼國在修造鐵路的時候,就連圖紙也是從大宋這邊花費重金收買了相關人員得到的,半點也不敢改動。若是沿著鐵路打,大宋的列車過去都不用改裝。

  但自從當初兩國以方便往來為由,將鐵路互通,雙方就圍繞了鐵路交界之地大修寨防。最近處的兩國城寨,相距僅有五里。兩邊全都是佈滿重炮的棱堡,成了北境國界上最難踰越的防線。

  「樞密院這些年准備的方案呢?」章惇問。

  張璪道,「所有方案几乎都是河北守,河東攻。即使在河北有進攻,也都是以重兵掘壕溝圍困天雄、威雄、定雄三城,而非強攻。」

  章惇沉吟著,「看來只能等遼國內亂了?」

  「遼國會不會內亂,這是必須要確認的。」韓岡道。

  韓忠彥問道,「如果不亂,遼偽太子正常接位,朝廷要不要出兵?」

  沈括咳嗽了一聲,「以括之見,若是遼國國中太太平平,那還是不要出兵。」

  「遼國如今國力,遠不如國朝。且遼國一旦易主,其內中人心必然浮動,若朝廷按兵不動,豈不是給了偽太子翦除羽翼的機會?」韓忠彥又問。

  韓岡道,「必須要等到遼國內戰開始,再決定是否開戰。除非確定開始內戰,不然不當出動兵馬。要是官軍匆匆忙忙的攻過去,逼得遼國內部又和睦起來,那我們可就虧大了。這麼好的機會,多少年才得一次,不能貿貿然給錯失了。」

  韓忠彥抿了抿嘴,不再質問了。

  對於韓岡的回答和章惇的態度,韓忠彥一點都不驚訝。

  章惇、韓岡誰會讓人撿這個大便宜?

  除非章惇死了,韓岡還活得好好的。那時候他來個御駕親征,把皇帝一起帶上,滅遼順帶滅宋,那倒是不怕有人擋路了。

  現在章韓兩人相互牽制,誰都出不了京。

  要是換一個人上來主持滅遼,等成功之後,可就是要多一個競爭者,不成功,章韓則難辭其咎。

  除非遼國大亂,機會難得,否則兩位宰相絕不會出兵。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6
第26章 虛實(六)
  
  「太尉,這次會不會打起來?」秦琬小聲的問。

  「怕了?」王厚放下了千里鏡,回頭反問。

  安國軍節度留後、侍衛親軍司馬軍副都指揮使、定州兵馬都總管、判定州王厚,供備庫副使、定州路兵馬都監、定州路第四將正將、知天門寨秦琬,一前一後的站在天門寨偏北的炮壘頂上,

  新式的稜堡沒有城樓,連城牆都不算高。最高的地點還是城寨四角的炮壘的頂端,在無法放出氫氣飛船的時候,可以給炮壘中的火炮,提供定位指揮。

  站在四座炮壘偏北的一座上,拿起高倍的千里鏡,就能清晰的看見五里之外,遼國天雄城的一舉一動。

  若是兩座城寨裡的守軍出門排兵佈陣,雙方士兵直接就是臉貼著臉。

  不過現如今,兩座城寨要是出門校閱演習,都是在背對對方的方向展開。

  兩座城寨之間的平陸,已經被一座大號的市鎮佔據了。市鎮房舍數千處,從天門寨延伸到天雄城,中間的國境線,是橫貫市鎮一條寬闊大道,而鐵路,從市鎮一邊縱向而過。

  正值黃昏,下方的市鎮中,市場行人稠密,數千道炊煙裊裊騰起,車馬走街串巷,好一派太平盛景。

  但定州路的主帥和麾下大將的話語中,腳下的太平盛景,就像玻璃一樣脆弱。

  秦琬拍著胸口:「只要太尉一聲令,末將就帶著兵馬攻出去。若是皺一皺眉,就不算秦家的人。」

  王厚呵呵的笑了兩聲:「要真的我一句話,你就能領兵出擊,那我倒要皺皺眉了。」

  王厚鬢角斑白,臉頰尖削,倒是應了馬瘦毛長這一句,鬍鬚一尺多長,下半個臉都給遮住了。眼角細碎的紋路多得像漁網,眉心蹙起的川字紋,更是彷彿陝北黃土高原被沖刷出來的深壑。四十許的年紀,看起來已經五十多了。

  在河北幾年,王厚一下老了許多。相比起在京師的時候,他在定州任上的工作,不知忙了多少倍。帶著籌備對遼作戰的任務出京來,王厚的工作從來沒有輕鬆過。

  王厚的父親是已故的樞密副使,自身還是三衙管軍之一,兒子更是娶了宰相家的女兒,這比尚了公主還難得。在軍中無人敢攖其鋒。如果留在京中,尊崇、享受都不會缺。

  但外任地方,卻不一樣了。尤其是在北地邊州,天高皇帝遠,進士出身的文官們可不會像在京師那般,夾著尾巴、縮著脖子做人。

  樞密副使的兒子怎麼樣?三衙管軍又如何?做了宰相的親家倒是要讓人忌憚幾分,可終究還是赤佬對不對?

