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 作者:月關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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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11-5-16 11:50: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5 5463091
m194007 發表於 2011-7-25 10:16
第一部 殺青州 第061章 驚人身價

   六個美人兒有的苗條、有的豐腴、有的柔媚、有的清純,風姿各異,各擅勝場,只一亮相,便看得眾人眼花繚亂,原本喧鬧不堪的大廳突然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屏著呼吸,貪婪地欣賞著她們各具特色的美麗。

    紫衣藤和其他女孩兒一樣,擺出最美麗的姿勢、露出最溫柔的笑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微微一掃,好象同每一個人都打了聲招呼,可她那雙眸子看向夏潯的時候,卻露出了一絲幽怨,雖然時間很短,卻足以讓夏潯看得清楚。

    夏潯微微一笑,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雖然不能一概而論,卻也是這一行當裡大多數人的真實寫照。他才不相信只見過一面,說過寥寥幾句話,眼前這個女子就把一顆芳心系在了他的身上,她的深情表演,只是讓夏潯覺得好笑。    不過,管她打著什麼主意呢,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夏潯和曹玉廣打了賭,用自己楊家作坊等幾處最賺錢的店鋪做賭注,和曹玉廣拼紫衣姑娘的初夜權,一場豪賭!但他根本就不想贏。

    雖說賭局並不是輸掉的人要把自己的產業無償地拱手奉上,而是盤點資產,再按市價加兩成轉讓,可是誰願意把自己下金蛋的雞讓給旁人?當時一聽這賭注之高,目中無人的曹公子也不禁大吃一驚,他是很有錢,也的確很有勢,可他如果敢這麼賭,把自己家的產業都輸掉的話,他老爹能打斷他的一雙腿。

    他老爹是山東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山東承宣佈政使司負責一省政務、山東都指揮使司負責一省軍事,山東提刑案察使司負責山東全省的刑獄、訟訴,論勢,在山東地面上當然是跺一腳四處亂顫的人物。論財,曹家也是有幾處產業的,可要他為了一個女人這麼賭……,他做不到。

    然而他剛一出現,就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這時要是慫了,真比殺了他還難受,丟不起這人啊。曹公子欲拒不能,欲應不敢,真是難為死了他。關鍵時刻,還是江之卿幫了他的忙。江之卿很想找回自己在楊旭手中丟掉的面子,更重要的是,他這次把遠房表哥從濟南請來,是有求於他。

    楊旭的財富能如此迅速地增長,雖然他儘量的隱藏真相,但是在商場上是沒有絕對的秘密的,諸多的跡象都表明,他有一個強硬的後台,諸多的線索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齊王府,只不過這層窗戶紙沒人敢去捅破罷了。

    江之卿也想攀上齊王這條線,以便飛黃騰達,卻苦無門路,想不到打聽來打聽去,卻聽說齊王的一位寵妃,正是自己遠房舅舅曹按察使的外甥女兒,也就是自己這位曹表兄的表妹。

    雖說這親戚關係七繞八繞的有點遠,可他使足了本錢,很快就和這位表兄打得火熱,最後還把他請來青州作客,到自己家做客的最終目的,當然是為他做說客。有這個原因在,他自然得竭盡全力地巴結,所以他一咬牙,拿出了自己的兩家綢緞莊做了賭注。

    曹玉廣本來正騎虎難下,卻見表弟這般義氣,便也一咬牙,硬著頭皮拿出自家名下一處皮貨莊的產業做了彩頭,雙方簽訂契約,畫了押,豪賭一場。

    一個老鴇走上台去,逐個介紹各位姑娘擅長的技藝,再就她的姿容特點誇讚一番,然後直到了最右側,想從最右側的這位姑娘開始。臺上的六位姑娘,紫姑娘是站在最左邊的,老鴇子已經知道她成了楊文軒和那位濟南來的曹公子志在必得的目標,其他人不可能再與他們競爭,今晚身價最高的姑娘也註定了是她,所以想把她放在最後一位,以便給今晚的梳櫳儀式制造一個輝煌的高潮。

    因此說道:“這一位呢,就是老身要介紹給各位老爺的最後一位,柳歆姑娘了,柳姑娘是江南水鄉女子,有飛燕之容,則天之貌,昭君之才,尤以一雙三寸金蓮最是誘人,諢號就叫“小腳柳”了。”

    這位柳姑娘生得嬌小玲瓏,粉嫩可愛,身著湖水綠的小衣,外罩淡粉色罩衣,精心梳理過的頭髮俏皮地梳成了一個微微上翹的心形髮髻,一張俏皮可愛的瓜子臉薄粉黛,嘴角還有一顆美人痣,攝魄勾魂。至於她那一雙特別出名的小腳兒,只在裙下露出那麼細細一寸的鞋尖,叫人欲看不得,那風情相貌,正是有資格與紫衣藤一較高下的三個姑娘之一。

    老鴇子手中蒲扇貼著柳小腳的細腰往翹臀上一劃,說道:“姑娘們的梳櫳之姿,起價均為二十貫,各位想做新郎倌兒的老爺們,可以開價了。”這個價倒也公道,是目前大明各大城阜給紅姑娘開苞的標準底價了,問題是,放眼整個大明,競爭到最後,可沒有一個紅姑娘的身價低於一百貫的。

    “紫衣藤,二十五貫!”

    眾人剛要喊價,二樓便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看老鴇那架勢,分明是先要推銷這位姿色身段皆屬上乘的小腳柳,搏一個開門紅,這人竟然迫不及待地喊起了紫姑娘的身價。

    眾人紛紛抬頭看去,竟然是坐在二樓的楊文軒。

    楊文軒看著廳中眾人仿佛逐臭之蠅,對這種仗著幾個臭錢把嫖女人當樂事的舉動很是反感,他只想快些做好自己的事,把產業輸個精光,方便他脫手走人,哪有閒情逸致看他們在這裡扯淡,故而直接喊出了紫衣藤的身價。

    這輸也是有技巧的,他不能直接喊個低價,然後認輸走人,那樣的話,齊王再蠢也知道有問題了,他只能在一個恰當的時候收手,但是不管怎麼做,今晚肯定會產生一個驚人的身價,或許是大明開國以來破記錄的超級身價,大出血那是一定的了,可是比起他要達到的目的,還是物超所值的。

    台下許多貴客本來就是看熱鬧來的,尤其是事先聽說了曹公子和楊公子對賭,對紫姑娘是志在必得,沒人願意和他們做無謂的爭鬥,早把紫姑娘放棄了,所以巴不得看他們兩人鬥個你死我活,一聽楊旭直接喊價了,這些人頓時興奮起來。

    前些年青州城曾有過一場類似的賭局,雙方也是由於意氣之爭,為了一件小事拿出家產對賭,最後“霽雲樓”的掌櫃董澤鋒輸了,把自己那家頗為賺錢的大酒樓三年的經營權輸給了他的酒肉朋友王彥稀,直到上個月期限到了,才把酒樓收回。

    僅這三年,王顏稀借雞生蛋,用董家的酒樓和廚子,給自己賺了四千五百貫巨利。想不到今晚有幸能再次目睹一場豪賭,而且賭注比昔年的“董王之爭”更加驚人,看客們瘋狂起來,拼命地叫著:“曹公子,人家出價了,是個爺們跟他拼呐。”

    “奶奶的,這個時候誰敢當縮頭烏龜,以後把腦袋藏褲襠裡再上街吧!”

    “江公子,曹公子,楊家少爺這是虛張聲勢啊,別叫他唬住了,上啊上啊。”

    “慫了不是?慫了不是?我就知道,他姓曹的濟南人不帶種,看看咱們青州楊公子那是何等氣概,呀呀個呸的!姓曹的,你也算個戴頭巾的漢子!”

    看客們奚落、嘲笑、鼓勵……,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拼命慫恿曹玉廣和楊文軒對賭,一身男裝打扮,混在人堆裡的彭大姑娘氣得七竅生煙,她真想拔腿就走,可是雙腿卻仍牢牢地釘在那兒,她想知道結果,如果楊文軒真的勝了,今夜留宿“鏡花水榭”,她回去收拾鋪蓋就走,管他這個敗類是死是活!

    曹玉廣雖也心中忐忑,可是一見對方這麼沉不住氣,居然迫不及待地叫價,他反而笑了:“看起來對方比自己還要緊張啊……”

    這樣想著,曹玉廣心頭大定,很沉穩地坐定,舉起茶盞,輕撥茶沫兒,淡定地道:“三十貫!”

    “轟!”眾人又一齊看向對面樓的楊家大少,桌椅板凳一陣響,等著他出價。夏潯剛要開口,忽然有一個長得人高馬大,方方正正一張大臉,牛眼稜稜,穿短褐系青頭巾的大漢跑進了夏潯的雅間,彭梓祺在樓下看見,不由一怔:“二愣子!他來幹什麼?”

    二愣子滿頭大汗地對夏潯低語幾句,夏潯臉色大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說甚麼?”

    “少爺,小荻……小荻不見了,到處都找遍了,王員外、趙郎中家的丫頭都說早就回去了,咱家的小狗也跑回來了,可是小荻哪兒都找不到。”    夏潯登時臉色鐵青,轉身就往外走,樓上樓下的客人登時一片譁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夏潯蹬蹬蹬跑下了樓梯,一個青樓管事茫茫然地迎上來問道:“楊公子,你這是……往哪兒去?”

    夏潯滿面焦灼,腳下不停,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本公子家中有事,告辭了。”

    “楊旭!”

    江之卿和曹玉廣都站起來,扶著欄桿探出了身子,曹玉廣大聲道:“賭局未定,你往哪去?”

    夏潯霍地止步,一旋身,抱拳一推,喝道:“我輸了!”說完轉身就走,一陣風兒地消失在大門口,滿堂男女人人愕然,相顧無語。

    因為賭局的一方楊旭臨時退場,而另一方的曹玉廣只有得到了紫衣藤姑娘才算贏了賭局,其他豪客都很明智地放棄了往裡邊瞎摻和,這一夜,一個驚人的梳櫳價在青州“鏡花水榭”誕生了:大明寶鈔三十貫!
m194007 發表於 2011-7-28 06:09
第一部 殺青州 第062章 只要點頭

“少爺……”

    一見夏潯,肖敬堂和妻子便抹著眼淚迎上來。

    夏潯額頭已沁出汗來,可還得強作鎮定,如果他也慌了,這一大家人可就六神無主了:“別急,肖叔,小荻不會有事的,快跟我說說,小荻是怎麼失蹤的?”

    肖管事噙淚道:“我剛剛打聽過,今兒傍晚,小荻和王員外家的丫頭夏荷還有趙郎中家的閨女抱著小狗在巷子裡玩,等到天黑,夏荷她們才和她分手,也就這麼會兒功夫,因為小荻她娘正好出門去尋她,撞見夏荷,問過了她的所在,去那裡尋她時,便已不見了蹤影。”

    肖家娘子泣不成聲地迎上來,跪倒在夏潯腳下,哭道:“少爺,少爺,您千萬想辦法找到小荻呀,我那丫頭要是落到歹人手裡,這一輩子可就完了呀,我的女兒呀,我那可憐的女兒呀……”

    肖敬堂一把扯過女人,喝道:愛十三娘,喝木木奶,看北京熱,做錦吧淫!“別哭了,讓少爺靜一靜。”

    夏潯思索良久不得,一抬眼,就見肖氏夫婦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便問道:“已經派了人手去找麼?”

    肖管事忙不迭點頭道:“已經打發了府中的家丁出去尋找了,知府衙門也報備了,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時彭梓祺也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進門她就從下人那裡聽說了經過,夏潯知道自己今晚去“鏡花水榭”的事令她很不滿,他出門前彭姑娘就閃開了,所以也沒問她從哪兒冒出來的,只道:“彭公子,小荻失蹤了,不曉得是不是人販子做的事,你有沒有辦法?”

    彭梓祺和小荻這個毫無機心的丫頭很對脾氣,聽說她失蹤了,愛十三娘,喝木木奶,看北京熱,做錦吧淫!彭樟棋也非常著急,立即道:“你們繼續找,我回家一趟,請家裡派人幫忙。”

    夏潯道:“現在天色已晚,你還來得及出城嗎?”

    彭梓祺道:“距閉城還有點時間,我騎馬去,或許來得及趕回。

    夏潯一聽,忙讓二愣子去給彭梓祺備馬,片刻之後,彭梓祺翻身上馬,風馳電掣地離去。

    夏潯安慰肖管事夫婦道:“彭公子家的勢力十分龐大,在這青州城裡,衙差巡捕們辦不成的事、查不到的消息,彭家一樣有辦法。如果走失了人連彭家都找不到,那放眼整個青州也就休想有第二人能找得出來了,彭公子既肯幫忙,那就沒問題了。”

    肖家娘子半信半疑地道:“真是這樣嗎?彭家……有這麼大的本事?”

    “當然,肖嬸兒,我的話你還信不過嗎?你先回去休息吧,這事急也急不來的。翠雲,你陪肖嬸兒回房去……”

    肖家娘言又止,終究不敢違拗少爺的意思,只得向夏潯施了一禮,由翠雲扶著走到門口,又依依不捨地回頭,眼淚汪汪地對自己的男人用哀求的語氣道:“當家的……”

    “我知道,我知道……小荻也是我的親生女兒,我能不急嗎?你先回去吧,一個婦道人家,別跟著添亂。”

    肖管事故作冷靜地打發了婆娘出去,馬上垮下臉來,哭兮兮地對夏潯道:“少爺,怎麼辦啊……”

    “給我準備燈籠,我出去找她。”

    夏潯只說了這一句話,嗓子忽然有點發哽。

    肖荻被梆在房柱上,有些驚訝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她不認識他,綁匪麼?可他看起來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她嘴裡的布團已經被取下來了,只是看到掖在這男人腰間的牛耳尖刀,她很明智地沒有用她那驚人的大嗓門喊救命。

    她是被裝在車子裡運出來的,不知道現在何方,只從時間上判斷,離開自己的家應該不是很遠,也許明天少爺就會拿錢來贖她的,這讓她安心不少。

    眼前這個人是一個中年人,長著一副非常憨厚老實的相貌,穿一身打補丁的青粗布直掇,襟角掖在腰帶裡,他臉上的皺紋像刀削斧刻的一般,紋路很深。尤其是在燈光下,那皺紋更深了,以致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苦。

    劉旭把燈放在桌上,掀開炕席,從炕洞裡摸出一口箱子,輕輕放在桌上,摸挲了幾下,打開,燈光映得箱中銀光閃閃,不知放了些什麼東西。

    然後他轉過身,對肖荻說道:“我有些事想問你,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得有一絲隱瞞。”

    肖荻乖巧地應道:“大叔要問我什麼車?”

    她很聰明,叫聲大叔,扮乖乖小女孩,或許會讓他生起些惻隱之心吧,那麼在少爺救自己回去之前,就能少受一些苦頭,肖荻如是想。

    劉旭陰沉沉地道:“我想知道你家少爺自從卸石棚寨回來,所有的一切言行,但凡你聽到的、看到的,不得有一字遺漏,統統告訴我。”

    肖荻訝然道:“你問這些幹什麼,難道你不是綁匪嗎?”

    劉旭黑著臉道:“我很象綁匪嗎?”

    肖荻忽然又驚道:“啊!我明白了,你……你就是想要殺死我家少爺的那個刺客,那個大惡人,是不是?”

    劉旭無語,半晌才長長地籲了口氣,沉聲喝道:“你現在可以說了,從頭說起。”

    小荻道:“人家只是一個小丫環,怎麼可能知道少爺的事。”

    “小姑娘細皮嫩肉的,不要吃了苦頭再乖乖求饒,你說不說?”

    劉旭陰笑著轉身,愛十三娘,喝木木奶,看北京熱,做錦吧淫!從箱子裡拿出一枝明晃晃的銀針,針尖鋒利,半寸之後是傘骨狀的分岔,尾部卻很粗,可以很輕鬆地拈在手裡。劉旭抓起小荻的手臂,將那銀針慢慢探向她的細皮嫩肉,眼中露出冷酷的神色。

    鋒利的針尖一解她的手臂,肖荻馬上叫道:“我說,我說,少爺……少爺那天從卸石棚寨回來,先去沖了個澡,然後就去吃飯,吃過晚飯又在院子裡散了會步,緊接著就去睡覺了。”

    “第二天呢?”

    “第二天,少爺起床,梳洗打扮,然後讓我陪著上街,在小飯館兒吃過牛飯,回到府裡時一身大汗,他就去沐浴,緊接著你就闖進來刺殺我家少爺,卻只殺了張十三,你逃掉了,少爺和我去了府衙……”

    劉旭額頭青筋暴起,低吼道:“我不是要你說這些。”

    小荻可憐兮兮地道:“我……我只知道這些……”

    劉旭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冷哼道:“你是他的貼身丫環,縱然他有意避著你,也不可能不露半點蛛絲馬跡。你既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那換我來問,你來答。”

    “好啊好啊,要不人家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大叔……”

    看到劉旭要殺人的目光,小荻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閉嘴。

    劉旭哼道:“你們府上有一座冰窖吧?”

    “是啊,你怎麼知道?你問冰窖幹什麼?你不會那麼沒出息,連冰窖都想搶吧,我只聽說……“

    “閉嘴!”

    劉旭被她聒噪的腦瓜仁兒直痛:“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小荻怯生生地道:“你……”

    “嗯,知道就好,你們少爺知不知道這處冰窖的存在?”

    小荻像看一個白癡似的看著他,很同情地解釋道:“少爺自己府裡的東西,你說我們少爺知不知道?”

    劉旭一窒,惱羞成怒地道:“你只要回答是還是不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是……是啊,少爺知道。”

    劉旭一拍額頭,感覺有點發昏,他當年在詔獄裡面,多少王公大臣都審過,現在卻被一個小姑娘弄得頭暈,令他頗有一種無力感,難道是多年不再詔獄用刑了,審訊的功夫有點退步?

    他平靜了一下情緒,捋清了自己的思路,這才繼續說道:“你家少爺從卸石棚寒回來那天,洗了澡、用過晚餐,都去過哪些地方?冰窖的所在去沒去過?我打聽過了,楊府的冰窖是由你掌管的,鑰匙是否一直在你身上?第二天你和你們少爺從外面回來,是否直接去的浴室?中間你可曾離開過他,大概多長時間?”

    劉旭雖然在錦衣衛裡面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就憑他問的這幾句話,立即就顯示出了比治安衙門的官員巡檢們高明多多的素質。小荻不知道他問這些幹什麼,卻直覺地感到他問的這些必然對少爺非常不利,不期然的,她便想起了少爺那晚悄悄潛入冰窖的詭異舉動。

    少爺當時為什麼要去冰窖,而且偷偷摸摸的,不對勁呀。這個人為什麼一直在問這些事情?他在打什麼壞主意?不行,我不能說!

    劉旭看她有些走神,不由提高了嗓門,怒道:“聽清沒有?說!”

    “啊!少呢……少爺哪兒也沒去呀,他就在後花園裡走了走。冰窖一直由我管著,鑰匙一直在我身上,從來不曾離身,少爺第二天和我逛街回來,熱的一身大汗,他……他是和我一起去的浴室,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

    小荻慌張地回答,劉旭盯著她微微有些飄忽的眼神,冷笑道:“你說謊!”

    “我沒有!”

    “小姑娘,和我鬥,你太嫩了些,告訴我真相,把你所知道的統統說出來,我馬上放你走。不然的話,你會吃很多苦頭。”

    “大叔,人家說的都是實話……唔……”

    小荻話未說完,嘴裡就被塞子一團破布,劉旭又舉起了那根式樣古怪的銀針,陰側側地道:“看來不給你點苦頭,你是不肯招了,禁受不住肯招供時,你就點一點頭。”
m194007 發表於 2011-7-28 06:10
第一卷 殺青州 第063章 誓不低頭

銀針猛地刺進小荻的手臂,小荻身子一顫,一雙杏眼猛地睜大了,她沒想到那細細的一根銀針刺進身體,居然是這麼的痛。
  
  劉旭捏著針尾,嘴角噙著冷笑,看看她的表情,手指用力撚動起來。
  
  “嗚……”
  
  鮮血汩汩流出,迅速滲透了衣袖,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那傘骨狀的銀針把她的皮下肌肉硬生生絞碎了,銀針轉動著,搖、轉、擺、搓……,反復地破壞著能碰觸到的每一寸肌肉,小荻渾身急劇地顫抖著,臉上的肌肉也扭曲抽搐起來。
  
  痛!真的好痛!
  
