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00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2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9)
  
  「潞國公到底是怎麼了?」

  「給韓相公罵醒了?」

  「照我說,其實是是被我京師百姓唾罵怕了。俺前兩日去文府那邊,人叫那一個多,比上巳日的大賽馬場人都多,隔了幾十丈,想丟塊石頭都丟不過去。」

  「難道韓相公的話就沒用?」

  「要是韓相公的話當真能喚醒文相公的一點良知……」

  「什麼文相公,就是一老匹夫!一看太后病了,皇帝又不成樣,就起壞心思了。」

  「好了好了,喝你的酒吧。黎老哥,再繼續說。」

  「就說文潞公當真有那麼一點良心,就不會有韓相公在報上發社論的這檔子事了。」

  「韓相公那是迫不得已啊。」

  「不是韓相公手段差,是文相公臉皮太厚了,韓相公打不能打,殺不能殺,怎麼也奈何不了他。但我開封士民,又有誰怕他。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活到八。九十,越發怕死。被太后趕去了,但凡有點氣性,也就死了。就這樣還活著,想也知道不敢跟京師義民硬頂。」

  「說得好!」

  「哪個人活到四五十歲,少不了會撞上幾次牆。要是慷慨仗義的性子,早兩次就丟了性命。人啊,要知其雄、守其雌,能退一步時,就退兩步,凡事讓人一頭,這般才能多活幾年。」

  「那不是縮頭烏龜了。」

  「正是縮頭烏龜。」

  闔座哄然,一時紛紛拍案大笑。

  繼前幾日當朝宰相在報上親筆撰文之後,這是第二次蹴鞠快報的報道,以瘋狂的速度在不同的場合傳遞著。

  從高貴奢華的七十二家正店,到小巷深處的茶肆酒館,包括瓦子、窯子裡面,都在議論這一條大新聞,完全壓倒了昨日萬年魚腩夜香行隊的高大將,一場聯賽連入五球,把衛冕冠軍合豐坊隊打得找不到北的輝煌紀錄。

  「其實也別說韓相公奈何不了文!相!公!韓相公過去也說了,他就只做五年宰相了。等韓相公一退,章相公又老了,被他們鎮壓了幾十年的妖魔鬼怪都得跳出來。所以韓岡現在是未雨綢繆,先打一個,嚇住其餘。」

  「李三哥這話說得在理,對文老兒就該下狠手。要不然等到章相公去了。你們可知道,為什麼文老兒能活到八十多快九十?根腳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別賣關子啊,葛老公。」

  「小二,在來壺密釀燒刀子……葛五哥,這下可以說了吧。」

  「吸……哈……這酒夠勁!其實我是新宋門外員外墳的張仙姑說的。文老兒不是河東人氏嗎?那個河東是真,人氏是假,其實不是人,就是雁門關下一個牯牛精——不是烏龜精,是牯牛精!修煉了一千多年,前朝時就化作人形出山了,就是那個跟著安祿山造反的大將史思明。那安祿山其實也是個成了精的妖怪,是蛤蟆精。史思明輔佐安祿山,一起敗壞了大唐江山,幸好有個郭子儀郭太師,把他鎮壓在雁門關下。如今是隔了三百年重新出世,投胎到文家。想那雁門關,何等險要,為什麼十年前突然就給遼狗攻破了,就是他重新出世,把鎮壓之地震出一條縫來,正好可以繞過雁門關。」

  「這時間不對啊,文老兒都八十多了,河東雁門關被攻破才十年前!」

  「是啊,這時間對不上!」

  「對的上。你們再想想,十五六年前,還有一樁跟雁門關有關的事,鬧得很大的?」

  「…………」

  「…………」

  「莫不是割地給遼人的那一樁?!」

  「正是!!雁門關外本是中國之地。過去河東與遼狗廝殺都是在雁門關外打,官軍打得累了就退回關內,換了另一波官軍出來打。遼狗打了一百年,連雁門關都看不見。可待熙宗皇帝讓把雁門關外七百里地都讓出去了後,官軍的就再出不得雁門關了。少了這一重屏障,遼人就能在山裡尋路繞過雁門關了。」

  樓外面的水台上,正上演劉家瓦子最有名的水百戲,有體格健碩的壯漢,有青春靚麗的胡女,還有滑稽搞笑的侏儒,這個組合向來是最受歡迎,但樓內的食客,就沒一個人將心思放在樓外面。

  韓鉉卻聽得膩味了,都成了鬼怪故事,半點意思都沒有了。

  丟了幾個大錢在桌上,就準備起身。可才一動,他的袖口就被扯住了,「哥哥,再聽一會兒啊。」

  韓鉉向旁瞪了一眼,身邊是一個與他有幾分相似、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對靈動的大眼睛,八。九歲的樣子,正扯定他的袖子,一臉好奇的望著隔鄰的桌子。

  韓鉉一張臉直湊到男孩的面前,壓低聲線,「七哥,閉嘴,再吵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

  七哥嘟起嘴,滿臉的不開心,「好嘛,好嘛。」

  不過他的不開心只持續了幾秒,跟隨韓鉉起身下樓後不久,就立刻又好奇地向另一個人聲鼎沸的方向張望過去。

  「那邊棚子裡面演的是馬戲吧?」

  「用是河西馬嗎?」

  「有沒有天馬?」

  「有家裡的大嗎?」

  「有踏竿沒?我上次跟著二哥哥去見石九叔,他手底下有個會在馬背上玩踏竿的。馬跑得飛快,他都沒掉下來。」

  「哥哥你上次沒去,這次正好碰上,要不要去看看?」

  韓鉉真恨不得就把這個問題多多的小子丟下來,可他不敢。

  這一次偷跑出來已經是犯下大錯,要是給爹娘知道他把弟弟丟了,就是屁股上有九層皮,也會給家法刷個精光。

  「韓錦,閉嘴!」

  韓鉉沒好氣,他拖著弟弟,蹭蹭蹭的往外走。家裡的人估計快找過來了,得換個地方。被抓回去,還是自己回去,結果會很不一樣。

  韓鉉走得急,跟三個男子擦身而過。

  剛剛錯身,就聽見哎呦一聲叫,回頭看時,卻見三人裡面一人坐到了地上,右手扶著左邊的肩膀,齜牙咧嘴的叫喚著。

  另外兩人凶神惡煞,逼上來喝罵道,「哪家的小狗崽子,撞傷了人,還敢跑?!」

  三人都是成年人,不是剛剛進入青春期的韓鉉可比,更不用說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子。

  韓鉉沉下臉,碰瓷的事他聽說過許多,卻沒想到這一回找到自己頭上。

  從懷裡掏出幾枚金銅錢,甩手丟出去,「滾!」

  面值二十文一枚的金銅錢價值不菲,四五枚已經相當於普通人一天的辛勞。拿去吃喝,能在普通一點的酒樓,換來一張不錯的席面。

  韓鉉不想多事,宰相家的公子沒必要跟地痞置氣。

  「你是打發要飯的?」

  領頭的男子只瞥了一眼,表情更加凶神惡煞。

  只唬了一下就甩出一百文,腰囊裡肯定有十幾個一百文。

  另一個男子指著坐在地上的『傷者』,「我這兄弟骨頭可是斷了,養個傷三五個月,求醫問藥要十貫,不能掙錢養家又少賺十貫,一出一入,少說要賠二十貫!」

  看來打發不了了。

  韓鉉把韓錦往身後一扯,就擋在了弟弟的前面,同時低聲吩咐:「一會兒往後跑。」

  眼前雖是危機,他心中卻是興奮不已,躍躍欲試。右手往袖袋內一抻,一隻鑄鐵指虎便套在了手指上。

  沒有哪位文班重臣家的子弟,會從小被逼著練武,只有韓家例外。

  讀書人習射很正常,可韓鉉幾乎沒怎麼被要求練過弓箭,只有拳法槍棒。平日裡還要長跑游泳,用以強身健體。按他父親的說法,想要讀好書,沒有個好身板不行。

  韓鉉讀書只能說還不錯,但武藝可不差。自幼師從軍中教頭,一身武藝同年中少有對手,百多斤的沙袋,他一拳能抽得跳起來。

  平常讀書之餘,他還會戴著厚棉拳套和皮盔甲與人對練,身上時不時就有幾塊烏青,臉也不知腫過多少次。

  只不過三個靠敲詐來賺錢的地痞無賴,跟韓鉉平常的對手不能比。

  「你說撞了你,是我撞的,還是我兄弟?」韓鉉邊說話分人心神,邊冷眼打量對手。

  領頭的男子,身高不低,可惜瘦高身材,脖子並不粗壯,下巴看著也脆弱。

  就見那人把視線往下一溜,「小官人說笑了,當然不是你兄弟。」

  人也蠢。

  說自家兄弟亂跑把人給絆了,都比說自己撞了人更能讓人信。

  「看小官人也是身嬌肉貴,想必不想與我們這些粗人打交道,只要小官人賠了我兄弟的湯藥費,我們也不敢打擾兩位小官人。」

  更別說不長眼睛。

  稍有點見識,就知道自己絕非普通人家子弟,穿戴上看不見金玉裝飾,可布料手工,街上哪家店能買到?是實打實的御用。

  「要賠錢,沒問題,跟我到官府分說一番就行了。官府裡要我賠多少,那我就賠多少!有衙門裡的官人們做主,你們也就不用擔心我敢賴賬,你們看,這樣可好!」

  韓鉉盯著領頭的瘦高漢子,心裡不住盤算著。

  先一拳打在下巴上,至少骨折,當場就能打暈,不行再踹下身一腳。然後就帶著老七跑。

  後面的另一人是個胖大壯漢,身子榔槺,肯定反應慢。等他追上來,再回頭突襲下身。坐在地下裝傷的最瘦弱,七情上面,彷彿被馬踢了下身,如果是他,不用偷襲,韓鉉也有信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0)
  
  「小兔崽子,耍爺爺呢!」

  領頭的漢子陰惻惻的逼上兩步,凹凸不平的麻皮臉,粗短的掃帚眉,以及加倍猙獰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充滿了危險。

  「是耍猴兒。猴孫兒你想回雲南老家?沒問題,說出來,小爺人好,肯定幫忙。」

  這兩年,京師街上的浪蕩子被送去雲南的不計其數。但凡鬧出點事,送進衙門裡,干犯刑條的大事不必說,即便只是毆鬥之類的小事,只要街坊鄰居不願為其具結作保,那就等著發配吧。

  韓鉉口中噴著毒液,右手握定了指虎,修長的身條跟壓緊的彈簧一般繃了起來,正是蓄勢待發。左手同時向後推,想要讓弟弟先跑起來,不曾想,卻推了一個空,擺好的架勢差點就失了形。

  「你找死。」

  「有賊!」

  兩個聲音在身前身後同時響起,一個巴掌劈面打來,韓鉉低頭轉身,腳步重新站穩,一邊向後看去,右手一邊順勢一拳抽在對方的肚皮上。

  帶著指虎的右拳,在肚皮中深深陷了下去,向後看去的眼睛,卻難以置信的瞪大了起來。

  在韓鉉的眼中,始終都是有點傻愣愣的小弟早溜到了幾步外,一邊向來路跑,一邊衝著周圍一連聲的拚命大喊:「有賊!有賊!有賊!」

  小孩子的聲音,又尖又細,卻大得驚人,整個瓦子一下便被驚動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了賊人?

  周圍的樓閣廳捨和棚子裡,看門的,守院的,來玩的,一堆堆漢子如同爆米花般的往外蹦。

  「哪裡有賊?」

  「賊在哪裡?」

  一群人左右搜索,卻只看見一人趴在地上,兩人站在他身邊,對面是兩個小孩子站在一起。

  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聰明的猜透了大半,但大部分人還是摸不著頭腦。

  「諸位,請讓讓。」

  「七哥來了。」

  「蔡七哥來了。」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人群後響起,七嘴八舌的招呼中人眾突然分開,一個中年漢子穩噹噹的走了出來。

  中年漢子滿面虯髯,身著錦衣,在人前站定,雙腳微分,站得穩如松柏。

  從其他人對他的稱呼上,韓鉉猜測他應該是這劉家瓦子的管事。從站姿上,當是個功力深厚的練家子。

  這蔡七來到人前,雙目一掃,就把情況盡收眼底。

  他也是見多識廣,早年也是與吃這碗飯打過不少交道。看見是一個少年帶個小孩子與三個漢子對峙,當即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兩條濃眉陡然豎了起來,一張紫棠色的方臉已是發黑,上前劈面一腳,把趴在地上,還在捂著肚子叫喚的瘦高漢子一下踹得飛起,「日娘賊的,解麻子,你吃了豹子尿了,敢在爺爺這裡訛人?!」

  解麻子今日是倒了八輩子霉,想訛人,卻撞上了兩隻剛出山的小豹子,一個能打,一個心眼多,還沒來及跑,就被圍上了,還引來了這裡的坐地虎。原本他在瓦子裡還有個同夥,專一用來處理事後,這下都不敢出頭了。

  解麻子上面捂著嘴,下面捂著肚子,嗚嗚說不出話,心裡只恨自己沒張眼,撞到了鐵板上。

  那小子肯定是高人教出來的弟子,拳頭彷彿有幾百斤的重量,重重砸在肚子上,他差點沒昏過去,但更重的是那鐵腳板蔡七的一腳,讓解麻子只感覺自己的三十二顆大牙都在舌頭上打滾,似乎全掉了下來。