  王厚日常做得最多的,還是跟文官扯皮,在進士出身的知軍知州面前,他的太尉身份,起不了太多用處。

  就像當年王厚他的父親一樣,但凡想做些事,至少要有一多半放在跟自己人勾心鬥角上。

  那些文臣,一個比一個心氣更高,都想複製章惇、韓岡和熊本的奇跡,出將入相——不,是出帥入相,都只想運籌帷幄,實際領軍上陣,直面敵鋒,他們是不干的。

  也多虧背後有韓岡撐腰,章惇也多有支持,將一干文官調離的調離,打壓的打壓,最後總算把定州路給掌握住了。但除了勾心鬥角之外,正事照樣要做,這也正是王厚辛苦的地方。

  王厚舉起千里鏡,遙望天雄城的的城頭,抬起的雙手遮住了臉上的表情,「沒都堂的兵符、敕令,都以上的兵馬,我都調不動。」

  「朝廷真要打,怎麼可能不給兵符、敕令?」秦璣笑嘻嘻的,「到時候,太尉可別忘了末將。末將可是頭一個向太尉請戰的。」

  「第一個?」王厚又放下了千里鏡,看著秦琬,似笑非笑,「二三四都排不進去了,七八_九還差不多。」

  「誰?!不會是焦晃和苗藝他們吧,太尉明察,這幫子爛賭鬼,賭輸了就渾賴的,欠了錢三五年都不知還的。用他們做先鋒,不是讓北虜笑話嗎?!」

  「你就不爛賭?」

  「末將賭品好哇,當年在河東跟石守德賭意錢,韓相公還讚過末將的賭品。」

  秦琬是昔年河東將領秦懷信的長子,曾在韓岡麾下聽命,跟現在守著皇城的石中信交情極深,甚至都是兒女親家了。石中信還未做官前,是韓岡家丁,改名做韓信,之後立功後又改做韓中信,因功得官後,才恢復本姓。

  「哦,怎麼讚的?」

  秦琬一挺胸,「相公說沒見過末將賭得這麼直的。」

  「那是因為你褲子都輸掉了,還要把褻褲壓上吧。」王厚搖頭,「你這嘴皮子上的毛病,什麼時候改改才好。」

  秦琬嬉笑起來,「太尉明鑒,末將手腕子上的把式,可比嘴皮子上的強多了。」

  王厚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秦琬之前在雄州,就是因為這幅脾氣跟知州、通判、節判、掌書記、錄事參軍全都鬧翻了,最後以生事之罪,降了兩官,調來天門寨任職,沒想到還是這般不知悔改。

  不過,這般輕巧的處罰,也的確不會讓人悔改。對武將來說,降個官根本不算什麼。王舜臣當年都被一捋到底,是以白身權領兵事,現在還不是做到了節度使和三衙管軍,比王厚都要高半級。只要有戰功,兩級、三級,甚至五級、七級,都能一躍而上,這與絕大多數必須熬資歷、待磨勘的文官決然不同。

  秦琬的貶謫,說是左遷,還不如說是以降官為代價,得到了一個立大功的機會。

  不過這個功勞也不好立,靠近市鎮榷場,想要撈錢,只要坐等商人把錢奉上。不僅僅是他這位知寨,就連下面的小卒,想要掙錢都比在京師裡面更容易許多。怎麼保證駐軍的戰鬥力不為腐蝕,就成了秦琬首要解決的問題。

  秦琬自己組成了回易的商隊,然後把好處分給下面官兵。對於絕大多數官兵來說,私下裡做事,賺得並不比現在多,而且還要冒風險,自是現在更好。對於那些不這麼想的,則是被陸陸續續清理了出去。

  現在天門寨通常是一日一操,偶爾一日兩操、三操,訓練得很辛苦,彈藥消耗也極為龐大,甚至引來了都堂的關注和檢查——確定不是因為盜賣而減少。

  不過士兵們能堅持下來,一方面有秦琬的厚待和獎賞,另一方面也因為遼人。就在北面數里之外,同樣是天天放炮。兩座寨子都安在門面上,誰也不願丟臉輸給對面。這麼一年來,兵倒真的是練出來了。

  要不是看在秦琬的確能練兵的份上,王厚也不會容忍他總是這麼輕佻的耍嘴皮子。只是,日常的敲打還是少不了的。

  「你兄弟是太老成了,悶得像鋸嘴葫蘆。你呢,是葫蘆一鋸兩瓣,嘴巴跟身子一般大。玉昆相公給你賜字含光時,怕是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性子。要是沒這毛病,何至於降到一個寨主?」

  「太尉,末將是知寨啊。」秦琬抗議道。

  「能差多少?」王厚哼了一聲。

  大寨知寨,小寨寨主,名號上有區別,但等級也沒差多少。

  對秦琬,他終於沒了耐心,「你就儘管耍嘴皮子吧,看看過幾日,朝廷派來的大帥會不會欣賞你的好口才。」

  秦琬一怔,忙問:「不是太尉統兵?」

  「可能嗎?」王厚冷笑著反問。

  秦琬臉陰沉了下來,也沒了言語。

  王厚心中暗暗的搖頭。

  據韓岡說,原本秦琬可算穩重。也不知是不是給文官們刺激的,變成愛耍貧嘴的毛病,尤其有事沒事愛譏刺文官——這也並不值得驚訝,遼人入寇河東,最大的原因就是代州知州出降,如果知代州的不是怯弱的文臣,遼人連代州過不了就得退兵了。

  不過秦琬是韓岡的親信部將,跟他同僚的文官,即使再恨秦琬,最終也只能把他給趕走。而且還是要找到確鑿的錯處,所有人一起合力出手才能做到。到如今只成功了一次,但秦琬所受的那點處罰,用處罰來講都算勉強。

  總而言之,對於雙方來說,對方都是跟臭狗屎沒兩樣。留著身邊臭,丟了手上臭。

  「會是誰?」秦琬過了一陣,問道。

  「應該是都堂裡面出人吧。想要統轄河北軍事,一個制置使少不了,至少得是宰輔。」

  「宣撫使呢?」

  「宣撫使得宰相了,你說誰會來?」

  秦琬點頭。

  宣撫使的地位太高,需要的資格也極高,向來不會輕易授人,都堂之中,參政、樞密都差一點,兩位宰相差不多才夠資格。而且最關鍵的,是宣撫使兼掌軍政,出去後就是一路諸侯,都堂裡的兩位宰相誰會犯這個錯?最多也只是統掌軍事的制置使。

