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 作者:月關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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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11-5-16 11:50: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5 5463070
huro 發表於 2011-6-1 14:24
第020章 把魚交給貓


  「哎呀,趙大人,稀客,稀客啊。」

  彭家大開府門,彭萬里好像根本沒看到那殺氣騰騰的二百皂隸,驚喜萬分地迎向前去:「啊!馮檢校也在,您二位這是因何而來啊,這大熱的天兒,快快快,快請下馬,請至莊中小坐。」

  彭家的生意遍及黑白兩道,少不了衙門的關照,所以判官、推官、巡檢、捕頭這些人彭家都要時常打點一番,因此彭萬里和趙推官、馮檢校都很熟悉,平時兩位大人見了他也是有說有笑的,這時卻擺著一副公事公辦的冷面孔,陰沉得有些嚇人,彭萬里不禁心裡打鼓。

  幸好,他這句試探性的話還是發生了作用,趙溪沫冷哼一聲,撩袍下馬,沉聲道:「頭前帶路,裡邊說話。」

  彭萬里聽了,一顆心頓時放回了肚裡,看來並不是那件要命的大事發了,否則的話趙推官大人早就下令拿人抄莊了,又豈會自蹈死地,進去和他說的勞什子閒話兒。

  心中既安,彭萬里不禁暗自惱恨:「每年老子把你們當明王一樣供著,三牲六果樣樣不缺,逢年過節慇勤致致,一有事情你們翻臉比翻書還快,狗娘養的混帳東西!」

  彭萬里腹誹不已,面上卻不敢稍有不恭,他一面暗暗打著手勢,示意府中家人撤去戒備,一面親自引領兩位大人登堂入室,巡捕快手們進了莊院,自在柳蔭下候命,趙推官和馮檢校昂首挺胸,按刀直入,到了堂上傲然一坐,倒像他們才是此間主人。

  彭萬里著人獻上香茗,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今日公幹,不知為何事而來?」

  趙推官面沉似水,冷笑一聲道:「彭萬里,你家的生意做的不小啊,車行、船行、騾馬行、牙行、客棧、武館……,山東河北,河南江淮,彭字的旗號響亮的很吶。」

  彭萬里陪笑道:「這都是各位大人關照,我彭家做事也還勤勉,生意才紅火。」

  「紅火?那本官就再給你添一把火!」趙推官說罷「砰!」地一拍桌子,茶杯茶盤都跳了起來:「彭萬里,你的禍事發了。」

  彭萬里大吃一驚,倒退兩步,失聲道:「推官大人,這話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趙推官一躍而起,手指頭點到了他的鼻子上:「青州士紳楊旭楊公子,於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入府行剌,你可知曉?」

  「這個,小民略知一二,不過此事與小民……」

  趙推官冷笑道:「消息果然靈通!你彭家做著車船店腳牙的生意,黑白兩道都有來往,你敢說事事規矩?不過念在你彭家一向還算乖巧,修橋補路、捐學助殘,從不落人後,約束著手下也很少在家門口兒惹是非,府臺大人和判官大人關照下來,本官對你們多有照拂,偶有小過也不追究……」

  彭萬里趕緊道:「是,大人們關愛彭家,我彭家上下一向是感銘於心的。」

  趙推官臉一沉,喝道:「你送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禮尚往來,才是道理。如今楊公子遇刺,青州士紳群情洶洶,莫不驚恐,本官還要與你客氣嗎?」

  彭萬里叫屈道:「推官大人,楊公子遇刺,與我彭家有何相干啊,此事……」

  「怎麼與你不相干!」趙推官嗓門比他還大,咆哮道:「青州的城狐社鼠、潑皮無賴,唯你彭家馬首是瞻,此事難道不真?車船店腳牙,你彭家都佔全了,南來的北往的江湖豪傑,可有一個能逃得出你彭家的眼線?就算楊公子遇刺不是你彭家所為,必然也是得到了你們的縱容和幫助,你不是主謀,也是同犯!」

  「大人吶,捉姦捉雙,捉賊拿臟,無憑無據的……」

  「你要證據是吧?」趙推官聲色俱厲:「本官就是來找證據的!本官懷疑你窩藏兇手,參與謀害本城士紳,要搜你的莊園。還有,你彭家名下車行、船行、騾馬行、客店、武館,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有重大嫌疑,從即日起必須全部停止經營,本官要逐一排查,直到找出兇手為止!」

  彭家和楊文軒遇刺或許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對彭家的嘍囉、客人、朋友逐個進行排查,其中有案底在身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一定大有人在,所以趙推官有恃無恐,根本不怕把事鬧大。

  「什麼?」彭萬里一聽臉都灰了:「推官大人,楊旭公子的名號,小民也只是聽說過,楊公子是書香門第,而我彭家是草莽人家,兩家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向來沒什麼往來的,說起生意來,我們兩家也沒衝突,哪來的恩怨,我彭家怎麼就有嫌疑了?這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嗎!」

  趙推官咄咄逼人地道:「你這是在指責本官濫用國法、殃及無辜了?」

  彭萬里忍氣吞聲地道:「小民不敢,只是……」

  馮檢校呵呵一笑,從旁打圓場道:「彭兄,實話對你說吧,這件案子真是非同小可啊,就算是知府大人和同知、州判幾位大人也感到有些吃不消了,推官大人要嚴查此案,幾位大人都是支持的。其實推官大人也不是懷疑你彭家是兇手同謀,但你彭家經營的生意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來來往往,你敢保證沒有為非作歹之徒隱匿其中?」

  彭萬里他面帶苦色地道:「大人,這可就強人所難了,我彭家的生意十分廣泛,來往的客人、夥計下人沒有成千上萬,哪能個個知根知底……」

  「這就是了,我也明白,你彭二爺為人四海,交遊廣闊,縱然兇手真的在你彭家的產業下查出來,也未必就是你們的人,話雖這麼說,想不做遭殃的池魚,誰來證明你的清白?府臺大人限期緝拿兇手歸案,推官大人難吶,你要想讓推官大人高抬貴手,總得讓推官大人過得去才成吧?」

  彭萬里聽出他話中有話,連忙說道:「這個好說,若是推官大人有什麼吩咐,小民自當盡力,只是不知大人需要我們彭家做些什麼?」

  趙推官沒說話,只是哼了一聲,重又坐回椅上,把二郎腿一翹,慢條斯理地喝起茶來。

  馮檢校微微一笑,一攀彭萬里的手臂,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這第一嘛,你彭家經營著車船店腳牙各色生意,又控制著青州的城狐社鼠,耳目之眾,無人能及,若想摘清嫌疑,你們就該發動你們掌握的力量,攜助官府查緝形跡可疑者。」

  彭萬里鬆了口氣,連忙道:「這個容易,小民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馮檢校道:「另一件事,更加重要。兇手一時抓不到問題倒不大,重要的是楊旭不能再遇刺了,如果在他報官之後還是被刺客幹掉了,各位大人如何向闔城父老交待?可那楊旭不能整日藏在家裡,他要出門的話,自古以來又沒有官府派捕快巡檢整日隨侍保護於民的道理,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資格,僅此一舉,也要盡顯官府無能。」

  彭萬里道:「這也容易,我彭家開著武館,調些人手過去保護他不就成了?」

  馮檢校呵呵笑道:「彭二爺怎麼就不明白呢?那楊公子既是府學的諸生,又是本地的士紳,朋友眾多,迎來送往、酒席宴請的場合少不了,要是他身邊時刻跟著七八個虎視眈眈持槍拿棒的大漢跟著,豈不弄得滿城風雨?他這副樣子每出來一次,不就是在各位大人臉上扇一記大耳光,大人們都要顏面掃地了。再者,要論功夫,你彭家的五虎斷門刀是不傳外姓弟子的,武館裡的那些弟子們學的都是些什麼花拳繡腿,瞞得過普通百姓,卻瞞不過我馮某,他們濟得甚麼事?」

  彭萬里惑然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馮檢校道:「你彭家能縱橫黑白兩道,把那些城狐社鼠、潑皮混混調教的服服帖帖,固然是彭家財雄勢大,卻也離不開你彭家霸道絕倫的五虎斷門刀。據本官所知,那兇手一身藝業很是了得,尋常的護衛是保證不了楊公子安全的,同時為減小影響,護衛人數也不宜過多。所以……若是你彭家肯派一位得了家傳絕學的子弟去保護楊旭,相信府臺大人和判官、推官大人都會承你彭家的情,你想,還會有人為難你彭家麼?」

  彭萬里期期艾艾地道:「檢校大人是說……,要我彭家……派子侄去做楊旭隨從,護他安全?這……怎麼可以!」

  「不可以?」趙推官把茶杯一頓,霍然站起,振臂高呼道:「來人啊,給我抄家,先抄了彭家莊,再封了彭家所有產業!」

  馮檢校笑吟吟地道:「彭二爺,這可是為知府大人分憂,為推官大人分憂啊,你再考慮考慮?」

  ※※※※※※※※※※※※※※※※※※※※※※※※※※※

  「什麼?要我彭家出人保護那個姓楊的小子?」

  彭太公聽了孫兒的稟報,驚詫地問道,彭萬里哭笑不得地道:「是,孫兒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看起來趙推官真是被那刺客逼急了眼,否則不會想出這樣的辦法,太公,你看咱們答不答應?」

  彭太公雙眼半睜半闔,手中一對鐵膽咣咣的轉動半晌,嘆息一聲道:「罷了,那就派些人去吧。」

  彭萬里苦笑道:「可是,趙推官說,刺客一身藝業極其了得,為了確保楊旭的安全,須我彭家派出嫡傳弟子,如今大哥帶著咱彭家的子侄都在淮西一帶活動,留在府上的人,能得我彭家真傳的還能有誰?老的老,小的小,說不得,只好孫兒走一趟了。」

  彭太公皺眉道:「那怎麼成,你掌著偌大的產業,你走開了,難道要我老頭子去操持家務?再說,青州城裡不認識你的人能有幾個?彭家二爺扮成奴僕鞍前馬後地保護那姓楊的小子,傳揚出去豈不丟盡了我彭家的臉面?」

  彭萬里道:「可……就怕派去的人不濟事,誤了那個混賬楊旭的性命,真把那些狗官逼急了,難說不會拉咱們下水啊。孫兒曾見過那趙推官的身手,此人一身功夫十分了得,若想派些尋常弟子去應場面,是瞞不過他那雙眼睛的。」

  彭太公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祖孫倆相對無言。過了半晌,彭萬里雙眼一亮,突然說道:「太公,你看……讓梓棋去怎麼樣?」

  彭太公愕然道:「梓棋?胡鬧,她一個大姑娘家,那楊文旭卻是個有名的好色之徒,這不是把魚交給貓看著嗎?」

  彭萬里笑道:「魚?那他也得吃得下才成,楊旭那個花花公子,能把咱們家梓棋怎麼樣?」

  彭太公搖頭道:「那也不妥,讓一個女孩兒家拋頭露面,去陪伴那個聲名狼藉的紈袴公子,名聲都不要了嗎?將來讓她如何嫁人?」

  彭萬里道:「太公,讓梓棋易釵而牟冒充她哥哥不就行了,這對孌生兄妹形貌酷肖,沒有問題的。再說這孩子一身武功盡得太公您的真傳,女孩兒家又心細如髮,讓她去保護那個公子哥兒一定能成。」

  彭太公又想了想,微微頷首道:「嗯,這樣的話……,去,把梓棋那丫頭給我叫來!」

  ※※※※※※※※※※※※※※※※※※

  肖管事辦事麻利的很,夏潯剛剛擬出了三個重點調查對象,肖管事已經從彭家武館一氣兒帶了四個教頭回來。四個武師魁梧有力、氣概不凡,一俟把他們領到府上,肖管事立刻去請公子,讓他親自來過目。

  夏潯聞訊,忙帶了小荻趕到客廳,一進客廳,夏潯頓時有種滿堂都是肌肉的感覺。這四個壯漢,俱都是諧美州長阿諾的超級肌肉男,天氣熱,四人的勁裝武服都是斜袒臂膀,頭系撫額,往客廳裡一坐,一股陽剛之氣便充斥於整個空間。

  肖管事笑容滿面地介紹道:「四位師傅,這就是我家少爺。少爺,這四位就是我從彭家武館請來的師傅,您看看,要是覺著合適,那就留下。」

  四個教頭一見僱主來了,忙也站起,齊齊抱拳,聲若洪鐘地道:「見過楊公子。」

  小荻咬著驢肉乾兒站在一邊兒,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看他們,心中暗做一番比較,總覺得還是自家少爺的肌肉塊兒比較有嚼頭……唔,是有看頭。

  夏潯和顏一笑,說道:「四位師傅不用客氣,坐,坐,都請坐。」說著自在主位上坐了,笑吟吟地道:「我家管事想必已經把條件跟你們說過了,若得聘用,聘金方面你們不必擔心,一定非常優厚。不過,本公子請你們來,可比不得一般的看家護院,所以要冒昧地問一句,四位師傅都會些什麼本事啊。」

  這時候,趙推官帶著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地回了衙門,馮檢校換過一身便服後,又單獨帶著一個唇紅齒白、眉眼俊俏的白袍少年出了府衙,二人各自乘馬,直奔楊府……
huro 發表於 2011-6-2 11:05
本帖最後由 huro 於 2011-6-6 10:40 編輯

第021章 滿堂西貝誰是真人

  夏潯一見四個武師那魁梧雄健的身體,心中就有些滿意,這四個武師的體能方面無疑是第一流的,但是技擊之道並不是身高力大就一定是高手,他原來精通擒拿搏擊,本來就懂得這個道理,自從隨胡九六大叔學習了真正的傳統技擊術後,對此體會更深一層,因此想讓這四人露上一手,看看他們的功夫深淺。

  四個武師剛剛落座,聞言後,坐在左首的一條大漢騰地一下又站了起來,雙手抱拳道:「公子,在下袁澈,人送綽號袁大炮,在下最拿手的功夫是少林炮捶,正所謂『少室正宗武之花,諸拳之王炮拳架;一招一式衝天塌,手足身步捲風沙;拳似發炮身如龍,趨避神速妖皆怕。』在下這套炮拳出拳如炮,威力無比,在下可當堂演練一番,請公子看個清楚。」

  這袁澈豹頭環眼,虯髯如戟,胸口還有一撮護心毛,長得最是兇悍,猶如猛張飛一般,性情也真是直爽,說罷就腳步騰騰走到廳當中一站,陡地一聲大喝,左步跨出,雙手握拳,呼嘯一聲身形跟進,一個「金雞獨立」,干凈俐落,虎虎生風。

  一個起手式站定,他便一招一式地演練開來,弓步砸肘、轉身掏拳、馬步右劈、左劈掛、虎抱頭……,每出一招,他必大喝一聲,聲如霹靂,拳似雷霆,滿眼都是他的拳影,滿耳都是他的暴喝,看得人心旌搖動,神眩目馳,小荻不覺有些害怕,下意識地避到了夏潯身邊,悄悄牽住了他的衣角。

  炮拳屬火,性烈,一觸即發,一點就炸,每招每式絕不拖泥帶水,束身就固排,展身就發手,招式之間幾乎沒有一絲空隙。一套拳打下來,看得人眼花繚亂,這一套拳打完,袁大炮臉不紅、氣不喘,向夏潯雄糾糾地一抱拳,便得意洋洋地回了座位。

  左首第二位比袁大炮稍顯精幹的漢子也站起來,微笑抱拳道:「公子,在下冷無期,最拿手的功夫是五行拳,正所謂龍、虎、豹、鶴、蛇,龍拳練神,虎拳練骨,豹拳練力,鶴拳練精,蛇拳練氣,梅花盤步配七星,剛柔並濟意在形。請公子指教!」

  冷無期說罷,一聲虎嘯,屈指如爪,於是乎,大廳中龍騰虎躍、豹跳鶴翔,靈蛇吐信,劈崩鑽橫,剛柔並濟的五行拳便施展開來,這套拳法當真是賞心悅目,與袁大炮令人心悸的炮拳截然不同,看得肖管事和小荻眉飛色舞,夏潯坐在那兒,臉上卻很平靜,既看不出讚許,也看不出輕視。

  待冷師傅表演完畢,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周鵬周師傅就站了出來。這位周師傅練的是硬氣功,什麼金槍刺喉、頸彎鐵棍、排木擊背、掌斷青磚,一套硬氣功施演練起來看得人驚心動魄,夏潯看到這裡,才輕輕地點了點頭,但是臉上仍然沒有一點表情。

  第四位師傅叫雲萬里,雲師傅練的是鷹爪功,姿勢雄健,手眼犀利,身步靈活,發力剛爆。只見他屈指如爪,抓打拿掐、翻砸鎖靠、崩截攔掛,看得人目不暇接,而那腿下也是蹬彈撩踹,靈活多變。那一條身影鷂子一般漫空飛舞,如此寬敞的大廳竟似藏不下他的人影,四人之中當以此人聲勢最是赫目,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夏潯卻在此時,令人不易察地搖了搖頭,原本期待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

