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459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4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9)

  【好困,去睡了。明天中午有更新。】

  下了一條樓梯,一行人出了站台。

  站台外,不是李膺所知的帶著簡陋編竹頂棚的候車大廳,而是一座園林。

  一條走廊貫通中央,兩側則是假山流水,花圃名木,還有一座風車,在徐徐轉動。從花園的佈置上,完全是第九流,不過這只是一條過道的附屬品,在章回看來,已經是奢侈到夢中都不會出現了。

  走在蔭涼的走廊中,迎面一陣風來,李膺閉起眼睛,好生享受,「京師好涼快。」

  「涼快?」章回瞇起眼睛,瞥了一眼反光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幾座太湖石,「今天的氣溫,至少三十三四了。」

  李膺搖起折扇,「江南濕度大,三十一二度,就能熱死人了。」

  溫度的概念已經出現好些年了,濕度的概念上了《自然》的時間也不短,但將氣溫、濕度與人體對冷熱的感受聯繫起來,還是近來的事。

  章回還記得那篇論文,「韓相公的《氣溫與濕度》?」

  「今年三月號的《氣溫與濕度的測量及意義》。」李膺訂正道。

  《自然》上的論文與世間的白話和文言差別越發的明顯,不過常年訂閱《自然》的學會會員,無不是對此已經習慣,且化為日常了,「中原和江左夏天的溫度不會差太多,濕度不一樣,感覺就不一樣。」

  「去歲小弟在家中自建了氣象箱,用的是學會的溫度計和濕度計,這兩年記錄下來,有不少心得。尤其是與其他同仁的數據做對比,更有些意思。」

  「小弟家裡也建了氣象箱,不過比章九你多了一個氣壓計,是自製的,放不進氣象箱裡面……」

  「聽說過。」章回笑道,「李九你家的氣壓計可是鼎鼎大名,家門口豎一個三丈高的氣壓計,颳風下雨一眼便知。」

  李膺認真的說,「標準氣壓計,用的是水銀,玻璃管超過兩尺五寸一分就行了。但換成水,可就得三丈半了。」

  「說起氣壓,兩個月前,兗州這邊的會員——包括小弟——測量了泰山的海拔高度,就用到了氣壓計。」

  「光是氣壓計?」

  「主要是三角測量法。」章回道,「帶氣壓計,主要是想要確認一下氣壓海拔公式的對錯。」

  「多高?」李膺問出口才發現犯了錯,忙改口問道,「論文出來了嗎?」

  「出來了,應該就這兩個月上會刊發。」章回歎息道,「為了這泰山海拔高度,整整重測了三次。每次都換不同方向,最後才確認的。」

  在泰山之前,華山,五台以及嵩山都測量過了海拔,其結果,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

  有了那三座山在前,泰山高度的真相,就不會引起太大的波動了。只要是學會會員,都有了準備。

  「沒有古人說的那麼高?」李膺問。

  「這是肯定的。但究竟多高,李九兄你絕對想不到。」

  「應該比嵩山高一點吧?」

  「差不多,只高一點點。以太平頂【玉皇頂】登封台為測量點,三次測量的平均值,是五百一十丈又三尺七寸。比嵩山的五百丈不到,是高了一些。遠不如不如華山,五台。」

  這已經是很低了。河東五台山最高處有千丈,華山最高點的海拔也在七百丈以上。而在論文中,被拿來作為高度與氣壓關係證據的青唐之南,黃河水源之地,即使是平陸,也在一千丈以上。

  自古說水出高原,誰能想到,高原之高,泰山上尚不及其半。

  「不過海拔是絕對高度。」李膺道,「相對高度,泰山絕對不低。」

  「奉符縣和濟城的確海拔都不高,這一回是通過濟水來測量濟城的海拔……」

  兩位陷入討論中的氣學學者,目不斜視的從寬闊又空無一人的候車大廳通過。

  專供議政,及享受議政待遇的重臣,候車休息的地方,是一座與敕建寺廟主殿規模相當的建築,裡面則分割出來大小十幾座廳室,每一座,都是近乎於當世頂尖的陳設。

  一人高的穿衣鏡,世間可售千金,這裡每座廳室都有一面。金玉為飾的座鐘,外界也能得見,可其內部零件能由將作監和軍器監的大工親手打製的卻少之又少,甚至能按點敲鐘——這可是外面極少能看到的功能。而這兩樣器物,卻是各廳中最不起眼的擺設之一。

  尋常人能進來一趟,都不免戰戰兢兢,或是目瞪口呆,至少也會讚歎連聲,就像李膺的三名伴當,早就目迷五色,不辨東西,但章回和李膺根本就沒去注意哪些擺設,兩人的精神全都集中在討論上。

  領路的幫辦似乎已經是見怪不怪了,一路從大廳中穿過,來到大廳門前。

  向外遠遠探出的門廊遮住了頭頂的陽光,而四五輛馬車,就一溜排在大廳門口的門廊下。

  無論是烈日還是暴雨,議政們都不用擔心曬了頭,濕了腳,直接就在屋簷的遮擋下上車。

  章回和李膺依依不捨的結束了討論,而聚在一起聊天的車伕們,看到來人,也飛快的結束了他們談天說地。

  當著大門的馬車車伕提著葫蘆,懶洋洋的走了過來,「就這幾位?」

  「好生招待好了!」

  幫辦叮囑了一句,轉頭向李膺和章回告辭,「這些車子都是從開封府調來,駕車的也都是有年資的老手,還請官人放心,可以保證安全。小人還要去守著站台,就不能遠送兩位官人了。」

  李膺和章回道了謝,送走了幫辦,回過頭來,李膺有點急,問車伕,「什麼時候發車?」

  車伕在車踏板上坐下來,「官人不用急,等到正時刻就走。」

  全都是一個式樣,也看不出多少新舊之別,連車伕的穿著也都是一個式樣一個顏色,李膺問道,「你們這也是公共馬車?」

  那車伕躬了躬腰,「小人原本是趕驛車的,現在改趕公共馬車。不過小人這馬車,只有貴官能做,還有韓相公這一回叮囑過的……現在就是兩位了。」

  有公共馬車了,就是每天按照路線跑,京師的重要去處,公共馬車都能到。幾百輛馬車,由開封公交總社管著,而開封公交總社,又歸開封府管。如果韓岡要調馬車,真的只要一句話。

  向第一次上京來的章回,介紹了一下京師的公共馬車,「還要再等五分鐘。應該不會有人了吧。」

  「前幾日,說沒人還是會有人,全都是上京來參加學會,都是從這邊走,小人光是趕車,就賺了幾十貫了。」

  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收入,如願以償的在兩名伴當的眼中看到了羨慕,車伕又道,「不過今天應該不會有人了……」

  但他話音剛落,又有一人從大廳中出來,然後回頭向後看。他的後面,跟著兩人,一個是十五六歲,身上背著巨大包裹,而另一位,已經六七十的樣子,手上拄著枴杖,步履蹣跚,看起來身體並不好,眼睛似乎更差。

  「公公,就是這裡。」

  那個小伴當攙扶著老者,來到車旁。

  章回的心臟猛烈的跳動了起來,向著老者行了一禮,「可是山陽衛公實衛先生?」

  老叟聞聲轉過來,正面一點不錯的對準了章回,但張開的雙眼中只見無光的眼白,「正是衛樸。」

  衛樸,可是當年沈括新修歷書時,最被看重的助手,其以日月食的計算之法聞名於世。

  聽到是這位老前輩,章回和李膺都不安穩了,忙不迭的把衛樸攙扶上車,自己則坐在對面。僕人們都在馬車後部站著,牢牢抓住了把手。

  待三批人坐定了之後,車伕就一聲吆喝:「辰時二刻了,幾位官人,咱這就走了。」

  一聲鞭響,馬車駛出了館舍,拐了兩道彎,出了一重門,前面就是大街了,而車伕,也彷彿打開了話匣子,咕嘟咕嘟的往外面冒著有關京師的趣聞軼事,順便也介紹了京師內外。

  「舊城就是原來五代朱皇帝在的時候,建的都城,就是把老汴州修一修。」

  「新城就是太祖皇帝立國。整整五十里長...」

  「這廓城,就太后聽了韓相公建議,大小炮壘二十一座,已經建好了十七座。每一座就像是刺蝟,插滿了數百門大炮,賊軍一至,這些火炮一輪下去,十幾里內都別想住人。」

  車伕口沫橫飛,貪看著路上景色的章回終於回過來,對李膺笑道:「都說京師皇城腳下,人人都是一副好口才,一張嘴能說得飛鷹墜地,老牛上天,今日一見,此言當真不虛。」

  車伕卻沒聽到這些,仍賣足了氣力,在街上吆喝,「這一路上也不算是進京,只是在新城外走。東京下有開封、祥符兩縣,東開封,西祥符,原本是城內歸開封府,城外是兩縣管,現在廓城將兩縣的轄地都裹了進來,所以祥符縣和開封縣就都算是城裡的縣了。但這兩縣裡還沒改建的田地數不勝數,都在城裡面種田。」

  李膺聞言問道。「開封如此繁華,什麼行當都有,種田也賺不回大錢,你們怎麼容忍得下?」

  「在這裡種田的,都是不缺錢的主兒。」車伕揚起頭,頗感自豪的說著,「別看土裡刨食,一畝地一年也下不來三五千錢,但只要田主說一聲賣,田價能竄到天上去。」

  章回終於有了些興致,「天上,能有多高?」

  「至少眼下的百來貫不算高,沒人賣。」

  「都瘋了嗎?」章回瞪大了眼睛,「這麼貴怎麼還有人買?」

  即使是江南勝地的上等良田,即使是一年兩季稻麥輪種,一年產量也就七八石,出息也不會超過八貫,田主,佃農和官府再一分,每家就不剩多少了——現在江南的米價一石才一貫,這十幾年來,只漲了一兩成——所以許多地方都在田壟邊上再種上一圈桑樹,以作貼補。

  車伕嘿嘿一笑,「東京城的地,站得高一點,就能看見皇城的城牆。別說其他,一畝田地,就是改成倉庫,租出去,一年少說二三十貫,種田能比得上?要是建個工坊,磨坊,鐵鋪,那賺得就更多了,不過這要有手藝。最多的還是建房子,租出去,比種田好得多了。」

  他抬頭看看前面,馬車速度稍稍降了些下來,「三位官人,差不多就要到了!」

  ……………………

  「大人,兒子回來了。」

  兩個剛剛從獄中被釋放的兒子,跪在面前,文彥博也不免動情,顫聲道,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三個兒子被捕,一個從家裡被帶走,一個當著文彥博的面,另一個是從列車上被抓起來。其及甫早早獲釋,但另外兩位,可就吃了大苦頭,這可不是養尊處優的衙內能承受得了。

  文彥博催促著,「快去洗身澡去去晦氣,弄完了,再出來吃點好的。」

  兩個兒子先行離開,但文及甫還在,他低聲對文彥博道,「大人,還是不要跟灌園子再慪氣了。人家氣焰正盛,何必這時候以卵擊石,」

  文彥博的臉就掛了下來,「此仇如何不報?」

  文及甫小聲道,「聽說韓岡正在召開自然學會的大會,而自然學會的會員來自天下各地,可能就是想要通過這些人控制地方的議會和大議會。」

  文彥博不屑之意幾乎要流出來:「烏合之眾,應役之徒,多不過是些鄉秀才,又能有什麼能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0)

  【昨晚熬得太晚,今天狀態就差得很,弄得現在才寫好,讓各位久等了。】

  「到了。」

  隨著車伕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

  玻璃車窗的另一面,是一座巨大的宅院,方才一路過來,最後一段就是沿著這座宅邸的圍牆在走,李膺估摸著差不多有半里多,半邊半里,一邊一里,如果四邊都有一里的話,幾乎就是一座小縣城的規模了。

  李膺的伴當們早就從後面站人的架子上跳下,順手將行李也從車頂取了下來。

  扶著衛樸從車上走下,李膺和章回更清晰的瞭解到這一座宅邸的規模。

  正門橫闊兩丈,兩側向外延伸開去的丈高圍牆,一眼望不到頭。

  登上七級漢白玉的台階,方是正門。朱色的正門門扉上,鑲著一排排銅釘,門楣上方的飛簷高高挑出。

  即使沒看到宅院內的情況,只從外面看過去,也分明是一座高官顯貴家的宅邸。

  莫不是走錯了?