  「不說這個了。」

  站在炮壘上聊了一陣,西斜的落日已經接近西面的地平線,天空也黯淡了下來。

  遠方的天雄城漸漸模糊了細節,只能看見城上的輪廓,暮色下,燈火一盞盞的亮了起來。

  「先去吃晚飯。」王厚轉身下城,「說了這麼久,我的肚子也餓了。有話,一會兒再說。」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7
第27章 虛實(七)
  
  天門寨中,只要秦琬一聲令下,置辦出一桌豐盛的酒菜,不費吹灰之力。不論是宋國口味,還是遼國口味,都可以隨意指定。

  還能在城外的酒樓,請到當紅的歌妓。雖不能跟開封與大名的伎樂比,但在刨去大名府的河北,完全可以算是頂尖了。

  不過秦琬素知王厚的脾氣,沒有擺下歌舞酒宴,請示過後,就連軍官自有的小食堂也沒去,而是去了底層武官和士兵的食堂大廳。

  許多軍營裡面,士兵是領了飯回去吃,或是各都自己開灶,但天門寨不同。地皮足夠大,修起來的食堂也足夠大,食堂裡面的鐵鍋同樣足夠大。每個都都有一個負責行軍炊事的火頭隊,二十多個都的火頭隊組合起來,可以為兩千多號人分早中晚做飯。

  天門寨主寨的官兵,兩個步軍指揮,一個馬軍指揮,都是類神機營的火器編製,還有一個炮兵指揮,主要是負責寨內的城防火炮。加上衛隊、庫房、輜重、車馬,總計兩千五百餘兵。

  這兩千五百餘人馬,分別駐紮在寨中的五座營地裡。剩下還有些地皮,除了主衙和寨中官員的居所,醫院、校場、學校等必備設施,還建了幾排三層小樓,提供給有家室的低層軍官。從規模上,天門寨早勝過普通的小縣城。

  如果按照西北的分類法,千步城,五百步寨,再下是堡,周長超過四里的天門寨早就可以升格為城了,日後附近的人口多了,還能升格為縣,但在河北,城寨基本上都是仁宗之前修的,也沒有依照標準的分類,全都是寨。滄州沿著黃河一票寨子,但規模早就接近縣了。

  沒家室的官兵,都住在軍營裡,有家室、且在寨中有屋舍的,五日才能回去一趟,平時同樣住在軍營裡。一日三餐都是在軍營中的食堂解決,只有手上還存著餉錢、又正好請到假的時候,才會去外面的快活一頓。

  正是晚餐的時候,食堂之中燈火通明,透過敞開的大門,能看見裡面人頭湧湧,外面還排著長長的隊伍。不過卻讓人驚訝的寂靜無聲,隔了不算太遠,也聽不到裡面的嘈雜聲。

  「晚上這一頓吃得有點遲啊。」王厚走在前面,邊走邊說。

  下了城來,已是暮色靄靄。跟在他和秦琬身邊,已經是一大幫人。有秦琬的親衛,更多的還是王厚的隨行人員。

  聽見王厚問,秦琬道:「一日三餐,要餵飽兩千多張嘴,總得讓廚房裡面有時間多喘口氣,晚上只能遲上一點。」

  「廚房裡是辛苦,不過也得注意著,不要讓他們吃得太多了。」王厚聲音中帶了三分狠厲。

  「那哪兒能呢。」秦琬略誇張的叫道,「一日一操,三餐不吃飽,沒幾天人就廢了,弄不好還兵變,末將哪敢不盯著?我天門寨這廚房裡面,就沒一個胖子!」

  「那就最好。前兩年,廣濟軍的事可別忘了。」

  最可怕的就是兵變。大宋禁軍承襲五季,兵變的傳統源遠流長。鬧得大的貝州兵和廣銳軍就不說了,近年最有名的就是壽州廣濟軍兵變。

  廣濟軍是護衛汴水的廂軍,分駐沿河各州。在汴水運輸漸漸被京揚鐵路取代之後,廣濟軍的成員在經過揀選整編之後,歸入了鐵路總局。

  而被挑剩下,又不願意去邊地屯田的兵員,則被安置到了壽州。軍餉只給過去的六成,而且還是照人頭給,沒有一點吃空餉的餘地。上面的軍官照習慣扣了士兵們的糧餉,同時還因為希望能夠將兵練好,重回正軍行列,又對手底下的士兵訓練得十分苛刻。

  廣濟軍最後的一千多名士兵們為此鬧了起來,殺了幾乎所有的軍官,只留了一個指揮使推舉做頭領。不過他們連本縣都沒出,兵變當日攻打壽春縣城慘敗而歸,兩天後,就在八公山下,被壽州當地的校閱廂軍和地方保甲的鄉兵,聯手給剿滅了。

  由於兩三天的時間裡面,這一千多亂兵禍害了好幾個村子,最後投降的幾百人被憤怒的鄉民打死大半,最後只剩下幾十人,在壽州的法場上走了一遭。

  糧餉若不足,操練得又辛苦,士兵們手上都有刀槍,沒多少人會忍著上面的折磨。就算是現在天門寨這般,能夠吃飽卻要一日一操,放在五代時,多也是要鬧兵變的,可以說再有點事端就有可能會鬧起來。