  鮮血不斷地流出,難言的痛楚持續不斷地衝擊著她,這種痛苦就是一個意志堅強的戰士也禁受不起,何況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
  
  “招不招?只要你點點頭,我就會放過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你只是楊府一個下人,你死掉了又能怎樣?誰會記得你?楊文軒會在乎你的死活嗎?別傻了,你只要點點頭……”
  
  小荻二目圓睜,眼前一陣陣發黑,五顏六色的光斑在她眼前飛舞著,痛得她幾乎陷入暈迷,可那浪潮一般持續不斷的痛苦,卻又讓她始終保持著清醒的狀態。
  
  她的一口銀牙緊緊地咬著,幾乎已咬透了那團布,可她繃得緊緊的心弦上,只是迴響著一個聲音:“他是壞人,他問少爺的事,一定是對少爺打著什麼惡毒的主意,不能說,我什麼不能說,亂說話會害了少爺。”
  
  她的身子劇顫著,痛苦的身子都扭曲起來,可她的脖子卻梗得筆直,仿佛就算有一塊千斤重的磐石落下來,她那稚嫩的身軀也頂得住,絕不向這個要害少爺的大惡人低一下頭。
  
  “不說是麼?看不出,你這小丫頭很能忍啊!”
  
  劉旭獰笑著拔出針,小荻身子一軟,剛剛松了口氣,猛地又繃緊起來,一雙腳尖也拼命地並起,緊緊地扣著地面,由於用力,捆綁的繩索深深地勒進了她的肌膚。劉旭手中那枚帶刺的銀針又無情地刺進了她另一條手臂,痛苦再度湧來。
  
  劉旭在詔獄待過很多年,他知道再劇烈的痛苦,都有意志堅強的人支撐得住,但他同樣知道,意志再堅強的人也支撐不住連續不斷的痛苦。人的意志力是有極限的,只要能任他放手施為,總有一刻,痛苦會摧毀那個極限,讓受刑的人徹底崩潰。
  
  那時候,他會乖乖聽從你的吩咐,把他所有的秘密都交待出來。哪怕是無中生有的證據,攀咬同僚的、誣衊好友的、拖親戚下水的,每一樁大案都牽連甚廣,這些人若是不肯“招供”,哪來的成千上萬人受之株連?他們也許不怕死,但是求死也死不成的時候,為了避免比死還可怕的痛苦,他們會屈服。
  
  在劉旭手中,曾經有無數的硬漢最後變得比一條鼻涕蟲還要軟弱,乖得就像一條狗,能夠熬過最慘酷刑罰而不肯吐實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他們根本不需要逼問什麼供詞,也不需要這個人的供詞,他們得到的授意就是用無間地獄一般的痛苦折磨這個人的人,無論這個人是否忍得住,他只能忍下去,如同身在無間地獄;另一種,是未等熬刑完畢,就已氣絕身亡的人。
  
  能夠熬完所有酷刑,依然不肯折腰的,他劉旭還一個也不曾見過。那麼多自詡鐵骨錚錚的文臣武將都屈服了,他不信一個小姑娘能熬得住。
  
  殷紅的鮮血,一滴滴濺落在他的鞋幫上,豔如桃花。小荻淚眼模糊,俏麗的面孔已痛苦地扭曲起來,她仍強自忍著,始終不肯低頭。
  
  夜還很長,劉旭有足夠的耐心……
  
  ※※※※※※※※※※※※※※※※※※※※※※※※※※※※※※※
  
  漫長的一夜過去,夏潯和肖管事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門,剛一回府,徹夜未眠的肖家娘子便急匆匆地迎上來,聽說女兒一點消息也沒有,忍不住又是淚流滿面。
  
  趙推官也帶來了人來,他是真的惱了,三番五次有人針對楊家,行刺、擄人,各種案件層出不窮,再這麼下去他頭頂上這頂烏紗帽也戴不穩了,所以這意圖加害楊文軒的人,對他而言已不僅僅是一個輯捕對象,簡直就是毀他前程的仇人,生死不共戴天。
  
  他咬牙切齒地問了問情況,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資料,只得像困獸般趕回府衙,把一腔怒火出在班頭捕頭巡檢們身上,不斷向他們施加壓力,逼迫他們不管用什麼法子,一定要把人找回來,一時間鬧得整個青州府衙雞飛狗跳。
  
  夏潯心力憔悴,一碗粥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推開飯碗,他不斷地說服自己:“不能慌,不能慌,人被擄走,最忌手忙腳亂,沒頭蒼蠅一般到處亂闖與事無補,要靜下心來,一定要靜下心來。”
  
  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可他的心卻像一團亂麻,絞來絞去。他已經習慣了一回到府中,就整天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的那只小麻雀,習慣了每天一起床,她就睜著惺松的睡著,打著慵懶的哈欠,在半夢半醒之間給他梳頭。她的存在,就像空氣那麼自然,從來感覺不到她的珍貴和不可或缺,可是等她真的不在了,心裡卻空蕩蕩的,一種窒息的感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怎麼可能就失蹤了,難道是像蒲台縣那樣,有那色中惡鬼將她擄走?不可能!這是青州,不是小小的蒲台縣,藩王腳下,衙門眾多,沒有哪個人敢冒這麼大的風險,以前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強擄婦人賣入煙花之地?更不可能,到了這個時代他才知道,什麼強迫良家婦女跳入火坑之類的話都是扯淡,青樓妓院有足夠的自願從業的女人來源,根本不可能冒著封門大吉的危險,收受來歷不明的女子。一旦被人告發,那可是要封門抓人的,至少在承平年代,官府會維護社會的基本秩序,青樓根本沒必要冒這風險。
  
  可小荻除了一個女兒家的姿色本錢,還能有什麼被人垂涎的,為什麼要擄走她呢?如果是為了販賣人口,那擄走她的人為什麼不把那幾個小丫頭一起擄走?當時天色已經黑了,她們又在一條僻靜少人行的小巷,難道擄人者就是專門針對楊家的麼?
  
  夏潯寧願這人是有所針對的,因為如果小荻只是被人擄到外地賣作黑戶,那麼能找回她的希望基本上就是徹底不可能了,就算是在現代,搜救一個被拐賣的少女都是極其困難的事,何況是在那今年代。然而如果不是的話……
  
  夏潯霍地站了起來,肖管事趕緊迎上來:“少爺!”
  
  夏潯擺擺手:“肖叔,你在府中坐鎮,免得萬一有了消息來不及應對。”
  
  “少爺,你去哪兒?”
  
  “我去生春堂藥鋪和其他幾位朋友那裡走走,請他們幫幫忙。”
  
  夏潯走到廳口,忽又轉頭道:“對了,滿城給我貼出告示去,有能提供小荻線索得以證實者,賞一千貫,循其線索救回小荻的,再加賞一千貫!誰能救回小荻,賞五千貫!”
  
  肖管事目瞪口呆:“五千貫?”
  
  當初少爺從泰州謫凡苑贖回紅姑娘聽香,也不過花了兩百貫,給他的幕後老闆當今齊王送壽禮,也不過花了一千五百貫,五千貫!肖管事想都不敢想,這可是夏潯全部財產的十分之一啊。
  
  就算以少爺的富有,這筆錢款也已達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而且這麼大的一筆現款,平常時候是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湊齊的,也虧得現在,因為想要遷回江南,而且還得去北平為齊王購買大宗皮貨,所以出售了一些產業,回籠了一些資金。可如果把這麼一筆鉅款花在女兒身上,那少爺怎麼向齊王交待?
  
  肖家娘子驚喜交集地撲上來:“當家的,快照少爺說的,把懸賞榜貼出去,女兒一定給被人送回來的。”
  
  “住口”
  
  肖管事一把甩開女人,臉頰抽搐了幾下,強忍悲痛道:“我……我向少爺借兩百貫吧,把咱們家積攢的那一百五十貫錢都拿出來,提供消息者給五十貫,據以救回小荻的,給一百五十貫,如果有人能送回小荻,便加上向少爺借的兩百貫,給他三百五十貫!”
  
  他甩開婆娘,便要去寫懸賞榜單,三百五十貫,這是一個縣太爺八年的俸祿,如果有救回女兒的可能,這筆錢已經足夠打動人心了。這時彭梓祺風塵僕僕地闖進門來,她昨晚先去拜託了武館的幾位師傅,把武館的弟子們都撒了出去,然後再趕回彭家莊。
  
  彭家二爺聽侄女兒說要搜救楊家的一個婢女,雖然不以為然,還是答應下來,可是等彭梓祺想要趕回來時,城門已經關了,無奈之下只好在家裡住了一晚,今天一早才趕回來。
  
  “肖管事,小荻還沒有消息吧?”
  
  “哦,彭公子,還沒有消息,我正要去寫懸賞榜單,爭取更多的人幫著尋找。”
  
  “好,我二叔已經放出消息了,彭家名下的車船店腳牙各個行當,以及青州府的潑皮閑漢,己經全都發動起來了,你放心吧,他們幹別的不成,尋人打探消息,沒有人比他們更在行了,如果真有人擄走小荻想賣去外地,絕難逃過他們耳目。”
  
  肖管事感激地道:“多謝彭公子。”
  
  “不必客氣,小荻這丫頭那麼可愛,我也不想要她出事的。楊文軒呢?”
  
  “我家公子去了生春堂,說是請庚員外幫忙,發動他的夥計們打聽小荻的下落。”
  
  “生春堂?”
  
  彭梓祺勃然大怒:“生春堂能查個屁的消息,這又不是尋找受傷歹人的下落,需要注意買藥看病的客人。這個沒情沒義的混蛋,這種時候他還要去與情人幽會麼?”
  
  彭梓祺一緊腰間寶刀,掉頭便走。
m194007 發表於 2011-7-28 06:11
第一部 殺青州 第064章 好日子

     彭梓祺剛剛走出楊府大門,就看貝曹玉廣和江之卿一狼一狽,穿得跟情侶裝似的,歡天喜地的走發過來,曹大少爺腳下發飄,好似雲中漫步。一見他從府中出來,江之卿立即耀武揚威地叫道:“你是楊府的人麼?叫楊旭出來,本公子是來收賬的。”

    “啪!”

    他的後腦勺馬上挨了一記扇子,曹玉廣笑駡道:“收什麼帳啊,表哥又不是放印子錢的,我們是來收他的店鋪的。”

    江之卿馬上改口道:“對對對,收店的。”

    說著就從懷中掏出厚厚一疊捆紮起來的寶鈔,叫囂道:“喏,錢我們已經帶來了,你們什麼時候交割店鋪?”

    彭梓祺沒好氣地道:“滾!不想死的,給我滾遠點兒。”

    “喲呵,還挺神氣!”

    江之卿獰笑道:“這幾家店鋪一到手,本公子一定能取代楊旭,成為…………

    那個公開的秘密,他終究是沒敢說出來,只是哈哈一笑,說道:“小子,你還跟著楊旭幹什麼?還有什麼前途啊,不如機靈點兒,投到我的門下,做我江之卿的伴當好了。”

    他打量了一下彭梓祺,嘿嘿淫笑道:“本公子看你細皮嫩肉、俊眉大眼的,挺適合當兔子的,本公子水道旱道一視同仁,你若雌伏于本公子胯下,定比我那妻妾還要受寵,到時候……”

    他說的這些葷話,換個女人未必明白,可彭梓祺雖不曾經歷過男女之事,但她是在什麼環境長大的?這些話說的甚麼哪能聽不懂,彭大姑娘登時臊了個滿臉桃花,她腳下微微一抬,一個箭步便閃到了江之卿面前,一揚手就是電光霹靂般的一個大嘴巴“啪”地一聲響,江之卿被她這一掌扇成了滾地葫蘆,差點兒沒滾到牆邊的排水溝裡去。

    “哎喲,哎喲,你們……你們想賴帳不成。啊!本公子的門牙,你不要去……”

    江之卿滿口是血,牙齒露風地喊,彭梓祺都沒正眼看,早已風風火火地走開了。

    曹玉廣被這白袍俊公子火爆的脾氣、俐落的身手,嚇得早已遠遠躲開,百忙之中他還沒有忘了撿起那一大捆錢。眼見彭梓祺離去,他才壯著膽子回來,也不去扶自己表弟,只是翹著腳兒沖門裡喊:“姓楊的,你出來,欠債不還,本公子要告到一狀。你曉得本公子是什麼身份,本公子非讓你蹲大獄不可。”

    正喊著,門裡又走出一個身材高大,臉龐方方正正的壯漢,右手提著只桶,右手夾著一頓紙卷。曹玉廣趕緊跳身閃開,躲到剛剛站起的表弟身後,那壯漢沒理他們,逕自走到門側,刷刷刷地在牆上貼了一張告示,然後提起桶走到他們身邊,粗聲大氣地道:“別喊啦,我家少爺不在家。”

    曹玉廣從江之卿肩膀後面探出頭來,問道:“楊旭去哪裡了?”

    二楞子憨聲道:“我家少爺的貼身丫頭小荻走失了,少爺叫我張榜尋人呢,少爺自己也出去找朋友幫忙了。”

    江之卿手裡托著兩顆帶血的大門牙,眼珠轉一轉,漏著風問道:“昨晚你家少爺被你匆匆喚回來,就為了這事兒?”

    “是啊。”

    江之卿扭頭和曹玉廣互相看看,一臉的不敢置信,曹玉廣忍不住問道:“你是說,你家少爺的貼身丫頭丟了,他就跑回來尋人了?連本公子的賭約也不管了?”

    二愣子理所當然地點頭道:“是啊,我家少爺一向最疼小荻,當她親妹子一樣的,青州城裡誰不知道啊?小荻丟了,我家少爺當然著急。”說完提著桶走了。

    曹玉廣兩眼發直,抱著那捆錢唏噓半晌,才感動地道:“怎麼可能?這人……人……,這他娘的太感人啦!”

    江之卿緊張地道:“表哥!”

    曹玉廣擺手道:“囁,感人歸感人,收店歸收店,這是兩碼事。走,咱先回去,回頭帶了裡正、保人一塊兒來,那時再收店不遲。”

    江之卿苦著臉道:“要早知道不急,我借什麼印子錢呐,利息很高的表哥。”

    曹玉廣瞪他一眼道:“沒出息,等店鋪到手,三兩天不就掙出利息了?現在上門,你找誰要去?你沒看老楊家現在個個都跟火德星君似的?就差鼻孔冒煙了,現上闖進去辦交割,那不是找死嗎?”

    他把錢往江之卿懷裡一塞,打個哈欠,懶洋洋地道:“乏了,昨兒這一宿,折騰得我呀,嘿嘿……,不過那飄飄欲仙的滋味兒……真他娘的快活呀……”

    曹玉廣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地道:“走,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今晚我再光顧“鏡花水榭”我現在是食髓知味啦,哈哈……”

    江之卿托著倆門牙,含著一口血,懷裡挾著一捆錢,苦喪著臉跟他那倒黴大表哥走開了,兩個人剛走,又有一男一女急匆匆跑來,男的十**歲,臉上尚存一絲稚氣,女的明眸皓齒,嬌靨如花。

    兩個人跑到大門口兒,也顧不得看看旁邊牆上貼的什麼,便使勁扣響了門環,門子趕來迎門,剛一開門,那年輕人便急匆匆地問道:“楊旭公子可在家麼?”

    老門子應道:“少爺出門去了,公子有什麼事?”

    “出門去了?”

    那公子頓足道:“我有要緊事,這個……肖管事可在麼,見見他也成,他認得我的。”

    門子看看這對男女的穿著打扮,忙進去送信兒了,一會兒功夫肖管事急匆匆趕來,他還以為是有了小荻的消息,一聽二人來意,不由大失所望。

    原來,這對男女就是崔元烈和朱善碧。兩人情竇初開,彼此有了情意,很快就打得火熱,結果被朱大人聽到了些風聲,把女兒喚來一問,得知對方不過是個鄉伸之子,小小生員,頓時就不樂意了。這樣的人家怎麼配得上他朱大人?

    崔家與皇帝有恩的這層淵源,崔元烈並沒有告訴朱小姐,本來就是嘛,皇帝感你的恩,是皇帝的事,你要是自己不識相,走哪兒張揚到哪兒,說皇帝當初落魄,受過你家的周濟,那就太不上道兒了,這正是崔家一向很低調的主因。

    再說這種恩情,也就限於皇帝對崔家老爺子崔迪的感激之情,一旦老人去世,皇上所賜之物、皇帝給予崔家的殊榮,也不過就是一段光榮歷史罷了,不可能依仗持久,皇帝的這份恩寵,並不能為崔家的子侄帶來什麼,朱元樟可不會因為感念崔老爺子的恩德,就濫施權力給他來個雞犬升天。

    所以崔元烈不想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賣弄這些事情。

    朱大人這一出面干涉,正與崔元烈你儂我儂,情深意重的朱大小姐如何忍得,她偷偷溜出府來與心上人商議對策,不想卻被父親派來監視她的人發現,回去告訴了朱大人,朱善碧的兩個哥哥馬上帶了一大票家丁護院跑來抓人,二人見勢不妙立即逃走,可走到了城門口卻發現早有朱家的人守在那兒,無奈之下,崔元烈想起了好友楊旭,便來向他求助了。

    肖管事正心系女兒,也無心去聽他到底有什麼事情求助,崔元烈曾經登門拜訪過,少爺當時不在,後來聽說後曾吩咐過他,說這位崔公子乃是交情極好的朋友,他若再次登門,一定要好好款待,如今聽他說只是要暫借府中住上兩日,避什麼風頭,便一口答應下來,吩咐翠雲把兩個人帶去廂房,其他的事等少爺回來再說。

    楊府門外有個小丫環遠遠地綴著崔元烈、朱善碧二人,見他二人進了楊府許久不再出來,歪著頭想想,便轉身跑開了……

    夏潯急匆匆地趕到孫府,就見孫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劉府家人進進出出十分忙碌,夏潯納罕不已,走進藥堂對那掌櫃的說道:“老掌櫃,楊某想見見庚員外,還請代為通傳一下。”

    “哎喲,是楊公子來了。”

    老掌櫃的一見是他,忙從櫃檯後面走出來,陪著笑道:“實在抱歉,今兒怕是不太方便,我們劉家今天娶媳婦,親家都來了,正友簽訂婚書呢。”

    夏潯一臉茫然:“娶媳婦兒?孫家就只有一個女兒,娶的什麼兒媳婦?”

    原來今天正是孫雪蓮為女兒妙戈訂婚之期。因為孫家是招贅上門,所以禮同娶媳,一般的家庭不會為此大事鋪張,等到成親之日,新郎綰兒登門成親就行。但是也有家境富裕的人家,不想少了禮儀,因此會讓女婿到府上居住,如同兒子一般,卻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親戚家去住,當成媳婦兒。

    然後納吉問彩,六禮不缺,一切比照給兒子娶媳婦兒辦理,到了婚娶吉期,照樣有花轎到親戚家去迎親,照樣擔嫁妝和鼓樂伴行,家中照樣安排等新人的隊列,照古例踢轎門、請出轎、牽新人上廳堂行交拜禮,同樣鼓樂喧天炮聲震地,大宴親友和賓客,用熱鬧的場面把入贅形式加以掩蓋,使男子堂而皇之地娶親,女兒照樣坐花轎“出嫁”做新娘。

    只不過這也就是個形式,並不能改變男方地位,成親之後,男方的名字要寫入女方族譜,並且改跟女方姓氏。一般的姑爺子到了娘家,那是客人,要隆重接待的,入贅的女婿就沒地位了,他的娘子若是寵他還罷了,若是不然,叫他滾去睡門房,他也得受著,娘子若有兄弟姐妹,大抵如同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欺侮媳婦兒一般,排擠冷落也屬尋常。

    孫家是有錢的人家,自然不想女兒成親這樣的大事平平淡淡地過去。同時孫雪蓮也想避免女兒再與楊旭有所往來壞了名聲,所以上次孫妙戈從玉皇廟回來不久,孫雪蓮就以成親為由,把她送到表姑家去住,把上門女婿招到家來,直到今天才把女兒接回來。

    今天,正是孫妙戈和上門女婿杜天偉換婚貼的好日子。
m194007 發表於 2011-7-28 06:15
第一部 殺青州 第065章 問心

        若是孫家不想大操大辦,今天就無需把男方父母請卜博罕甲給他家一筆錢後,直接寫定契書,如同買了個男人回來也就是了。

    “小子無能,更姓改名”,入贅的男子社會地位低下,被人視為下賤,尤其是富貴人家最為輕視之,男方父母的地位就更加可想而知了,根本不被當作親家公、親家母的,大多是從此不相往來。

    可是因為孫雪蓮想把女兒的婚事辦得風光一些,所以各種成親的禮儀都奉行無誤,雙方父母、三媒六證,全都一絲不芶,因此今天破例把男方的親生父母也喚了來,在孫府簽訂婚約。

    孫家的上門女婿叫杜天偉,名字很大,卻是小門小戶出身,家裡有兄弟四個,他最小,很老實的一個孩子,只比孫妙戈大了一歲,看他站在長輩們面前那副木訥靦腆的樣子,恐怕婚後比他的前輩庚員外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

    招贅文書是現成的格式,那媒人筆走龍蛇,匆匆寫就:“立入贅合同文書人杜多利,系青州府博山縣上馬石村住人,其四子天偉,年方二十歲,無有娶過,今因請媒中證入贅青州孫家,乃究為夫,婚配成人,以抵為子,接受禮錢三十貫整。

    杜家天偉,自入贅之日起,一入永入,一贅永贅,永為孫氏之子。此後管業入藉,擋差應遣,改名換姓,生不歸宗,死不歸祖,入笈擔差

    聽伊教育,孝養父母,合好妻子,如若不遵,東逃西走,飲酒滋事賭膊嫖遙,延時誤工,皆受孫家懲治。

    倘有親族內外人等異言翻悔,有其父杜多利一律承擔,罰銀入官聽憑制裁。此系爾彼情願,恐後無憑,立此人贅合同文書為據。

    這一紙類似於賣身契的婚書寫罷,媒人簽字又含笑遞於本坊裡正蕭暮雨,蕭暮雨提起筆來寫上“某年月日,主婚人瀟暮雨”,又遞與杜多利夫婦等到杜氏夫婦和孫雪蓮、庚薪夫婦簽罷,就是兩位當事人簽字畫押了。

    照理說,新娘新郎這時還不得見面婚書寫罷應該各自送到他們所在的房間親筆簽字畫押可這兒就是孫家,孫妙戈又是自幼嬌縱她肯聽話嫁人孫雪蓮就謝天謝地了,這些小節上又哪會逆她因此她也在場。

    看著這個叫杜天偉的木訥後生畏畏縮縮,既不天也不偉,與心中那個風流侗儻、英俊瀟灑的楊大少爺一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孫妙戈是越比越洩氣,直把他作了糞土一般,哪裡還給他好臉色看了。

    孫妙戈面沉似水,匆匆揮筆也就,也不遞與自己未來的丈夫,把筆往桌上狠狠一摜,便拂袖起身道:“表姑,咱們走!”