  雲師傅這一套鷹爪拳練到最後一招,一聲鷹吠,縱身躍起,右手五指扣住房梁,左臂展開,竟在空中擺出了一個雄鷹撲食的動作,頓時搏來一個滿堂彩。肖管事興沖沖地道:「少爺你看,這四位師傅的武功很高明吧?」

  夏潯抿了抿嘴唇,還沒想好怎麼說話,廳門口便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高明個屁!花拳繡腿,也來現眼,這是楊家的客廳,還是走江湖賣藝的場子?」

  喝彩聲戛然而止,四個武師勃然大怒,一起向門口看去,就見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縮頭縮腦地站在門口,周師傅大喝道:「是你說話?」

  「不是我,不是我……」那家丁雙手連搖,還沒來得及辯白,後邊伸出一隻大手,推他像拂蒼蠅似的搡到了一邊,緊接著腳下一抬,升高一階,一個魁梧的大漢便顯出了身形,竟是馮檢校。

  馮檢校一身常服,可夏潯自然是認得他的,夏潯還來不及感到驚訝,馬上又看到馮檢校身旁又站過一人,這人是一個少年,少年身材頎長,頭系折上巾,齊眉勒一道黑色的抹額,穿一身白色繡綾短衫,腰間緊系一條衣帶,衫只及膝,衫下白綢的袴褲,褲腿系在鞋內,束縛得窄而貼身,襯得他那一雙渾圓修長的大腿結實有力,腿形筆直健美。

  再看他容貌,更是眉目如畫,唇紅齒白,一雙眸子澄澈如水,當真是翩翩美少年,佳色世上稀。這樣的俊俏男子,實是生平罕見。那美少年剪水雙眸向廳中飛快地一掃,便靜靜地垂了下去,長長的眼簾遮住了他的眼神,看不出喜慍神色。

  在他懷中抱著一柄闊刀,刀柄上鑲著一枚碩大的貓兒眼,他的身形只要稍有晃動,那貓兒眼便迷離出魅惑的光采,彷彿一隻鬼眼。

  夏潯正注目打量這美少年的時候,四個被激怒的武師已經怒氣衝衝地圍向馮檢校,袁大炮還以為這馮檢校是哪家武館的武師跑來踢館子搶生意,他踏前一步,大喝道:「這位兄臺,你好大的口氣,那我袁某就來領教領教閣下的高招,接拳!」

  袁大炮一聲叱咤,一記「黑虎掏心」便直取馮檢校的中宮,夏潯坐在主位,堪堪被袁澈魁梧的身子擋住,也未看見馮檢校怎樣出手,就聽袁大炮哎呀一聲叫,一個壯碩的身子已倒摔出去,「蓬」地一聲撞在廳柱上,再滑落於地,震得屋頂承塵簌簌落下許多塵埃。

  馮西輝冷哼道:「拳勢看來威猛,可是架子拉的這麼大,力都發到底了,一點不留餘地,你連力出留三分的道理都不懂嗎?」

  「我來領教你的功夫!」

  周鵬與袁大炮同仇敵愾,馬步一蹲,雙掌壓至丹田,一口氣剛沉下去,馮檢校的拳頭就到了,拳擊肘撞、膝頂腳踹,如同狂風暴雨一般,打擊的位置更是咽喉、腦門、頸後、下陰、小腹、丹田……,無所不至,那一對缽大的拳頭拳拳入肉,力重如山。

  周鵬「哎哎」狂叫,雙手亂抓亂拍,在馮檢校猛烈的攻擊下沒有支撐多久便氣散功消,一頭仆倒在地,像被剁了頭的公雞,撲愣著雙臂,一時頭重腳輕,根本爬不起來。

  馮檢校拍拍雙手,又道:「你的硬氣功倒還像點樣子,可惜沒練到家,連防禦都沒練好,更不要說出手制人了,你這樣的功夫要來何用?刺客來時,你去以身擋刀麼?回去跟你師娘再練三五年吧。」

  「呀!」

  雲萬里見此情形,尖嘯一聲,一個大鵬展翅便向馮檢校凌空撲來,十指箕指直取面門,可是他快,馮西輝更快,雲萬里身子剛一騰空,馮檢校一個箭步,便搶在他身形落地之前撞到了他的身邊,雙掌一分架開他的雙爪,用右肩膀重重一扛,雲萬里便騰雲駕霧地飛了回去。

  馮西輝的神情十分不屑:「使得什麼鳥展翅,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動手的時候跳來跳去根本就是作死,身形一旦騰空,便退無可退,進無可變,輾轉騰挪,無從施展,你師傅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沒教過你?」

  練五形拳的冷無期眼見此人拳腳功夫看來平平無奇,舉手投足間卻打翻了自己的三個師兄弟,自知憑拳腳也難勝他,眼珠微微一轉,冷無期伸手取過擱在桌邊練刺喉的纓槍,「蓬」地抖出一個碗大的槍花,便向馮西輝當胸刺來。

  「嗆~~~~」

  一道白影風一般自馮西輝身邊捲過,激起了馮西輝鬢邊一縷頭髮,刀出鞘的冷厲嘯音還未停歇,「嚓」地一聲短促的鳴響,那刀又還了鞘,冷無期手中的槍頭叮噹一聲掉在地上,馮西輝鬢邊髮絲此時揚在空中,尚未飄落。

  冷無期端著半截短棍,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根本沒有看清那白衫武士是怎麼閃到自己身邊的,那白衫武士繞過馮西輝,拔刀、收刀只在剎那之間,簡直是快如閃電,妙到毫巔。四個武師都被他這凌厲無匹、快若披風的一刀給嚇住了,一個個都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那抱刀而立的酷酷少年。

  馮西輝也微現驚容,他睨了眼白衫少年,臉上慢慢綻起了笑意:「彭公子,好快的刀法!」

  「啊!」

  冷無期聽馮西輝一說,本來驚疑不定的神情,此時卻突然明白了什麼,他好像認出了這白衫少年的身份,驚叫一聲,手中短棍噹啷落地,手指白衣人,吃吃地叫道:「你你……你是……你是……」

  「功夫學不到家,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從哪兒來的,滾回那兒去!」

  白衣公子好像是個聲帶還未完全變音的少年,說話又脆又俏,四個武師驚愕地看他半晌,忽然一言不發,一齊向外大步走去,夏潯斂去眸中驚駭的神意,輕輕噓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來。

  其實他剛才就已看出問題了,所以才沒有跟著只能看看熱鬧的外行----肖管事父女一起叫好。他的擒拿格鬥功夫在警校時在全校也是數一數二的。在小葉兒村這一年,他又隨胡大叔學到了一身真正的殺人功夫,境界更上層樓,他明白,真正的技擊術是什麼。

  我們後世所見的那些翻轉騰挪、飄逸華麗的武術表演並不是真正的傳統武術,更像是雜耍。拳諺有云:「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真正的功夫,其精華往往就在樸實的一拳一腳之中,五幾年轟動港澳臺,直接催生了新派武俠小說興起的白鶴拳弟子與太極拳弟子打擂比武一戰,醞釀那麼久,不過十幾招便分出了高下,因為實戰攻擊,一招半式就足以分出勝負,那些練套路的,充其量只能算是難度高一點的廣播體操。

  所以剛才看了四人的表演,夏潯大失所望,但是馮西輝的身手卻把他驚到了。在卸石棚寨的時候,他曾見過張十三練武,那時夏潯還是一個「武術門外漢」,對張十三自然只有大拍馬屁的份兒,張十三雖是個十分自傲的人,對他那般肉麻的奉承也不禁有點臉紅,當時曾對他說過自己武功雖然不錯,可是比起馮總旗來還要遜色一些。

  他還藉著興頭,談起馮總旗的武功,說馮總旗最擅長的是雙手刀法,而這種狂猛犀利的刀法,自宋朝崖山之戰以後,在中原已經近乎失傳,如今反在日本發揚光大,中原習武的人中,能練就一手高明的雙手刀法的人已寥若晨星,而馮總旗正是個中高手。

  夏潯當時自忖武功比張十三實際上要高出一籌,聽他語氣,本以為這馮總旗的武功與自己只在促伯之間,若是猝下殺手,還是很容易得手的,這時見了馮總旗的身手才知道錦衣衛果然藏龍臥虎,人家馮西輝的武功比自己不知高明了多少。

  不過……,有什麼關係呢?有道無術,術尚可求。有術無道,止於術。力不可及,還有智慧,智與力的較量,佔上風的通常都是智,只要達到了目的,什麼手段並不重要。

  夏潯微笑著迎上前去:「文軒見過馮大人,這位公子是……」

  馮西輝道:「楊公子,這位是推官大人特意為你請來的一位貼身保鏢,他的身手,你方才已經見過了。來來來,本官給你們引見一下,這位是彭子期彭公子。彭公子,這位就是要請你保護的楊公子。楊公子,彭家的名號想必你也是聽說過的,這一次,為了你的安全,我們特意請動彭家,派來他們的嫡系子侄。彭家的五虎斷門刀大大有名,子期深得彭家刀法真傳,有他在,公子的安全可保無虞了。」

  「五虎斷門刀?」

  夏潯眉頭攸地一跳,這門刀法他聽說過,當然聽說過,五虎斷門刀太有名了!誰沒聽說過五虎斷門刀啊。在舊派武俠小說裡,這門武功還算蠻厲害的,可是在新派武俠小說乃至後來充斥於螢屏的武俠電影、武俠電視劇中,幾乎每一個英雄成長的道路上,都會把五虎斷門的傳人虐得死去活來,五虎斷門刀的傳人?那可是盡職盡責、無怨無悔的超級大龍套吖……

  夏潯連忙向這位對中國武俠小說、武俠電影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超級大龍套表示由衷的敬意:「原來是五虎斷門刀彭家弟子,久仰,久仰大名!」
huro 發表於 2011-6-3 12:48
第022章 很不舒服的彭大姑娘

  
  夏潯揖禮道:「原來是五虎斷門刀彭家弟子,久仰,久仰!」

  「久仰是多久?」

  「呃……,六七百年,算不算久……?」

  彭梓棋沒好氣地扭過頭去,對馮西輝道:「三個月?」

  馮檢校笑容可掬地道:「三個月!」

  「好!」

  彭梓棋點點頭,轉身走到一邊,大馬金刀地往椅上一坐,閉目不語了。

  夏潯詫異地問道:「什麼三個月?」

  馮檢校微笑道:「從今天起,彭公子就是你的貼身侍衛,為期三個月,當然,如果提前抓到兇手,彭公子便可提前離開。推官大人為了公子的安全可是煞費苦心吶。哦,我還有些話要對公子交待,可以與公子書房一敘麼。」

  「哦,請,這邊請。」夏潯微微一呆,忙肅手讓客,將馮西輝引入旁邊的小書房。

  金絲楠木的書桌靠椅,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壁上懸掛蘭花芝草圖,書房內一派清靜雅緻。小荻乖巧地上了茶進來,用得是景德鎮燒製的上好元青花瓷器,然後又悄悄退出去,替他們掩上了房門。

  房門一關,夏潯立刻離開主位,坐到馮西輝對面,恭謹地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馮西輝的臉色嚴肅起來,微微傾身問道:「為齊王賀壽的禮物準備妥了麼?」

  夏潯沒想到他問的竟是這個問題,心頭一陣輕鬆,答道:「還沒有,我打算明天就去坊市間轉轉,找幾件合宜的壽禮。」

  馮西輝不大相信他的眼界,可是沒見到東西他也提不出什麼好的建議,便道:「嗯,這些事你可以問問肖管事,或者乾脆把他帶上,他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管事,這方面的眼力差不了。」

  夏潯點點頭,馮西輝又道:「修建齊王府的資金,三分之二由戶部撥款,可是今年戶部周轉有些困難,這筆款子暫時得停了。齊王很快就會聽到這個消息,以齊王的脾氣秉性,絕不肯就此偃旗息鼓,貽笑天下,他想弄錢,很有可能會找到你的頭上。」

  夏潯動容道:「建王府耗資巨大,我……該如何應對?」

  馮西輝微笑道:「我這裡有三個法子,數管齊下,可以讓齊王迅速積累龐大的財力,你也可以藉此更進一步,成為齊王倚為臂膀的心腹之人,對我們正在查緝的事情大為有利。」

  夏潯忙道:「大人請講。」

  馮西輝道:「這第一個法子麼,朝廷允許齊王擇地重建王府,卻沒有劃定具體範圍,這就是可資利用之處了,你可獻計與齊王,叫齊王擴充王府新址,這樣的話,周圍就要有幾百戶居民需要遷離原址,而王府新址本來就選擇在青州富紳豪賈聚集之處,每一戶人家的府邸都巧盡心思,精心佈置,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和財富,絕對不會有人願意離開的,怎麼辦?破財消災唄。圈地範圍內的百姓可以花錢贖買,把自己的府邸贖回來。」

  夏潯心道:「這一招太缺德了,齊王這一來在青州可算是臭到家了,士紳百姓縱然不敢明言,背地裡也要戳爛他的脊樑骨。」

  馮西輝又道:「這第二計,就是請王爺利用王府特權,販賣牛皮、獸筋、熟鐵、生鐵等物資,這些物品是受到朝廷限制的重要物資,尋常人沒有門路,不敢犯禁經營這些東西,所以其利極大,如果齊王打起他的旗號販運這些貨物,沿路關卡的巡檢司誰敢查驗裡邊裝的是些什麼貨物?當然,如果大批貨物進出青州不太方便,可以讓王爺藉口地方不靖,用三護衛的兵馬接管城防,以利通行,只此一舉,便可財源滾滾。」

  他微微一笑,慫恿道:「當然,你也可以搭齊王這條大船,為自己謀些利益。」

  夏潯暗自吃驚:「這些物資之所以受到朝廷的管制,是因為這些東西既是民用物資,也是重要的軍用物資,它們隨時可以轉化為鎧甲、弓弩和兵器。馮西輝這麼做……」

  馮西輝不容他多想,又道:「這第三條麼,就是採礦。金銀礦俱是暴利,然民不敢采,如果齊王肯出頭,無須他出一文錢,必有豪紳巨賈願意合作,王爺坐吃乾股,就能賺得盆滿缽滿。此三計不只能夠解決齊王建王府的需要,還能源源不斷為齊王提供財力。

  當然,為了保密,也為了安全,採礦需要人手看著,齊王的三護衛人馬想要離開青州,那是很困難的,到時候你還可以藉機勸齊王招募些人手,建立一支護礦武裝……」

  馮總旗詭譎地一笑,沒有再說的更明白些。

  採礦?山東自戰國時期就有採金業,宋朝時期尤其繁榮,北起膠東,南至沂蒙,官辦民辦皆有,每年的採金量最盛時達到六萬兩黃金。而青州轄下的臨朐地區,正是金銀銅鐵等礦產蘊藏豐富的地區,只不過對於金銀礦,在明朝時候管制嚴厲,不許民營採辦,而現在馮西輝所售之計……」

  夏潯猶豫了一下,說道:「大人,您所說的辦法,要麼會激起民怨,要麼有違於國法,齊王爺肯聽從嗎?王爺要是一怒,小人擔心……」

  馮西輝夷然一笑,安慰道:「不必擔心,若是不知齊王為人秉性,我又怎麼會讓你以此計獻上,你儘管照辦便是。」

  夏潯又道:「大人,咱們可是奉旨查緝謀反叛逆的,若將這樣的辦法獻上,一旦朝廷追究起來……」

  馮西輝目光一厲,隨即轉為和煦的笑意:「呵呵,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啊,怪我沒有說清楚。這第一個辦法麼,的確是會激起民怨,不過不用這樣的辦法,那些反賊怎麼會把你當作同路人,從而拉你入夥呢?這只是一個手段。

  至於第二個、第三個辦法,你也無須擔心,朝廷現在無法撥付修建王府的費用,讓齊王爺自己籌措,這和官營金礦、官營生鐵熟鐵、獸筋牛皮,然後盈利稅賦上繳朝廷,朝廷再撥付齊王建府有什麼區別?只不過省了一道手續而已,這些都是皇上同意了的。比起查辦謀反大罪來,這些事算得了什麼。

  我們是在製造機會,讓那叛黨自己暴露罷了,以上種種,都是為了讓你引起那些叛黨的注意,他們覺得你可以利用,才會拉攏你入夥,如此我們才能摸清他們的底細,朝廷在佈一個很大的局,詳細情形你不需要知道。」

  「……是。」

  馮西輝呷了口茶,又就其中細節及齊王可能問起的問題應予的答覆囑咐了一番,問道:「都記下了?」

  夏潯點頭道:「是,小人已經記下了。」

  馮西輝舉杯喝了口茶,挺身而起,微微一笑道:「好,那我回去了,後天就是齊王大壽之期,你要早早做好準備。」

  兩人重新回到客廳時,那位彭公子仍然保持著方才坐下的姿勢,一點都沒有變化,小荻正在他身邊逡巡著,好奇地打量他的人、他的刀。

  夏潯送走馮檢校,回到客廳,看看那位俊得有點不像話的彭公子,暫時放下滿腹心事,對他笑道:「有勞公子了,今日初次見面,我叫廚下備桌酒席,咱們把酒言歡,容我稍盡地主之誼,如何?」