  「太尉!」秦琬不服氣的大叫了起來,「俺們這可是與遼人臉貼臉的定州路第四將!武衛和雲翼啊!可不是拉縴的廣濟!」

  馬軍雲翼,步軍武衛,都是禁軍中數得著的上位軍額。其中承平幾十年後的武衛軍還被熙宗皇帝讚許過,稱其不遜陝兵。

  秦琬手底下的定州路第四將裡,就有兩個指揮的武衛軍,一個指揮的雲翼軍,還有新編炮軍指揮,哪一個都不是廂軍序列的廣濟軍可比,只是士兵們拿的糧餉就差了幾倍。

  而且天門寨中,又沒有吃空餉的事,士兵的糧餉只會被扣去一月三餐的口糧和菜金,剩下都能到手,這差得就更多了。

  被王厚拿來跟廣濟比,秦琬當然不服氣。不過敢叫出來,還是因為他有個好靠山。

  王厚的隨行人員立刻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知寨怒目而視,而秦琬的親衛則臉色蒼白了起來,畢竟王厚的脾氣,在定州路軍中傳說裡面,不是很好的那種。

  王厚沒生氣,「這幾年,朝廷管得嚴了,尤其是新編各軍,最是忌諱的。」

  秦琬也不叫喚了,「上次回京,相公也對末將說,想陞官,就去新軍,想發財,那就去舊軍。末將聽相公的,在新軍裡安心立功。」

  如今軍中人人皆知,舊式的廂軍、禁軍都沒前途,有前途的,還是神機營,以及以神機營為模板而整編的禁軍新軍。

  更有傳言,當大議會召開,禁軍將不再以羽翼天子的禁軍為名,但在他們這等與宰相極親近的心腹黨羽這裡,就不是傳言了。

  「這話該聽。」王厚微笑點頭,「立功就快來了,好生用心,搏一個封妻蔭子。」

  王厚與秦琬說著話,走進食堂。

  天門寨的食堂,面闊近十丈,深又有數丈,內中兩排巨柱支撐,是城寨內最大的單體建築。數百人圍坐了五六十桌,人人低頭吃飯,鴉雀無聲。

  當王厚剛剛走進大門,幾百人便齊刷刷的放下碗筷,嘩的一聲,整齊的站了起來。在軍官們的指揮下,離開桌子,轉身面對秦琬,以及走在秦琬前面,氣場更強的王厚,齊齊行了半禮。

  「吃飯時不用行禮,都坐下吃飯吧!」王厚提聲,在寂靜的大堂中傳到最邊角的角落裡。

  但起立的官兵們紋絲不動。

  王厚一怔,隨從也相顧失色,就聽見身邊秦琬的聲音響亮,幾字一句,大聲喝道,「各部都有——!入座!吃飯!」

  嘩嘩幾聲,數百官兵齊刷刷的入座就位,拿起筷子,嘩啦嘩啦的扒起飯來。

  王厚、秦琬一眾卻是毫無聲息,時間在他們這裡如同靜止了一般。直到王厚沖秦琬笑笑,「練得好兵。」凍結的時間才彷彿重新開始流淌。

  「太尉謬讚了。」秦琬謙虛了一句。

  「不過吃飯都得排隊?要排多久?」王厚回頭看了看門外,還有很長的一隊,差不多五六百號人在排著。

  「一個指揮一刻鐘。菜湯飯桶都先在桌上放好,帶著碗筷排隊進來,吃完就走。廚房裡面有幫工的,用五分鐘收拾好,擺好飯菜,然後下一個指揮進來。」

  「這順序呢?不能總一家先吃吧?」

  王厚一邊問著,一邊被引到了角落裡的一張空桌旁。

  「末將麾下馬、步、炮四個指揮,加上衛隊、後勤,每月都要賽一場,贏的先吃,輸的靠後。一二三四五這麼排。」秦琬伸出手,「太尉請坐。」

  「都坐吧。」王厚很爽快的坐下,看看桌上擺好的飯菜,與士兵們都一樣,一大盆鹹菜燉魚乾,一大盆帶點油花的湯,一大桶飯放在桌子旁,大略還是白的,不是那種爛掉的黑米。

  秦琬的衛兵過來幫忙盛飯,秦琬在旁介紹,「一桌坐一隊,隊正盛飯,最後才能盛給自己,免得多吃多佔。」

  「今天就不喝酒了。等到日後北上破虜,觀兵臨潢,再與諸位痛飲。」

  入座的一群人,登時齊齊起身,大聲應是。

  「都坐,吃吧,就不客氣了。」王厚說罷,拿起筷子撥了一大口,米很糙,但沒有餿,沒有爛,也沒什麼沙子稻殼,有足夠的良心,再夾了一筷子菜,齁鹹齁鹹,不過天天操練流汗的士兵肯定喜歡,他看了看秦琬,「不錯嘛……」

  秦琬認真的道:「不敢不用心。」

  秦琬的臉上,有著一對充滿了野心的眼睛。有著不斷向上的野心,方能克制自己的貪慾。尤其掌握著他們命運的宰相,是那種眼中揉不得沙子,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卻絕不會給第三次的人。

  「好個不敢不用心。」王厚歎了一聲,連扒了兩口飯,問,「比賽什麼?」

  秦琬稍稍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每個月,五家都要比一通,槍法、炮擊、格鬥、隊列,還有二十里負重行軍,最後看綜合成績。」

  「好折騰。」王厚聽了就笑歎著,然後一聲贊,「折騰得好!就該這麼練。」

  秦琬神采飛揚,「多謝太尉贊!」

  「是你做得好。知道你在這邊大練兵,不過還是親眼看了才知道效果。」

  「明天雖不是比賽的日子,但末將會安排好,讓太尉看看那些小子平日裡是如何用心的。」秦琬說完又呵呵笑,「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天天吃冷飯剩菜,誰幹啊?」

