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454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7:59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9)
  
  天下大同。

  天下為公。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無處有征戰,無人不飽暖。黎庶悉安,天下大治。

  從孔聖開始,任何一位真正的儒者,又有誰不想著會有這樣的治世?

  韓岡的夢想,又如何不是他們的夢想?

  就像橫渠四句教一般,天下大同四個字,只要說出口,尤其是出自於在相對口中,輕而易舉就引得儒生們如吃了五石散一般興奮起來。

  不過那只是單純的儒生,滿座的學會會員都是現實主義者,站在後面的官人、貴人們,也是現實主義者,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記者們或許不是現實主義者,可他們並不太瞭解何謂天下大同。

  而且氣學以樸實為上,所謂大同,只是出自禮記中的一個理想之世,並無現實例證。以氣學格物之宗的身份如此說,似有不當。以宰相的身份,韓岡的話更是輕佻了一點。

  但自韓岡演說開始,會場中的人心就被他的話語所牽動,一喜一怒,皆放大在眾人心中。

  就像身處廟會,不免與人同喜,身處靈堂,不免與人同悲,無他,通感爾。

  尋常人即使能保持自身一時的冷靜,也不免逐漸為周圍的情緒所侵染。這是團體的力量,不僅僅針對於外,同樣能針對於內。

  縱然天下大同是『丘之未逮也』,孔夫子都自承做不到,只能憑借一點記載來遙想上古治世,但是被韓岡前一段以滅夏復土帶動起來的起伏心潮,再受『天下大同』四字煽動,便是浪濤湧湧,波瀾陣陣。

  唐梓明心中一陣莫名的激動,更聽到身旁的官人,連呼吸都粗重了,儘管只是須臾剎那,很快就恢復了,可比之一開始的幾聲冷哼,早變了許多。

  「《禮記》傳自先聖,然先聖亦為之束手。數千年來,只見一治一亂,亂世人命賤如草,治世亦難見『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何也?」

  又是一揚一抑,韓岡的問題,將調動起來的情緒,重又壓了回去。

  這是一個問題。

  千百年來無人能解。

  大同之世的確是好,可是誰能做得到?

  孔子做不到,真要做到,那可是要比孔聖人還要厲害才行。

  韓岡雖為不世出的大賢,但沒人會認為他能勝過萬世師表的孔夫子。

  看著講台上的韓岡,章回都在想,聖人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為難今人。

  「只因太難!」

  韓岡給出的回答,在情理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

  甚至唐梓明也覺得出乎意料,韓相公也覺得難?那為什麼要這麼說?

  不過韓岡接下來的話,就讓他沒辦法分心去想了。

  「文景時,有七王之亂,貞觀時,有高麗之敗。雖為千古治世,亦不免戰亂,百姓甘苦可知。莫說大同,戰亂之時,但求溫飽亦難也。先聖早已有言,『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不飽不暖,黎庶不安。黎庶不安,何談大同?!故曰,欲得大同,必先致溫飽,欲得溫飽,必先求太平。」

  唐梓明被韓岡的話說進了心裡。小時候因為家貧,偷雞摸狗的事也做過,要不是他的父親去求了同族的族父,送進學校裡讀了兩年書,認識了幾百個字,如今不是被送去邊疆地墾荒,就是在橋邊賣著苦力。記者在報社裡雖難出頭,可到了外面,也能被當作讀書人了,收入也不差,吃飽穿暖之後,作奸犯科之事再也沒動過念頭。

  太平,溫飽,現在其實也不差了。

  章回想著,鄉里雖無大富大貴的巨室,但只要勤快節儉的人家,怎麼也不會窮。自家只有薄田百畝,在溫飽之餘,還能讓自己用心在格物之上。

  比起幾十年前,可是要好了太多太多。

  韓岡卻也這麼說,「試論今日天下,比之舊日如何?國土三倍於治平,戶口兩倍於熙寧。新生赤子一年千萬。大宋官軍,更是二十年不曾一敗,開疆拓土上萬里!除卻北虜,已無外患。糧價十年未有大變,衣被布帛的市價則不斷降低。雖不敢雲太平治世,亦已是可望可及了。」

  「此絕非韓岡一人之功!」韓岡提聲強調,這是應有之理。

  「同列諸公,無不為此耗盡心力。平章蘇公,鎮國十載,國之柱石。」

  韓岡說著,轉向蘇頌,低頭致敬,蘇頌只笑著,同樣點頭回應。

  「昭文章公,當國十年,嘔心瀝血。」

  章援驕傲的仰起頭,為他的父親。

  「張邃明、李奉世、熊伯通、曾孝寬、沈存中,皆棟樑之才,朝中議政,亦率為賢達。」

  被提到的沈括、黃裳等人,半起身,向韓岡致禮。

  「更有賢太后,虛心於下,用心於上,治國理民,進賢退奸,乃女中堯舜。正是上下同心同德,甘苦與共,方有今日之世。岡於同列之間,不敢稱功,亦不敢稱勞!」

  韓岡遣詞用句,皆短促而有力。正是在前面的壓抑之後,又開始掀動人心。

  當韓岡最後說道,「如今當可自許,比之二十年前,距離大同之世,確是稍稍近了一點!」

  大音希聲,韓岡的話聲不大,卻震耳欲聾,一段休止,廳中竟一時無聲。

  韓岡扶著講台,平靜的望著聽眾,淺淡的微笑,並不因沒有回應而有所減退。

  啪啪的鼓掌聲忽然響起,一名會員站了起來,用力的拍著雙手。

  呼啦啦的一片椅子挪動聲,所有的會員都站了起來,就連蘇頌,也從座位上站起了身,為韓岡的演說而擊節。

  鼓掌叫好,只存於市井中。但韓岡昨日來學會,簡短的演說之後,聽人宣講論文,最後為這一篇論文起立鼓掌,帶動了所有聽眾,也教會了所有的會員。

  撼動樑柱的掌聲中,即使是唐梓明這樣的外人,也不由自主的為韓岡的演說用力鼓動雙手,渾然不覺掌心變紅髮痛。

  這本就是該叫好的。

  這十年來,天下太平,百業興旺,這都是天下人看在眼裡的。

  百姓的負擔日漸減少,而收入則不斷增多,更快的交通運輸方式,帶動了天下各路州工商業的繁盛,日子是一天過得比一天要好。

  世間早已有人在鼓吹元佑之治,將之與文景和貞觀相提並論。

  除了鬱鬱不得志的一干人等,沒多少人能說這十年的不是。真正讓人起立鼓掌,不是韓岡的言辭,而是這十年來親身經歷到的事實。

  這一段,不是自吹自擂。從韓岡的語調中,聽不出有半點自大的成分,甚至能聽得出其中猶有遺憾,只待下文。

  韓岡雙手下壓,連連示意,掌聲漸漸收止,熱烈的氣氛平息下來,韓岡的聲音也隨之沉重起來。

  「但以兩府之能,縱傾盡全力,鞠躬盡瘁,也僅止於此。大同之世,仍遙遙難以企及。溫飽尚不能普惠天下億兆元元,太平二字,有北虜虎視眈眈,更不敢自吹自擂。」

  是的。

  所有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人力有時而窮,宰相們也不過是凡人,不可能心想事成。而且他們一個個都再變老,再過幾年,還能留在兩府之中的,就只有韓岡一個人了。

  光靠韓岡一人,獨木難支。那時候,新進來的宰輔,是跟現在的宰輔們一般,與韓岡同心同德,共治天下?還是開始爭權奪利,如同狗咬狗一般,將朝堂弄得烏煙瘴氣。

  更不用說還有遼國,據聞其國勢蒸蒸日上,篡位登基的偽帝卻是難得一見的明君,十年來,遼國兵強馬壯,財用豐沛,將國中所有部族全數統合起來,沒有哪家大酋還敢挑釁偽帝的權威。

  有此百年死敵,宋人是如芒在背,韓岡雖賢,也不過是一個人,獨撐朝堂時,萬一遇上內外有變,必定捉襟見肘。

  這又該用什麼辦法來解決?

  廳中的人眾,越發的開始期待韓岡的答案。

  「人力有時而窮,這是萬世不移的道理。一人之能,自難於眾人相匹敵。韓岡一人之力,不過一路稍安。得太后信用,兩府同心,議政共舉,則是十年的太平溫飽。若還能有更多的同仁共襄盛舉,全心全意一同為用心用力,那天下又將會如何?」

  韓岡俯視全場,自問自答,「肯定是大不一樣。市面會比現在更加繁榮,田產將會比現在更加充裕。天下黎庶,也會過上比現在更好的日子。距離大同盛世,也更加進了一步。」

  唐梓明在點頭。如果新人們都能比得上當今的宰輔議政,相信他們能夠配合韓相公,將這個國家治理得更好。

  章援則是撇了撇嘴,能比得上他父親的這世上也就一兩人,想要將之替代,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即使只是配合,也難有人能跟得上。更不用說日後新上去的人,肯定會與韓岡爭權奪利。

  但韓岡並不覺得,他相信人多力量大,他相信付出都會有回報,他相信一個合格的團體必然會產生足夠的凝聚力,他更相信,日後的太平盛世,少不了自然學會的成員們。

  「所以……就有了自然學會。」

  【下一章在中午】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0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完)
  
  【本卷的最後一章,比預計中的要難些一點。一會兒還有一章。】

  「所以有了自然學會。」

  「自然學會的目的,就是為了吸引更多的同志,培養更好的繼承者,一同為實現大同之世而努力!」

  可以看到,學會的會員們為韓岡的話,明顯的激動起來。

  這是第一次從學會的創立者,同時也是當朝宰相的嘴裡,確認學會的根本宗旨。最重要的,韓岡是當著平章蘇頌,樞密沈括,以及諸多重臣的面,公開許諾了自然學會的未來。

  自然學會之前,只不過是一群愛好者的團體,相互交流研究的新的。儘管這其中有宰輔,有議政,但也不過類似於詩會,比士子們求學和交流的各處書院要鬆散得多,甚至還不如鄉里的結社來得緊密。

  他們沒想到韓岡會對自然學會有如此之高的期許,乃至期待他們去參與到宰輔們的工作中去。

  黃裳坐在前排靠邊的位置上,稍稍偏過頭,便將聽眾們的反應都收進眼底。

  百般情緒由此沉澱下來,最後化為一笑。

  如果不是這些天來,在學會之中享受到的種種優遇,又有多少人會為韓岡的許諾而激動?因為有了前幾日的鋪墊,才能做到現在的一諾千金。

  「或許會有人說,我們做的事不過是奇技淫巧,不循大義,又有何用?但我要說,努力去實現聖人之教,才是真正的大義。他們只把聖人之言掛在嘴邊,不肯踐而行之,那不過是個會唸經的假和尚罷了。」

  韓岡還是一如既往的對表示對僧侶的不屑,不出意外的引來了幾聲輕笑。

  我們。

  他們。

  他們。

  我們。

  韓岡的言語中,殺機隱藏。黃裳靜靜聆聽著,也許學會中的大部分人還體會不出其中的隱義,但老於世事的他已經明白,韓岡每一個我們,每一個他們,都是在更進一步的區分敵我,聚合人心。

  「有槍炮,太平可至,有厚生,病疫可平,有鐵軌,千里如比鄰。這便是格物至道,反哺於世事,是空談大義所做不到的。對於那些一邊乘著列車,住著醫院,享受著我們帶來的一切,卻還大放厥詞的人,就讓他們去說我們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我們會拿著事實去回擊,讓他們在實證面前發抖好了,我們不屈不撓的努力,必將穩步的達到自己的目的!」

  掌聲再起,彷彿雷鳴。

  道統之爭,到如今其實已經告一段落,氣學已經用著無可動搖的事實,走在了所有學派的最前面。即使新學,還依靠科舉中盤踞在正統的地位上,但誰都知道,三經新義被廢只是時間而已。

  這就是氣學格物一脈最為自豪的一點,我們不用去辯論,卻比任何言辭擁有更加強大的說服力。

  「不要受到干擾,不要擔心詆毀,事實就是我們刀槍,就是我們盾牌,所以我們要做得更多,也要做得更好!」

  「我們找到了天花的病原,所以有了牛痘;我們知道了蠱脹的病因,所以疫區開始消滅釘螺;我們更探明了絞腸痧的本質,如今正設法利用手術來根治;最近我們還分離出了癆病的病毒,正要開始尋找解決解決的手段。可這還遠遠不夠。我們要探明更多疾病的成因,要去尋找更好的攻滅病毒的藥物,要去將最好最新的醫術,讓天下人都能得到妥善的治療。」

  「我們現在有軌道,有車輛,能日行千里,搬運數千石重的貨物,奔馳在鐵軌所及的道路上。河東荒,運糧於河東,江南災,運糧於江南。雖百萬石,亦旬日可至。縱有水旱蝗瘟,亦不用擔心災情傷民。只可惜還是用著畜力,由此耗用的草料,並不比開封府百萬軍民的消耗更少。所以我們需要蒸汽機,需要更好的蒸汽機,需要更廉價的運輸,減少草料對田地的浪費。」

  「我們還需要更好的火/槍火炮,我們還需要更好且更低廉的鋼鐵,我們還需要各種各樣的新式機械,這就需要我們更進一步的去改進、去研究。不要擔心做不出來,氣學最大的好處,便是認為一代更勝一代,今日之功,為後世之基。這與他們不一樣,我們現在的努力,永遠都不會浪費!」

  此時滿座清風,一室皆靜。

  「我們要去研究農學,讓世人不再受飢寒之苦!」

  「我們要去研究醫學,讓天下人都不再為疾疫所擾!」

  「我們要去研究機械,讓天下人的衣食住行更勝既往!」

  「我們還要去研究天文,認識日月星辰變化運轉的規律!」

  「我們還要去研究地理,探明天下每一分土地。」

  「我們要去研究化學,探尋物質變化的成因!」

  「我們要去研究物理,查明這自然世界運行的原理!」

  「所有的研究,最後都會讓我們對世界瞭解得更深,我們能得到的回報也將會更多。今天,能有一個太平溫飽,千載以下,會有後人說這是大同盛世的開端!」

  韓岡的話,一句比一句更激越,在場的所有人,情緒都隨著韓岡的一句一句,而變得更加激昂。

  我們在創造歷史!我們在改變世界!我們能讓未來變得更好!