  彭子期站起來,懷中抱刀,邁著兩條修長的大腿,逕自走到一邊,把下巴一揚,斜視著大廳中並不存在的天空,淡淡地說道:「我只負責三個月內不讓你被人宰掉,時間一到,各奔東西,我彭梓棋和你楊文軒不會有什麼瓜葛,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用,所以你不用和我套近乎!」

  夏潯看著他那高高揚起的頭,目光又滑到那天鵝般頎長優雅的頸項上,他的脖子纖細白皙、喉頭平滑毫無突起,夏潯的目光微微一詫,隨即便微笑起來:「公子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是對我有什麼成見?說起來,在下與公子還是頭一次相見,應該沒有得罪過公子吧,公子這麼大的火氣,莫非是因為……這幾天有點不舒服?」

  這位彭公子顯然沒有聽懂夏潯的惡趣味,他仍然很傲驕地仰視45度角,看著那並不存在的天空,用毫不掩飾的厭惡口吻道:「只要你一看見你,我就會很不舒服。」

  「難道我是你大姨媽?」夏潯在喉嚨裡咕噥了一句。

  ※※※※※※※※※※※※※※※※※※※※※※※※※※※※

  楊文軒日常寢居之處,自從夏潯到來之後,這還是頭一次入住。回來的當晚,出於安全考慮,張十三安排他住在了另一套房間裡,第二天張十三「遇刺身亡」,緊張兮兮的肖管事放心不下,也把他安排在了別處,今天他這個楊家主人總算正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一向喜歡享受的楊大少爺住處如何錦繡繁華自不待言,房間還分內室和外室,外室與內室以屏風隔開,外室是夏潯起床活動的地方,偶爾也可會見私密貴客,但是此刻這外室卻改造成了另一間臥室,墻邊擺放了一張大床,鋪上了嶄新的背褥。

  夏潯笑吟吟地說道:「此處臨時改做寢居,未免簡陋了些,委曲彭公子了。「

  離床一丈遠,彭公子刀橫於膝,端坐墩上,腰桿兒挺得筆直,當他夏潯是空氣一般,仍然一言不發。

  小荻羨慕地插嘴道:「彭家哥哥,你的腰比我還細呢,能使得動這麼闊、這麼兇的刀嗎,你為什麼不用劍呢?你看墻上那柄劍,那是我家少爺的,我家少爺佩上劍時,青衫長劍,特別的好看。」

  彭梓棋看看她,冷冷的面孔柔和下來,回答道:「兵器的用處是殺人,不是用來看的。劍是兵中君子,攜之輕便,佩之神采,故而佩劍者多是文人書生。」

  她又瞥了眼夏潯,語含譏諷地道:「不過書生們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聖賢書,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他們佩劍嘛,不過是附庸風雅,充當門面,或者用來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左右不過是個擺設,當不得真的。刀乃兵中之霸,行走江湖,霸氣第一,真正要殺人時,刀比劍要犀利的多,所以我用刀。」

  夏潯咳嗽一聲,接過話碴兒道:「小荻,其實兵中君子,兵中霸者神馬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彭家祖傳的就是刀法嘛,你不讓她用刀用什麼呢?」

  彭梓棋微微俯身,就像一隻可以隨時一躍而起的豹子,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很危險地瞇了起來:「你持劍,我空手,三招之內,本公子把你打翻在地,要不要試試?」

  夏潯馬上拉住小荻的手,笑容可掬地道:「走走走,給少爺捶捶腿去。」自從偶嘗小荻的按摩功夫之後,夏潯就喜歡上了那對小粉拳。

  彭梓棋狠狠瞪了他一眼,暗罵一聲:「色鬼!」

  ※※※※※※※※※※※※※※※※※※※※※※※※※※※※※※

  夏潯高臥榻上,微瞇雙眼,似乎十分愜意地享受著小獲的服侍,腦海裡卻在急急轉著念頭。

  有野心的將軍,如何維持自己的權力?

  養匪!

  武器大國如何賣出他們的武器?

  製造局部動亂。

  經費被大規模削減的中央情報局如何爭取更多的經費?

  炮製某國威脅論。

  綜合他所得到的各方面信息,結合古代的和現代的這些經驗,他已經得出了結論,捕捉到了錦衣衛的真正目的:他們在自救。

  他們為暴力而生,天下太平,就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朱元璋認為天下已經太平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錦衣衛這把快刀都要生銹了,於是錦衣衛就要製造一起謀反案,讓皇帝重新感受到威脅,感覺到錦衣衛這個耳目鷹犬還有大用,唯有如此,錦衣衛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這是在玩火!

  夏潯現在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往這兒一躺,還有個嬌俏可愛的小蘿莉在一旁服侍,他可沒興趣陪著這幫走投無路的錦衣衛去玩火。

  小蘿莉發話了:「張嘴!」

  夏潯乖乖把嘴張開,兩隻青蔥玉指拈了一隻剝好的荔枝遞到他的嘴裡,夏潯閉上嘴,繼續思考問題。小荻吮了吮滿是甜美汁水的手指,繼續剝下一個荔枝,兩個人各得其所。

  除掉馮西輝的計劃必須馬上提上日程,本來夏潯還想尋找最妥當的機會再動手,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不能再等了,不然自己在馮西輝的脅迫下,就得去充當把齊王引上斷頭臺的領路人。一旦身陷泥淖,再想抽身便難如登天了……

  外間裡,彭大小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覺得渾身彆扭,一雙耳朵總想聽聽裡間有什麼狎戲曖昧的動靜,最後脫了靴子上榻盤膝入定,剛剛心平氣和了一些,房中突然傳出吱呀吱呀的床榻搖動聲,彭大小姐玉面飛紅,騰地一下坐了起來,殺氣騰騰……
huro 發表於 2011-6-4 13:07
第023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吱呀……,吱呀……,呼~~,少爺,這樣舒服麼?」

  「嗯……很舒服,你再用力些。」

  「哎呀,少爺硬梆梆的的身子,人家累得腳都軟啦,你看我這一頭汗啊……」

  「還真是的呀,少爺只顧自己舒服了,呵呵,好吧,再來幾下,你就回去沖個涼好好歇歇吧。」

  「嗯嗯,少爺最好啦,嘻嘻……」

  「吱呀……,吱呀……」床榻的聲音響得更急了,少女的嬌喘聲也急促起來。

  「太噁心了!太無恥了!太混蛋了!這些所謂詩禮傳家的縉紳人家,果然是荒淫放蕩到了極點!這兒還有個外人呢,當我不存在嗎?」

  彭大小姐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抓過鬼眼刀,便飄身撲向屏風後面。

  「嘎?」彭梓棋、夏潯和小荻同時停下動作,很驚奇地互相看著。

  小荻一對秀氣的小腳丫穿著一雙白襪子,在夏潯結實寬厚的脊背上又狠狠地踩兩下,抻過袖子拭了把汗水,奇怪地問道:「彭家哥哥,出什麼事了?」

  夏潯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一樣透著驚奇和困惑。

  彭梓棋頭髮梳成馬尾,拂在肩頭,保持著俯身前衝的姿勢,左腿弓,右腿繃,左手握緊刀鞘,右手握緊刀柄,拇指還按在卡簧上,看清房中的情形,她的眸子很慢很慢地轉了一圈,不動聲色地道:「唔……,我聽到房中有些動靜。」

  「哦!」

  「我還以為刺客闖了進來。」

  「喔。」

  「你們繼續,有事叫我!」

  彭大姑娘拍拍寶刀,順手一拋落在肩頭的馬尾,很瀟灑地轉身離去,一繞過屏風,就見一道人影「呼」地一聲撲向墻角的床榻。

  小荻摸摸後腦勺,納罕地道:「少爺,彭家哥哥怎麼有點怪怪的呀?」

  夏潯沉默了一會兒,「赫赫」地笑了起來。

  那洞悉其心的壞笑聲把彭大姑娘笑得面紅耳赤,恨不得從床上扒開一道地縫鑽進去。

  彭家的男人們都帶著些江湖氣,不太注意各種繁文縟節,與妻妾們白日歡好也不大避忌。彭梓棋年幼時和哥哥一樣淘氣,叔伯大爺的住處她經常隨意奔走玩耍,這樣的事情撞見過幾次,那時年幼不解其意,待到漸漸長大,卻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到後來家中來往的都是不拘小節的江湖人物,她像個假小子似的混跡其中,對這些事更時有耳聞。

  楊文軒花名在外,是青州第一號風流浪子,那小俏婢在他面前又是一副沒大沒小的樣子,彭梓棋聽到異樣聲響,哪裡還能想到第二件事上去。「害我丟這麼大的臉,恨死那個混蛋了!」彭梓棋臉蛋發燙,恨恨地把壓在臉上的枕頭扔到了一邊。

  對楊文軒,她成見很深,可她不能不來。

  她的曾祖父彭太公,本名彭瑩玉,江湖人稱彭和尚,本是元末義軍領袖之一。

  當初韓山童、劉福通率先造了元朝的反,一時天下群雄紛紛響應,造反的主要力量就來自於白蓮教的重要分支——明教。當時明教分為南宗和北宗,河北韓家是北宗明教領袖,韓山童就是韓家的掌門人;南宗領袖則是淮西彭家,彭家之主當時就是彭瑩玉了。

  韓山童自樹一幟,彭瑩玉則擁戴徐壽輝建立了天完帝國。當時義軍四起,各路義軍都打著驅逐韃虜,反抗元朝暴政的名義,但是各路義軍之間卻並非友軍,相反,他們之間的戰爭異常激烈,彼此視為寇仇,更甚於對北元朝廷的敵視。

  為了打擊對手,擴充地盤,陳友諒,張士誠,朱元璋等人都曾暗中與北元朝廷暗通款曲,以謀求蒙古政權的支持。到後來朱元璋一家獨大,消滅了與他奪江山的各路義軍,這才揮軍北上,把北元朝廷趕回了大漠。而在此之前,天完帝國已經完蛋了,徐壽輝、陳友諒、張士誠等人也已先後死掉,只有彭瑩玉技高一籌,假死脫身。

  朱元璋很清楚彭瑩玉的底細,知道彭家的勢力在淮西一帶,立國之後,曾嚴厲打擊淮西地區的明教團體,防止彭家勢力死灰復燃,迫於無奈,彭瑩玉遠避山東。

  彭和尚早在舉事前,就在山東青州秘密建立了山門,由他的胞弟在此公開活動,表面上青州彭家和淮西彭家沒有半點關係。他假死之後,秘密轉移到青州,誰也不會想到早在彭瑩玉聲名鵲起之前,在青州就已存在的一個家族會和彭和尚扯上關係。

  到了今時今日,朱家已坐穩了江山,彭瑩玉這一代梟雄便打消了爭霸的野心,不過祖宗傳下來的基業,他還是想保全的,這個基業,就是彭家在明教南宗中的地位和權力。

  雖然天下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明教就會率先有所行動,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可以秘密結社,一旦天下有事很快就能串聯起來統一行動,所以白蓮教才成了造反專業戶。其實白蓮教下的各個支派並不是為了造反才存在的,幾百年來他們能綿延生存,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教義和宗旨,沒有造反土壤時,他們生存的意義就是傳播教義,發展勢力。

  明教並不是一個組織很嚴密的團體,也沒有一個統一的領袖,在這個秘密教派裡面,各個分支派系的壇主們各自開壇收徒,各有勢力範圍,權勢的大小要看他們招收的信徒多少,權力的傳承則是父傳子、子傳孫,實行家長式統治。

  彭和尚雖逃到了青州,彭家傳教的勢力基礎卻在淮西一帶,河北山東一帶是明教北宗的勢力範圍,他插不了手,一旦他插手北方教務,與北宗明爭暗鬥,很容易暴露身份,這苦心經營的老巢也有被朝廷拔掉的危險,他不能冒險,可他又不甘心就此失去彭氏家族在明教中的地位,從此破落下去,唯一的選擇只有繼續在淮西發展。

  因此,彭家廣開車馬行、船行,以公開合法的身份來往於淮西和山東,繼續傳教大業。本來彭家子侄眾多,平時並不需要把所有的子侄親信都派往淮西,只是最近淮西出了點事情,朝廷今年又向山東大舉移民,這一次的移民來自淮西,被劃定必須遷移的成千上萬戶人家中,有一戶人家姓唐,而這個姓唐的人是南宗明教一位很有勢力的壇主。

  唐家被劃為移民,迅速遷往山東,措手不及之下,根本沒有什麼準備,原本由唐家控制的勢力區域就形成了暫時的權力真空,明教南宗的幾位壇主都聞風而動,想要接收唐家的地盤,彭瑩玉自然也不肯放過這塊肥肉,所以這段時間彭家幾乎是傾巢出動,全部可用的人手都趕到淮西去了。

  結果,趙推官好死不死的偏在這時候逼上門來,彭和尚無奈,只好把這個自幼好武,一身武功比許多堂兄弟還要高明的重孫女彭梓棋易釵而牟,扮成她哥哥的身份打發來了。

  梓棋姑娘並不介意從大小姐變成女保鏢,相對於沉悶無聊的深閨少女生活,能有機會獨自出來走走,並且從事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她很喜歡。她不喜歡的是趙推官的下作手段,不喜歡的是她要保護的人竟然是楊旭這個有名的人渣,

  男人在外面逢場作戲她可以接受,男人娶妻納妾她也可以接受,因為她從小就是生活在這麼一個世界上,不說別人,彭家的男人就個個都是這副德性,她自從出手就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但是勾搭良家女子壞人名節,這就令人不恥了,這是天下人都該謹守的品德,江湖人物同樣不允許這樣的事情。

  別人或許不知道楊旭的醜事,但是青州城的城狐社鼠、雞鳴狗盜之輩,幾乎都屬於彭氏門下,楊旭干的那些醜事瞞得過別人,又怎能瞞得過彭家?彭大小姐聽說過楊旭的一些風流韻事,叫她來保護這麼一個貨色,彭大小姐焉能不氣?可是為了彭家,她卻只能忍!

  「噼啪!」桌上燭花輕輕炸響,彭梓棋下意識地瞟了眼屏風後面:「那個小丫頭怎麼還不去睡覺,楊旭這個無良行子,不會要那俏婢侍寢吧?他要是真敢當著本姑娘的面胡天黑地,我不打得他媽都不認得他,我就不姓彭!」

  ※※※※※※※※※※※※※※※※※※※※※※※※※※※※

  天亮了,夏潯很舒服地抻了個懶腰,習慣性地一個鯉魚打挺跳到地上,雙腳剛一落地,忽地想起今時不同往日,屏風外面還睡了一個冒充男人的大姑娘,不禁吐了吐舌頭,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但是床鋪這吱呀一聲響,已經把彭姑娘驚醒了,彭姑娘沒好氣地翻了個身:「這個死人,晚上打呼,吵得人家好晚才睡著,早上又起這麼早,起來就起來吧,還要跳著下地,他是小孩子嗎?」

  彭姑娘雖是練武之人,但是起的卻並不早,那個時代的生活節奏很慢,很少有人早早起身,她恨恨地翻了個身,接著睡。

  屏風裡面,夏潯側耳聽了聽外面沒有什麼動靜,這才放下心來。他忽然覺得有個女扮男裝的俊俏丫頭給自己當保鏢,固然賞心悅目,可是一點個人空間都沒有,那滋味兒並不好受,他扮的是個紈褲子弟,如今拳腳功夫又沒法練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繼續做他的健身術。

  夏潯搖搖頭,開始鍛鍊身體。

  「呼~~~呼~~~~呼~~~~」

  悠長渾厚的呼吸聲不斷傳出來,而且漸漸有加重的態勢,越不想聽越聽得清楚的彭姑娘忍無可忍了,她心浮氣躁地坐起身子:「這個傢伙又在搞什麼鬼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呼~~~呼~~~呼~~~」

  「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七……」

  夏潯一手貼臀,一手五指箕張據著地面,正在做著單手俯臥撐,忽然眼角人影一閃,抬頭一看,只見彭大小姐握著寶刀再度出現在門口,還是昨晚的造型,只不過穿得更少了點兒,頭髮也披散著。

  「咦?身材修長,凹凸有致,秀髮披肩,軟媚著人,還真是一個大美人兒呢!」夏潯抬起頭,一雙眼睛在她身上溜溜兒地一轉。

  那時節男人女人剛起床時都是長發披肩的,彭姑娘可沒發覺自己現在有什麼不妥,她瞪著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光著膀子單手撐地的夏潯:「你在幹什麼?」

  「我?……在練臂力……」

  「練臂力幹什麼?」

  「我想,身體要是強壯一些,遇到兇徒歹人時,會安全一些。」

  「你不相信我能保護你?」

  「你能保護我一輩子?」

  彭姑娘閉上了嘴巴,一雙亮若晨星的大眼睛在夏潯寬厚結實的胸脯和肌肉隆賁的手臂上瞄了兩眼:「看不出,這個繡花枕頭的身材蠻好的呀,比我那些堂兄堂弟們一點不弱,似乎……還更耐看一些。」