  解麻子痛得說不出話,其他兩人早換上了另一副面孔,陪著笑臉:「誤會。誤會。七哥,這是誤會啊。只是跟兩位小員外開個玩笑……」

  刷。刷。

  蔡七左一腳右一腳電閃而出,伐木一般將兩人給踹成了滾地葫蘆。

  那個胖大漢子抱著大腿滿地打滾,另一個裝傷的小個子右腳小腿乾脆扭曲出了一個讓人驚恐的角度,人也昏了過去,。

  踢倒了兩人,蔡七一口痰吐在瞭解麻子的臉上,「也是誤會!」

  「哇。」

  小韓錦看得雙眼發亮,這兩腳功夫,著實吸引了他。

  韓鉉也驚訝揚起眉毛。怪不得父親說大隱隱於市,這兩腳的功力,家裡聘請的教頭,也就一兩個能踢出來。

  人群中也是一片彩聲,皆為蔡七的絕技叫好。

  蔡七沒有多自得,回頭打了個招呼,轉眼就有人捧了一個托盤來,托盤上面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小皮錢袋,

  蔡七來到韓鉉兄弟面前,哈的一聲歎,「讓這等小賊在我園中訛人錢財,蔡七這張老臉都丟到三佛齊去了。幸好兩位小官人未曾受傷,讓蔡七多少還留了些許面皮,否則,實在無顏回見東家,更不敢再開門迎客了。驚擾到兩位小官人的地方,蔡七這邊向小官人賠禮了。」

  蔡七說著,深深的彎下腰去,行了一個大禮。不等韓鉉兄弟反應過來,他就起身,從托盤上拿過錢袋,又弓起腰,雙手遞了過去,「一點小心意,實不能表蔡七心中歉意之萬一,只是給兩位小官人壓壓驚。」

  蔡七話說得漂亮,事做得也漂亮,韓鉉便一抬手,把錢袋擋了回去,「錢就不必了,今天小子兄弟玩得也很開心,實不必蔡兄賠禮。」

  韓鉉推掉了遞到面前的錢袋,從懷裡摸出五枚銀錢來——白銀當貫,這就是五貫錢——放到了托盤上。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韓鉉向周圍團團做了個揖,「就當是小子請各位見義勇為的義士們喝杯水酒吧,若不是各位聽到聲音就趕出來,小子兄弟倆免不了要為小人欺辱。」

  蔡七做得漂亮,韓鉉回得也漂亮,惠及眾人,就迎來一片歡呼。

  「小員外好大方。」

  「小官人真是豪爽。」

  「小官人日後肯定是做相公的料。」

  讚歎聲中,蔡七一聲長笑,「小官人果然是仗義疏財。既然小官人如此豪氣,老蔡也不敢吝嗇,今日各位客官的酒飯錢,就當我老蔡請客,全都免了。」

  歡呼聲更加高漲起來,蔡七走近了來,「兩位小官人,在下已經讓人去置辦水酒,還行兩位能夠賞臉。」

  韓鉉搖搖頭,堅定的道,「多謝蔡兄盛情。只可惜家裡管得嚴,又有幼弟在此,家慈正倚門而望,實不敢多留。恕小子失禮,得先告辭了。」

  在蔡七看來,韓鉉兄弟的身份絕不簡單。只看裝束和言談舉止,就知絕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便是官人家,門戶低一點的也培養不出來。

  他們看著是被訛詐的受害者,可在大喊有賊的時候,其實做哥哥的已經把那解麻子給打翻了。

  做弟弟的沒被解麻子三人嚇到,聽了兄長的話去叫人,這膽氣,京師裡的小衙內已不多見,而做哥哥的更是有勇有謀,能一下,卻絕不硬來,懂得集眾人之勢,絕非那等恃武而驕的渾人,可見家教不凡。

  真要讓蔡七來猜,這兩位怕是哪位太尉家的子弟,現在就吃著朝廷俸祿的。如果能趁機與這一家攀上交情,自己也不必在劉家瓦子這一個小水潭裡盤著。

  只是韓鉉的拒絕不留餘地,連尊長都拿出來當理由,蔡七就算再想留人攀交情,也不能讓人不顧母親的等候,在外吃喝玩樂,勸說的話全給堵在了肚子裡,也暫時息了一份心。

  「難得小官人一片孝心,蔡七就不敢多留了。累得尊老夫人擔心小官人,就是蔡七的罪過了。」蔡七很乾脆的放棄,現在留個好印象,日後還是會有機會的,「是否叫一輛馬車過來。」

  韓鉉點頭,「有勞了。」

  被蔡七一路送上了馬車,韓鉉很謹慎的吩咐車伕去州橋——那一片,東京城中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上了車,車廂裡再沒有了外人,韓鉉放鬆了下來。雙腿架在對面座椅上,身子舒服的靠上椅背。

  方纔的一番遭遇,讓他大感刺激,在家裡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緊張有趣的好事了——誰敢訛詐宰相家的子弟?

  最後出來的那個蔡七,看起來也是個市井中頗為奢遮的人物。也是呆在家裡所結識不了的。

  這輛馬車應該是蔡齊特意選的高檔車,車窗上都嵌上了通透的玻璃。坐在對面的韓錦,正好奇的透過車窗,望著窗外的街市。

  韓鉉看著弟弟,今天情況不對,等來日甩下七哥,自己單獨前來,倒是能打個交道。

  『咦。』

  韓鉉突然坐直了身子,回想方才發生的一切,他發現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差點給忘了。

  「七哥。」韓鉉低聲問韓錦,「你怎麼想到要叫人的。」

  「阿爹說的啊。」

  韓錦偏過頭,大大的眼睛圓瞪著,很訝異的望著韓鉉。

  「阿爹說的什麼?」韓鉉沒鬧明白。

  「阿爹說過的啊。」韓錦很自在的晃著兩條小短腳,「萬一遇到事,不要怕把事情鬧大。」

  啊,韓鉉也想了起來。

  他們幾兄弟打小兒就聽過父親從農夫之子到宰相的傳奇故事。

  其中父親揚名立萬的那幾樁,秉持的都是一個宗旨——只怕事情鬧不大。

  不管實力上有多少差距,只要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就必須遵循絕大多數人都認同的規矩,只要抓住這一點,即使區區措大,也可傲視王侯。

  今天這件事,就是韓錦的一聲大喊,才順順當當的解決了問題,否則就是自己獨逞匹夫之勇。

  也許那也很痛快,不過跟韓錦這種只喊了兩嗓子的輕鬆比起來,就顯得蠢笨了許多。

  「好小子!」

  韓鉉笑罵著,手伸過去,用力搓了搓韓錦剃光的頭皮。

  韓鉉已束髮戴冠,韓錦卻還留著孩童的髮式,但這一回,韓鉉卻知自己輸給了弟弟。

  「對了。」韓鉉又想起了一件事,他鄭重的告誡弟弟,「七哥,別忘了,今天的事,誰也不能說!不然下回就不帶你出來了。」

  韓錦才點頭,突地車子一頓,就停了下來。

  到了嗎?這麼快?

  韓鉉念頭剛起,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怒意,「韓鉉,韓錦,還不下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1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1)
  
  韓鉉戰戰兢兢的帶著弟弟下車。

  車旁有一輛馬車。正是這輛車將韓鉉乘坐的馬車擠到路邊,不得不停下來。

  這是家裡備用的馬車。與家裡主人主母公開外出所乘的豪車不同,為了不惹人注目,造得很樸素,是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普通樣式。

  連前面的兩匹挽馬,都是北地草原來的臨潢馬,耐粗飼,耐疾病,就是個頭矮,不說大食天馬,河西馬也比不上,只比養在東南島上的洲嶼馬強些,完全撐不起門面。

  即使在京師滿地接客的出租馬車裡面,也少有人用這臨潢馬,好歹用兩匹個頭稍高的一點的帶河西馬血統的挽馬,這樣才有些體面,容易招徠客人。

  不過這輛車上顯然是有暗記,或是什麼特別的地方。外行人看不出來,內行人一眼便知——韓鉉的車伕此時正縮著頭,對旁邊馬車把自己別到路邊的行為完全不敢作聲,正常情況下,打起來都有可能。

  不過韓鉉完全沒心思關心車伕和暗記,他和韓錦的二哥正透過車窗,露出了半張臉。

  半張帶著怒意的臉。

  「上車!」

  韓鉉老老實實把小弟抱上自家的車,自家的車伕已經丟過去幾枚大錢,把這邊的車伕給打發掉了。

  在韓鐘迫人的目光下,韓鉉、韓錦規規矩矩的在座位上坐好。

  韓鐘早板起臉,瞪著這位性子跳脫的弟弟,「四哥,你可真有本事啊,不跟家裡說,就帶著七哥跑去瓦子裡。過兩年,是不是都能玩到窯子裡去了?」

  韓鉉垂頭喪氣,不敢回嘴。

  「你出來玩倒罷了,帶著七哥作甚?你這麼大的人丟不掉,七哥呢?王家十三叔丟了後還能找回來那是靠運氣,七哥還能有這般運氣?」

  韓鉉梗著脖子,不服氣:「只是逛一逛,也沒出什麼事。」

  「是啊,差點被訛了也叫沒出什麼事,反正沒鬧大,正好就可以瞞住家裡面了?」韓鐘沒好氣的,鼻音上揚,飽含著怒意的質問,「嗯?」

  本來還想矇混過關,而韓鐘卻什麼都知道了,韓鉉頓時又軟了下來,苦著臉,不敢說話。

  韓鉉服了軟,韓鉉還是怒氣不消,哼了一聲,「要不是有人跟著,家裡面還不知什麼時候才會知道今天的事!」

  「有人跟著?」

  韓錦的小腦袋左擺右擺,看看左邊窗戶,又看看右邊窗戶,然後轉了一圈又回來,「二哥哥,在哪裡?」

  對這位天真聰慧的小弟,韓鉉就發不起火來了,微微笑起,「在七哥你看不見的地方。」

  果然有人在暗中保護。

  才發生的事情就傳到了兄長的耳朵裡,韓鉉已經有了猜測,沒想到一轉眼就被證實了。

  家裡藏得還真深。

  韓鉉不禁在想。派在這方面的人手,他可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只是家裡深藏的東西,看來也只有父母,還有二哥哥才知道,至於婚後就回了老家的長兄,韓鉉卻沒把握他清楚不清楚。

  回頭看了韓鉉,韓鐘的語氣終於也和緩了不少,「老四,我要怎麼說你。老三是個書呆子,早上坐在椅子上什麼樣,晚上還是什麼樣,都不帶挪窩。他讓爹娘操透了心,可好歹不會提心吊膽,怕他闖出什麼禍事來。你呢?現在朝堂上那麼多事,家裡事情也不少,你還要讓爹娘擔心,你覺得應該嗎?」

  韓鉉垂著頭:「哥哥,我知道錯了。」

  韓鐘哼了一下,「你幾歲了,還裝可憐?」

  看著韓鐘的氣頭算是過去了,韓鉉忙討好道,「哥哥,今天的事是我錯了,可是我也知道錯了,下次肯定不會再犯,哥哥能不能給我一個悔改的機會?」

  韓鉉丟了個白眼過去,「你當阿爹會沒人報給他?」

  「娘那邊呢?」韓鉉緊張地問。

  韓家是嚴母慈父,韓岡在家時少,對子女也就更多放縱,打碎了出自官窯的整套御賜瓷器,都會打個哈哈,說句這沒啥。失手弄起了火,也是訓誡兩句後就拉著一起探討要是下次再玩,該怎樣事先做好滅火的準備。

  有空還帶著孩子們玩,釣魚,騎馬,射箭,拆裝火。槍,甚至前些日子還拆過一個蒸汽機——前些天,韓府內修了水塔,給全家各處提供乾淨的深井水,從深井裡抽水的蒸汽機被運了兩台來,一台裝了上去,一台則被韓岡帶著家裡的孩子給拆了又拼起來。

  而掌管家法的就是王旖,從小到大,犯了錯都會在她這邊受罰。一板起臉來,幾個孩子都怕她。

  「要是你一人出門,阿爹倒是會幫你瞞著娘,可今天多了一個七哥,你說阿爹會不會幫你瞞著?」

  面對韓鐘反問,韓鉉乾嚥了口唾沫。心道這下可完了,回家後,少不了一頓打,還要關上幾個月禁閉。

  韓錦卻是無憂無慮,一直都在看著車窗,此時忽然回過頭,「二哥哥,我們現在是回家嗎?」

  「不,是去外公家。」韓鐘瞥了韓鉉一眼,「不然哪裡會來得那麼快。」

  聽說了要去王安石府上,韓鉉的臉色就變得淡漠起來。

  韓鐘的外公可不是韓鉉韓錦的外公,小時候沒在意,年紀越長,這分得就越是清楚。

  家裡是儘量一碗水端平,且韓鉉他們幾個兒子加起來也比不得唯一的姐妹受父母疼愛,兄弟間嫡庶分得就不那麼明白。

  可到了外面,嫡庶之間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韓鉉也清楚,什麼時候自己有了功名,這樣的差別待遇才會漸漸消除。

  韓鉉可不想去王安石府上見那些人的臉孔,「哥哥,要不我和七哥先回家去。先反省,等阿爹回來,好好認錯。」

  「阿爹在外公府上,你跟我一起走就行了。」

  韓錦張大眼睛問:「是娘讓哥哥去外公家的?」

  就是韓錦也明白,肯定是嫡母怕這對翁婿又吵起來,所以才趕著把二哥送過去。

  「五哥呢?他沒一起來嗎?」韓鉉問道,韓家的嫡子還有一人。

  「在家裡受罰,這半個月出不了門了。」

  好吧。

  韓鉉是認命了,靠在椅背上,徹底沒言語了。

  三兄弟沒用多久便抵達了王府。

  王安石的嫡孫、王雱的遺孤王栴,以及王旁的長子王檀,出來迎接三位表兄弟。

  韓鐘領頭,韓鉉韓錦先後行禮:「韓鉉(韓錦),見過表兄。」

  但韓鐘的這兩位嫡親表兄弟,一清高,一倨傲,都沒把韓家的兩位庶子放在心上,只依禮數回了一禮,便迎著韓鐘入內,韓鉉、韓錦跟在後面。

  不過王栴回身前還冷眼瞥了韓鉉一眼,韓鉉則同樣以冷眼回應。

  王家之中,王安石夫婦還好,待韓家諸子如一,越小的越是疼愛,王厚夫婦也一樣是做得像一位長輩,就是同輩人讓人生厭。不僅是王栴、王檀,還有王安石的一干侄孫。

  之前王安石中風,韓家子女被王旖帶著南下,在金陵王府住了不少日子。當時,還有許多王氏子弟紛紛來探望,韓家子弟與他們都打過交道。這些人中,有不少把嫡庶看得極重,或者說,那些嫡子中極看重自己嫡出的身份,以嫡子驕人。

  韓鉉也明白,這些人是實在沒有別的可以炫耀了,就只有嫡子的身份讓他們覺得可以顯示自己身份的特別。

  對嫡庶的看重,通常也只在年輕時。到了年長入仕,就只看自身的功名、官位,嫡子一個無功名的選人,如何能與進士出身的庶子比?