  掌聲第三次響起,由蘇頌開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自然學會的會員抬頭挺胸,為韓岡的話,更為韓岡描述的未來。

  那是一片光明。

  唐梓明的心跳也越來越激烈。

  我要參加學會,我想成為會員,我也想成為改變未來的人。

  讀書不多,考不中進士,家門低微,做不了官人,但自然格物是沒有任何門檻的——這是唐梓明過去聽前輩說過的——成為自然學會的一員,絕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最後,我要再說一句,」掌聲中,傳來韓岡最後的話語,為這場演說,畫上了一個句號。「治世尚未實現,同志仍需努力。此番話,當與諸君共勉。」

  掌聲更加猛烈,視線更加熾熱,送著韓岡從台上走下。

  唐梓明陷入在激動的情緒中,當他回醒過來,蘇頌、韓岡已經正式就職自然學會的正副會長了。

  他驚訝的回頭望著大門,試圖確認自己神飛天外到底浪費了多少時間。

  其實對自然學會基本章程的表決用時很短,對會長、副會長等學會領導者的選舉也同樣沒花太多時間。

  韓岡草擬,並得到蘇頌,沈括,黃裳等學會成員認可,同時對外也與章惇交流過的章程,在學會大會上得到了百分百的贊同票。

  儘管有許多會員,投過票後還不明白學會的組織制度、紀律制度為什麼會佔去章程的半壁江山,甚至都沒有好好看過章程草案,不過隨著學會的發展,他們會明白章程中的種種制度的作用。

  學會的會長是蘇頌,副會長是韓岡和沈括,黃裳等人則不擔任任何職位。

  會長和副會長之下,有七位執行委員,都是都一定聲望和地位,同時沒有雜務干擾、願意為學會出力的成員,負責學會裡面具體的事務。

  書記、會計都是執行委員的成員。剩下的幾位執行委員,有管理各地分會的建設、監督分會內部人事和財政的,也有協調學會內部,《自然》的總編輯,也是執委之一。

  唐梓明拿著炭筆和記錄本拚命的記錄著,雖然有那麼一瞬間,他陷入幻想,但現在已經警覺過來。眼前的差事不完成好,惹怒了總編,夢想可就要還沒開始便會夭折了。

  大會的議程很短,就只有幾個簡單的決議,然後蘇頌上台,宣告會議結束。休息半日,明天將會是分組討論。

  參加會議的成員從大門魚貫而出,唐梓明隨著人流回到院中。

  他不可能等到明天,要填滿版面,現在記錄的內容決計不夠,而他也不想用自己捏造的採訪內容,來搪塞總編。

  他左顧右盼,想找一兩位會員來採訪一下。這樣報紙上就能多一條講述感想的報導。

  找到了方才站在身邊的官人,只是想要靠過去試一試有沒有機會,卻突然發現,他正在搭話的對象,竟是坐在最前面的幾人之一。

  「加入學會……章……令弟……會員……預備。」

  遠遠地聽到這幾句,唐梓明不敢湊過去了,轉過眼,兩位胸前戴著徽章的會員從面前經過,看起來挺好說話的模樣。

  「二位先生……」

  章回、李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唐梓明。

  ……………………

  大會結束了,大廳內的人們漸漸散盡,蘇頌在孫子的攙扶下,走到韓岡的身邊,望著門外四散而去的會眾,「經過這一事,參加議會選舉就比他人多了一層經驗了。」

  不論章程,還是選舉的過程,從內容到實質,學會內部的選舉,與大議會的選舉沒有任何區別。

  韓岡望著同樣的地方,道:「子容兄以為如何?」

  「聽了玉昆你的話,發覺我等責任當真不小。大同之世……」蘇頌停了一下,如果在韓岡的演說之前,他絕不會問這個問題,因為誰都知道那就是鏡花水月,但現在,他當真想問一問了,「大同之世,當真能夠實現?」

  「天下人都住在同樣的房子中,就沒人會去爭別人家屋舍,天下人都能不乏財用,就不會去眼紅別人家的田土金錢。就像海邊沒人會去爭一勺海水,山裡沒人會去爭一枚石塊。什麼時候財貨多到無人去爭,將出仕視為勞苦,大同之世就真正到來了。」

  蘇頌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好像還要更進一步。」

  韓岡道:「不過是即富且均四個字罷了。」

  「這可是難得很了。」

  「愚公移山雖難,去做了還有一日移走大山,不去做那就永遠只能被山當著路了。當然,」韓岡半開玩笑,「光靠一個愚公可不成。」

  蘇頌道:「朋黨論怎麼說,同道則相益。同道者越多,這事就做得越快。」

  「正是。不過文忠公有過說法不能苟同。」

  「什麼?」

  「君子同道,小人同利,這是沒錯。但同道同利,豈不更佳?」

  「兩全自是最好。」

  有共同的夢想和追求,也有共同的利益,還有一個強有力的核心,擁有三個支撐點,自然能穩固不移。

  蘇頌回看韓岡,「接下來……」

  韓岡接著話,「接下來,就是得看學會在大議會中佔到多少席了。」

  「有把握?」

  韓岡笑了一下,輕聲道,「還有四年半。」

  「足夠?」

  韓岡哈哈一笑,恣意縱聲,「學會是宣傳隊,學會是播種機,四年半的時間,足以將我們的夢想傳播到四面八方。一個擁有共同信念的團體,有四年的時間,又有什麼事做不了!有人什麼贏不了?!」

  韓岡的聲音自廳中傳出,驚動了院內的人們,正在說話的唐梓明和李膺都停了下來,連同章回一起,望向廳內。

  「那群孜孜於利的冢中枯骨,又如何與追求大道的自然學會相提並論?那一等人,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唐梓明想起了灰溜溜離開的文老相公,想起了那些在籌備會上爭權奪利的與會者,想起了蠅營狗苟的宗親貴胄。

  是的,聽過了韓岡演講的唐梓明可以肯定,這些人,在自然學會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1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一章 鞏州(上)
    
  二月初的鞏州,依然春寒料峭。

  河畔的柳樹還看不到發芽的跡象,遠處山頭上的積雪依然白得刺眼。

  韓鉦跳下馬時,鬍鬚上已是一片水汽凝結的雪白。

  走進溫暖的室內,裡面已經有三人在等候,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另外兩位都在三四十歲時上下,一個面長如馬,形容嚴肅,另一個則端正得多,曬黑的皮膚帶著笑容,更顯親切。

  韓鉦脫下斗篷,直接用手抹了一把臉,稍稍弄乾淨了,向著三人行禮,「對不住各位,韓鉦來得晚了。」

  「不是子平來得晚,是我們來得早了。」老者笑著一擺手。

  他是自然學會在鞏州的分會的會長,馬臉男子則是會計,最後一位就是副會長。

  正副分會長,會計,加上韓鉦這位書記,皇宋自然學會鞏州分會的四位領導者,就都在這裡了。

  「好了,別多禮了,先坐下來烤烤火。」黑膚男子笑盈盈的拉著韓鉦坐下來,問道:「尋常子平來得最早,今天來的晚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韓鉦道:「也沒什麼,小弟方才順道去了東門外的那間宅子看了一下,看起來都準備好了。」

  老者聞言,就笑著對黑膚男子道:「可是辛苦叔介了。」

  叔介搖搖頭,「這一回,總會那邊組織的考察隊,把基地放在鞏州,這是我們的榮幸,當然得用心,不能讓京中的同志看不起我們。」

  「不過要考察黃河源,最好的時候是初夏,現在來還是太早了。」馬臉男子今天是第一次開口。

  考察黃河源,要走積石山,然後從星宿海上溯,那裡是至少半年冰雪的氣候,現在上路,就要面對厚達數尺的積雪。

  韓鉦道:「第一隊才是去黃河源,剩下的兩隊,則是考察整個熙河路的地理。來的早了,還能順便幫鞏州重新測量一下區劃輿圖。」

  老者突然坐得近了點,問韓鉦,「今日當真要修路了?」

  聽到了老者的詢問,另外兩人都打起了精神。

  除了要修路,又有誰會費勁心血去勘察沿途地理。

  只要能夠參與進去,就是數之不盡的好處

  韓鉦搖搖頭,「那要先確定鞏州這裡的確能修才行。」

  韓鉦的話如同一瓢冷水,將三人從幻想中弄醒。

  「照小弟說,還是別想那麼多。」韓鉦說道,「鞏州這邊的會員就這十七人,在地理組那邊多選兩人跟著一起走,回來運氣好就又多一篇論文了。」

  「真要能多一篇,那可是求之不得。」叔介兩隻眼睛在韓鉦身上轉了幾圈,「不過這資助人怎麼算?」

  韓鉦道:「不如公示出來,讓人自己去爭。」

  叔介大笑,「那可是要亂一陣子了。」

  「亂歸亂吧,只要戒備著別出事就行了。」

  「一千三百人裡面才十七人,當然得爭。就是出了事,該爭還是得爭。」

  自然學會是一個很開放的組織。想要成為預備會員很簡單,有秀才資格,在縣分會登記,每月參加一次在冊的討論會就行了。秀才並不值錢,個人卷宗都是在州縣中,所以數目就會很多。僅僅是鞏州,就有一千多名預備會員,相對於十七人的正式會員,顯得太過龐大了。

  而且對預備會員的管理也很寬鬆。裡面有許多對格物並不瞭解,甚至不怎麼感興趣。但有個組織,也多了一分保障。更不用說,經常舉辦的研討會,有的研討會是正經八百的,也有的就是純粹的玩樂,飲宴聚會而已,這些研討會,都能在分會那邊進行註冊,預備會員只要每個月參加這種在冊會議一次就滿足了要求。

  不過想要從預備會員轉正,那就要是給人以十倍以上的麻煩。

  能夠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成功發表一篇論文,並得到驗證,那麼他就自然而然的成為了皇宋自然學會的成員。

  如果沒有那份才能,也沒關係。只要能夠獨力資助三篇成功發表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的論文,就能成為學會的正式會員。

  在論文的署名欄上,有論文作者的位置,也有留給資助人的位置。格物致知,不是坐在家裡拍腦袋,需要大量的實驗,長期的觀察,遠行數千里,只為了兩三日的測量,一擲千金,只為了一兩個珍稀的標本,對外自然需要資助人的支持。

  不過由於自然學會的會員資格太過珍貴——到目前為止,鞏州一州的學會正式會員只有十七名,沒有一位銀徽,更不用說更為難得的金徽——一個優秀的研究者,會像一塊肥肉一般,吸引來太多想吃肉的餓狗。

  在他身邊,揮舞著平安號高額金票的財主,絕不是一個兩個,而研究者就像是金榜下的新科進士,對前來捉婿的老泰山們,也有著挑三揀四的權力。

  僧多粥少,一篇論文中,能接納的資助者的名額也就三人,而且一旦是多人資助,最後結算時,就會按照資助的比例,來分割應有的會員名額。原本資助一篇刊載論文,就只能拿到三分之一個會員資格,再一分賬,就更少了。沒有七八篇,就湊不齊一個會員資格。

  而且越是出色的研究者,資助人的競爭就越是激烈,投入的成本也會因為競爭而不斷高企,超過一定限度後,就會顯得太過不值。

  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跟紅頂白,更多的人都抱著賭冷門的心思。

  可如果要這麼做,要麼靠眼光,從沙礫中找到珍珠。要麼就是廣撒網,期盼在買來的一堆石頭中,能幸運的有一兩塊美玉存在。

  以上的,所以就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向本地的分會捐款,每年計算一次該分會的成員刊載的論文總數,在按照個人的捐款比例,分割相應的會員資格。

  只是有一點,為了公平起見,每個人每年的捐款,都設定好了上限。絕不會允許哪位土豪,一擲千金,硬生生的搶走所有的入選資格。

  就像韓鉦眼前的這一位會長的親弟弟,他三年下來,堅持卡著上限捐款,已經積攢到一點三二篇,只要保持這個速度繼續積累下去,再四到五年,集滿三篇論文,就能拿到會員資格了。

  韓鉦曾經聽到不止一人抱怨過,說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的,捐錢還不讓人捐的。

  韓鉦只能拿他父親的話來做抵抗——自然學會不需要豪客的一擲千金,而需要持之以恆的支持。即使你家財億萬,也別想侵佔其他人的權力。

  這樣的做法,看起來有些愚蠢和頑固,但足夠公平,反而得到了更多人的捐贈支持。捐款,還有來自總會的撥款,就是各地分會能夠穩定運轉的主要原因。

  相對的,也帶來了更加支離破碎的會員資格。

  如果說第一作者的價值是百分百的話,第二作者的價值就只有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說,至少做到五篇刊載論文的第二作者,才能獲得會員的資格——這個規矩對第二作者並不友好,如果是第一作者的話,能成功發表五篇論文,早就拿到了銀徽——這一點,也與資助者的境況相類似。

  並列的第一作者,並列的第二作者,然後兩個第一作者加一個第二作者,計算能夠分割到多少會員資格,同時還要一一記錄在案,就是個大麻煩。

  複數的論文作者,複數的資助人,最後總使得論文帶來的酬勞都是零零碎碎。這在某種程度上,將會員資格,變成了撲滿裡的錢幣,必須一點點的積攢起來。

  作為正式會員,韓鉦已經可以看下面人的熱鬧了,但他沒什麼興趣做這種事。

  「那些事也不用提了,等著看就好。」韓鉦將話題岔開,「方才會長你們在說什麼?」

  方才他進來時,三人正拿著新鮮出爐的《自然》說話,韓鉦早就想問了。

  「正說這一篇……」會長指著其中一篇論文,「火星運行規律新解。」

  「就是在說火星繞太陽的軌道不是圓形,而是橢圓形,位於其中的一個焦點上?」

  「子平你看過了?」

  「當然。」韓鉦總是消息最為靈通的,「你們怎麼看?」

  馬臉的會計從身邊拿起幾張寫滿字的紙,「剛剛算了一下,與觀察數據還是有些對不上。」

  韓鉦拿過來看了一陣,忽而笑道,「如果火星在軌道上不是勻速運動呢?」

  馬臉會計臉色大變,「不是勻速?!」

  他計算的前提全都建立在運動速度是均勻的基礎上,他想了一下,立刻反駁,「但虛空之中,無受力之處,若運動速度不斷改變,不就違反慣性定律了嗎?」

  「引力啊!」韓鉦道。

  馬臉會計愣了,「啊!對……」然後就苦惱起來,雙眉打起了結,「究竟是怎麼回事?」

  看著這會計的模樣,韓鉦微微一笑,又道,「其實這些在總會已經討論過了,一時還沒有答案。家父說了,誰能找到了行星運動的規律,總結出公式,他會為其提名下一屆的學會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2
第二章 鞏州(中)
  
  【六千字大章節,連同昨天的份】

  「學會獎?!」

  鞏州分會的正副會長和會計同時叫了起來。

  韓鉦點點頭。

  「韓相公提名?」

  「家嚴是這麼說的。」

  會長扭頭對會計笑道,「常之,你可得用心了,機會難得啊。」

  「這機會天下人誰不想要?小弟才疏學淺,恐怕爭不過。」

  話是如此,但他神色中頗有躍躍欲試之意。

  四人之中,只有表字常之的會計,他的研究方向是偏向數學和天文。

  會長是以資助人的身份進入學會,本身是秦州大戶,後遷居於此,是鞏州排在前十的富戶,也是雍秦商會的諸多理事之一。

  副會長就是軍醫出身,不過他不是在醫術有所闡發得以獲得會員資格,他喜歡研究動物,西北特有的動物,有許多都是他所命名,同時還擅長標本製作,他家裡面,各種各樣的動物標本數以千計,他的珍藏館,在關隴都赫赫有名。

  至於韓鉦,他的研究方向是農學。最早在《自然》上發表過有關豆類根瘤菌的研究。現在正在分別主持棉花育種和棉豆間作兩個項目,同時還是《齊民新編》作物篇的編修之一。

  他們都懂一些算學,韓鉦甚至可以輕鬆地閱讀最新的算學論文,他們都不會去參加行星運轉規律的競爭。如果分會內部有人去競爭這個課題,他們都很樂意提供幫助,鞏州分會的成員成為學會獎的獲得者,對分會本身都有著莫大的好處。

  因而會長也勸說著同僚,「學會獎三年才得一次,一次也不過取中三人。自然十餘科,能輪到星象和算學的機會,說不定得十幾年才有一次,現在不爭,下一次可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常之你不打算要金徽了?」

  馬臉會計飛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雖然身上佩戴的還是銅徽,但已經有了五篇論文發表的他,獨屬於他的銀製徽章已經在京師工坊製作之中了。但是,區區銀徽又怎麼比得上金徽?