  王厚點頭,「這話有理。路中的兵馬,也該這麼練。」

  「太尉,回去後就移文各部?」隨行中人聽了,試探的問。

  王厚看了看他,「保甲法裡,但逢冬閒,每一大保,都要集中各保甲鄉兵,進行訓練教演。熙河路是最早開始讓各保甲在冬訓時比試高下的。後來推廣到全國,不過堅持下來沒多少。」他又看看左右,「你們知道為什麼?」

  雖然都知道答案,但左右所有人都聰明的搖了搖頭,有人一拱手,「我等愚魯,請太尉指教。」

  「缺錢糧啊。」王厚歎了一口氣,「養兵花錢,練兵更花錢。兵肚子就是沒底的窟窿,上面吃下面拉,有多少能耗多少。一日一操,沒錢誰玩得起?!」

  王厚話越說越快,情緒也漸漸激動起來,他一指秦琬,「他秦含光能這麼玩,那是因為朝廷把過去的兵裁了一批,轉了一批,給這兩三千新軍,花了過去三五倍的錢糧。而且裡面將校,還不能吃不能佔,得把自己爪子放在該放的地方,這才能練出好兵來!」

  「太尉!」幾個陪同王厚出巡的定州將領聽得面赤,「有太尉督促,定州路的兵肯定能練出來!」

  王厚搖搖頭,「自家知自家事,能像天門寨這麼練,只有第一將,第六將算半個,其他幾處能做到一半,我就謝天謝地了。」

  被王厚如此稱道,秦琬倒沒有了之前的飛揚跳脫,「末將本是戴罪之身,非相公如何有今日,怎敢不盡心報之?」

  秦琬只說宰相,不說朝廷,王厚心中暗暗一歎,卻也並不在意。

  一頓飯吃得很快,糙米鹹菜,也沒幾人願意多吃一碗。待王厚吃完,方才吃飯的指揮已經離開了,火頭兵上來收拾了桌子,搬了熱騰騰的新飯菜上來,在門口排隊的那個指揮列隊進門,猶如樹枝分叉,一隊一隊的來到固定的桌旁,整個過程如順流而下,看不到半點窒礙。

  「換個地方喝茶。」王厚清了清喉嚨,還是鹽吃多了。

  依從王厚的吩咐,一行人換了一個地方,知寨衙後的輿圖室中。

  室內正中央擺著五尺見方的沙盤,一面牆上掛著一大一小兩幅地圖,離門稍遠的兩面牆,是兩個大號書架,上面林林總總擺放了十幾個輿圖卷軸,以及大量書冊。

  十幾二十人擠進來,原本還算寬敞的輿圖室,立刻就顯得狹窄起來。

  牆上的地圖,大的是宋遼邊境,小的是安肅軍,都有著比例尺和圖標,上面的標誌,能看到所有已經查明的駐軍和軍事設施。

  房間中央的沙盤,則是更近處的圖示。

  一南一北兩座城,南面是天門寨,北面寫著天雄城,兩城中央,是連綿的房屋,一座座只有指頭大,有街有巷,很是精緻。兩座大城附近,都還有幾個小寨,將大城保護在中央。

  如果仔細對比,除了內部建築物的細節上,兩座城寨的城池結構幾乎是一模一樣,包括炮壘,包括城牆,包括附堡的佈置,都是一樣,彷彿是照著一張圖建起來的一般。

  應該是才做的,王厚瞥了秦琬一眼,這一位,知道自己任務在哪裡。

  低頭看了國境對面的天雄城內外結構一陣,王厚忽然道,「武學那邊在說,十倍以上的兵力圍困,一個月以上的時間,付出三倍以上的傷亡,才有可能攻下遼國設在邊境上的稜堡。秦都監,你怎麼看?」

  秦琬不屑:「一群書獃子,武措大,筆上談兵,」

  「是紙上談兵。」王厚更正,斜著眼看秦琬,「裝粗人裝昏頭了?」

  「末將就是粗人啊。」秦琬笑著,眼神裡透著精明幹練。

  「但玉昆相公信了那些『書獃子、武措大』的話了,過一陣子,要開始輪調各地守將去上……」王厚皺起眉想了一下,「短期培訓班。三班院的那一班人,已經被關進去了,不學出個成果,別想出來領兵了。」

  秦琬愣了一陣,苦笑起來,「又是相公想出來的點子?」

  「還用說?」王厚道。

  秦琬他是武將子,不是卒伍出身,讀書識字那是不必說的,就是兵法,也是從小被家裡教。真的要被調回去參加什麼短期培訓班,他還真不怕不能過關,不過是考試罷了。

  只是他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事,讓在任武將回去上學……莫不是要整軍吧?