    夏潯向生春堂藥鋪的老掌櫃告辭出來,站在街頭心中茫然,一時蜘踴不前。

    旁邊兩個閑漢站在那兒說話,其中一人道:“嘿,又他娘的是個賣大燈的,是哪兒人呐,聽說是博山縣人氏?”

    這“賣大燈的”是民間百姓嘲諷入贅女婿的一種稱呼,因為古人逢年過節,喜慶佳期,都會在門前掛盞燈籠,寫上自家的姓氏,可入贅女婿連姓兒都跟了女方,哪有資格在燈上寫自己祖宗的姓氏,只能寫女家的姓氏,所以即便是窮漢,自覺也比他們這種男人有骨氣,便譏諷他們為“賣大燈”,的,意思是賣了祖宗。

    另一個懶洋洋地道:“還成啦,孫家有錢,孫小姐又生得千嬌百媚,要不是這上門女婿不好聽,讓祖宗蒙羞,也容易受氣,我都要上趕著去了。這姓曹的再不濟,上的也是個黃花閨女呀,不比老庚那個接腳夫強?”

    頭一個閑漢便吃吃地笑起來:“說的是呢,接腳夫兼賣大燈的,還他娘在老子面前擺譜充員外,我呸,你是不知道,上一回他人五人六地在我面前過去,我瞧他那德性不順眼,馬上高喊了一句:“孫員外,好久不見呐!當著他老子的面叫的,臊得這爺倆兒都脹紅了臉皮,偏就屁也放不得一咋,,老子叫錯了麼?哈哈……”

    兩個人得意洋洋地說笑著走遠了,夏潯聽得暗暗搖頭,就在這時,孫妙戈怒氣衝衝地從府裡面走出來,正要走向騾車,忽地看見夏潯,登時喜極忘形,高聲叫道:“楊公子”,

    夏潯一轉身,就見孫妙戈提著裙裾興沖沖地跑過來,激動的小臉緋紅,那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你是來找我的麼?”

    夏潯望著姑娘那雙深情的眼睛,只能吱唔道:“唔,是啊,你……”

    “還不是我娘,不知發了什麼瘋,非逼我現在就嫁”

    孫妙戈說完,那雙眼睛火辣辣地看著夏潯,柔聲道:“不過沒關係,有出息的男人誰肯入贅?那個廢物我方才見過了,哼,他敢管我才怪!人家人家以後還能和文軒哥哥常常相會的,只是最近一直住在表姑家裡,實在不太方便。

    夏潯聽的頭皮發麻,隨口應道:“你現在住在表姑家裡?”

    “是啊”

    孫妙戈有些不安地低下了頭:“對不起,文軒哥哥,你吩咐我看著黎叔和庚薪的,因為我剛一回府,就被娘打發到了表姑家裡,所以也沒做成。現在那個入贅我家的廢物又住到了府上,娘說是為了給我風風光光的操辦婚事,讓我坐一回婚轎,披一回嫁裳。可人家.人家寧願與文軒哥哥在那四下無人的寺廟天井裡幽會,也不願意要與那呆頭鵝的風光。”

    “妙戈……”

    夏潯對這位癡情的姑娘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說少了她難免傷心,說多了豈不是讓她越陷越深,還沒想好得體的說辭,孫妙戈的表姑走到車前,見她與一位公子聊了半天,已經引起路人側目,忍不住揚聲喚她:“妙戈,該走啦。”

    “哦!”

    妙戈答應一聲,又複看向夏潯,一語雙關地道:“文軒哥哥,我走了,你要自己小心,妙戈……等著哥哥還我《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那一天,那時…….你我……你我……”

    她紅著臉瞟了夏潯一眼,返身奔去。

    夏潯凝視著她的背影,心中忖道:“這件事和庚薪恐怕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孫府正在籌辦婚事,他想對付我,現在也走不開,孫府上下正在到處清掃佈署,下人們來來往往,平日裡只有過年才能清掃到的地方這時也必常去,不可能用以藏人,庚薪如果想對付我,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下手吧?可要不是庚薪,還有誰要對我不利?尤其是..他為什麼不對我下手,卻對我的貼身丫頭動手,那是想知道什麼?”

    夏潯對自己的判斷動搖起來,他解下馬韁,扳鞍上鐙策馬馳出不遠,一陣風來,卷來一枚紙錢,也不知是誰家辦喪事撒在街頭的。夏潯側身避過,看著那紙錢翻飛著遠去,一踹馬鐙,便要去府衙問問消息,剛剛馳出丈餘遠,身子忽地一震,一把勒住了韁繩。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雙飄忽不定的眼睛,隨即一張面孔漸漸地清晰起來,看著是那麼老實憨厚的一副面孔:“劉旭,劉旭!會是他麼?”

    小荻被反綁在柱上,衣衫淩亂,遍體血污,鮮血已在她身上乾涸成了淺黑色。

    她的頭終於垂了下來,她沒有屈服,自始至終都咬緊牙關,經受住了慘烈的折磨,她已昏迷過去。

    劉旭嚴刑拷問了她半宿,也不知使盡了多少手段,累得他筋疲力盡,現在已在旁邊的鋪上睡下,小荻因此獲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她還在暈迷之中,身體綁在那兒,仿佛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只有偶爾發出的幾下抽搐和突然變得急促的呼吸,顯示著她曾受過怎麼樣的折磨,已至在昏迷中,身體也會不自覺地做出反應。

    夏潯憂急如焚,一出城門便打馬如飛,使出了以他的騎術能駕取的最快速度。

    他不是主宰人間善惡的神祗,也不是高風亮節的道德君子,他本來與這小女孩毫無休戚相關的責任,理智的做法,他應該對小荻的失蹤無動於衷,頂多做做姿態,安撫一下忠僕肖敬堂的心情。小荻不可能知道他的任何秘密,就算她肯招供,也不可能對人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無需擔心什麼,如果擄走她的人真是劉旭,他越是漠不關心,越能證明他的無辜和清白。

    可他還是來了,他既不知道劉旭是否另有幫手,也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讓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

    他來了,沒有任何理由,沒想任何後患,沒計較任何得失,完全是出自於一種本能,一種對自己想要維護保衛的人本能的關心。

    在這個時空,那種焦急憂慮的心情,之前只有在胡大叔病重期間他才有過。胡大叔過世後,他輾轉來到青州,因為他冒充了楊旭,所以這裡所有的人都是他潛在的敵人,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慢,不敢走進任何人心裡,也不敢讓任何人走進自己心裡。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早已有人不知不覺就已住進了他的心裡。那個可愛的小侍女,那個像妹子一樣時常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小、丫頭,那個親人一般細心照料他起居飲食的小姑娘。

    不知不覺間,他已習慣了小荻的存在,習慣了一回到府中就看到她那歡喜的笑靨。

    現在,他只想要小荻好好地活著,不計利害!

    夏潯去救小荻了,夏潯要立功了,不要給劉掌櫃的任何機會。狄仁傑、展昭和各位書友在這一刻靈魂附體,他不是一個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月票、推薦票,揮舞起來!劉旭還能夠微笑著面對他面前的這個人嗎?10秒鐘以後他會是怎樣的表情?
wwwzzy 發表於 2011-7-28 11:05
第066章 我來了!

劉旭不在小酒館。

老遠看見門前旗杆上沒有茶旗酒幡的時候,夏潯並沒有多想,反而萌生了希望,如果真是劉旭擄走了小荻,他今天的確不可能再開張的。

可是等他趕到那家小酒館,卻見一道鐵將軍把門,夏潯下了馬前前後後搜索一番,最後撬開窗子鑽入室內搜了個底朝天,卻根本不見一個人影兒,他能確定,這裏是不存在秘室地窟一類的東西的。

馮西輝已經死了,張十三也死了,在四個人,劉旭幾乎可以說是地位最低的一個人,他不可能返回應天府,如果他想走,早在馮西輝死掉的時候他就應該已經走掉了,那麼他能去哪兒?小荻的失蹤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

夏潯繞著那座小酒店轉了許久,開始暴燥起來。

“他媽的,到底去哪了?”

夏潯狠狠一拳捶在牆上,手上傳來的痛楚讓他的頭腦猛地清醒過來。他在原地慢慢轉了兩圈,緩緩在臺階上坐下,輕輕搓著自己的臉,喃喃地道:“不能急,好好想一想,劉旭能去哪兒,他為什麼恰於此時離開了?此事與他是否真有關連?”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夏潯心一動,又換了一個思路:“劉旭被安排在這兒,作用是什麼?”

他馬上順著這個思路分析下去:“張十三做楊文軒的伴當,是為了就近監視他,也是為了方便行事;馮西輝呢,顯然是利用官方身分,盡可能地為他們的任務提供便利和保護;安立桐那個胖子,本來是他們最初選擇用以和齊王拉關係的人,可惜此人實在不堪造就,便順勢成了楊文軒在生意場上的夥伴,配合他行事。劉旭呢?劉旭在這南陽河畔開一家小店,對他們的任務能有什麼幫助?”

夏潯苦苦思索著,遠處草叢,循蹤追來的彭梓祺彎著腰,像一隻獵豹似的伏在草叢,悄悄地窺視著他的動靜。

想了許久,夏潯因為熬夜和焦慮而紅的雙眸漸漸亮起來了,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猛地跳了起來。

小酒店周圍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被他轉悠遍了,沒有再檢查的價值。他向後退了退,四下張望著,小店前頭不遠處是一個小碼頭,碼頭右側有一排垂柳,柳下水面上拴著幾艘小船兒。酒館後面兩里多地,就是一個小村莊。河邊的沙灘路由此下去,大約五里地外就是一座橋,拐過那座橋就是一條官道,南下的官道。

夏潯眯了眯眼睛,舉步就要走向那座小村子,可他現碼頭右側的垂柳樹下有一個垂釣者,又改變了主意,向他走了過去。

垂楊柳下,有一截腐朽的樹幹半躺在水,一個老漢就坐在那枯乾上垂釣,河水輕輕拍打著岸邊,浪花兒堪堪吻到他的鞋底。夏潯走過去,在老漢身旁不遠處蹲下,拾起一片石子彈到水裏,狀似無聊地看了片刻,才道:“老丈是這村子裏的人嗎?”

垂釣老者瞟了他一眼,答道:“是啊,公子從哪兒來?”

夏潯道:“哦,我住在城裏,出來隨便走走。”

老漢笑笑說:“我們這個村子不在官道邊上,水路的行商客旅呢,因為馬上就進青州城了,也少有在這打尖的,所以有些冷清,難得公子興致好,跑到這兒來散心。”

夏潯應道:“是啊,我這人好靜,到這裏隨便走走,也不圖什麼,就是看看水、看看樹,看出一個心平氣和來也就是了。”

他探頭看看老人的魚簍,又道:“老丈釣了多久了,我瞧你這簍子裏才兩條巴掌大的小魚兒呀。”

老頭咧開沒牙的嘴巴笑起來:“嗨,一樣的,這不也是圖個清閒嘛,釣得著大魚是運氣,釣不著也就算了,這小魚兒拿回去讓老婆子燉口鮮湯,品個滋味兒也挺不錯的。”

“老丈豁達。”

夏潯贊了一聲,這才引入正題:“這小村子不大啊,你們都是靠種地過活嗎?”

老頭覺得這位公子挺對胃口,便咂巴咂巴嘴兒,跟他聊起來:“那可不成,這兒離城太近了,沒有地呀。你看見沒有,就那邊一小片地兒,平時種個菜什麼的還成。我們這村子,也就十幾戶人家,有一戶是專門種菜的,其他的,有的在城裏挑腳趕車,有的隨船跑貨,剩下幾戶兒,都是兒娶媳,媳生孫,孫再娶媳,家裏實在住不下,就近搬到這兒來,也好,山清水秀,清閒。”

“看老丈你身子骨還好,現在還做些事嗎?”

“呵呵,不做事吃什麼呀?我替衙門裏養著牲口呢,替官府養馬,不易呀,幸好老漢年輕的時候,是騾馬行裏專門侍弄牲口的,懂得門道,我養的馬不說驃肥體壯吧,也是精精神神的。”

夏潯精神一振:“養馬?老丈還真是有本事,馬要是養得好,也能賺回不少花銷,老丈養了幾匹馬?”

老漢笑道:“就一匹母馬,一匹馬駒,我這小門小戶的,養匹馬兒賺點小錢,只要侍弄好了,餵些新鮮草料就能應付,養多了照顧不過來,那得時不時的餵點豆餅兒才行,花費一下子就上去了,養不起呀。不過你還別說,我們村裏有個能人,人家養了四匹健馬,個個驃肥體壯的。”

夏潯雙眼一亮,急忙問道:“哦?那是什麼人家呀?”

老丈道:“村西頭老李家,老李頭又聾又啞,脾氣也古怪,不喜與人來往,住得和我們鄰居都遠,單獨圈了挺大一個院子。我瞧人家馬養的好,還特意想學學有啥門道,他是啞的,問不來啥,我就跟著看,看了一溜十三遭,嗨,哪有啥門道啊,人家就是有錢,餵的好,天天鮮草料兒外加豆餅子,每天早晚再遛遛馬,還能養不好?”

“哦,那倒是的,老丈養馬憑的本事,可本事再大也比不得人家用錢砸呀!”

老人頓生知音之感,連聲道:“就是,可不說呢。”

夏潯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我去別處走走,老丈別急,我相信你一定能釣到大魚!”

老漢笑起來:“呵呵,那就借你吉言嘍。”

夏潯轉身,向那小村莊走去,老漢甩鈎入水,魚漂幾度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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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指甲硬生生地拔了下來,指端血肉模糊,小荻痛苦地蜷曲著手指,鮮紅的血和已乾涸變黑的血痂讓她那本來蔥嫩的小手看起來就像一截變形的樹根。

她的額頭髮絲凌亂,豆粒大的汗珠順著打綹的頭髮一顆顆地落下來,迅被她臉頰上的血跡染成了紅色,可她已漸漸失去神韻的雙眸,卻只有倔強和仇恨的目光。

劉旭氣極敗壞,再用酷刑的話,這個稚弱的小姑娘很可能就沒命撐下去了,可她居然仍不肯低頭。

劉旭像隻困獸似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突然,他返身撲到小荻身邊,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嘶聲吼道:“你不說?你還不說?你這個蠢女人,你以為你維護的是誰?嘿嘿,你真以為他是你家少爺?”

小荻冷冷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瘋子。

劉旭唾沫橫飛地道:“蠢丫頭,你的少爺,上次帶著聽香去雲河鎮避暑的時候,就已死在刺客刀下了,現在這個楊文軒是冒牌貨,冒牌貨,你懂嗎?因為他和楊文軒長得一模一樣,張十三、馮檢校才與我等核計,把他弄了來冒充你家少爺。”

小荻的雙眸驀地張大了,用驚駭不信的目光看著他。

劉旭冷笑道:“我告訴你吧,我是錦衣衛!錦衣衛你聽說過吧?張十三、馮檢校,和我一樣,我們都是錦衣衛,我們到青州秘密辦差,需要一個本地人幫忙,這才選擇了你家少爺,因為有我們的幫助,你家少爺才在短短幾年間大發橫財。可他死了,莫名其妙地讓人宰了,沒辦法,我們只好弄來一個假貨!”

小荻的雙眼越睜越大,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看得出,她很想問個究竟,或者反駁劉旭的荒唐,可她塞著嘴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

劉旭咬牙切齒地獰笑:“你以為楊文軒為什麼匆匆從雲河鎮離開去了卸石棚?因為張十三需要時間教這個假貨真正的楊文軒應該知道的事情!你以為聽香為什麼落水而死?因為她知道真正的楊文軒已經死了,所以她得死,否則我們找來的這個冒牌貨就沒辦法騙人。”

小荻的臉色本來就一片灰敗,這是氣色更是差到了極點,她想起了少爺從卸石棚寨剛回來時,她心攸然閃過的那種陌生人的感覺;她想起了她第二天陪少爺逛街時,少爺一反常態的沒有走在她的前面,反而常常落在她的後面,不時開玩笑地問起各條街巷的名稱,好像他根本不認識路;她想起從那以後和少爺相處時,少爺時不時會露出的一些生疏;還有……還有他愛吃的菜,似乎就是從那時候起,口味與以前大不同了……

看著小荻震駭的表情,劉旭冷笑道:“你相信了是嗎?你知道這個假楊文軒叫什麼?他叫夏潯,他本來只是湖州南潯小葉兒村的一個普通百姓,我們本來是想利用他給我們辦事的,可是蹊蹺的很,他剛回青州,第二天張十三就死了……”

小荻腦海攸然閃過夏潯鬼鬼祟祟潛入冰窖的畫面,儘管她仍然沒有想到這和張十三的死有什麼關聯,但是少爺這樣反常的行為,再加上劉旭這番話……

劉旭惡狠狠地道:“張十三死了,他就得受馮檢校指揮,馮檢校是我錦衣衛的總旗官,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手裏還握有夏潯冒名頂替楊文軒的證據,結果……馮總旗也死了,人死了不說,他的家還被燒成了灰燼,那證據就算是鐵鑄的都燒化了,何況是一張紙。誰有理由做這些事?只有夏潯!”



第067章 哥,你是少爺?

劉旭的聲音柔和下來,誘惑地道:“小丫頭,你有什麼理由護著這麼一個冒牌貨呢?如果殺死十三郎和馮總旗的人真的是他,那麼他就是想把所有阻礙他變成楊文軒的人統統殺掉,才好放心地享用那榮華富貴。那麼,你,還有你爹、你母親,你們早晚也會死在他的手上!”

小荻拼命地搖頭,她不相信,她不願相信,不願相信親哥哥一般的少爺竟已死了,不願意相信現在這個對她很好的少爺竟是個假貨,他對自己的一切都是虛情假意,他只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

不知不覺,淚水奪眶而出,小荻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她就是想哭,也許是因為悲傷,也許是因為恐懼。

淚眼模糊,以致眼前的人物景象都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她沒有注意到,有個身影已悄悄閃進房來,鬼魅般地站到了劉旭的身後。

模糊之,她忽然現劉旭的一個頭變成了兩個頭,然後就聽呃地一聲,劉旭的雙手揮舞起來,好像要拂去什麼。小荻眨眨眼,眨去淚水,就見少爺正站在那個惡人身後,胳膊緊緊地箍住了那個惡人的喉嚨,勒得他臉色紫。

小荻忍不住驚喜地叫道:“少爺!”

剛剛叫完,她忽地想起劉旭剛剛說過的話,禁不住心頭一寒,又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本應是她少爺的男人。

“劉掌櫃的,你說完了嗎?”

夏潯站在劉掌櫃身後冷冷地說道,他的目光落在小荻身上,一看到小荻渾身血污的樣子,夏潯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好心疼!他的眸中迅速溢起憤怒的火焰,那隻手臂勒得更緊了,他的手更向劉掌櫃腰間探去,那裏插著一柄牛耳尖刀。

劉旭拚命地掰著夏潯鋼鐵般有力的臂膀,雙眼突出,嘶聲叫道:“你……是你?你怎麼可能……懷疑我?怎麼可能……找到這兒來……”

“我懷疑你,是因為你太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懷疑,或者說,是因為你根本沒把我放到眼裏。找到這兒來,是因為你比豬還蠢。”

夏潯說著,從劉旭腰間慢慢抽出了那柄鋒利的牛耳尖刀,二話不說便往他腰間狠狠一攮,一捅到底。

劉旭的雙眼驀然凸了出來,眼露出了驚恐絕望的神色……

馮西輝在這裏開店,把劉旭安排在這兒,到底能起什麼作用?