  三年一次的學會獎,是唯一能拿到金徽的機會。

  學會徽章,以金銀銅錫的不同材質來區分,高低分明。

  預備會員的錫徽章已造了幾十萬枚,而正式會員的銅徽章,則將將萬數,銀徽更少,不過數百,金徽至今則只有三枚。

  去年學會獎第一次評選,蘇頌和另外兩人各自獲得了一枚金質徽章。

  本來首批獲獎者應該還有韓岡,但韓岡卻事先聲明他要等到第二回再拿獎。

  雖然說按照學會章程中的規定,學會獎應該是先由一名銀徽、金徽級的會員提名,然後由所有銀徽以上的學者來進行投票——其中通過資助研究拿到銀徽的會員不參與投票,這要維護選舉的專業性和公正性——可要是有人能夠自己選擇拿獎不拿獎,這肯定違反學會獎的制度規定的。

  但這畢竟是韓岡。《自然》最開始的那幾年,基本上就是他和蘇頌兩人支撐起來的。兩人拿獎是情理中事,韓岡遲一屆再拿獎,不過是為了照顧其他會員罷了。

  錫徽為模鑄,沒有太多特殊之處。而每一枚銅徽上,都有會員的姓名和會員編號,與會員證上的,銀徽、金徽類此,同時更為精緻。一旦丟失,想要補辦都得大費周章。相對的,徽章也被看得十分貴重。

  如果在關隴,帶著一枚學會銅徽上街,就像進士一樣得人尊敬。要是金徽,那可是與平章、宰相相當了。

  這般尊榮,又有誰不想要?

  而且如果按照進士的例子,能與韓岡同期拿獎,都可算是同年了。

  馬臉會計沒有再說什麼,不過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在說他已經做好了搏上一搏的準備。

  「好了,閒話說完了,該做正事了。」

  會長拍了拍手,示意前面的話題已經告一段落。

  韓鉦點了點頭,問道,「今天是要議賬吧。」

  會長道:「初五就要開季會了,第二季度的預算得盡快做出來。常之,你還有時間?」

  會計道:「不敢耽擱公事。」

  「兩天夠不夠?」

  「兩天?!」副會長,「今天可就得做好!」

  會長吃了一驚,「哪裡要這般倉促!」

  「上一回是會長你回秦州,再上一回是子平去了下面莊子。常之看著就要回去算他的方程。早該完成的事,拖到今天。後天就季會了,這預算案不留下一天時間,哪來得及開版印出來?別再拖了,今天都得做完。」

  韓鉦用手揉了揉額頭,正是春播之時,他的兩個項目自然就在關鍵時候,卻被學會中的瑣事給拉回來,騎著馬趕了二十幾里地,心裡正煩著,「最煩做預算案,怎麼弄都有人吹鬍子瞪眼,沒哪次是順順當當通過的。」

  「要是隨便弄弄,會上會吵得更厲害。」副會長並不因為宰相的衙內而小心翼翼,不敢說話,「還有賬,不對好可不成。要公示的,弄錯了帳,被罰事小,被人笑話學會裡面連算錢不會,那臉可就丟大了。」

  韓鉦道:「賬有常之管著,怎麼都不會弄到那般田地。而且小弟壓根就沒看見過有誰跑去查分會的賬本。」

  分會的收支賬目,每個季度都會在分會全會上公示。正式會員只要想查賬,隨時可以,但為了防止頻繁查賬對學會工作造成影響,同一個會員,一年只有一次查賬的機會。

  副會長道:「也不費多少事,做得好了,也算是不辜負下面會員的信任了。

  不辜負會員們的信任,這話是韓岡說的。搬出了自家老子,韓鉦也不能再抱怨了。

  見韓鉦被副會長堵不再說話,會長才開口,「簡單的事先做。先把給交流會的賬核了,再把下一季的分派好。」

  分會的資金主要來自於資助人的捐款,所以大部分拿去建學校培養新人,修實驗室提供給研究者,剩下的一部分就分配給了提出申請的研究者,自己不會留太多。而培養出的研究者發表了論文,又能給分會和捐贈者帶來相應的回報,但這個分配就是最麻煩的地方。

  稍稍簡單一點點是,給下屬交流會的管理。分會對在冊的交流會有一定的撥款,不過數量並不多,尤其是那種只有預備會員參加的交流會,基本上一年下來也就一貫兩貫的樣子,買些菓子,喝上幾杯清茶而已,其實就給他們一個聚在一起說說話聯絡一下感情的機會。

  學會的預備會員,每個月都要繳納五文錢的會費,但只要他們參加交流會,交流會就會得到相應人數的撥款。所以這交流會的撥款,其實就是他們自己繳納的會費加上一點點補充。

  每一個預備會員,想到多少交流會上學習交流都沒問題,但只能正式登記參與一個注籍在冊的交流會。他們的會費也就是返回給這一個交流會。

  而正式會員繳納的會費是預備會員的兩倍,可以登記參與的交流會數量則是預備會員的五倍,對應的交流撥款更多。但相對於預備會員的龐大人數,在冊交流會的上百之數,鞏州分會區區十七位正式會員,又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會計拿出了賬本,「臘月、正月,還現在這二月,三個月的交流會預算是五十七貫又三百文足。但前日,張九和李殊那邊有成都府和秦州的會友過府造訪,又分別申請追加了兩貫又三百文和五貫的撥款,如果這個月不再追加的話,那就是六十四貫六百文足。」

  「交流的什麼?」韓鉦脫口問道,「住在會所這裡,住宿都不要錢的,幾天吃吃喝喝而已,怎麼就要去了七貫了?」

  鞏州這邊雖是富戶遍地,但花銷卻並不高,不去秦樓楚館,不點那些山珍海味,十幾個人一頓酒肉下來,就算吃撐得吐了,還要不了兩百文。

  副會長道:「張九我記得是第一次申請。但李殊……他上個季度也申請了四貫的追加吧?」

  會計點頭:「說是京兆府的會友過來交流。」他抽出一張紙條,「去年一年,總計十貫又五百八十文足。」

  副會長問:「他的額度是十二貫吧?」

  「是的。」會計道。

  副會長幽幽感嘆,「卡得還真準。」

  因為格物研究需要與更多人相互交流成果,正式會員每年有固定一貫錢的交流費,而且還可以一定額度的追加。這個追加額度是按照之前三年發表的論文數來計算的,如果沒有,額度就只有五貫。李殊這幾年發表了兩篇論文,所以額度比其他會員都要多一些。

  不過大部分會員,很少動用他們的追加額度,就那麼幾貫錢,相比起實在太少了一點。像李殊這樣卡著額度來要點小錢,還真是很少見。不說別的,面子上丟不起。

  韓鉦道,「他的資助人是何博士吧。」

  何博士算是熙河路上的大資助人,是王厚的妻弟,幫王厚管著他的產業,在王家產業裡面也分了股。身家不差,但眼力說不上好,資助了許多人,最後只有李殊等一兩個人出來,是有名的冤大頭。但給錢的確大方,像李殊這樣的研究者,每年少說也能拿到上千貫。

  副會長點頭,「論資助,鞏州這邊應該是數一數二了。」

  韓鉦呵呵笑了兩聲。都說措大眼孔小,也不該這麼小。

  不過這種人也有,韓鉦見過不止一個,明明家財萬貫,可在路上看到別人掉了一文錢,照樣會撿起來揣進兜裡。

  會長慢悠悠的開口:「他研究的是電學,花錢也多。」

  「李殊這般行事,傳出去沒得讓人笑話。他可是為幾個預備會員作保申請了研究經費的。」

  申請學會撥款的研究者,有的是嫌找一個資助人太麻煩,更多的則是研究課題無人問津,或是資助人願意付出的資金太少。

  學會每年的經費也有限,而且很多都,尤其是那些預備會員,申請經費難度很高,申請十貫,預算會議上給百文的都有。

  真心有想法的預備會員,會去與正式會員交流,然後設法從他手上得到推薦。但推薦後正式會員要拿分成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出現過——當事人已經被全國通報,開除會籍了。

  都知道這個惡例,在場的沒人想看到第二例出現在自家的分會中。

  會長看看韓鉦,「子平,你看如何辦?」

  韓鉦搖頭:「小弟沒什麼想法,照著章程來好了。犯了會規,依規條處置,如果沒有,那該給他就還是給他。」

  可以以德行品鑑人,但衡量懲處與否的是律法規條,而不是道德,這是他父親對他的告誡。

  「安道,是之,你們呢?」

  會計點頭,「正該如此。」

  「也好……」副會長道,「不過最好還是提醒他一下,免得丟了鞏州分會的臉。」

  「如此最好。」韓鉦點頭同意。

  三人都看向會長,會長想了一下,「那等會後,我老頭子跟他好好聊一聊。不過這件事,都別對外人說,家醜不能外揚。」

  「當然。」「自然。」「理所應當。」

  三人同時應道。

  「這件事不說了。」會長再一次將話題轉回,問會計,「常之,我們現在還有多少錢?」

  「平安號的賬號上,還有三千八百一十七貫,都可隨時取用。」

  各地分會的資金很多,不可能全都放在會所裡面,所以都存在了日漸擴張的銀號中。

  東南沿海各軍州的分會,大多都放在了有章家背/景的太平號中,而北方內地,則是都存在平安號裡。

  這些款子,都不是定期存款或是約定存款,而是活期,需要用時,隨時可以支取。

  「三千八百貫,不多了。」韓鉦道。三個月前,這個數字還是八千一百貫。

  「中學的建設用了許多,還有學會後面的溫房也花了不少。不過上半年就沒大的開支了,下半年看進項,再決定怎麼用。」會長對韓鉦又笑了笑,「幸好幾個大項目都不用走分會的賬。」

  總會下達的大課題,比如黃河源的考察隊,都不從分會走賬,直接由總會給付,有的還能從朝廷裡面得到撥款。比如這一次的考察隊裡面,負責考察熙河路的地質情況的分隊,明顯的就是來自朝廷的委託,為修建鐵路做準備。

  而韓鉦參加的《齊民新編》,也是朝廷撥款——雖然韓鉦到手的數目不多,但也是皇糧。此外韓鉦手上的兩個有關棉花的項目,則是韓家自己出,韓鉦的爺爺給的錢。

  其實學會的研究者裡面,最容易出成果的還是韓鉦這樣,錢可以可著勁的花,一說要試驗田,家裡一劃就是八百畝。人家都不屑去找資助人和申請經費。

  說起來韓鉦的祖父憑著他資助的幾篇論文,已經可以進學會了,不過那位被封為銀青光祿大夫的老封翁,根本從沒提出申請過。

  不過這樣有總會出資的大課題並不多,而且多偏向於實用,如果是數理方面的,更是少得可憐。這一回有關火星運行規律的研究雖佔了一點數理的光,可本質上還是天文,就像萬有引力定律的數理證明,也是總會那邊十分看重的大課題,只不過

  但數理方面的論文卻是最容易發的,而且研究數理又不用太花錢,因而算學一系的研究者數量最多。

  韓鉦點頭笑笑,轉問道,「現款還有多少?」

  「會所裡的現款有一百三十四貫又一百六十文,其中八十五貫是今日送來的捐款,李太醫以故仇老太醫的名義捐贈的,指定給了蒙學做獎學金,今天午後就送去存起來。剩下的四十九貫又一百六十文裡面,有二十三貫四百零九文,是三天前預支的一百貫會務費的結餘。剩下的都是學會的日常預備款項。」

  韓鉦一邊聽,一邊將一系列數字動手記錄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也是他父親說的。

  一邊聽,一邊記,到了夜半三更,韓鉦手上的小冊子,已經寫滿了大半。這個季度的工作報告,以及下一季度的預算草案,方才告一段落。

  儘管學會大部分時候還是清閒,報告和預算也十分簡單,可對四人來說,一天忙下來,中間只抽空吃了兩頓飯,都已經累得夠嗆了。

  沒等夜宵送上來,副會長和會計就已經打折哈欠告辭了。韓家在鞏州城中有府邸,不必連夜趕回莊子,或是借宿在學會中,不過作為最年輕的成員,又是書記的身份,他一向是最後才走。

  「子平。」老會長喝著熱騰騰的飲子,聊了幾句閒話,忽然道,「按說我這老頭子不該多嘴的。但李殊的事,還是想跟你說一說。」

  韓鉦聽了,放下手中的調羹,拿了手巾擦了擦嘴,坐端正了,「吳老請說。」

  會長吳畢是當年河湟大戰之後,一同受邀前來熙河路墾殖的大戶之一。不過當年並不起眼,但現在,卻是首屈一指。

  並不是說其他家族都沒落了,只是都沒能趕上趟,別人家開疆拓土的時候,他們就小富即安了。現在來看,地位已經差了十萬八千里,後悔藥吃多少都回不來了。

  如今在雍秦商會中,是韓家的鐵桿支持者,而且跟他祖父、叔父關係都很好,孫女兒都嫁給了馮家表妹——現在應該說是堂妹——是韓家的姻親。

  吳畢道:「李殊呢,事情做得的確難看。不過賀中行他呢,跟李殊有些齟齬,倒不是純然公心。照老頭子來看,像李殊此人,要麼依會規懲戒,一文都不給,這叫維護綱紀,要麼就大大方方的給,這是氣度。一邊說人不是,一邊掏錢出來,反而不好了。」

  韓鉦眉頭一皺,「吳老的意思是就不找他談了?」

  「老頭子讀書不多,但聽過人說楚漢,那霸王怎麼輸的,還不是小家子氣!要麼就不要顧忌臉皮,把高祖抓起來殺了,反正是兵強馬壯做皇帝,沒了高祖,他就當定皇帝了。要麼就大大方方的把關中封給高祖,約定好的封地也都封給其他諸侯,奉著義帝做他的霸王去,高祖日後就算想征伐其他諸侯,霸王挾天子令諸侯,討平他也不難。」

  「那就放一放?」韓鉦試探道。

  「不用,」吳畢搖頭,「既然之前已經商議好了,那老頭子還是過去說一說,免得李殊再糊塗下去。人才難得,放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就更難得了。」

  韓鉦點頭受教。

  不對!