  就是要議婚的時候,也不會太在意。政治婚姻,那隻看雙方家長的身份,如果是要給女兒找個好歸宿,就得看對方的人品才氣,皆無關嫡庶。

  清楚這一切,卻並不代表韓鉉願意忍耐到自己擁有功名的那一天。因而他與王家諸嫡子的關係都不太好。

  不過韓鉉與王栴的關係惡劣,倒也不只是嫡庶的問題,也是跟皇帝有關。

  韓鉉只是在金陵時,只為太后該不該歸政,便與王栴鬥了好幾次嘴。如今皇帝成了王家的女婿,卻被軟禁於宮中,只要一見面,王栴都少不了跟韓鉉為此事吵上一段。

  王安石正在與韓岡說話,王厚在旁作陪,韓鐘兄弟通了名後,一時沒被叫進去,坐在外廳說話沒兩分鐘,韓鉉就又跟王栴爭上了。

  王檀不豫之色溢於言表,韓錦則似懂非懂,茫然的看著韓鉉和王栴,只有韓鐘百無聊賴,一邊喝著茶,一邊悠然聽著兩人來回如拉鋸似的爭執。

  「……等你覲見過天子再說……」

  「小弟沒見過皇帝,所以不敢妄言。想來表哥是見過的。」

  「只有幸覲見過一次。皇帝少年睿智,更是謙懷大度,絕非謠言所誣之昏君。」

  「只見過一回,便比日夜相處的太后,自幼教導的宰相都看得明白這個人是什麼樣?什麼時候表兄出月旦評?」

  「天子有何疏失之處,做臣子的也該苦勸,豈能行悖逆之事?」

  「刑有五等,笞杖徒流死,什麼樣罪應的對什麼樣的刑。要是皇帝的過錯,是勸誡便可,也不至於會落到如此境地。須知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怨不得人。」

  「草芥寇仇,此無君無父之言!」

  「君豈得與父相比?子承父血,無父則無子,故父責子,子不得怨。人君於臣有何功,可與父子相比?」

  「父生之,君食之。君父、君父,君父自古並稱。」

  「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呵……此偽作爾。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這是太祖親筆。種糧者,民也。納糧者,民也。食天下者,民也。正所謂,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姑父不得先帝之用,豈有今日之煊赫?!」

  「表兄你不是很明白這個道理嘛。用則盡心報之,不用則如陌路。若皇帝無故輕賤之,那就是仇人了。先帝以國士待家嚴,家嚴遂以國士報之。而皇帝不念家嚴擎天保駕之功倒也罷了,連十幾年來的護持之勞都不念了,家嚴只是讓他回去反省,已是念在先帝舊德。何況此事太后亦贊同,以母責子,天經地義。」

  「只恐太后為人所惑。」

  「這是表兄的想法,還是外公和舅父的?」

  「四哥!」韓鐘突然出了聲。

  就是親如兄弟,立場相悖也是正常,吵吵架也沒打緊,反正都還是未入朝堂的閒人,在家裡怎麼吵都沒影響。但把家長扯出來就不對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閒得要打哈欠的韓鐘也不得不出言提醒。

  韓鉉也自知失言,忙拋開質問,「表兄應該知道,唐太宗大行之前,斥李績,貶遂良,非李、褚有罪,實是太宗欲使高宗有恩於二臣。」

  其實反過來,褚遂良和李績【即徐世績,賜姓李,避太宗諱,故名李績】這麼一起一落之後,也能安心輔佐高宗。因為他們知道,受了新皇帝的恩惠,就是他的體己人了,不用擔心自身安危,也可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

  就像一個儀式,參與者和圍觀者都是知道毫無意義,完全是自欺欺人,卻又不能不做。

  「曾有人建議唐太宗詐怒以測臣子心性,唐太宗卻說,欲使臣子赤心奉上,自己卻要用詐術相待,豈不是南轅北轍?可如此英明睿智的皇帝,臨死前還是要施展一下詐術。此何故也?」

  王栴口舌便給不如韓鉉,而想要在不大肆攻擊太后、宰相的情況下為天子辯解,又非易事,故而每每輸給韓鉉。到最後,王栴就只能跟韓鉉兩人相互瞪著眼,都快成了烏眼雞。

  王檀有些發急,而韓鐘安安然然的喝著茶,自家兄弟又沒吃虧,也沒打起來,又有什麼大不了。

  只是他立刻就不能淡定了。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俏生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韓鐘一見之下,連忙站起,「見過三妹妹。」

  伊人色如嚴霜,只是回了一禮,就立刻問,「外公在哪裡?」

  王越娘一向溫婉嫻雅,性情一如春日的南國水鄉般和煦,只是這一回,卻是彷彿寒冬降臨。

  沒等韓鐘反應過來,一位老婦也隨後而至,陰沉著臉質問王越娘,「小娘子的功課還沒做好,這要去哪裡?」一轉眼又看到韓鐘三人,臉色更加難看,「外男如何在此,還不速速退下!」

  韓鉉一聽便不樂意,「越俎代庖,這有你說話的份?!」

  老婦一瞪眼,「老身是天家的人,奉旨來此教導王小娘子,免得入宮後不知禮數,丟了天家體面!」

  原來是宮裡派出來的老嬤嬤。韓鉉立刻看向王栴、王檀,就算是宮裡來的,也未免太囂張了,說實話,皇帝都不敢。

  王栴和王檀卻沒出來為妹妹撐腰。王栴還一臉不快,衝著王越娘道,「三娘,先回後院去。隨意出入外援,你這是成何體統?!」

  韓鉉恙怒於心,又心中生疑。當著宰相兒子的面,在未來國丈家裡指手畫腳,這是來挑事的?

  他轉頭望著韓鐘,希望自己二哥能有個說法。

  韓鐘面上不見喜怒,叫了韓錦一聲,「七哥,陪著你三姐姐去見外公。」

  韓錦立刻聽話跑過去,拉起王越娘的手,用力扯著就走,「三姐姐,我們走。」

  「不許走!」

  老嬤嬤一聲尖叫,可韓鉉早跳過了去,攔住了她,「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王栴皺起眉頭,「這是我王家事!」

  韓鉉嘿嘿冷笑,回頭道,「人家后妃入宮,還指望家裡的兄弟能幫襯一二,兩位表兄倒好,三表姐還沒出嫁呢,倒幫襯起外人了。」

  王栴黑下了臉,而老嬤嬤一見韓錦拉著王越娘從後門離開,頓時急了,一推韓鉉,「老身奉太后、太妃之命,誰敢攔著!」

  哪個老身?

  在場都是有品級的官人,就是剛走的七哥韓錦,也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區區一個宮內女官,也敢在官人面前賣老?

  韓鐘緩緩坐了下來,看了這老嬤嬤一眼,「陳寶珠是吧。」

  老嬤嬤身子一震,臉色頓時就難看起來。

  女子閨名向不傳於外人,出嫁之後,就冠上夫姓,對外更不會提及閨名。即使五十六十的老婦,這閨名也是不能隨便讓人叫的。

  何況,這宰相家的公子是怎麼知道的?

  宰相或許有可能知道,但那位宰相會多關注一個宮人的閨名?而眼前的宰相家的衙內卻知道自己的閨名,不管怎麼想,肯定不會是好事。

  看著陳寶珠臉色一息瞬變,韓鐘淡漠的唸著,「陳寶珠,高平人氏,十三入宮,三十一為女史,三十八歲任掌記,後兩年為掌簿,繼為掌贊、掌賓、掌禮,年五十升典禮,於今五十四,為彤史。有一兄,早亡,惟留一子,名興,現在在馬行街開了家綢緞鋪,生意據說還不錯。」

  王栴、王檀驚訝莫名,韓鉉更是聽得呆住了,「哥哥,你怎麼知道的?」

  「怎麼會不知道?派去教導皇后的人,太后怎麼會不讓皇城司查一查她的底。」

  韓鐘臉色越發木然,聲音也更加冷如寒水,

  他的視線如猛獸般盯著陳寶珠,「你的家底,太后知道,皇城司知道,兩府諸公也都清楚,外公同樣是一清二楚。包括朱太妃給你的賞賜,包括你和你的侄兒從朱太尉那邊拿到的東西,都不是什麼秘密。……陳彤史,你明不明白?」

  陳寶珠面色如土。

  臨行前太妃的密語,太妃之父的囑咐,多少陰私事,一時間都從頭腦中倒轉回來,這裡面,有多少已經被外人得知了?

  想到膽寒處,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家嚴和兩府諸公只是懶得理會你罷了,別以為他們會給太妃留太多臉面。」韓鐘冷哼著,「老實做你的事。天家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滾!」

  韓鐘一聲斥退宮裡來的老嬤嬤,回頭對著幾兄弟,「知道為什麼我不想三妹妹入宮嗎?三妹妹入宮,其實無害於家嚴,若能規勸天子走向正道,更是天下之幸。但想利用三妹妹的性命,壞了家嚴名聲的人,卻多得很。」

  他衝著王栴、王檀冷冷一笑,「若三妹妹在宮中有何不測,世人會認為兇手是誰?!」

  「啊!」韓鉉一聲驚叫,難以置信。

  王檀連連搖頭,更是無法認同,「鐘哥,若事情當真如此,你當祖父想不到?」

  「是啊,外公是想到了。」韓鐘低聲喟嘆,忽而抬眼,「可他就是把先帝的忠心移到當今天子身上了,寧可冒此風險,也要保皇帝。不過,今日外公能捨得三妹妹,來日,說不定也能捨得兩位表兄就是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2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2)

  「臉的傷是怎麼回事?」

  待車子出了王府的巷子,韓岡方才問著韓鐘。

  韓鐘摸了摸臉,不小心碰到了傷口,疼得抽了抽。他眼睛看著地板,低聲道,「不小心撞到牆上了。」

  韓岡斜睨著韓鐘嘴角的殘血,依然淡然:「牆傷到了沒有?」

  『咕』一聲怪響。

  旁邊的小韓錦用手緊緊捂著嘴,眉眼彎彎,腮幫子鼓起,一幅偷笑的模樣。

  他立刻就被韓鐘瞪了一眼,然後韓鐘就被韓岡瞪了一眼。

  「沒傷到。」韓鐘又低下頭,「兒子沒還手。」

  「明兒找牆道歉去。」

  韓鐘沒有分辯,老實點頭:「知道了。」

  韓岡沒有再追問韓鐘被打的緣由。

  長輩之間政治立場對立,很容易影響到後輩的交往。長輩們還能憑借理智維繫彼此之間的情誼——尤其是沒必要對外界,乃至對皇帝表現雙方分歧的時候,但血氣方剛的少年,從辯論到爭吵,從爭吵到動手,都只是一動念間。

  韓鐘沒還手是好事,不論是王雱的兒子,還是王旁的兒子,身體都不怎麼樣。從小跟著班直的槍棒教頭、拳腳教頭習武的韓鐘,讓一隻手也能在幾個回合內把他們打翻在地。

  不過韓岡一直都是拿著『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八個字教自家的兒女。依韓鐘的脾氣,如果問心無愧,挨了打絕不會不還。

  小韓錦看看哥哥,再瞅瞅父親,忽然問道,「阿爹,三姐姐是出了什麼事?」

  韓鐘、韓鉉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韓岡想了想,「宮裡面派來的人,跟越娘想法有些不一樣,所以有些爭執。」

  「什麼想法?」韓鐘立刻追問。

  韓岡凝視了韓鐘幾秒,像是確認了什麼,笑著轉對韓鉉問道:「四哥,你覺得會是什麼?」

  韓岡有事不喜歡瞞著兒女。不能說的肯定不說,能說的事,一般都會告訴韓鐘他們。成家立業的韓鉦,或即將成家立業的韓鐘,韓岡都已經讓他們參與到自己的公私事務中來了。不過他也喜歡隨時隨地給兒女出考題。

  「是阿爹和外公之間的爭執?」韓鉉問。

  韓岡視線投向韓鐘,「二哥?」

  「是對阿爹的看法吧?」韓鐘沉聲道。

  韓岡點點頭,「都有一點,不過二哥說得更貼近些。」他歎了一聲,有些感慨,「越娘是個好孩子,越發感覺配皇帝實在太可惜了。」

  韓鐘沉默了,韓錦偏頭好奇的問道,「那為什麼阿爹不一開始就不讓三姐姐嫁給皇帝?」

  「你三姐姐的婚事,為父為了取信你們外公,即使想干涉也不能干涉。何況從道理上,兒女婚姻,父母、祖輩才是能做主的,做姑父的哪裡能插上嘴?要不是男方身份特殊,為父根本都說不上話。」韓岡看看三個兒子,「希望你們能夠明白。」