夏潯站在馮西輝的角度思考了許久,只想到了一種可能:“預埋退路。”

既然他們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就一定會擔心被人識破,以馮西輝的小心和沉穩,他一定會安排退路。既然要安排退路,他們就需要一個匿身之所,還需要便捷的逃跑工具。南地多乘船,北地多乘馬,想要逃得快,他們就需要馬。

循著這個分析結果,夏潯就想問問村有沒有養馬的人家,當他聽到河畔垂釣老漢的一番話後,立即趕到村子裏來,繞過被馮總旗他們雇來養馬的、那個住在前院的又聾又啞的老李頭,再趕到後院馬房,不出所料,果然找到了。

這一刀深深地攮至柄部,夏潯慢慢鬆開刀柄,掀起劉旭短褐的後擺,纏在刀柄上,握緊,然後慢慢旋動刀柄,劉旭就像上緊了條的機器人,雙眼驀地張大,雙手、雙腳、腰部,都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拼命地抽搐起來。

由於喉嚨被夏潯緊緊地扼著,他叫不出聲音,只能嘶嘶地出氣,然後又變成呃呃的抽氣,最後一股股的鮮血從嘴裏汩汩地向外湧,他的腹腔內部被夏潯手的刀一點點地攪動著,五腑六臟、心肝脾肺腎,被一點點攪得稀爛。

他終於知道一柄刀子在身體裏攪來攪去的是什麼滋味兒了,他施刑在小荻身上時,只知道她痛苦不堪,直到這種酷刑施之於他的身上時,他才知道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樣的,他寧可馬上死,也不願受這樣的罪,可他偏偏沒有那麼快斷氣。

小荻驚恐地瞪大眼睛,被夏潯施虐般的殘酷手段給嚇住了。

刀子旋轉了一圈又一圈,劉旭的腹腔內部已經被絞成了一團肉泥,就連後腰都旋出了一個大洞,血浸透了他的衣袍,在他雙腿之間淅淅瀝瀝地往下淌,迅積成了一個小血窪,劉旭的脖子機械性地抽搐了幾下,軟軟地向旁邊一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夏潯像丟一截破麻袋似的,把他的屍體狠狠搡到一邊,趕到小荻身邊,惶恐而心疼地叫:“小荻!”

他一把扯下小荻口已被咬爛的那團布,接著就要去解她身上的繩索,為了忍受痛楚,小荻竭力地掙扎,繩索已經陷入肉,夏潯看了竟然不敢下手,他扭頭一望,忙去劉旭腰間拔出了那柄刀,盯著那柄血淋淋的尖刀,小荻忽然虛弱而清晰地問道:“少爺,你……是來救我的?”

夏潯詫然止步,說道:“當然!”

小荻的目光慢慢移到他的臉上,緩緩地道:“那現在呢,你是不是該殺了我?”

夏潯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來,默然許久,他才澀然問道:“你……相信他說的話?”

小荻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一字字地道:“我不信,我要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我的少爺?你說是,我、就、信!”

夏潯慢慢抬起眼睛,與小荻對視著,漸漸的,他的目光遊移起來。

他說不出口,他本以為說一個“是”很容易,可他就是說不出口。為了保住這個身份,他可以冒著奇險,一連殺了兩個錦衣衛,可是面對著小荻那雙滿是血絲和淚痕的眼睛,面對著她那憔悴的模樣,他根本沒有撒謊的勇氣。

“要冒充一個人,原來竟是這麼難,終於,我在青州的這段日子要結束了。”

夏潯黯然想著,黯然舉起了刀。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動作,小荻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帶血的刀舉起來,卻並沒有刺進她的身體,刀鋒閃落,割斷的是綁住她身體上的繩索。

繩索一斷,小荻便雙膝一軟向地上滑去,夏潯趕緊架住她,看到她身上的傷勢,痛惜地道:“我背你回去。”

矮身藏在窗外,只是微微探頭窺視著室內動靜的彭梓祺,慢慢鬆開了攥緊刀柄的手,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夏潯。

小荻也在盯著夏潯,很意外地看著他,然後問道:“我家少爺,是不是真的死了?”

“是!”

“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小荻抽泣著問:“那個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們真的是錦衣衛?”

“是!”

“那你……你真是他們找來的……”

“是!”

夏潯吁了口氣,澀然道:“你傷的很重,不要問那麼多了,我……送你回去,你爹娘很擔心你。”

小荻低下頭,又微微揚起,含淚的眸子凝睇著他,問道:“然後呢?你打算什麼辦?”

“我?”

夏潯沉默片刻,苦笑一聲道:“錦衣衛會追殺我,官府也會行通緝我。我自然是要走的,改頭換面,逃之夭夭。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羨遊僧處處家,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吧。”

小荻執著地問:“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呢?現在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殺了我,還可以推到那個惡人身上,你還是楊家少爺,他不是說,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已經燒掉了嗎?”

夏潯不說話,小荻又問:“你不殺我,那你知不知道只要我肯出面指證,你就會被官府抓去砍頭?”

夏潯苦笑著伸出手,小荻微動,想要閃避,卻最終沒有動彈。夏潯的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頰,憐惜而溫柔。他輕輕拂開小荻臉頰上一綹被血水和汗水粘住的頭髮,柔聲道:“真是個喜歡糾結的孩子,傻兮兮的小丫頭,你到底想證明什麼呢?”

小荻不說話,眼淚卻不爭氣地往下流。

夏潯頹然道:“好吧,你既然不喜歡我碰你……,要不……你先歇在這兒,我去送信,馬上就會有人來接你。”

他向小荻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慢慢放開手,低聲道:“很喜歡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走了,你保重。”

小荻的眼淚流得更快、更急,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夏潯,看著他倒退著,一步一步走到門口,眼看就要邁出門去,忽然尖叫一聲道:“你不要走!”

她想追上去,結果卻是一個踉蹌,險險摔在地上,就差那麼一刹,她的身子穩穩地落在了夏潯的臂膀之,這一碰,身上的傷處讓她疼得又是一聲呻吟。

夏潯急道:“小荻,你怎麼樣。”

小荻搖搖頭,那雙滿是血污的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衫,她的雙臂滿是傷痕,皮下肌肉都被那種古怪的刑器破壞了,稍稍使力就痛楚難當,可她仍然揪得相當用力,似乎一撒手他就會跑掉。

小荻哭泣道:“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你走了,誰去找出那個兇手,為我家少爺報仇?你走了,誰為少爺衣錦還鄉,完成老爺和少爺一生的夙願! 你走了,我家怎麼辦?你走了,我怎麼辦?你,不能走!”

夏潯呆住,呆了許久許久,那呆滯的表情變成了不可置信的狂喜:“小荻,你……你是說……”

看著夏潯背著小荻走遠,彭梓祺從房山牆處慢慢閃了出來:“他不是楊文軒!他竟然是個冒牌貨!”

這個消息震撼著她的心靈,回想著她與夏潯相識以來種種,彭梓祺有種做夢般的感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突然變得很輕鬆,很愉快。

“我該怎麼辦?”

只想了不到一秒鐘,她就找到了答案,彭梓祺用掌背一蹭鼻子,理直氣壯地想:“只要他不是楊旭,只要他不幹傷天害理的事,管他殺人放火呢,我們家不就是殺人放火的世家嗎?”

彭梓祺舉步欲走,一扭頭看看剛被夏潯草草佈置過的現場,想起方才二人在房計議的那番說辭,不禁搖了搖頭:“到底不是江湖人,還是嫩了些,這樣的佈置怎能瞞得住那些公門循吏,還得本姑娘幫忙。”

彭大姑娘抬腿進門,歡歡喜喜地給夏潯揩屁股去了。



第068章 蜜意柔情

“少爺,不用啦……”

小荻害羞的叫,還是那個從小叫慣了的稱呼,可是不知怎地,叫的還是一模一樣的那個人,以前叫他少爺,其實心裏是當成哥哥。現在叫他少爺,他……似乎就是少爺。

“那怎麼成,你現在不方便,就由我來給你梳櫳,等你養好了傷,再天天給我梳櫳吧。”

夏潯拿著梳子,輕輕給她梳理著頭髮,一句話沒說完,他的唇邊已經露出了促狹的笑容。小荻現在已經知道梳櫳的另一層含意是什麼了,聽夏潯這麼一說,窘得她只想躲到被單底下。只是她要動動身子實在困難的很,已經過了好幾天,她的傷勢離癒合還早得很。

她的雙臂被白色的繃帶纏得細細密密的,那是夏潯親手為她包紮的,每天換藥也都是夏潯親手去做。她身上到處都有傷痕,雙臂的傷勢尤其嚴重,那種傘骨狀的銀針,把她的皮下肌肉組織徹底破壞了,只能剜出爛肉,敷上藥膏,等著重新長出新肌,要不然裏邊的碎肉會凝結成肌肉瘤,不止影響美觀,甚至影響她今後的活動。

這樣的痛苦,她都忍受下來了,可是已經過了七八天了,她還是適應不了夏潯對她的侍候,她忸怩地道:“梳什麼櫳呀,是……是梳頭。”

夏潯眨眨眼,逗她道:“不是你說的嘛,梳頭就是梳櫳。”

小荻紅著臉吃吃地強辯:“平……平時口頭語,都只說梳頭的。”

夏潯笑道:“好吧,咱們說的時候就是梳頭,寫在紙上再叫梳櫳。”

小荻輕啐一口道:“賴皮,人家不跟你說了。”

她的臉頰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原本粉嫩的嘴唇顏色也淡淡的,只是因為夏潯的逗弄,臉頰上微微泛起些血色,那一頭長髮打散了披在肩上,額前瀏海淺遮細眉,身上一襲寬鬆柔軟的月白色小衣,看起來柔婉可愛,楚楚可憐。

肖家娘子在窗外探頭探腦地往裏邊看看,欣喜地一笑,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好啦,頭髮梳好了,看,現在可愛多了。”

夏潯一贊,小荻便露出了甜笑,但是一看到夏潯端起了藥碗,她的小臉立即垮下來,亮晶晶的大眼睛用一種哀求的目光乞憐地看向夏潯,夏潯不為所動,板起臉道:“你說要放糖,糖已經放了。你說要涼了以後再說,現在已經涼了,還找什麼藉口,張嘴!”

“少爺……”

“張嘴!”

小荻委曲地扁扁嘴,無可奈何地張開,讓他把一勺苦苦的湯藥遞進嘴裏。

“好苦……”

小荻痛不欲生地叫,在夏潯軟硬兼施的哄騙之下,這一碗藥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算是喝光。

“好啦,你先躺下歇歇。”夏潯放下藥碗,給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就要出去。

小荻明亮的大眼看著他,忽然說道:“少爺……”

“唔?”

“我聽爹說……”

小荻把下巴埋進被子,身子往下縮,只露出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我聽爹說,我失蹤以後,少爺懸賞五千貫找我的下落?”

夏潯挑了挑眉:“怎麼?”

“沒……沒什麼……”

小荻期期艾艾地說,輕輕垂下眼簾,長長的眼睫毛覆住了眼睛,柔柔地歎息:“五千貫啊,人家……人家哪值那麼多錢,都能買下好幾百個小荻了……”

夏潯好笑地道:“那你說,你值多少錢?”

小荻很認真地計算一番,答道:“十……十五貫,應該賣得出去吧?”

夏潯看著她沒有說話,小荻心虛起來:“唔……,雖……雖然我不會做飯,不會做女紅,可我……我做事很勤快啊,總不至於連十五貫的價錢都賣不上吧?要不……要不十三貫,不能再低了……”

夏潯噗哧一笑,俯下身,在她鼻頭上輕輕一刮,柔聲道:“你呀,是我心裏的無價之寶,別人出多少錢,我都不賣的。”

小荻的臉又紅了,心裏卻甜滋滋的。

夏潯轉身走到門口,小荻又叫:“少爺!”

“嗯?”

小荻擔心地看著他:“那個人……,會不會還有人來找你的麻煩?”

夏潯的臉色迅地暗了一下,隨即又變成了輕鬆的微笑:“這些日子,守在你旁邊時,我一直在看書。我在書裏面看到了這樣一句話,很有道理。”

“什麼話?”

“為人驅使者為奴,為人尊處者為客,不能立足者為暫客,能立足者為久客,客久而不能主事者為賤客,能主事則可漸握機要,而為主矣。故反客為主之局:第—步須爭客位;第二步須乘隙;第三步須插足;第四步須握機;第五步乃為主。為主,則並人之軍矣;此漸進之謀也。”

小荻茫然道:“什麼意思?”

夏潯微笑道:“意思就是說,客人做得好,就能凌駕於主人之上。”

夏潯舉步出門,剛邁出一條腿,小荻又叫:“少爺!”

“嗯?”

小荻露出一口小白牙,甜甜一笑:“沒事啦,少爺。”

夏潯也是一笑。

※※※※※※※※※※※※※※※※※※※※※※※※

殺死劉旭,救回小荻。

小荻失蹤的消息此前已傳遍青州,她被救回來了,對劉旭之死就得有個交待,不管他交待了什麼,官府肯定是要去查證的,倉促之前想胡亂編個消息怎麼能夠瞞人,這一回是突發事件,救人要緊,不能瞻前顧後左思右想,所以也就註定了不能如張十三、馮西輝之死那般遮掩過去。

既然如此,夏潯乾脆把事情鬧大,帶了小荻回青州後,一口咬定就是這個劉掌櫃綁架了小荻勒索錢財,他趕去救人,爭鬥之際把劉旭殺死。

知府老爺、判官老爺很爽快地接受了這個答案,因為這兩位老爺正要忙著去濟南。

青州近來生的一連串重大治安案件,把濟南布政使司、濟南提刑按察使司的兩位大老爺都激怒了,兩位大人聯合下達命令,勒令知府和州判兩位大人立即滾去濟南府聽候垂詢,如今案子既然在案第二天就破了,多少也算一樁功勞。

搪塞了官府這邊,夏潯馬上去找安立桐。他已經打好了腹稿,決定對安立桐說一番半真半假的話,假有真,才能迷惑人。他準備告訴安立桐,劉旭懷疑他與十三郎、馮總旗之死有關,因此綁架了小荻,想要抓他的痛腳。他趕去解救小荻,劉旭不聽解釋,反而想要殺了他,爭鬥之間錯手殺了劉旭。

至於這番鬼話安立桐信不信他就不管了,反正關於張十三、馮西輝之死,安立桐是絕對找不到證據來證明是他做的,而劉旭之死,既然是內部衝突、錯手殺人,那麼在錦衣衛正倚重他的時候,也是絕對不會把他怎麼樣的。他現在也不是目前狀況的錦衣衛想捏就捏,想搓就搓的人。

他的倚仗如今並不少:首先,他已經在楊文軒這個身份上站住了腳,青州府上上下下已經都承認了他的身份,就連小荻這個楊文軒的貼身丫頭,業已承認了他的存在;其次,他在整個山東府已名聲大噪,隨著蒲台縣事件的傳揚,現在就連江南應天府都有人在傳播他的故事,張揚他的名聲。

有時候,身份、名望,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敢妄動的護身符武器,以錦衣衛現在的勢力,至少在公開場合是絕不敢動他的,何況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把齊王這塊虎皮扯出來做大旗。不過齊王這塊虎皮扯不了多久了,他一場豪賭輸掉了自己大部分產業的事業已傳開,老楊家的敗家子已經成了青州城裏父母教育子女的頭號反面教材。

最近青州城裏有兩位姑娘聲名鵲起,一個是三十貫梳櫳價的“鏡花水榭”紫衣姑娘,她已淪為了青州城的頭號笑柄,就連去院子裏尋歡作樂的客人們見了她也都要取笑一番,年僅十七妙齡如花的紫衣藤姑娘,整天處於羞惱和臉孔漲紅狀態,已經有點得腦溢血英年早逝的跡象,她現在已經恨死了楊旭。

另一位就是懸賞五千貫鉅款尋其下落的肖荻姑娘了,雖說肖管事最終貼出的懸賞價格只有三百五十貫,但是楊家大少爺欲以五千貫鉅款贖回貼身小丫頭的事情已經通過楊府下人之口傳遍了青州。如果人們對這個消息的事實性本來還有所懷疑的話,那麼當他們得知楊家大少單槍匹馬跑到城郊與歹人一場血戰救回肖荻的時候,便再無懷疑了。

老楊家的敗家子兒馬上成了青州城裏大姑娘小媳婦,尤其是豪門大院裏的丫環侍女們心目第一號有情有義的奇男子,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夏潯趕去見安員外的時候,奈何他算盤打得雖好,安胖子卻拒絕見他。據說安員外患了瘧疾,不想傳染好友,所以堅決不肯相見。楊旭和安員外是好友,安府上下也都認得他的,在他的堅決要求下,安府老管家來回傳了十幾回話,安員外終於勉為其難地請他進去,隔著簾子見了他一面。

是時,安員外裹著三層被子,滿頭大汗卻臉色發青,不停地打著擺子,廳至少站了十個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們,夏潯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沒辦法和他交談,只能稍稍問候了下病情,便拱手告退。事後,夏潯把他的解釋寫成了一封信,著人送到了安府,可安立桐毫無反應,夏潯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一種什麼態度,如今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等著安胖子出招了。

夏潯一進前院,就聽嘰嘰喳喳一陣鶯聲燕語傳來,不由一陣頭疼,這幾天他府上一直這樣。夏潯快步向前趕去,一進前廳,扒著屏風沿兒偷偷一看,果然看見幾個家丁使棍棒橫在門前,外面有很多粉底打得很厚的婦人、亦或水靈靈的姑娘,揮舞著手臂,肖管事滿頭大汗、聲嘶力竭地解釋著什麼。

夏潯沒敢出去,站在屏風後面探頭看了看,正要喚肖管事過來,外面那些婦人和少女忽然尖叫著東倒西歪,一時間波分浪裂,脂粉堆裏殺出兩個丟盔卸甲的公子哥,帽子也歪了,衣帶也開了,兩個人好不容易衝進來,推開了擋門的家丁,站在大廳裏呼呼直喘粗氣。

夏潯一看不由笑了:“朱稚厚、朱稚純,估摸著他們也該來了……”



第069章 哼哈二將

夏潯往旁邊閃了閃,避開門口那堆瘋狂女人的視線,向朱家兩兄弟招了招手,兩人看見他,忙整理著衣衫、系著腰帶向他走過去。

朱稚厚正了正帽子,氣極敗壞地道:“楊公子,你家門前這是怎麼回事兒?怎麼比菜場還熱鬧啊。”

夏潯苦笑道:“我也不想啊,門前那堆人有保媒的,有介紹良家閨女給我作妾的,還有人牙子來推銷丫環婢女的。我也沒想到,怎麼就連到我家做丫環都成了青州最熱門的職業呢!”

朱稚純沒好氣地“呸”了一聲道:“把自己最賺錢的店鋪都賠進去了,這麼敗家,還換來一個好名聲!跟誰說理去啊!”

“二弟!”

朱稚厚斥喝一聲,又向弟弟使個眼色,朱稚純這才悻悻然地住口。

朱稚厚換了副笑模樣,對夏潯道:“楊公子,這一次,我們兄弟是奉家父之命而來的。”

夏潯不動聲色地道:“哦?”

朱稚厚有些難以啟齒地道:“這個……關於上次……,咳咳,我們兄弟也是情急之下有些蠻撞……”

夏潯似笑非笑地道:“你是否莽撞,對我來說倒不打緊,問題是在齊王爺那裏,要是王爺沒意見,我自然不為己甚……”

朱稚厚臉上攸地閃過一絲怒氣,強忍了忍,才道:“依著楊公子的話,這事該怎麼辦才好?”

原來,當日夏潯背著小荻回家,剛一進門就看見朱稚厚、朱稚純兩兄弟帶著一幫家丁打上門來,二人是得了小丫環報信,上門來捉妹妹朱善碧和勾引她逃家私奔的崔元烈的,因為肖管事率人阻攔了一下,這些人便大打出手,稀哩嘩啦打碎了不少東西。不過趁著這會兒功夫的耽擱,肖管事叫人把崔元烈和朱善碧先領走了,沒有被朱氏兄弟抓個正著。

夏潯回來時肖管事正要叫人去府衙告他們個強闖民居之罪,夏潯正因為小荻的傷勢心情焦慮,見此情景勃然大怒,他喝住了要去府衙告狀的家人,先把小荻送進房去,又叫人速請郎中開藥診治然後親自出去處理此事。夏潯也不與他們爭吵,也不與他們打鬥,他在自己府裏轉悠了一圈,看看都打碎了什麼東西,便一轉身進了書房。

半個時辰之後,一份可怕的索賠名單就隆重出籠了:秦檜用過的筆、狄青使過的刀、楊貴妃用過的臉盆、安祿山坐過的板凳、霍去病家牆頭的青磚、李斯被腰斬時提過的他家那隻小黃狗脖子上系的皮套子……

全是古董啊!