  但抬眼看見門額上自然學會四個大字,這個念頭便立刻消去了。

  聯想到方才車伕說的京師地皮的價格,再看看眼前的這一片深宅大院

  剩下的只是感慨,不愧是是三宰輔,四議政的自然學會。

  寬闊的正門中開,只有兩個家丁裝束的下人在看守。好幾人進進出出,都沒被查問,好像可以自由進出的樣子,但正門的門柱上,貼著報到處的字樣,最下面一個箭頭,指向側邊的門房小門。

  幫忙將所有的行李都放下,車伕便要告辭,「多謝三位官人聽小人嘮叨了這一路,小人這就回去了,三位官人還是早點去報到吧。這幾日來得官人多了,再遲一點,好住處就又少一個了。」

  李膺灑然笑道,「有這般多的同道,就是沒床鋪,挑燈夜話也行。」

  轉過來,李膺對衛樸道,「公實先生,我們已經到了,前面有個報到處,我們是不是這就過去。」

  衛樸年高,一路車馬勞頓,也是累了,聽了點頭,「就聽李公子的,小老兒跟著兩位公子。」

  三人正要動身,就有人迎了上來。

  來人長得有幾分凶相,卻跟所有的知客一樣,將身段放得很低,一開口便是一連聲的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小人剛剛有事進去,怠慢了諸位官人。」點頭哈腰的連行了幾禮,這位知客方問,「諸位這是來報到的吧?」

  衛、章、李三人都將請柬取出。

  來人掃了眼封面,就熟練的一弓腰,將人往裡請。

  「三位官人是來得晚了,所以看不到多少人,前幾天,這裡人進人出,都是過來參加大會的。」把三人領進門房,「還請三位官人過來簽個名,」

  將請柬在報到處遞上去,衛樸,李膺,章回三人都被知客帶著在房間一角坐了下來。

  僕役們如流水一般上來,遞了浸過涼水又擰乾的手巾擦汗,又端上了果子,茶湯。

  李膺和章回面前放著解暑的涼湯,而衛樸,年紀大了,腸胃經不住冰涼的東西,得到了特殊照顧,是一盅溫熱的飲子。

  除了茶湯,還有一盤子西瓜,都是小心的切成小方塊,用一旁的牙籤戳起就能一口吃下,不用擔心髒了手。另外幾碟小果子,一個個玲瓏精緻,都是地方上見不到的時新貨。

  章回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塊西瓜,又抿了一口涼湯,一邊聽著知客的賠話,一邊打量這房間。

  即使是門房,也是寬敞明亮,比章回家中的房舍都要寬闊一些,而且連玻璃窗都鑲上了。

  後面一扇門敞開著,看得見連著一間更寬敞的房間,那應是給客人的僕人小歇的地方。如果是宰輔的府邸,可就是給過來求見的各色人等候的地方。

  李膺也同樣在打量室內室外,看見李膺和章回的舉動,知客就笑道,「這地方是向雍秦商會借的,暫時作為這一次大會的會址。」

  章回有些臉紅,收回視線,李膺倒是對知客的話更在意:「暫時?」

  知客笑道,「再過幾年,再開大會時,就有學會自己的總會會所了。」

  「總會會所?」

  「其實三位官人過來,都經過了預定的位置了。就在到這裡之前的兩里地。一來離車站更近一點,二來地形也更合適建大樓。幾位相公打算用鋼筋砼來建樓,五層高的大樓。」

  「五層高?」

  只有佛塔才會一層層的往上壘,尋常有個三層樓已經夠讓人吹噓了。

  章回、李膺還想細問,報到處那邊就有聲音傳來,「三位官人,已經登記好了,還請簽名。」

  說著,一人捧了一本厚重得像一塊石板的冊子,另一人則拿著三個小布袋,走了過來。

  三人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在又厚又大的冊子內頁簽了自己的姓名。衛樸目不視物,同樣也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在空白處留下了自己名諱。

  簽好了名,工作人員便一人一個布袋遞過來。

  小布袋上有姓名標籤,按著名字,分別交給了章回,李膺和衛樸。

  章回將袋子打開,裡面是一本小冊子,還有一枚黃銅徽章。

  巴掌大的小冊子,用的是鞣制過的羊皮封皮。

  封面上,有著自然學會會員證的鎏金字樣,還是凹凸紋,應該是特製的鋼印壓制而成。

  裡面的第一頁,寫著章回的姓名,籍貫和年甲,以及相貌的簡單描述。後面幾頁,是一欄欄的方格,其中第一欄,已經改了一枚印鑒,只是簡簡單單的年月日,正是今天。

  知客介紹道:「這是官人的會員證,是官人們作為學會會員的憑證,請小心保存,日後每年都要蓋章審核。」

  會員證的小冊子做得十分精緻,李膺嘖嘖稱歎,「跟告身都差不多了!」

  「這是委託將作監下工坊所造,與造告身底本的工坊就隔一道牆。本來是想直接借鑒告身的式樣,後來為避嫌疑,還是用了現在的形制。」

  章回放下小冊子,又拿起徽章。徽章不大,乃是黃銅所制。直徑大約只有一寸,跟二十文的大錢差不多。

  徽章的金黃中,泛著些許紅色,章回覺得,應該是精銅含量比較高。

  徽章正面是帶經緯紋的桑樹葉,是《自然》雜誌現在所用的標誌。而徽章的反面,焊接了一條尾部帶鉤的細鏈子,空白的地方,章回看到了自己的姓名,還有一串草碼數字,正與會員證上一排莫名的數字所對應。在黃銅上端端正正蝕刻下這麼多字,可比鑄錢費時多了。

  一想到數千會員都有這樣的一枚徽章,對學會的實力,章回認識更深了一層。

  「請官人配在胸口,」知客對章回道,指了指他自己的胸前,那裡也帶了一隻大小差不多的徽章,不過不是銅製,而是鐵質。他一邊示意怎麼佩戴,一邊道,「這幾日進出學會,以及用餐,都以此為憑。日後各地分會聚會,也可以用此徽章表明身份。」

  又聽了一陣注意事項,報到總算是結束了。

  方才出去的知客,正趕著這時候進來,「三位官人這幾日的住所,都安排好了,如果有伴當,可擇一人入內陪伴左右。其他人的住所,也都安排好了,一會兒有人領過去。入住的官人,可憑身上的徽章或會員證自由進出,只是不能隨意進入他人居所,而隨行伴當,則不能隨意走動,必須跟隨主人近側。」

  「已經說過了。」李膺心急道,「可以先進去了吧?」

  知客一笑轉身,「還請隨我來。」

  跟隨著知客,一行人,從門房內側,走進這間庭院。

  李膺躍躍欲試,而章回則低頭擺弄徽章,「會員果然不一樣。」

  在他看來,這徽章簡直是是精緻絕倫。之後回鄉,身上佩戴起這枚徽章,再亮出會員證,不知要羨煞多少人。

  「以後想要參加學會的會越來越多。」

  「希望不要放低會員資格的條件。」

  章回由衷歎道,以今日所見,學會的勢力之大,財力之豐,都是之前想像不到的。

  能參加這樣的組織,讓他倍感自豪。

  雖然有些私心,但他不行讓那些只是一知半見就來寫論文,最後敗壞了學會的聲譽。

  「應該不會。相公們應該能把得穩。」

  想要成為自然學會的正式會員,有兩種途徑。

  一個是自己在《自然》上發表一篇論文,另一個就是作為論文的資助人——作為資助人,是可以在論文上列名——只要資助的論文有三篇成功發表,就能夠成為會員。

  這樣的條件,過去還算簡單,但現在已經很難了。

  兩人正低聲說這話,前面迎來一群人。

  所有人都是尋常服飾,即使領頭的兩位一看就氣度不凡,但穿著依舊簡單。

  「是沈樞密和游寶文!」知客傳音過來。

  沈括!游師雄!

  章回和李膺一驚頓足。

  三宰輔,四議政,只是學會的高層力量,就讓世人為之咋舌。

  過去只是在紙面上有所認識,但現在,一下就見到了天下最頂尖的樞密副使和議政,章回和李膺立刻就覺得自己快喘不過起來。

  沈括隔了老遠,便興奮的大聲道:「公實兄,一向可好?」

  一直都是謙和老者的衛樸,站定了,拄著拐平靜得笑道:「托存中兄的福,尚算康健。」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1)
  
  一支火苗微弱的小蠟燭,被小心的放入燒瓶之中。

  幾乎就在同時,蠟燭劇烈燃燒起來。燭芯噼啵作響,隔著透明的玻璃,散射出明亮的光芒。

  一人驚喜,「氧氣!」

  一人興奮,「氧氣!!」

  一人穩重,「別急,要確實證明。」

  同樣的接收裝置收取下來的氣體,被裝進新的燒瓶中,

  細長的藥勺將黑色的鐵粉投入其內,用火一逗,竟也嗤嗤燃燒了起來。

  「氧氣!」

  「氧氣!」

  「……」

  又一支收集好氣體的燒瓶,帶著火星的木炭被丟了進去,一瞬間,就化為一團火焰。

  塞上軟木塞,木炭很快燃燒乾淨,將澄清的石灰水倒入燒瓶,稍稍晃了一晃,透明的瓶壁,立刻就變成渾濁的乳白色。

  一隻手將渾濁的燒瓶高高舉了起來,「這是氧氣!」

  坐著、站著,總計差不多有百多人的大廳裡面,無人否定這個論斷。

  炭氣——木炭,石炭,油,紙,木,只要是含碳的材料,燃燒過後就會產生的氣體——通過澄清的石灰水,就會生成石灰。這是自然學會的會員們人所共知的事實。

  宣講人,也是實驗的展示者,用三個實驗,清楚的證明了從從實驗裝置中收集來的氣體,確定是氧氣。

  坐在最前面的老人率先起身鼓掌,然後帶動了整間大廳內來的所有與會者紛紛起身。

  氫氣燃燒會產生水,這是很早就被確認,在場的許多人,都做過這一實驗。

  但反過來,將水分解成氧氣和氫氣,卻一直沒有人能夠成功。

  直到今天,一位學者,拿著他自己所設計的試驗裝置,向在場的所有人,做出了證明。

  利用電池——電學這一處於研究最前沿的課題中的子課題——對水通電,然後通過特製的玻璃管,將產生的氣體蒐集起來。

  其中一個電極產生氧氣,另一個電極產生氫氣——在氧氣實驗之前,宣講人已經同樣用三個實驗證明了那是氫氣。

  分解水,證明水的非單質性,是自然學會內部公開徵求證明的,二十多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之一。

  如今終於有人通過電池,證明了水並非是單質元素,而是氧和氫結合而成,其結合的比例,是一比二,也就是一份氧和兩份氫,可以生成一份水。所以水分子的分子式也就可以確定了。

  這個實驗,直接推翻了古人的論斷,足以榮耀一生。

  一直都很冷靜的做著實驗的宣講人,這時候也忍不住心中激盪,眼角淚花隱現

  掌聲中。最前排的那位老人走上講台,來到宣講人的身邊,全場都安靜了。

  那位老人,是大宋群臣之首,平章軍國重事的蘇頌。

  走到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的宣講人身邊,蘇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回過頭,面向所有人。

  「十一年前,我們發現了氫氣。」

  蘇頌的聲音中氣十足。

  「八年前,我們確認了氫氣燃燒會產生水。」

  在座的人人點頭,他們其中許多人親手做出實驗,顛覆自己身邊人的觀點。

  「三年前,我們又通過實驗,確認了氫氣和氧氣燃燒,只會產生水,確認了氫元素是水的組成部分。」

  是的,許多會員都是在這個實驗上,明白了為什麼結論必須嚴密。

  這一個實驗是上一個實驗的延伸,但上一個實驗,卻不能代替這個實驗。

  「而今天!……來自陳留的夏興言設計的新實驗,從反方向證明了水由氫和氧組成,並且完全可以確認,這個比例,是二比一!」

  再一次,掌聲轟然響起,為蘇頌的發言,為夏興言的發現,更為這個突破性的實驗。

  從蔭涼的室內出來,頭頂又是烈日炎炎,但根本就沒人在意這點小事。

  所有聽過這場報告的會員們,都在討論剛剛結束的宣講。

  尤其是全新的實驗手段,更是吸引了每個人的重視。

  水能夠電解,那其他的液體呢?油,酒精,醋,鹽水,或是硫酸,硝酸,肯定還會有更有趣的發現。

  這個實驗所用的電池用的是最初級的結構,如果能夠製造更好的電池,提供更強的電力,那電解水會不會產生更有趣的結果?

  章回在腦海中為自己設計著方案,這是他所擅長的領域。

  他兩年前,發現了鏱元素,是從白銅中分離出來,確認了化學性質,並利用分光鏡確認了新元素的光譜。

  當章回在《自然》上看到自己姓名的時候,他只覺得這是他這輩子最榮光的時刻。

  但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章回發現自己不僅要深入研究以自家姓氏命名的新元素,確認化合物,還要與其他同行通過書信交流,並且參加本地分會的活動,更要不斷學習心論文,以保證自己能夠跟上潮流。

  可忙忙碌碌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對物質的研究,陷入了一個瓶頸,始終看不到一個新的成果。而電解這個全新的實驗手段,或許能給自己帶來一點新東西。

  章回沉思著,直到自己下榻的院落,方才清醒過來。

  他問著身邊的同伴,「李九,你下午還有事?」

  「我打算去看一下西十三館的展覽。」

  章回翻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小冊子,有了印象,「河東軍醫院的?!聽說很嚇人。」

  河東來的醫官和醫學生在民間都是鼎鼎大名。天下間最好的外科,但也是解剖活人死人的恐怖故事的主角。

  但在章回這等自然學會的成員而言,他們是《自然》醫學部論文的主力,人體的器官被他們像拆卸機器的零件一樣,一件件的拆了出來,再一件件確認其功用。

  過去,世人只知道有五臟六腑,對於這些臟腑的作用,頗多臆測。而經過河東軍醫院的醫官們的努力,已經逐漸正本清源。

  可不管怎麼說,這次大會,將人體骨骼標本,還有五臟六腑的標本帶來作展示,章回還是有些心中發毛。

  李膺毫不在意,「骨頭長在自己的身體裡,只是隔了一層皮肉,有什麼好怕的?要不要一起去。」他邀請章回。

  章回想了想,搖頭,「我想試試鹽水電解能有什麼效果。這裡應該有實驗裝置的,實在不行,現造也來得及。」

  「那好吧。」李膺沒有多說,一笑而邊。

  這裡的有趣的東西太多了,一刻也耽擱不得時間。

  章回回到房中,開始設計自己的實驗。

  已經住下來兩天了。

  對這裡的環境,章回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無論衣食住行,都安排得比想像中還要好。

  更重要的是,前後左右,皆是追求自然真理的同道。

  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章回跟鴻儒談不了什麼,在鄉里的時候,志趣相投的同伴也沒有多少。