  幾個孩子都沉默了下去。

  一路無話,不移時,韓岡父子回到家中。

  從車上下來,韓鉉轉了轉眼珠,問韓岡,「阿爹是要回後院嗎?」

  「不,去前院。」

  「啊。」韓鉉一幅很遺憾的樣子,「那孩兒還要帶著七哥回去讀書,不能跟著阿爹了。」

  韓岡瞥了韓鉉一眼,似笑非笑,「四哥,你帶著七哥去見你們娘,做了什麼老老實實先交代,別等著下面報上來。」

  韓鉉頓時呆住了,韓岡沒理會他,叫韓鐘,「二哥,跟我來。」

  跟著韓岡來到外院的書房,韓鐘一直默然不語。

  走進書房,走到桌邊,在專屬的交椅上坐下,韓岡回頭看著兒子,道:「坐。」

  韓鐘扯過一張凳子,依言坐下。

  出門一趟,書桌上又堆了一堆待批閱的公。文,韓岡隨手翻了翻,見沒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情,他放下公。文,問,「二哥,對越娘你怎麼看?」

  韓鐘看著自己腳前的地面,「越娘人品貴重,不是太妃那等愛挑事的性子,又對阿爹十分敬仰,日後定然會盡力彌合阿爹和皇帝之間的矛盾。」

  「我問的不是這個。」韓岡盯著兒子的眼睛,「是你對越娘是怎麼想的。」

  韓鐘臉色一白,「孩兒不明白阿爹的意思。」

  韓岡搖搖頭,「就當這樣好了。」

  問這種話,對他來說也是尷尬,即使千年後,戀愛都自由了,做父親的問兒子同樣的問題,多半也是同樣的答案。只是做父親的責任,讓他在確認了兒子的真實心情之後,想跟兒子聊一聊。

  天子家事不是私事,是天下事。宰相可以干涉,但韓岡一開始就放棄了。即有他說的理由,也有他不願在這件事上運用宰相之權的緣故,權力就跟人情一樣,用在刀刃上才是正道,濫用的話只會平白招惹恩怨。

  且如今木已成舟,婚禮就在眼前,即使王安石想悔婚都做不到了。

  「阿爹。」

  沉默了一陣,韓鐘突然抬起低垂的頭。

  「什麼?」

  「越娘入宮後,到底怎麼保證她的平安?」

  韓鐘清楚,他的父親肯定不會容許有人借王越娘潑自家髒水,而太后也同樣如此。他的外公更是要保孫女的安全。但皇帝終究是王越娘的枕邊人,想下手,機會太多太多。而那個皇帝,在韓鐘的心目中,早就是一個不擇手段、心狠手辣的賊子了。

  韓岡道:「太后會注意的,政事堂也會設法安排好人來保護越娘。不過宮裡面的事的確說不清,烏七八糟的事比天底下哪一處都多,要不然這七八十年,才有皇帝這麼一個男丁在宮裡活下來。」

  看著兒子臉上變色,一下焦急起來,韓岡笑了笑,「今天為父過去見你外公,可是你外公親自下書請的,為的就是越娘。為夫已與你外公商量好了,如果越娘有何不測,皇帝也別做皇帝了。」

  「當真?」韓鐘驚叫起來,然後就在韓岡平淡的注視中低下頭,「爹爹既然與外公商量好,兒子就放心了。不過……皇帝還不知道這件事,萬一做出來怎麼辦?」

  「當然會告訴他,還有太妃,免得他們犯渾。」韓岡重新拿起了公。文,準備打發了韓鐘,順口提醒道,「再過七日就是天子大婚的婚期。別忘了你身上也有差事。」

  到了朝廷大典上,除了現任宰相,以及被特任臨時差遣的大禮使、禮儀使、鹵簿使、橋道頓遞使,其他的官員在典禮上的責任,基本上都是跟著本官而不是差遣走的。

  因為蘇頌年邁,故而大禮使是首相章惇;鹵簿使是樞密使張璪,禮儀使是翰林學士鄧潤甫,新任的權發遣開封府黃裳為橋道頓遞使。

  身為宰相,韓岡到時候站在自己該站的位置上就行了。而韓鐘的本官是特恩所授的大理寺丞,作為朝官中的一員,同樣是得在婚禮上做個擺設。

  「阿爹,我不想去。」

  「也行。」韓岡能體會到兒子的心情,十分通情達理,「你在家裡守著,多做些準備。」

  韓鐘的眼神頓時變了,「是不是屆時有變?!」

  「能有什麼變故?」韓岡搖頭,「有備無患罷了。」

  韓鐘的視線在韓岡臉上搜索著,見一切如常,才稍稍放心了下來。

  看著韓岡準備開始批閱公。文,韓鐘就起身,讓外面候著的中書官、堂後官進來。

  「對了。」看著兒子起身,韓岡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說吧,今天四哥、七哥是怎麼回事?」

  韓鐘過來是救場,但韓岡可不信王旖會派韓鉉、韓錦過來,更不可能是他們主動前來。想也知道,是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阿姊這兩天不是心情不太好嘛。前些天,又說過合口李家的蟹釀橙不錯,四哥和七哥就留了心,今天出門去買了。」

  兄友弟恭,韓鉉的過錯給韓鐘兩句話抹掉了大半。

  韓岡點點頭,「嗯,還有呢。」

  「因為李家就在瓦子旁邊,正好又中午了。」

  「好了,我知道了。」韓岡一笑,這點事,讓王旖處理就夠了,另有一件事讓他比較在意,「你姐姐心情不好?」

  「這兩天有些悶悶的。」韓鐘道,又問,「阿姊的婚期是不是得明年了?」

  韓岡歎了一口氣,「沒辦法,得等瑞麟孝期過後。」

  因為遼人聚兵幽燕,王厚便奉命統帥京師援軍北上,也就是前後腳,王厚之母安國夫人劉氏病歿的消息傳到京師。

  當時議政會議內部一片嘩然,不說別的,主帥臨陣喪母,兆頭不少,心情更不會好。

  都有人提議臨時換帥,但韓岡給否決了。故去的又不是王厚的親生母親,而是他的繼母。

  故而最後議政會議決定,因王厚領軍出外,朝廷下文奪情,跟著王厚一起出外,擔任機宜文字的次子,也同時被奪情。

  不過留在京師準備成婚的王祥,就不可能讓朝廷奪情了,公器私用也不是這般用的。不過逗留京師求學的王寀,以及韓岡的準女婿王祥,就都得放下一切趕往廬州鄉里。

  王寀是斬衰三年,王祥是孫子,也得服一年的喪——就在他與韓家女兒的婚禮之前。

  若是是小門小戶,按照世俗的通例,還能趕在百日熱孝之期內成婚,這也是避免耽擱兩位新人,以及兩次婚禮預備對家財的浪費。但在高門大戶,這麼做就要貽笑大方了。所以王祥與韓瑛的婚事也不得不拖上一年。

  韓岡對此不是太在意。

  韓家唯一的女兒,又不是嫁不出去,多留一年也好。

  在家裡是如珠如寶,父母疼愛,兄弟護持,到了夫家,可就有的忙了——王家是個大家族,王厚有十二個兄弟,王祥也有六個兄弟,至於王祥的祖父,王厚的父親,故襄敏公王韶,同樣有七個兄弟。

  家族越大,事項就越多,親戚間要留個好口碑,對主婦的要求很高。絕不可能如未出嫁時一般輕鬆愜意。

  只是看起來好像女生外向,快留不住人了。

  韓岡又歎了一口氣,意興闌珊的擺擺手,讓韓鐘出去,「先回去讀書,晚上考你遼事。」

  韓鐘行了一禮,出門之前,又問道,「宗汝霖應該已經到遼境了吧。」

  想起倉促奉命出訪遼國的那位使節,韓岡點點頭,「耶律乙辛都應該見到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3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3)
  
  刺鼻的硝煙味隨著青煙一併散盡。

  炒豆般的槍響猶在耶律懷慶的耳邊迴蕩。

  幾名神火軍的士兵,已經小跑著上前,將五十步外的靶子給扛了回來。

  十個靶子上面,槍眼位置不一,甚至有的靶子上不見命中的痕跡。

  兩名軍官一個個的將槍靶上命中的環數,以及槍靶編號登記造冊。十個靶子,兩人在自己的冊子上,分別都記錄了一遍。

  登記完成,兩人手中的冊子交到耶律懷慶旁的一名漢官手中。

  漢官面前放著紙筆,旁邊一把算盤,筆走龍蛇的將冊子上的記錄對比並謄寫下來。

  耶律懷慶來回轉了兩圈,急不可耐的問著漢官,「伯文,如何?」

  表字伯文的漢官放下手中筆,將最後總冊交給耶律懷慶:「南造五支,各十發,總計命中三十七,兩百一十一環,命中率百分之七十四,平均環數四點二二。國造五支,各十發,總計命中三十一,一百三十環,命中率百分之六十二,平均環數二點六零。」

  伯文一句一頓,吐字一清二楚,就像數學統計一般一絲不苟。

  耶律懷慶看著總冊上的數字,有些沒把握的問道,「這次比前幾次要好些了?」

  伯文搖頭,嚴肅的說:「差別太小,只能說是在正常的浮動範圍之內。」

  耶律懷慶失望的嘆了一聲,「果然還是不如南朝軍器監。也虧工火監敢自吹自擂。」

  伯文冷笑了一下,「又不是他們拿著要上戰場。」

  讓工火監的人自己測試,測試的結果說這一批燧發槍已經與南造不相上下了。但將測試人員換成了神火軍,立刻暴露了真面目。

  伯文起身伸了伸腰,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肢體,完全沒有其他人那般在耶律懷慶面前的畢恭畢敬,「三天來,參加測試的燧發火,槍總計三十七支,十七支國造,二十支南造,使用同樣的射手,使用同樣的子彈和火藥。三十步內,兩者的命中率相差無幾。超過三十步,國造的命中率便開始大幅低落,五十步的時候,國造已經比南造低上十分之一。回頭我列一幅圖表,就可以看得很明顯了,國造的命中曲線遠比南造要彎曲的多。尤其到了八十步上,國造命中與否已經完全得看運氣了,而南造至少還能保證一成。」

  太多來自《自然》上的專業術語,讓周圍的軍官士兵都一幅茫茫然的模樣,看耶律懷慶聽得很專心,而且看他的神情,的確是聽懂了。

  「一成……」耶律懷慶沉吟著,忽然眉目舒展,笑道,「差的其實也不算多。」

  伯文微露冷笑,指著不遠處的靶子,「殿下可看那槍靶,面積只相當於胸腹一片,頭和四肢都沒算在內,如果瞄準的是人,命中率至少能增加一半,一成變一成五。而且臣記得神火營使用火,槍時,必然是密集隊列,如此一來,命中率可以再翻一倍。」

  「那就是三成了。」耶律懷慶神色沉凝,「也就是說,如果是神火軍對上神機營,八十步外,神火軍就會被神機營打得落花流水?」

  伯文搖頭:「臨陣作戰這方面,臣一竅不通,不敢妄言。」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即使兵器輸上一籌,臨陣指揮也能扳回來。」耶律懷慶說著,看看漢官臉上的不以為然,又道,「當然,兵器若是能比南朝更強,那就更好了,指揮上犯些錯,也更容易挽回。」

  「比南朝強?」伯文譏嘲的笑了起來,他隨手拿起一支來自大宋的火,槍,「這一次拿來測試的國造燧發火,槍,皆是工火監的大工親手打製,並非是列裝神火軍的普通貨色,平均算下來,五天才得一支。而南造的火,槍,」他將火,槍上的銘牌亮給耶律懷慶,「殿下你看看上面的標記,元佑九年三月十五日、一百三十一,也就是說單是南朝元佑九年三月十五這一天,軍器監火器局至少生產了一百三十一支燧發火,槍。這效率……臣請殿下算算,是國造多少倍?」

  耶律懷慶一時無言。

  其實大遼的工火監只要全力生產,一個月之內能造出兩千支燧發火,槍,裝備整個神火軍也要不了幾個月。

  但耶律懷慶明白,如果不是大工親手加工的槍管,工火監的燧發火,槍的質量,比這幾日測試的國造火,槍,還要低上一等,甚至更低。

  騎射臨敵不過十五步,故而身披半身甲、手持燧發槍的神火軍,能夠摧枯拉朽一般的將上京道的數萬叛逆趕盡殺絕。

  可如果對上了南朝的神機營,面對比工火監大工所造槍支還要強出一頭的南造燧發火,槍,想要獲勝可就要絞盡腦汁了。

  「槍管!」耶律懷慶雙眉緊鎖,「終究還是在槍管上。」

  一支火,槍的零件中,耗時最多的是槍管,製作最難的也是槍管,成本最高的自然還是槍管。耶律懷慶掌管工火監兩年有餘,很清楚一支好槍管的意義有多重要。在他看來,國造火,槍與南造火,槍的差別,九成都在那槍管之上。

  「殿下。」伯文放下槍,對耶律懷慶道,「南造槍支的槍管精確、耐用,而且易於製造,更不易炸膛。只是臣覺得,南朝軍器監雖能工巧匠輩出,卻決不至於能勝過工火監如此之多。」

  「是鋼料有別?」

  伯文搖搖頭,「不止如此。」

  耶律懷慶似乎明白了一點,「伯文的意思是?」

  伯文雙眼閃爍著精明敏銳的神采,「板甲製造起來多簡單,比明光鎧、魚鱗鎧不知簡單了多少倍,一個鄉里的鐵匠就能造出來,可終究還是要靠韓岡來點破。南朝的槍管質地好、數量多,這與板甲極為相像,想來也是有什麼地方點破了,這是我們不知道,而南人知道的地方。」

  耶律懷慶點著頭,但眉峰蹙起,「到底是什麼地方?」

  伯文瞥了眼放置在一旁的十餘支火,槍,「殿下既然能從南朝將此禁物得來……」

  耶律懷慶搖頭,「難。」

  伯文皺了皺眉頭,「也許只要一句話……」

  對,突破技術難關,也許真的只要一句話點破就行了。就像習武習射,要旨其實就是簡簡單單一句話,但許多人,練一輩子都沒練成。而耶律懷慶在工火監中看到的,那些大工藏著掖著的東西,其實也就是讓人茅塞頓開、卻難以自行突破的一句話。