  仔細回想過吳畢和做副會長的賀中行賀是之的話,韓鉦忽然驚覺,其實他們都已經確認了李殊的行徑,就是利用推薦權來為己牟利。

  但這件事,如果爆出來,整個鞏州分會都沒臉,順帶的連韓岡都沒臉。這裡可是韓岡的老家,卻出了這種事,不免讓外人看笑話——韓鉦忽然想起,這一句,還是賀中行說的。

  送走了吳畢,處理好了自己的工作,騎上馬,韓鉦還是在回味這件事。

  李殊的行徑,賀中行其實想爆出來,而吳畢則是想要壓下去,但究竟要怎麼做,還是得看自己的決定。不管自己有多年輕,背後都是站著自己的父親。

  韓鉦忽然想起了父親的話,這是不是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學會這裡比起官場已經可以算是淨土了。小地方的分會人少事簡,更是比官場乾淨許多,但照樣還是少不了賢愚不肖,更少不了各式各樣的紛爭。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既保住學會臉面,又能維護學會的綱紀?

  該相信吳畢嗎?

  吳畢一向是和事老,人緣很好,選擇資助的對象也很有眼光。叔父和祖父都叮囑過韓鉦,要尊重吳畢,有事情也可以向他請教——不論對錯,他肯定會站在韓家的立場上說話,這是其他人不一定會做的。

  但自然學會是父親的心血,不管因為什麼理由,如果不能維護會中綱紀,那自然學會日後的要付出的代價,絕對會比現在就把蛀蟲抓出來更大。

  韓鉦忽的笑了起來,面子和裡子,究竟誰更重要,其實答案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3
第三章 鞏州(下)
  
  【六千字大章節,昨天的份。】

  韓家在鞏州城中的宅邸,早年是韓岡置辦的產業。

  當初韓岡與王韶、高遵裕一起,在剛剛設立的鞏州州治隴西縣中,括了很大一部分土地。

  城裡城外都不在少數。而且三人還以在此建宅,以御國門為名,得到了先帝熙宗的背書,將自己的行為合法化。

  到了河湟平定之後,韓家就在城中修了一座宅子。

  不過隨著韓岡離開隴右,離開關西,韓岡的父母也遷到了鄉下的莊子上去,這座宅子就空了下來。

  只有家裡人進城來,又來不及出城返家,才會到這邊暫歇一日。

  宅邸中也沒有多少人,只有三家十幾口僕役,在這邊灑掃庭院,維護屋舍、後園。

  但韓鉦深夜回到這座府邸的時候,卻遠遠地就發現正院上一片紅光,顯然裡面此刻正燈火通明。

  帶著驚訝來到門前,卻見一名青年迎上來,遠遠的就行了一禮。

  「哥哥回來了。」

  看見來人,韓鉦立刻翻身下馬,驚訝道:「我回來不算什麼,倒是三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竟是他的堂弟韓守正。

  韓守正其實是馮從義的長子,因為馮從義現在名義上過繼到韓家來,是韓岡的弟弟,所以他的兒女也一起進了大排行。

  不過起名時,卻沒有像韓岡的兒女那樣,都用金字旁——因為這個偏旁是跟著韓岡的名字來的——而是另起字輩,以守字行。

  韓守正道,「小弟也是剛剛回來。」

  韓鉦拉起韓守正的手,親熱的問,「路上還好走嗎?」

  韓守正道:「還好,不過在永寧那邊有一段路基被水沖壞了,停了一整天。」

  韓鉦一聽就皺起眉頭,從秦州往熙河路這邊來,永寧縣是必經之地,一旦溝通秦州和鞏州的鐵路交通中斷,不知要耽擱多少人的行程,影響多少門生意。

  他忙問,「永寧縣派人去修了嗎?」

  「哥哥放心。縣裡和周圍三個鄉都出了人,等小弟一行過去的時候,已經到了兩千多人了。」

  永寧那邊也有工廠,田莊也不少,對外聯絡大半要依靠鐵路,若是突然間鐵路交通中斷,縣裡的集市都沒法兒開了。

  不過河湟這一片,也只有鞏州能夠享受到鐵路帶來的便利。再往其他地方去,就少不了翻山越嶺。這一回京師那邊來的考察隊,大半精力是在確定路線,試圖將蘭州和鞏州給聯繫起來。再以蘭州為中心,連同靈武、西寧以及甘涼。

  其中靈武到蘭州的鐵路前兩年就確定了線路,已經在建設中了,甘涼,也就是連接河西走廊內部的鐵路,都已經修好了,但涼州到蘭州的這一段,連線路都沒有確定,連同蘭州到青海附近的西寧州的這一段鐵路,都沒有將線路定下來。

  不過一旦連接寧夏、甘涼、熙河、秦鳳的鐵路體系全線貫通,整個西部的經濟、人口、軍事就都擰合在了一起,這是關西內部,包括韓岡都想看到的。

  「還望能早些修好,不然就得誤了許多人的行程了。」韓鉦說著,又問,「三哥你去秦州,見到四叔了沒?」

  韓守正搖頭,與韓鉦一起往裡走,「父親正好見二伯父去了,沒見到。不過小弟在秦州參加了幾場交流會,大有所得。」

  韓守正說起交流會的時候,臉上就浮起了純真的笑容。

  韓鉦看在眼裡,心道這位堂弟當真是喜歡數理。

  不過這樣下去,他明年的明算科還不知考不考了。

  韓守正他現在已經是明算科的舉人,而且正準備考明年的諸科試。不過在自然學會中,也只是一個預備會員。

  雖然他在算學上有點才華,不過比起其他學科,數理科可謂是人才濟濟,高人無數。

  明算一科,是以滿足朝廷財計需要為目的來選取人才,考試科目並不涉及數理的前沿課題,反倒有許多應用現實的考題。

  韓守正從小受到培養,二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考一個明算科出身,在他而言是探囊取物。但想要在天下數理學者的競爭下,得到一篇出色的論文,還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不過韓鉦也不敢就此小瞧自己的堂弟。

  如果他只是想要進入自然學會,直接讓叔父提供資金就行了。甚至可以不向家裡要錢,韓守正用自己的零用錢就能資助好幾位研究者。而且以韓家的勢力,找兩個肯定能發表論文的正式會員,直接交換一個資助人的資格,只要說上一句就夠了——這世上,太多人願意把自己的研究奉上來,只為了跟韓家搭上關係。

  即使不用那等齷齪手段,做研究的同時資助他人也是一條路。有不少家底豐厚的研究者,一邊自己展開研究,一邊為他人的研究提供資金。不僅飛快地進入到正式會員的行列,同時拿到銀徽的機會也比其他人高得多。

  但韓守正始終沒有那麼做,而是認認真真的去學習,去研究,參加每一個有水平的交流會,一步步的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

  對於這個無心家業的兒子,韓鉦的四叔依然看重,而韓鉦看京裡的來信,自家父親對這位侄兒也是大加讚賞。

  而韓鉦自己,雖然比韓守正快了一步,但自家事自家最清楚,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取巧了。就連他刊登在《自然·齊民副刊》上的論文,也來自他父親的啟發。

  按照現在的規則,韓鉦至少得給父親一個並列的第一作者,或者是按照他父親的說法,等以後開始實驗室中發表的論文多了,作為實驗室的領導者,同時也是論文的啟發者,肯定得將通訊作者給他。

  嚴格一點來說,韓鉦可算是作弊出來的會員,實在是沒臉在認真治學的堂弟面前自高自大。

  「秦州的交流會裡面有沒有什麼奢遮人物?」韓鉦收起思緒,問道。

  「有好幾位,小弟有好幾道不會做的題,請教了他們一下就明白了。」韓守正眉飛色舞,「其中一位還只是預備會員。」

  「能讓三哥你說好的,那肯定是有資格拿銅徽了。」

  韓守正神色黯淡下來,「我也只是預備會員。」

  預備會員作為一個整體,地位十分重要,因為預備會員數量很多。、

  但預備會員中的個體,卻不那麼重要,同樣是因為預備會員數量很多。

  儘管也能算是學會的成員,但預備會員只在軍州分會中登記造冊,他們的檔案都不用送去,就像那些秀才,他們的家狀和出身,也只是存放在州縣的架閣中。

  只有舉人,才會開始被關注。州中、縣中,能被選上的議員都至少是舉人。只有到了舉人,能夠入京參加科舉,能成為議會的候選人,那才是需要在京師存檔記名。

  同樣的,只有到了正式會員,才會在京中的總會註冊登記,然後獲取獨屬於自己的個人編號,並得到刻有姓名編號的徽章,同時還會將白色紙殼封面封底的預備會員證換成羊皮封面的會員證。

  從待遇到配備,預備與正式之間確確實實的有著天壤之別。

  「要不是三哥你太犟,早就拿銅徽了。」韓鉦佯作責怪的寬慰自己的兄弟,又道,「預備會員也是會員。」

  韓守正嘆道,「終究是不能比。」

  「三哥你這話就不對了。從預備會員升上來的會員數目可不少,現在就有許多人跟三哥你一樣,才華不輸會員,只欠一點運氣。有的才能雖差一點,但也能為氣學宣傳鼓舞,普及格物之道,再一次等,壯壯聲勢也是可以。他們能發揮作用的地方多得是,可別小瞧了人。」

  「壯聲勢……」韓守正譏笑道,「是議會吧!」

  預備會員也是會員,只要是積極參加學會活動的成員,其實都被暗中記錄下來,這些都是有希望加入學會的成員,日後學會發展壯大少不了他們,即使做不了正式成員,也一樣能為學會出力,學會內部的許多事不可能都交由會員來完成,預備會員就是一個很好的補充。而最為重要的,是在地方選舉裡,少不了他們的作用。這一點,連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韓家人更不可能不明白。但韓守正就是不以為然。單純的心裡,容不得陰影。

  韓鉦看著,心中直搖頭。

  家裡讓韓守正去考諸科,就是為了讓他有資格成為州議會的議員,年紀再大點,就可以往大議會上努力了。

  這並非難事,甚至不用韓家的勢力,韓守正只要亮出他的身份就夠了。

  「三哥,四叔還盼著你能夠考中諸科,然後回來做個議員。」

  「小弟知道。」只是我不喜歡。

  後一句韓守正沒說出口,但他的表情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韓鉦皺起眉,「如果三哥你當真不願意,想來四叔也不會強求。」

  韓守正怔了一下,然後問道,「那讓誰來參選?」

  「誰都可以。」韓鉦道,「鞏州士人幾乎都沒有不是學會成員的,只要內部溝通好,選誰都能上……別說鞏州,整個關隴皆是如此。」

  「但外路呢?」韓守正問道,

  「也不用擔心。」韓鉦在心裡對韓守正再一次搖頭。

  韓守正的一個好處,就是一心一意,但缺點也是如此,對家裡的事有瞭解,但也只是泛泛,從沒有深入去思考。

  也不好好想想,沒有了權力在背後撐腰,自然學會還怎麼發展、維持?

  自然學會成立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配合地方選舉,兩者相輔相成。

  『只有心懷鬼胎,才會畏懼世人的探究。』

  『太宗皇帝戒人研習天文,一戒奸人妄說休咎,蠱惑愚民,二戒世人洞察事理,明白只是受命於天只是古人妄言。』

  『天子者,凡人也,兵強馬壯者為之。若天子非凡人,如何還用凡人醫。』

  類似於此的大膽直言,學會裡面常常可以聽到。即使在學會裡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也有宰相們為之擋風擋雨。不過數年,學會的成員都給慣成了傻大膽,什麼話都敢說了。

  但可若是未來自然學會沒能控制大議會呢?以他們說的話,多少人會掉腦袋?

  幸好,這個可能性並不存在。

  整個關隴地區,預備會員的數量佔去了天下三成,基本上是個讀書人就是學會的成員,操縱選舉十分容易。

  至於其他地方,自然學會的勢力就沒有那麼誇張了,不過多也能佔據半壁江山。即使最少的洛陽,也有三分之一的秀才加入了學會。

  畢竟要成為預備會員很簡單,只要是秀才就行了,會費交上去都會返還,同時又多了一個交朋友的地方。

  不過過去的窮措大,現在都叫做鄉秀才了。洛陽那邊,加入學會的秀才,基本上都是貧寒出身,身家加起來,還不一定能比得上文彥博一家。

  窮措大攀不上豪門貴胄,大多數秀才,也插不進朱門子弟間的交流。在過去,他們只有對元老們掌握的士林頂禮膜拜,老實聽命。

  而如今世間唯一不按門第,讓底層士人能夠與上交流的集會之所,就是各地的自然學會。有平等交流的地方,就不會有多少人願意去給上等人做狗。

  以認知自然、造福天下為根本理念的自然學會,其魅力和凝聚力也不是光是講習經義的學派能比。更何況,又有哪一家能跟自然學會比拚財力?

  從財力到人脈,包括理念,都是其他學派學不了來的。

  試問新學找得到這麼多捐助者?試問洛學能聚齊這麼多士人討論經術?

  都不可能!

  自然之道本身就有遠遠超過經術研究的魅力,而自然學會的背後,更都是天下有數的豪富。

  而且這些豪富投奔自然學會的數量越來越多,不僅僅是因為希望用金錢打開自然學會後/台大佬家的大門,同時也是因為自然學會正準備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進行討論的專利議案,將會保護所有投資人的利益。

  想想看,你資助對象的研究成果,你天生就能有一半的利益,如果這成果轉化成現實,說不定就意味著數百萬一千萬,甚至一個億。但要是沒有專利制度,別人學了就是學了,這些好處可也都沒了,至少是少了大半收入。

  但反過來,如果國中推行專利制度,自己又能順順當當拿到專利,可就是吃上幾十年的獨門買賣。

  自家家傳之學,哪個不是敝帚自珍?甚至傳媳不傳女。但專利制度帶來好處,卻比敝帚自珍要強許多。

  韓鉦明白,這就是自家父親有自信能夠控制大議會的地方。

  有人有錢有權有兵,怎麼會控制不了一個大議會?