  但他在這裡的鄰居,他的同伴,一切舊雨新知,皆用心於格物致知。

  說起天文,不會扯太歲入三垣,天下大亂云云,而是會說土星環,會說月球的環形山,會說太陽黑子,會討論怎麼更好的磨製望遠鏡的鏡片。

  說起地理,不會說後山山坳好風水,能出貴人,而是會說黃河的泥沙沉積,會說緯度的,會討論發起一次前往南半球的探險行動。

  說到化學,沒人會對硫酸溶解鐵片大驚小怪,說到物理,沒人會說不清桿秤的原理。

  對章回來說,這裡簡直是天堂。

  到了京師兩天來,他都沒想起去逛一逛鼎鼎有名的七十二家正店,去看一看樊樓春色,去瞧一瞧州橋。

  哪有那個空閒時間。

  沒看到嗎?所有來參加這一次大會的成員,全都在一個個展館,一場場發表會,一次次討論中,將東京的富麗繁華拋到了腦後。

  儘管他們上京來的時候,都被家裡老幼,鄉里親朋,委託了各種各樣的購買任務,也有很多人,在坐上列車後,還想著在開會之餘,好生逛一逛東京城,現在都沒空想那些事了。

  雖然沒能與幾位兗州的同鄉住在一起——本來章回與他們約好一起出發,連票也買好了,只是因為家中突然有事,不得不推遲了幾天——不過這也讓他認識了衛朴和李膺。

  李膺雖是富貴出身,卻沒富戶子弟的驕氣,與章回意氣相投。而衛朴是樞密沈括的老友,雖然還是白身,可在平章面前也能說得上話。

  李膺擅長數學,所以這兩日也拉著章回向衛朴請教過。雖沒有攀附之心,但能通過衛朴,結識蘇平章,韓相公,沈樞密這些他所崇拜的對象,章回也不免心情躍動。

  不過……章回忽然發現。

  列屬學會的三位宰輔和四位議政之中,也只有宰相韓岡還沒來過。

  聽說他正忙碌於大議會的籌備會,也不知什麼時候能騰出空來。

  不過作為處置天下大政的宰相,忙碌也是理所當然。

  ……………………

  「玉昆,你不忙嘛。」

  韓岡正閉目養神,聽到章惇的聲音,不得不睜開眼睛。

  「子厚兄,不知何事?」

  「呂吉甫有件事,不知玉昆你聽說了沒有?」

  「什麼事?」

  章惇好似中年婦女一般,說著他人家的八卦,或許有些幸災樂禍的成分在,「余中跟呂惠卿家的女兒和離了。」

  韓岡眨了眨眼睛,「是嗎?」

  余中是韓岡那一科的狀元郎,不過人品為韓岡所不取。也不是說他有多差勁,只是不是一路人罷了。

  自高中狀元之後,余中便娶呂惠卿的女兒。

  說起來,熙寧六年的時候,呂惠卿雖然還未至高位,卻早已是炙手可熱的新黨核心。投資到他身上,在當時許多人眼裡,是一樁一本萬利的好買賣,要不是余中是狀元出身,還得不到這個機會。

  可惜的是,呂惠卿風光不過數載,尤其是向後秉政之後,呂惠卿再無出頭的機會,一直被宰輔們死死壓在京城之外。

  受到壓制的也不僅僅是呂惠卿本人。他的兄弟,他的親族,他的黨羽,也同樣受到了有形無形的壓制。以呂升卿的資歷,其實早就能晉身議政之列,但誰讓他是呂惠卿的兄弟。

  余中身為呂惠卿的女婿,雖說是一榜狀元,可還是只能嘆一句時乖命蹇,熙寧六年的這一科,一甲二甲的進士裡面,余中的進步速度算是十分靠後的,韓岡不能比,但當年排五六七八名的同年都比不上,那就說不過去了。

  一榜狀元,一入官就是京官,不比其他同列,還要先入幕職,再過個兩任四轉,三任六轉,才有機會轉官。也就相當於從釋褐入官開始,狀元郎就比普通進士少了五年到十年的磨勘,而且在晉陞的過程中,狀元郎走得路線也與普通進士不同,速度更快,跨越的階級也更多。

  熙寧三年庚戌科都出兩位議政,狀元葉祖洽便是其中之一,熙寧六年排除韓岡之後,雖還沒有出議政,但其中有好幾人,距離議政也只是一步之遙。熙寧九年和元豐年間的進士,在後面也追了上來,其中宗澤,被視為新星,其晉身議政,只在三數年內。

  余中會認為受到了呂惠卿的牽累,這也是情理中事。但余中會選擇用這種方式與呂惠卿決裂,還是挺出人意表的。

  章惇瞥了眼韓岡,問道,「玉昆你應該不喜歡余中的做法吧?」

  韓岡搖搖頭,他的確不喜歡,即使當初跟王安石內爭外斗,折騰朝堂的時候,也沒說回家去沖王旖撒氣。

  把責任歸咎到呂惠卿身上,這沒問題。在韓岡和章惇的眼中,余中就是呂黨中堅,當然要死死壓在地方上。

  但把離婚當做解決問題的辦法,沒本事,而且沒品。當初余中自己不點頭,呂惠卿還能將女兒硬嫁過去?自己做的決定,結果就該自己承擔。

  「古有殺妻求將,今有棄妻求相。」韓岡微微一笑,「余起此人,我們用不起。」

  「那就給他換個地方吧。」章惇道,「順便幫呂吉甫出出氣。」

  跟呂惠卿斗歸斗,但章惇一直都視呂惠卿為平起平坐的對手,可不是余中此等小輩能夠欺辱的。

  「哪裡?」

  「江南隨便那處軍州吧,不要靠著海路、水道。」

  邊地,港口,或是交通要道,都是能夠建功立業的地方。想要廢掉一個人,直接弄個無事清靜的上州,這是最簡單,也是最讓人無法詬病的辦法。

  韓岡點頭,「過兩日看看哪裡有缺。」

  「還去城外?」

  「不用急。」韓岡笑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2)
  
  「我說章九,你在這兒也悶了幾天了,也該出去走走了。」

  「昨天不就已經說了嗎,我就留在這裡,等大會過後再說。」

  在皇宋自然學會的會所,如魚得水的生活了幾天之後,這一天一大早,章回就被李膺纏上了,這讓章九百般無奈。

  「明天大會就要正式開始,會上有個什麼安排,說不定就沒時間逛了。正好今天也沒什麼有趣的宣講,也沒什麼有趣的討論會。」

  「那是你沒有了!昨天早上為什麼不叫我出去?」章回質問。

  「那個……」李膺只能乾笑。

  「是因為東九號廳的割圓術的研討會!」章回一句揭穿了老底,又質問,「為什麼前天不叫我去?」

  「這個……」李膺還是只能乾笑。

  「是因為睢陽李元居橢圓周長公式的宣講!」

  李膺被連連逼問,反問道,「那章九你今天打算去聽哪一場?」

  章九猶豫了一下。

  大會前的最後一天了,不論是論文宣講會,還是課題討論會,都比前兩天少了許多,只有零星的幾場,而沒有事先在學會登記的討論會,都是閒散性質的,沒有太多參與價值。。

  「……還沒想好。」他說道。

  「你看,果然沒事吧。」李膺苦勸道,「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去走一走吧,順便還能買些東京風物帶回去。」

  「沒什麼好去的!」章回的拒絕依然決絕,「帶回去的東京風物這裡就能買,還便宜……這還是李九你說的。」

  在學會這邊住下來的當天,章回、李膺就被告知,這裡也有代售商品。會員們想要買的東西,只要在代售目錄上,直接跟學會說就是了。委託學會統一購買,還能包印花稅。

  學會內部的人員,什麼幫辦,幹辦,干管,職位都是借用官職的名號,人則都是從相府調來。只是絲毫沒有門前七品的傲氣,心甘情願的為學會的會員們服務。

  李膺早早就去看過了,回來說代售的都是好東西,有些甚至是有錢都難買到——絞纈、蠟纈的棉布全都是行會價,比市面上販賣時要便宜兩成到四成。銀鏡,還有香精,也都差不多,且皆是年內的新貨,而不是庫藏的舊物。

  李膺當時說的時候,章回能看出他有些遺憾,可能是遺憾不能大批量去購買。

  李膺家裡是做買賣的,親戚中有幾個做官,其中一人前兩年在京師裡面,只是近親中沒出過進士。

  李家的買賣做得很大,跟只有幾頃良田的章回家裡不同。所以能讓李膺可著勁的花在格物之道上,據李膺所說,他這幾年,在這上面砸了足足有七八千貫之多。

  如流水一般的花銷,之所以沒被家裡反對,反而得到支持,完全是因為有蘇、韓二相在。同時也希望李膺能走這條路,為李家再掙一個官職出來。畢竟前兩年,宋遼兩國在蒸汽機上的競爭,對只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百姓而言,的確是個驚雷般的刺激。

  李膺之後又說了很多,可見他在家裡的壓力還是很大,只是找不到人傾訴。只有章回這個新結識的外地朋友,才能讓他放下戒心。

  不過章回的注意力,當時全都集中到了七八千貫這個數字上了。天知道,章回也想要在自家門前裝一桿三丈高的氣壓計,再一口氣買上七八台各色座鐘放在家裡,用一台、拆一台,然後每個晴天的夜裡,拿著六寸的望遠鏡去觀察木星的第四顆衛星——至於為什麼只觀察木衛四,而不是木衛三,只因為高興。

  後來章回終於是反應過來,也明白李膺這種不能給家裡帶來好處,一直在花錢的子弟,壓力卻是很大。只要還有一分心肝,成年的兒子就不可能安安心心的用家裡面的錢,卻不能帶來一點回報。但李膺或許因為是商人出身,算學上的天賦極為出眾,可在做買賣上,卻是一竅不通,而且根本就不喜歡。過去在接觸到格物之道前,只能按照家裡的安排,死命讀書,以求能考中進士,幸而現在在氣學上有了些成就,也得到了家裡的認同,勿須去接觸他所不喜的買賣勾當。

  不過這一次,在學會提供販售的特產服務上,李膺沒有表現出商人的貪婪,倒不是因為他不會賺錢,而是他還懂得些人情處事的道理,『這是各家行會看在韓相公的面子上給學會的臉面,如果我們不要臉面,那就真的沒臉了。』

  按照章回聽到的說法,這一次的優待,是各家行會對學會的支持。但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購買數量只能作為禮物,一旦數量多到可以成為販運買賣,就不行了。

  章回並不打算做買賣,身為學會一份子的自尊和自豪感,也讓他不願意多佔學會的便宜,只打算大會結束後,隨便買點就帶回去。至於出去逛街購物,則完全在他的計劃之外。

  「這怎麼能一樣?」李膺還是不接受章回的拒絕,「學會的東西是給你拿回去送人的,在東京城裡面逛街買到的東西,是給自己的。章九。你家離東京雖近,終歸是不常來。這一回是第一次上京,總得好好逛一逛。總不能回鄉後,家裡人問你,東京城怎麼樣?你說挺大。州橋怎麼樣?你說挺長。開寶塔怎麼樣?挺高。樊樓怎麼樣?挺熱鬧。這像話嗎?!」

  李膺彷彿搖身一變,變成了說書人,一張嘴皮子利索得嚇人。

  章回嘆了口氣,李膺終於像個商人了,不論是口才,還有討價還價的本事,都是一個標準的商人。

  「好吧。」章回無奈點頭,但又加了一個條件,「只半天。」

  ……………………

  從學會會所去東京城,有安排好的公共馬車,按時出發。

  章回,李膺,再加上李膺的一個伴當,三人乘上馬車,一路抵達南薰門外。

  馬車上還有其他幾位,不是帶著銅徽章,就是學會裡的工作人員,到了地頭,紛紛下車離開。

  章回三人最後下車,車伕整理了一下馬韁,就要上車轉去預定的地點,去接回程的會員。

  「等一等,等等,等等!」

  一串急促的叫聲,一個漢子提著個包裹,匆匆趕過來。

  跑過來後,連喘是喘,一手攥著車轅:「是去徐家窪的吧?」

  車伕一邊打量這漢子,一邊點頭:「是往哪個方向走。」

  「那就好。」漢子一提包裹,就要上車。

  車伕一手攔住了他,「這車只接韓相公的客人,你是自然學會的官人嗎?」

  章回、李膺就在旁邊,還沒來得及離開。看到他們的裝束,那漢子帶著謹慎的笑容,「莫不是騙人吧?」

  「誰敢拿韓相公騙人?!」車伕沖了一聲,「是不是學會的官人?不是就去那邊等。」

  他一指不遠處的站牌,聲色俱厲。

  漢子嘟嘟囔囔,提著包裹走了。

  「滿地都是車,怎麼他不坐其他車,偏過來擠這輛?」章回看著那漢子,不解的問道。

  漢子正向站牌走過去,才幾步路的功夫,已經被好幾個馬車車伕搭了話,但他卻誰都不理會。

  「官人有所不知。」車伕回手指著車廂上的藍底白字,「這是公共馬車。」再一指其他停在路邊的馬車,「那是私人的租車。」

  「區別很大?」李膺也疑惑的問道。

  車伕看看左右,然後湊近過來,小聲道,「兩位官人以後要謹記,只在站牌下坐公共馬車。官中的車,最是安全。別聽那些拉散客的話,上了他們的車仔細被騙。」

  章回嚇了一跳,「都是騙子?」

  李膺也問,「能騙多少?」

  「輕的也要多破費百十文錢,重一點的……」車伕拿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前兩日,在東八里店那兒,就發現了一具人屍,衣服都被剝光了,幸好身上有胎記,開封府在八字牆上一貼,就給人認出來了。本是上京來投靠親友,沒想到才抵京師就給騙了去,別說投靠了,命都沒了。」

  「這樣啊。」章回打了個哆嗦。

  「官人別擔心,如果是上京讀書的秀才,沒哪個不長眼的敢動心思。方才那一位看著就是行商,所以俺提點兩句,換作兩位官人,過去坐車,人家也是老老實實的送到地頭,最多多收幾文辛苦錢。」車伕嘆了一聲,「說起來,京師比過去好多了。在過去,連縣主都遭過罪,樞密家的兒子也被拐走過,換現在,整個開封城都能給翻過來。管你做沒做,先抓進去,沒犯這一樁,以前也會有另一樁。當真犯了大事,下九流的那幾個行當,比開封府的公人都心急,拼了命都要早點,要不然,一起闖天涯吧。」

  「云南?」李膺問。跟著這個車伕說話,都忘了要去做正事了。

  「云南?」車伕呵呵冷笑兩聲,「那算是好的。西域算中等,最慘的是去嶺南。」

  章回不解,又問,「怎麼嶺南比西域還差?」

  「西域別看偏僻,夏天熱冬天冷,風沙還大,至少病症少。嶺南病症就太多了,水土不服,又沒得好醫官治,去了沒幾個月就丟了命的太多。京師裡面,發配去西域的,轉年過來,大多還能有一兩封信回來,聽說有個運氣好的,在戰陣上見了功,還被赦了罪,發了兩個金發的胡女就地安置。」車伕嘖嘖有聲,滿是羨慕嫉妒,「去云南的種地,過幾年,也能有個夷女娶,也是大多能有封信寄回來,可是去嶺南的,十個有八個再沒音信了。」