  可耶律懷慶仔細想過,仍只能搖頭,「還是難。」

  以耶律懷慶所知,出自南朝軍器監火器局京師槍械第一廠的元祐八年型燧發火,槍,目前只裝備了神機營,以及一部分禁衛,外界根本看不見。

  即使以耶律乙辛遼國之主的權勢,也是費盡手段才弄到了三十餘支。

  事後耶律懷慶還聽說,光是為了這一槍支失竊案,南朝就有十幾個人人頭落地,五六個官兒受了懲處,大遼埋伏在東京城中的幾個藏得很深的細作,也都在宋人的大搜檢中被挖了出來,損失之大,十年未有。

  「不瞞伯文你,」耶律懷慶坦誠道,「開封城中,還能派上用場的細作,已經不剩多少了,而且都跟軍器不沾邊,」

  伯文又瞥了一旁的南造火,槍一眼,三支交叉架在地上,一排五六架,不禁喃喃,「太貪心了。」

  「是的,太貪了。」耶律懷慶也嘆息道。

  開封諜案事後,主管南朝開封的職方頭目,便被打發養老去了。弄來了最新式的火,槍的確是功勞,但損失了一干潛伏者,卻是無法彌補的代價。如此好大喜功之人,不能重用。

  「那就只能依靠工火監自身來研究了。」伯文遺憾地說道。

  耶律懷慶搖搖頭,不抱什麼期待,「希望運氣好點。」

  親自拿著實物對比過,耶律懷慶很清楚要自行實現這樣的技術突破有多難。

  在南朝,相比起對燧發槍的敝帚自珍,火繩槍在河北都敞開對外發賣,有本地保甲互保證明的成年男子,就可以到官府准許經營的兵備店裡面購買槍支彈藥。

  據耶律懷慶所知,河北地方上百姓自發組建的忠義社,集體購買的火,槍數以萬計。而大宋軍中淘汰下來的各色兵器——甚至包括弓箭——都在兵備店中可以買到。

  兩相一對比,便可知大宋朝廷對燧發槍技術的重視,亦可知從火繩槍到燧發槍之間,南朝軍器監的技術進步到底有多大——大到已可將過去所有兵器視若敝履,棄置不顧的地步。

  「殿下無須擔憂。南人重儒輕工,即使韓岡,也不敢將工置於儒上。國朝卻重工事,崇技術,遠的不說,南京道上,家家皆有子弟攻讀《自然》,習練工事。人心共舉,趕上南朝指日可待。」

  耶律懷慶深吸一口氣,轉顏點頭,「此乃皇祖父的遠見卓識,若非皇祖父深明大勢所向,我大遼抱殘守缺下去,國滅也是轉眼間事。」

  他再看看靶場,對伯文道,「好了,我要去向皇祖父稟報了。伯文,這邊就勞煩你了。」他又笑笑「希望皇祖父現在已經忙完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4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4)

  兩刻鐘之後,耶律懷慶已經從神火軍的靶場,回到御帳營地。

  隨著馬蹄下的地面由牧草茵茵的墨綠,變成光禿禿的灰黃,周圍的皆備明顯的森嚴了起來。

  御帳周圍兩里之內,不見任何一頂帳幕。超長攻擊距離的火炮的出現,讓原本簇擁在御帳周圍的臣子們,不得不遠避嫌疑,免得哪天有人將火炮藏在他們的帳幕中炮擊御帳。

  正是牧草旺盛的時節,御帳周邊卻被清理得寸草不生,這同樣是防備奸人作亂,半人高的牧草藏起一門征南將軍,跟藏在帳篷中一樣簡單。春夏之交的牧草雖難以燃燒,千萬隻鐵蹄踐踏過後,也只見黃土。

  兩艘氫氣飛船高懸在天空之上,一支支精悍的騎隊繞著中心處的金頂御帳來回巡視,不放過任何可疑的人和物。

  御帳外側半里,更有四座臨時性的炮壘。分鎮四方。上面安設的輕重火炮,可以攻擊左右意圖侵襲御帳的敵軍,不過固定好的炮架,使得火炮唯獨不能向著御帳方向發射。

  即使是以耶律懷慶的身份,也不得不將絕大部分的隨從都留在警戒線之外,只帶了兩個人過去御帳。

  御帳之外的柵欄,周長千步之多,整整一個千人隊的宮衛把守。

  看見耶律懷慶過來,正當著門口的宮衛們紛紛將原本就十分端正的站姿站得更加標準,挺起了胸,典起了肚子,將插上刺刀的火/槍拿得更穩。

  耶律懷慶從他們身邊經過,視線也掠過他們手中的武器。

  依然是火繩槍。

  神火軍已經在換裝燧發槍,其中的精銳,用的還是工火監大工們親手打造的精製品,但宮分軍——依然是大遼最犀利的刀鋒的宮分軍——卻拿著更老式的火繩槍。

  畢竟他們用不到。由輕甲和重甲的具裝甲騎組成的宮分軍,拿起火\槍時,只是在充門面,最多也只能當做長矛來使。一旦跨上戰馬,用夾鋼法生產的精鐵馬刀,以及從小就用慣的短弓,才是他們作戰時最好的朋友。

  耶律懷慶安暗歎了一聲,誰讓現在都沒有一件合適的火器能配合馬背上的作戰。

  工火監中,能在馬背上使用的火器被發明了許多,可沒有一個擁有足夠的使用價值。

  其中最好的兩種,也不過是將槍管造得又厚又重,以及乾脆將三根槍管用鐵箍合作一束。

  臨敵先放槍,然後當做鐵鑭來使。看起來一物兩用,但其實還不如直接背上馬弓,再拿支鐵鑭來得實在。

  這使得軍中許多老派人物,都對自己麾下的軍隊換裝並不怎麼感冒。在他們看來,契丹鐵騎的戰法,與南朝禁軍的戰法截然不同,貿然倣傚,反而水土不服。日後大遼與敵人的戰爭,應該是神火軍打神火軍的,他們打他們的,看情況相互配合就是了。

  如果是心懷野望之輩,肯定不會如此頑固,對火器的前途視而不見。因而這些幫人,還都能算是他祖父的忠臣,至少是能夠安於現狀,只是跟不上時代了。

  都太老了。

  耶律懷慶每次看見他們,都在這麼想。

  不過這並不是他們頑固的理由。

  在御帳之中,就有一個年紀雖老,卻一點也不頑固的皇帝,他總能接收最新的事物,引領大遼不至落後南面的鄰國。

  一桿火\槍,論其成本比一張好弓便宜許多。而拿上一把火\槍,十歲的小孩子就能殺了練上二十年武藝的大將,弩\弓還要靠力氣上弦,這火\槍只要能抵得住射擊時的反衝,身上有多少子彈都能射出去。最後火\槍會壞,人卻是累不著。

  正是看見了這一點,明瞭火\槍問世後,契丹對宋國的優勢將不復存在,而宋人人口上的強勢將充分發揮出來,耶律懷慶的祖父才利用自己的權勢和威望,強制性的推廣火器應用,希望能夠消弭宋遼兩國之間的國力差距。

  即使不從孫子的角度來看,耶律懷慶也覺得自家的祖父,實在是大遼幾百年來數一數二的英主,

  只是脾氣越來越大了。

  剛剛走到御帳外,就聽見裡面一陣低吼,「……真當朕老糊塗了?!」

  耶律懷慶暗暗心驚。

  遼陽郡王耶律孝傑病死,現在的大遼朝堂上,已經連一個能在祖父身邊說得上話的老臣都不在了。

  一旦觸了祖父霉頭,哪個寵臣都沒好日子過。

  借整理衣帽收拾住心情,耶律懷慶也不用人稟報,直接掀簾入帳,笑盈盈的問:「什麼事惹得皇祖父這麼大的火氣?」

  「佛保回來了。」看見最寵愛的孫子,耶律乙辛登時便轉怒為喜,兩句話打發了被訓斥的對象,就把耶律懷慶招到身前,詢問,「這一回的燧發槍測試結果怎麼樣?」

  耶律懷慶忙回道:「回皇祖父的話,比之前有了不小的進步,但還是比南造的要差上一點。」

  耶律乙辛本有幾分期待的神色,聽了之後,盡化為失望,「此番神機營也來了,神火軍與其撞上怕是沒幾分成算了。」

  耶律懷慶雙眉一軒,叫道:「神火軍絕不會敗。」

  耶律乙辛不以為然,「要是吼兩句就不會敗,朕早把嗓子吼壞了。打仗的事,不是你說不會輸就一定不會輸的。你喜歡的那支馬隊,士氣倒是不錯,輸了幾次了?」

  所有臣服於大遼的部族,其貴冑弟子,都要在年滿十六歲之後,來到神火軍中服役。故而神火軍在民間也俗稱為貴人軍。

  耶律懷慶身份尊貴,執掌了一部神火軍。對手底下的這支新軍,他一向寄予厚望。只是被他祖父這麼一堵,他也不敢說什麼了。

  「苻堅坐擁百萬大軍,投鞭斷流,還是輸了。曹操八十萬兵馬,長江天險與吳共有,也是輸了。秦人滅六國,何其威風,二十年不到,連老家都沒保住。」

  耶律乙辛只剩下一半牙齒的嘴半張著,嗤嗤冷笑,彷彿從洞裡向外刮著陰森的腥風,「這世上,要是有人告訴你下一仗必勝,別信他,他是騙你的。祖父一生征戰,有戰陣上的,也有朝堂上的,哪一次開戰前不是戰戰兢兢,把勝敗後的應對都算好了才動手?」

  耶律懷慶跪下來磕了一個頭,「孫兒明白,謝皇祖父教誨。」

  「明白就好。」耶律乙辛有幾分欣慰,旋又感歎,「要是你爹也能明白就好了。」

  耶律懷慶這下又不敢說話了。

  耶律懷慶是耶律乙辛的孫子,他的父親便是大遼國的皇太子,如今正在上京坐鎮,而他就跟在耶律乙辛身邊。

  自從耶律乙辛奪位之後,遼國的重心便從上京道和中京道轉向了東京、南京兩道。

  有著大量的人口和財稅收入,同時也集中了遼國幾乎所有的工廠,耶律乙辛都已經將延續了兩百年的四時捺缽的位置,以及遷移路線,更多的放在南京道與東京道上。

  但為了保證上京道穩定,也為了收攏各家部族的人心,耶律乙辛便把他所立的皇太子放在臨潢府坐鎮。

  這樣安排雖然讓上京道穩定了,但父子遠隔數千里,就不免給人離間的機會。

  跟在耶律乙辛身邊,耶律懷慶時常夜中心悸。自家的父親還有好幾個兄弟,都在虎視眈眈的盯著皇位,要是哪一天皇祖父另選了其他叔伯為太子,自己連性命怕是都保不住。

  「好了好了,這些事佛保你就別多想。」耶律乙辛不快的打破帳中的靜默,「回頭想想怎麼指揮神火軍與神機營交鋒。」

  「孫兒其實想過的。神火軍火炮多與神機營,如果交戰時,雙方兵力相當,神火軍就能借助火炮上的優勢,來克制神機營。」

  兩邊的編制雖小有差別,但一個千人隊的神火軍所擁有的火炮數量,是要超過神機營的兩個指揮之和。

  這是細作從南朝打探來的情報,究竟準確與否,無從而知。

  為了保證同樣數量的軍隊中擁有的火炮數目不輸給宋人,以大遼的財力,終究是有些吃力。但為了神火軍,大遼還是得咬牙堅持與宋人把錢燒下去。

  對耶律懷慶的回答,耶律乙辛不置可否,對孫兒道,「宋使來了,祖父不想見他,佛保你代我見他一見,看看他有什麼話說。」

  「孩兒明白。」耶律懷慶很爽利的把任務接下,「不過宋使這一回是打著邊境議榷事的名義過來,孫兒可以跟他說一說榷場上的事嗎?。」

  「想談就談。這一回都交給你。只要保證國中金銀不要再流到宋人那邊就行了。」

  宋遼兩國這些年徹底斷了官方的外交往來,但邊境上的榷場則更加熱火朝天。來自大宋的各色貨物充斥遼國境內,而大遼的特產也大量宋人收購。

  不過賣出去的大遼特產,遠遠少於來自大宋的商貨,其中的差值,就是國中大量金銀外流的主因。

  但這件事很難處理,各方面利益相關之人不計其數,耶律乙辛到現在也只能借助宋使的身份來壓一壓。

  耶律懷慶卻充滿信心,再一次行禮,「皇祖父放心,孫兒定不負皇祖父所托。」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5)
  
  「什麼不負所托?就讓你見一見南朝來的使者,問一問開封在鬧些什麼?」

  「貿易上的事,你讓下面的人去談就好了。」

  這是耶律懷慶做保證後,所得到的回應。

  見一見,問一問……

  前兩天聽說幾年來,第一支來自南朝的使節團隊抵達,而且還是韓岡的心腹,有名的宗狀元為正使,耶律懷慶就想見一見了。

  不過由於宋遼兩國如今斷了官面上的外交往來,耶律懷慶也找不到名目去見那位據說文武雙全,被韓岡視為繼承人的宗狀元。幸好現在有了祖父的許可。

  公開的說法,這一次宋國使節造訪大遼,是為瞭解決兩國邊境上愈演愈烈的大小衝突,以及越來越多的越境尋求庇護的逃人。

  舊時宋遼有澶淵之盟,兩國之間對逃人和邊境紛爭,有著相當明確的處理辦法——皆不收容對方逃人,同時對邊境紛爭,視輕重情況,由邊州乃至朝堂來協商解決。

  但自從遼國入寇,直至耶律乙辛弒君篡位,宋遼斷交,邊境上的榷場雖熱火朝天,但兩國官方之間的敵視和對立卻越來越嚴重。

  對方的罪犯、逃奴、叛國者越境避入國中,再也不會被交還。邊境上的界碑被破壞,巡鋪被燒燬,其次數比過往增加了十倍。邊防駐軍之間的衝突,百姓之間的衝突,每個月都有幾起,乃至十幾起。