你不信?

不信沒關係,這都是替齊王爺購置回來的古董,還沒來得及送去呢,你不信,不信去問齊王爺。

這張帳單送到朱府,朱文浩大人看了差點背過氣去。

齊王他得罪不起!他明知道這是楊旭在訛人,偏偏沒有一點辦法。前些天齊王剛剛當了一回無賴,假意圈遷土地,向青州的富紳豪賈勒索了一大筆錢,朱文浩怎麼敢相信齊王的人品?這官司真要打到齊王駕前,齊王鐵定就坡上驢,一口咬定這些打爛的破爛就是古董,而且就是他出錢買回來的古董,非弄得他朱文浩傾家蕩產不可。

養了十多年的大閨女跟人家跑了,又給人訛了一屁股爛賬,朱大人憋氣帶窩火,偏偏拿夏潯這麼明目張膽的訛詐沒辦法。氣極之下,朱大人先打了兩個兒子一頓,然後領著兩個惹禍精直奔青州核桃園村,去找崔家的長輩算帳。

不想崔元烈這幾天帶著朱家小姐躲在楊家,連門也不敢出,崔老太爺正愁找不著自己的寶貝大孫子呢。只聽朱大人說了幾句,崔老太爺就跑回屋取出了他的龍頭拐杖,吹鬍子瞪眼地朝朱大人打去,只說是朱家養女不肖,勾搭了他的寶貝孫子離家出走,要朱家還他孫子,不然就要扯著他上金鑾殿告御狀去。

朱大人這才曉得撞上了鐵板,沒想到崔家老兒竟然大有來頭,崔老頭兒一舉御賜拐仗,他連還手都不敢,只得抱頭鼠竄。朱大人灰頭土臉地回了家,仔細盤算了好幾天,終於認清了兩個事實:第一,如果楊旭不肯放手,這筆錢他欠定了,傾家蕩產也還不上;第二,就算崔家那個小王八羔子把他寶貝女兒拐走,將來生個大胖小子再回來,只要崔家那個老不死的還不死,他也不能把人家崔元烈怎麼樣。

於是,朱大人終於決定:打落牙齒和血吞,忍了!只要楊旭能高抬貴手,把那張荒唐透頂不知所謂的索賠單子扯了,只要能把那個吃裏扒外的丫頭完完整整地找回來,這事兒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於是朱稚厚兄弟再度來到了楊家。

等這兩個根本不像說客的說客吭吭吃吃說明了來意,夏潯笑了:“二位,那些古董,的確是在下替齊王爺採買的東西。不過,齊王只說新王府正在起造,一旦建成,得擺些像樣的古董進去,可沒指定要放哪些東西,元烈和我交情甚篤,可以說有過命的交情。俗話說,兄弟如手足,錢財嘛,身外之物,如果朱家和崔家成了親家,我自然也不好為了區區之物讓我好友的岳父和舅兄為難,你們說是不是?”

朱稚純氣沖斗牛,瞪眼道:“你……”

朱稚厚一把拉住他,嘿嘿地笑了再聲:“我明白了,楊公子的意思,想來就是崔元烈的意思了?”

夏潯笑而不答,朱稚厚頷首道:“好,回去後我會稟明家父,此事還需家父決定。”

夏潯含笑道:“如此那就不送了,在下靜候佳音。”

等朱稚厚兄弟一走,夏潯忙也離開了大廳,留下肖管事繼續招架那些熱情洋溢的女人,他從楊府側門兒溜了出去。

暗處,朱稚厚兄弟偷偷地看著,一見夏潯鬼鬼祟祟地出了門,朱稚純拳掌一碰,恨聲道:“我就說,小妹和那姓崔的小子一定被他藏了起來,你看,他肯定是給崔元烈報信去的。”

朱稚厚道:“沉住氣,爹爹教訓你的話都忘了?上一回要不是你太過衝動,咱們怎麼能叫姓楊的給坑了,閉上你的嘴,只管跟去摸清小妹藏身所在,回去稟明爹爹,由爹爹作主。”

兄弟兩個說著,悄悄地躡了上去,夏潯渾未注意有人跟著,七拐八繞地到了一條僻靜的巷子,牆側有一戶人家,夏潯左右看看,一推門就閃了進去,藏在牆角的朱家兄弟趕緊跟了上去。

房內,崔元烈和夏潯站在堂屋裏說話,崔元烈道:“多謝文軒兄了,要不是文軒兄幫忙,兄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夏潯笑道:“常言道:寧毀十座廟,不拆一門親。能玉成賢弟的好事,也是一樁功德嘛,呵呵。我聽他們口風,已經有所鬆動,說不定朱大人會回心轉意,再說你崔家雖不比朱家,卻也差得不遠。你是身家清白的生員,前途不可限量,你的祖父又極受當今聖上寵幸,光說門第,也算般配,何況你與朱家小姐又是兩情相悅呢。”

門外,朱家兄弟貼著門縫聽得咬牙切齒,要不是朱稚厚一再使眼色示意,朱稚純早就抬腿踹門了。

崔元烈問道:“那……要不要告訴我祖父一聲,求祖父使人上門求親昵?”

夏潯沉吟了一聲,說道:“也好,這樣你的岳父大人才好有個臺階下。”

崔元烈患得患失地道:“文軒兄,你說朱家會同意嗎?要是他不答應……”

夏潯沉聲道:“元烈,裹挾良家女子私奔,可是一樁罪過呀,弄不好會削了你的功名。如果他不答應,朱家小姐必須得送回去了。”

門外兩人聽了剛剛一喜,夏潯冷笑一聲又道:“本來將來要做一家人的,你該給他朱大人留個體面,但他若不答應,我看你也不必求他了。反正朱姑娘已經成了你的人,生米煮成了熟飯,幾番恩愛下來,說不定已經珠胎暗結。你乾脆狠狠心把朱家小姐送回去,到時候看他是上趕著求你娶了他的女兒,還是你委委曲曲地上門求親。”

門外朱氏兄弟一聽,一個踉蹌,兩個腦袋登時撞在一起。二人臉都黑了,卻一聲也不敢吭,只是捂住腦袋傾聽,就聽崔元烈道:“這樣……這樣不太好吧?一旦張揚開來,我岳父可是臉面丟盡了。”

夏潯不以為然地道:“他不仁,你不義嘛。”

朱稚厚聽到這裏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急急向弟弟打個手勢調頭就走。房間裏夏潯和崔元烈仍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門外忽然一聲輕咳,彭梓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那雙帶著笑意的眸子在二人身上微微一掃,說道:“行啦,不用演戲啦,那對寶貝已經走了。”

崔元烈聽了長吁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椅上,夏潯則舉起了一杯涼茶,彭梓祺噗哧一笑,媚麗的眼波向夏潯輕輕一蕩,嗔道:“你呀,忒也缺德,竟使這樣的法兒,朱老爺若是不上當,你讓朱家小姐可如何自處?”

唉!這小妮子,明明仍是一身男裝打扮,可那神情語氣,已經越來越不掩飾她是女兒身的事實了,再這樣下去,也不知早已在青州毀譽參半的夏潯,會不會再落一個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壞名聲……



第070章 夜行人

夏潯對崔元烈面授機宜,又傳授了一些泡妞的壞點子,那些法子軟硬兼施,極盡所能,其大多是幾千年來的男人們研究出來的,專門對付自己情人的前世情人……泰山老大人的殺手絕招。彭梓祺在一旁好奇地聽著,臉蛋羞紅,想笑不笑,等夏潯看她時,卻又變成一副冷俏的模樣。

夏潯心會不時地生起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的彭梓祺明明還是以前那個人,卻似乎從內裏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的感覺,這種變化就是從他救回小荻開始的。

以前他與彭姑娘之間似乎總有一層隔膜,不管是兩人志同道合,聯手對付蒲台縣的惡紳仇秋的時候,還是彭梓祺生了病,他抱著她去陽谷縣求醫的時候,明明彼此的感情更親近了些,結果卻總是不溫不火,就像那高原上燒開的沸水,始終達不到應有的溫度。

而現在,事情似乎是顛倒了過來,兩個人的關係總有一種要破開窗紙、袒裎相見的感覺,似乎有一方主動一點,兩個人的關係馬上就會生實質性的變化。夏潯有過這種感覺,當他和一個女孩子漸漸萌生愛意,彼此卻尚不明瞭對方的心意,只能在接觸通過一些若有若無的語言和動作相互試探的時候。

那是一種曖昧,很甜蜜的曖昧。

但是對於此刻的他來說,這種曖昧是有毒的。因為夏潯在江南老家還有一個他穿開襠褲時就定下來的準老婆。還有小荻,肖管事和肖家娘子的態度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只是還不明白肖荻那個小丫頭對他的感情,只是對兄長的孺慕之情,還是一個少女對一個男子的愛慕之情?

夏潯以前努力和彭姑娘改善關係,雖也偶有挑逗戲弄之言,卻是因為彭梓祺冷若冰霜的模樣,並未想及最後一步。現在彭梓祺的態度很微妙,那層窗戶紙似乎一捅就破了,他反而總要約束著自己,讓沸水降溫。以致於在他不經意的時候,彭姑娘看向他的眼神,總是帶著幾分幽怨。

安頓了崔元烈這裏,在崔元烈和朱善碧一對小情人兒千恩萬謝的感激聲,夏潯和彭梓祺又回到了楊府。那群毛遂自薦的女人已經被肖管事打走了,肖管事正口乾舌燥地喝著水,一見夏潯回來,連忙迎上來道:“少爺!”

夏潯朝外面看看,心有餘悸地道:“那些人都走了?”

肖管事苦笑道:“走了,一天來一撥,整天被她們聒噪,正經事幾乎都顧不上做了,好不容易清閒一陣兒!少爺,我這有幾件事,得跟少爺您說說。”

肖管事一說有正事,彭梓祺立即自覺地走開了,走到廊下,負手站定,似乎在欣賞著滿園風光,唔,很懂事、很乖巧。

問題是……,彭姑娘的耳力超級的好,那並不只是練武之人比常人略高一籌的聰辨之力,而是一種天賦,她爹武功比她高明多多,耳力卻比她遜色多多,整個彭家就沒有比她聽力更好的人了。彭姑娘嘛,人家是女人,從沒想過要做君子。

肖管事道:“第一個呢,是林北夏林掌櫃的已經把贖回股份的錢籌措齊了,派人送了信來,問少爺您什麼時候過去一趟,錢契兩清。第二個呢,是少爺的聯繫的那批鐵料近期就將運到,到時候要通過青州府轉銷出去,大批鐵料入城,得需要齊王府派員照拂,免得被青州府衙的人查出來,總是一樁麻煩,這一點,得請少爺關照一下齊王府。

第三個呢,咱們‘輸掉’的那幾家作坊已經轉給曹玉廣、江之卿了,收回來的這筆錢,是短期放貸出去,還是拿出大頭現在就移往應天那邊,再留一部分給少爺充作北平之用,這件事得請少爺給個準信兒。最後一個……,孫家藥鋪後天要辦親事了,庚員外下了請帖,不知少爺您去不去,要準備些什麼禮物,吩咐下來老肖才好去操辦。”

夏潯身子一震:“孫家要辦親事了?這麼快……”

“啊?”

肖管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夏潯恢復了平靜,擺擺手道:“沒什麼,林員外那裏不用送信了,我下午就過去。關於鐵料進城的事,去過了林家當鋪,我就去王府見見舒公公,請他留意就是了。咱們現在手頭錢款很多,北平之行用不了,你現在就逐步移往應天吧,尋幾家名聲好、底子厚的錢莊子,暫時放貸出去。”

肖管事連聲應是,暗暗記在心頭。

夏潯略一沉吟,又道:“關於孫府的親事嘛……”

站在廊下佯裝看雲看樹看風景的彭大小姐耳朵微微動了動,聽得更加仔細了,她現在已經知道夏潯就是夏潯,不是那個勾搭孫氏母女的無行浪子楊文軒,她很好奇,不知道夏潯打算如何面對楊文軒留給他的這一屁股爛賬。

夏潯沉吟片刻,心忽地一動,忙問道:“都請了些什麼客人?安員外也會去吧?”

肖管事道:“老肖只聽孫府的人說,這一次要大操大辦,請了許多親戚、朋友,有往來的士紳。安員外和庚員外也是熟人,想必是要去的。”

夏潯心中暗喜:“安胖子現在就像一隻驚弓之鳥,根本不敢與我接觸,我想弄些鬼話糊弄他都沒機會。不過這小子貪財,孫家是他的大買主,這次辦婚事,一定從他手裏買了更多的絲綢,礙於情面,他沒理由不去,這樣的話,我就有機會與他‘推心置腹地談上一談’了。”

想到這裏,夏潯便道:“好。你去準備些絲綢、喜餅一類的禮物,照著二十貫錢操辦吧,另外,你再準備一套翠玉的飾頭面備著,孫府辦親事那天,我是要去的。”

肖管事也不多問,頷首道:“是,老肖都記下了,少爺要是沒有別的事,那……老肖就去做事了。”

夏潯點點頭,看著肖管事出去,他緩緩走出書房,在客廳外的長廊下站定,與負手而立的彭梓祺一左一右,正站在門廊兩側。

秋意漸漸濃了,樹影漸深,放眼望去,天高雲闊,湛藍的、雪白的,勾勒出一個深邃而廣闊的天地。

夏潯抬眼望雲,悠悠想道:“只要她成了親,我也就沒有什麼顧忌了。妙弋還是個沒定性的少年女子,若她絕了這份念想,成親後會和丈夫好好過日子的。楊文軒的這段孽緣,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

夜色深沉。

彭梓祺獨自坐在屋簷上,手裏提著一隻酒壺,望月獨酌,對影三人。

以前對楊旭,她從沒有現在這樣困擾過。那時候,雖然情愫暗生,可她明知道楊旭的為人,所以始終堅持著不讓自己真的墜入情網,雖然經常情不自禁,卻也沒有陷入太深。可是自從她知道這楊旭不是真楊旭,心靈的桎梏被打開,便不可避免地被情絲所擾了。

夏潯……現在取代的是楊旭的身份,楊旭是生員,是縉紳,她這樣的人家是高攀不起的。更何況,他在故鄉還有一個未婚妻子。原本因為他的無恥行徑,她可以約束著自己的感情,而現在卻是想愛也不能愛。

“我該怎麼辦呢?”

彭梓祺深深地歎息,在屋脊上躺了下來,枕著雙臂,抬眼望天。

天空繁星點點,像她的雙眸一樣閃閃光。

“我太公是怎麼娶的太奶來著?唔,想起來了,兩個饃、一碗菜粥,餓得要死的太奶就嫁我家來了,可他還沒慘到那地步呀。唔……三姑奶奶,三姑奶奶是搶了個窮書生……”

她摸摸鼻尖,有些想笑:“那是亂世,現在……不成的。”

“哎呀,煩死人了,他以前撩撥人家,人家不想理他。現在想讓他撩撥,他卻退縮了,沒種的臭男人!”

彭梓祺恨恨地一揮手,彷彿要揮去心中的煩惱,仰望著滿天繁星,她喃喃地道:“三月之期快到了呢!那個混蛋,好像一點都不想留下人家……”

彭梓祺幽怨地一歎,耳畔忽然傳來一絲隱隱的聲息。

彭梓祺霍地坐了起來,張目四望,院中寂寂,悄無聲息,方才那一線聲息也不見了。

彭梓祺沒有放棄,她的耳力出奇的好,她相信自己沒有聽錯,聲音是從夏潯的內書房傳來的,而那個地方夜晚根本沒有人去。她很盡責,對楊家後院夜晚的人員分佈、後宅的各種佈置清清楚楚。

彭梓祺一按屋瓦,就像一片羽毛似的輕飄飄地落地,按緊刀柄,向書房方向摸去。

“這他娘的是哪兒啊?好多房間!”

門鎖已被黎大隱破壞了,他只能輕輕掩好門戶,晃著了火摺子四下一看,不由嗒然若喪:“他娘的,看起來是間書房啊,楊旭那小子晚上怎麼可能睡在這兒。”

黎大隱吹熄了火摺子放進套筒重新藏進懷,正要躡手躡腳地出去,忽地心一動:“等等,書房,書房裏放置的,一般都是最重要的東西,我家小姐向楊旭借款的契約會不會在這兒?如果被我找到毀了去,再找到楊旭把他幹掉,這筆債不就不用還了?”

黎大隱想到就做,重新拉好窗簾,興沖沖地晃著了火摺子引燃燈火,便在房翻箱倒櫃地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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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庚員外的A計畫

書桌最下面有一個小櫃子,櫃子是上著鎖的,一般的鎖頭黎大隱都有巧妙的辦法打開,不過他現在可沒有那份閑功夫,他用了點暴力手段,擰斷了那個小銅鎖,拉開抽屜往裏邊一摸,先掏出一個梭子似的東西,在燈光下一看,果然是個紡綞,紡綞上纏著五條亮晶晶的鋼絲。

黎大隱皺了皺眉:“這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得專門收藏在這裏?”

黎大隱想了想不得其解,便把紡綞丟在一邊,再往裏邊一摸,這回卻摸出一枚象牙牌子,黎大隱不識字,翻來覆去看看,只知道這質料比較名貴,他剛想把牌子放回去,忽然又想:“這塊牌子既然鎖在緊要處,質料又挺名貴,說不定是有些用處的。”

便把腰牌揣進懷裏,他正要再往抽屜摸索,忽然騰地站起,一口吹滅了火燭,提起刀來閃到了牆邊。門“呼”地一聲開了,一道黑影一閃而入,衣帶飄風,獵獵聲響,黎大隱目泛凶光,手刀狠狠劈了下去。

砍中了!

黎大隱猛地一驚:“這感覺,不像劈了人呐。”

黎大隱十分機警,立即矮身倒縱,剛剛脫離原地,一道雪亮的刀光就在他方才立身處閃過,若他反應稍慢一點,此刻已經一刀兩斷了。

原來彭梓祺推開房門前先脫了外袍,房門一推,就把袍子擲了進去,一刀劈空,彭梓祺也馬上往旁邊一閃,一道刀風緊貼她的腰身掠過,這片刻之間,二人已交手數合,一著不慎,就是血濺當場的結局,可謂兇險至極,可是直到現在,兩人的刀居然還不曾交鋒過。

黎大隱這一刀劈空,彭梓祺便窺準了他的真正所在,立即挺刀撲上去,同時嬌斥道:“你是誰?”

黎大隱冷笑一聲並不答話,只是使刀來架,二人在這小小的空間裏立時輾轉騰挪、翻撲跌閃地交手起來,只有兵刃交擊偶爾迸出的火花,會映亮彭梓祺和黎大隱刀鋒一般寒冷的眸子。

黎大隱蒙著面,不怕被她看到自己相貌。在這樣的打鬥也不必擔心被她現自己的腿腳不利索,可是交手數合,他便萌生了退意。他的刀法雖然犀利狠毒,卻都是些野路子學來的,都是他用血的經驗換來的,實用,但並不十分高明,只是與彭梓祺比起來,他勝在經驗豐富。

臨戰的經驗,可以提高一個人至少四成的戰鬥力,同樣的也能降低一個人四成的戰鬥力。彭梓祺的刀法是上乘刀法,那是多少代武學宗師千錘百練反覆完善的一門技擊術,卻差在沒有多少實戰經驗,一旦碰上黎大隱這種身經百戰的人物,很多可以克敵制勝的機會就在她手白白溜走了。

黎大隱是來行刺的,行藏既已敗露,就不可能再得手,何況楊旭這個貼身保鏢的刀法神乎其神,萬一不慎,老江湖也得吃大虧,登時便生了退意。他忽然奮起餘勇,揮刀猛劈,“霍霍霍”一邊三刀,逼得彭梓祺一退,立即倒縱身形,身體如弓,以背硬生生撞上窗櫺,“嘩啦”一聲窗櫺撞得粉碎,他的身子已躍出窗外。

彭梓祺先擲出一把椅子,才舞著鬼眼刀跟著縱著去,到了窗外站定,橫刀當胸,四下一望,只見夜色深深,樹影婆娑,那人已知去向。

※※※※※※※※※※※※※※※※※※※※※※※※

“失敗了?”

“是小的無能,摸錯了地方,進了他的書房,本來當時便走也不致於暴露,只是……小的想,也許能翻出咱們家商借錢款的那張借據……”

“哼!因小失大!”

“是!”

黎大隱低著頭,愧顏道。不過隨即他就從懷裏掏出那枚象牙牌子,獻寶似的呈上去:“小姐,小的從他書桌翻出了這個牌子,他收藏的十分鄭重,或許大有用處,您瞧瞧。”

孫雪蓮接在手一看,沒好氣地擲回他的懷,光看樣子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可一看上面的字自然就認得了,不禁罵道:“白癡!戲看多了你?這是齊王府的穿宮牌子,拿一塊穿宮牌子當寶,你以為這是皇帝的九龍玉佩,亮出來就如朕親臨麼?廢物,十足的廢物!”