  「原來是這樣。」章回點頭。

  卻見車伕突然定住了,「兩位官人還是先回去吧。」

  「什麼?」

  車伕回頭望向來路,眼睛直勾勾,「韓相公的車子剛過去。」

  「宰相,沒聲沒息的……」李膺搖頭不信,卻一下跳上了車。

  章回心頭一跳,也跟著跳上車,「快回去!」

  韓岡終於來了,肯定要趕回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3)
  
  「諸君,韓岡來遲了。」

  就在學會的正廳前,韓岡向迎出來的會員們深深一揖。

  韓岡的確是來得遲了。

  學會的三宰輔、四議政,蘇頌都來過三次了,其他人也都來了一趟。只有學會的發起人,同時也是如今氣學格物一脈的宗師——韓岡,到現在才來。

  但章回沒想到韓岡會為此坦然承認,以至如此鄭重其事的道歉。

  其實在這裡的人們都知道,學會最頂端的幾位宰輔、議政之中,宰相韓岡是最忙碌的一個。

  蘇頌是半退隱,庶政皆不理,只管大事,平日裡空暇得很,所以來過三次。其他輔弼、重臣,沈括,王居卿他們都只來過一次,走馬觀花一般。

  而韓岡,大議會是他提議創立的,身為宰相,每天還有數不清的國家大事要處理,遼人還在北面虎視眈眈,莫說抽出半天時間,就是一兩個時辰都不容易。

  不過韓岡雖然忙碌於國家大事,及大議會事,但終究還是趕在大會召開之前的最後一天,趕來與所有與會者會面,而且坦承來得遲了。

  這讓所有對韓岡翹首以待的學會成員們,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章回感動之餘,跟著其他同仁一起向韓岡回禮。直起腰時,還有些氣喘——是剛才一路狂奔的結果。

  在南薰門,被車伕告知韓相公的馬車出了城,好像正往學會的方向去。不論是原本就不怎麼想出門的章回,還是一門心思拉著章回逛街的李膺,都沒心情再去游賞什麼東京風月了。

  車伕明白章回和李膺的心思,也放開韁繩,直抄小路趕回學會會所。這一路連連揮鞭,將馬車趕得飛快。有好幾次連四隻車輪都離了地。當章回在車中翻騰的時候,甚至都覺得馬車在下一刻散架都不會讓他驚訝了。

  李膺在車中叫著前面的車伕,讓他稍稍慢上一點。別在路上出了事,反而耽擱了面臨宰相清光的機會。

  但章回看見車伕那張因興奮而漲得通紅的臉,卻覺得他根本不是為幫自己趕上宰相,而是他根本就一直在等著一個驅車狂奔的機會。

  章回、李膺和李膺的伴當,三人最後是從車上滾下來的。李膺和他的伴當相互扶著,到路邊的隱蔽處去吐了,章回不比李膺養尊處優,可也是要扶著牆,頭暈目眩了好一陣。當稍稍緩上一點,就看見宰相家的馬車到了大門前。

  見到韓岡之前,對這位傳奇宰相,李膺有很多猜測,更聽過許多傳言。

  但正面相對了,李膺才發現,傳言都不靠譜,而猜測也頗多錯誤。

  他絕沒想像過,堂堂宰相,會如此謙退。

  阻止學會會員行庭參宰相之禮,蘇頌是這麼做的,沈括及其他議政,也沒讓學會會員,以草澤見貴官的禮節,向他們行禮。

  但他們的拒絕,和韓岡拒絕,還是有區別的。

  蘇頌,沈括的拒絕,是禮賢下士,上下依然分明。但韓岡的拒絕,卻讓人很難有這樣的感覺。

  韓岡來得突然,事前也沒有通報,更是輕車簡從,沒有大張旗鼓。

  但是這個消息還是一下就傳開。從門口到正廳的一路上,短短時間內,至少聚集了上百名會員,每個人都想跟韓岡說上兩句,而韓岡也都不厭其煩的跟他們一一談過。

  只隔了數步之遙,能看見韓岡笑容醇和,無纖毫倨傲之色,侃侃而談時,親近猶如師友。

  跟在他身後的兩位少年人——應該是相公家的衙內——也是一派謙和儒雅,亦絕無絲毫紈褲子弟的驕縱。

  就這麼一個個聊過來,很快,所有人都發現,韓岡的記性出奇的好。

  只要報上自己的姓名表字,他立刻就能想起其所發表過的論文,而且還能評說兩句論文中的重要觀點。

  章回的位置稍稍靠後,看見韓岡逐漸靠近,一顆心也怦怦跳了起來。直到韓岡到了面前,準備自我介紹的章回,忽然發現,自己竟緊張得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這位是……」

  韓岡看著緊張的章回,沒有嘲笑,向周圍詢問。

  旁邊有人代他本人介招,「是仙緣章回!」

  「兗州的仙緣縣?那可是好地方。章回……是發現了『鏱』元素的章元復吧。」韓岡這一次,也是立刻就想起了章回和他的論文。

  「是!」章回猛點頭,終於是恢復了一點說話的能力。

  「大膽猜測,小心求證,元復你的那篇論文,深得個中三昧,做研究,就該如此。」韓岡又笑了笑,帶著點戲謔的味道,「不過最重要的,新元素至今已經確認了六種,只有你拿了自家姓氏去起名。」

  章回的臉一下漲得通紅,耳朵都燒了起來。

  「當……當時……」

  他結結巴巴,汗都出來了,深深後悔不該一時頭腦充血,用自己的姓氏去給新元素命名。

  「不要緊張,你沒有錯!」韓岡拍了拍章回的肩膀,環顧周圍,「子貢拒金,子路受牛的是與非,不用我多說了,諸位都知道。為了一篇論文,我等付出了多少心血,最後才得到一個結果。受到褒獎,是應得的!」

  四周都安靜下來,只有韓岡一個人的聲音在迴響。

  「如果付出沒有回報,很快就不會有人願意付出。如果沒俸祿,誰來做官?如果做工沒工錢,連食宿也不管,誰會做工?我們應該學習章元復,而不是嘲笑,更不要故作清高。自己的兒子,難道自己不能起名?沒有這樣的道理!堂堂正正挺起胸來。」

  韓岡一聲輕喝,章回紅著眼睛,把胸口挺起,無比自豪的將徽章亮了出來。

  「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這是力學的原則。有付出,也得有回報,這是氣學和格物的原則,更是日後繼續發揚光大的基石!希望諸君銘記這一點。」

  「多謝相公。」

  心情從地獄直上天堂,章回幾至於泣下,向著韓岡深深一禮。

  「不必如此。」韓岡以平禮回應章回,「你與我是志同道合,包括在列的諸位,還有沒來的那些同道,都是認同了格物致知的道理,有心去探索自然萬物中的道理,並從中尋求到對自己對世間都有所裨益的知識。所以說我們是同志,同心同德、走著同一條道路,或有前後,但無有尊卑。所以不必如此拘禮,日後更不必為尊者諱,為長者諱。對了,該學習,錯了,也得直言不諱,這才是格物致知的正道。」

  一室皆靜。

  執掌天下大政的宰相,竟對他們這些學會會員以同志相稱,除了受寵若驚之外,在場之人,生不起任何其他的想法。

  成為自然學會會員的士人,也許家底豐厚,也許頭腦聰慧,但大多都不是考進士的材料,在鄉里從沒有得到太多的重視,即使作為自然學會的成員,改善了一點生存環境,卻也比不上那一等儒生。

  而宰相卻將他們視為同道,這是何等的光榮,讓那些吟風賞月,視自己為異類的儒生看見,怕不要嚇掉下巴。

  韓岡站定了,沒有繼續再向裡走。

  有些話在這裡站著說,比進廳內坐著說要好許多。

  「氣學,之所以與他學不同,只因是以格物為旨,以事實為本,而不是以聖賢之是為是,以聖賢之非為非。」

  韓岡的聲音,讓人們躁動的情緒冷靜了下來。

  已經直指聖賢了嗎?

  「他學皆從書中來,從父老相承中來,提筆說話,便是古人說,父老說,依故事,不去辨析,不去思考。審問之,明辨之,慎思之,有幾個去真正做了?若是幾千年來,有那麼幾人用格物之法去體察自然,腐草化螢的謬論,螟蛉義子的異說,還能傳播於世?這都不要費什麼心思,只要稍加觀察,就能匡正古人之繆,可惜沒有!」

  章回不自覺地點頭,越是研究自然之道,就越發現古人的見識其實沒那麼深,隨便一舉,便是許多訛誤。

  「沒有對自然萬物的觀察、實驗和總結,就不會發現水是氫氧合成,更不會發現『鏱』元素。」韓岡衝著章回點了點頭,「三代時,已經是金銀銅鐵錫,到了如今,還是金銀銅鐵錫。沒人去想要發現其他金屬,儘管一直都在身邊。或許有人說,金銀值錢,銅鐵錫能造錢,這五金都能造器物,『鏱』有什麼用?」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臉色黯然。

  有什麼用?這是研究中,最常聽到的話語。

  真正沒用的是詩詞,是經義。難道對醫術的研究沒用?難道對氣象的研究沒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進士做官,只能被說成沒用。

  「但我要說,有用,有很大用處。因為氧氣的存在,鐵不可避免要生鏽——對了,五年前被放進密閉燒瓶中的鐵片,現在還沒有生鏽,而對照組的鐵片,則早就鏽光了。」

  這是幾年前,出現在《自然》上的一個實驗,時間跨度很長,今天總算是公佈了結果。

  「可見鋼鐵生鏽,與水無關聯,而與水中溶解的氧氣有關——之所以提起這件事,因為現在有發現,『鏱』能防鏽,當精煉過後的鐵中,摻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鏵』,其強度遠超尋常的生鐵熟鐵,也在百煉鋼之上,更重要的是,將比例稍作調整,新的合金就會極難被鏽蝕,甚至丟入鹽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蝕得也很慢。」

  場中一點點騷動。

  不鏽鋼的意義,不用韓岡多言,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清楚。莫說在場之人,就是隨便在街邊拉一個成年人,問問他不鏽鋼有什麼意義,他肯定能說出一二三來。

  「現在的成品還很少,主要是『鏱』和『鏵』暫時還很難煉製。只能做幾柄傳世的神兵利器。不過,更可以用來製造車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鋼鐵。所以說,一件事,好與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頭腦去想,更要用事實做見證,不能隨便一看就下定論,更不能因為其物不古,便覺得沒用。」

  韓岡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認真的在聽著他的發言,越來越多人聽到消息後,趕了過來,聚集在著院中。

  韓岡稍稍提高了一點嗓門,「說到頭腦,這又是一個今人勝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則思』,又所謂心猿意馬。人之思慮,其由心發,古人是如此認為的。」

  韓岡沒提『從心所欲不踰矩』,但在場的人,比起孟子之言,當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話,一個個都聯想了起來。

  「但是現在,我們通過數以百計實驗,數以千計的例證,終於證明了,他們是錯的。」

  冷熱癢痛,都是通過神經,傳導到脊髓,再從脊髓傳到大腦。而人和動物的行動,又是由大腦控制,經由脊髓驅動全身。

  為了證明這個認識,河東軍醫院的醫官們,將不知多少實驗動物用各種辦法弄死弄殘。為了確認五臟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實驗動物被弄死弄殘。

  這些都是古人沒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話,今人的實驗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個實驗自己驗證一下。

  但沒人敢直說孔夫子是錯的。

  當初在看到論文的時候,很多人就已經在這麼想了,可是在公開場合,還沒人敢說出來。

  現在韓岡說了。

  「心臟的作用就是輸送血液,將富含氧氣的動脈血從肺運到全身,再從全身將缺乏氧氣的靜脈血運到肺中。絕非古人所言,思慮皆出此處。」

  韓岡視線掃過院內,強調道,「縱聖賢亦不能無錯!知識通過觀察和總結而來,通過印證而被世人認同,通過書本和教導來傳與後人,這是積累、傳承和修正過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後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後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僅遠勝有巢氏之時,亦勝過三代之時。今人之食,不僅遠勝燧人氏之時,亦勝過三代之時。故而今人智識是學自先人,又加己識於其中。其勝於古人,乃是理所當然。不勝之故,乃其不學不思也。」

  宰相的演講,主旨既是今人勝古。

  即使區區學會的會員,在知識上,也能勝過古之聖人。

  騰起的虛榮心和自豪感,於每一位在場會員心中盤繞。

  同樣的話,親耳從宰相口中聽來,感覺遠比《自然》上的評論更直接,也更有煽動力。

  同樣的話,說在會員們剛剛抵達時,和說在已經感受到學會作用的現在,給人的感覺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熱,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輪的研究當中。但耳邊卻聽見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的友人疑惑的低聲,

  「相公……這是要做什麼呢?」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4)
  
  文府正是兵荒馬亂一般的風景。

  前院停了七八輛大車,十幾堆箱籠擺在一旁。

  十幾名家丁在太陽底下忙上忙下,將箱籠擺上大車,

  為了文府的體面,這些家丁都沒打赤膊。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最後結起了一層白花花的鹽漬。