  話不投機,韓鉦與韓守正的聊天就變得十分簡短,很快兩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與家中書呆的聊天,讓韓鉦擔心起家裡對他的安排,想著過幾天見到馮從義就跟他提兩句。

  或許會傷了叔父和堂弟的面子,但家裡的佈局更為重要。就像今天擺在天平兩頭的學會臉面和學會制度一樣,韓鉦選擇的是更重要也更值得去維護的制度。

  回到自己在東跨院的房中,裡面已經打掃乾淨。

  外間留著茶水爐,韓鉦的親信伴當就睡在這裡,隨時聽候傳喚。

  裡間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書桌,一個書架,一張床。看著樸素,但足夠乾淨。

  筆墨紙硯整整齊齊的擺在桌上,書架上一堆嶄新的書籍。還有最近一年的《自然》和子刊。

  房間裡的被縟都是新的,剛剛用火烤過,還熱騰騰的。

  韓鉦草草的洗了澡,卻不想立刻進被窩,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

  看了一下,竟然是《經術》。

  這是最近兩年,《自然》旗下,發行一份子刊。

  既以《經術》為名,其內容自是一目瞭然。

  韓鉦隨手翻了翻,沒有一篇能讓他多看兩眼。都是些想方設法,將格物的內容與儒門經典扯上關係的文章。

  不過韓鉦他很清楚,這份《子刊》對氣學的意義極為重要。

  張載所創立的氣學,本來在經術上就有很大的缺陷,比不上洛學和新學嚴密,而韓岡創立的格物一派,更是把經書丟了都沒關係。

  但這個世道,終究還是少不了儒家經典,氣學也不可能將《論語》《三禮》《易》等經籍全都拋到腦後——儘管以氣學格物一脈的情況,儒門經典的確沒有必要分心去學。

  要知道進士一科,氣學一直沒能頂替新學,正是因為在經術上的缺陷。

  否則以這些年來氣學一脈對朝堂的控制力,王安石能做初一,韓岡就能做十五。

  在經術上,韓岡水平不夠,他的同窗水平也不夠,儘管氣學已經成了當世第一大學派,但那是格物一派的功勞,經術方向上,一直沒有太大的起色。

  要不然也不會一直沒辦法取代新學,佔據進士科的考場——這可不是韓岡顧及岳父的感受,而是當真做不到。

  氣學要挑戰新學盤踞的進士科,就必須有一部氣學的《三經新義》出來,張載的《正蒙》並非經典傳注,《易說》也失之零碎。與王安石、呂惠卿這等大家為首,集合了門下出色弟子共同創作的心血之作,還是有著不小的距離。

  所以《自然》旗下,才有了《經術》一刊,即是給氣學經術部分添磚加瓦,同時也是為吸引更多的經術大家來加入。

  也許氣學所傳授的儒學部分,在一干精通經典的大家眼中,其實是錯漏百出。但這個問題,也讓他們從新學跳到氣學,最困難的一步只會是他們的節操。

  這是氣學為舊儒打開的一扇門扉,只要把節操丟掉,就能穿門入戶。而丟掉了節操的大儒,他們現在刷論文都刷得很開心。

  其他學派,都是把開創者的著作奉為圭臬,即使有錯漏處,也不敢加以更改,而是用各種牽強的解釋來掩蓋。

  就像現在的儒學大家,都將九經用出了花,同樣的一句,就有著七八種解釋,全都是依從自己的理論。等到他們的弟子出來,就把他們著作拿來解釋自己的觀點。

  而氣學,根本就不在乎前人的權威,對理論修修補補是常事,本就是在宣稱一代更勝一代,先人的權威又有什麼要維護的?

  即使被人指出現在的理論有問題,沒關係,日後改好了就沒問題了。

  所以對於新編的傳注,只要能自洽於九經,又符合氣學的原則,基本上就會被接收下來。

  這麼幾年來,發表在《自然·經術》上的論文,幫氣學補上了不少漏洞,也讓新學中的死硬派,越發猛烈的攻擊起韓岡和自然學會這種沒節操的行為。

  只不過,這些好處韓鉦都懂,但他看了之後,還是提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

  真的是枯燥乏味,毫無意趣。

  甚至比數理都枯燥。

  韓鉦對數理很頭疼,但還是認真的去學習和瞭解,因為這當真有用。

  他的父親都因為長於觀察推理,卻在數理證明上有著太大的缺陷。所以他一直都在《自然》上,鼓勵人們去研究數理。

  按照韓鉦從他父親那邊聽來的說法,代數法的確是別開生面,彷彿推開一扇緊閉的窗戶,讓人看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景色。但失之淺近。作為數學工具,太過粗淺。而現在人們正在研究數學課題,尤其是對萬有引力的數理詮釋,需要更好的數學工具,這是他的父親所提供不了的。

  韓鉦為了彌補父親的遺憾,也為了自己的研究,好生學習了一番最新的數學問題。

  可經術,只是給格物披上的一層偽裝。

  想考進士的會多看看,也許從下一科開始,就要從新學改考氣學了。但韓鉦並不想考進士,甚至都沒興趣,他現在過的日子已經很好了,沒必要浪費自己時間和頭腦。

  韓鉦放下了期刊,掏出筆記本隨便記了幾筆,轉回頭上床睡覺去了。

  明天先回鄉下莊子,問一問祖父母好,等到叔父到了,就跟他好好談談三哥的事。

  但韓鉦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看見他的叔父。

  馮從義幾乎是將韓鉦的房門給踢開。

  當韓鉦睡眼惺忪的坐起來時,馮從義已經搶到床邊,

  「你外祖父快不行了,今天就去京師。」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4
第四章 流水(上)
  
  這是一條東京新城外隨處可見的小巷。

  鵝卵石加水泥的路面,兩邊設有排水的暗溝。

  只能容得下兩輛普通馬車並排,再多上一匹馬都要蹭到了兩邊路牆。

  小巷兩頭連接的都是十步寬的橫街,橫街方才連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小街兩側,都是四合院式的三層的樓屋,這些樓屋四合院中間,都圍著一個天井,每個樓層的走廊,都是一圈面對著天井。

  天井都不大,白天的時候,只能看到一陣太陽。每到晴天中午前後,天井中為了爭奪晾曬被子衣物的地方,時而會發生一兩起爭執。

  面對前後巷子的兩面樓各有一個出口,供住客出入院中,出口兩邊,就是出租的門面。

  小巷有三十多丈長,兩側的四合院加起來有十來座,店舖也就有二三十家。

  食鋪、酒肆、米店、油鋪、肉鋪、菜鋪、布店、南北雜貨,還有一家藥房,只有些常見的藥材,以及一些管跌打損傷的膏藥,生意不怎麼樣,所以還兼賣老鼠藥。巷中居民的日常需求,都能在這些小店得到滿足。

  院子另一個出口的街巷,也是如此佈局,甚至店舖的類型也沒有多少差別。

  如果能站在北面不遠處的一座七層塔上向這一片瞧過來,就能發現兩道橫街夾起了寬窄相同的五條巷道,然後五條巷道隔開了六條由一座座四合院組成的連排建築,每一座四合院都是用了同樣的圖紙,整齊的就像是放在盒子裡的綠豆糕,一塊塊堆砌上去一樣。

  這一片街坊,位於南薰門外,靠近從南薰門到東京車站的大道。

  才修起了不到十年,剛剛修好的時候,白牆黑瓦,看起來很是乾淨整潔,住進來的,不是上京來讀書的學子,就是一些商舖的雇工。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房舍逐漸變得破敗,裡面租客的身份也逐漸發生變化。

  車站的苦力、失地的農民、小廠裡的工人、破產失業的人、地痞流氓,甚至還有半掩門的流/鶯,帶壞了街坊中風氣,也帶壞了外界的風評。

  到如今,除了下雨不會淹水這一條外,已經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地方了。

  但店舖還在這裡。

  不論貴賤,衣食住行四個字,任何人都是少不了的。也許換了店家,也許換了營生,但還是米面肉菜茶酒這麼些種類。

  小酒肆就是這些鋪子中的一家。

  小酒肆沒有名字,更沒掛招牌,就在門頭上挑出一面杏黃角旗,上面寫了個酒字。

  識字看字,不識字的嗅著酒味,看到臨門一張高台桌上的幾個酒罈,就知道這家店做何等營生。

  高台桌佔去半個門面,台桌後面是一個個大號的酒甕。

  店主在桌後收賬,小二在桌後取酒。沒有被台桌佔去的另一半店面,放了三張方桌,幾條長凳。

  熟客大多時候一個人來,就靠在台桌前喝酒,要一兩碟下酒小菜,順便跟幾個酒友碰碰杯,聊聊天。兩三酒杯下肚,一兩碟菜吃完,就丟下大大小小几枚錢,然後回家去。

  如果是幾個朋友一起來,就在方桌邊坐下,去對面的滷菜店弄點豬頭肉、切兩盤風雞風鴨,或者讓旁邊的食鋪送幾道熱菜來,一喝就是一兩斤起,一兩個時辰方才罷休。

  店主來自河北,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相貌也是普普通通。唯一算得上是特點的,就是他不知是什麼緣故,壞了喉嚨,說起話來不但沙啞粗糙,據說喉嚨還會痛,所以總是沉默寡言。另一個不算特點的特點,就是他經常去廟裡捐獻,是這一片有數的善信。

  這家店裡,酒中兌的水總比其他家要少一點,下酒小菜煮得又更入味一點,店主雖不怎麼說話,卻也總是和和氣氣的笑著,哪天遇上忘了帶錢的酒客,也不會橫眉豎眼,總會憨憨笑著端上一碗熱好的黃酒,一小碟子蠶豆。所以小酒肆裡總是不缺客人。

  十年來,小酒館一直都在這裡。店主看著這片街坊送走舊人,迎來新客,變得熱鬧,又逐漸破落。

  瞧著成功者遷去更好的寓所,目送失敗的則無望返鄉。有人在這裡辭世,有人在這裡出生。

  走了一批,又有新的一批。

  一個上京客失落返鄉,第二天就會有另一個背著背囊滿懷希望的外地客入住此間。

  但這家店始終在這裡,從中午迎來第一個客人,直到深夜送走最後一個酒徒。

  店主總是站在台桌後,帶著微笑,沉默的聆聽著酒客們天南海北的閒聊。

  夜色已深,客人們也漸漸散去,偶爾一兩個流/鶯帶著嫖/客經過門前,但也是腳步匆匆。

  最後就只剩下一個客人,絡腮鬍子,眉眼凶悍,身材又高又壯,穿戴倒是整整齊齊,可一套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但怎麼看怎麼彆扭。

  當他進來時,店裡的光線都為之一暗,原本還算喧鬧的店裡登時就靜下來了。直到他在台桌前坐下,叫了酒菜,悶頭吃喝,才算又活躍了點。但也比不上平日,還不到戌正,一干熟客早七早八的走了個乾淨。

  小二擦乾淨了桌子,把酒具碗筷也都洗了晾好,便出門去,摘下了門前的燈籠和酒旗,將一扇扇門板推進門槽中安好,最後架上門閂,完全沒去在意還有一名客人沒有離開。

  待店門關上,一直悶不吭聲的酒客開了口,用著怪異的口音,「生意做得不錯?」

  「還行。」

  店主答著。聽起來就像是熟人在聊天。

  他的聲音彷彿是用銼刀銼過一樣,模糊了年紀,也模糊了出處,分不清到底是鄉音的問題,還是嗓子的問題。

  「今天在城裡逛了一圈,南薰門那邊可是熱鬧得很。」

  「要修環城鐵路,在城牆上。」

  酒客抹了一把絡腮鬍子,大笑道:「選得地方好啊,把城樓、敵樓都拆了。」

  他仰頭作勢,笑聲卻幾近於無。

  壓得很低的聲音,壓得很暗的燈光,凝結出讓人窒息的氣氛。

  店主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手搭在桌子上,沙啞的很慢的說著,「外面擋不住,就輸了,有牆沒用。」

  「這就是胡扯了,我看那城牆還在夯土,明顯是在加厚城牆。」

  「原本彎的,要弄直。」店主依然言簡意賅。

  酒客嘿嘿冷笑起來,「怕還是順便把炮台也修幾座吧。」

  店主搖頭,「不知。」

  酒客翻起眼,盯住對面的店主,「是啊,你不知道。」他突的站了起來,橫過整個桌面,把臉湊到店主近前,「那……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店主與酒客眼對著眼,呼吸直噴面上。但他的一雙眼睛與酒客對視著,如同石珠子一般不動分毫,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猛然間的動作,卻得不到反應,緊盯著店主的眼瞳收縮了一下,酒客直起身,恍若無事坐了回去,「別忘了,這些年,你窩在這破落地方,到底為了什麼?」

  酒客好似雙手拿著報紙一樣,虛虛舉起,念著內容,「楚國公病重垂危。」他猛地一拍桌子,又是嚴辭厲聲,「東京城現在誰不知道王安石要死了?!你送回去的這些消息,我去街口多買幾份報紙就全有了。朝廷送你過來,又安排好身份,難道是為了這些兩文錢一份的消息?!」

  橫眉豎眼的瞪了一陣,酒客忽然又堆起笑容,給自己倒了半碗酒,「朝廷待你可不薄,你那兒子如今可都是進了神火軍,朝夕都在皇帝身邊。你覺得,就憑你過去的身份,能有這種好事?何況像你如今這般縮頭王八做著,打算要做到什麼時候?不打算回去了?早點做出點大事,也好早點回去,等回去了,牛羊土地什麼沒有?官職也不會少你的,難道不比在這裡賣酒強?別再相信他的話了,他不能讓你回去,但我能!」

  店主靜靜的聽著,忽然轉過身,向裡走去,「跟我進來。」

  酒客一口將酒喝完,將碗丟下,讓小二去收拾,自己則跟著往店裡走,笑道:「藏了什麼好東西?」

  小酒肆前後分隔,外面是店舖,裡面則是一個起居的小廳,以及兩個房間。

  店主推開了其中一扇房門,回頭站定。

  酒客走上前來,向裡面張望,「怎麼,在裡面?」

  房間裡面沒有電燈,黑洞洞的,完全看不清楚,他正想往裡走,後腰上突然一下冰涼發木,瞬息後,一陣劇痛從後腰放射到全身。

  劇烈的疼痛,讓酒客一聲慘叫,但中膈上受到猛然一擊,他的叫聲剛剛起來,就被打斷在了嘴裡,化作一陣悶咳。

  酒客雙臂一振,將店主推開,他搖搖晃晃的扭回頭,就見那才十幾歲的店小二正向後退去,看起來被嚇到的模樣,但酒客眼中的餘光,卻在自己的腰上發現插了一個不該有的東西。

  怎麼會是刀柄?

  他捅了我一刀?