“是是是,小的不識字,所以……”

黎大隱趕緊把牌子收起來,免得小姐見了生氣,心中卻在犯核計:“什麼叫做穿宮牌?”

孫雪蓮轉過身去,咬牙切齒地道:“弋兒就要成親了,他若還有半點良心,就不該再來纏她。可他……,他剛剛聽說妙弋回來,就又來糾纏,竟在弋兒簽訂婚書的日子把她勾出去說話兒。此人不死,我孫家早晚身敗名裂!”

黎大隱像條忠心耿耿的狗,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前,微微躬著腰,兩隻耳朵豎著。

孫雪蓮霍然轉身,玉面一片肅殺:“大隱,這次不成,那就再殺一次,無論如何,他必須得死”

黎大隱重重一點頭,沉聲道:“小姐放心,大隱生是孫家的人,死是孫家的鬼,小姐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大隱也不會皺一皺眉頭,明天晚上,我再去一趟。”

雪蓮咬著牙道:“不!既已打草驚蛇,還能給你機會嗎?不要去了,馬上就是弋兒大喜的日子,他已經答應來了,到時候,給我殺了他!”

黎大隱吃了一驚:“在小小姐大喜的日子裏動手?”

孫雪蓮冷冷地道:“怎麼,你怕了?”

黎大隱挺胸道:“不怕,小的生死何足道哉,小的只是擔心,這麼做攪了小小姐的喜日子不說,還會連累了小姐,畢竟我是孫家的人,許多人都知道的。”

孫雪蓮道:“誰說要你公開刺殺他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眸閃著仇恨的光,冷冷地道:“到時候,我孫家廣邀賓客,來的客人會很多,你要換了衣衫,蒙了臉面,在大禮完成,酒宴已散,客人們紛紛走出去的時候動手,一刀殺了楊旭,必定引起一片驚亂,這時你趁機遁走,馬上換回衣衫,混到大廳上來。”

孫雪蓮得意地笑道:“我孫府只有寥寥幾人知道你會武,就算官府真的懷疑到了咱們身上,無數雙眼睛證明你就在廳中,他們如何懷疑你是兇手?何況,這是我孫家的大日子,哪有自己家辦喜事的時候來上這麼一齣的。楊旭早有被人行刺的先例,事情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生,這件事怎麼算也不會算到我們頭上,我只擔心一件事……”

她的目光移到黎大腿的殘腿上,黎大隱立即道:“小姐不必擔心,小人走路雖然不便,但是動手時縱掠翻滾,輾轉騰挪,身形高矮變幻,短時間內不易被人看出端倪的,再加上場面混亂,小人略稍掩飾,絕對沒有問題。”

孫雪蓮重重地一點頭道:“好,那就這麼辦吧。大隱,你對我孫家忠心耿耿,我是知道的。這件事了之後,我一定會重重地賞你,再升你做我孫府的大管家,總之,絕不虧待了你就是。”

“大隱……多謝小姐。”

黎大隱深深地彎下腰去,不禁又看到了孫雪蓮裙裾之下微微露出的一對金蓮。

“小姐,大隱其實什麼都不想要,榮華富貴,名利權柄,我統統都不想要,只要能讓我守著你,能讓我親親你的腳兒,我就知足了,知足了……”

黎大隱在心底深處呐喊著,只是,終究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

“老爺,禮樂、花轎、禁牌都安排好了,銅錢糖果、花斗五穀也都備好了,府外的流水席明兒晌午開始搭棚子,府下人的新衣新帽今兒晚上就能送過來。另外從各大飯館兒請的師傅時候也都約好了,一百罈美酒也都買回來了。”

“嗯。”

庚薪點點頭,威嚴地問道:“傳席面袋也都準備妥當了?”

“是。”

庚薪揮揮手道:“好了,差事辦的不錯,天色很晚些了,下去歇息吧,明天早點起來,再四下轉悠轉悠,好好尋摸尋摸,看看哪兒還有疏忽,這是咱們家的大喜日子,千萬不能出了紕漏。”

“是,老爺。”

老管家躬身退出了房間。

庚薪立即急步追去,把房門緊緊掩起,側耳聽聽,落了門栓,復又回到座位上坐下,長長地出了口氣。

“大喜的日子?大喜個鬼啊!”

庚薪咬牙切齒地獰笑:“老子要讓你們大喜變大悲,出嫁變出殯!”

他的心裏只有仇恨,他的心裏滿是屈辱。日積月累的仇恨,日積月累的屈辱。

這仇恨和屈辱鬱積了太久太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心裏原來存儲了這麼多的仇恨和屈辱,直到殺心萌動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那顆看似已麻木不仁的心,已經被仇恨和屈辱腐蝕成了什麼樣子。

他顫抖著從懷裏掏出了那把藥,他是藥商,做了這麼久的生意,他熟悉藥性,也明白藥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包毒藥,誰也不知道他擁有的毒藥:牽機!

牽機之毒,是幾年前在徐州進藥的時候,一個雲南藥商送給他的。

毒用好了就是藥。那時他側腹部生了癰疽,正在用藥治療,當時採用的方法是針炙和藥敷,把蒲公英、菊花、敗醬草搗爛外敷;可是見效甚微,於是又取了黃芪、鹿角膠、穿山甲等藥材,準備誘疽化膿,再穿刺引流。那位雲南藥商聽說後,就送了他一包雲南特產:牽機。

牽機毒性甚烈,他只用了一點兒就起了效,隨即便開始用別的藥物生肌活血,剩下的牽機之毒便被他收藏起來,當時也沒有旁的想法,就因為這藥是稀罕物兒,所以才收藏起來,想不到竟有用上它的一天。

牽機當然可以殺人,但是要殺人還要保全自己,就得有個巧妙的法子了。

“一個巧妙的法子嗎……”

庚薪思索著,眼漸漸露出瘋狂的光芒。



第072章 夏潯的B計畫

要殺人,還要保全自己,就得避免自己的嫌疑。

如何避免自己的嫌疑?

庚薪的方法相當冒險:以身涉險,自己也要中毒。

牽機之毒並不是見血封喉立即發作的毒藥,根據使用的藥量,它的發作時間可以延後一個多時辰。

當年宋太宗趙光義毒殺南唐國主李煜時用的就是牽機之毒,趁著李煜過生日,趙光義派人賜了他一杯酒,皇帝所賜,安敢不飲?李煜只能當著欽使的面將酒一飲而盡。這毒當然不能立即發作的,最起碼的面子功夫,趙老二還是要講的。

一直等到晚間壽宴散了,李煜的牽機之毒才開始發作,此毒發作之初本來是可以救治的,但是如果在酒宴之後作,在中毒之初很難被人想到是中毒。因為牽機之毒剛剛發作的時候,其症狀或頭痛、或頭暈,呼吸急促、肌肉抽搐,吞咽困難,瞳孔縮小、胸部脹悶、呼吸不暢,這些症狀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是飲酒過量,頂多餵他一碗解酒湯,是不會多想的。

等到中毒者四肢不斷屈伸,幻聽幻視,驚厥昏迷的時候,這時再去請郎中就來不及了,最後中毒的人必會整個人佝僂成一團,頭足相接,狀若牽機,在痛苦不堪窒息而死。

因此,在孫妙弋成親的時候,他可以把藥下在酒裏,給新郎、新娘、孫雪蓮以及楊旭幾個人飲下,酒宴散了之後楊旭會回家,楊府不可能有一位經驗豐富的郎中,他中毒初期的症狀會被當成飲酒過度,然後……,沒有然後了,因為延誤救治,楊旭必死無疑。

而新郎新娘呢,新郎好辦,在給客人們敬酒的時候就能把毒下了,新娘的話就只能等到洞房花燭飲合衾酒了,為了保證妙弋必死無疑,可以在合衾酒下上雙倍的藥量,這樣的話,等到新郎作的時候,新娘子也來不及救治了。

那時候他們應已寬衣解帶上床歡好了,一開始縱然有所不適,定也不好意思喚人,等到他們痛楚難忍的時候就晚了。只有孫雪蓮,成親之日應付走了客人,她在自己府不免還要忙碌一陣,一旦中毒,就算她自己想不到是中毒,自家店鋪的那幾個經驗豐富的老郎中總會看出問題的,如果及時救治……

看來到時得勸她多喝幾杯毒酒,再把她勸回房去休息,明面上我還是一家之主嘛,拋頭露面的事理應我來,等到這邊對我進行施救,家裏人再把她請出來時,發現中毒業已遲了,嗯,大致如此,具體情況還得隨機應變。但是不管想什麼辦法,一定要把她硬生生拖到不可救藥為止,她和楊旭,是最該死的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

扯淡!

庚薪冷笑,他恨不得孫雪蓮永不超生!

解毒藥他也準備好了,他當然不會準備成藥,如果他在生春堂藥鋪準備了專解這種北方罕見的牽機之毒的成藥,那簡直就是在自己腦門上貼了“兇手”兩字了。不過相應的藥物他都已經檢查過是否齊備,以確保生春堂藥鋪主號藥櫃備齊了所有的施救藥材。

洗胃催吐的藥材,甘草、綠豆、防風、勾藤、青黛、生薑、蜈蚣,全蠍等解毒的藥材……,誰會相信同樣了毒,險死還生的庚員外居然就是真凶呢?到那一天,府貴客如雲,府外流水長席,人多眼雜,官府的懷疑目標一定會是那個神龍見不見尾的刺客,再加上齊王爺的施壓,他們甚至不敢大肆聲張,緝查力度一定會大大減小。

我庚新,從此以後能挺起胸膛做人了!

做人,活著就要活得像個人!死的時候,也要記著,自己活的時候是個人,而不是一隻活王八啊!

不知不覺,庚員外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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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弋坐南朝北,一個父母子女雙全的中年婦人坐在她身前,把紅色絲線拉成雙股十字,在她的臉蛋上輕輕彈過,絞去了她臉上的汗毛。

婦人一邊動作,口一邊唱道:“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她在開臉,開了臉,盤起髮,黃毛丫頭就再也不是黃毛丫頭,而是一個成熟的婦人了。

頭髮被打散,挽成了一個雍容嫵媚的少婦高髻,敷粉描眉,精心打扮,妙弋穿上大紅的鳳袍霞帔,對鏡自攬,不由愕然睜大雙眼,那鏡中的自己唇紅齒白,愈發的出挑標緻了,這個美麗的新娘,就是我嗎?

望著鏡中的自己,妙弋一時也看得呆了。

少女一生最幸福、最美麗的時候,就是做新娘的時候吧?

哪怕她不喜歡那個男人,成親就是成親,花開了,果熟了,一個少女正式成為一個女人……

嗩呐聲聲,歡天喜地,孫府內外,一片歡騰。

賀客們雲集孫府,府外的流水長席,也擠滿了街坊四鄰,整個孫府披紅掛彩,喜慶非常,就連家丁侍婢們也都換了新衣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孫雪蓮和庚薪都是一身盛裝,分左右坐在主位上,受女兒、女婿下拜,看著披著紅蓋頭的女兒盈盈拜下去,孫雪蓮眼漾起了晶瑩的淚花兒,她輕輕側頭,拭去眼角欣喜的淚花,目光不期然地落在自己的丈夫身上。

庚薪身上穿著簇新的員外袍,員外帽下露出的鬢角是花白的頭髮,孫雪蓮忽然想起了自己與他拜堂成親的那一天,那一天彷彿已經過去很久了,又彷彿就在昨天。不知不覺間,那個風華正茂的書生,已是年過半百的年人了。

孫雪蓮冰封的心靈深處,輕輕地融化了些甚麼,“唉!他雖不是一個可心可意的夫君,可是這麼多年在我家,也算是作牛作馬任勞任怨了。我虧待了他,把一腔真情託付在那個無行浪子身上,換來的又是什麼呢?如今我都做了岳母,該收心了,以後……和他好好的過日子吧,一心一意地守著我們自己的家……”

庚員外感覺到了妻子的凝視,不由扭過頭來,孫雪蓮對他溫柔一笑,這難得地一笑,倒把庚薪一驚,他趕緊扭回頭去,生怕被她看出什麼端倪。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彭梓祺抱臂站在牆角,看著那交拜夫妻之禮的一對新婚夫婦,一臉若有所思,夏潯則翹著腳尋找著安立桐。

前晚,府中有人潛入,把他的腰牌盜走了。夏潯著實地吃了一驚,那枚牌子他曾經想過要毀去,但是這種東西一旦用得好,有時候會起大作用。青州地面是齊王的勢力範圍,一塊齊王府的腰牌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放眼天下,各地官府、各地藩王,也不會輕易得罪一位王爺。

現在來自錦衣衛的威脅雖然小了,卻不能說沒有,未慮勝、先慮敗,這種生死攸關的事,一定得準備後路,而這塊腰牌說不定在他逃難路上就是救命的法寶,所以他把腰牌收藏了起來,想不到……,幸好,那夜行人本身也是見不得光的,更不知道他得到腰牌的前後經過,暫時還不致對他造成什麼影響,相對來說,眼下還是安撫那位錦衣校尉安立桐最為急切。

安立桐打扮一新,正躲在人堆裏,一雙眼睛飄飄忽忽的,像隻受驚的兔子似的,不時驚懼地瞟他一眼。夏潯看到安立桐,忙對彭梓祺耳語幾句,便想擠過去見他,安胖子一見他的動作,馬上扭動肥碩的身軀,躲得離他更遠,再不然就跑去扯住幾個熟人東拉西扯,就是不和夏潯照面,弄得夏潯哭笑不得。

“罷了,這裏人多眼雜,他就算肯與我說話,也不方便說什麼,何況這胖子畏我如蛇蠍,看來直接找他說話是不成了。”

夏潯摸摸口袋,面露得意之色:“幸虧我早有準備,帶了西門慶送我的安眠藥,等喜事辦的差不多了,我就敬他一杯藥酒,旁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好友,等他呼呼大睡,我便假意送他回府,再找個地方弄醒了他,好好聊聊不遲。”

黎大隱也穿著新衣新帽,在大廳張羅著請各位客人就坐,但他那雙陰沉沉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夏潯,好像看著一個死人。

“各位請坐,請坐,今日小女完婚,承蒙各位親朋好友前來祝賀,我夫妻二人十分感謝啊,各位今天一定要喝個痛快,不醉無歸才成,呵呵……”

庚薪站起來,熱情地招呼客人,眾人紛紛就坐,夏潯本想擠去與安胖子一桌,不想安胖子早擠到一桌坐滿了人的桌旁,愣拉了張椅子擠進去,夏潯只好作罷,等著一會兒再找機會。

庚薪夫婦帶著新郎倌逐桌道謝,頻頻敬酒,一時間杯籌交錯,喜宴進入了高潮。酒宴是過了晌才開了,這頓酒一直吃到傍晚,庚薪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藉口內急,悄悄地離開了客廳。

他去廚下吩咐了一聲,一會兒功夫,準備送往新房的美酒和菜肴就準備好了。庚薪親眼看著老媽子用托盤把那壺毒酒和幾道小菜送進了新房,這才提了壺酒,放心地趕回前廳。

他要與夫人、女婿逐桌敬酒,酒乾了自然要續上,也許哪個客人恰好杯中無酒……,管他呢,多一個人死掉,豈不是更加的自然、更加的叫人摸不著頭腦嗎?

庚薪臉上露出魔鬼般微笑:“除了爹,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管他們去死!”



第073章 酒裏乾坤大

安員外如坐針氈,劉府辦喜事他不能不來,可他又擔心會遇見夏潯。他本來是絕對不相信夏潯會是殺死十三郎和馮總旗的兇手,可劉旭之死又是怎麼回事?劉旭綁架肖荻的原因他能猜出來,然而夏潯若是能為此而毫無顧忌地把劉旭幹掉,那麼他有沒有可能同樣作掉十三郎和馮總旗?如果這三個人真的都是夏潯幹掉的,那麼剩下他……夏潯會放過他嗎?

這些天來,安員外大門不敢出,二門不敢邁,本來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的夏潯,實然被他想像成了神通廣大的妖怪,他不知道夏潯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來,手提著一把刀,他連晚上睡覺都要一宿換好幾個地方。

方才他看到夏潯了,夏潯一直想往他身邊湊,雖然他不相信夏潯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害他,可他就是害怕,有種毛骨怵然的感覺。滿桌賓客杯籌交錯,笑語歡聲,唯獨安員外食不知味。

“此地不能久耽,我得趕緊走!”

眼見旁邊一個人起身入廁,安員外馬上跟著站了起來,想借尿遁逃之夭夭,他立起身,一扭頭,不由驚得一跳,就見夏潯左手杯、右手壺,笑吟吟地問道:“老安呐,往哪兒去?”

安員外驚得一跳,變色道:“我……我……”

他剛想說要去方便方便,夏潯已擠進座位,在他旁邊客人剛騰出來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來,藉著身子往前一擠的機會,迫得安員外也坐回了坐位。

夏潯哈哈笑道:“咱們哥倆有幾天沒見了,前幾天安老哥生病,兄弟也為之憂心不已。今天見安老哥康健如昔,實在可喜可賀,來來來,咱們哥倆喝一杯。”

“啊,你這杯只剩殘酒了,倒了倒了,我這可是上好的竹葉青。”夏潯不由分說,便把安員外八成滿的一杯酒潑在了地上,然後用自己拿來的酒壺給他斟了一杯,舉杯道:“安兄,請!”

安員外額頭虛汗直冒,心中只想:“這酒……這酒不會有問題吧?”

夏潯訝然看著安立桐:“安兄,怎麼了?”

同桌也有認識他二人的,起哄笑道:“安員外,打坐這兒就沒看你喝兩口,楊公子是你知交好友,這杯酒還不肯飲了嗎?”

眾人紛紛起哄,安胖子硬著頭皮舉起酒杯,遲遲疑疑地湊到唇邊,夏潯哈哈一笑,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亮杯道:“兄弟已經乾了,安兄還不爽快些?”

安員外哭喪著臉,手中一杯酒若有千斤重,正猶豫難決的時候,庚員外一手持杯,一手提著酒壺走過來,嗔怪地道:“楊老弟,原來你在這裏,為兄各桌敬了一圈了,居然沒看見你,還說呢,咱們交情深厚,你不至於不告而別呀。來來來,這杯酒是為兄嫁女的喜酒,為兄敬你,你務必得喝了。”

他一直在盯著夏潯,就等他杯中空的這一刻呢!夏潯見他要倒酒,連忙搶過酒壺,呵呵笑道:“今兒庚兄既是老泰山又是老公公,雙喜臨門,理該小弟斟酒。”

夏潯雖料庚薪縱對他有敵意也絕不敢此時下毒,還是存了小心,他聽說過古代有一種鴛鴦酒壺,裏邊裝有兩種酒,一扣機關,就可以置換酒液,為防萬一,他搶壺在身,先為庚薪斟滿,才為自己倒上。

庚薪毫無異狀,哈哈大笑道:“同喜,同喜,為兄先乾為敬了。”

庚薪一飲脖子,把酒飲得涓滴不剩,夏潯見了這才放下心來,他一扭頭見安員外已趁機放下了杯子,便笑道:“安兄忒地無賴,這杯酒怎麼可以免了。來來來,藉庚兄這杯酒,小弟借花獻佛,無論如何,你得乾了。”

安員外暗暗叫苦,卻又說不準這酒到底有沒有問題,硬著頭皮舉起杯來,欲飲不飲的直犯核計,就在這時,有人高聲唱道:“青州府推官趙溪沫趙大人道喜……”

整個客廳頓時一陣騷動,推官是七品官,官階不低,手握實權。孫家是商賈人家,就算一個從九品正途出身的官兒他孫家也高攀不起,現在竟有一位推官大人上門道喜,實是殊榮啊。

趙推官登門道賀是有原因的,因為他老娘當初生了急病,幸賴生春堂診斷無誤,用藥及時,這才救回他母親的一條性命。百善孝為先,這生春堂就等於對他趙家有了大恩,趙推官為盡孝而向恩人道賀,可就不算結交商賈,反而愈顯清名了。

孫雪蓮聽了又驚又喜,連忙喚了丈夫一起上前迎接。夏潯和趙推官也是相熟的,為了他楊家的事兒,這位趙推官前前後後折騰得夠嗆,聽說他來,夏潯不敢怠慢,忙也放下酒杯出迎。

安員外大喜,趁著眾人都往門口翹首觀望的機會,趕緊把他的杯子和夏潯的杯子換過來,然後扭過肥軀,做拱手相迎狀。

趙推官近來心情不好,很不好。他是負責青州治安的最直接官員,最近接連發生的事情弄得他焦頭爛額,知府大人從濟南回來後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現在他連家也不敢回了,整天坐鎮青州府衙,生怕再出幾個人命大案,那他的官帽也就戴到頭了。

今天孫府辦喜事,還是他夫人聽說了告訴婆婆,他的老娘叫人去府衙送信給他,他才想起過來隨個禮,聊表心意。一見眾人迎出來,趙推官強作歡顏,順手把在路邊上買的兩盒應景的喜餅遞到孫府管家手,向孫雪蓮夫婦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趙某恭賀來遲,恕罪,恕罪。”

孫雪蓮夫婦歡天喜地答禮一番,夏潯等識得趙推官的人忙也拱手致辭,亂哄哄一番寒喧之後,孫雪蓮夫婦一左一右引著趙推官坐上主位。

夏潯這才回到安員外那桌,端起酒杯道:“安兄,你我這杯酒真是好事多磨呀,小弟這點薄面,安兄都不給嗎?”