  這些衝突,往往都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引發,最後衍成大亂。

  去年最嚴重的一次衝突,一開始只不過是因為保州邊地上的一塊麥田被遼國的一頭出逃的耕牛踐踏啃食所引起。先是田主和牛主之間的爭吵和打鬥,接著是兩邊村莊百姓的群毆,隨著弓箭、刀槍、火-槍的上場,衝突規模無可避免的擴大,最後這場衝突,是在總數超過三千人的禁軍和皮室軍的對峙中結束。若非雙方邊境上主官克制,連砲彈都送入炮膛的情況下,只差一點就引發了一場戰爭。

  這的確是很大的問題,但還不至於讓南朝放下矜持,讓政事堂諸相放下自己的名聲,與弒君篡位的逆賊重啟官方往來。

  但為了錢就可以,尤其是事關價值千萬貫一年的大錢。

  耶律懷慶已經得到秘密通報,宗澤此行,其實是為了協調雙方的貿易,保證榷場能平穩發展,為雙方帶來更多的利益——大遼皇帝,大宋宰相,以及兩國朝中無數達官貴人,在邊境交易中不知得到了多少好處,自都對此十分期待。

  而宗澤更隱秘的任務,當是為了祖父的行蹤而來。如今御帳駐蹕南京道,聚萬軍於此,不可能不引起宋人對戰爭的恐慌。再怎麼想,南朝兩府,也當派人來化解戰爭的危機。

  不過,在耶律懷慶看來,宗澤真正的目的,也是他肩負的最隱秘、最不能外洩的任務,還是輸誠來的。

  攘外必先安內,如今南朝朝中掌控朝局的幾位宰相,不可能有餘力分心邊事。韓岡和章惇有帥才,皆可統領大軍。

  但兩人肯定都害怕自己離京後,對方獨掌朝堂,因而誰都不敢離開京師;反過來也會擔心對方統領大軍出征後,會效南朝太祖黃袍加身事,反撲回京,因此更不敢讓對方領軍出外。

  按照《自然》中的說法,這種情況,應當叫做悖論。

  陷入悖論之中,兩位宰相相互牽制,河北路上沒有宰相一級的大人物坐鎮,如何能抵禦來自大遼的百萬精銳?即使有名將如郭逵,怕也是不敢趟渾水,免得前面剛剛抵擋住敵人,後面就被自家人捅上一刀。

  南朝朝堂已亂,雖一時無亂象,但人心亂了。

  太后病重不理政事,皇帝被幽禁宮中,臣子裡面,竟沒一個敢去謀奪大位,始作俑者的韓岡,也是不敢,只得把群臣聚在一起相互壯膽。

  前幾日,耶律懷慶在跟他身邊的一幫人議論此事時,其中一人說得刻薄,卻入木三分:一群狗聚在一起,也做不到老虎能做的事。

  不過,出現在面前的這位宗狀元,看起來倒不像是群犬中的一員。

  「宗狀元?」

  「宗澤拜見殿下。」

  宗澤依照拜見親王的禮節,向耶律懷慶行禮,起身後,便儘可能不被察覺的仔細打量年輕的齊王殿下。

  按照宗澤所得到的消息,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如今深得遼主的喜愛,隨時帶在身邊,比起其他子孫猶見親厚。

  按照細作們傳回的說法,如果遼國的皇太子死了,耶律乙辛很可能直接將他封為太孫,而不是讓其他兒子來繼承。

  但這位傳言中的下下代遼國偽君,給宗澤的第一印象卻是年輕、好勝、欠缺城府。

  宗澤行禮後,耶律懷慶沒有立刻回禮,反倒帶著嘲諷的問道:「狀元為何稱吾為殿下?猶記南朝尚未視皇祖父為大遼之君。」

  當然,宗澤也是同樣的好勝,出使外國,唯獨氣勢和嘴皮子不能輸,「凡奸僕害主,世間絕無容其安享主家家產之理。澶淵之畔,宋遼約為兄弟之邦,自此通好無一日而絕,節慶壽誕,定厚禮相賀,或聞凶信,必遣使憑弔。如今遼國帝位為臣所篡,嫡脈無存。大宋不能拯危救孤,已是一失,更何論認賊為親?」

  宗澤話才開了頭,耶律懷慶便已勃然變色,待聽及『認賊為親』四個字,耶律懷慶已面如鍋底,旁邊的隨從更是怒喝大膽,把佩刀都抽了出來。

  宗澤毫無懼色,冷笑著,「令祖父既然做出來了,還想不讓人說?縱能鉗塞住遼國悠悠之口,想堵住大宋億萬人的嘴,卻是休想!」

  耶律懷慶反倒不生氣了,宗澤連諷帶罵,卻沒有回應為什麼要對奸臣賊子低頭的問題。示意侍衛收起佩刀,他同樣冷笑著,「照如此說,狀元就不該來。」

  對於這個問題,宗澤也好,派他來的宰輔們也好,皆早有預備。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宗澤為民而來,君王社稷事,且放腦後。」

  認同耶律乙辛篡位是不可能的,不過承認現實四個字,宰輔們也不會忘記,只要找個好藉口,不過篡位的奸賊,照樣能打交道。

  耶律懷慶靜靜的盯了義正辭嚴的宗澤幾秒,已經沒有繼續辯論的心思了。就算拿出趙匡胤欺負柴家孤兒寡母的事來說,南朝的狀元郎肯定還有一套一套的話來辯解——這些年南北對罵,什麼話都罵過了,趙匡胤趙光義兩兄弟這麼好的材料,遼國這邊當然不會沒用過,只是向來用武器來應對批判的大遼,實在是不擅長嘴上的功夫。

  兩人的第一次會面,態度強硬的宗澤沒給耶律懷慶留下太好的印象,甚至是不歡而散。如果不是礙著宗澤的使臣身份,耶律懷慶甚至能讓他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

  不過這一次的會面,倒是讓耶律懷慶發現自己之前的猜測似乎是有些太小瞧南朝了。而在他回到他祖父的御帳之後,更是確認了這一點。

  南朝已興兵北上,從開封府發派大軍,支援河北。從這一點來看,南朝的宰相們對其國中和軍中的控制,尚有一些自信。

  接下來的幾日,耶律懷慶又與宗澤見了兩面。氣氛雖沒有第一次的險惡,卻也是冷淡如冰,宗澤除了邊境上的衝突,以及兩國貿易之外,沒有涉及任何有關當前軍事的話題。

  而北上宋軍的消息,也在這幾日不斷傳來。

  南京道上已經有傳言說,宋人業已整頓二十萬兵馬,由鐵路運抵邊境,準備於大遼決一死戰。

  儘管此言無稽,可是卻傳揚得最廣。

  多年穩定安逸的生活,讓許多契丹貴胄對南北開戰驚恐不已,對戰爭的恐懼,最後就變成了謠言中的數字。

  對宋軍的多寡,也成了朝堂爭論中最關鍵的一點。

  「佛保,你說派到河北的京營會有多少?」

  再一次拜見耶律乙辛,突然間就被問到這個問題。耶律懷慶暗叫僥倖,這個問題,他幸好之前就與人討論過了。

  「孫兒聽聞南朝的京營禁軍約有二十萬。」看見祖父揚了揚眉毛,耶律懷慶連忙補充,「——也有說是十五六萬,或是三十萬的,不過孫兒遍觀歷年來從南朝傳來的消息,以及南朝大典時對諸軍的賞賜總數,應當在二十萬上下。」

  耶律乙辛沒判對錯,只輕輕的點點頭,示意孫子繼續。

  耶律懷慶像過了一關,忙繼續道:「排除不堪調遣的下位營頭,以及各軍中的空額,實際可戰之兵當在十萬出頭,多不過十二三萬。如果要保證京師穩定,同時防備領軍大將效匡胤故智,就不能在這十餘萬中調動太多兵馬。所以孫兒覺得,此番進抵河北的宋軍,當不會超過五萬,大概在三萬上下。」

  耶律乙辛又點點頭,而後問,「如果加上西軍呢?」

  這個問題,耶律懷慶亦有準備,不慌不忙,「西軍最是關鍵。如果有,宋人當已做好與我一戰的準備。若無,則北援河北不過是給人壯膽罷了。」

  西夏滅亡後,南朝西軍的主力便從橫山兩側撤離。不計支援西域、北庭兩都護府的兵馬,也不計戰後汰撤,以及移駐河東的人馬。

  剩餘的西軍,一部駐紮在熙河、甘涼,一部駐紮於寧夏,剩下的,則是跨過了黃河,駐屯在中條山下的河間府中。只要開封一聲令下,他們就能援代蒲鐵路而上,兩天抵達太原,再兩天進抵代州,旬日之內,數萬西軍精銳,就能抵達雁門關,然後殺入西京道。

  如果宋人當真在做臨戰準備,西軍肯定要進駐河東,但現在還沒有消息從西京道過來。

  耶律乙辛第三次點頭,問:「你覺得有還是沒有?」

  耶律懷慶猶豫了一下,方道,「以孫兒與宗澤打了這些天地交道來看,宗澤北來,的確只有兩個任務,一為邊事,一為貿易。並非是怕了我大遼的兵鋒。之前的猜測,過於樂觀了。」

  「因為向氏還沒死。」靠在軟榻上,耶律乙辛低聲道。

  耶律懷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蠢的望著祖父,「啊?」

  耶律乙辛道:「因為宋國太后還活著,等她死了,章惇韓岡就不敢這麼玩了。」

  只要太后還有一口氣,章惇、韓岡就還有一個壓服群臣的利器,等到向太后不在了,他們就要靠自己了。

  「向氏不死,宋國不亂,大遼無機可乘,什麼時候她死了。」耶律乙辛坐直了身子,鄭重其事的告誡孫子,「記住,那將是大遼最後的機會。」

  「至於現在。」耶律乙辛瞥了眼傻傻點頭的孫子,「先跟他們敷衍下去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6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6)
  
  「大使,今天遼人那邊沒怎麼認真啊。」

  結束了一天的會談,回到帳篷中,張顯就對宗澤說道。

  他是使團文副使,也是宗澤的談判助手。

  宗澤坐下來,抬頭反問,「是嗎?」

  張顯皺著眉頭,回憶著這一整天,以及之前幾天的談判場面,「遼人這幾日都好像在敷衍,不然一點大的事,不可能拖這麼久。」

  宗澤沉吟了片刻,未知可否,轉問另一位副手,「賈禮賓,你這兩天有什麼感覺?」

  另一位副使——武副使賈逵,年資很老,儘管只是武臣,而且僅為四十階諸司使副最後幾階的禮賓副使,但宗澤對他依然很尊重。

  「沒有。」賈逵搖頭,他負責統帥使團內事,以及營地警戒,並不參與談判,「內外跟之前一樣,沒見人刺探,也沒發現團內有人與外面同消息……不過有件事……」

  「什麼事?」

  賈逵指了指頭頂上,「就跟大使之前猜的一模一樣,今天早上,團裡有人發現飛船上面果然有人窺探營內。」

  果不其然,宗澤搖頭冷笑,「真是不要臉了。」

  賈逵幾分自得,幾分表功,「也是那小子精乖,一開始末將遣人監視,怎麼看都沒發現,後來就是那小子瞧到了千里鏡的反光,報給末將,末將命人藏在帳篷中拿千里鏡一寸寸的去搜飛船座籃,才發現遼人是在座籃上開了一圈小口,乍一看像花紋,之前沒注意都放過去了。」

  張顯擰著眉頭,「遼人窺伺營中,顯然是不安好心。大使,要不要明天會上質問遼人。」

  「我也拍著桌子罵上幾句,可惜北虜乃化外之民,人面獸心,即使拿著證據當面質問,亦會砌詞狡辯,如今還沒證據,即使當面叱罵,想來也不會有所收斂。」宗澤歎了口氣,「左右營地裡面也沒什麼私密事,遼人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在他們地盤上,就不想讓他們看也沒辦法。警醒著別亂說話就成。」他神色嚴肅起來:「遼人不過是想確定朝廷到底有無底氣。就像群狼窺伺,若無懈可擊,自只能卷尾而去,可一旦露出半點虛怯之意,登時就會撲上來。」

  「那朝廷……」張顯欲言又止。

  「用不著自己嚇自己。遼人想拖,我們就跟他們拖下去,想敷衍,我們就敷衍下去。朝廷的虛實,我等最清楚,有兩府諸公坐鎮,絕不懼遼人入寇。」

  張顯還欲再說,賈逵遞了一個眼神過去,阻止了他。

  宗澤是正使,本是中書官,還是宰相的心腹,一肚子的機密,知道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自然是理所當然。

  打發掉了兩位副手,宗澤獨自坐在帳中,臉上篤定的自信,也漸漸退去。

  事情並不是有他說得那麼輕鬆,如果當真不在意遼人入寇,就根本不會有他們這個使團——繼續與耶律乙辛篡奪下的遼國劃清界限,對把皇帝拘禁在宮中的兩府諸公們來說,能少去許多流言蜚語。只是他們不能,在評估過與遼國開戰的風險和為人中傷的風險之後,宗澤便被派了出來。

  想到這一次的任務,就連一貫自信的宗澤,也不禁感到難受起來。不是遼人難纏,也不是任務困難,而是扣在兩府身上的枷鎖,連帶的也讓他舉步維艱。

  自從與耶律懷慶會面之後,這些天來,與遼人的談判一直在進行中。

  明面上的議題,幾天下來,只在發生邊境衝突時,保證邊州之間及時溝通一事上達成協議。無謂的邊境衝突對兩家都沒有好處,加之又有過去幾十年的處理經驗,沒有太多的爭議,這個議題便告解決。