  他不是在收拾東西嗎,叮鈴光啷的聲音也聽得清楚。

  酒客忽然發現自己的思維變得很慢,好像用了很久才想明白。

  他又用盡氣力轉回頭,看著前面的店主。

  依然是那種讓他看不慣的傻笑,呆若木雞的,但是現在,他卻在笑容中發現了多許諷刺。

  渾身的力氣都不知去了哪裡,酒客踉蹌一步,倒在了地上,但頭還不甘心抬著,一手指著店主,

  「你……你……岑……」

  噗,背後又是一痛,酒客渾身一僵,剛張口,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一塊抹布迎了過來,將鮮血全都兜住,順勢捂在他的口鼻上。

  店主蹲了下來,一手將抹布填進酒客嘴裡,一手牢牢的將酒客的頭按在地上。

  並不粗壯的雙手,此時卻變成了鐵鉗,不論酒客怎麼掙扎,都掙脫不開。

  直到他精疲力竭,再也無法掙扎,店主才低下頭,簡短沙啞,「他派你來,為什麼,你知道?」

  酒客已經說不出話來,眼中充滿了不解。

  「你太急。」

  『我太急?』

  這是酒客陷入黑暗中的最後一個念頭,脖子上不斷收緊的雙手,讓他永遠的陷入了黑暗之中。

  感覺到脖子上的血管不再搏動,店主緩緩的放開了手。

  原本粗壯的脖子,已經被捏細了一圈,偌大的頭顱歪斜著,脖子扭曲成了一個活人不可能有的角度。

  店主站了起來,面對死不瞑目的屍體,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一路走好。

  小二也跟著過來合十行禮,嘴裡喃喃有詞。

  就在一片靜默中,忽然間,大門處砰砰幾聲巨響,有人在外面捶門,緊接著就聽到一個聲音在大喊,「趙九,趙九哥。」

  小二緊張的幾乎僵住了,而店主則很麻利的將屍體拖進了房間,一腳揣進了床底下。

  他飛快的將衣服鞋子都脫了,打散了髮髻,隨手找了一件衣服在身上一批,就踩著鞋子,過去起了門閂,開了店門。

  門外站著一個結束整齊的士兵,正笑嘻嘻的看著店主,「趙九哥,都已經睡了?」

  店主沉默的點點頭,小二這時鑽了出來,同樣是睡覺時的打扮,身上已經看不到方纔的緊張,笑嘻嘻的問著,「陳家哥哥,今天你值夜啊。」

  「這話問得稀奇,哪個月三六九不是你哥哥我值夜?」

  來的是本坊的徼巡警察,以前叫做徼巡卒或軍巡鋪兵,現在從軍中劃了出來,直屬於新設的都警監,俗稱就是巡警。街口那一條巷子最外口的門面,就是他們的徼巡鋪屋。

  這一位就是今天當值的巡警,跟這邊的街坊都是老相識。

  穿著識別度很高的警/服,腰上插了根鐵尺,看著不是那麼殺氣騰騰,但這鐵尺沉重,一尺子下來,骨頭都碎掉。

  巡警在在門前,「趙九哥,別怪我打擾你安歇。只是方纔我聽王老混……啊。」話陡然一頓,然後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實不該說他名字的,九哥你也別記著,他也是好心……就是說你家來了生面客,還一副殺人放火相,一直喝酒就不走,最後就剩他一個在店裡了,擔心九哥你出事。現在楚國公病情不妙,上面就逼著我們要提高警惕,嚴防外寇於此作亂,大事小事都得多問一句。」

  巡警一邊解釋,兩隻眼睛一邊瞟著店裡。

  店主讓開了身子,又指了指門外的巷子。

  巡警會意,「走了?」

  店主點點頭。

  巡警看看店裡面,又朝著自己過來的反方向望了望,「過來的時候也沒見,可能是從另一邊走了。」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氣,初春的夜風依然凜冽,凍得他直跺腳,「害俺白跑一趟。」

  「陳家哥哥,天寒地凍的,喝點熱酒。」小二精乖的在裡面叫著,然後抬頭望望店主。

  店主點了點頭,伸手邀請巡警進來。

  巡警也不推辭,可能本就是想好了要來蹭一頓酒來和,大步進來,在老位置上坐下,沒口子的誇這小二,「小猴子,又聰明又勤快,怎麼就不肯去讀書呢。」

  「俺讀書了,誰來照顧店裡?」

  小二邊說便打開酒甕,酒香氣頓時飄散在店內的空氣中。

  巡警用力抽了抽鼻子,恨不得將酒氣都吸進肺裡,笑道,「讓你老爹早娶一個,不就有人搭手了?」

  小二舀了幾勺酒,將酒壺裝滿,開始點爐灶熱酒,巡警看著,將懷裡的半個饅頭遞過去,「這也順便熱一下。」

  小二應了,巡警就又對店主道:「三號巷李錦記醬油鋪上面的花寡婦,上次還說起九哥你,每年賺得也不少,卻都往廟裡送,禿驢吃香油吃得腦袋發亮,你自家卻儉省得面黃肌瘦。你說她沒那個心,幹嘛惦記你?肯定是有心思了!找我說,九哥你也別再把錢往廟裡送,攢兩個月的錢,去請你隔壁的徐婆找李寡婦做個媒就好。李寡婦年紀雖大了點,但還是能生養的,身邊還有兩個小子,正好頂著店裡的活,讓你家的小猴子去上兩年學,指不定就能做了秀才,一個不好,舉人也做得。萬一中了進士,啊……就是諸科,我們這些街坊鄰里的面上也跟著有光彩。」

  這巡警絮絮叨叨的好半日,就著一壺熱酒,把熱好的饅頭吃了。

  店主也不說話,就聽著,隔一會就嗯嗯兩聲,以示自己用心在聽。

  喝完了酒,吃完了饅頭,談興也滿足了,身子也不那麼冷了,巡警終於起身,「耽擱九哥歇息了,對不住,」他起來告辭,出了門,呃的一聲打了個飽嗝,回頭對送出門的店主,「再謝謝九哥你的酒。」

  巡警搖搖晃晃回了巡鋪中,在出警的記錄本上記下了報告人、檢查結果以及嫌疑人的基本情況。因為沒有結果,他只不過將內容用自己認識的字草草寫了一遍,就在巡鋪中中了張床,睡了下來。

  第二天,記錄本遞了上去,不是因為昨夜記錄了重要的信息,而是已經到了這個月的記錄上交日期了。

  遠離這一片街坊,遠離南薰門外地大街,就在朱雀門內的一處小院中,一群警惕心極高的人們正在翻閱這些來自於不同地區的出警記錄,將之相互對照、印證。

  一個男子正低頭飛快翻著記錄本,這裡面有價值的情報,其實很少很少,需要經過他仔細分析,才能做出應對。

  突然,他神色一動,不再繼續翻看。他在地圖上,發現了三個來自不同地區的記錄,但描述的對象卻都很相近,應該是一個人。

  原本迷迷瞪瞪的雙眼一下就瞪得圓了,眼神也為之不同,彷彿抓到了耗子的貓兒,多了一種彷彿在玩遊戲的曖昧笑容,用著奇怪的調子唱了起來,「讓我來看一看,你到底從哪裡來,又是去哪裡。」

  但他的搜索工作立刻就停止了,外面一陣喧囂,吵得幾乎讓人無法安睡。

  「怎麼了?!」

  院中一片亂,許多人都在問著,「到底是怎麼了?」

  在前院觀察的一人跑回來大聲喊,「是天子鑾駕,往楚國公府上去了。」

  皇帝終於能出門了?!

  彷彿炸彈爆響,眾多念頭合作一個想法,

  幾年來朝堂上猶如一攤死水的京師,現在要發生變化了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5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五章 流水(中)
  
  「這路不對。」

  韓鉦敲了敲車廂板壁,提醒前面的車伕。

  上了馬車之後繼續補眠的韓鉦,剛剛在車外的喧鬧中睜開眼,就發現這馬車已經完全偏離了方向。

  「本官是往王老太師府上去的。」

  韓鉦特意用上了開封的口音,他相信車伕會明白自己是什麼意思。

  韓鉦他下車後,走了官員通道出車站,坐上的馬車也是專門接送官員用的,都沒想到,現在還有車伕敢在接送客上弄花活,而且是弄到了官人的頭上。

  韓鉦聽說過東京車站外拉客的車伕,過去是最愛欺生,去南薰門一條直路,就敢帶著初上京的外地客兜上三十里的圈子——也不獨是東京,全國各地的車站都是龍蛇混雜,黑白不分的。想想各地車站,每天出入的商貨價值巨萬,財帛動人心,想也知道乾淨不起來。

  只有那些被當地的大族直接控制的車站,情況才會好一點。畢竟這些大族比潑皮地痞更黑,更加吃人不吐骨頭。就好比鞏州、秦州,不知死活亂伸手的地痞無賴,都活不過三天。

  如果只是官府,內外勾結、貓鼠一家的情況,怎麼都避免不了,時間一長,狂賊橫行,殺人放火什麼都敢干。

  開封府這邊,韓鉦都聽說過,比代客繞遠路或是拉到黑店盤剝更黑的,是在拉人的時候,裝作聊天,打聽清楚跟腳,沒跟腳的直接就殺人奪財,屍首就隨便找個亂葬崗丟了。

  前兩年開封府破了幾樁案子,案子中的人犯,整整殺了四十多個,從車站裡面的管事,到車站外面營生見不得光的地痞,都給砍得人頭滾滾,就連東京車站的副站長——已經是能登朝的大使臣了——都被全家送去了雲南開荒。

  韓鉦之後聽人說,這一場殺下來,東京車站附近算是見了青天。

  之後,中書門下另外組建了都警監,將天下近七成的廂軍,以及數萬下位禁軍,經過訓練淘汰,轉為保境安民的巡警,將各地罪案淵藪之地,都日常派遣巡警給管了起來。

  據說如此改制之後,各地的風氣都好了許多。

  許多爛茬子的廂軍,早就不能打仗,偏偏還佔了一份軍餉,更有的死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在了,軍餉還是有人『幫忙』領走。改制整編,軍籍中的水分被擠去大半,朝廷節省了數百萬貫的軍費,地方上也更加穩定。

  加之京師是天子腳下,本就是重法地,同樣的罪行,別的地方能判徒刑的,開封府肯定是流刑為。如今對車站港口附近犯案的,韓鉦聽說過,更是再加一等論處,即使代客多繞了兩個圈子,都能往詐取錢財論罪,還敢頂風作案的理應不多見了。

  車慢了下來,只聽得車伕的大嗓門在前面喊,「官人,這就是去王老太師府上的路。」

  韓鉦向外望了一下,還是往城西方向過去的,便隔著前窗問,「王老太師什麼時候搬的家?」

  「都兩年多了。官人有陣子沒上京來了吧?」車伕大聲道,「王老太師的府邸就是原來的濮王府。濮王府前些年壞了事,朝廷就把府邸收回去了。兩年前,王老太師壽誕,太后就下詔,賜了濮王府。」

  不用再往外看,舊時在京師住了十年,很清楚馬車的確是往濮王府方向過去。

  怎麼信裡都沒說這事,害自己在車伕面前丟了個人。

  韓鉦肚子裡面抱怨著,不過他也明白,這事情並不大,又不是親外孫,說不說都正常。只不過不論是不是嫡親外孫,這時候都得趕過去。

  如果自己先回家,倒是不會弄錯了地方。但他一下車,就把隨行的伴當先派回家報信,自己則是孤身一人去往外祖父府上過去,也沒想過竟然會搬去濮王府。

  太宗一脈的支系,在京師耀武揚威了幾十年,突然間被連根剷除,賜自盡的首犯十幾二十個,剩下的不是去嶺南,就是在南京圈禁。那間宅子,這可一點都不吉利。也不知太后是怎麼想的,竟然還賜了下來。

  「官人是來探望王老太師的吧。」

  京師的車伕,通常都是能說會道,指點江山也不在話下,但他們在載著官人的時候,是不敢多說話的。或許是因為韓鉦鬧了個笑話,車伕也大膽起來,邊趕車,邊發問。

  韓鉦反問,「怎麼,最近有很多嗎?」

  「多,多了去了!」韓鉦的回應,彷彿打開了水閘的開關,車伕的嘴就再也閒不住,「等到了官人你就知道了,全都是車,從太師府門前一直堵到柳成院門口。小人這車子根本就進不去,隔了一里路就得停下來。到時候官人莫怪,真得要官人你自己走路過去。」

  「是嗎?」

  「小人要是敢有半句假話,今天嘴裡就長個大疔瘡。」車伕賭咒發誓,「當真是人多。朝中文武百官,有誰沒去過?章相公都去探望過了,韓相公更是隔天就去一趟。皇后都回去過了,宮裡的御醫根本就住在了王老太師府上,太后賜醫賜藥,天天都沒停過。朝廷的官吶,做到王老太師這份上,一輩子當真是值了。」

  韓鉦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的問車伕,「這就一輩子了?」

  車伕嚇了一跳,慌忙道,「怎麼會,王老太師肯定會吉人天相。官人你看,文老太師都八十多了,還活蹦亂跳的給韓相公找不痛快。王老太師少了他十幾歲,肯定不會比他走得更早。」

  韓鉦這一回倒是真的撐不住笑了起來,「你是說,都一般跟韓相公過不去,肯定是能長命百歲?」

  車伕沒口子的喊冤,「小人哪裡會是這個意思,有八個腦袋也不敢啊,官人是誤會了,誤會了。」

  韓鉦斂起臉上的笑模樣,重重的哼了一聲。

  車伕縮了一下頭,不再說話了。碰上一個愛挑刺的官兒,他那裡敢再胡言亂語?

  韓鉦也算是得了些清淨。不過沒過多久,車子就停了下來。

  韓鉦閉起眼睛,準備繼續休息。

  不像之前穿過路口,,停著不動的時間似乎太長了一點。

  韓鉦看了眼窗外,見到了幾個熟悉的招牌,他敲了敲前窗,「這兒離濮王府可不止一里地吧?」

  「前面的路堵了,官人稍待,小人去打探一下。」車伕說著,跳下了車。

  片刻之後,車伕轉回來,彷彿見了鬼一樣,隔著車窗,對韓鉦道,「官人,前面是官家的鑾駕!官家探病來了。」

  韓鉦的心臟猛地一抽,「皇帝可以出來了?!」

  這個消息,讓他幾乎失態,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

  「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車伕也是茫然不解,「沒聽到什麼消息啊。」

  韓鉦緊緊抿著嘴。

  要是皇帝被解除監禁了,定會震動天下。此前沒有消息,自然是皇帝一直被監禁著。難道今天就是他被解除監禁的日子?