  幾名家丁站在箱籠堆成小山的大車頂端,正整理著拋上去的繩索。看見文及甫回來,躡手躡腳的跨過箱籠,跳下車來,跟同伴們一起,向文六衙內行禮。

  馬車上的箱籠搖搖晃晃,文及甫抬頭看得直皺眉頭。

  如果是一路坐馬車走官道回洛陽,肯定不能這樣裝貨。但只是出城去車站的幾里路,倒是不用擔心裝貨太多,路上一顛簸就斷了車軸。

  迎上來的都管察言觀色,立刻就衝著家丁們大聲叫道,「都綁緊點。」

  家丁們立刻忙碌起來,剛剛下車來的幾人,又開始往車上爬。

  「還有多久。」文及甫不耐煩的問道。

  「快了,快了,六郎放心。」都管沒口子的保證。

  「申時前一定要弄好,送到車站裝車!」

  文及甫說完,就往裡面走,身後又聽見都管的叫聲,「再快一點。別偷懶,仔細你們的皮。」

  文及甫的臉色陰沉了幾分。

  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如果是過去得用的管家,一言一行都帶著簪纓世家的風範,絕不會如同粗漢一般大呼小叫。要催促家丁,不要說話,一個眼神過去就夠了。

  可府中的幾位老都管,在之前的案子中,都被拘入衙門一併審問。

  為了能脫身,不得不將罪責推到他們身上,這才讓文及甫兄弟能夠脫罪和減罪。

  文府在開封洛陽兩地,總計十幾名同時受拘的大小管家,兩個被定罪,流放西域,遇赦不得歸,一個在獄中重病,放出來兩天就死了。剩下的倒是都釋放了,也不知他們在獄中招了什麼,不敢再放在身邊,全都趕去鄉下的莊子上了。

  少了這些得力的身邊人,新上來的一沒經驗,二沒能耐,家裡許多事都亂了套。這樣的小動作,也許稱不上狠辣,卻讓人噁心透了。就像出去辦的事,一點點的小絆子,讓人實在是忍無可忍,卻又發作不得。

  讓人通傳了之後,文及甫走進書房中。

  只有文彥博一人在書房中等待回信。文及甫的兩位兄弟在釋放後的第二天,便被文彥博匆匆趕上了列車,返回洛陽將養。只剩文及甫一人在身邊服侍。

  「都安排好了?」文彥博放下手上的報紙,問道。

  似乎是因為賭了一口氣,文及甫感覺自己的父親這幾天來反而更加精神煥發。

  「已經好了。」

  文及甫沒提安排回洛陽的專列時,在鐵路局裡,受到的諸多刁難——若是文彥博想得到,也就不用多說;要是想不到,說了,反而會惹老父平白生氣。

  文彥博的態度中,也看不出他是想到了還是沒想到,「那就早些回洛陽。」

  在東京城中,灰頭土臉了一番之後,文老相公終於不再把自己的臉皮往兩府諸公的巴掌上湊,收拾行裝,灰溜溜的準備打道回府了。

  在外人看來,就是這樣。

  但文彥博絕不會承認,他這不是逃竄,而是轉進,要換個方法繼續進攻。

  「六哥,你準備好,回去之後,就選個議員出來。到時候,看看韓岡會怎麼辦。」文老相公拿下鼻子上的眼鏡,拿了塊麂皮擦著本是光潔無痕的鏡片,「既然韓相公如此熱情,我等又怎麼能不識好歹,自當共襄盛舉。」

  「兒子知道了。」文及甫點頭。

  不管最後大議會的議員名額怎麼分配,落到一州一府上的名額,終究不會多。僧多粥少,以文家在洛陽的勢力,最多也只能拿到其中一個大議會的議員名額。在幾個兄弟裡面,落到自己的頭上,文及甫當然不會拒絕。

  「為父已經寫了信,勸說幾位老朋友也出來選個議員。想必三位相公定會樂見其成。」

  文彥博得意洋洋的捻著白鬚。

  文家寄信,現在使用的是朝廷的郵政系統,被拆看已經是意料中事。

  如果看到自己,終於不再爭論,『俯首低頭』,章惇、韓岡的臉色,想必會很好看。

  文及甫沒有附和,等了一下,道:「大人,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文彥博不在意的睜開眼。

  文及甫道,「兒子回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韓岡出城了。」

  「出城?」文彥博兩條雪白的長眉皺起,「去哪裡了?」

  「應該是往自然學會的會所去了。」

  『哦。』文彥博像是鬆了口氣。「就是那個自然學會的第一次全國大會?蘇頌去了三次,他也該去了。不知又會有什麼新奇東西。」

  文彥博的口吻,就像是在看百藝表演的時候,猜測下一個節目。

  文及甫的眼睛落到了文彥博方才正在看的報紙上。

  頭版,二版,三版都少不了有關這一次大會內容。甚至壓倒了正在舉行的大議會籌備會。

  好奇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對身邊常見的事物,突然冒出個讓人匪夷所思的論點來,這當然會吸引到絕大多數人的關注。

  浮力原理為什麼能引起轟動?就是因為從再尋常不過的河船上,引申出了一個讓人瞠目的飛船。

  相反地,經義不論做得多好,也就只有些儒生會感興趣,即使有什麼超乎想像的新釋義,也只能驚到幾個內行人。

  蒙學之中,講習經義的課程上,十個人裡面有九個人會昏昏欲睡,但換成是各種各的新玩意兒的自然科,十個裡面倒有十一個會興致高昂。

  文彥博感受到了兒子的視線,一張老臉上看不出羞惱,語氣中倒是洩露了幾分,「老老實實的造槍、造炮、造蒸汽機就好,摻和什麼大議會?」

  文彥博並不是反對韓岡所帶來的一切,他的鼻子上還架著黒木框的水晶眼鏡。

  回想起二十年前沒有眼鏡的日子,文彥博已經無法想像若沒有眼鏡問世,自己這二十年要怎麼過日子。

  就算是閉月羞花的絕代佳人,如果看不清面目,也跟粗笨的村婦沒有多掃區別。

  對因大量的人體解剖而為人詬病的河東軍醫院,文彥博在痛罵其喪心病狂之餘,也很享受軍醫院的研究在醫學上帶來的進步。

  去年的這個時候,已經去世的王拱辰的曾孫子,突然患了絞腸痧,一干內科聖手束手無策。王家人,只得簽了生死自負的協議,將其送上手術台。雖然風險很大,但還是安安然然的救了回來,只是肚皮上多了一條蜈蚣樣的長疤。

  按洛陽醫院的說法,現在只需要發明一種強效殺毒、防止感染的藥物,就能將開膛破腹的手術推廣開去,日後再不用懼怕絞腸痧等過去的不治之症。

  文彥博覺得這樣的研究很好,醫官們將一輩子的精力都投入進去,沒必要摻和什麼政事。研究蒸汽機的就一輩子去研究蒸汽機,弄上車,弄上船,能弄上飛船就更好。還有研究天文地理的,有專門的衙門養他們。研究格物之道的,就一輩子在裡面研究,不要想著干預國事。

  所謂各司其職,士大夫秉政治事,小人則盡可去做醫卜星相,去行農、工等事,只要不造反,朝廷會很樂意見到一個對國家有所裨益的技術。

  「可是,大人。」文及甫道,「蘇頌,韓岡如此看重學會,會不會這一回選舉,他們會將學會會員派出來參選?」

  「都是些不成器的。成器的早就去考進士了。」文彥博並不是很擔心,自從太宗、真宗大力抬舉進士,只要讀書,無不是先去考進士,考不中進士的才會去研究其他東西。

  「可進士都不會留在在地方上,留下來的人裡面,很多都是自然學會的成員。」

  而且韓岡還在鼓勵士人去考諸科。尤其是明算,明工兩科,都是韓岡的自留地,只要去考這兩門,都可算是他的徒子徒孫,至少也是受到了他的恩惠。

  進士的數量不多,諸科的數量也不多,但相比起進士的遠大前途,諸科就差了許多,留在地方上成為議員的誘惑力,可比在朝廷裡面做官要強很多。

  「緩不濟急。」文彥博依然不屑一顧,「試問學會會員裡面哪個更多?貧戶,還是富戶,官戶?」

  富戶,官戶,早就有了自己的傾向,大多數還是對新法頗多微詞,如果有改變的機會,為什麼不改變?

  學會會員也許對韓岡有感激,有崇敬,可作為家族中的子弟,又怎麼可能與家族為敵,最後肯定會遵從家族的意願。

  什麼叫做底蘊?什麼叫做世家?什麼是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絕不是一家貧戶出了一個進士,就能算士大夫的。區區寒門子弟,即使做到宰相,也絕不會明白這其中的關鍵。

  文彥博呵呵陰笑,又一次重複這幾日一直在說的話,「讓那灌園小兒,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ps:推薦兩本老作者的新書。

  一本是歷史穿越的老前輩淡墨青衫的新作《大明1617》,自晉商的角度開局,十分新穎。當年淡墨青衫的《大漢龍騰》,《清明上河圖》都是讓人欲罷不能的佳作,這一本也同樣值得期待。

  另一個是《盜宋》《葬明》的作者寒風拂劍的轉型新書《爭龍道》,有人間爭霸,亦有神道之爭,雖然整體架構才開局,依然值得期待。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5)
  
  「韓相公去了學會。」

  「嗯。」

  「楊潛古【楊汲】午後從封丘門出城去了。這幾日他從北門出城多次,可能都是去會他的外宅——楊潛古的外宅就安置在門外的三清台……但孫兒覺得沒那麼簡單。」

  「嗯。」

  蘇象先抬頭看了眼祖父。

  蘇頌靠在躺椅上,眼睛閉著,只有簡短的鼻音回應,根本弄不清他到底睡沒睡著。

  蘇象先嘴動了動,然後低下頭。沒能得到預想中的反應,他只能繼續唸著手上的密報。

  「沈樞密告病,鐵路總局諸官登門探問,只有方興未至。」

  「嗯。」

  「王中正午後出宮,去了郯國公府上。」

  「嗯。」

  「王舜臣今天又帶著人去賽馬了。」

  「好逍遙。」

  蘇頌終於睜開眼,有了點不同的反應。

  宰相、樞密、議政的行動,都沒能讓他一開金口,反倒是王舜臣這個粗鄙武夫的消息,得到了蘇頌的反應。

  蘇象先想了想,試探道:「這一位是在西域獨尊獨大慣了。」

  「提三千兵馬遠征荒漠萬里,以萬餘孤軍鎮守西陲十年,性子弱點,早就給人吃了。」

  「怕是在京師待不住。」蘇象先大膽的說道。

  蘇頌瞥了孫子一眼,重又閉上了眼睛。

  蘇象先一愣神,然後低下頭去,雙頰火辣辣的,羞惱的火焰在心中滿溢。

  蘇頌忽然又睜開眼,充滿了壓力的眼神,彷彿一盆冰水澆到蘇象先的頭上,「沒其他事了?」

  蘇象先明白方才的失態,讓自己在祖父面前大大丟分了,忙收拾心情,答道:「還有是潞國公的事,剛剛上車回洛陽了。」

  「嗯。」蘇頌對文彥博的行動,看起來毫不關心,只是他卻向蘇象先問了意見,「有什麼想法?」

  蘇象先弄不明白蘇頌的想法,老老實實的回答道,「……潞國公老糊塗了,才一次次丟人現眼。」

  「沒糊塗,精明得很,就是不聰明。」蘇頌抬眼看了自己這位太愛表現的孫子,強調道,「可以不太精明,但必須要聰明。」

  蘇頌就看著孫子的臉皮蹭蹭的紅了起來。

  兒孫從來都是不讓人省心的。人已暮年的蘇頌只能嘆息。

  儘管有考中進士的能力,可因為距離宰輔過於接近,就以為自己有了做宰輔的能力,相當於半個宰輔了。紈褲子弟的通病,自家兒孫從來也不缺。

  缺乏足夠的自知之明,就如大議會籌備會的一干參加者。

  籌備會就是扯淡會。

  會上唯一確定正在做的事,就是浪費時間。

  其實籌備會最終公佈的決議,現在就已經放在了蘇頌的書房中。將會在三到四次的籌備會之後,以憲誥的名義發佈。

  最基本的就只有九條,按韓岡的說法,定下來便是萬世不易之法。

  剩下的怎麼選舉,怎麼議政,都可以慢慢談,日後有不合時宜之處也可以改,唯獨憲誥的內容一字不能改易——在蘇頌看來,這只是修飾性的用語,用來區分重要和不重要的條款而已。

  當然,不管韓岡的用詞是否準確,這些內情是不會告訴參與籌備會的一干致仕老臣和元老子弟。他們看到的初稿,多達數十條、上百款,預定的憲誥九條便隱入其中。

  當與會者想嘗試一下手上的權力的時候,便可以將這些並不重要的條款逐步刪去,以示做出了退讓。不論他們中間會不會有人看破——在蘇頌看來,這個可能性並不小,被邀請來的人們中間,缺乏眼力的蠢貨並不多——以宰相之尊,能坐下來像模像樣的給人以討價還價的餘地,無所謂真情假意,已可算是給予了與會者足夠的尊重了。

  在文彥博被處置掉之後,嚇得噤口不言的其實並非少數,若非暗伏了內應在其中,這個進二退一的計劃就要大打個折扣了。但在內應的鼓動下,加上韓岡、章惇的示弱,才兩日功夫,又有好些人已經搞不清自己有幾分斤兩了。

  是要讚一句章惇、韓岡的準備充分,還是得嘆一聲利令智昏是萬古不移之理?