  夏潯苦著臉道:「公子關心在下的安全,在下很是感激,不過……公子也不用像盯犯人似的這麼盯著我,雖說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可是……還是感到很不方便。」

  彭姑娘的俏臉板起來,兇巴巴地道:「有什麼不方便?」

  「很多事都不方便,比如說……咳咳,因為外屋有人,在下放個屁都得零揪,像剛過門的新媳婦兒似的,很不自在。」

  「啥意思?」彭姑娘歪著頭想想,忽然「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笑得還真好看,如銀瓶乍破,月在林梢!」

  夏潯雙眼一亮,剛想看個仔細,彭姑娘又板起了面孔:「你繼續,我出去!」

  身子嗖地一下消失在屏風口,夏潯剛剛沉下身去,那張漂亮的臉蛋緊繃著,又從屏風後面探了出來:「你既然這麼擔心那個刺客,就不要躲在房裡做縮頭烏龜,多出去走走,引他出手,早點把他幹掉,你不就安全了?」

  夏潯讚道:「好主意!公子一定會在旁邊保護我吧?」

  「那當然!」

  「如果刺客真的出現,公子一定能抓到他吧?」

  「那當然!」

  「如果……,公子一時失手,害我被刺客殺了呢?」

  彭大姑娘柳眉一挑:「那也沒關係,我不會替你傷心,但我會替你報仇。」

  「……謝謝。」
huro 發表於 2011-6-5 03:53
第024章 三岔口


  用過早膳,夏潯果然帶著這位剛剛走馬上任的女保鏢出門了,他的膽量倒令彭姑娘暗暗佩服,她還以為像楊文軒這樣耽於女色、浮浪無行的公子哥兒都是貪生怕死之輩,根本不敢出門呢。

  兩人在最繁華熱鬧的南門大街上遊逛了一上午,在「富安居」,夏潯選訂了一套金絲楠木的壽屏,又在「盛世慶寶」精心挑選了一個翠玉雕刻的壽桃兒,這些都是為齊王賀壽準備的禮物。等到忙完這一切,已經接近正午,夏潯忙得額頭微微沁出汗來,一直抱著刀走在他左右的彭姑娘卻仍然是一副波瀾不起八風不動的模樣。

  兩人走出「盛世慶寶」,彭姑娘淡淡地問道:「現在去哪兒?」

  「林楊當鋪!咱們去那兒用午膳如何?」夏潯微笑著回答。

  林楊當鋪的大掌櫃林北夏是夏潯心中所列第一號嫌疑人,他早想去會會這個合夥人了,現在有了一個這麼剽悍的女保鏢,更是肆無忌憚,哪有不去拜訪拜訪的道理。

  彭梓棋哼了一聲道:「隨你,哪兒都成,只有花街柳巷除外,莫怪我有言在先,你若去那種地方廝混,卻要本公子給你保鏢護衛,想都別想!」

  夏潯壞笑道:「嘖嘖嘖,看不出,彭兄的家教這麼好啊,話說我有一朋友,當初頭一回邀他去青樓時,打死他都不肯,等他嘗過一回甜頭,每次都是他拉著我了,要不我請你一次?嘿嘿,請一次,以後次次換你請,這買賣很劃得來啊。」

  「無恥!」彭姑娘冷斥一聲。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鬥嘴,倒也不顯寂寞。

  「林楊當鋪」距此不遠,夏潯前兩天讓小荻帶著滿大街閒逛時已經認過了道路,此時二人安步當車,在林蔭下悠然前行,剛剛拐過一條街,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就見一行車隊飛快地趕來……

  十幾輛大車都是跑長途的貨車,每輛車都駕著雙騾,車子上堆著一口口的箱籠,用繩索捆得結結實實。車把式們揮舞著馬鞭,大聲吆喝,見這些人走的甚快,甚至揚起了灰塵,夏潯便在路邊站下,想等他們先過去,恰在此時,一個青衫書生騎著一頭毛驢從路邊小巷中鑽了出來。

  這書生手中舉著一件陶器,正在欣賞著,不提防那騾車快速如飛,直奔他而來,夏潯見此情景,忍不住高喝一聲:「小心!」

  那書生聞聲抬頭,眼見一輛騾車直奔他而來,想要閃避已措手不及,「哎呀」一聲,那驢子便被大黑騾子撞翻在地,書生跌了個滾地葫蘆,手中的陶器摔得粉碎,頭上的軟帽也掉在了地上。

  夏潯搖搖頭,上前撿起軟帽,又攙起那書生,和氣地問道:「兄臺沒事吧?」

  那書生昏頭轉向地站起來,忙向夏潯作了一揖:「多謝兄臺,小弟沒事。」

  夏潯將軟帽遞迴,看這青年似乎比自己還小著兩歲,眉清目秀,很是耐看。

  坐在馬車上的軟袍公子看這書生摔得狼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一聽笑聲,這書生不禁勃然大怒,猛一轉身,一個箭步便躥到了車前,一伸手便扯住那大笑的公子手臂,喝道:「撞傷了人,打碎了我的漢代陶狗,居然還如此無理,給我下來!」

  那位公子措手不及,被他一把扯下了車子,不禁勃然大怒,揚手便是一拳,喝道:「好小子,吃我一拳!」

  書生沒想到這人理虧在先還敢動手,急忙一縱身跳開兩步,將袍裾往懷裡一掖就要還手,那公子一看這架勢,也把袍裾一掖,挽著袖子冷笑道:「怎麼著,想讓本公子教訓教訓你不成?」

  一見要打架,街頭百姓頓時來了興致,尤其是兩個書生打架,百姓們更是興致勃勃,呼啦啦便圍上了一大票人,一個拄著枴杖的老先生見兩個年輕的士子拉著架子要動手,不免眉頭深蹙,連連搖頭,嘆道:「斯文掃地,真是斯文掃地啊。」

  老先生正大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當口兒,一個年輕後生急著上前觀戰,一時不察,大腳丫子踩到了老先生的腳背上,如今正是夏天,老先生穿了一雙黑緞面的百納底子布鞋,鞋面薄得很,被他一踩,腳趾痛不可當,那後生猶不知覺,還在翹腳兒觀戰,老先生不禁勃然大怒,掄起拐棍便沒頭沒腦地打將下去,聲若洪鐘地吼道:「小畜牲,好生沒有家教!」

  如此舉動登時把旁邊一個外省文人驚得目瞪口呆,他的本地朋友只好訕笑著解釋:「呃……我山東民風,向來豪放不羈、意氣干雲……」

  夏潯皺了皺眉,說道:「這條路上行人甚多,車馬本該緩緩而行,可那隊車輛太沒規矩,鬧市縱馬,太不像話,這是誰家的車子?」

  彭梓棋幽幽地道:「那車是我們家的……」

  「呃……」夏潯從善如流,立即改口道:「我山東民風,向來豪放不羈、意氣干雲……」

  彭梓棋白了他一眼,哼道:「少拍馬屁,車是我們家的,人卻不是我們家的。」

  原來,這一行車隊是告老還鄉的戶部員外郎朱文浩朱大人的搬家隊伍,朱大人和夫人、女兒,已乘輕車提前六七天就到了青州,大批行李輜重從南京到青州,先僱船再僱車,輾轉今日方才運到,車子雇的是彭家車行的車,押車人員除了彭家車行的夥計,還有朱大人的兩位公子和幾個家丁。

  聽說快到自家老宅了,朱家兩位公子興奮不已,不斷催促車把式加快速度,後來大公子乾脆搶過了馬鞭策馬疾馳,這才與那青衫書生撞在一起,雙方都是年輕氣盛的主兒,一言不合,便在街頭動起手來。

  要說書生打架,其實還是很有看頭的,因為明朝的府學所授六藝有射與御,這射御就是射箭和騎駕的本領。當時的府學裡這兩門學問還沒有流於形式,入府學讀書的秀才們有專門的武術教習,幾十斤的石鎖也能掄它十幾個上下,兩石力的硬弓也能開合如滿月地拉它兩回,所以雖說書生們並不精於此道,卻也粗通拳腳。

  朱二公子朱稚純一見哥哥與人動了手,立即上前相幫,兄弟兩個打一個,那位青衫書生可就吃了虧,夏潯見此情況,連忙上前勸和,伸手分開雙方,解勸道:「這位兄臺,有話好說,不要動手。」

  青衫書生喘著粗氣道:「兄臺,非是小弟不肯饒人,他的車撞傷了我,還摔碎了我的東西,不但不下馬賠罪,竟還縱聲大笑,我若就此息事寧人,旁人還道我崔元烈怕了他這鳥人,不成,我要與他們去官府理論一番。」

  朱稚厚不屑地道:「去官府?別說老子只是撞了你一跤,就算撞你個筋斷骨折,我爹一個手本送進知府衙門,也能保我兄弟倆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崔元烈氣的渾身發抖:「好,那咱們就到知府衙門裡說話,崔某倒要看看,你家老大人何等威風,知府大人敢不敢憑令尊一個手本就把你這狂徒放掉!」

  聽他口氣,似乎也很有背景,可是看他的服色還有那代步的工具,雖談不上寒酸,卻也不像是什麼豪門人物,朱家兩位公子是從京裡出來的人物,京裡公卿雲集,世面見得大,他們家雖不算什麼豪門世家,但是到了地方上卻不免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

  不過想想卻也確實,他爹是正五品的朝廷大員,與青州知府同一品級,而且還是京官,如今雖說致仕還鄉,青州的地方官員也不能不敬重照拂,這姓崔的小子能與他們比勢力?

  朱稚厚彈著指甲,懶洋洋地道:「不要光說不練,你要去府衙,那就痛快點兒,不要耽誤本少爺的功夫。」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喚道:「大哥二哥,你們又在路上生事!」

  夏潯和崔元烈齊齊扭頭,就見一位翠衣少女正向他們姍姍走來。這位姑娘正值二八妙齡,穿一襲水綠色的窄袖子連身衣裙,外套一件湖州真絲的對襟小坎肩,頭上梳著代表未出閣少女的三丫髻,雖不施脂粉而自具天香,顯得高貴而優雅。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老家人一身青衣,微微佝僂著身子,不過面龐卻紅潤的很,特別的精神。

  姑娘向崔元烈盈盈一福身,歉然道:「這位公子,家兄莽撞,車駕衝撞了公子,還打碎了公子的東西,小女子這裡代家兄向公子賠罪,不知可曾撞傷了公子的身子,是否需要延醫問藥,摔碎的東西價值幾何,若是原物沒處買著,我朱家也要作價賠償的……」

  朱稚厚一聽忙道:「妹妹何必讓他,是他自己不好,突然從旁邊閃出來跌了一跤,有甚打緊,那地上陶片倒底是個什麼東西有誰證明,他說是古物便是……」

  話未說完,姑娘螓首微側,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向旁邊飛快地一努嘴兒,朱稚厚頓有所覺,順著妹妹目光一看,只見路口不知何時早已停了幾輛車子,中間那輛馬車簾子掀著,一位年近六旬的公服老者端坐車上,微微側頭看向這邊,臉上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怒氣。

  一見朱稚厚向他望來,老者陰沉著臉唰地一下放了竹簾,朱稚厚頓時起了一身燥汗:「壞了,怎麼爹爹也在這裡。」

  那老者正是他的父親,原戶部員外郎朱文浩,朱大人昨日帶著家眷往雲門山尋幽訪勝,在大雲寺首座空索禪師的陪同下遊覽了一番山間美景,捐贈了大筆的香油錢。今日則請空索大師陪他祭拜祖墳,做了一場大法事,此刻剛剛回城,就撞見兒子與人當街爭吵。

  朱大人讓老管家朱洞上前詢問了一下路人,得知事情經過後大為憤怒,他可不願意剛回故鄉,就給家鄉父老留下一個仗勢欺人的惡霸印象。朱大人自己不便出面,又怕老管家約束不得兩個兒子,便讓愛女上前解圍。朱大人這個女兒叫朱善碧,年紀雖小,卻比兩個哥哥通曉事理,說話行止也是大方得體。

  那崔元烈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紀,一見這位姑娘年輕美麗、舉止優雅,說話又是這般客氣,一腔怒氣登時煙肖雲散,忙還禮道:「姑娘客氣了,說起來在下也有不是,若非在下冒冒失失的衝出來,便也不會與令兄衝撞了,些許小傷,不足掛齒。」

  朱姑娘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又往地上的陶器碎片一瞟,崔元烈趕緊道:「啊哈,那個麼……不過是一件尋常的陶器,摔碎了也不打緊……」

  「哈哈哈哈……」旁觀百姓方才都已聽說這是一件古物,如今見他在人家漂亮姑娘面前如此儒雅大度,不禁發出善意的笑聲,朱家小姐也曉得這位公子是因為對自己有好感,所以才不想追究,被眾人一笑,嫩臉也是一熱,抿了抿嘴兒便道:「公子身體無恙那是最好,不過打壞了東西總是要賠償的。管家……」

  老家人朱洞會意,忙踏前一步,躬身道:「不知公子這個陶罐兒作價幾何?」

  崔元烈把手連搖,說道:「不過是一口尋尋常常的陶罐,值不得幾文錢的,無需賠償,無需賠償………」

  夏潯笑道:「好啦,既然崔公子無意追究,我看這位姑娘也不必客氣了,這裡道路狹窄,大家聚在這兒談話,眾多路人圍觀,實在不太雅觀,區區一個罐兒,還是算了吧。」

  崔元烈鬆了口氣,連聲道:「兄臺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姑娘看了夏潯一眼,微笑道:「這位公子是……」

  夏潯微施一禮,答道:「在下楊旭,字文軒,也是青州人氏。」

  姑娘向他福身施禮道:「見過楊公子。」

  老管家朱洞瞟了夏潯一眼,對朱善碧道:「小姐,兩位公子既然不想深究,依老奴看,小姐也就不要堅持了。」

  那位姑娘略一沉吟,展顏笑道:「既然如此,小女子謝過崔公子和楊公子了。」

  看著朱家車隊走出好遠,崔元烈還在抻著脖子發呆,眺望著姑娘的背影,他的腦海裡仍然不時閃現著朱家小姐那微微側首時膩脂般動人的瑤鼻、菱角般美好的唇瓣,還有那偶一回首間頸側幾縷柔順的青絲,一時竟想得痴了。

  夏潯在他眼前擺了擺手,促狹地笑道:「那位姑娘一走,好像把崔老弟的魂兒也一起帶走了。」

  崔元烈臉上一紅,訕訕地道:「文軒兄說笑了,小弟崔元烈,青州府西核桃園村人氏,方才多虧兄長相助,小弟才沒有吃大虧。」

  夏潯微笑道:「大家鄉里鄉親的,說一句公道話而已,舉手之勞,崔老弟不必客氣。」

  二人攀談幾句,性情頗為相投,互相都有了好感,只是崔元烈衣衫上蹭的都是灰土,站在街頭頗為不方便,所以崔元烈與他互通名姓,約定改日過府拜訪之後,便拱手作別。彭姑娘冷眼旁觀,嘴角微微翹了翹:「這傢伙,倒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物,只是……女色方面實在不堪……」

  正尋思著,另一側路口又有一行車輛過來,頭前一輛車上端坐一個員外,遊目四顧間,忽地看見了夏潯,登時臉色一變,連忙扭過頭去,舉袖遮面做咳嗽狀,以迴避夏潯的視線。

  他這心虛的舉動馬上引起了夏潯的注意,注目一看,夏潯馬上記起了此人的身份,兇手嫌疑名單上的第二號人物:庚薪,庚員外!
huro 發表於 2011-6-6 10:41
第025章 有古怪!


  遠遠一排車輛還未過來,微風便把一股濃郁的藥材味兒傳播開來,頭前一輛車中,端坐一位員外,這位員外頭戴員外帽,身穿淺駝黃色的長衫,腳穿白布襪,蹬一雙圓壽字軋花的夫子履。看他年紀約有四旬,眉毛淡而細長,雙眼卻極有神,一張吃四方的大嘴下面是透出幾分福態的雙下巴,但是兩撇八字鬍又給他增添了幾分威嚴,使那稍稍發福的中年人身材並不顯臃腫。

  他正左顧右盼,忽然看見了夏潯,登時暗吃一驚,忙不迭扭過頭去,舉袖掩面,做咳嗽狀,希望能避過夏潯的視線。可是因為嗅到那藥材味兒時,夏潯已經向這邊望了一眼,這人若是坦然就坐,夏潯未必就能認出他來,因為夏潯雖然已經看過他的畫像,但是畢竟不比真正同此人交往過,那些資料是強行記在腦海中的,如非刻意去想,很難調用自如。

  但是這人一副心虛模樣,引起了夏潯的注意,他舉袖匆匆掩面的剎那,模樣已被夏潯看在眼裡,在張十三繪過的人物肖像中略一比照,夏潯便已記起了他的身份:「生春堂藥鋪」東家庚薪庚員外!