  「官人,你看……」

  隔著車窗,車伕的苦惱之色清晰可見。離著目的地還有兩里地,就請人下車,雖然是做作,倒也有幾分真情實意在。

  韓鉦面色凝重,推門下車,丟了幾個大錢,「你回去吧,我走過去。」

  也不理會鬆了一口大氣的車伕,逕直向前。

  雖然都沒有消息,但韓鉦確信,只要自家的父親還在京師,縱使是皇帝,也別想翻出大浪來。

  王安石的府上,已經被大軍重重圍起。皇帝出巡,一向要護持得水潑不進。但韓鉦一路走來,完全沒有看見班直的蹤跡,全都是神機營的成員。

  韓鉦的心漸漸放了回去,班直跟在皇帝身邊,又幾代護持趙氏,即使經過十來年持續不斷的調動,但宮裡面還有很大一部分班直成員,是世代禁衛出身。遠比不上

  接著,他又看到了神機營領頭的將領,這下徹底的就放心了。

  韓岡曾經的護衛,也是舊日韓家的家丁,跟韓岡上過陣立過功,如今可是有望橫班的將領,舊名韓信的石中信。

  韓鉦衝著走了過去,在神機營士兵警惕的眼神中,高聲叫道,「石二哥。」

  石中信聞聲一看,立刻就跑了過來,驚喜道,「大郎!大郎回來了!」

  韓鉦點頭,「聽到消息,就趕過來了。」他壓低聲線,「怎麼皇帝出來了?」

  「相公在裡面,皇帝也在裡面。」石中信嚴肅起來,陪著韓鉦往裡走,「皇帝是求了太后,出宮來探視。太后問了相公的意思,相公說人情不可奪,就讓皇帝和皇后一起出來了。」

  「章相公呢?」韓鉦問。

  既然自家的父親在這裡,章惇應該不會在同樣的地方。

  「章相公在新修的都堂那邊。」他看了下韓鉦,多解釋了一句,「現在相公們都去都堂議政。」

  韓鉦點點頭,有關這件事,邸報上陸陸續續的通報,他從頭到尾都看過。

  兩府、議政們日常議事的地點,從皇城之中,正式搬到了皇城之外,連同中書門下、樞密院等一大批中樞衙門,全都搬遷到了皇城外。新修之地,就名為都堂。

  只要章惇還在外面坐鎮,即使王安石府中鬧出事來,也能輕易的鎮壓下去,何況還有石中信領軍在外守著。

  而且皇帝跟自家父親在一起,害怕的應該是皇帝才對。

  送了到門前,石中信停下腳步,對韓鉦道,「大郎就放心進去吧,誰敢在這節骨眼鬧事,下輩子都不敢投胎做人。」

  韓鉦點點頭,向迎過來的王府司閽通報自己的姓名。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6
第五章 流水(下)

  王府的院子,應該從來沒有擠進過那麼多人。

  韓鉦隨司閽入內,轉過照壁,一張眼就是黑壓壓的一片。

  王安石的人口向來稀少,又不喜鋪張,全家上下的使喚人,還不到韓家的三分之一。

  韓鉦打小兒就跟著父母來往王家,從來只見過府中僻靜處長滿了荒草,壓根沒見過把前院擠得沒處落腳——門前擠滿車馬,這倒是常常見。

  看到一片身著黑色罩衣、背著長槍的神機營士兵,韓鉦真切的感覺到,宰相與皇帝在場面上的的差距。

  自家父親來了,身邊的人只能去偏門後的車馬院,只有皇帝來了,才有這般喧賓奪主的派頭。

  「哥哥!」

  韓鉉遠遠的就叫道,幾乎是跑著過來,心中的欣喜強忍著,但臉上還是帶了一點出來。

  韓鉦急行兩步上前,心中亦是欣喜。

  多時未見,自家的兄弟已經長大成人了。

  在韓鉉身邊,是韓鉦名義上的表弟,王檀。作為主人家,出來迎接。

  三人互行了禮,韓鉉急匆匆的就辟里啪啦的一通問,「哥哥來得好快,這一路過來,怎麼身邊都不帶個人?源哥、涼哥沒有一起來?」

  「帶了李曼,下車後,就讓他回家報信了。小孩子帶著路上不方便。」韓鉦隨口答了,問王檀,「外祖父身體怎麼樣了,可還好了些?」

  王檀垂下眼皮,看著腳前:「早上醫生開了藥,燒退了點,現在還在睡。」

  看王檀的反應,韓鉦已經明白了一切,安慰道,「子美安心,外公肯定會吉人天相的。」

  王檀低低應了一聲,卻沒有太多反應,轉過身,引著韓鉦往裡走。

  其實到東京後,得知王安石還去世,韓鉦都吃了一驚。

  以王安石的年紀,還有之前的舊病,這一次重病垂危,正常情況下拖不了京師到鞏州一來一回這麼十多天。

  老人家不能久病,即使只是感冒發燒的小病,低燒咳嗽幾天,也會把元氣消耗大半,很多時候就這麼一口氣過去了。

  王安石能撐到現在,已經可以算是身體底子厚實了。

  但這麼些天,一直不見好轉,結果其實已經注定了。

  三人順著前院邊上的廊道一起往二門走,韓鉦與韓鉉、王檀邊走邊說,問清楚了自家的父親現在就在後院中守著病床。

  但靠近正廳的時候,就見一名內侍急匆匆的從正廳側門出來,一看見王檀就小跑著過來,「國舅,國舅。」

  王檀沒應聲,先偏頭看了韓鉦和韓鉉一眼,面現難色。

  韓鉦看了看正廳門外的班直,再看看內侍,視線轉回到王檀身上,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瞭然。

  韓鉉更是一副看透了的無奈樣子,「表兄還是先去那邊吧,小弟帶著哥哥過去拜見外公。」

  王檀點點頭,告了聲罪,匆匆的往那邊過去。

  「四哥,怎麼回事?」與韓鉉同往內走,韓鉦低聲問。

  韓鉉衝著那邊不著痕跡的努了一下嘴,「前面鑾駕過來,爹爹把皇帝身邊的人攔在了前院,只讓皇帝和三姐姐進去探病,然後皇帝就在外廳等著了。」他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會等多久。」

  「為什麼?」

  「外祖母回頭說皇帝,進門還帶著大隊儀仗,知道的明白他是過來探病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過來催命的。」

  韓鉦呵的一聲,似笑非笑,「竟然這麼說。」

  按韓鉦對吳氏的瞭解,這麼不留臉面,皇帝和越娘的夫婦感情肯定不好。

  吳氏的性格就是這樣。女婿待他女兒好,那就什麼都好。即使外面翁婿兩人鬥得雞飛狗跳,她還是看小女婿怎麼看怎麼順眼。而那個對大女兒不好的大女婿吳安持,這些年每次上門來,吳氏都是橫眉豎眼的。

  「因為皇帝對三姐姐不好。」韓鉉也這麼說,「去年夏天外祖母入宮,親眼看到三姐姐受氣,回來後就搬到了家裡住了兩個月,入秋後才回去。」

  韓鉦對王家的那位表妹印象挺深,記得是個外和內剛的性子,要是能跟皇帝合得來就怪了。

  「三妹妹還是沒喜信?」

  韓鉉不屑的一哼,「就皇帝那個身子骨?」

  迎面過來兩個王府家丁,韓鉉就停了說話,待他們行禮後走遠,他才又低聲道,「好生把那兩個太祖之後養大來過繼吧。」

  皇帝大婚後,最早有三個孩子養在宮裡面,都是太祖一脈。

  其中一個於去歲夭折,如今剩下的兩人,大的已經有六歲了,小的也有四歲。如果皇帝始終無後,那這個皇位一般來說,就是從這兩人中選出一個來繼承。

  韓鉦搖搖頭:「能養大就好了。」

  那個去年夭折的,雖然公佈說是病夭,但服侍他的宮人,之後半月,就有兩人死於非命。朝廷徹查,說是意外的巧合,讓人無法信服。故而宮牆內外,天南海北,都道是皇帝唆使下臣,試圖毒死三個小孩子。

  「三姐姐已經把剩下的那兩個拉到了身邊來養,還稟報過了太后。」

  韓鉦怔了一下,腳步也亂了,停了一步,搖起了頭,「那就難怪了。」

  皇后這麼做,不就明擺著說皇帝不能生育嗎?夫婦之間的感情由此可見一斑。

  韓鉦歎息道,「要不然以三妹妹的聰明,應該提醒皇帝的。這時候就該一口應下來,難道還擔心有刺客不成?」

  韓鉉冷嘲熱諷,「也許是以為裡面會埋伏下五百刀斧手,就等著他進去!」

  如果按照過去的舊例,皇帝基本上是不會出宮來探視臣子,親近如兄弟姊妹病重垂死,皇帝也不會出來。

  一旦皇帝親自過去探病了,在病床邊站著,難道病患還能躺在床上不成?只要稍稍有點意識,都要掙扎著起來哭拜天恩浩蕩,原本還能多活幾日,一番折騰,說不定當場就嚥氣了。何況萬一過了病氣,皇帝也得了病,這個罪,哪家臣子也承擔不起。

  皇帝只要頭腦正常點,都不會出來折騰臣子,多派使者出宮探問,多送點好藥,就算是盡了君臣之間的情分了。

  可既然出來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就該先想個明白。

  今天,皇帝作為外孫女婿來探視王安石,在外面擺譜倒也罷了,進了內院,還想,難道太后和都堂同意他出來,就是為了讓他耀武揚威來著?

  「蠢到了極點。」韓鉦總結著,想想,又瞥了韓鉉一眼。

  他說著說就覺得有些不對。這小子是不是只看熱鬧了,沒看出門道來?皇帝雖是性子偏狹,也辦過不少糊塗事,但不至於如此之蠢。

  「其實也不是,爹爹讓皇帝不帶班直進後院去,皇帝猶豫了一下,爹爹就甩手走了。我看皇帝差點都沒氣暈過去。」

  韓鉦一時無言。他都想像不出那個場面上,皇帝有多尷尬了。

  自家父親弄了個坑把皇帝踢下去,皇帝反應慢了點,沒能及時爬上來,硬生生的給埋在坑裡了。

  「也不是爹爹脾氣大。」韓鉉道,「這些事,皇帝出來時就該想到的。到了這邊該怎麼做,心中都得先有些計較。什麼都不想,一時興起,就跟著三姐姐一起出來,丟臉不是當然得嘛?」

  韓鉦點點頭。

  其實就是皇帝把自家父親當成了亂臣賊子來忌恨,把他的每一句話都要在腦袋裡翻來覆去想上三遍四遍,確定裡面沒有陷阱。自己父親不等皇帝想明白,掉頭就走,那是皇帝自己的問題。

  「那方才皇帝找了王子美過去,是不是打算進去了,還是準備回宮?」韓鉦說著,回頭望了一眼。隔了遠了,已看不到外廳那邊的動靜了。

  「誰知道。」韓鉉道,「早些回宮最好。皇帝要是進去,吵起來就難看了,」

  「怎麼了?」韓正立刻問,「之前已經吵過了一場?」

  韓鉉冷笑起來,「怎麼說都是皇帝更親。舅父那一輩還有些聲氣,到這兒就打算好生做外戚了。」

  一同跨過二門的門檻,韓鉦皺眉想了一下,問道,「王栴?」

  幾個表兄弟裡面,王栴保扶皇帝的態度是最明確的,為此沒少跟自家兄弟吵架。

  「還有六外叔公家的兩個。」韓鉉道。

  韓鉦驚訝道:「他們就不怕被他們祖父打?」

  王安禮和王安上論能力都是能做到宰輔。就是因為現在這一層外戚關係,最多也只能是議政。別說與天子結親這是私家事,王安石兄弟因為這樁婚事鬧得兄弟不和,京師百姓都看得出來。

  「誰知道?」韓鉉道。

  前面就是王安石養病的院子,每時每刻都有人進進出出。韓鉉抬頭望著前面,就看見了兩個十來歲的小傢伙前後出了院子,跑了過來,「六哥七哥來了。」

  韓鉦也瞇起望過去。

  記憶中,兩個小兄弟還是剛剛開始讀書識字的模樣,現在眼前卻是兩位英俊少年。

  當真是時光易逝,居鄉數載,兄弟間連面目都生疏了。

  韓家的老五老六,一前一後到了韓鉦的面前,恭敬行禮,「哥哥回來了。」

  「都長大了。」韓鉦看著身高已經到了自家肩膀和胸口的兩兄弟,再不是能夠一手舉起一個的時候了。

  「哥哥,快點先進去吧。」韓鉉催促道,「外公、外婆,爹爹、娘娘都在裡面。」

  韓鉦正了正衣冠,正欲入內,猛然間聽到裡面一片哀聲響起。

  太師、開府儀同三司、楚國公王安石薨。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7
第六章 君臣(上)

  韓鉦靜靜的看著病榻上的王安石。

  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兒了。瘦了好多,完全脫了形,甚至讓韓鉦都認不出來了。

  但他確認了,那個總是精力十足,每天得空就起身走動的老人,現在安靜的躺在床榻上,再也不會活動。

  韓鉦在進來之前,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自鞏州到京師這段漫長的旅途中,韓鉦更多的時候,是在考慮失去了王安石後的朝堂和天下,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可他現在現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

  一想到再也不能聽到老人的聲音,那種失去了的痛苦就在心中糾結起來,淚水不自覺的從眼眶中溢出。

  儘管是女婿的庶子,但每次在這位外公面前,韓鉦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濃濃的親情。

  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單身赴外任官,全家就搬到外公家裡。堂堂首相,親自教自己和弟弟寫字,寫的好了,還會從袖子裡掏出兩塊糖來。

  在王安石的身邊,自己從來沒有受到半點虧待。

  不管和他的父親之間有什麼樣的爭執,不管之後與王家表兄弟之間有何紛爭,韓鉦也從來沒有感覺到,王安石曾遷怒到自己的身上。

  模糊的淚眼中,韓鉦在房間裡,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比起上一次見面,鬢角的斑白似乎又多了一點。

  他的父親並沒有跟病床前的舅父和兩位外叔祖那樣痛哭流涕。

  站在床頭一步開外,旁邊是失聲痛哭的母親。手有些顫抖,不停地眨著眼睛,想要強忍著淚水。

  韓鉦沒有看過這幅表情的父親。

  身後咚的一聲響,韓鉦回頭看時,卻是王檀一頭撞到了門上。

  韓鉦看著他跌跌撞撞的跨過門檻,一下撲在病床前伏地痛哭起來,頭腦還是有些木。

  直到看見已經貴為皇后的王越娘,滿是淚痕小跑著進了門,他才想起來,方才王檀是被皇帝叫過去的。

  皇后進門,韓鉦只是驚鴻一瞥,就感覺她很是憔悴,比之出嫁之前,又彷彿變了一個人。

  是皇帝的原因嗎?