  越是看孫子,蘇頌就越會想起不知那些不知自己輕重的與會者,也越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先下去吧。」蘇頌是當真疲憊了。

  「祖父大人!」

  蘇象先沒有想過去一樣,聽話的離開,反而是站著沒動。

  「怎麼,還有什麼想說的。」

  蘇頌抬起眼皮,心中越發不喜。

  蘇象先見蘇頌神色嚴峻,原本的決意登時就消散了大半,勉強聚起殘存的意志,道:「孫兒斗膽,想問一下祖父大人,究竟想要做何事?」

  蘇頌臉色沉肅,「此話何意?」

  蘇象先開了頭,倒是膽大了起來,「朝廷機密,孫兒本不當多問。可祖父與章、韓二相公相與謀劃,究竟欲使天下往何處去,孫兒斗膽,還請祖父告知一二。」

  蘇頌心中一沉。

  因為他的身份,蘇家就處在風尖浪口之上,為了能讓家族安穩度過,不得不讓子孫都參與了進來。

  只是兒孫的資質都不能讓人看好,有許多機密事,蘇頌都沒有對他們說。只打算藏在心中,日後帶到墳墓裡去。

  或許在參與進來後,看到形勢的變化,兒子們心中都有幾分計算,只是這麼長時間了,都沒人敢當面問他。倒是這個孫子,愣頭青一般,竟是問了出來。

  可蘇頌不敢確定,這真的是蘇象先自己的想法,「此問是爾父教唆?」

  對祖父的懷疑,蘇象先一口咬定,「是孫兒自己想問的!」

  蘇頌盯著孫子的臉,想看出點什麼,「兩府想要做什麼,難道沒有公佈出來?要當真是機密,怎麼會讓你們摻和。」

  蘇象先道:「太后重病,天子受拘,祖父一時權勢赫赫,又云與天下士大夫共治,由不得孫兒不擔心日後。」

  「你當我等要造反?」蘇頌驚覺自己是不是對家裡說得太少了,以至於他們都有了不該有的擔心,「今年你也能考進士了,史家書當已精讀。可看過史上誰家造反會如此大費周章?縱使欺世盜名如王莽,亦是設法大權獨攬,而不是分權於外。」

  蘇象先向外張望了一下,低聲道,「此正是孫兒所懼之處!」

  蘇頌面無表情,拍了拍身邊的小幾,「說來聽聽。」

  蘇象先在蘇頌身邊坐下,湊在耳邊,「祖父若欲謀求大位,孫兒寧可先死於此處,亦不敢為此無謀之舉。」

  蘇頌心頭平添幾分悲涼,難道在自家子孫心中,自己就是如此心懷不軌之人。

  「你祖父知道自己的年紀。」蘇頌冷言道,用儒門的忠孝之說,這孫子怕是不會信了。

  蘇象先又道:「若祖父欲為他人謀虎皮,孫兒不明,這又是何必?」

  「非也。章子厚、韓玉昆皆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事。」

  蘇象先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以祖父所行之事,卻仍懷猶疑之心,首鼠兩端,蘇家亡無日矣。」

  蘇頌偏頭注視著孫子,「你可曾面睹天子聖顏?可知道天子的性情如何?稟賦如何?」

  「孫兒未曾得沐清光。天子性情稟賦,亦只能是人云亦云。但英睿是皇帝,昏庸也是皇帝。只要他還在大位上,一切都與臣子不同。」

  蘇頌搖搖頭,有些話他不能說得更深了,「相信韓岡,時間在他一邊。」

  是的,時間在韓岡一邊——儘管這麼說肯定會讓孫子想歪掉——但蘇頌並不介意。

  對蘇頌而言,與其說他相信韓岡對天子壽數的判斷,還不如說相信韓岡的年齡。

  二十年的時間,就讓天下大勢為之一新。換作是二十年前,說給誰聽,誰又能相信?

  以韓岡的身體狀況,至少還有三十到四十年的壽數,這是當朝宰輔無人能夠企及的壽數。

  對於天水趙氏,蘇頌的確有感情,但對自己的成就,蘇頌的感情更深。

  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畢生的成果,被後人給毀去。

  『君王應天,不屬人事。群賢共治,議會監之。』

  聽起來就有幾分不靠譜,其實『用處不大』——這話是韓岡本人說的。

  說是用處不大,說白點,就是沒什麼用。

  壓根沒什麼用——如果沒有武力支持的話——這是蘇頌自己的理解。

  缺乏武力支持權力,就像被剪下來的鮮花,看著依然漂亮,實際上轉眼就枯萎了。

  現在選出來的議員之中,九成九是抱著有便宜不佔是傻瓜的念頭。

  蘇頌根本就不相信他們會堅定地維護大議會。

  一旦皇帝重新掌權,他們山呼皇帝萬歲的時候,肯定不會記得什麼群賢共治,只會說蘇賊、章賊、韓賊蠱惑人心,一時不查受其矇騙,實是罪該萬死,還望陛下能容臣戴罪立功,為陛下窮究三賊之罪。

  也許到了日後恐懼於皇帝的莫測天威時,他們才會後悔,才會發現自己放棄了是多麼珍貴的東西。

  ——如果韓岡沒有兵權在手,未來肯定會變成這般模樣。

  但韓岡牢牢掌握著兵權,更牢牢的掌握著時間,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優勢。

  「不要再多問了。」蘇頌抬起筋骨嶙峋的右手,堵住了蘇象先的追問,又重複了一遍一邊,「記住這一點,時間在韓岡這一邊。」

  停了一陣,蘇頌又低聲道,「如果還有擔心,等明天在問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6)
  
  明天。

  明天就能回到洛陽了。

  文彥博在床榻上睜著眼睛。

  下人們都睡了,兒孫們也睡了,只有卡噠卡噠的聲音,伴隨著失眠的文彥博。

  離開京師已經有四五個時辰了,應該已經過了管城,也就是舊鄭州。

  明天的這個時候,也就能到洛陽了。

  聽說將拉車的挽馬,換成正在設計的蒸汽機車後,速度還能更快,開封到洛陽,將會連一天都不用,甚至可以是晚上上車,睡上一覺後,早上就到了。如果要上京辦事的話,行程安排就實在是太方便了。

  不過眼下這樣的速度已經讓文彥博很滿意了。既不是讓人覺得旅途太長,也有足夠的空暇時間,來反思過去的失誤,來謀劃未來的佈局。

  這一趟上京,出了許多事,也犯了很多錯,並不算太長的時間,卻讓人感覺過了很久很久。

  最大的失誤,就是把章惇,韓岡他們的人品估算得太高了,文彥博完全沒有預計到政事堂會用上如此下作的手段。

  過去還講究罪責只涉其身,不及妻孥。但這一回,章惇、韓岡卻以子孫安危來要挾就範。此惡例一開,日後章韓二賊,自也難逃,不過現在就只有自家兒子最受委屈了。

  到家裡先休息兩日。

  接下來,親戚要見一見,老朋友更得聚一聚。

  好好合計一下,怎麼將京西的議員名額都給佔過來。

  文家自唐至今,累世為官,至親故交難以計數。僅是自家兒女就有十七人,孫子外孫六十餘,重孫過百,多少親眷可供驅策?

  韓岡若是能夠好生的再多生十幾個兒女,再等上三十年,等孫子都成人了,親友故舊遍佈朝堂,想要做什麼都能一呼百應,而現在……

  聽說韓岡提議的什麼自然學會的大會也正在京師召開,或許這就是他在設法用正經的手段培養黨羽,不過現實會告訴他,他的這些努力,不過是個笑話。

  文彥博握著拳頭,也許他會失敗,也許章、韓二賊還有另外的手段,能阻天下正人入大議會。但文彥博確信,他們必須要用不要面皮的手段才能做到。

  政事堂抓了自家的兒子,讓很多人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但這還遠遠不夠。

  韓岡到現在還打著藥王弟子的招牌來蒙蔽世人。

  但這一次的大議會卻是最好的機會。

  只要章惇、韓岡的真面目能為天下人所知,讓韓岡再做不得聖賢,所謂的失敗,其實就是勝利。

  ……………………

  明天。

  明天可以休息一下了。

  章惇還沒睡著。

  公事沒什麼好處理了,剩下的都可以放到一兩天後去做。

  私事上,也沒什麼要煩心的。

  但章惇還沒有打算入睡。

  明天可以休息,而且自從朝會不再舉行之後,章惇——以及絕大多數官員——的生活節律都被改變了,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而不必在夜色依然籠罩的清晨就出發前往皇城,睡眠的時間也因此而推遲。

  這其中也有煤油燈的功勞。

  按照韓岡的說法,燈火越是明亮,入睡的時間就越是容易推遲。

  章惇覺得韓岡說得有幾分道理

  如果是在蠟燭或是舊式油燈下,眼睛很快就會感到酸痛,看不了多久,就會想要上床睡覺。

  而換成了如今通行於世的煤油燈,已經成為實驗工具的煤氣燈,甚至電燈——據說是用與閃電同類的電力來作為照明之物,這是自然學會中正在研究的課題之一,看似無稽,但就是因為出自自然學會,卻多了幾分可信度——那麼睡得可以晚一點,甚至再晚一點。

  煤油燈下,章惇隨手翻著自然學會的大會會刊。

  臨時性刊發的小冊子,不同於按期發售的《自然》,裡面的內容都與大會有關。

  各種各樣在大會期間出現

  什麼對萬有引力公式的推導,什麼速度、加速度,有關算學和物理的理論論文,儘管燈光依然穩定,章惇還是只看了兩頁,就開始頭暈眼花。

  直接跳過去,一篇有關南方蠱脹的論文,倒是有些意思,章惇也能看得懂。論文的作者是荊湖南路的一縣尉,其中的內容與藥物無關,而是在說他是通過什麼手段檢測當地有否血吸蟲的傳染源。

  論文有條有理,而且是從主管官員的角度來說的,完全可以作為學習的材料,下發到各個疫區的官員手中。

  是個人才。

  很難得的人才。

  論文中能看得出來他的見識,以及做事的手腕。章惇讀了之後,都不免起了愛才之心。

  只可惜,蘇頌和韓岡既然都將這篇論文放在了《自然》上,估計他已經被盯上了,說不定都已經在流內銓走了一遭。

  回頭讓人翻翻流內銓遞上來的公.文,肯定能找到論文作者的名字。而自然學會的成員名單中,也肯定有他的名字。

  自然學會中人才還真是不少。

  可惜不能為自家所用。

  章惇不是自然學會的會員。如果是為《科舉》寫文章,章惇提筆就是洋洋灑灑上萬字,可換作為《自然》寫論文,就是在書桌前憋足一天,也擠不出十來個字來。

  倒是他的兒子章援,在這方面稍稍有些才能,可惜的是,才能也的確只是稍稍有些,到現在為止,一篇正經的論文都沒有發表。

  章惇慢慢的翻過了會刊的最後一頁,抬眼看著站著已經為時不短的兒子,「看過了?」

  章援點頭,「看過了。」

  「感覺怎麼樣?」

  「兒子還沒來得及細看,但其中有不少有意思的。」

  「倒是喜歡這個。」章惇低聲咕噥了一句,「寫過幾篇論文了?!」

  「就是隨便寫寫。」章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帶過,又笑道,「韓相公做不得詩,入不得詩社,就把詩社改成了自然學會讓自己開心。」

  只是他難掩悻然之色,堂堂宰相的兒子都進不去,反而開封鐵場的大匠一流卻能成為會員。

  章惇道:「只有在《自然》上發表了論文,才能成為正式會員。」

  章援點頭。

  這就是自然學會最讓人恨的地方了。多少學子,都想混進學會去。可惜的是,他們連一次機會都沒有,《自然》上的文章,都是有家底的,也都是有高人把關的,想矇混過關,不啻登天。

  「會後應該會改了。」

  章援聞言一怔,旋即鄭重起來,「是更難了,還是更簡單了?」

  「對有些人難,對有些人可就簡單了。」

  「大人,這是何意?」

  掌握著內幕消息的章惇笑笑,卻沒說話,揮手打發了兒子,「明天自己看吧。」

  ……………………

  明天。

  明天是什麼日子?

  明天是大議會籌備會休會的日子,也是皇宋自然學會第一次全國大會的日子。

  韓岡用最快的速度,處理好了手上的大小事務之後,就在等著明天的到來。

  躺在床榻上,卻是久久都難以入眠。

  「官人,還沒睡?」

  韓岡偏過頭,與周南在闇弱的微光下,依然如寶石般的眼瞳對上,「你不也沒睡?」

  周南將自己身子貼近了點,「奴家是經常睡不著,比不上官人,一挨枕頭就睡,兩三個時辰就睡足了。」

  「這可是練出來的,羨慕就學吧。」韓岡輕笑。

  「明天的會很重要?」周南問道,「很少見官人睡不著。」

  「很重要。但為夫正盡量讓它看起來不那麼重要。」

  「嗯?」周南甜糯的鼻音,仍猶如少女,朦朧的夜光,也讓她充滿成熟魅力的面龐,又多了幾許青澀,「官人這是賣得什麼關子?」

  「不明白也不用急,一切等明天了。」

  韓岡將雙手上舉。

  右手握緊拳頭,禁軍已經掌握住了。

  再看看攤開的左手,明天之後,這隻手,就能合起來了。

  ……………………

  明天。

  明天終於就要來了。

  章回躺倒在床上,輾轉反側,很晚也沒有睡著。

  韓岡昨天來了一趟,發表了一通演講,之後又勉勵了幾位會員,參觀了幾個新實驗,便打道回府。等明天才會再來。

  可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章回的心臟依然在激烈跳動。

  韓相公說的話,不是其他人能說得出來,韓相公展示的未來,也是讓章回感到期待不已。

  不知道明天的會上,蘇平章,韓相公他們會說什麼?