  「有古怪!」

  夏潯心中一動,立即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庚員外,好久不見啊。」

  一見夏潯迎上前來,車把式連忙勒住了騾子,那位員外避無可避,只好佯做才看見夏潯似的,放下袖子,又驚又喜地叫道:「楊公子!啊呀呀,這麼巧,哈哈哈,你我可真是有些日子沒見啦,楊公子這是往哪兒去呀?」說著就跳下車來,歡喜地迎向他。

  夏潯心中的疑慮登時又加重了幾分:「不會這麼幸運吧?我剛想查那刺客幕後主使,一下子就找到了元兇?不過……此人神情舉止如此反常,簡直就是在臉上寫明了『我心裡有鬼』。他是我的第二號懷疑對象,既然在這裡遇上了,不妨先探探他的虛實。」

  想到這裡,夏潯便哈哈一笑道:「要不怎麼說巧呢,兄弟正想去貴府拜訪庚員外,庚員外風塵僕僕的,這是從哪兒回來呀?」

  這話沒有絲毫問題,可庚員外不知怎地,一聽這話臉色騰地一下漲得通紅,似乎怒不可遏,夏潯不由一詫,卻見庚員外遲疑片刻,怒氣漸漸壓下,沉沉應道:「哦,我……我去濟南府進一批藥材,忙活了十多天,這才剛剛回城,不想恰與公子在此相遇,實在是巧的很……」

  「去濟南府十多天?」

  夏潯眸中浮起一抹奇異的神采,微笑著說道:「那就奇怪了,前些天小弟不在府上,回來後看到了庚兄的拜貼,所以想去尊府拜唔的,那請貼日期……,我想想……唔,是九天之前,沒錯,就是九天前,九天前庚兄邀我過府飲宴,怎麼十多天前便去了濟南?」

  「是麼?」

  庚員外的臉色本來剛剛恢復正常,這一來騰地一下,立刻又變得漲紅如雞血,虧得他的臉色是紅色的而不是紫色的,要不然他這麼變來變去的變幻臉色,夏潯簡直要懷疑庚員外練過華山派絕學:紫霞神功了。

  夏潯心中更覺奇怪了:這位庚員外到底怎麼了?如果是謊言被我戳穿,他該驚慌失措才對,要不然就該強作鎮定,怎麼他兩次變臉,都是羞憤難當的神情,夏潯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庚兄,怎麼了?」

  「哦……」

  庚員外垂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慢慢抬起,眸中羞怒至極的神色已然隱去,皮笑肉不笑地打個哈哈道:「對對對,是九天前,你看我這記性,我是十多天前就打算去濟南進藥材的,原先沒核計要走那麼急,所以給公子下了貼子,請公子過府飲酒,誰知請柬剛剛送去,就接到信兒,說濟南有個大藥商,有批藥材急著出手,為兄圖個便宜,就匆匆離開了,哈哈,哈哈……」

  他嘴裡在笑,可那笑卻透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憤,他雖強自壓抑,可是仍然看得出他的身子在不斷地哆嗦,看著他那有些神經質的的笑容和動作,夏潯心裡困惑更深了,他忽然微微一笑,一把攀住庚員外的手臂,很愉快地說道:「原來如此,既然如此,左右小弟今日無事,現在就去貴府叨擾一番如何?」

  「這個……,這個……」

  「怎麼,庚員外不歡迎?」

  「怎麼會呢,」庚員外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強做笑臉道:「公子請,請……」

  夏潯回頭看了眼彭梓棋,笑道:「走吧。」

  彭梓棋一言不發,只是扭過頭去。夏潯發現她的態度在這剎那間,又變得像剛認識自己的時候一樣惡劣了,她的眼中分明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厭惡和鄙夷,奇怪,這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到更年期的年紀,就這般喜怒無常了麼。

  ※※※※※※※※※※※※※※※※※※※※※※※※※※

  孫府在南大街柳二胡同,府邸不小,前邊是藥鋪,後邊是本家的住處。

  到了孫府,庚員外吩咐管事下人卸車,把各種藥材搬進店裡去,店裡的掌櫃和夥計也都聞訊趕出來幫忙,庚員外則陪著夏潯往裡走,一進大堂,左右墻邊椅上各坐著一個老人,左邊一個花白頭髮的老者一見庚員外便站起身來,微笑著長長一揖:「員外回來了。」

  他又看了一眼夏潯,眼中閃過一抹古怪,卻也施了一禮:「啊哈,楊公子也來了。」

  右邊那個老者形容有些古怪,他披頭散髮地坐在靠近房簷的位置,陽光斜入,正好照在他的身上,眼見本店東家進門,他仍大剌剌地坐在那兒,手中捧著一隻巴掌大的小茶壺,慢吞吞呷一口茶水,乜著眼睛瞟著夏潯,眸中帶著一抹冷冷的敵意。

  庚員外快步上前,向那老人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道:「父親,孩兒回來了。」

  原來此人是庚員外的父親,夏潯注目看去,見這老人與庚員外依稀有七分相肖,只是蒼老許多,人也削瘦得多。他沒有簪發,頭髮披散著遮住了兩頰,這樣的打扮按那時候的說法屬於衣冠不整,示人與前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孫家藥店東家的尊翁,卻這般打扮,未免有些奇怪,可是看店裡其他人的反應,卻似習以為常。

  老人冷冷地瞥了庚員外一眼,說道:「你現在好歹也是個員外,不是生春堂打雜的夥計,生春堂進了這麼多年的藥材了,只要挑老主顧交易,派個眼力好的掌櫃去,還能都進了假藥了?用得著你這個當家的事事親自奔走,一走就是十多天……」

  庚員外一聽「十多天」,頰肉便是微微一顫,他瞟了一眼夏潯,見夏潯似乎沒有注意,忙陪笑道:「是是,其實也沒幾天,孩兒還年輕,做事該勤快些的。」

  老人雙手重重一拍扶手,怒哼道:「勤快?一家之主去幹小夥計的活兒,這叫勤快?沒事做的時候多陪陪你媳婦兒,成親這麼多年了,連個屁也沒見你們生下來。整日價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廝混!以利交者,利盡則交疏;以勢交者,勢傾則交絕;以色交者,花落而愛渝;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交朋友要當心,別把一些不三不四的狗肉朋友往家裡領……」

  咦?這怪老頭兒說話還一套一套的,看樣子肚子裡有點墨水啊。

  他激憤捶椅的動作大了些,頭髮向側微分,隱隱透出頰上似有刺字,模模糊糊的卻看不清刺的是什麼,夏潯心中一動,庚父……莫非是一名罪囚?如果是這樣,他披散頭髮的奇怪模樣便有了合理的解釋了。旁邊彭梓棋聽那老人指桑罵槐,不禁輕輕咳嗽了兩聲,咳聲中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夏潯橫了她一眼,彭梓棋馬上揚起了下巴。

  庚員外被老子說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連忙應道:「是是是,父親教訓的是,孩兒受教了。孩兒陪楊公子去後面坐坐,回頭再與父親說話。」說著火燒屁股一般,拉起夏潯就走,庚父在後面重重地哼了一聲,低低咒罵一聲:「不成器的東西!不成器的東西,有辱祖宗門風啊!」

  彭梓棋站在一旁,沉默片刻,竟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小書房就在花廳裡邊,是外間的一個小套間。一般大戶人家的這種內宅會客之所,都是這樣的建築佈局,飲宴之中可以讓人用以暫時歇息,也可以主人寫封書信、處理帳簿,或者興致大發,與客人吟詩作賦,也可在此辦理,因此書房中有書桌和文房四寶,旁邊還有一張無需屏風隔斷開來的床榻。

  二人在書房中落坐後,下人立刻端了茶水進來,這家僕看著年紀已經不小了,四十多歲年紀,頜下胡茬青青,臉龐瘦削精幹,只是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竟似跛了一足。

  「這庾員外是開善堂的麼?這樣的人也會留聘府上,還留在後宅端茶遞水?」

  夏潯好奇地看了那僕人一眼,只聽庚員外道:「大隱啊,去吩咐廚下,準備一桌豐盛的酒宴,老爺要與楊公子飲樂一番。」

  「是,老爺!」那叫大隱的家僕深深地看了夏潯一眼,拖著他的殘腿一步步走了出去。

  「有古怪!」

  夏潯已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認為有古怪了,打從路上遇見庚員外,就處處透著詭異,庚員外、坐堂醫、庚翁、家僕大隱,這一家子人人都帶著幾分古怪,倒底是怎麼回事了?

  夏潯一頭霧水,卻猜不透其中關鍵所在,用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了一會茶沫兒,他忽然一抬頭,冷不防地對庚員外道:「庚兄這些天不在青州,想必還不知道小弟在家中遇刺的事吧?」

  庚員外怔了一怔,才大驚道:「什麼?你被人行刺?誰人膽大包天,竟敢入縉紳府第行刺主人?」

  夏潯一句話說完,便緊緊盯著他的神色,見他如此表現,不由也是一怔。

  自打見了孫府(前文說過,庚薪入贅孫府,改姓孫氏,所以孫家的店號、府邸仍然姓孫,而庚員外正式的稱呼也應該是孫庚薪孫員外),所有的人都透著古怪勁兒,夏潯心中的猜疑越來越深,直覺地感到,這個庚薪有著重大嫌疑,因此他單刀直入進行試探。

  前兩日他遇刺的事是他自導自演的一齣戲,如果庚員外真是殺他的幕後黑手,是不會把張十三被殺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的,對這樁案子他只會感到困惑。那麼他的表情就應該只有驚而沒有慌,這驚又是早已心中有數的驚,哪怕他城府再深,臉上的驚容裝得出來,眸子卻絕不會因為受驚而略微收縮,這種由心理而致生理變化的細微處雖不足以判定庚員外是否幕後真兇,卻可以給夏潯的判斷提供相當大的幫助。

  但是夏潯失望了,庚員外的表情的確是一個乍聞此事的人才該有的表現。難道行刺之事真的與他無關?不對,也不一定,假設他確是幕後真兇,行事前為避嫌疑,公開張揚去了濟南,路上稍歇一晚,策劃雲河鎮謀殺案件,然後繼續上路,在濟南招搖多日,如今剛剛趕回青州,而且在此期間,此人十分的謹慎,為避嫌疑,完全不曾打聽過楊文軒遇刺後青州這邊的動靜,那麼他的確是「毫不知情」,他的嫌疑仍然不能擺脫。

  心中急急轉著念頭,夏潯又道:「是啊,也不知小弟得罪了什麼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府行刺,幸好我的伴當張十三忠心救主,那刺客殺死了十三郎,見已驚動了我府上的人,便逃之夭夭了。」

  庚員外驚道:「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入府行刺,這兇手……這兇手真是好大的膽子,賢弟沒有受傷吧?府上財物可有什麼損失?」

  夏潯從他的神情看不出什麼破綻來,便搖搖頭道:「小弟倒是沒有受傷,府上的護院、下人很警覺,刺客逃得匆忙,也沒造成什麼財物損失,算了,不談這掃興事,明日就是齊王大壽,我等青州士紳都要前去拜壽的。不知庚兄可已做了準備?」

  庚員外道:「正是為了齊王大壽,愚兄才匆匆趕回,為齊王爺賀壽的禮物我已備妥了,賢弟業已做好準備了麼?」

  夏潯道:「小弟……」

  「老爺回來了?」

  夏潯剛剛開口,就聽外面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緊接著房門一開,幽香撲鼻,伴著那裙裾搖曳,環珮叮噹,走進來個一個明麗動人的妖嬈婦人,這婦人一領玉色羅衫,一件水紅的紗裙,手執鵝扇,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圖中的美人兒姍姍出現。

  「啊,夫人。」庚員外立即站起身,臉上浮起一抹古怪之極的神色。

  夏潯聽他們言語,知道這位婦人就是庚員外的夫人孫雪蓮孫小娘子了,忙也起身施禮:「文軒見過嫂夫人。」

  「呀,楊公子也在,公子少禮。」那美婦人嫣然一笑,使扇來扶,羅衫滑褪,腕上翠玉鐲子映著雪白纖細的皓腕,麗色驚艷。

  夏潯借那扇子的虛扶之力仰身站起,一看孫夫人正望向自己的眼睛,眼波欲流、欲語還羞,心裡「咯噔」一下子:「有古怪……」
huro 發表於 2011-6-7 00:30
第026章 悲傷的庚員外

  
  看到那眼神,夏潯心中立即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可他定睛再看,卻見孫夫人嫻嫻靜靜地站在那兒,一臉端莊淑雅的表情,哪還有半點媚目欲流的風情,莫非自己看錯了?

  孫夫人淺淺笑道:「妾身聽說老爺回來了,在後宅候了片刻未見老爺的面兒,還道有什麼急事,因此趕來看看,卻不知老爺與楊公子做了一道。」

  庚員外不自然地笑笑,說道:「哦,這個……,為夫剛剛回城,路上恰好遇見楊老弟,彼此多日不見,所以邀他過府一敘,我已吩咐廚下備了酒宴,一會兒陪楊老弟喝上兩杯。」

  「哦!」孫夫人深深地瞥了夏潯一眼,說道:「既然如此,老爺且與公子敘話,奴家回後宅去了。」

  「嫂夫人慢走。」

  夏潯一揖到地,抬頭看時,孫夫人已轉身離去,看她年紀已有三旬上下,那身材倒是保養得宜,凹凸有致,悠然轉身時,纖腰盈盈軟軟,風擺柳枝一擺,搖曳生姿地去了。

  夏潯與庚員外重新落坐,種種疑竇千頭萬緒,一時無法理清,便暫且拋開,提起了貸給庚員外的那筆款子,這筆錢正是夏潯推論的庚員外的殺人動機:「庚兄啊,你我相交莫逆,本來商借於庚兄的那筆錢款,若是庚兄手頭一時太緊,小弟不該相催的,只是……小弟也難啊。你也知道,那貸出的錢款,並不都是小弟的本錢,寺廟僧舍啊、官宦士紳啊,手中有些閒錢,信任小弟,便都交予小弟經營生利,這要是久拖不還,小弟倒是容得兄長,可……小弟也只是過路財神,面上風光,身不由己啊……」

  庚薪一聽,面色登時發脹,吱唔道:「這個……,賢弟不是……不是說過可以寬限些時日麼,你也知道,自從……自從那次進了假藥,賠了很多錢財,現如今小號剛剛周轉過來,要是現在還錢,為兄勉強也拿得出,可這樣一來,為兄的各處店舖生意連進藥的錢都沒有了,豈不坐等倒閉?賢弟怎麼忍心,上次賢弟不是答應寬限為兄到八月,介時先還三成嘛,怎麼又……」

  夏潯心中急轉:「原來楊文軒已答應寬限時日分期還款了?這樣的話,他一個正經商人,似乎沒有必要鋌而走險啊。」

  夏潯一面想著,一面苦笑道:「小弟這不也是從中作難麼?罷了,那……就依前議,等到了八月,這三成的本利,庚兄可不能再拖了啊!」

  庚薪神情一鬆,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這時那跛足下人進來稟報,酒席已經備好,庚薪忙強作歡顏道:「賢弟,你我久別重逢,今日定要不醉無歸,請。」

  出了小書房,便是宴客廳。

  酒宴一開,夏潯便驚住了。這老庚真能喝啊,看他一直溫吞吞的性子,想不到見了酒簡直如鯨吞牛飲一般,酒到杯乾,豪氣萬分。夏潯是客人,可他勸夏潯飲酒,夏潯只是淺到轍止,並沒喝幾口,他這主人倒是無須人勸,一頓酒喝下來,不過大半個時辰,夏潯雙目仍然清明如故,庚員外卻已酩酊大醉,軟倒在桌上爬不起來了。

  若是這庚員外喝多了酒喜歡說話,夏潯倒是樂見其成,問題是這庚員外酒品甚好,酒一喝多便兩眼發直,一句話不說,往桌上一趴便呼嚕大作,連客人都不管了。見此情形,夏潯不禁哭笑不得,連忙走到廊下,恰見那跛足家僕正在修剪花枝,夏潯忙招手道:「你來,貴府老爺喝醉了酒了,快快扶他歇息去吧。」

  那跛足個人手上動作一停,緊接著似乎收手不及,「喀嚓」一聲,將一株花樹的主幹剪成了兩半,這才回過頭來,謙然一笑,應道:「是!」

  片刻功夫,幾個下人便趕到堂上來,孫夫人也聞訊從後院兒趕來,一見丈夫爛醉如泥的模樣,便沒好氣地嗔道:「這個沒出息的,一見了酒,饞蟲兒就勾起來了,客人未醉,他自己倒不省人事了,快些,把老爺攙起來。」

  說著,孫夫人便親自上前攙扶庚員外,夏潯與庚員外傍肩而坐,她這一靠近,恰見孫夫人細細腰身,大概是內衣裡穿了襕裙,所以妖嬈體態盡顯,那怒突椒乳,俯身間直欲裂衣而出,尤其是那透體幽香,夏潯雖然微微仰身閃避,仍是禁不住那誘人的香味兒撲鼻而來。