安立桐仍做猶豫狀,遲疑片刻,才舉起杯道:“好,為兄實在不勝酒力,飲了老弟這杯酒,可實在是不能再喝了。”

夏潯大喜,連聲道:“使得,使得,安兄請。”

兩個人同時一仰脖子,將杯酒喝下,正在向趙推官殷勤勸酒的庚薪看在眼裏,心暗暗歡喜:“大計售矣,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著,到此,再無紕漏了!”

一杯酒下肚,夏潯神態從容,毫無異樣,安胖子提起的心不由放回了肚裏:“還好,還好,我就說嘛,他怎麼的也不致於在大庭廣眾之下使毒殺人呀,是我多慮了。”

趙推官來的時候酒宴已經過了大半時間,趙推官坐了一陣,吃了幾口菜,喝了三杯酒,眼見天色已黑,擔心夜裏出事,還要趕回府衙當值,便即起身向主人告辭,他這一走,許多人便也紛紛站了起來。夏潯搖搖晃晃的,也跟著起身。

他一直等著安員外昏倒,可是奇怪的很,安員外一直很精神,倒是他顯得精神萎頓,哈欠連天,他還以為是因為鬧賊的事沒有睡好,被酒勾起了瞌睡,可是到後來睏意越來越深,他便知道不對了。以他這樣的年紀,又是身強力壯,就算熬上三天三夜不睡,也不至於如此不濟事,莫非……

夏潯立即想起他曾經起身接迎趙推官,莫非就在那當口兒安胖子不放心,把我們兩個的酒換掉了?夏潯越想越覺得判斷無誤,不由暗暗叫苦:“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可以和他好好聊聊,想不到打雁不成啄了眼,反而自己吃了安眠藥,這個死胖子也太小心了些。不成,我得趕緊走,要不然藥性發了,就在這兒呼呼大睡,豈不惹人恥笑?”

正好這時候趙推官起身要走,夏潯和一些比較有身份的士紳也都紛紛站了起來,向主人告辭。黎大隱一見立即退出大廳,迅速閃入早已備好蒙面巾和短打衣裳的儲物間,開始更換衣服。時間還來得及,客人要走,主人總要挽留一番的,雙方道個謝、話個別,怎麼也得再有一陣兒功夫,足夠他打扮停當,不留絲毫破綻。

彭梓祺坐在另一桌,打方才就已看到夏潯精神不振的樣子,她也以為夏潯是睡眠不足,再喝了酒所以萎靡不振,因此也未往心裏去,待到趙推官和夏潯等人謝絕挽留,在主人陪同下向外走去的時候,她也跟著站起來,往外走去。

眾人走到門口,夏潯和趙推官等人不約而同止步,再度回身,笑容可掬地請主人留下,就在這時,院一道人影一閃而至,勢若猛虎一般,掌中明晃晃一柄狹鋒單刀,破開人群直取夏潯!

“呼!”

刀刃破風,黑衣人揮刀直取夏潯後心,夏潯正回身婉謝請主人留步,竟是絲毫不曾察覺。黎大隱此前已失手兩次,這一次他不想再失手了,因此這一刀不留絲毫餘力,用盡了他全身氣力,一副有敵無我的氣派!

彭梓祺一見這副情況,不由得魂飛魄散,欲待上前解救,前邊還擋著孫雪蓮、庚薪夫婦和其他幾位孫家的親戚長輩,推開他們再衝上去,根本來不及擋下這一刀了。彭梓祺驚得七魂丟了三魄,一邊拔足向前衝去,一邊絕望地尖叫道:“楊旭,小心後面!”



第074章 夢中日月長(1)

彭梓祺一語未了,夏潯整個人都不見了。

黑衣人一刀刺空,刀鋒前指,刀尖幾乎刺到庚薪的鼻子上,把庚薪嚇得後退兩步,一跤跌坐在地。

原來夏潯恰在此時藥性發作,雙膝一軟,整個人撲倒在地,頓時呼呼大睡起來。結果陰差陽錯的,竟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黎大隱這一刀。

與此同時,彭梓祺一把推開孫雪蓮,拔刀衝了上來,“鏗”地一聲響,彭梓祺揮刀架開了黎大隱向地面的夏潯劈出的一刀,運刀如風,步步進逼,“鏗鏗鏗”一連三刀,迫得黎大隱連退三步。

“殺人啦!有刺客!”

整個大廳頓時亂作一團,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有的鑽進了桌底,有的抄起了椅子,有的躲到廳柱後面,有的大呼小叫,孫雪蓮扶住庚薪,也做出驚駭尖叫的樣子,心卻在暗暗著惱:“大隱這個廢物,這樣都殺不了他?他有天神護體不成!”

趙推官會武,雖然不甚高明。最近青州府一連串的人命案子,已經把他攪得焦頭爛額,烏紗帽都快保不住了,如今眾目睽睽之下,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兇殺人,真把趙推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左右看看,看到門側立著一個花架,立即大步走去,伸手一拂,把花盆拂到地上摔得粉碎,抄起花架衝了過去。

“是他(她)”

彭梓祺和黎大隱只一交手,兩個人心便同時暗叫一聲,都已明白對方就是昨夜與自己交手的人,黎大隱立即知道,致命一擊既已失敗,有此人在,自己萬難得手了,雖是一千一萬個不甘心,也只得猛劈三刀,重施故技,準備逃走。

他的絕命三刀劈出,迫退彭梓祺,拔腿就要縱身掠走,不料雙腿一屈,縱身躍起,飛掠出一丈多遠,雙足落地正欲再次縱身而起的時候,忽地悶哼一聲,腳下一個趔趄,幾乎失足跌了個大跟頭。

他只覺膝彎似乎扎了一根針,不動時還好,一旦用力,痛澈入骨,根本使不得力氣,彭梓祺杏眼圓睜,鬼眼刀帶著嗚咽的泣嘯聲,便在此時刺向了他的肋下……

黎大隱這一耽擱,彭梓祺已騰身追到他的身邊,一式“葉底藏花”,揮刀撩向他的左肋,黎大隱騰身欲閃,腳下剛一力,膝彎處又是一陣劇烈的疼楚,氣力頓時全消,閃避不及,竟被彭梓祺這一刀撩開了左肋,鮮血登時染紅了衣袍。

緊接著舉著花架猛衝過來的趙推官,搶起梨木製的沉重又結實的花架,“砰”地一聲砸在了黎大隱的頭上,登時腦袋開瓢,黎大隱萬萬沒有想到擺平自己的竟是被他放在那兒,還擦得亮亮堂堂的花盆架子,這件武器也太兇悍了些,黎大隱的腦袋立即變成了血葫蘆,他眼前一黑,便栽到地上,暈了過去。

趙推官不惱了,他很開心,開心得兩條腿都在打顫,一股暖流從腰部直湧到心裏去,激得他熱血沸騰:“這刺客是沖著楊旭去的!他是沖著楊旭去的!這一趟可真他娘的來著了,攪得我青州府不得安寧的凶頑賊徒,竟是被本人親手擒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彭梓祺見那刺客已無力反抗,是不是還活著都不好說,立即返身撲向夏潯。她堂兄擅長飛針絕技,她又如何能不擅長,這種輕巧的暗器,本來就適合女孩子修練,只是她自恃刀法了得,一向不屑使用這種東西。可是昨晚這刺客自她手中逃脫,彭梓祺終於消了傲氣,危急關頭用了鋼針,射入黎大隱的膝彎,留住了這個不之客。

彭梓祺把夏潯抱起來擔在自己膝上,焦急地喚道:“楊旭,楊旭,你怎麼樣?”

“呼……呼……”

夏潯呼吸均勻地打著鼾,神態安詳。

“睡著了?”

彭梓祺有點啼笑皆非:“這種時候,他居然睡著了?這也太詭異了吧?”

雖然彭梓祺也覺得夏潯在這個時候睡著絕非正常,其一定有什麼自己還未明瞭的原因,可是他性命還在,心中便不著急了。那邊驚魂未定的庚薪也跳將起來,狐假虎威地叫:“來人呐,沒聽到大人吩咐嗎?拿繩子來,把那歹人綁起來。”

庚薪一面喊,心一面暗暗得意:“天助我也,這刺客來的真是時候啊,簡直是專業背黑鍋的,有他這麼一鬧,待到晚間毒發,誰還會想到另有兇手?哈哈哈……”

庚薪得意忘形,全未發覺自己妻子慘白如紙的面孔,旁人縱然看到也不以為奇,還以為婦道人家膽子小,見不得血腥呢。

趙推官厲喝:“來個人,去街上把巡檢喊來,通知府衙多派人來。”

趙推官立功心切,衝上前去一伸手便扯下了黎大隱的面巾,緊接著便去搜他身上,想找出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啊!”

一看黎大隱的模樣,幾個孫府家丁便驚叫起來,趙推官俯身往黎大隱懷裏一摸,發覺囊中有塊牌子,摸出來一看,登時也是一聲驚叫:“啊!”

圍觀的人群站得雖遠,其中卻有識得此物的,安員外第一個變了臉色,這時有一個家丁終於忍不住指著鮮血模糊的黎大隱驚叫道:“是他,是黎叔!”

趙推官扭過頭去,雙目一厲,喝道:“你認得他,什麼黎叔?說”

那家丁被他一吼,嚇得兩腿軟,忙顫聲道:“回……回大老爺,這人……這人是我們孫府的家丁,他叫黎……黎大隱。”

趙推官一怔,心道:“孫府家丁?他身上揣著齊王的穿宮牌子,怎麼又成了孫府的家丁?”

“齊王……”

一想到幕後真凶可能正是當今齊王,趙推官心裏咯噔一下,不由得寒氣直冒,他也不知道這內中到底有什麼驚人的內幕,只知道這功勞怕是不大可能了,此事一旦揭開,說不定還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一時間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起來。

這時黎大隱悠悠醒來,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趙推官一聽聲音,立即揪住他衣領,俯身貼近,壓低了聲音森然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你是齊王府的人?”

黎大隱醒了,他剛一甦醒,立即意識到壞了大事,他不怕死,可是他的身份一旦暴露,那小姐……,黎大隱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而且是掉進炭火堆裏燒成一段焦屍,最好任何人也認不出他的身份,一聽趙推官問話大有蹊蹺,這個曾在山賊寨廝混多年的孫家老僕馬上察覺有異,立即機警地閉緊了嘴巴。

趙推官急了,周圍就圍著許多人,幸虧自己是官,他們不敢靠得太近,可是已經使人去喚巡檢了,知府衙門馬上也會來人,現在不把這刺客的身份弄清楚了,及早做個防範,說不定他就得成為某個陰暗交易的犧牲品。

他立即又問:“你是齊王府的人?”

黎大隱眨眨眼,讓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得清楚了一些,低低喘息著,含糊問道:“為……為什麼……這麼問?”

趙推官把穿宮牌子在他面前飛快地一亮,又馬上收回袖中,低聲問道:“若是不然,這牌子你從哪兒來?”

“牌子?”

黎大隱先是一怔,隨即便想起了昨天晚上小姐對他說過的話,他馬上明白這位趙推官因何誤會了。黎大隱心頓時一陣狂喜,也許小姐可以安然無恙了,蒼天有眼呐!

趙推官氣極敗壞地喝問:“快說,是不是?”

黎大隱嘿嘿地笑起來:“不錯,你猜得不錯,很聰明嘛,趙大人。”

趙推官心裏一涼,五指一軟,鬆開了黎大隱的衣襟,癡怔半晌,忽地清醒過來,顫聲問道:“你……你……,幾次三番刺殺夏潯都是你幹的?張十三……,也是你殺的?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黎大隱剛要否認,忽然想道:“我若把青州最近生的事兒全招攬到身上,豈不是讓他們更加摸不清頭腦,不知道我為何殺人嗎?如果我承認自己就是所有殺人事件的兇手,我既授首,楊旭出出入入一定再也不會擔心,到那時……,我那個既無能又膽小的同行,說不定就有機會得手,替我宰了楊旭這個王八蛋!”

想到這裏,黎大隱突然哈哈大笑,趙推官正在心亂如麻,被他一笑下意識地退了兩步,全神戒備起來。

黎大隱大笑著,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輕蔑地掃了眾人一眼,當他看到臉色慘白的孫雪蓮時,他鮮血模糊著的雙眼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不捨和心疼,隨即,他就冷傲地揚起了頭:“我黎某藏身孫府多年,所謀甚大,可惜,可惜呀,一時大意,一番心血,盡付東流。”

他抹一把臉,抹去粘稠的鮮血,結果臉上花花的,反而更加猙獰如同厲鬼,唬得本來就站得遠遠的眾人又趕緊退開了些。

黎大隱獰笑道:“張十三,是我殺的!馮西輝,也是我殺的!還有這個楊旭,我在雲河鎮時,就殺過你一次,可惜,可惜,你為什麼不死……”

黎大隱咆哮著,突然一探手,拔下了髮簪的釵子,已被鮮血浸透的頭髮立即披散下來,眾人一聲喊,迅速向後退去,趙推官也急退幾步,全神戒備,黎大隱最後看了一眼站在人群當中的孫雪蓮,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啊,偏偏這時一句話也說不得。

黎大隱張了張嘴,突然嘶聲大吼起來:“啊……啊……”

那嘶吼聲悲愴憤懣,也不知蘊含了多少情感,聽得人心弦震顫,長嘶聲未了,他突然反手一拍,釵子狠狠地貫進了自己的咽喉,長嘯聲戛然而止。

黎大隱一頭一臉的鮮血,大口仍保持著張開的動作,兩隻眼睛凜凜地瞪著眾人,目中猶有神光流轉,那身子直挺挺地站著,雖已氣絕,竟是仍不倒下,威猛若天神!



第075章 夢中日月長(2)

“捉住了兇手嗎?捉住了兇手嗎?”

知府蕭一諾興沖沖地闖進門來,操著一口倍兒地道的鳳陽官話問道。

同知、判官諸位大人也隨之擁了進來,後邊跟著大隊人馬。他們聽人回報,趙推官在孫家捉住了刺殺楊旭的兇手,簡直都要樂瘋了,幾位大人也顧不得矜持了,一窩蜂地便奔孫府來了。

趙推官連忙迎上去,把這裏的情形匆匆說了一遍,知府大人臉色一變,急道:“這事,百姓們知道了嗎?”

趙推官忙道:“沒有,幸好他臨死沒有高聲喊破自己的身份,四下的百姓不敢靠近,再說他們根本就不曾見過王府的腰牌,遠遠一看,見不到字,是猜不出來的。”

判官董浩天聽趙推官說了一遍,眼珠微微一轉,附耳對知府大人說了幾句,知府大人嚴峻的臉色一緩,指著黎大隱立而不倒的屍身朗聲道:“這刺客作惡多端,接連刺殺多人,如今事敗被擒,竟爾畏罪自殺,來人呐,把刺客屍體搭回府衙。庚員外,你是此間主人,隨本府回去,接受垂詢。”

庚薪臉色大變,卟嗵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道:“知府老爺,小民是安份守己的良民啊,小民也不知道這老僕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小民……”

蕭一諾方才聽董判官對他耳語了一句話:“事涉齊王,不宜聲張,刺客已死,就此結案。”意思是把所有黑鍋叫這刺客一人背了,千萬不要再橫生枝節,不然一旦真的牽涉到皇室中人,這個簍子憑他們幾塊材料是堵不上的。

蕭知府立即心領神會,他要帶庚薪回去也不過是虛應其事,堵堵看客們的嘴,把他帶到府衙之後,再把官府的處理結果向他透露透露,共同把這樁涉及齊王的驚天大案辦成一件普普通通的殺人命案了事。

一見庚薪如此惶恐,知府大人一擺手,不悅地道:“這兇手或許只是借你孫府蔽身……”

庚薪趕緊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小民實實的不知他包藏禍心,暗為良僕,暗為殺手,小民……”

知府大人臉一沉,喝道:“儘管如此,殺人大案,事發你家,行兇的刺客又是你的家僕,本府不能帶你回去詢問仔細嗎?”

“這……”

庚薪面色如土,再也說不出話來。

董判官臉色一沉,戟指道:“你推三阻四,不肯前去,莫非你是刺客同黨?”

庚薪嚇了一跳,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小民絕非他的同黨。”

董判官厲聲道:“既然如此,囉嗦甚麼?把他帶走,待知府大人詢問已畢,再放他回府。”

“遵命!”

兩個差官如狼似虎地撲上來,挾了庚員外就走。

“天呐!”

庚薪在心裏狂叫:“他幾時會放我回來?來不來得及?來不來得及?我已經服了牽機之毒啊!怎麼會這樣,我本來計算得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這一幕幕精彩,一幕幕傳奇,就生在夏潯眼皮子底下,但他視而不見,他還在甜睡。

這一覺也許會睡很久,迷藥的勁兒還沒過去,那能讓人起性的藥勁兒,已經開始在他身體裏蠢蠢欲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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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到你家做工的?”

知府老爺親自問案,同知、判官、推官大人盡皆在場,如臨大敵,地點設在府衙三堂,這通常是審理不宜公開的機密案件的地方。兩旁沒有幾個站班的衙役,能留下來的都是知府大人或判官大人的心腹。

“回大老爺,這個刺客叫黎大隱,他在我家有些年頭了,小民入贅孫家的時候,他就在孫家了。據小民後來知道,這個人是孫家老爺也就是小民的岳父購買藥材的路上救回來的……”

庚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看天色,這真是作繭自縛啊,他已服了毒酒,就等著毒性發作,再對救治他的人稍作暗示,及時用藥洗胃清毒,哪知道半路冒出了黎大隱這個殺胚!該殺的殺胚!已經死了還要害人的賊胚!

刺客剛剛出現的時候,庚薪還暗喜在心中,只覺有這刺客一鬧,自己暗中下毒的事更是天衣無縫了,天知道這刺客不但被捉,居然還是自己府上的人,這一下偷雞不成,如果知府大人拖延久了……

庚薪想到這裏不寒而慄。可他根本沒有辦法可想,他跪地回答著,冷汗從額頭滾滾而落……

夏潯被彭梓祺帶回了家,彭梓祺發覺他情況有異,鑒於他的身份特殊,不曾明瞭原因之前彭梓祺不想胡亂張揚,便籍口他是被黎大隱那一撲撞倒在地,碰了額頭暈迷過去,需要回府靜養。當時黎大隱驟然發難,那奮力一刺的前後經過能看得清楚的人不多,故而被她糊弄了過去。

孫雪蓮帶著女婿把驚嚇過度的客人一一送出門去,又是稱謝又是道歉,好不容易答對完畢,只忙得腰酸背痛。孫雪蓮回到廳坐下,輕輕捶著腰肢,向老管家吩咐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每人賞錢十文,收拾了酒席就去歇息吧,叫他們不要交頭接耳胡言亂語,如果一旦被我知道,立即清出府去!”

孫雪蓮說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老管家為之凜然,連忙答應下來,他剛要轉身離去,孫雪蓮又喚住了他,略一沉吟,說道:“明兒一早,流水席照樣擺開,對待客人不得有絲毫異常。如果有遠道而來的賀客,都要迎進門來,盛情款待,明白?”

“是!”