  這可能是他這一次大會上,與這些宰輔接觸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按照手冊上所說,明天的大會之後,會所將會向全民開放。

  大會開始前的幾日,是學會內部的交流,大會期間,是討論學會章程,以及接下來的幾年中,學會研究的重點。在大會之後,學會的會所,將會向全民開放,尤其是開封的小學生們,將會得到特許,由開封府安排的馬車接送。

  不過對章回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學會的重點項目,據他聽來的消息,以重點項目為目標的研究者,將會得到來自學會的資助,而達成目標者,更會得到獎勵。

  未來,肯定會是越來越精彩。

  ……………………

  又是一個尋常的夏日清晨。

  沒有太多雲翳阻礙,還沉在地平線下的太陽,映紅了半邊的天空。

  東京城的千家萬戶漸漸有了動靜,一如過去的每一天,開始了一成不變的生活。

  而與自然學會有關的人們,則在期待中起身,開始向著最後的大會會址出發。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7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7)

  儘管很晚才入睡,可章回還是天還沒亮就起來了。

  只是他推開門,一盆清水便已放在了他門前的木檯子上。

  左右兩邊的客房門前,洗漱的清水都端來了。只這件事,就不能不讓人感歎,學會的服務出色。

  伸了個攔腰,章回回頭從房內把洗漱用具都拿了出來。

  牙刷,牙粉,水杯,手巾,還有最新出來的香皂。這些日常洗漱用品,都是抵達學會之後,一套一套的配給每一位會員。

  其中應該屬香皂最為稀罕。從原理上說,香皂應該是用火鹼處理油脂,再摻上香精製成。

  章回在《自然》上就看過相應的論文,說是在茶籽油中摻入火鹼,加熱冷凝後的新物質,可以用來洗手洗衣,遠勝皂角,有益於清潔厚生。

  當時手邊沒有火鹼,所以章回沒能做相應的實驗,後來新論文層出不窮,章回就拋到了腦後。可過了僅僅一年多,脂硯齋的香皂就已經在江南賣得十分紅火了,稍差一點的沒放香精的肥皂則有了十幾個牌子。只是無論香皂還是肥皂,都是章回一時買得起,卻長久用不起的價格。

  不過讓章回喜歡的,不是打著脂硯齋印記的香皂,而是搪瓷口杯。

  鐵胚搪瓷的口杯,一直聽說有,可在市面上很難見到。

  這一個口杯,還是章回的第一個搪瓷器皿。上面有自然學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字樣,白底紅字,排列如拱橋,橋下就是自然學會的經緯葉標誌。口杯製作得極為精美,讓章回愛不釋手。

  口杯舀了清水,拿牙刷沾了牙粉刷牙,再用手巾香皂來洗臉洗手,一套下來,清清爽爽,比過去柳枝沾鹽不知要好多少倍。

  章回梳洗好,一位少年就進院來,端起這盆髒水,就準備端出去。

  章回衝他點點頭,道了聲謝,而少年則放下水盆,正經嚴肅的回了一禮後,才又端上水盆出門。

  學會會所中,為會員們服務的少年有上百人。都是只有十幾歲,除了稍帶一點關西口音,其他一切都讓認跳不出毛病來。

  身穿同樣式樣的衣冠,一個個沉默寡言,有禮有節,最重要的還是都讀書識字。

  按章回這幾日的瞭解,少年們並不是僕人,全都是從雍秦商會那邊調過來的工讀生。

  也就是家裡貧寒,無力學費,受到了雍秦商會的資助,半日上學,半日在商會中做工。

  就像京中送報的報童,也都是一大早就送報,剩下的時間在報社資助開辦的學校中讀書,到了月底,還能拿到不算太少的工錢。相比之下,絕大多數店舖裡面做學徒的,可就沒這麼好的待遇了,一般都是三年白工,然後就是四季新衣,逢年過節的紅包而已。

  這些工讀生,從蒙學開始讀起,其中出色的,還能上小學,中學。八/九年的時間,一半在學,一半做工,等到畢業,通過縣中的考試,拿到秀才的資格。

  據章回聽到的小道消息,其中有好幾個,都已經是本州的諸科貢生。這傳言,章回不能確認真假,不過他的確看到一個已經是學會會員的工讀生,胸口上都佩著學會的經緯葉徽章。

  一個學會會員,想要去考一個諸科出身,絕對是手到擒來。

  就像章回,他早就拿到諸科貢生的資格了。要不是通過通信得知,下一科,朝廷將會在諸科之外,增設一明理科,以自然格物之道為主,章回就準備去考明工科或明算科了。

  而如同這些工讀生一般的少年,在關西又不知凡幾。

  這兩日,章回打過交道的一個書辦,曾經自豪的說,雍秦商會每年資助的蒙學生,在關隴之地是數以萬計。其中能夠讀到小學的,至少能有一半,這一半人之中,又有兩成能夠上到中學,拿到一個秀才。

  由此比例,文萃之地的稱號,怕就不是江南諸路,而要轉到關隴諸路來了。

  有些數據都是公開的,只要有心,都能找得到。而不少有心人都將數據進行了公開。

  比如前兩年勘察的全國各軍州兒童的入學率,天下的報紙上都公佈了結果,讓不知多少人跌碎了眼鏡。

  其中入學率最高的竟然是鞏州,隴右各州,皆在前列。關西府的京兆府,排在第八,東京開封府則只能屈居第九,洛陽、大名、應天三京,更是在二十名開外。

  另外一個讓人驚奇的數字,就是人文薈萃的江南諸路,竟然只有三州能排進二十名,前十名中,無一南方軍州。

  這個數據,是按照蒙學生的數字對比當地保赤局的男童種痘數來計算的。從人口統計來說,保赤局的記錄,遠比縣衙架閣庫裡面的數據要可靠百倍。

  此數一出,天下嘩然。

  誰也料想不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眾所共知,一個地區能考中進士或諸科的數目多寡,完全來自於讀書人口的基數。讀書的人越多,讀書種子就越多,進士自是會笑傲群儕。

  關西原本樸實少文,進士數量不及江南一州,但氣學耐下性子,在關西深耕密植了多年,終於能夠越江南,再幾年就能進入收穫期。

  競爭者又多了,這對所有在科舉中打滾的士子來說,的確是個噩耗。

  不過嘩然之後,很快就沒了消息。

  南方的世家大族,始終無動於衷,更沒有倣傚雍秦商會,資助所有失學男童。

  開設蒙學能夠獲得減稅,還能得到朝廷的褒獎,可入學的學生太多的話,家裡的子弟就要受到競爭。

  原本就是千軍萬馬搶渡獨木橋的江南諸路,再擠進來幾倍人馬,還要人活不活了?

  許多大戶人家,都只是將家學註冊,以蒙學的名義獲得一定程度的減稅,根本不會去考慮毫無關係的平民子弟。

  這讓所有抱有期待的人們不禁哀歎,天下間,根本找不到第二個雍秦商會。

  進士科不好說,但諸科,再過幾年,怕就是關隴士子的天下。

  而且進士科……王安石能改詩賦為經義,韓岡要在其中摻雜格物的內容,同樣輕而易舉。

  天下之大變局,稍微慢一步,可就真的跟不上了。

  帶著些微感歎,章回在食堂吃過早飯後,率先來到了會場。

  會場一角,卻已人群聚集。

  章回正想是出了什麼事,就看見了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韓岡。

  『這麼早就到了?』章回低聲。

  「是習慣早朝了。」

  章回忙回頭,卻見是手持長杖的衛樸,慌忙行禮,「見過衛先生。」

  「是章小哥吧。」衛樸聽聲辨人,回了一禮。

  同來會所之後,章回與衛樸又打過幾次交道,對衛樸的算學水平愈加欽佩。不過他卻不知為什麼衛樸會知道自己說的是韓岡。

  衛樸與章回道了別,就向人群那邊走過去,走到近前,人群分開。只見人群中央的宰相走出來與衛樸攀談起來。

  衛樸在數學上的水平,的確是過人一等。在學者眾多的自然學會中,也是出類拔萃的,能與宰相說上話,章回除了羨慕,說不出半句不是。

  會場內,已經佈置好了。

  進門的正前方只有一個木台。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找來了這麼多椅子,以木台為核心,擺成了前後三層的半環形,留了幾條貫穿內外的輻射線作為行走的通道。

  如此佈置,坐在木台後,說話也能讓大部人都聽見了。

  不過要是這間大廳能夠進行改造,中間木台上說話,全場都可能聽得一清二楚。

  現在修改已經不現實,章回想,要是幾年後的修好的學會新會所,能夠在設計時就能考慮到聲音的問題,那就好了。

  此外,日後的大會只會越來越龐大,沒有足夠大的空間,可就只能人擠人了。

  不過要想專門設計一個能供千人聚集的會場。只是座位就很麻煩了。

  章回分心他事,回過神來時,就聽到旁邊就在說話,似乎也在議論新會所是否能造出更大的專用會場。

  聽了就幾句,章回嘴角就不禁帶了微笑,不是嘲笑,而是認同。

  「舊時厚古薄今,以古為尊,而氣學格物,則是古者為今人奠基。且水勢向下,內低外高,也正合韓相公曾經說過的海納百川之理。」

  這是想造一個碟形的會場,讓宰輔議政坐在中間低處,其他會員一層層往上坐過去。

  讓章回來說,這個想法的確是不錯,用來說服人的論據,乍聽起來也有幾分道理。如果有時間,章回也願意往裡面插上一腳,

  但章回沒打算分心太多,很快就從新會所連材料都沒有備及的窘境中,返回到近在眼前的大會。

  早在兩天前,一本本還帶著油墨味的小冊子就到所有與會者的手中,封皮上沒有字,白紙一張,裡面就是大會這一天的議程。

  總數三百零七人的會員代表,將對學會章程的草稿一條條的進行討論。

  包括宰相,包括布衣。

  章回的心又跳了起來,天下間,又有哪位宰相能如此寬容大度?

  天色一點點的亮了起來,來到會場的會員們也越來越多,宰相,議政一個個登場亮相。

  所有人都到齊落座,韓岡走了上來,來到木台之後,犀利的視線掃過全場。

  會場中,飛快地靜了下來。

  「很高興能在這個會場上,見到諸多老朋友。更開心能在這裡,見到許多新朋友。」

  「能加入自然學會,能為學會而努力,都是同心同德的同志,眼前,有三百零六,在天下,有三千一百一十七。在二十年前,這是只有在夢中出現的事。而在時隔二十載的今日,則早已遠遠過舊日的想像。所以對諸位舊雨新知,我……韓岡,有些肺腑之言想與諸位說一說。」

  韓岡的聲音厚重凝實,彷彿從丹田而出,傳到會場中的每一個角落。

  所有人都在專注的聆聽著。

  韓岡停頓了一個,然後開口,

  「我有一個夢想。」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8)

  剛下過一陣急雨。

  正被開膛破肚的路面上,到處是泥濘,泥漿化成的小溪緩緩流淌。

  唐梓明提著下擺,踮起腳,小心翼翼的穿過街道。低頭看看,心痛地發現自己新買的布鞋、衣袍的下擺,還是變成了花斑豹子一般。

  在路邊上摘了幾片樹葉擦了擦鞋子,卻越擦越髒,唐梓明丟了樹葉,無奈的放棄了。

  開封府這段時間在改造全城的下水道,事情是好事,唐梓明也覺得很好。但修好之前,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遍地,就實在讓每天都要走街串巷,搜集新聞的他受不了。

  帶著一副壞心情回到報社,一個相熟的編輯看到他,就叫了起來,「明哥,怎麼才回來,李叔正找你。」

  唐梓明心裡一個激靈,揪住編輯,「哥哥,是什麼事?」

  編輯卻不透底,推著唐梓明神神秘秘的道:「好事,好事!」

  唐梓明猶猶豫豫,「要真的好事,小弟回頭肯定請客。」

  編輯笑呵呵的,「這客你請定了。」

  小報報社的記者多只是讀過兩三年的書,勉強能將語句寫通順了。所以他們將消息帶回來後,都得先交給編輯來潤色,然後才能刊登在報紙上。而絕大多數報社記者的工錢,一大半要靠文章發表後的獎勵。

  編輯不說掌握著記者的生殺大權,至少是掌握了記者的錢袋子。唐梓明卻比同事們要強一點,能抓新聞,寫得文章通順,編輯只要稍作修改就行。在多少混了一個秀才身份的編輯面前,唐梓明還算有些體面,不過來到了總編面前,可就只能戰戰兢兢了。

  唐梓明所在的報社,只是開封城中幾十家小報之一。

  與絕大多數同行一樣,租了一間只有一進的小院,編輯們在東廂,排字和印刷在西廂,主編則坐鎮中央。至於記者,勉強在廚房旁擠出了一個小間用來歇腳。

  粗糙的紙張,低劣的油墨,三流的活字印刷技術,僱傭十幾個工讀的小報童在車站、城門等人流密集之地販賣,剩下的就放在書鋪寄售,除去人工,材料,房租等成本,每月能有十來貫淨利就可以偷笑了。

  這些小報在兩大快報社的夾縫裡面生存,鬼神志怪也登,家長裡短也登,廣告更是來者不拒,只要有得賺,節操什麼早拋到腦後。只有一條是所有小報都必須要遵守的——不要去佔兩大報社的便宜。

  但總的來說,小報再小,報社總編則都是有體面的士人身份。

  記者最多是個沒功名的鄉學究,編輯一般都能混到一個秀才,而總編,無論有無功名,在文壇都有些名氣,甚至可以進出達官貴人的家門。

  唐梓明戰戰兢兢,即使這位總編,總是去新曹門外便宜的私窠子,從來不去甜水巷那等稍貴的地方,那也是能被審官東院主簿邀請參加詩會的。像他這樣在報社屬於倒數第二階層的小記者,平常一天下來連話都跟總編說不上一句,地位有天壤之別。

  總編夾鼻眼鏡後面的一對三角眼閃爍著,彷彿家庭主婦挑選菜蔬的眼神,「有乾淨衣服嗎?」

  唐梓明點點頭。

  他要去找新聞,總是會帶著一身好衣服,快到地頭才換上,尋常則是一身洗過頭的舊衣。不過昨天舊衣給雨淋了,晾在報社裡,今天早上來都沒幹,累得出門一趟把好衣服都給弄髒了。

  總編已經將視線挪開,彷彿失去了觀察的興趣,「那好,快換了衣服,去自然學會!」

  「自然學會?」唐梓明傻傻的重複。

  「別說你忘了,蘇平章,韓相公課都去了。」總編將桌上的一份門狀樣式的信箋甩了過來,在唐梓明的面前轉了一圈,「這是入場的門券,弄到可不容易。」

  唐梓明還是有些楞,「這不是李三哥哥的差事嗎?」

  總編終於不耐煩起來,「李三摔折了腿,要養三個月。」

  「呃……哦!」唐梓明算是明白了。

  《自然》上的內容,任何一家報紙上都有轉載。但怎麼樣才能寫得好,就需要專業性更高的編輯,在報社中,負責這個方面的,就是唐梓明和總編口中的李三。本是預定,這一次學會大會,他會臨時做一把記者。之前的幾天,李三天天都去自然學會報道,,每天化作文字的記錄填滿了大半個版面。

  明白歸明白,唐梓明從來沒想過,這個差事能落到自己的頭上。

  「可我從來都沒去過。」

  總編放下夾鼻眼鏡,無奈的瞅著唐梓明,「這裡誰能去?老的老,小的小,平常能跟李三聊格物的,也就是你吧,聽說你總是玩那些瓶瓶罐罐。」

  「七叔。」總編的親侄兒在門口探頭進來,他在報社裡掛了一個編輯的職,卻只有做雜事的本事,「車叫來了。」

  「車在等著了,拿了衣服,上車去換!」總編下命令,「回來也坐車,蘇平章說了什麼,韓相公說了什麼,都給我原原本本的記下來。」

  唐梓明委委屈屈接過不屬於他的工作,一半是因為太突然,另一半是總編在催促他的時候,竟然沒有許下一點實質性的獎勵。

  不過上車之後,他就立刻把委屈丟到了九霄雲外,興奮的一聲尖叫,差點嚇到了前面的車伕。

  那裡可是自然學會!這世上最博學的一群人就在那裡!