  細細品鑑,這還真是個韻味十足的美人兒,一頭秀髮梳得服服帖帖,淡淡蛾眉,淺淺紅唇,髮髻上插一枝翠玉的發簪,細膩的肌膚襯著精巧端莊的五官,容顏嫵媚、身姿婀娜,雖是一介商人婦,風姿韻味卻極是不凡,庚員外還真是好豔福。

  孫夫人攙起爛醉如泥的庚員外,交給兩個家人,囑咐道:「扶回去好生服侍著,喂些醒酒湯。」

  兩個家丁答應著,架了員外往後宅走,男主人離去,廳中只剩下夏潯和女主人,見此情況,夏潯忙也起身告辭:「嫂夫人,都是小弟的罪過,庚兄剛剛回府,就讓小弟灌了個酩酊大醉,實在是抱歉之至,還請嫂嫂恕過,天色將晚,小弟也該回去了,嫂嫂,告辭。」

  「慢著!」

  孫夫人側身跨出一步,堪堪堵在他的身前,那飽滿雙峰幾乎頂在夏潯身上,迫得他不得不退了一大步,才避開那對凶器。

  孫夫人向他盈盈一瞥,眼波透出狐一般的媚麗,那貝齒輕輕噬著紅唇,似笑非笑地道:「那死鬼醉了,可不正遂了你的心意麼,這裡又沒旁人,你還裝的什麼佯兒?」

  「呃?嫂嫂你……」

  「去你的。」

  孫夫人嬌啐,媚眼兒兒一丟,甜膩膩地道:「你這冤家,壞透了,人家假其名貼邀你前來時,你不知道跑到哪兒去風流快活,偏要選他在家時才來,你就這般喜歡讓他做個活王八麼?」

  夏潯冷汗直冒,吃吃地道:「嫂嫂……你……你……」

  「還叫人家嫂嫂!」

  孫夫人軟綿綿地欺進他的懷裡,一雙分外圓潤妖冶的纖纖玉手輕輕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胸上,羞答答地道:「你就喜歡叫人家嫂嫂,可人家偏喜歡你叫人家的閨名兒。」

  她仰起春意迷離的俏臉,柔聲呢喃道:「你喚人家蓮兒的時候,人家就會忘了自己的身份,彷彿我的身子,我的心,全都給了你,全都屬於你……」

  夏潯的手搭在那對鼓騰騰的玉峰上,只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毀了毀了,禍事來了!」

  ※※※※※※※※※※※※※※※※※※※※※※※※※※

  跛足家僕頭前引路,兩個家丁半架半抱著癱軟如泥的庚員外,到了後宅往榻上一放,一個家丁擦著汗笑道:「黎叔,要不要給員外喂些醒酒湯啊。」

  「滾你媽的!」

  那叫大隱的跛足人沒好氣地罵了他一句,黎大隱知道這家丁也只是在調侃罷了,楊公子與孫夫人之間的情事,旁人不知道,孫家後宅裡不知道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大家只瞞著員外、庚翁和小小姐幾個人罷了。夫人吩咐喂醒酒湯只是一句場面話,誰會當真?

  淡淡地看了眼庚員外,黎大隱冷冷地道:「讓這廢物睡去吧,不用管他。」

  孫府上下拿庚員外當回事兒的下人並不多,就算面上恭馴的,心中也滿是輕蔑,黎大隱是孫夫人的心腹,如果不是在外人面前,庚員外甚至不敢使喚他,當然不把庚員外放在眼裡。

  幾個人離開房間,本來呼呼大睡的庚員外卻忽然張開了眼睛,悵悵望著屋頂承塵半晌,兩行濁淚忽然沿著眼角緩緩地淌了下來……

  他本是官宦人家子弟,他的父親是應天府龍江衛的倉大使,正九品的官員,主管倉儲軍糧,官雖不大,油水不少,家境本來殷厚富裕,那時,他風華正茂,還考中了諸生,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因為大肆貪污盜賣軍糧,他爹案子發了,被朝廷嚴刑重處,挑斷腳筋,剔去膝蓋,還在臉上烙下了罪囚的印記。因為軍民匠灶都是世襲職業,他爹雖受嚴懲,卻仍是軍籍,只不過由倉大使貶成了看管倉糧收支的門子。可他爹受此嚴懲,居然拖著行動不便的身子繼續偷糧,結果被一位剛剛上任的倉官給發現了。

  這時庚父已是個小小的倉房皂隸,因為權柄有限,所以盜糧的數量極少,本無須上達天聽,只須打一頓板子也就了事,但是因為他有前科在身,所以耳報神一般的錦衣衛便把此案稟報了天子。朱元璋聽聞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對左右大臣們怒不可遏地道:「朕知道,你們背後都譴責朕用刑至酷,朕用酷刑,本為警示世人,禁絕貪官,惠於百姓。可是你們看,朕用如此酷刑,此人肢體殘壞,形非命存,惡猶不已,仍賣官糧。人心不足,如此凶頑,朕還有什麼好辦法才能根治呢?」

  如果不貪污,官員們就活不下去了麼?不,他們只是不能錦衣寶馬、揮霍無度罷了,卻絕不致於窮困潦倒,混成叫化子,官員自有官員的體面,朱元璋的俸祿雖不優渥,卻也絕不致於讓官員們一身寒酸,他只是對「做官便是為了發財」深惡痛絕罷了。

  千里做官只為財?他就是被逼得沒飯吃,才壯起膽子造反的,他希望他的子民不會流離失所,所以制訂了軍民匠灶的戶籍制度讓他們子子孫孫代代傳承;他希望他的子民們都有飯吃,所以制訂了比秦漢唐宋都要低薄的稅賦,並且與民約定永不加賦;他痛恨貪官污吏,所以制定了最嚴厲的法律。他希望因此能江山永固,萬世傳承。

  他用的法子未必都是正確的,但是效果還是很大的,洪武一朝三十年,只佔大明王朝三百年江山的十分之一,但是洪武朝的清官數量佔了整個明王朝清官總數的三分之二。他的酷刑對百姓是福音,對貪官污吏才是噩夢。對庚薪來說,就是一個噩夢,他的父親被削去了軍籍,他也被削去了功名永不敘用,父子倆被趕出應天府,任其自生自滅。

  生春堂藥鋪的孫老掌櫃只有一個獨生女兒,本已招贅的女婿病死了,便想再招個上門女婿。可孫家固然有錢,但孫家畢竟只是地位低賤的商賈人家,孫雪蓮又是一個孀居的婦人,肯入贅的大多是些不堪入目的二流子,結果選來選去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個中意的,直到庚薪出現。

  庚薪一表人才,又曾得過功名,雖說現在家境敗落,但是至少曾是官宦人家,又是得過功名的,削了功名不假,學識總還是在身上的,因此孫老掌櫃便想招他為婿,庚家兩父子正在走投無路的當口兒,很痛快地答應了,父子倆從此有了存身之所。

  但是在孫家,他並沒有什麼地位,孫夫人對他頤指氣使,繼女妙弋也是黑眼白眼的看不上他,這麼多年下來,他忍氣吞聲,男兒氣概一點點的消沒,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了。不是麼?哪怕是明知自己娘子勾搭上了楊文軒,他的選擇是什麼?裝聾作啞而已。

  「今天,路上偶遇,楊文軒竟然當著我的面,大剌剌地說要去我府上「拜訪」,他要「拜訪」誰?欺人之甚莫過於此!甚至,當我說出已離開青州十多天的時候,楊文軒居然故意點出九天前收到我娘子的請柬來羞辱我,我還得……我還得忍氣吞聲地為楊旭圓謊,做王八做到我這個份兒上的,也算古今天下第一人了吧?

  「哈哈哈哈……」

  庚員外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嗚咽:「那個混蛋,他當面羞辱我!我想殺了他,我真想殺了他,把他千刀萬剮啊!」庚員外捶著床榻,在心底裡咆哮,他也只敢在心底裡咆哮:「有人要刺殺他?那人是誰,怎麼就沒真個把他殺了,蒼天啊,你不開眼啊!「

  庚員外痛哭流涕地佝僂在床上,像受傷的野獸般喘息:「那對狗男女,現在應該滾作一團了吧?姦夫淫婦,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花廳裡,孫夫人往夏潯懷裡一偎,登時就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頭,一分一分的酥軟下來,那柔若無骨的身子蛇一般擠靠著夏潯的身上,一雙玉臂軟綿綿地環住了夏潯的的脖子,微閉嫵媚雙眸,仰起嬌豔紅唇,鼻息咻咻地道:「好人兒,還不抱人家進房去……」
huro 發表於 2011-6-8 13:30
第027章 個個都難纏


  夏潯暗暗叫苦,他沒想到楊旭的風流債居然應在這兒。他更沒想到這位孫夫人竟然如此大膽,在客廳中便敢向他邀歡求愛。

  不過想來倒也正常,那庚薪是入贅孫家的男人,既是入贅,孫家財產的支配權實際上就仍然掌握在孫夫人手上,孫府的奴僕下人實際上都是仰夫人鼻息過活,夫人要偷人,他們睜隻眼閉隻眼那都算不會來事兒的,聰明些的還要在庚員外出現的時候給夫人和她的情夫通風報信打打掩護,那才是有前途的好家丁。

  當然,這事是萬萬不能擺到檯面上來說的,真碰到那場合只要咳嗽一聲,高聲說句話兒,或者找個理由拖住員外就行了,夫人心知肚明,自會許你好處,若是很直接地在夫人面前擺出一副你的事情我全知道的嘴臉,那就悲劇了。

  這一瞬間,夏潯便想通了庚員外的神氣為什麼那麼古怪,坐堂郎中的眼神為什麼那麼詭異、庚父為什麼含沙射影,跛足家丁看自己的目光為什麼若有深意……,一切的一切,謎底只有一個:楊旭與孫夫人有私情。

  這事瞞得了外人,卻瞞不過孫府的人,只是由於孫夫人的大權獨攬,不止孫府上下要仰她鼻息過活,就算是庚氏父子也不例外,所以只能忍氣吞聲。難怪張十三不明詳情,他是楊旭的貼身伴當,額頭上貼了楊旭的標籤,誰那麼不開眼,去他面前說他主人的醜事?

  被這風情萬種的美人兒撩撥著,夏潯心中也不免心猿意馬、蠢蠢欲動,他是個很健壯的男人,兩性方面的自我約束也不是極為苛刻。他並不介意同美麗的女人發生一段露水姻緣,事實上他在做臥底的時候,同那些毒販出入聲色娛樂場所時,就在警方的默許下假戲真作過,但他絕不是一個色令智昏的男人。

  為了小頭丟了大頭,這筆買賣劃不來,再說遊戲風塵雖無傷大雅,孫夫人卻是羅敷有夫,若與她發生苟且,那就違背他的良知了。可他現在扮的是早與孫夫人有染的楊文軒,要如何擺脫她的糾纏?

  正猶豫間,孫夫人已春情難捺地把他拉向小書房,嬌滴滴地道:「冤家,還不來快活一番,要人家替你寬衣解帶麼?」

  夏潯把牙一咬,正要推開她,找些義正辭嚴的理由為「自己」結束與她的這段荒唐之戀,廳外忽地傳來一個孫府家人的聲音:「楊公子,貴府家人來我府上報訊,說貴府有要緊的事情,請公子馬上回去。」

  夏潯大喜,連忙從孫夫人身旁滑開,高聲應道:「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說著向孫夫人如釋重負地道:「小弟家中本約了人商量事情,不想……,我得告辭了。」

  孫夫人雖大失所望,神態舉止卻迅速恢復了雍容典雅,她放開夏潯,鎮靜地掠了掠鬢邊凌亂的發絲,隨他走向廳外,一到廳口便站定身子,神情恬淡,微微福身,說道:「公子慢走,妾身不遠送了。小蘭,送一送楊公子。」

  看她此刻舉止神情,誰會相信她方才的百般嫵媚?

  候在廊下的一個丫環,就是孫夫人的貼身丫頭小蘭,本來規規矩矩站在壁角兒,一聽忙答應一聲,上前引了夏潯便向外走,二人剛剛一出院子,孫夫人的臉色便陰沉下來,黎大隱不知從何處突然鑽了出來,拖著殘腿緩緩挪到她的身邊,低聲問道:「小姐,可看出了端倪?」

  孫夫人臉上陰晴不定,久久沒有說話,黎大隱不敢催促,只在一旁垂手而立,偶爾閃目望向院外夏潯離去的地方,目中殺氣隱隱……

  ※※※※※※※※※※※※※※※※※※※※※※※※※※※※※

  一個嫵媚如春花絢爛、成熟似水蜜桃兒似的美人向你**,對男人來說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吧?夏潯本來是這麼想的,卻從沒想過有一天這樣難得的豔遇會讓他膽顫心驚。他心有餘悸地隨著丫環小蘭向外疾走,堪堪走過花園兒的時候,就聽一個少女聲音遠遠喚道:「楊公子。」

  夏潯聞聲止步,扭頭看去,只見娉娉婷婷一個少女,身著一襲翠衣,俏生生地立在側廂院落的月亮門下,手中握著一卷書,向他歡快地招手,笑靨如花,十分動人。

  夏潯驚魂未定地想:「這又是哪個?」

  遲疑間,丫環小蘭已欠身施禮道:「小姐。」

  夏潯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孫妙弋,生春堂的大小姐了。」

  少女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向小蘭擺擺手,小蘭便退到了一邊。少女走到夏潯面前,素白如玉的手掌向他面前一伸,嫣然笑道:「楊公子好久不來我家,今天總算被我逮到了呢,公子答應借與奴家的話本兒呢?」

  夏潯愕然道:「什麼話本兒?」

  妙弋嗔道:「楊公子答應要把關漢卿的話本兒《杜蕊娘智賞金線池》借奴家一閱的,怎麼自己反忘個乾乾淨淨?言之所以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為言?虧你楊公子還是個有功名的讀書人呢,當真不是信人。」

  夏潯暗暗舒了口氣,打個哈哈道:「喔,抱歉的很,今日我本是要往別處去,路上巧遇令尊,這才過府一敘,隨身怎會帶著話本兒呢,哈哈,這樣吧,下次登門造訪的時候,我一定把那話本兒帶來,借與小姐一閱。」

  孫妙弋道:「那好吧,人家便信你一次,若再失言,小心食言而肥。喏,給你。」

  夏潯奇道:「這又是什麼?」

  孫妙弋道:「你向奴家借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啊,人家可不像你,聽說你到了我家,馬上便取了來,巴巴兒的給你送來,這可是奴家親手謄抄的話本兒,珍惜的很,你莫要給涂污了。」

  「奶奶的,這楊文軒還是個有小資情調的浪蕩子!」

  夏潯摸摸鼻子,苦笑著去接話本兒,誰料甫一觸及話本兒,便覺一隻細細長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裡輕輕一勾,夏潯一怔抬頭,就見孫大小姐眸中狡黠的神彩一閃,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見的細微聲音匆匆說道:「後天未時二刻,玉皇廟蠶神娘娘殿相見。」

  「啊?!」夏潯風中凌亂,當場石化。

  孫妙弋向他羞喜地一瞥,抽回手去,揚聲道:「公子可不要忘記答應了人家的事啊。」

  「楊旭啊,你倒底造了什麼孽!」夏潯欲哭無淚地望著姑娘離去的背影!