  只是當議題繼續向下轉到引渡逃人這一樁事上時,效率陡然就降了下來。

  大宋這邊一切好說,遼國的東西,田想要,塘想要,山想要,河想要,牲畜草木都想要,唯有人是決計不要的。遼人想要將逃人引渡回國,大宋可以幫著綁起來順便打個死結。

  遼國一方,也不想要那些想換個環境博取功名的無用儒生,以及做過逃竄的罪犯,只想要有能耐的工匠,可惜的是,比起總是覺得懷才不遇的士人,絕大多數匠師,都能耐得下性子。

  不論從比例,還是從人數來看,越界投奔遼國的工匠,都不如士人多,而士人又不如罪犯多。對遼國而言,就是想要只金雞蛋,便得忍受十倍的驢糞蛋和百倍的石頭蛋。

  不過讓遼人自己來選,就是只為了一個工匠,也不能將這個口子給封上。至於無用如儒生、罪犯,以遼國的人口,即使在併吞了高麗、日本之後,也絕不會嫌做雜事的人多。

  何況這些人中,偶爾也能淘到些金子。尤其是儒生,本來就讀書識字,轉習起氣學和工事來,倒也有模有樣——按宗澤早前從政事堂得到的情報中看,比他們還在國內的時候老實聽話多了。

  因而這個議題就陷入了僵局。

  倒是作為真正主角的兩國貿易問題,進展還算順利,比不得一日既定的邊境衝突,卻也比引渡逃人順利許多。

  關於兩國貿易,宗澤秉承朝廷的宗旨,唯有平衡二字。

  在遼人而言,有一個前提必須明確:遼國上下,不可能放棄大宋的工業品。

  小到牙刷牙粉,大到馬車、佛像,大宗的如絲綢、棉布、瓷器、玻璃,小宗的便是各色名匠手制的精緻器物,貴重的如各種書報期刊,無用的如給孩子的糖塊、玩具,遼國是敞開了懷抱,接受大宋的一切。

  但遼國能賣給大宋的商品幾乎沒有。除了牛羊牲畜,就是各種毛皮,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僅存的,就只有金銀了。

  朝廷那邊很明白,如此失衡的貿易結構根本不可能持續下去。

  兩個萬乘之國之間,規模龐大到上千萬貫的貿易,不能是遼國一個勁的用真金白銀來換大宋的工業品,否則遼國的有識之士,肯定不會坐視金銀外流。

  舊日的澶淵之盟其實也隱含了幾分貿易平衡之道,每年大宋給予遼國的歲幣,是購買大宋特產的基礎,保證了宋遼之間的貿易不會抽空遼國的財富。

  澶淵之盟破裂之後,遼國幸運的又有了一片盛產黃金白銀的新土地,但在遼國的有識之士眼中,也可算是大不幸——至少宗澤可以確信,遼主耶律乙辛對此是看得十分清楚。

  而大宋這一邊。雖然缺乏貴金屬,每年增加的金銀的數量,也遠遠跟不上民間對高面值錢幣的需求,更跟不上民間對金銀器皿的需求。大宋的市面上,基本上見不到金銀幣,人們拿到手後大多都被珍藏起來,留為日後兒孫救急用。但即使從遼國這邊多收納一點金銀,多一些金器銀器,多一些金銀幣,可相對於遼國帶來的威脅,這一些好處並不足以替代。

  兩府正是明白了這一點,才派了使團出來,在查明遼人的異動,並配合國內進行嚇阻的同時,盡量減少戰爭發生的可能。

  相對於無足輕重的邊境衝突和逃人問題,貿易才是重中之重。

  按照朝廷的計劃——確切的說,是韓岡主導的計劃——針對對遼貿易的巨額順差,這個差額,如果遼人不願意繼續使用金銀來填補,可以用更多的牲畜,更多的毛皮交換,更可以用木料交換,甚至可以用人口來抵換。

  適齡的倭女、高麗女,在大宋市面上價值數十貫,乃至百貫,尤其是在朝廷頒布敕文,禁止蓄養漢民為奴,同時主僕之間的依附關係,在律法上視同凡人之後,這不受新敕約束的外籍奴婢,就越發的受到歡迎——一邊打死僕人要償命,打傷僕人要坐牢,再沒有過去減一等、減兩等論罪的好處,另一邊則是地位視同畜產,聰明的主家都知道用誰。

  至於朝廷的臉面問題,反正朝廷不會明著與遼國交易人口,不過邊地榷場擴大貿易範圍,只是很簡單的一件事。除了人口之外的其他方面,朝廷倒是可以涉足,牲畜可以製作軍用口糧,毛皮也可以,甚至都能當做俸祿發給官員和軍中,。

  因而宗澤也得到授權,必要的時候,可以約定大宋每年從財計中撥出一定額度的款項,在遼國國內進行和買。同樣是出錢,不是割肉喂狼飽的歲幣,而是你來我往的買賣,也不必擔心國中的反彈。

  而最有份量的條件,就是將宋遼之間的鐵路對接,貫通一氣。讓大宋的貨物可以直接運入遼國,也能讓遼國的貨物直抵開封。

  當然,這一條宗澤只會在關鍵的時候丟出來,徹底嚇倒遼人。宗澤不認為遼國會答應,而提出此項動議的韓岡,也對宗澤說過,遼國答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

  「西京道還是沒有消息。」

  幾日來,耶律乙辛一邊處理著國中政務,一邊等待著南面的消息。

  來自與宋國河北接壤的邊州的軍情一日多過一日,可他卻是始終沒有收到西京道的軍情急報,只有一派太平的日常奏報。

  丟下手上奏章,耶律乙辛百思不得其解:「南朝難道當真就只派了這幾萬京營了來充門面?」

  如果宋國沒有做好戰爭的準備,派出的援軍只不過是為了吠幾聲嚇唬一下人,那麼就可以證明其朝中變亂為止,人心不安。大遼也就有很大機會從南朝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宋人如果當真派兵入河東,西京道的消息也該來了,現在還不到,看來的確是如皇祖父所料,只是空架子,實際上還虛著。」

  「只是臆測,還是有些不妥。」

  「那孫兒明天與宋人見面,再試探一下。」

  「怎麼試探?」

  「可以這麼做。」

  ……………………

  談判已經進行了許久。

  有關逃人的議題,因為立場差距太大,已暫時擱置,而貿易平衡的問題,則是因為太過順利,反而讓人有了畢其功於一役的想法,從早間開始,一直談到了午後。

  隨著日影西斜,擴大榷場規模,擴大交易類型,加快開發遼國本土特產,等一系列的條款都順利敲定,這一議題的談判,基本上就快要到了尾聲。

  今日親自前來,卻始終不怎麼插嘴的耶律懷慶,卻在尾聲時,突然發難。

  「榷場擴大了,能買賣的東西也多了,日後南北貨怕是要堆滿邊界了。」

  「堆滿榷場是大喜事了,不過也有些讓讓人不放心。全都對方榷場上,若是哪天連連陰雨,不少貨物都會被雨水淋壞。」

  「倒是沒錯,如果能夠少在倉庫停留,對雙方都有好處。」

  「的確。但這要靠貴國的努力了。」

  「再怎麼努力,馬隊,駝隊,車隊都比不上列車。運送人貨,也只有依靠鐵路和列車。所以我就有了些想法,何不如將兩國軌道連接起來?」眼珠子在一群人中轉了一圈,耶律懷慶終於揭開底牌,「大遼的鐵路軌道,軌距與大宋相同,如果能夠對接在一起,那大宋的列車就能直接進入大遼國內,不用再上車下車那麼麻煩了。」

  來自大遼皇孫的提議石破天驚,張易以下,所有與會的大宋使團成員,無不變了顏色。而遼國一方的代表,也都難掩驚訝。

  兩國的鐵路都直抵國中腹心,要是滿載著敵人的列車沿著鐵路駛入國內,任誰聽來都要出上一身冷汗。

  但在耶律懷慶的盯視下,宗澤卻是欣喜點頭,彷彿正中下懷,「誠然如此。宋遼兩國邊地,本就是阡陌相通,道路往來。再多一條道路,也並無不可。而跨國貨運的費用,至少能省下一半來,於國於民,皆是大利。」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7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7)
  
  開寶寺鐵塔之下,已經變成了一片工地。

  開寶寺福生院新天王殿的地基上,云集了數以十計的官員,以及同樣人數的僧錄司的紫衣大師們。

  工地上到處塵土飛揚,黃沙、碎石、水泥、鋼筋等建築物資,也舉目可見。

  尋常時候,這些貴人們總是對這等髒亂之地敬謝不敏,離得越遠越好。不過今日,卻不得不在這裡灰頭土臉的候著。

  一名身穿五品袍的官員等得心浮氣躁,一看到有人奔進,便抓著他吼道,「韓相公什麼時候才會到?!」

  來人什麼都不清楚,張大著眼睛根本不知說什麼,旁邊有人嘆道,「方才不就說了,章相公和韓相公還在軍器監。等吧,要是蒸汽機車沒問題,怕是得中午之後了。」

  更後面一點,兩名青袍的小官交頭接耳,都是面目蒼蒼,雙手粗糙,典型的工程出身的官員。

  「看來兩位相公還是更看重蒸汽機車。」

  「誰說的?光有機車,沒軌道怎麼走?日後遇水架橋,少不了這鋼筋砼來造橋墩。別忘了,砼這個字,還是韓相公生造的。」

  時至今日,大宋鐵路的總里程已經超過了一萬里,其中作為幹線的複線鐵路有五千六百餘里,而剩餘的支線鐵路,其里程每天都在增長。

  但目前幾乎所有的鐵路里程,基本上都是在平原上鋪設完成的,連稍大一點的河流都使用專門設計的列車渡船通過。而過黃河時,更是得卸貨過河再裝貨上車。

  鐵路架設的真正的難點就是在橋樑架設,以及山區道路鋪設上。

  窄一點的河流,用木橋就能跨過去,石橋費些事,也成本高一點,可也不是什麼問題。但長度超過百丈的大橋,修建難度就急劇上升,到現在為止,因為技術上的原因,儘管建橋計劃定了一份又一份,卻還沒有開工建設其中任何一座。

  最大的問題,就是橋墩難修。堅固能抗洪水的橋墩,不是往河裡丟石頭就能建起來的。

  但現在有了鋼筋砼,也就是人工所造的石塊,有足夠的強度,而且大小隨意,即使是黃河洪水,只要造得足夠厚實,也一樣能抗扛得住。

  而且鋼筋砼石不僅僅能夠造橋墩,房屋的柱子也同樣可以使用。眼前這一座待建的新天王殿,正是要用鋼筋砼來造最重要的二十四根大柱。

  而這座天王殿,也是世上第一座使用鋼筋砼作為主體結構的建築物——因而才能引來宰相親來主持開工儀式。

  「知道不知道為何韓相公不先造新橋,而是拿來造這天王殿?」

  回應聲音小了點,「禿驢死不完。」

  雖是壓低了聲音,可『禿驢死不完』五個字,還是引來了周圍一片低低的笑聲。

  新式的建築,新式的設計,上上下下都沒有經驗,肯定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讓學生、議員,以及普通百姓承擔如此之大的風險。倒是不事生產,又傳播異論的禿驢更適合做試驗品。

  雖說這是人們的猜測,不過歸根結底,還是韓岡對佛門的態度始終如一,從早年開始就沒變過,以此為人所知。話說回來,就沒人見過韓岡對哪一門教派有過好臉色。

  「可怎麼說,都是被放在後面。」

  「要陪著章相公啊。朝中最看重蒸汽機的可不是韓相公。」

  ……………………

  運行中的機器發出轟轟的噪音,陣陣濃煙從煙囪中直噴向天空。

  巨大的鍋爐架在底盤上,爐中的火焰,隨著爐門有節奏的開啟關閉,從中探出,然後又被一鏟鏟石炭給壓了回去。

  一陣蒸汽噴出,車上兩個巨大的飛輪旋轉起來,通過碗口粗細的鑄鐵連桿,驅動最下方的車輪。

  鋼鐵的車輪一點點的動了起來,從慢到快。如同一隻靜靜趴伏的巨獸,終於有了動靜。

  一群人圍著軌道上緩緩啟動的蒸汽機車,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們是造出這一隻鋼鐵巨獸的人們,如同看見兒女蹣跚學步時一般欣喜。

  而稍遠一點的地方,又有一群官員圍著中心處的兩人。

  章惇抬眼掃了一圈周圍,儘是帶著諂媚笑意的面容,根本看不出他們為蒸汽機車成功而欣喜。

  嫌惡的瞥了這些官員一眼,望瞭望哼哧哼哧開始龜速行駛的列車,他偏頭問身邊的韓岡:「時速能到多少?」

  韓岡道:「最高每時辰二十五里,穩定運行則是二十里。」

  章惇道:「還不如馬。」

  一個時辰僅能前進二十五里,的確不如馬車的速度。

  章惇又問:「一次能走多久?」

  「這幾天一天十二個時辰運行,平均要壞三次,每次維修差不多都要兩刻鐘到四刻鐘。」

  章惇搖頭,「還是不如馬。」

  鐵路上的挽馬累了、病了,到下一個站就能更換,如果是傷了,從轅上解下來最多只要五分鐘。若是軌道上的列車,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停下來修上半小時、一小時,這鐵路運行圖就徹底亂了。

  說話間,一聲汽笛響起,這個世界第一台蒸汽機車離開了軍器監的汴水碼頭,沿著鋼鐵的軌道,向著五里之外的倉庫區駛去。

  目送機車駛遠,章惇又問:「成本是多少?」

  「不算之前的花銷,造出這一台機車,用了兩百貫不到。。」

  「還是不如馬。」

  一匹中等水平的挽馬,朝廷的採購價只要六到十貫,一台機車相當於三十匹馬。

  這還是沒算之前的花銷,為了蒸汽機,研究開支早超過了百萬貫。而為了能蒸汽機上車,朝廷的投入高達四十萬貫。人工還沒算進去,加工費更沒算,韓岡所說的兩百貫完全是材料的成本。