  向著外面望過去,韓鉦終於看到了皇帝。

  皇帝遠遠落在後面的,跟在他身邊,是幾個貼身內侍。

  韓鉦看過去的時候,皇帝正臉色陰鬱得怒瞪著皇后的背影,但隨著他走近,就宛如變臉,瞬息間換成了一副悲慼之色。

  但之前的那一瞬間的怒目而視,被烙在了韓鉦的眼底。

  不屑地念頭驟然而起,『難怪父親都看不起皇帝呢。竟然是這等人物。』

  韓鉦是升朝官,但他的官職來自於韓岡的恩蔭,並非是自己的才能。

  韓鉦壓根就沒打算靠父親的蔭庇混跡官場,而是準備在農學上做出一番成就,有空就選一個議員出來,幫一幫家裡。

  這麼些年來,他一次朝會都沒有參加過。所以當今皇帝,他還是第一次見。不過即使韓鉦參加過朝會,以他的品級,在大慶殿、文德殿中的位置,只能是在門口。這個距離上想要看清楚皇帝的長相,除非能有一雙媲美鷹隼的眼睛。

  韓鉦曾經好奇的在心中描繪過皇帝。

  這位皇帝可是從出生開始,就成為天下人關注的焦點。韓鉦打小兒開始,就聽到父母評價當時還只是皇子的趙煦。

  儘管日後種種,使得趙煦在世間的評價越來越低,不過在韓鉦的心目中,當今天子雖不能算商紂、隋煬那種才足以辯非、智足以距諫的皇帝,但也絕非是庸碌平凡之輩,要不然也不會惹得父親和章惇這一等名相如此戒懼,只是沒走在正道上。

  但今天看到,韓鉦這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朝臣,包括自家的父親會毫不猶豫的把皇帝給趕回宮中去閉門思過。甚至外公王安石,與先帝那般深厚的感情,也沒有力撐皇帝,讓其親政,只把孫女嫁了過去,以求保住先帝血脈不會斷絕。

  眼前的皇帝,用沐猴而冠的評價是過了點,但望之不似人君這六個字,真的是為他量身打造。

  並不是說趙煦容貌醜陋,即使讓韓鉦來看,皇帝如果只看五官,當真十分端正,相貌的底子還是很出眾的。

  但眼圈黑,臉色泛青,雙頰無肉,雙唇血色淡得白。

  如果在外面大街上,看到一個普通行人長了趙煦這副模樣,十個人裡面有九個會在腦袋裡冒出癆病鬼三個字,然後遠遠地躲開。

  趙煦面黃肌瘦的模樣,不僅僅是普通的癆病纏身,而且是元氣虛耗的色癆。一看就是縱慾過度,體質虛弱,然後為癆病病毒侵入體內——普通的癆病病人,臉上的氣色可比皇帝要好得多,至少是紅潤得多。

  韓鉦相信,如果是代州的厲陽成、陳忠,還有京師厚生司這邊的衛光暨——這幾位都是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放在癆病上的會員——看到皇帝,都會想著從他身上取出一些鮮活的標本出來,只要他們不知道這是皇帝。

  完全不是一個能激朝臣忠心的天子。

  比起英明睿智、善識人、敢用人的熙宗皇帝,韓鉦自問如果自己是兩朝元老,看到當今皇帝,再想想他的父皇,這落差實在比黃河龍門那邊的瀑布還大。

  第一個念頭就是虎父犬子,再接下來,看到皇帝又犯下了那麼多過錯,腦袋裡面轉著的念頭大概就只剩下,不要讓這個皇帝,把天下給禍害了。

  現在皇帝出現在病房中,恐怕在場的所有人,沒人會認為皇帝這一次出宮,是當真來探視病情,現在又是真心在為剛剛去世的王安石哀悼。

  但趙煦並沒有這個自覺,並沒有注意到在場的一些人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厭憎。他正端然直立,接受宰相帶領在場所有外臣的拜禮。

  不論被打壓得有多慘,但在禮數上,宰相就必須對皇帝保持敬意。只要宰相一日沒有奪權,這種事就永遠避免不了。

  韓鉦也跟隨者父親,與眾人一起行禮。

  一起一拜間,在皇帝的臉上,韓鉦看到了一閃而逝的快意。

  他相信這決不是錯覺。

  皇帝來到床邊,低頭看著平平靜靜躺在床榻上的遺體,雙手合十彎了彎腰,然後回頭來,朗聲道:「太師勞苦功高,於先帝,有輔弼之功,於朕,有定策之德,今日仙逝,理當厚贈,以勵忠良。」

  天子駕臨,房內的悲傷氣氛便一掃而空。

  俗話說筵無好筵會無好會,皇帝這一出宮,也決無好事。

  方才皇帝被宰相堵在了外院中,人人心中都懸了一塊石頭,不知最後皇帝到底會鬧出什麼。

  現在天子玉音一出,各人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只是這麼一來,擺在王家人面前的,就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了。

  皇帝、宰相。

  實際上的大權在握之人,和名義上的權力擁有者,到底該服從哪一方?心中一存此念,便再也沒辦法恢復到方纔的那種單純的悲痛中去了。

  韓鉦緊張的攥著拳頭。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父親與皇帝針鋒相對的局面,儘管過去在事後聽說過很多,他的父親本來就是以強硬著稱,與人針尖對麥芒的情況實在太多了

  領頭的王安禮和王安上,紋絲不動。彷彿沒有聽見皇帝的口諭。

  做國丈的王旁,愣在當場。不知是該向女婿叩謝天恩,還是不去挑戰妹婿的底限。

  王栴慨然而起,他一向是王家家中的對皇帝最為恭敬的一個,正要領旨謝恩,只是朝著床頭方向瞥了一眼之後,突然就僵住了。

  韓鉦順著王旃的視線,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方纔那傷逝的悲慟,在他父親的臉上一掃而空。銳利而又冰冷的視線,似乎將王栴整個人都給凍結。

  韓鉦抽了抽嘴角,想笑卻沒能笑出來,因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父親的這種表情。

  韓鉦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和藹可親的,即使自己犯了錯,也會好好地講道理,而不是直接動用家法。他從來沒有過父親現在這樣,一股冰冷到極致的憤怒。

  房間內,安靜了下來。

  就連抽泣聲也沒有了。方纔的嚎啕痛哭彷彿根本不存在。

  房內最小的一個,王安石的一個侄孫,才五六歲,還不怎麼曉事,方纔還跟著父母一起嚎哭,現在就被母親緊緊摀住嘴巴。

  趙煦有幾分氣惱,堂堂天家外戚,竟然如此畏懼逆賊的淫威。

  王安石剛剛嚥氣,他不信韓岡會在這裡飆。

  如果韓岡當真大鬧王府,就更如趙煦所願。王家必然與其生分,宰相跋扈之名傳將出去,也會引來新黨重臣的怨懟。更重要的,是世間忠良至少知道他們並不是孤軍奮戰,皇帝也依然在努力。

  但趙煦暫時沒能如願以償,韓岡現在還是那般沉穩:「敢問陛下,今日是以孫婿來此,還是以天子來此?」

  「探問是孫婿,追贈是天子。」趙煦回了一句,又道,「楚國公功高蓋世,可為楚王。」

  生為國公,死為國王,這是定策圈權相所能受到的褒獎。正如韓琦如今被封魏王,王安石為楚王本就是順理成章。太常禮院自會尋舊例來對照,用不著皇帝別有用心的多此一舉。

  韓岡一貫不給皇帝好臉色看,但這一次,他看皇帝的眼神中實實在在帶著殺氣,鎮得房中無人敢於領旨謝恩。

  「如果陛下當真還記得故楚國公的定策護持之功,就請陛下讓王家安享富貴,不要把王家拖進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08
第七章 君臣(中)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這是唐雎的說法。

  當然,『伏屍百萬,流血千里』這八個字肯定是誇張了,至少大宋的皇帝,除了開國時的太祖、太宗,其他幾位天子,內有自己受到的教育影響,外有儒門群臣壓制,怒極了也做不到伏屍百萬和流血千里。

  不過正面面對大宋天子發怒,除非是理直氣壯兼之膽略過人,少不了雙股戰戰,汗出如漿,更有直接嚇暈過去了的例子。

  至於宰相之怒如何,唐雎沒說。但是在大宋,宰相亦能掌控尋常臣僚的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一旦怒起,正當面時,也少有人不心裡打幾個顫的。

  前幾日,章惇對一個循例上京來述職的知縣的報告不滿意,當面訓了兩句,弄得人癲癇病發,就在都堂廳中口吐白沫,最後不得不叫了翰林醫官過來搶救。

  韓岡口舌不饒人的時候也不少,被他訓斥過就嚇得只知道請罪,連正經交流都做不到的小臣,隔段時間就有一個兩個。能在他面前言笑不拘的大臣,更是一隻手都能數出來了。

  今天才開口,就被韓岡兩句賭回來,趙煦心中已是怒極,卻是做不到流血千里,連發作也不敢。

  但面對發怒的宰相,他也經歷得多,也不至於被韓岡一衝,就亂了陣腳。

  「楚國公功高當世,近世唯有韓琦可比,韓琦封王,楚國公如何不能?朕之皇后,又是楚國公的女孫,皇后父祖,皆可封王,亦有成例可循。朕欲王王氏,蔭庇楚公一門,相公覺得有何處不妥?!」

  趙煦在韓岡冰冷的視線中越說越是流利,最後甚至大起膽子,直接質問韓岡。

  沒有人附和,更沒有人為之激動。

  儘管皇帝好似再為王安石抱不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麼。

  沒有實權的皇帝,卻來挑戰權相,就像鼠兒挑釁老貓一般自不量力。

  看著此刻的韓岡,就讓人感覺正有雷霆蓄勢將發。

  王栴、王檀不約而同的都縮了縮身子,更外側的王家子弟,更是紛紛向後挪了一步半步。沒有誰想被捲進去誤傷到。

  但韓岡沒有發作,他彷彿站在九霄雲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靜靜地聽完趙煦的一通辯解和質問。片刻之後,緩緩開口,「請陛下回宮。」

  韓岡不想再理會趙煦。既然已經確認,趙煦並沒有變得老實聽話,那他就得繼續在宮中待著。

  這兩年趙煦老實了,都堂方面也就沒有再針鋒相對,而且對他的聽話,給予了相應的獎勵。這一次讓他出宮來,便是其中一條。沒有想到,才鬆了鬆脖子上的鏈子,就回頭張口,又要咬人了。

  韓岡沒有反咬回去的想法,更沒心情在言辭上爭執,他是權相,就有權相的處置手法。

  放趙煦出來,是他的一句話。收趙煦回去,同樣也只要一句。

  聽到韓岡的話,跟著趙煦的幾名內侍中,就有兩人一左一右快步上前,一把包夾住趙煦。低頭俯首,恭聲道,「請陛下回宮。」

  相對瘦小的趙煦,兩內侍身材高大,將皇帝一夾,幾乎就將他給架了起來。

  趙煦一下慌了神,好不容易佔了點優勢,他還想好生的跟韓岡辯一辯,但韓岡竟直接叫了身邊看管他的人來。

  熟悉的氣息,喚醒了長久以來的記憶。這些年受到的遭遇,讓他不禁尖叫起來,「你們要幹什麼?!」

  「請陛下回宮。」

  「朕是來……」

  「請陛下回宮。」

  「朕……」

  「請陛下回宮。」

  「韓岡!……」

  「請陛下回宮。」

  兩名內侍就像是被訓好的八哥,不論趙煦想要說什麼,只要見他一張口,就立刻一句『請陛下回宮』,硬生生的逼著趙煦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全。

  福寧宮中人絕不會對皇帝動粗,但凡要約束趙煦行動和言辭的時候,要麼就是一直沒有回應,當沒有他這個人,要麼就是如同現在一般。

  不管趙煦是破口大罵,還是摔桌子打板凳,甚至把茶盞硯台摔到宮人頭上,砸得人頭破血流,他們都會像樹上的知了一樣,將幾個音節不斷的重複重複再重複,直到趙煦自己服軟為止。

  「韓岡!」

  「韓賊!」

  在宮中為人所欺,趙煦漸以為常,但宮外如此受辱,尤其是在皇后母家,這讓他更加覺得羞恥。

  他沖韓岡怒目而視,乃至破口大罵,但韓岡理都不理他,而內侍就一直在耳邊,將『請陛下回宮』五個字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趙煦希望韓岡能有所反應,能讓他暢快的罵上一通,但他沒等來韓岡的一瞥。他還希望王家能為他解圍,可他也沒等來王家人的幫助,就看著他被小人欺辱。

  最後,他只能憤憤然的將房內眾人一個個記下,在內侍的包夾中含恨而去。

  房中還是一點聲息也無。

  王家人早看呆了眼,宰相根本就沒把皇帝當回事,皇帝在宮中受到鉗制,這種事,早就不足為奇,京師中人盡皆知。平常聽見了,如今也不過感歎上兩聲。但現場目睹,卻是人人心驚膽戰。這裡面,甚至還包括了王安禮和王安上。

  只有皇后王越娘,在皇帝被內侍逼出去時,沒有怯色,沒有慌亂,卻也沒有試圖幫助皇帝。

  在她的臉上,都看不出些許情緒波動,猶如戴了一副與面容一模一樣的面具,無聲無息的站在一旁,彷彿一具雕像。

  趙煦不顧而去,她只沉默的上前,在王安石的遺體前行了一番大禮,接著也跟著返身出門。

  「皇后。」

  韓岡一直都安靜的看著皇后行禮,為王安石祈求冥福,直到王越娘快要跨出門去,他才突然開口。

  王越娘在門檻前站定,回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眸平靜的望著韓岡。

  韓岡略低了低頭,「辛苦殿下了。」

  宰相對皇后道辛苦,亙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韓岡做得理所當然,在場的皇后父兄竟也聽得理所當然。陪著那樣的皇帝,皇后能不辛苦?

  王越娘斂衽為禮,福了一福,「勞姑父顧念,不過侄女既然嫁給了官家,那侍奉官家,就是侄女的份內事。」

  也就是說,不管夫婿如何不成人,也用不著一個外人來對她道一句『辛苦』。

  韓岡點點頭,目送皇后離開。

  回頭來再看看噤若寒蟬的一群王家子弟,他這個內侄女,比之她的兄弟、堂兄弟,可都更像男兒。

  當真可惜了。

  韓岡又一次由衷的惋惜。

  王安石的孫輩裡面,也就這麼一個成器的,偏偏還嫁給了皇帝。

  不過萬幸的是,宮中至今無所出,包括皇后在內,所有的嬪妃宮女都沒有生育。

  儘管世間皆傳,宰輔們都在等皇子出生,然後讓趙煦內禪為太上皇。但趙煦為了不讓皇位旁落,這兩年還是在奮力耕耘。

  宮中有名位的嬪妃已多至十餘人,宮女承受恩澤亦不在少數,不過幾年來,莫說有子女出生,宮中就是連個懷孕的都沒有。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章惇當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韓岡看太醫局提交的皇帝定期體檢報告,棉籽油的功效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

  不過這件事,就深深埋藏在韓岡和章惇兩人的心中,絕不會對外洩露一星半點。

  王安石的病室中,此刻沒有人敢打擾韓岡。

  方才韓岡應對皇帝的手段,已經告訴他們,大宋帝國真正的掌權者究竟是誰。

  直到韓岡收回思緒,回到王安石的病床前。

  吳氏正坐在病床邊,為王安石擦著臉。他的岳母一直專注在那裡,方才發生的一切,她全然沒有在意。

  看到王安石和吳氏,韓岡眼眶就又有些發酸,眨了一下眼睛,回頭道:「昔年先帝初登基,岳父負天下三十年之眾望,為相乃是遲早之事,大可不必設新法、造新論,弄得眾叛親離。抱殘守缺,對成法之只稍作更易,太平宰相完全可做得四平八穩。可岳父為了還先帝知遇之恩,棄一生之令名,更與諸多舊友反目。」

  王安禮聽出來了,王安上也聽出來了,王家子弟中稍稍有些頭腦的也都明白了,這是對趙煦方才言辭的反駁。

  「如今岳父為趙氏一身謗言,為天下鞠躬盡瘁,這份情,皇帝記不得,但天下人都還記得。岳父已經太對得起趙家了,王氏一門如今當可安享富貴,用不著再冒險做什麼了。不論日後局勢如何,都不會影響王氏的榮華富貴。」

  看在王安石的份上,只要王家不生事,都堂一派不會去跟王家過不去。即使日後有一天皇帝掌權了,也不會對皇后娘家下手,王安石的情分他還不完。

  王家現在跟其他必須站隊的世家大族不同,沒有必要去冒風險,只要什麼都不做,富貴榮華就不會少——當然,最重要的就是什麼都不做。

  韓岡深深的看了眼王栴,看得王安石的長孫臉色發白。王家子弟的政治傾向,他一向是清楚的。

  「即使想要做,也當出自本心,不當為人以言辭所脅。」

  依然是對皇帝方才行徑的指責。但即使在政治上幼稚如王栴,也知道一旦選擇站在皇帝一邊,事後被都堂清算,就不要找借口說是為人脅迫。

  「好了。」韓岡回望王安石的遺容,「讓岳父安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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