  心如電轉,秦琬道:「相公要辦培訓班,肯定是因為有用。等調末將回去,肯定好好學,考個頭名出來,不丟定州路的臉。」

  「好好學那自是好的,不過要在武學裡爭個頭名,可沒那麼容易。」王厚回頭,衝著一人笑道,「是不是,文走馬?」

  秦琬望過去,只見那人黑黑瘦瘦,手腳纖長,站姿挺拔,十二分的精明幹練。

  「末將文嘉,定州路走馬承受,見過都監。」他出列向秦琬行禮。

  走馬承受原是天子耳目,現在是都堂耳目,這位新任走馬承受,秦琬知道有這個人,但還是第一次通名拜見。

  王厚在旁介紹,「文走馬是武學上捨及第,依三捨法直接授官。文走馬,你來跟秦都監說一說,要攻下天雄城,得十倍兵力,三倍傷亡,一個月時間的。」

  秦琬就見文嘉應諾上前,拿起沙盤旁的教鞭,指著沙盤中央,「諸位可看,天雄城從裡到外,完全模仿天門寨的樣式。不僅天雄城如此,東北方向上的威雄、定雄兩城,也同樣如此。都是標準的稜堡,不過……都是過去的標準。」

  秦琬不快哼了一聲。

  文嘉當做沒聽到,繼續說道:「……都屬於老式的稜堡。也就是在普通的矩形的城池外,於四角上修起外凸的炮壘。」

  「每座炮壘中空,上下分三層,裡面能安裝的四寸以上的重炮,只有兩到四門,加上三寸以下的快炮,最多也不過八門而已。不是不想架設更多,只是空間不夠。」

  「天門寨的四座炮壘,六寸炮總計四門,架設在底層,四寸炮共八門,都在頂層,中間一層,是速射快炮,同樣是八門。平均每座炮壘五門火炮。」

  「而遼國喜歡加強重火力。所以遼國在炮壘裡面安裝的火炮都超過天門寨,平均每座炮壘的火炮在七門以上。」

  文嘉說得詳細,秦琬沒說話,只一瞥,他手底下的副將就跳出來,不屑一顧:「都不是什麼秘密了,誰人不知?」

  文嘉涵養極好,依然當做沒聽見,將教鞭又一指,指著兩城中央的市鎮,「位於安肅軍邊境上的石子鋪,本來就是北地的三大榷場之一,僅次於白溝驛,同時也是河北通往遼國的幾條主要道路之一。為了防備遼國,才有了石子鋪附近的天門寨。」教鞭又移到了鐵路上,「也正是有天門寨和天雄城對峙,才有兩國將鐵路修到這條路上來。」

  將教鞭收起,文嘉望著秦琬,「正因為修得太早,才會只在舊時城寨模式上打補丁,修起來十幾年就顯得過時了。當然,也是因為這些年軍事工程學上的發展十分可觀的緣故。」他嘴角揚了揚,「如果將軍上京,可以去武學看一看。或者走一走京郊,按開始修造的時間為順序,參觀一下現已完成的十七座稜堡。看看這些年,軍事工程學的進步有多大。」

  軍事工程學。

  這個詞一聽就是只有韓岡才能生造出來,秦琬自不便說什麼,平靜的看著文嘉。

  文嘉腰背又挺直了一點,小勝一把,有些得意,將教鞭重又一指,點在炮壘之上,「評價稜堡好壞的原則只有兩個。第一、火力無死角,第二、永遠能在一點上集中更多的火力,壓制住城外的敵軍。北境的稜堡,如果用這兩條標準與新式稜堡對比,都不符合要求。」

  「那天門寨這邊要怎麼改?」秦琬問。

  「沒必要改。只要攻下天雄城,兩城成犄角之勢,比任何稜堡都要更堅固。」

  秦琬都要笑了,「那要怎麼攻?不是說得十倍兵力,三倍傷亡,一個月時間嗎?」

  「一個月以上。」文嘉神色嚴肅的更正,又道,「這是在雙方單位戰鬥力相當的情況下進行的推演。」

  雖然文嘉用的生僻詞,秦琬都不明白,但他發現自己竟然能聽得懂整句話。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如果要攻打天雄城,最好調集十倍於守軍的兵力,做好用上一個月的時間和三倍傷亡。」文嘉又補充,還是之前的那番原話。

  秦琬盯著沙盤,「遼國可不會給我們一個月的時間。」

  文嘉道:「阻止遼人解圍,那要靠朝廷和帥府的戰略安排,末將現在說的是攻城的戰術。」

  「如果派出更多兵力呢?」副將忽然道,「天雄城的駐軍不到三千,如果用四萬到五萬的大軍進攻,應當能十天半個月內拿下來。」

  秦琬不滿的盯了副將一眼,整一個丟人現眼。

  「戰場空間是有限的!」文嘉倒是沒抓住不放,而是像老師一樣,認真教導,「以天雄城周圍地理來說,投入的兵力三萬就到頂了——這其中有一萬應該是作為後勤和外圍護翼,輪換攻城的兵力最多兩萬——再多也不會讓城池變得更好打。反而會因為太多兵力聚集,影響了糧秣輜重的調動。」

  文嘉的態度讓秦琬多了些許好感,應該是個認真的武措大吧,有點不通人事。

  「敢問走馬,那究竟該如何打?」秦琬和聲問道。

  「都監在天門寨戍守近兩年,與天雄城也對峙了兩年,想必都監肯定考慮過如何攻打天雄城。」

  文嘉的反問,成功的讓秦琬的那點好感又飛了去。

  秦琬沉下臉,看著沙盤,「我會設法在對方火炮射程之外,引城中北虜出來決戰,爭取一擊破敵。這樣的城池,我不會硬攻的。」他抬起眼,看了文嘉一眼,「如果你們推演的結果,當真是十倍兵力、三倍傷亡、一個月以上,那就意味著真正那麼多兵馬去攻城,只會死得更多,拖得更久。」

  文嘉眉頭一挑,正欲爭辯,忽的聽聞一陣轟鳴,兩三聲連串而來。

  在場的將校皆是神色一邊,這樣的聲音他們再熟悉不過。

  「是遼人的火炮聲。」秦琬笑著解釋,「我們兩邊,每天都會放炮,按時辰來。有時空炮,有時實彈,沖沒人的地方打,就當給炮兵練手了。」

  「都監,還不到戌時。」副將呆呆的說。

  秦琬一震,猛然掀簾而出。

  王厚跟了出來,「怎麼了?」

  秦琬望著北面,肅容搖頭,「時間不對,也許……當真出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28
第28章 虛實(八)
  