  ※※※※※※※※※※※※※※※※※※※※※※※※※※※※※※※

  夏潯逃也似的離開孫府,一直到了大街上,才長長出了口氣,定定神向彭梓祺問道:「府中出了什麼事?」

  彭梓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我怎知道你們家裡出了什麼狗屁倒灶的事!」

  夏潯一呆:「你不是說……」

  彭姑娘冷哼道:「我只是聽說庚員外酩酊大醉,估量你又要幹什麼喪天良的事兒,隨便找個藉口叫你出來!楊旭,你好歹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人,能不能少幹缺德事兒?」

  夏潯遲疑地道:「我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你自己心裡有數!舉頭三尺有青天,人可欺,天不可欺!你有財有勢、有名有貌,你想要什麼得不到?何必盡幹些違背天理人倫的事情。」

  夏潯有些恍然:「難道楊旭的事情她竟然知道?」

  他遲疑地問道:「你是說……」

  彭梓祺板著俏臉道:「我不想說,髒了我的嘴!」

  夏潯忽然笑了,向她長長一揖,感激涕零地道:「在下知昨日之非,悟今日之是,已然痛改前非了。」

  彭梓祺冷笑道:「哦?狗也改得了吃屎麼!」

  夏潯攤攤手,無奈地道:「浪子回頭金不換麼,你說是不是?」

  「呸!」彭姑娘調頭就走。

  夏潯抹了把臉,鬱悶地跟了上去。

  ※※※※※※※※※※※※※※※※※※※※※※※※※※

  孫府一行,夏潯並沒有查清庚員外的底細,反倒發現了楊旭和孫府錯綜複雜的關係。這一來庚員外的嫌疑進一步加重了,還有比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更大的怨恨嗎?這無疑是一個能逼迫良民幹出買兇殺人勾當的強大理由。儘管心中百般不願再和孫府的人有任何瓜葛,可是為了探察真相,他必須得繼續虛與委蛇。

  只是這樣的來往,似乎比和張十三、馮總旗的來往更加叫人頭痛,想起妙弋姑娘與他約定的玉皇廟之會,夏潯就一身不自在。可他現在沒有時間繼續考慮這些事情了,因為齊王大壽之期已經到了,他得先去應付這個難纏的人物。

  齊王大壽,夏潯備了一份厚禮。做大生意的都要有強硬的後台,漫說楊家替齊王打理著生意,從中撈得了不少好處,就算是只為維繫與齊王的這層關係,也值得他奉以厚禮。

  四個家僕抬著那扇從「富安居」買來的屏風跟在他的車後,這扇屏風金絲楠木為座,上有鑽牙,用上好絲綢繪就「貓兒撲蝶圖」的壽屏,「貓」與「耄」(七十歲老人)同,「蝶」與「耋」(八十歲老人)同,寓意不凡,既不失華貴,又不顯奢侈,用料名貴,畫意吉祥,正宜給長輩尊者賀壽之用。

  還有家丁捧著從「盛世慶寶」買回來的那個碧玉壽桃兒,那桃兒上紅下白,再往下是翠瑩瑩的桃葉兒,看來栩栩如生。要是這桃兒紅、白、綠三個部分是一塊整玉雕琢出來的,那便是曠世之寶了,且不說可遇而不可求,就算世上真有這等寶物,傾盡他萬貫家俬也是買不起的。

  這個玉壽桃兒三個顏色的部分是各取一方美玉,使能工巧匠雕刻完成後用上等的魚膠粘合而成,因為打摩製作的技巧極其高明,那微微的痕跡並不易察覺,用這樣一件別出心裁的玉桃兒呈給齊王,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一件好東西。

  此外就是真金白銀了,粗略算下來,他這份壽禮的總價值大約值一千五百貫,這可是一份相當厚重的禮物了,換作其他士紳商賈,雖說是為齊王爺這樣的貴人祝壽,也不會大方到拿出一份價值一千五百貫的壽禮來。

  今天齊王大壽,京中派來了賀使,各路藩王派來了賀使,青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來了,布政使大人和都指揮使大人昨天就帶了屬官從吏自濟南府趕來,暫住在知府衙門,都為了今日齊王壽宴。這時候各路賀客紛紛上路,越到西城越顯擁擠。

  齊王府就建在青州西城的龍興寺舊址上,其規模比原來的龍興寺大不了多少,和燕王朱棣那座以元朝皇宮為基礎建造的王府比起來實有天壤之別,難怪他自打見識過了燕王府的氣派,就怎麼也看不上自己的王府,想盡心思要重建一座。

  夏潯攜帶禮物趕到齊王府的時候,只見門前車水馬龍,賀壽者摩肩接踵,進進出出熱鬧非凡。那進的自然是賀壽的,這樣的人物有當地在任和已卸任的高官、有地方名流、豪紳巨賈,還有各地藩王的使者、朝廷遣派的使臣等等,那出的就是只有資格送禮,但是沒有資格留下喝杯水酒的官員和士紳了。

  夏潯到了王府,門口自有禮官接迎,夏潯的禮單一送上去,那禮官便吃了一驚,抬頭看看後邊紅綢蓋著的漆盤,還有那披紅掛綵的一扇屏風,再加上一隻裝寶鈔的小匣子,那禮官擱下筆,對一個奔走使喚的小黃門低低耳語幾句,那小黃門立即飛奔而去。

  片刻功夫,一位穿著嶄新太監服,白面無鬚的中年人便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這人是王府承奉司的右承奉舒桐,正七品的宦官,接待一些知府衙門的官員憑他這身份也足夠了,卻來迎接他一個只有諸生功名的紳士,彭梓祺不禁有些驚訝地瞥了夏潯一眼,實沒想到這個好色無行的小子在王府裡居然這麼有面子。

  明初的宦官雖有品秩、有薪俸,卻沒有什麼地位,這些宦官們都安份的很,並不敢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一見夏潯,舒公公便先向他打聲招呼,和氣地笑道:「楊公子來啦,這前殿裡雜亂的很,公子是貴賓,請隨咱家到偏殿裡就坐。」

  彭梓祺舉步就要跟進,正好見識見識王府模樣,不想舒公公卻伸手攔住,笑吟吟地道:「對不住,公子的下人,可不能進來。」

  彭梓祺柳眉一剔,狠狠地瞪了夏潯一眼。夏軒整日被她跟著,難得有點個人空間,聽舒公公一說,夏潯求之不得,連忙答應一聲,對彭梓祺道:「小期呀,你帶府上的家丁下人,找個陰涼地兒候著吧,本公子飲了酒自來尋你們。」說完也不看她臉色,便隨著舒公公走了進去。

  諸王體制,降天子一等。

  也就是說,王爺的儀仗排場,只比皇帝略遜一籌。齊王爺的壽宴之聲勢浩大、氣勢恢宏可想而知。王府典膳所負責壽宴的飲食,典儀所負責整個祝壽宴會的禮製程序,工正所負責整個王府披紅掛綵、裝飾打扮方面的事情,儀衛司則負責王府內外的安全警衛工作。

  此外還有司冠、司衣、司佩、司履、引禮舍人以及小太監、小宮女們穿梭往來,整個壽宴辦得紅紅火火,楊文軒被引進第二層院落的一處偏殿,這裡也安排了十幾桌酒宴,卻只有與王府關係比較密切的各界人士才有資格被延請於此。

  這些人中自然有不少是認得楊文軒的,所以夏潯十分謹慎,在他小心應付之下,一席酒吃下來到沒出什麼亂子。夏潯隨意應付著熟人,菜多吃,酒少喝,只顧填飽肚子,吃著吃著,他忽然發現殿中吃壽宴的人越來越少,放下筷子一看,只見剩下不多的人也在交頭接耳,神色詭秘,緊接著便紛紛起身告辭。

  夏潯不禁心生疑惑:「又他娘的出什麼事了?」
huro 發表於 2011-6-9 12:22
第028章 齊王壽


  夏潯側耳傾聽,隱約聽見什麼「掀了桌子啦」、「快走快走……」「布政使大人淋了一身酒菜」、「廢話,……還被扇了耳光呢……」、「走走走……」

  夏潯狐疑地左看右著,一個與他方才打過招呼的青州士紳從他身邊匆匆過去,小聲丟下一句話:「王爺惱了,掀了壽宴,快走啊……」

  「啊,杜兄……」

  夏潯剛想問個明白,那位杜兄已匆匆走了出去,夏潯略一轉念,忽地想起馮總旗說過的話,不由暗道:「不會吧?這齊王性情如此火爆?莫非他一聽說戶部停了他的建府錢款,竟然當著欽差賀使的面大鬧壽宴?」

  夏潯還真猜對了,只不過他沒想到齊王不止是當著欽差使節的面大鬧壽宴,而且還老實不客氣地給了那位賀壽欽差一個大嘴巴。

  明初這些位王爺,大多是在朱元璋還沒登基稱帝時就已長大成人的,他們老爹當時還在南征北戰打天下,還沒敢指望自己就是真命天子,所以也沒有什麼太傅耳提面命,諄諄教誨他的兒子們君臣之禮、朝廷體制,頂多請個教書先生教他們讀讀書、寫寫字。所以這些皇子裡面肯認真讀書、循規蹈矩的老實孩子當然有,但是大部分都野慣了。

  等到朱元璋一登基,他們馬上就成了親王,對其中一些親王來說,他爹就是他爹,皇帝那是對外人的稱呼,家就是國,國就是家,發起脾氣來哪管你是不是皇帝派來的什麼狗屁欽差,不就是我爹派來給我送生日禮物的跑腿夥計嗎?打就打了,又算得了甚麼。

  齊王這一大鬧壽宴,各路官員士紳一個個唬得心驚肉跳,倉惶走避,京裡來的那位平岳陽平公公,臉上頂著齊王賞的一座五指山羞憤難當,卻又不敢頂嘴,只得怏怏告辭,壽宴不歡而散,各路藩王的賀使卻大多幸災樂禍,只是冷眼旁觀,看他齊王爺如何收場。

  夏潯剛剛琢磨到可能是出於這個緣由,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偏殿裡已走得空空蕩蕩,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見此情形,夏潯心道:「得,都這模樣了,我也別吃什麼壽宴啦,趕緊走吧,別掃了那位齊王爺的風尾。」忙也站起來,匆匆往外就走。

  可他剛剛走下丹墀,迎面便走來那位承奉宦官舒公公,舒公公和顏悅色地向他問道:「公子這是要往哪裡去?」

  夏潯道:「喔,我看酒席已散,正要告辭離去。」

  舒公公苦笑一聲道:「公子不忙著走了,王爺想要見你,請公子隨咱家來。」

  夏潯暗暗叫苦:「這麼快?這位王爺還真是個急性子。」

  無奈之下,夏潯只好硬著頭皮跟在舒公公後面,兩個人轉朱閣、繞綺戶,不一會兒,來到一座歇山頂、兩層簷的殿宇前。這地方山水花木,錯落有致。殿門正前方高聳一塊山石,左右碧水環繞,各架一座小橋,猶如二龍戲珠,夏潯跟著舒公公登上小橋,過了小橋,兩橋合為一道門戶,過了這道門,就是「安善堂」。

  舒公公引著夏潯進了安善堂,這殿中極為寬敞,內部利用板壁、碧沙櫥、帳幔和各種形式的花罩、飛罩、博古架隔出大小不一的空間,既不顯空曠,又不失雍容。天花、彩畫、匾聯、壁藏、字畫、燈具、幡幢、爐鼎等點綴其間,氣派法度油然而生。

  舒公公低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咱家去稟報王爺。」

  片刻功夫,就聽裡邊一個男人的聲音粗聲大氣地喝道:「滾你的蛋,娘娘們們的是不是男人!來了就帶進來,哪來那許多混賬規矩?」

  舒公公連滾帶爬地跑出來,高聲道:「王爺傳見!」隨即湊到跟前,壓低嗓音囑咐道:「王爺正在氣頭上,頭又開始作痛了,你小心說話。」

  夏潯點點頭,向舒公公道了謝,舉步朝內殿走去,一進殿門,未及細看,夏潯便搶前兩步,拜倒在地,高聲道:「門下楊旭,見過王爺。」

  諸王體制降天子一等,對臣子們仍然屬於君臣之禮,就算是當朝一品,見了王爺也得行跪拜禮,夏潯豈能例外。他這套禮節是隨張十三練熟了的,如何行禮、如何說話,早已爛熟於心,動作展開,行雲流水,那男子聲音又不耐煩地道:「免了免了,起來說話。」

  「謝王爺。」

  夏潯挺身站起,這才看清羅漢床上斜躺一人,旁邊一個白鬍子老頭兒半個屁股挨在床沿上,正給齊王針灸。齊王頭上明晃晃的插著全是細針,看著有些嚇人。

  夏潯心道:「這位就是齊王爺了?難怪他暴燥蠻橫,除了身為皇子貴胄,一向肆無忌憚之外,只怕他的頭疼病也是一個原因。」

  由於張十三無緣得進王府,沒有見過齊王模樣,所以不曾給他繪過畫像,這還是夏潯頭一回見到齊王。只見這位齊王三十歲上下,廣額濃眉,直鼻口闊,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朱元璋的兒子大多相貌堂堂,很少有歪瓜裂棗的,本來嘛,老爹雖稱不上美男子,卻也英朗不凡,他們的娘又個個都是美女,這些合成品的親王又怎能長得差了。

  至於後世民間盛傳的朱元璋像,凸額頭、凸下巴,滿臉麻子奇醜無比,簡直像個類人生物,那不過是清人故意醜化明朝開國皇帝罷了。那些畫像根本不是明朝時候傳下來的,明朝時候敢到朱元璋孝陵前打豬草都會被逮起來,試想誰家會吃飽了沒事幹,冒著絕大風險,藏一幅與官方標準像截然不同的朱元璋畫像,一藏三百年,算準了會有大清似的到時拿出來獻寶?

  再說清朝時候突然冒出來的那些朱元璋畫像,畫上的朱元璋穿的龍袍戴的龍冠居然是秦漢時期的樣式,其可信性可想而知。想那朱元璋若真是這麼醜,自濠州起事的義軍領袖郭子興也不會把愛女嫁給他這麼一個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的窮和尚了,這天下後來也就未必輪到他來做皇帝。

  再者說朱元璋二十四個兒子,那麼多的「龍種」就沒一個符合那副外星人畫像的,難道他那麼多兒子就沒一個繼承老子的古怪基因?由此更可證明那些畫像的荒唐虛假,倒是大明朝廷官方傳下來的太祖畫像,應該是真的,那是用來給朱家子孫後代頂禮膜拜的,還能畫得不像自己祖宗?

  不過這位齊王爺雖然相貌堂堂,打扮可就不太講究了,他大概是換了衣服,身上穿著一襲鬆軟肥大的月白色燕居常服,帶子鬆鬆地繫著,半袒著有護心毛的結實胸腹,眉頭微蹙,很有幾分江湖豪傑的氣派,卻沒有一點皇室貴胄的雍容。

  那太醫施完了針,退到一邊恭恭敬敬作一個揖,齊王揮揮手,太醫便趕緊溜之大吉,退到外殿候著去了,齊王朱榑問道:「楊旭啊,本王叫你來,是想問問你,用什麼法子,可以為本王盡快賺到大筆的錢財?」

  夏潯小心地應道:「王爺,您的那些店舖,生意都很好,尤其是在王爺關照下開闢的海外航線,每年往朝鮮、呂宋走兩趟船,賺來的錢……」

  夏潯還沒說完,齊王朱榑便道:「這些不行,太慢了,孤要馬上籌集一筆錢,足以支撐修建王府所需的錢。」

  夏潯訝然道:「王爺,咱們建府的錢夠用啊,王爺每年的俸祿,加上店舖的收入,再加朝廷撥付,足以支撐……」

  「夠個屁!」

  齊王怒不可遏地跳起來,頭上的銀針一枝枝搖晃著,齊王痛得哎喲一聲扶住了頭,舒公公趕緊上前攙扶,大驚小怪地道:「王爺息怒,王爺息怒,王爺小心身體……」

  齊王一把推開他,怒氣衝衝地道:「你知道本王需要多少錢?是足夠支付整個王府修建的費用!戶部的錢一時半會兒撥不下來,孤的王府剛剛在建,難道就這麼晾在那兒?孤丟不起這個人!」

  夏潯不能表現出自己已經知道真相的樣子,只是一臉詫異,承奉太監舒公公湊近了些,細聲細氣地給他解釋:「是這樣的,王爺本來向皇上請旨,新建王府由朝廷承擔三分之二,結果……」

  朱榑咆哮道:「結果,王府剛剛開建,戶部就他娘的說沒錢了,這不是坑人嗎?怎麼就沒錢了!怎麼就沒錢了!別人的事都急,就本王的事不急?」

  他怒不可遏地踱著步子,一頭銀針搖搖晃晃:「今年二月,十七弟(寧王朱權)上奏父皇,說騎兵巡塞時發現有胡人脫輻遺於道上,擔心有寇邊之患。父皇敕令四哥(燕王朱棣)挑選精卒壯馬抵達大寧、全寧一線,沿河巡視胡騎所在,伺機出擊。

  又命五哥(周王朱橚)派河南都司的精銳兵往北平塞口一帶巡邏防禦。而本王則奉諭集結山東都司以及徐州、邳州各地兵馬,以為策應。本王的大隊兵馬集結在那兒,錢跟流水似的花出去了,可是本王的大軍卻遲遲得不到調令。

  結果怎麼著?原來四哥揮軍北上,在徹徹兒一場大戰,生擒胡酋首領孛林帖木兒,又窮追不捨,掩殺至兀良哈禿城,大敗哈剌兀,已經得勝班師了。好了,四哥一個人就打得胡人丟盔卸甲,大出風頭了,那我呢?本王倒想問問,明明不需要調動那麼多的兵馬,兵部和五軍都督府那群白痴到底怎麼想的,為何如此大動干戈?