  一直到了學會會所的大門口,唐梓明還是忍不住笑。臉上彷彿在抽搐的笑容,看起來有三四分的詭異,六七分的可疑。

  守在門口的有十幾人,裡裡外外站著,正在檢查所有人的邀請函和過所——即使不用穿州過縣,衙門開具的過所也是所有記者隨身必備的物件,。其中有一半身著朱紅錦衣,腰懸佩刀——只要是京城人,一看便知是宰輔身邊的元隨。

  在門前排隊的有不少同行,唐梓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了上去。幾步路的功夫,就被幾個守門人好生打量了幾眼。

  應該是宰相蒞臨的緣故,身份查問得很細,各人的請帖,司閽過一遍手,元隨再過一遍手,然後再對比過所上的面貌年甲,檢查了印鑒真偽,這才放人進門。

  門前的氣氛有些緊張,唐梓明臉上笑容也漸漸收了起來。拿出門券和過所,跟著隊伍一步步向前。

  沒有相熟的同行,唐梓明只能打量著難得接近的元隨們。漸漸的,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分得清,這些元隨究竟是跟隨哪一位宰輔了。

  元隨拿著朝廷的俸祿,卻是宰輔重臣們的親信,絕大多數都是同鄉擔任。

  蘇頌、沈括皆是南人,而韓岡出身西北,只看身材相貌,元隨們的背.景就昭然若揭。

  尤其是韓岡,據說跟著他的元隨全都戰功赫赫,弓馬嫻熟、武藝高強,手上沒百十條人命不會被他帶在身邊。

  不過當有人這麼說的時候,只要問一句既然立下了這麼多功勞為什麼韓相公不讓他們做官,保管立刻就冷了場。

  但都上過陣應該是肯定的,唐梓明在近處觀察,幾名檢查進出證件的元隨,的確是有一副好身板,個頭有高有低,寬度厚度卻都超越常人,有兩個露出來的脖頸都快趕上腦袋一般粗細了。

  當真難得見到這般健碩的漢子,一個打十個都不在話下。唐梓明遞過門券和過所,偷眼瞅著最為高壯的那一位。小時候缺乏營養,長得乾瘦矮小,唐梓明一向希望能有個高大點的體格。

  看似粗笨的壯漢,比外表要敏銳得多,發現了唐梓明的偷覷,衝著他咧開嘴笑了一笑。

  壯漢的面容粗獷,笑起來比不笑還嚇人,普通人肯定會被嚇得噤口不言,可做了幾年的記者,唐梓明早就學會利用一切機會,打蛇隨棍上,「上下,可是韓相公的伴當?」

  那壯漢又是一笑,露出了整齊的板牙,卻沒說話。他後方的頭目模樣的元隨,倒是瞪了一眼過來,又把唐梓明的請帖和過所又多檢查了兩邊。

  這叫做將練兵之法用於治家吧?

  被放入院中,唐梓明還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韓家的底蘊,一代發家的韓相公身上看不出來,在這些元隨身上卻是一清二楚。

  東京城中真要有個什麼風吹草動,憑這些家丁,怕也能跟三五百禁軍有來有往打上一陣。

  唐梓明想著,繞過照壁,眼前頓時一片人海。

  偌大的正院中,人頭湧湧,自然學會的會員、受邀觀禮的客人,以及來此採訪的記者,都在此處彙集。

  儘管從沒有來過,但不用多想,唐梓明就找到了會議召開的地點,也只有高大如京師府衙大堂的正廳,才能容納得下所有的會員,以及人數相當的旁聽者。

  唐梓明來得晚了,此時此刻,就連正廳門口都站著人,唐梓明站在人群後,踮起腳也看不到裡面。

  仗著身形瘦小的優勢,一貓腰就鑽進了人群中。一邊陪著不是,一邊向裡面走,仔細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和角度。

  正廳內的佈置有些特別,前方是一排排座椅,唐梓明看到坐上去的都是帶著學會徽章的會員們。

  而所有的外人都沒座位,全都在後面站著,一眼望過去,唐梓明甚至看見好幾個身穿官服的。

  唐梓明很快就找到了落腳點,就在一個官人身邊。那官人相貌不錯,身量高挑,卻黑著一張臉。

  唐梓明點頭哈腰的賠上笑臉,回頭看看中央,已經能夠看得到站在那邊的韓岡,乾脆就站定了腳,不往前擠了。

  雖然身邊的官人臉色難看的瞪了幾眼,唐梓明卻不怕。其他人就是怕惹著這些做官的,才不敢近前,在他們身旁留下一圈空地。

  可唐梓明卻想,他們又不認識自己,回頭自己先走,也不怕這官人當著相公們的面大發脾氣。

  『真是什麼人都來了。』

  瘦小乾癟,衣袍都是洗得脫了色,已經薄得透光,在不起眼的地方還打了補丁,章援隱隱約約的都嗅到了一陣餿味。

  什麼記者?就是包打聽!報紙興起後的新行當,包打聽就成了記者,人品等而下之。走街串巷,窺人陰私,編造謠言,蠱惑人眾。

  章援用鄙視的眼神沒能趕走對方,扯了扯襟口,越發的覺得空氣污糟了起來。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赴會時連坐的資格都沒有了。現在不但沒有座位,連站在身邊的人都是不知哪裡來的下等人,就是在大慶殿上,身邊也至少是個朝官。

  蘇頌的孫子蘇象先,章援是認識的,雖然是站著,可他攙扶著蘇頌坐下,然後就站在蘇頌身後,可比自己的處境要強出許多。

  無數的抱怨從章援心中漫溢而出,對父親的,對韓岡的,對蘇頌的,對自然學會的,對身邊地痞無賴的,直到韓岡走上前台。

  悉悉索索的雜音,陡然間就消失了。

  全場的關注點都集中在一處。

  唐梓明不再左顧右盼,靜靜的注視著宰相。

  然後他就聽到了宰相的聲音。

  「我有一個夢想。」

  『夢想?』

  『做夢時的想法?』

  唐梓明跟所有人一樣,都豎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卻不明白韓岡的語義。

  他雖然是第一次來負責《自然》和自然學會方面的報道,但他很清楚,自然學會之中,對巫卜夢占等裝神弄鬼的玩意兒,持有的是什麼樣的看法。

  「什麼叫夢想?」講台上,韓岡的聲音傳遍全場,「不是夢中的想法,也並非是妄想。所謂夢想,是對未來的期許,也是對自己的要求。你以後想要做什麼樣的人,想做什麼樣的事,這就是夢想。」

  這就是夢想?

  其義與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韓岡如今經常使用新詞,或是賦予舊辭藻以新意。有人覺得還不錯,反正日常用語是百年一變,隔了三五百年用詞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經諸典也不會需要一代一代的傳、注、疏來釋義。有人卻不以為然,甚至憤加斥責。

  但無論支持還是反對,所有人都不得不去習慣。章援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議,也不過是無聲的嘖了嘖嘴。

  「不獨是我,其實人人都有夢想。讀書的想要金榜題名,務農的想要五穀豐登,做工的想要產業興旺,行商的想要財源廣進。《三分》裡,三興漢室,這是諸葛亮的夢想。《九域》中,乘風破浪,這是宋江的夢想。」

  唐梓明不禁點頭,更看到了台上的蘇老平章點了頭。

  也許文人對夢想的理解,還是『忽寢寐而夢想兮』的虛玄,還是『老去山林徒夢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裡,劉備屢撲屢起的堅韌,諸葛亮鞠躬盡瘁的悲壯,《九域》中,宋江意欲揚帆萬里,橫渡大洋的壯闊,林沖欲統三軍鎮撫海外群藩的豪邁,洗心革面的公孫勝在觀天儀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運行規律的追求。

  唐梓明這種粗通文理的鄉學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麼叫做夢想。

  他下意識的偏頭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卻發現,他現在是雙眉蹙起,一臉的疑惑。

  章援疑惑著,堂堂宰相,當世大儒,進士及第的韓岡,將話說得如此淺顯,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說書中的例子,這是要說給誰來聽?

  「在座的諸位,難道對日後就沒有什麼夢想?……我想,雖然不時會有些變化,但都應該是一直有的。」

  當然是有的。

  章援夢想過,日後能繼承父親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權柄,高居萬人之上,讓重臣們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夢迴時,甚至想過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夢想過,每天都在想,這兩年多攢些錢,在新城外買一間小院,娶一個嫁妝豐厚又賢惠的渾家,生兩個兒子,女兒的話,相貌若還不錯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這就是夢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們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

  韓岡在天下民眾之中,有著無可匹敵的聲望,更在朝堂內外、軍旅之中,亦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韓岡的夢想是什麼?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韓岡放棄了在未來獨掌天下權柄的機會,硬是要生造出一個大議會來之後,更是讓天下人都來猜測他的心思。

  外圍坐著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內側坐著的黃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蘇象先,一個奉父命而來,一個隨祖父而來,卻連座位都沒有,只能站著旁聽,但他們同樣想知道。

  還有所有的賓客和記者,也都是一樣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雙目一瞬不瞬的等待韓岡揭開謎底。

  「我最早的夢想,是在我才五六歲的時候。在那時候,我只想著,就是能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日子,沒有西賊的入寇,沒有朝廷的征發。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親也能免去勞作辛苦。」

  韓岡絲毫也不遮掩寒素門第的出身。

  灌園子,一向是嘲罵韓岡時,最常被使用的詞語。世間甚重門第,即使是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給自己找個好祖宗。

  歐陽修堂堂史學大家,給自家修譜牒的時候,都不顧前一半『凡三百年,僅得五世』後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為十六世』這樣的錯訛,硬是要編出來。

  以歐陽修為發軔,修譜、續譜在朝堂中成了流行,無論出身如何,總要把家譜編得花團錦簇,上則勾連帝王將相,下則與今之重臣聯宗。

  唯獨韓岡,本朝的韓琦、韓億不去聯宗,前朝的韓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園子的稱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來,反倒是越來越少的有人拿著他的出身來做文章了。

  「這樣的夢想,這樣的期盼,八百萬關西黎庶,又有何人沒有?」

  「寒家自京東喬遷至關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順而叛,由叛而興,由興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賊兵戈之下,年年烽煙不息。關西人口八百萬,無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則為老,六十已難見,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終,幼不得生長,至於壯者,確有所用……」韓岡頓了一頓,三個字迸出唇齒間,「伕役也!」

  聲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亂,人所共知。

  廳中出身關西的會員,多至百人。聽到韓岡提起關西舊事,舊日的記憶也從心底泛起。

  在韓岡的話語聲中,又回到了那西賊肆虐的年代。傷心感懷者,咬牙切齒者,皆不知凡幾。

  「不僅關西軍民備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獨身事外。為補軍費,朝廷稅賦十數年間陡增一倍有餘,天下哪一州哪一縣的百姓,日常起居沒有收到牽累?」

  「人人皆盼早滅西虜,得享太平。但這要如何實現?」

  「關西人口先時四百萬,後至八百萬,西夏人口初不過百萬,後亦不過兩百萬。四倍於夏,始終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個個問題猶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來,皆是困擾前人的癥結,可在座之人,卻沒有誰不清楚問題的答案。

  即使還有不明白的,韓岡也立刻給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兩個字,讓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亂之初,國朝接連三敗,乃是士卒不練、兵甲不備、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寧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遠遜西人也。興州弓,瘊子甲,夏國劍,皆聞名於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為黨項效順者所獻。」

  「泱泱中國,能工巧匠,難以計數,甲兵竟不如虜寇,非是匠師無能,實乃朝廷輕忽,當軸諸公難辭其咎。至熙寧後,軍器監立,甲兵始精。霹靂砲一造數百,神臂弓一造數萬。板甲,陌刀皆以十萬計。試問西夏如何不敗?」

  「熙寧中,得河湟,斷西賊右臂,元豐末,西夏國滅,元佑初,又復靈武故土,我少時的夢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終算是得以實現。」

  僅僅是幾百字,數十句,囊括了滅夏復土的十年征戰。

  但在場的誰都知道,這其中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戰鬥,可歌可泣的事跡,多少艱難,多少血淚。

  縱使唐梓明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熱血沸騰,恨不得當時自己也能投筆從戎、參與其中。

  更不用說在座的士人,參與過昔年戰事的開始回憶舊往,沒有參與的,也在腦海中描繪起彼時的鐵馬兵戈。

  韓岡卻沒有等待,「舊的夢想即以實現,新的夢想又隨之而來。」

  他收起了之前說起西事的激昂,換上了稍微輕鬆的語調,「想我氣學中人,當知此夢想為何?」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韓岡上面聲傳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橫渠四句教,廣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縱非氣學中人,亦以此四句為記室之銘。

  「所謂萬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我有一個夢想——就是這個夢想!」

  ps:十天前,祖父走了,不是什麼大病,也沒有太多痛苦。以九十六歲的年紀,算得上是高壽了,可說是喜喪。因為腿病,癱在床上兩年,對一向喜歡走動的祖父來說,現在應該也是一個解脫。但從喪事閒下來時,總忍不住心裡難受。現在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想跟大家說,有時間,多去看望一下家裡的老人,真的,多回去看看。

  還有這幾天的斷更,我會盡量補上,這個月接下來的幾天,都會保持在六千字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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