  來自北方的炮聲,就像捅了螞蜂窩。

  連著七八聲巨響從天際傳來,如同雷暴。

  井井有條,甚至顯得過於平靜的天門寨,在炮聲後,陡然間沸騰了起來。

  食堂裡正在吃飯的官兵紛紛抬起頭,還在外面排隊的指揮,幾百人的隊伍中有了些騷動,隊伍中的軍官紛紛出列彈壓。

  王厚站在稍後的位置,跟他的隨行人員說話中間,抬頭看了看那邊的人群。

  秦琬從側面看見王厚臉上的表情,臉色就微微一沉,「唉……都是沉不住氣的混賬,讓太尉見笑了。」秦琬臉上帶著尷尬的笑,瞥了那些士兵一眼,心中計較,回頭往死裡練。

  寨中的軍官這是都已經聽到了炮聲,先後狂奔而來。

  秦琬見王厚和他隨從還在說,走上前去。

  跑得急了,軍官們各個大喘氣,問秦琬,「都……監,出了何事?」

  秦琬沒好氣,「誰知道?」

  軍官們相互一看,一齊搖頭。

  「遼狗打起來了?」有人猜測。

  「莫不是弄夜間演習?」又有人猜。

  另一人冷笑,「夜戰演習還開炮?!」

  秦琬就任後,在天門寨中練過兩次夜戰,但槍炮都沒敢用,怕出事。

  以天門寨的訓練水平,都沒敢玩那麼大,天雄城的遼軍都沒怎麼演習過,誰會相信他們敢直接上夜間演習,還敢動用火炮。

  幾個人相互否定,誰都弄不明白,又向秦琬請示,「都監,怎麼辦?」

  秦琬望著聲音過來的方向,「晚飯照常吃,花三、樂文,你們已經吃過了,先上城去守著。炮壘那邊注意支援,值班的人數不夠搬火藥炮彈。」

  兩名軍官應諾,又是飛奔而去。

  就在秦琬吩咐的時候,又是幾下炮聲傳來,隱隱約約的,還夾雜著輕微的砰砰聲。

  連火.槍都動了,這是真打起來了。

  秦琬點了自己的親衛,「去跟衛弘說,最快速度,把飛船升起來。」

  一名親衛飛奔遠去,秦琬又對另一人道,「去放警。號,所有請假離營者,即刻回營。」

  「幾級戒備?」親衛問。

  新的軍事訓練大綱中,數字化的程度很高。就連軍事戒備,也分為一二三和日常四級。

  秦琬學過了,背過了,但是還不習慣在日常上應用。幸好經過訓練後的親兵,知道該問上一句。

  身旁腳步響,王厚跟身邊人說完話,走了過來,「要提升警戒等級了?」

  「請太尉示下。」秦琬躬身請示。

  「你的兵,你的寨。」王厚沒有越俎代庖的打算。

  秦琬應聲,回頭道:「二級戒備。」

  算是不過不失的一個決定。

  來自城衙鍋爐房的汽笛聲響起,短促的接連響了一長兩短的三聲,隔了十幾秒,又重複了一遍。前後五遍,方悠悠止歇。

  還在家中的官兵們,紛紛從小樓中跑出來,滿大街都是人,有一些連衣服都沒穿戴好,邊走便穿衣。

  二級戒備下,內衛馬隊開始在城中巡防,除了歸建的兵士,穿戴有異之人,全都被攔下查問。

  安放在炮壘頂端的探照燈被點亮了,特製的燈罩將焦點處火炬火光,投射到巨大的凹面鏡上,被凹面鏡反射之後,筆直的照射出去。幾道光柱劃破夜空,開始在城外的市鎮、田宅和野地裡來回掃射。

  城門開了又關,進來的是從外面聽到警。號,趕回來的士兵,出門的有幾個信使,帶著秦琬的文書、手令和令箭,趕往安肅城和其他幾座近處寨堡。

  但更重要的是派出去的斥候。幾隊探馬身著黑衣,騎著黑馬從四門散出,分頭去往各個重要地點查探。有去邊境上的,也有要越過邊境。王厚在旁邊看著,聽到秦琬派人越境打探,也沒有阻止,默認了下來。

  而最重要的,則是國境線上的車站。那裡集中了編組站和裝卸場,那裡有著千匹以上的挽馬,數百節車廂,以及上百萬貫的物資。不過那裡本就有一個指揮的鐵路部隊駐紮,車站建築也是以寨堡的制式建造的,有槍有炮,食水不缺,守住一兩天不成問題。秦琬也派人去聯絡了,讓他們保持最高戒備,受到進攻或發現有人劫掠,立刻開火,天門寨會立刻趕去救援。

  一切安排好,王厚、秦琬一同上了城樓。迎面北風來,遠處那座用燈火鑲出金邊的黑影方向,傳來的槍聲如同炒豆一般,比之前更加清晰了許多。

  王厚和秦琬在炮壘上一直在等著,時不時拿起千里鏡,但在鏡片中,連炮火和槍支的閃光口看不見。似乎遼人方面的槍炮發射,並不是發生在面向國境的這一邊。

  半個時辰過去了,所有指揮都結束了晚上的用餐。炮兵指揮全數就位,所有步騎指揮,全都回營進行戰鬥準備。包括原本被派上城守衛的那個指揮,也被調了下來,返回營地等候命令。而派出去的斥候探馬,還沒有人回來。