  本王的兵雖然沒去打仗,可是集結、調動、備戰,哪一處不花錢?四哥打了勝仗,犒賞三軍、激勵將校,還是得花錢,這一來朝廷本該撥給本王建王府的錢卻要押後了,老子招誰惹誰了……」

  這位王爺滿口粗話,江湖匪氣十足,全無半點王爺氣派,可他發起脾氣來那股子勁頭可挺嚇人,夏潯趁著他咻咻喘氣的當口兒,小心地插嘴道:「王爺,這個……是朝廷方面延誤了錢款撥付,就算施工放緩一些,本也沒有什麼的,王爺這座府邸蓋了還沒多少年,也不急著搬遷……」

  「放屁!」

  朱榑怒聲道:「當初諸王就藩時,因為四哥的王府是繼承的元朝皇城,規模、體制較諸王都要高上一籌,父皇特意下過一道旨意,向皇子們說明燕王府與眾不同事出有因,叫我們兄弟伙們不要去攀比燕王,本王死乞白賴地央求一番,父皇才准我重建王府的!」

  夏潯心道:「為了這麼一件事,朱元璋還要專門給兒子們寫信說明一下,這位以殘忍著稱的皇帝對自己的兒子還真是一位既耐心又體貼而且心細如髮,非常考慮他們感受的慈父呢。」

  朱榑道:「當日孤向父皇請旨重建齊王府,雖說打著王府人口眾多,而府邸狹小,不堪居住的由頭,其實不只是父皇,就是我那些兄弟們,又有哪個不知我是嫌王府太過寒酸。如今朝廷撥款停了,就這麼臊眉搭眼地停工?本王丟不起那人!丟不起那人!」

  夏潯心中暗緊:「怎麼辦?難道真把馮總旗所授的坑人之計教給王爺?」

  如果可能,他絕不願意把馮總旗的三個辦法告訴王爺。他並不熟悉齊王的為人,雖說馮總旗再三保證,這三計聽來荒唐,看來大膽,但是以齊王的性情絕對會採用,夏潯卻覺得,只要腦筋不那麼蠢的人,就絕不會接受這樣的辦法,說不定齊王聽完了,馬上就會把他踢出去砍頭。

  即便齊王的腦袋讓驢踢了,真的接受這麼一個主意,他夏潯陷入如此之深,事後想抽身又談何容易?錦衣衛第一任指揮使毛驤、第二任指揮使蔣瓛是怎麼死的?是在胡惟庸案、藍玉案中被文官力量反撲而死的,堂堂指揮使尚且如此下場,就算馮總旗他們對他沒有包藏禍心,他也沒有好下場。

  一道鮮血從齊王頭髮裡流出來,沿著額頭流到了鼻樑上,齊王居然沒有發覺,舒公公嚇了一跳,連忙掏出手帕,湊上去道:「王爺,王爺,您流血了……」

  「嗯?」

  朱榑伸手一抹,一手的鮮血,登時成了大花臉,他滿不在乎地從承奉太監手中奪過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了兩下,伸手一指夏潯,厲聲道:「孤的王府絕不停工,你給本王想辦法!」
huro 發表於 2011-6-10 09:19
第029章 殺心再起

  
  齊王朱榑頤指氣使,完全是命令的口氣,根本不容夏潯推脫,夏潯不得不認真地想起辦法來。

  用什麼辦法可以迅速賺錢、賺大錢呢?要多到足以彌補朝廷撥款暫停造成的資金短缺,這是多麼龐大的一筆數額?除了偷和搶,還能有什麼好辦法?

  搞發明麼?沒有《專利保護法》的年代,想靠搞發明賺錢唯一的保障只有科技含量高到讓別人無法模仿,否則除非你搞個小作坊擱,雇三兩個知心人,放自己眼皮底下瞅著,一旦大規模生產就休想保密。娘希匹的,以這個時代的基礎條件有什麼發明是我搞得出來,而且能讓人打破了頭的搶著買啊?歷史上在這個時期什麼行業能發大財啊?我想想,我想想……

  夏潯急得腦門上沁出了汗水,想了半天,才依稀記起這個時代發大財的似乎都是晉商和徽商,而他們之所以發了財,聚斂了大量的財富,是依據地利和朝廷政策來販鹽、運輸、搞票號,說到底就是嗅覺靈敏,佔了政策市的便宜。可我要有本事讓朱元璋為我調整國家政策,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再說,就算是那些富可敵國的晉商、徽商,也是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積累了那麼多財富啊,一夜暴富?除非老子中了彩票……

  等等!

  夏潯的眼睛亮了,彩票!對啊,還有比這來錢更快的嗎?這可是無本萬利,穩拿把掐的好生意啊!

  「你有辦法了?」齊王爺一看他的神情,立即追問道。

  夏潯興沖沖地道:「是,王爺,門下想了一個辦法,咱們可以搞彩票啊!」

  齊王爺皺皺眉道:「彩票?彩票是個什麼東西,你慢慢說。」

  齊王回到羅漢床上斜身躺下,舒公公趕上兩步,給他墊高了身子,夏潯把彩票的原理和經營方式向齊王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齊王聽了冷哼一聲,不屑一顧地道:「本王還當是什麼絕妙主意,不就是『拈鬮射利』嗎?不行,這個法子絕對不行。」

  夏潯茫然道:「什麼拈鬮射利?」

  舒公公奇道:「不會吧?公子沒聽說過『拈鬮射利』?那麼這法子真是公子自己想出來的?要是這樣,公子倒真是急智之才。」

  他回頭看看齊王,見齊王沒有反對,便對夏潯仔細地介紹了一番,夏潯聽了不禁大汗,他還以為自己靈機一動抄來一個後世盛行的圈錢之法,從此就可以成為世界彩票之父了,沒想到古人並不傻,敢情早在元朝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玩過彩票了。

  元朝時候,僧尼道士們搞過彩票,不過那時候的名字不叫彩票,叫「拈鬮射利」。寺院要建造殿堂塔院等大型建築時需要大量資金,就有聰明的出家人發明了「彩票」,他們事先準備幾十件極具誘惑力的貴重物品當綵頭,委託有權有勢的護法施主銷售做了記號的簽籌,然後公開抽獎,這種法子曾經風行一時。

  可是這種東西從本質上來說仍然是賭,就算是對漢人傳統、儒家文化繼承的並不徹底的蒙元政府也承受不了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強烈譴責,最終以涉嫌賭博的名義終止了這項活動,朱元璋這位上古宗法制度、禮法制度的堅定擁護者,最痛恨的就是不勞而獲,就連一般的賭博活動都在他堅決的打擊範圍之內,你在大明朝搞「彩票」?真是不知死字怎麼寫。

  而且發行彩票被統治階層堅決制止的最主要原因是:一旦搞彩票,你就難以禁止成千上萬人的大型集會。而如此規模龐大的群眾集會太危險了,這是任何封建社會所不允許的,齊王否決這個辦法,主要原因也正在於此。風憲官的彈劾、朝野的譴責,他可以不在乎,真要有事也有王府長史頂著,王府長史職同王相,實際上就是王爺犯罪的替罪羊,專業背黑鍋的。

  可是謀反的罪名除外!王爺自己謀反,或者因為他的過錯促成了別人謀反,那就是不可饒恕的罪責了,就算他是皇子,也要承擔主要責任。

  齊王的臉色刷地一下沉下來,不悅地道:「夏潯,孤王看你精明,才將大事相托,如今你就只能想出這個一個拾人牙慧的好辦法?」

  夏潯嘆了口氣,只好硬著頭皮把馮總旗所說的第二個辦法說了出來,他留了個心眼,在他想來,三個辦法中,這個辦法是危害最小的,而且齊王如果不採用,頂多被他斥罵一聲荒唐,還不致於讓齊王大怒,一腳把他踢出殿去。

  齊王朱榑聽了之後微微側了身,輕輕拍著膝蓋,開始沉思起來。

  夏潯暗暗納罕:「奇怪,他怎麼一點不惱?」

  朱榑沉吟片刻,舉起的手掌一停,忽地往空中一揮,斷然道:「好辦法,就這麼幹!」

  夏潯一愣,朱榑反而奇道:「怎麼?有什麼問題?」

  夏潯忙道:「哦,沒……沒什麼問題。」

  齊王微笑道:「這個辦法倒是使得。」

  他下了床榻,緩緩踱著步子,撫鬚道:「販賣獸筋、牛皮、生熟鐵,應該會獲利頗非,不過……還是慢啊,至少兩個月內難見盈利,不能解本王眼下之渴,這個法子可以用,但是還得想個解決眼前難處的法子,來錢更快的法子,你還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他若只是諮詢,夏潯便要搖頭說無了,問題是齊王目光灼灼,話雖似在問詢,臉上的神情卻已擺明了「沒辦法你就去想,總之,一客不煩二主,你必須給我解決」的無賴德性,夏潯一咬牙,只好又把馮總旗所教的擴建王府、藉以斂財的法子說了出來,心道:「如此擾民,巧立名目地敲榨地方,敗壞王府聲譽,這回王爺總該勃然大怒了吧?」

  不想齊王聽了之後竟立即放聲大笑,喜不自禁地誇獎道:「妙啊!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哈哈,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這個法子妙之極矣!」

  夏潯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定定神,小心提醒道:「王爺,這個法子,固然可以充盈王府庫廩,又可解決眼下急需,不過……擴建王府,圈佔民居,必然民怨沸騰,於王爺的賢名大大的不利啊。」

  他看看齊王臉色,又道:「而販賣牛皮、獸筋和生鐵,更為國法所不容,一旦被風憲官們偵知,恐怕對王爺大大不利。這些法子雖能生利,是否可行,門下覺得卻是大有商榷的餘地……」

  「噯,有什麼不可行的。」

  齊王朱榑不以為然:「這天下是我朱家的,這青州府是父皇賜予孤的藩國,這裡的山川河流、萬千黎民,都是屬於孤的,孤王要他們表表孝心,有什麼不可以?那些官吏富紳都是有家有業有恆產的,孤要他們孝敬一二,他們還敢造反?」

  齊王振振有辭地道:「再說販運牛皮獸筋、生鐵熟鐵,朝廷有管制,是怕有人採買此物鑄兵造反,孤會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嗎?孤賺了錢,還不是要用在地方上?孤採買石料、木料、油漆、磚瓦不花錢麼?孤要僱傭匠人工人難道不花錢麼?取之於地方,用之於地方,有什麼不得了的。你想的法子很好,就這麼辦了。」

  夏潯聽了哭笑不得,他還以為王爺不知其中利害,因此點撥一下,誰知齊王並不是不知其中利害,而是驕縱枉法,根本不在乎其中的利害。在齊王眼裡,國就是家,家就是國,天下既然是他們家的,他想用什麼、想怎麼用,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什麼律法,那是給臣民們設立的,管他屁事。

  也是夏潯不知道其他藩王都幹過些什麼行徑,才會錯估了齊王的覺悟。谷王朱橞奪民田,侵公稅,殺無辜,藏匿亡命,長史虞廷勸諫,馬上被他找個罪名給殺了,驕橫之極;晉王朱有一天閒來無事,竟然以軍馬包圍一個村落,屠無罪百姓二百餘家,還常飼惡犬,以齧人為樂,根本就是一個變態;岷王朱楩殺戮吏民,擅收諸司印信,明目張膽。比起這幾位兄弟的所作所為,齊王朱榑還算是好的。

  其實龍生九子,各各不同,也不能說朱元璋的這些兒子個個混蛋。比如燕王、寧王,守土戍邊,於百姓卻秋毫無犯,在藩國極愛百姓愛戴;蜀王朱椿,人稱蜀秀才,孝友慈祥,謙謙君子,不但從無擾民之舉,得知藩國內有學子家境貧困時,他還會拿出自己的俸祿救濟他們;又比如慶王朱栴天性英敏,勤奮好學,不但寫的一手好書法,還大力宏揚文化,在藩國內蒐集整理,出版了多部典志文章;而周王朱橚也是一位賢王,對治下百姓十分愛護,現在他正召集人手,重嘗百草,準備把所有可以食用的野生植物整理成書,以濟世人,一旦成書,這將成為中國植物學發展史上的一本巨著。

  可惜,齊王朱榑雖沒那幾位混蛋王爺跋扈,卻也絕對不是一位賢王,道德、律法都不能約束他,他之所以沒有大惡,只是既沒有那無故殺人的兄弟王爺心理變態,也沒有需要他去為惡的因素罷了,如今他這位藩王被錢難住了,欣然接受夏潯所獻的計策,自然在情理之中。

  錦衣衛對這位王爺,可謂瞭解的十分透澈,每一步計劃中齊王朱榑應有的反應,都已在他們的推算判斷之下,夏潯所扮演的,只是一個把他引上斷頭台的角色罷了。

  夏潯見齊王如此喜歡「納諫」,開金礦的建議可是無論如何不敢再提了,開採金礦,必建護礦隊伍,這事可大可小,如果朱元璋繼續在位還沒什麼,若換了建文上台,這就是送上門的造反罪名啊。幸好齊王正沉浸在難題得以解決的喜悅之中,也沒胃口大開,繼續徵詢更多如何撈錢的損招。

  齊王興沖沖地對舒公公吩咐道:「小舒子,告訴工正所,立即擴建王府新址,圈地內的百姓人家,統統擇地另建新居。讓工正所的人私下透露出去,如果有想不拆房子的,嘿嘿……」

  舒公公心領神會,微笑道:「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夏潯見縫插針,連忙向齊王告辭,齊王扭頭道:「你去吧,哦,對了!關於購銷牛皮獸筋,生熟鐵料的事,你要馬上著手,從何處購進,銷往何處,盡快拿出個章程來,需要本王出面的地方,你告訴小舒子一聲便是。」

  「是,門下告退。」

  夏潯匆匆離開王府,到外面會齊了女保鏢彭姑娘和幾個家人,立即趕回了府中,隨即便召肖管事捧了大堆的帳冊到他書房,兩個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陣,肖管事便施施然地離去了,卻把一大堆帳冊都丟在了夏潯的書房裡。

  當天傍晚,馮檢校再次登門,夏潯急忙出迎,二人和和氣氣地踏進書房,房門一關,馮西輝的臉馬上沉下來了,開門見山地喝問道:「本官對你面授三計,為何不在齊王面前合盤托出?」

  夏潯呆道:「大人是說什麼?」

  馮西輝目泛凶光,冷冷地道:「你為何自作聰明,獻什麼『拈鬮射利』之計?卻不直接說出我教你的三個辦法?」

  夏潯暗自一驚:「他們在王府裡果然有耳目,幸虧我未雨綢繆。」

  仔細想想,當時侍候在殿裡的除了舒公公之外還有七八個小黃門,舒公公是替齊王理財的人,如果他是馮西輝一黨,那就用不著夏潯獻計了,完全可以籍他之口說出這些辦法,所以此人可以排除在外,那麼這個耳目就一定在那七八個小黃門當中了,這個人地位有限,受馮西輝收買後,只能起些通風報信的作用。」

  心裡暗暗分析著,夏潯對馮西輝說道:「大人恕罪,小人並非想要自作主張。只是擔心直接獻上大人的辦法,會引起王爺的懷疑,那『拈鬮射利』一旦舉行,參與的人成千上萬,聲勢浩大,想瞞也瞞不住人,齊王爺不可能接受這個建議的。」

  馮西輝神色稍緩,說道:「哼,你也懂得用計?以後不可再賣弄自己的小聰明……,釣魚不是這樣釣的。就算你是為了小心從事,為何那開礦採金之計你不曾獻上,這又有什麼理由?」

  「這個麼……」

  夏潯稍一猶豫,馮西輝的雙目已冷冷地眯起,兩道冷芒凝聚如線,森然瞪向他,夏潯瑟縮了一下,膽怯道:「大人恕罪,小人……小人只是……」

  「只是什麼?」

  馮西輝負手逼近一步,夏潯倉惶退了兩步,後腰撞在書案上,書案上歪歪斜斜地摞著的一堆賬本吃他一撞「嘩啦」一下倒下來,夏潯期期艾艾地解釋道:「小人……小人是想,那販鐵器牛皮獸筋的生意獲利雖厚,終……終不及開礦採金。

  兩計若一起獻上,小人必被安排販運鐵器獸皮,我的人不在青州,錢也要支用大半,那麼……那麼開礦採金時我能入的股份就少了,好處……好處不免要被別人家佔去,所以……所以我沒有馬上獻上此計,回來後就讓肖管事給小人盤了盤賬,看看能挪出多少活錢,想著先攢出了本錢,再……再……」

  馮西輝看看那倒落下來的一摞賬本,眸中的殺氣立即消失了,原來如此,這就說得通了。轉念再想,如果夏潯真能在開礦採金上佔個大頭,賺到更多的錢,最後還不是要給自己做了嫁衣?馮西輝馬上轉怒為喜,滿面春風地道:「嗯,你倒懂得抓住機會,好吧,你想從中撈些好處也未為不可,不過你要盡快籌措資金,時間不能太長,開礦採金的主意務必得盡快獻上去,否則,本官也不好對上面交待的。」

  「是是!」

  夏潯忙不迭答應下來,接著把齊王要他盡快聯繫貨源和買家的事向馮總旗交待了一遍,這些馮總旗當然已經知道了,因為計策並非出自馮總旗之手,他也不知道這些具體的門路,還要向那位神秘洞中人請教一番,因此聽他說完也不多問,只是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這些事情我會盡快安排,一俟有了眉目就通知你。」

  夏潯送他離開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看看馮總旗遠去的背影,再看看天邊彎月如鉤,夏潯心中的殺氣暗暗升騰:「馮總旗在王府中另有耳目,我想兩邊搪塞是不行的。他步步緊逼,迫我入彀,我若再不自救,悔之晚矣,馮總旗,當速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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