  韓岡打得埋伏,瞭解的人都知道,章惇也清楚,只是他沒窮追猛打,又問:「能拉多少貨?」

  「連車兩千石。」

  章惇搖頭:「更不如馬。」

  在連接碼頭和倉庫的重載軌道上,由十六匹挽馬組成的一支車組,可以很輕鬆的拉走滿載兩千石糧食的八節車皮。

  韓岡嘆了一口氣,「難道就一直用馬不成?」

  「當然不。」章惇不是挑釁,今天他的心情其實很好,「只覺得太慢了。還要追加投入,早點將更好的蒸汽機給造出來。」

  韓岡笑了一下:「能上船的?」

  章惇斬釘截鐵:「能上船的!」

  章家——確切的說是章惇這一房,現如今是大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海商,擁有一百四十餘艘滿載排水量超過兩千石的海船,最大的甚至有五千石。

  每年來自兩廣(包括交州)的特產:稻米、白糖、木材、香料,海產品,等等等等,多達上千萬石的貨物,有一半以上是通過章家的海船運送到沿海各路的港口中。

  一旦船用蒸汽機發明,章家船隊簡直是如虎添翼。對於實用化的機械動力,章惇只會比韓岡更期待。

  韓岡望著遠去的煙柱:「應該不會太久了。」

  「幾年?」章惇立刻追問。

  「幾年。」韓岡沒能給一個准數。

  「幾年就幾年吧。等再過幾年,玉昆你說過的鐵船,怕也是能下水了。」章惇帶著淡淡的笑意點頭,轉過來,卻發現韓岡臉上的悵然,他一驚,問,「怎麼?難道還有問題?」

  「不是。」韓岡搖搖頭,「這些年只是技術有所發明,但在自然之道上,依然沒有什麼進展,有些煩心。」

  章惇抬手指著不遠處的鐵路,「鐵路貫通東西南北,蒸汽機車也上了路。若有人欲攻氣學,把鐵路指給他看便是,玉昆你何須煩心?」

  「外道不足為慮,只擔心如今的發展不能持久。」韓岡嘆息道,「道理為柱樑,技術僅是外牆。柱樑不堅,外牆豈能持久。」

  沒有微積分,沒有經過嚴密論證的萬有引力定律,當然也沒有《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現在的科技發展,完全可以說是建立在泥沼之上。

  韓岡給這個世界帶來的只是結論,而不是推導和證明的過程。

  機械設計,大地測量,天文觀測,用到數學工具的地方太多太多。可發展遲緩的數學,與不斷推進的科技已經成了鮮明的對比,甚至可以說拖了後腿。

  韓岡現在都很難確認,他把後世經過數百年無數學者總結出來的真知卓識,忽略了推導過程而一股腦放出來的行為,會不會已經成了科學發展的阻礙,換個說法,就是造成了知見障。

  當然,可以期待一個劃時代的天才出現,解決現如今所面臨的問題。

  不過那樣的話,韓岡能做的就只能是廣種薄收,儘可能的推廣義務教育,看看更多的人口基數中,能不能出現一個兩個能完成微積分的天才。

  只是那樣的話,又不知要多久,韓岡都不能確定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好了。」韓岡收拾起心情,「下面我還要去開寶寺一趟,這邊就拜託子厚兄了。」

  「就為了幾根柱子?」

  「人工造的石柱。」韓岡強調道。

  章惇搖頭,「真不知道為什麼玉昆你不先修橋,去造什麼天王殿。」

  「呃,和尚死不完。」韓岡說道。

  另一世界,鎮壓整個地球的超級大國,能在電力都還沒有普及的時代,沒有太多現代化的機器,卻能將鐵路修到十萬公里以上,正是因為其修建的地區,主要就是在廣袤達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大平原上。

  大宋現如今在平原上修築鐵路已經能算是熟能生巧,也培養出了一批專業的築路隊伍。但難度更高一點的山林河川,依然是修築時最大的癥結。

  鋼筋混凝土的建築剛剛問世,誰都沒有經驗,如果出問題,那可是要死人的。既然如此,還不如讓那些一心一意去西天的和尚先來。

  嗯,和尚死不完。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38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8)
  
  韓岡再次見到章惇的時候,已經是當天晚間了。

  章惇在軍器監,以首相的身份,遍賞有功之人,並主持午宴,親自為研發出蒸汽機的一干大工祝酒。

  而韓岡,在開寶寺,也親眼見證了這個世界上,第一座鋼筋混凝土為主體結構的大型建築的開工典禮。也見到了,他提供創意的一系列建築手法,以及建築工具的實際應用的效果。

  用鋼筋捆紮起來的圓柱形網籠放在中間,外面還有一圈木質圍板,就是柱子的原型。往裡面灌充攪拌好的混凝土,等水泥凝固之後,便是比金絲楠木還要堅實的撐殿巨柱。

  用蒸汽機驅動的滾筒攪拌機,比後世的成熟產品要簡陋許多——儘管後世的也已經極為簡陋——但比起人手來攪拌,肯定是省力,同時成品的效果會更好。

  甚至天王殿的地基,也是用鋼筋編好經緯,鋪平於地面,再澆注混凝土——或者說,韓岡為了省事,倣傚後世生造出的新字『砼』。

  以近乎於浪費的手法,來建設新天王殿,韓岡在提出自己的意見時,便惹來了許多非議。便是章惇,也說了幾句。

  不過為了能夠盡快的提升經驗值。水泥、鋼筋等建築物資,朝廷撥出了許多,只為了能夠在這座天王殿上,將各種新式的建築手法,都演練一遍。所有的建築費用都是來自寺中善款,宰相們最後也是樂得大方。

  如今木已成舟,章惇再提起此事時,也只是好奇於這座新式建築,到底能不能實現韓岡的目的。

  「等明年看吧。」韓岡道。

  「這麼快?」章惇驚訝道。

  「放心,再怎麼樣都不會像旁邊的那座塔,一修二十多年才建好。」韓岡笑答。

  開寶寺的那座琉璃塔,是原俞皓所造木塔於仁宗慶歷年間被雷火燒燬之後五年,才開始修建。自慶歷至治平,再到熙寧,用時二十餘年,方告竣工,的確是創下了京師建築的最慢記錄。

  章惇也笑了幾聲,又問:「宗澤還沒有消息?」

  韓岡搖頭:「沒有。」

  「子厚,玉昆,說什麼呢?」張璪插話進來。

  儘管暮色將臨,兩府依然齊集一堂。天子大婚在即,朝堂太多事,又有各種事分心,白天做不完,只能晚上聚在一起。

  「遼國的事。」章惇道。

  張璪笑道:「這麼些天都沒動作了,遼人看起來不像要打仗的樣子。」

  韓岡道:「如果給耶律乙辛看到破綻,他不會介意咬一口試試的。」

  曾孝寬問韓岡:「河東方向上,要不要加派兵馬?」

  「暫時不必。」韓岡道:「河東代州屯有重兵,神武軍雖孤懸在外,不過寧家台城新造,擁兵五千,輕重火炮一百零三門,遼人急切間也攻取不下。」

  「外事不必多慮,看耶律乙辛他怎麼選,我們再做應對。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韓岡道,「倒是荊湖北路,今年水患不小,今天岳州、江陵都告急了。」

  「南路的潭州也說今年洞庭水勢大於往年。」

  目光都聚集在章惇身上,荊湖兩路可算是章惇的勢力範圍。

  章惇道:「可自議政中遣一人為使,都提舉救災、賑濟及災後安置等事。」

  熊本訝異問道,「李湜才具不差,還是本路轉運使,何不由他主持?」

  「唐義問在鄂州,必為掣肘。」

  韓岡皺起眉:「唐介的兒子?」

  「就是他。」

  韓岡哼了一聲,以作回應。

  王安石於熙寧時初用事,政事堂中五人,所謂生老病死苦,其中給他氣死的參知政事,就是唐介。唐介曾攻文彥博,逼得文彥博罷相,但後來其次子唐義問投入文彥博門下,為其驅馳。如今積累資歷,也爬到了鄂州知州的位置上。

  這些舊黨孑遺,就像是蚯蚓、鼠婦,乍一看都看不見,但把石頭一翻,下面藏著一堆。

  章惇對眾人道:「救災如用兵,帥無威儀則難服眾,難服眾則難治事。李湜資望太淺,難以服眾,依惇之見,以議政提領為宜。」

  韓岡附議:「明天議政會議上選一人,先看看有沒有自願的。」

  張璪補充道:「這一次洪水勢大,災民多至百萬,當授其兵符,可調動本路禁軍、廂軍,以備不測。」

  「也好。」章惇點頭。

  見商議停當,韓岡轉向蘇頌,提醒道:「子容兄。」

  一直閉目養神的蘇頌,已睜開眼睛,提起發聲:「明日議政會議上,選派一人都提舉荊湖北路災傷事,並附兵符一道,可選調本路三軍參與救援,及防備亂事。諸君可還有異議?」

  蘇頌話聲悠悠而落,片刻不見有人反對,他點了點頭,「即無異議,便就此定下。」

  坐在角落裡的中書掌書記奮筆疾書,將這一決議給記錄下來。

  如今兩府及議政們的每一次會議上的決議,以及討論的主要內容,都會這麼記錄下來,到最後,與會的宰輔和議政都要過目,最後簽字表示認可。

  一事結束,李承之又提起一事。

  「汴水已經有兩年沒有大規模的疏濬了,錢穆父前日上本,說如今汴水水淺,綱船入開封之後,只能在河中心走。朝廷若不能加急疏濬河道,再過兩年,汴水只能通航到應天府。」

  「這件事去年就說過了。與其花錢疏濬汴水,不如多修兩條鐵路。」章惇皺眉道:「如今已經有了京揚鐵路,運力其實足夠了,汴水每年開口閉口,進來的都是黃河水,年年用,年年就都要疏濬。一次疏濬的費用算下來,能夠十條京揚鐵路日常維護了。錢勰也是不曉事,把整頓好,剩下的交給鐵路總局就好了。」

  自從襄漢運輸線打通,京揚鐵路修成,汴水這條運河在大宋的地位一落千丈。天下鐵路的運輸,皆歸鐵路總局,在南方六路的綱糧稅款和民間貨運轉移到京揚鐵路之後,淮南江浙荊湖等路發運使錢勰的地位,已經遠遠不如薛向當年。

  沈括看了韓岡一眼,道:「而且自從黃河內堤修成,用束水攻沙法,黃河自孟津到白馬這一段,河床底部降了有三尺。黃河的平均水位,也因此降了三尺。如今想要引黃河水上來,汴水河床必須多開掘三尺。所需人工將倍於舊日。」

  李承之道:「但京揚鐵路一旦有事,又沒了汴水,糧稅該如何運來?」

  「海運。」沈括道:「可以走海運到板橋港,再通過京密鐵路運過來。」

  「繞太多路了。」李承之立刻反駁。

  沈括道:「所以說是京揚鐵路有問題時的補充,不論出了什麼事,有個兩三個月的時間,京揚鐵路早就打通了。不過兩廣的糧食特產,通過海運,遠比陸運更便宜。」

  章惇再一次成為關注的焦點。章家佔了天下海運的半壁江山,如果朝廷要海運,繞不過章家去,甚至可能直接以入中法為例,讓章家承接這一運輸任務。

  熊本再看李承之和沈括,心理都在想,是不是他們受了韓岡的吩咐,為章惇架橋。如今章韓二人相表裡,將朝廷公事當做賺錢的機會,私相授受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面色不變:「五嶺難行,鐵路也修不過去。海運自是最好的,不過內陸還是當以鐵路為主。玉昆你說呢。」

  「海運載貨多,成本低廉,只走近海,風險也很低,損耗甚至小於汴水。」韓岡看了看一圈同僚,話鋒一轉,「不過汴水還是該疏濬,好好一條運河,在我們手裡斷了也不好。」

  沈括深思的點頭,「京揚鐵路又要運人,又要運貨,汴水為補充,還是不錯的。」

  「今年冬天?」章惇問。

  「冬天太冷,河床結凍,征發的民夫也畏寒,所以效率一直不高。不如就趕在秋收後暫閉汴口來疏濬。」韓岡說完又補充,「今年的夏秋糧稅,大部走京揚鐵路,小部分從襄漢走,如果運力不足,就再加上海運。發運司那邊讓錢勰計算一下,這一回疏濬汴水,需要多少人工,物資和錢糧,及早報上來,朝廷好做預備。」

  韓岡支持,章惇不再反對,這個議題也順利通過。

  熊本冷眼看著,也無一言。

  在兩府會議上,議論得比較久的議題,都不能算是大事。真正如遼國大軍壓境這些事,都是在會議之前,章惇、韓岡就已經先通過氣,定下了應對的方針,再與各自黨羽協商,最後才會拿到兩府會議上來。一如議政會議上討論的議題,也都是先在兩府會議上定下了大方向。

  這個議題,根本就是韓岡、章惇為日後章家控制大宋海運,從朝廷手中賺錢做鋪墊,看起來都沒太多遮掩了。

  只是熊本雖然憤恨不已,卻根本無濟於事。

  兩個議題討論過,會議暫時中止。堂吏端了茶點過來,讓宰輔們稍事休息。

  張璪站起身,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換作還在皇帝面前議事的時候,從來都沒這般舒坦。被賜了座還得戰戰兢兢,不能坐安穩了,每次從崇政殿中出來,都少不了腰酸背痛。

  而這麼舒服久了,張璪是絕不想再回到過去,在皇帝面前戰戰兢兢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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