  這時北門方向,有人來報,說有鄉人想入寨躲避。

  在城牆上的最高處,王厚和秦琬都看見了棄家出逃的百姓,有的打著燈,一條斷斷續續的光流,帶著喧囂的人聲,一直延伸到天門寨這裡。

  至少上千人,不確定是否有奸細的情況下,不能放進寨中來。

  秦琬問來報信的軍校:「他們知道出了什麼事?」

  「下官這就去問。」

  「等等,不用問了。讓他們沿著路往回走。過了葫蘆堤,有村子可以收留他們。」

  「不問了?」待軍校走後,王厚問道。

  「如果知道發生了什麼,直接就會說了。既然沒說,肯定是不知道。問了,反而會有人扯謊想混進來。派出去的探馬,比那些百姓更清楚什麼是軍情。」

  王厚點點頭,沒說話了。從一開始,他就看著秦琬安排佈置,最多問一問,就沒干涉過。

  秦琬則又叫了親兵過來,吩咐道,「等一下去城門,看能走的都走了,剩下不便走動的,打開甕城外門,讓他們在甕城中休息。」

  吩咐過後,他轉回來對王厚解釋,「能往後繼續走的,肯定是能走動的。實在走不了的,也不能讓他們留在外面。我們吃兵糧,畢竟是為了守境安民。」

  秦琬想得也算周全,王厚又點了點頭,算是讚許。

  半夜的時候,食堂那邊抬了大筐的麵餅和大桶的熱湯上了城頭和炮壘,給各處送上了熱騰騰的夜宵。還在營中等候的各部指揮,也得到了他們的那一份。

  王厚和秦琬,同樣就著熱湯,啃起了乾澀堅硬的麵餅。

  王厚將麵餅撕成小塊,一塊塊的丟進湯裡面泡開,「應該不是要入寇了。」

  派出去的探馬,已經回來了兩隊,都說沒有發現遼人入寇,或準備入寇的跡象。還沒回來的,是準備潛往國境對面的探查,需要更多的時間。

  秦琬沒有泡麵餅,用力的啃了一口,嚼著,「那就是內鬥。演習基本上不可能。現在就只能等了。朝廷不下令,看到機會也抓不到。太尉要不要回去休息。」

  王厚搖頭,「再等等看。」

  接下來,始終沒太多消息,北面的炮聲早停了,槍聲很快也停了下來,隔上很長時間才會響上一聲,而且隨著風向轉變越來越弱,最後都微弱到分不清是不是錯覺了。

  到了下半夜兩點多鐘的時候,見北方的確不會有敵軍來襲,秦琬終於下令,一半士兵繼續守候,剩下的回去休息。

  快天明時,派出去的斥候探馬除了一隊之外,全都回來了。最後回來的一隊,有兩人受了輕傷,但帶回了一具遼兵的屍體。

  「遼狗似乎是有人叛亂,打了起來,戰場在天雄城東北面。」抓俘虜卻變成收屍的斥候隊正回來稟報,「本來想抓個落單的問一問,沒想到動靜太大,就只能先殺了。」

  「怎麼把屍首給帶回來了?只帶個首級回來不行?」

  「都監容稟,這事給遼人知道了不是不好嘛?」隊正是秦琬親兵出身,沒有什麼不敢說的。

  「會沒馬蹄印?」

  隊正嘻嘻笑著,「那種事,都監一咬牙,什麼都不認,遼狗也沒轍。留下屍首證據就多了。」

  「你這狗頭,就是嘴熟。」秦琬笑罵了一句,一揮手,「辛苦了一夜了,先回去歇著吧。」

  此時雄雞高唱,東方已白。遼國方向上,一片平靜,看不出半點動亂的跡象。

  秦琬看看王厚,王厚又會看過來,兩人都搖搖頭,折騰了這一夜,卻一頭霧水,實在讓人不痛快。

  而還沒回來的一隊斥候,更讓秦琬揪心。天都亮了,人再也不回來,接下來一整天就沒機會了。

  要是他們在遼境出了事,他受責事小,給了遼人口實也沒什麼,折損了這些精兵就虧大了。

  就在秦琬憂心忡忡的時候,最後一隊斥候終於姍姍而歸,還領回一個年輕人來。

  年輕人二十上下,衣物整潔,身上乾乾淨淨的。不是做工的,也不是務農的,沒有江湖中人的戾氣,謙恭有禮,像個店員。

  他也的確是個商行裡做事的,跟軍隊看似不搭邊,但秦琬卻認識他。

  「這是荀諒,在遼國那邊的商號裡做事,跟他東主一樣,都是末將派過去的人。」先跟王厚解釋了兩句,秦琬就問那年輕人,「荀諒,你怎麼跑回來了?是不是知道什麼?」

  荀諒目不斜視,儘管王厚看起來明顯比秦琬地位高出許多,可他沒往王厚那邊窺視一眼,「回都監,是小東寨出事。情由不知,小人只知道小東寨寨主領兵叛亂,一下就被剿滅了。」

  「小東寨寨主領兵叛亂了!皮室軍的人也會叛亂?」秦琬幸災樂禍的嗤笑了一聲,又連聲追問,「為什麼?有人跑出來沒有?從哪邊知道的。」

  連問幾句,但那荀諒一概不知,最後一個問題才回答說,是他躲在門後,偷聽到街上遼兵的對話。

  秦琬無奈,「你家的東家派你來稟報的?」

  「不是,是小人自作主張。」荀諒一抱拳,「東主三天前去涿州的,要過兩天才回來。」

  又問了幾個問題,見沒有更多的消息,秦琬讓荀諒下去領賞、休息。

  待荀諒離開,王厚問道,「他的東主是什麼人?」

  「他的東主姓卓名順。」秦琬道,「幫末將打理些買賣上的事,是從順豐行裡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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