老管家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杜天偉連忙捧過杯茶來,規規矩矩地道:“母親,忙碌半晌了,喝杯茶潤潤嗓子。”

孫雪蓮贊許地看了眼這個正式成為自己姑爺的年輕人,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又擺在桌上,站起身對幾個掌櫃和坐堂郎微施一禮道:“唉,沒想到弋兒大喜的日子,家裏竟生了這樣的事情。勞動各位了,跟著忙裏忙外的……”

幾位掌櫃和坐堂郎都是在孫家幹了一輩子的老人,有的還是從外地分號趕回來參加少東家婚禮的,東家府上出了事,他們都沒走,幫著孫雪蓮忙裏忙外,現在也跟了進來。

一見東家客氣,幾位掌櫃的和坐堂郎連忙起身,七嘴八舌地道:“東家太客氣了,我們這幾個老東西從打雜夥計、坐堂學徒,這麼多年了,一直就在孫家做事,早把孫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孫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有什麼用得著我們的地方,東家您別客氣,只管吩咐下來。”

孫雪蓮強作歡顏地笑說道:“也沒甚麼,那黎大隱好在還有些良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曾牽連我家,老爺去府衙說明了情況,也就結了。”

這樣說著,想起黎大隱,她的心裏不由一痛。她從來都不知道黎大隱的心事,只知道黎大隱對她忠心耿耿,在她還小的時候,就對她最為關心呵護,那種無微不至甚至過了她的父親。如今黎大隱死了,他臨死都在一心一意為自己打算,生怕牽連了孫家。人孰無情?孫雪蓮為之感動,此刻卻還得用一種淡漠厭憎的口吻提起他,心中實是五味雜陳。

兩下裏正說著,站在一旁的杜天偉突然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一晃,伸手一扶桌案,卻因頭重腳輕站立不穩,把剛剛呈給孫雪蓮的那杯茶碰到了地上,“咣”地一聲跌得粉碎。

杜天偉連忙站定身子,惶然道:“啊,母親,孩兒……孩兒……”

孫雪蓮皺了皺眉,心道:“到底是小門小戶家出來的孩子,欠穩重。”便即有些不悅,可是見他滿面通紅,想起他是新郎倌,今晚喝的酒最多,便也釋然,說道:“今天是你和弋兒大喜的日子,這就回房歇息去吧,我叫人給你準備一碗醒酒湯。”

杜天偉今天隨著孫雪蓮和庚薪又是敬酒又是陪酒,他是新郎倌,庚薪持的那壺毒酒他喝的最多,所以最先發作,打剛才就開始一陣陣的頭暈、煩燥、胸部脹悶、皮膚緊,他還以為是飲酒過量,這些症狀也確實是飲酒過量的樣子,只是當著岳母和孫家的幾位元老,不好有所失禮,只能強自忍耐。

這時聽孫雪蓮叫他退下,杜天偉如蒙大赦,趕緊答應一聲,就要退出去,可他剛剛退到門口,雙膝肌肉發緊,有些邁不動步子,他飲酒過量,本來就頭重腳輕,這一錯步,一頭撞在門框上,居然跌了個跟頭。

孫雪蓮柳眉一剔頓時惱了,旁邊兩個郎一見連忙搶上攙扶,其一人叫方子岳,他見孫雪蓮面有不愉,便幫腔解圍道:“姑爺今天大喜,酒吃得多了些,年輕人嘛,難免的,難免的,來來來,老,搭把手,咱們把新郎倌送回去。”

這時杜天偉已心跳加速,腹痛如絞,他只道自己吃壞了肚子,入贅人家本來就矮人一頭,非不得已他是不願做出惹人嫌的事來的,所以也不敢說,只是咬著牙忍耐,由兩位郎架著,向後院新房行去。等他進了新房的門兒,原本通紅的臉龐已經慘白如紙,額頭密密麻麻全是黃豆粒大的汗珠,痛得他嘴唇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房有喜娘陪伴著新娘,床前,新娘子孫妙弋雙手擱在膝上,頂著紅蓋頭正靜靜地坐在那兒。郎中文淵同喜娘打個哈哈道:“新郎倌兒喝多了,我們把他送回來了,喝一杯合衾酒,便讓新人早些歇了吧,我們這便離開。”











第076章 壺中日月長(3)



  方子岳看著新郎倌兒的樣子,不覺詫異起來,抓起新郎的手腕切了切脈,又在燈下看了看他已縮如針尖的瞳孔,不由嘶地吸了一口冷氣,遲疑道:“老文,老文,你快來瞅瞅,新郎倌兒有點不對勁呀。” 

   “啊?有什麼不對勁兒?” 

   文淵扭身一看,也是吃了一驚,趕緊望聞切脈一番,那問自然是省了,那新郎倌眼瞅著是不出話來了,等他檢查完了,臉色登時凝重起來,兩個老郎中在新房中便商量起醫案來了。 

   “方兄,你怎麼看?” 

   “觀其脈像,莫非是絞腸痧?” 

   文淵連連搖頭,撚須道:“若是絞腸痧,何致于目芒疾縮如斯?” 

   “那依文兄之見……?” 

   文兄還沒表示意見,新郎倌兒便從椅子上滑了下去,整個身子佝僂成一團,手腳不停地抽搐著,含糊地叫道:“好痛,好痛啊,我……我喘不上氣來,不行了,我不行了,痛死我了……” 

   孫妙弋本來斯斯文文地坐在床邊,聽見新郎進來,雖然不大待見他,也不覺有些緊張,待後來聽見兩位郎中他身體不妥,也沒想得太嚴重,因為新娘子擅自揭開蓋頭不合規矩,只好在那側耳聽著,這時聽到他痛苦的慘叫,孫妙弋大吃一驚,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下了蓋頭,急匆匆地跑過來,一瞧新郎倌那副模樣,不由也嚇慌了,急忙問道:“他怎麼了?” 

   文淵和方子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脫口道:“中毒” 

   “中毒?怎麼會中毒?” 

   妙弋急了,她再討厭這個丈夫,也不至于希望他死,登時跳腳道:“中的什麼毒?趕快配制解藥啊咱們家就是開藥房的,難道你們不知道?” 

   ※※※※※※※※※※※※※※※※※※※※※※※※※※ 

   庚員外總算離開了知府衙門。 

   青州府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大明最高的辦案效率,了結了一樁殺人命案: 

   黎大隱,青州人氏,自幼習武,精于技擊,因殘跛而入孫氏藥鋪為仆。青州生員楊旭,素與孫氏主人交好,因登門做客,對黎氏多有不遜欺辱,黎氏心胸狹隘,睚眦必報,乃生殺心。是故倚仗武技,潛入楊府欲施報複,錯殺楊旭伴當張十三。 

   此後,因青州府檢校官馮西輝發現了黎氏做案的蛛絲馬跡,黎氏不安,複殺檢校馮西輝。又數日,利用孫府操辦婚事,楊旭上門道賀之機再度行刺,被楊旭雇請的保鏢和恰好在場的青州推官趙溪沫合力擒殺,黎氏臨死,盡吐實,此案至此大白于天下。 

   由此,近來發生在青州的一連串案件全都有了結果,雖發生命案就是汙點,可是破案如此之快,未必不能得一個干吏之名,知府,同知諸位大人彈冠相慶,歡喜不勝。當然,他們第二天還得派人去把楊旭請來,一同串供,相信有知府,同知,判官三位大人的面子,楊旭一定會竭力配合的。 

   他們對庚薪很滿意,這個草民很上道,配合得很,他們只是稍一點撥,庚薪就順著他們的意思,交待了他們需要的資料,所以他們也沒有為難庚薪,讓庚薪在他“自己交待”的楊旭曾折辱黎大隱,黎大隱在府中多次表露怨恨,甚而酒後出要殺人泄憤一類的話的訊問筆錄上簽字畫了押,便很爽快地讓他回府了。 

   庚薪出了青州府衙,立即撒腿狂奔。他已經感覺到頭痛,頭暈,胸悶欲嘔,四肢乏力了,如果不趕快回到府中進行救治,牽機之毒發作,將死得苦不堪。 

   庚薪魂飛魄散,狂奔不已,他這些年雖在孫雪蓮面前沒甚麼地位,生活上卻從不曾虧待了他,養尊處優,幾時做過這麼劇烈的活動,尤其是已經毒發,只跑了片刻便覺汗流浹背,舉步乏力,庚薪不由暗暗叫苦:“不成啊,這樣跑下去,毒性發作的更快,不等我回府,就得暴斃了。” 

   這時天色已晚,庚薪倉惶四顧,根本看不到什麼可以代步的工具,好不容易看到巷中鑽出了一頭驢,驢上坐著個包頭巾的中年婦人,庚薪一個箭步沖上去,氣喘籲籲地道:“驢……驢子,驢子給我……” 

   “啊搶劫啊” 

   那位大嬸也不含糊,尖叫一聲跳下驢來便對他連抓帶撓,庚薪頭暈目眩四肢乏力,哪里招架得住,舉手搪塞幾下,還未等他解釋清楚,便覺右手抓住了一團軟綿綿鼓騰騰的東西,“咦?這是……” 

   庚薪還沒回過味兒來,那位大嬸又是一聲尖叫:“非禮啦耍流氓啦,快來人呐” 

   路旁立即跑來一個見義勇為的山東大漢,此人不由分,一個山東大擂,把庚薪摔了個四仰八叉,庚薪眼前金星亂冒,哪還分得清天上人間。 

   緊接著一群人圍上來,夜色之中也未看他模樣,一頓拳腳便招呼下來…… 

   ※※※※※※※※※※※※※※※※※※※※※※※※※※※※※※※※※※ 

   安員外回到府中,心口亂跳,坐立不安。 

   他本來並不相信夏潯是殺死十三郎和馮西輝的凶手,可是劉旭死後,安員外再也無法把夏潯視若等閑了。本來在他心中極是卑微的夏潯,立即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變成了一個高深莫測的殺人凶手。可是想不到今天竟然出現了這樣大的轉機,刺殺楊文軒的那個凶手再度出現,並且在臨死前承認,十三郎和馮總旗都是死在他的手中。 

   這樣來,豈不是真的誤會了夏潯? 

   也難怪安員外如此容易相信黎大隱的話。他剛剛見到夏潯的時候,夏潯只是一個破衣爛衫的叫化子,縱然他有殺掉十三郎和馮西輝,擺脫錦衣衛控制的心思,又哪有那樣的能力?再者,那凶手已經承認了他才是真凶,他在臨死前曾經提起過云河鎮,云河鎮的秘密可是只有馮總旗,張十三,劉旭和他以及夏潯五個人知道,那人若不是殺死楊文軒的凶手怎麼可能知道云河鎮行刺的秘密? 

   鑒于這些理由,整個事件可以已經一清二楚了,可是安立桐心中一點也不輕松,想起那刺客臨死時亮出的腰牌,他就坐立不安。安立桐沒看清牌子上的字,卻知道那樣的牌子要什麼樣的人才能擁有。他到底是哪一路的人?朝廷?我錦衣衛?某個王府? 

   不過是什麼身份,這都可怕之極,這就意味著,鏟除他們,來自某個足以同錦衣衛抗衡,甚至勢力猶在錦衣衛之上的勢力,而不是某個人的個人恩怨。那麼這個黎大隱死了,就絕不意味著威脅已經消除,誰也不曉得那群人接下來還有什麼陰毒的手段。 

   在青州,他現在已經沒有一個伙伴可以商量了,今後該怎麼辦才好呢? 

   安胖子急得團團亂轉。 

   “不不對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夏潯。” 

   想起夏潯信中對他解釋的話,安員外毫無保留地接受了,現在錦衣衛在青州的力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那些精明的,能干的全都死了,他們兩個似乎卻多了幾分運氣,眼下是否應該和他商量商量呢? 

   “不成,我得去找他,盡釋前嫌,一同商量今後的行止,這青州真他娘的不能待了,得盡速離開才好,如果我能把他一起拉走,僉事大人不定便不會懲罰我,不管怎麼,楊文軒如今的名望地位不凡,僉事大人可不知道他是假的。我既與他商量過,那就是共同研討過,察覺況不妙為防暴露才撤離的,而不是我安立桐貪生怕死。 

   安立桐打著如意算盤,越想越覺得青州危機重重,為安全計,當速速離開。這樣一想,越發覺得胸悶氣短,腦袋隱隱作痛,眼皮不時抽搐幾下,好似很快將有凶險發生,竟是連一刻也等不得了,他馬上吩咐人備了騾車,要連夜拜訪夏潯,共同商議個應付危機的辦法來。 

   安立桐登上馬車,吩咐直趨楊府,兩匹騾子拉著一輛輕車,在夜晚無人的寬敞街道上跑得飛快,趕了一半路,安立桐開始覺得腹痛如絞,額頭冷汗涔涔落下,一開始他還想忍耐,到後來終于忍耐不住,向車夫叫道:“停,快停下,馬上去生春堂藥鋪,老爺我……哎喲,肚子好痛……” 

   那車夫一聽不敢怠慢,急忙一拉缰繩,拐上了駛向生春堂藥鋪的道路。 

   前行不遠,路旁忽然踉踉蹌蹌閃出一個人來,披頭散發,步履蹣跚,也不知是喝醉了酒還是遭人打劫了,他用低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叫著:“停……停車,帶我……我去生春堂……必有……” 

   那馬夫看他那模樣哪肯多事,猛地一揚鞭子,馬車奇快無比,呼隆隆地駛了過去,庚薪艱難地吐出“重謝”兩字,絕望地看著馬車絕塵而去。 

   腹中巨痛,雙腿猛一抽搐,庚薪一頭栽倒在地,他在心底里絕望地呐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能這麼糊塗的死掉就算……要死,我也要看著那賤人死在我的前面,我要……我要看著她全家死光光,否則……我死不瞑目啊” 

   他咬著牙,倔著骨,佝僂著身子,像一條尺蠖似的,緩緩向前蠕動著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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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夢中日月長(4)



  夏潯回到楊府的時候,還在呼呼大睡,今晚發生了這麼多驚心魂魄的大事,與他這個始作俑者似乎全無干系,真是一個幸福的人啊。 

   彭梓祺已經不覺得好笑了,夏潯此刻的反應太反常了,臉色潮,呼吸急促,偏偏熟睡不醒,如果他是喝醉了,不該睡得這麼熟啊。彭梓祺有些緊張起來,沒等翠云丫頭喚來身強力壯的二愣子,便跳下馬車,把夏潯背到了自己背上。 

   彭梓祺終究是練武之力,並不覺得夏潯負在背上是如何的沉重,只是……只是……他身上這是揣的什麼東西呀,硬梆梆地硌在自己腰間,好別扭。 

   彭梓祺不自在地扭了扭蠻腰,卻沒避開去,心想:“這男人啊,就是邋里邋遢的,身上盡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嫌累贅。” 

   “咦?不對勁!” 

   愛十三娘,吃烤刀魚,切黃瓜,喝木木奶,吸口涼面,煎土雞蛋,娶田螺妹,看朕夜行,做錦吧淫。| 

   那條棍子的堅挺和熱度,透過薄薄的秋衣清楚地傳到她軟綿綿的腰間,彭梓祺忽然意識到了那是什麼,不由得面耳赤,雙手一軟幾乎把夏潯丟在地上。 

   “真是……真是……,這般作怪,昏迷不醒還能……我……我……” 

   彭梓祺心頭的鹿發了瘋,拼命地撞著她的胸口,她只覺後腰挨著夏潯那里的地方灼熱無比,她想轉移注意力,可是又如何回避得了?它的長短,它的粗細…… 

   羞死人了!彭梓祺的兩條腿突突地打起顫來,勉強掙紮著到了夏潯的門口。 

   翠云丫頭前面掌著燈,引著她進了少爺的臥房,彭梓祺把夏潯放在榻上,雖是長袍寬衣,可那羞處過于雄偉,仰面一躺,還是遮掩不住,彭梓祺臉上彤彤的,趕緊拉過床被子給他蓋上。 

   翠云點燃了桌上的燈燭,對彭梓祺道:“人家辦喜事,少爺怎麼喝成這樣啊要不要婢把管事請來。” 

   因為荻正在養傷,夜晚的時候只要不忙,她的父母總是陪在身邊,所以肖管事現在不在左近,彭梓祺忙道:“不必了,他只喝醉了,歇息一下就好,你去睡吧。” 

   打發走了翠云,彭梓祺臉蛋發燙地扭回頭看著夏潯:“沒道理啊,男人……男人睡覺的時候會這樣嗎?” 

   “喝酒……喝酒……,啊!我明白了!” 

   彭梓祺想起自己的經曆,不由恍然大悟:“他喝的一定是假酒!我就嘛,那天該砸了那奸商的店的,他卻不肯,這下好了,又中招了吧?孫家也真是的,那麼有錢的人家,偏要圖便宜,買些害人的假酒回來。” 

   彭梓祺把燈移近了,注意地看夏潯的神,夏潯面色潮,呼吸急促,好似酒力發散口干舌燥,不時的舔舔嘴唇。彭梓祺下意識地又瞟了眼他的下身,馬上閃電般收回目光,那假酒竟有這般效果?她臉地只是想笑。 

   就在這時,夏潯喃喃地道:“水,水,好渴……” 

   愛十三娘,吃烤刀魚,切黃瓜,喝木木奶,吸口涼面,煎土雞蛋,娶田螺妹,看朕夜行,做錦吧淫。| 

   “哦哦!”彭梓祺反應過來,連忙起身去斟了一杯涼茶端過來,一臂挽起夏潯,就要給他灌下去,夏潯也不知夢到了什麼,被她柔軟的肌膚一碰,忽然張開手臂一拂,茶杯當啷一聲落地摔的粉碎。彭梓祺剛剛哎呀一聲,夏潯伸臂一攬,已經把她摟在懷里,覆壓在自己身上。 

   彭梓祺又慌又亂,也不知該不該拒絕,也不知想不想拒絕,迷亂的念頭刹那間在芳心里轉了千百轉,待櫻唇被夏潯吻住時,她驚得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兩只美眸瞪得好大,剛欲驚呼,一條火熱的舌頭卻已趁隙很霸道地侵入進來,霸占了她的嘴…… 

   彭梓祺心慌意亂,一心只想推開夏潯,奈何被他這一吻,腦子里轟隆隆如驚雷頻炸,全身的骨頭都一根根地酥軟下去,那抗拒的動作軟弱無力,哪里還推得開雖在夢中,卻熱如火的夏潯。 

   “不要……,不要……” 

   彭梓祺拼命地推拒著身上的男人卻無濟于事,她只覺臉兒發燙,鼻息咻咻,舌尖被他吮住,腦袋瓜已經想不了任何問題。正沒奈何間,夏潯的一只大手忽然自她腰間向下面探去,要害處被他一碰,仿佛突然被烙鐵燙了一下,這一下彭梓祺徹底驚醒了,她尖叫一聲,奮力一推,趁機側翻滾開,逃到了地上。 

   “天呐!他竟然……他竟然……”彭梓祺羞得無地自容,捂住了滾燙的臉蛋,幾乎想找條地縫鑽進去,可是窘窘半晌,卻未察覺夏潯再有任何行動,彭梓祺悄悄張開指縫向床上看去,就見夏潯吱吱唔唔幾聲,雙手胡亂抓了幾下,沒有碰到人,又複沉沉睡去,只是鼻息依然粗重,臉蛋如烈火。彭梓祺想看又不敢看地偷偷瞟他一眼,又瞄瞄仍在地上輕輕擺蕩的茶杯蓋兒,慢慢放下了雙手。 

   “他……他是喝了那黑心商人的假酒,是無心之過,再……再他也不知道,我……我就不必怪他了吧。” 

   彭梓祺輕輕撫著自己發燙的臉頰想,似乎仍能感到他的舌尖遞進來時那種驚心動魄的沖擊,一時間眼餳骨軟,意馬心猿。那雙修長結實,渾圓筆挺的大腿酸酸軟軟的,感覺比起當初綁著沙袋,繞著彭家莊跑上二十圈時還要辛苦,酸得她只想躺下來,她扶著床邊慢慢蹲了下來。 

   彭梓祺頭暈暈地胡思亂想了半天,正要起身出去,忽然又定住了身子:“不對!孫家擺酒設宴,也不知道多少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夏潯喝的可不多,我一直看著的,怎麼別人沒有一睡不起,偏偏他……” 

   聯想到自己那夜的反應,彭梓祺心中升起一個難解的疑竇,她下意識地向夏潯伸出手,生怕驚動了他再對自己摟摟抱抱,彭梓祺心翼翼地提起夏潯的衣,把手探了進去。里邊有一個藥包,無緣無故,身上帶著一包藥做什麼? 

   彭梓祺湊到燈光底下一看,很好!西門仁兄很體貼,藥包上居然還寫上了名字:“催夢香。” 

   雖然還有種種謎團無法解釋,比如夏潯為什麼要給他自己下藥,但是彭梓祺已經明白了一件事:自己那晚飽受折磨,第二天還為了自己的不純潔而羞愧好久的荒唐一夢,必定是眼前這個家伙干的好事。 

   彭梓祺握緊了那包藥,抬眼望向呼呼大睡的夏潯,眸中殺氣騰騰…… 

   ※※※※※※※※※※※※※※※※※※※※※※※※※※※ 

   孫家新姑爺杜天偉被急急抬起前邊藥鋪里,新娘子妙弋也顧不得禮儀了,穿著一身霞帔嫁衣,和母親慌慌張張地隨在後面。 

   不管他中的是什麼毒,催吐洗胃是必需的,藥鋪里有現成的藥趕緊抓出一副送到廚下急火煎著,這邊諸位老郎中便開始進行會診。 

   杜天偉這種中毒的症狀並不只是牽機毒所特有的,至少絕大部分症狀不是牽機特有的中毒症狀,而牽機是云南特有的一種劇毒植物,在北方極其罕見,幾位郎中雖是見多識廣,一開始也並未想到這種奇毒,因此開出的幾個方子都不對症。 

   一副副方子開出來,一副副藥材送去煎,府里剛剛歇下來的下人又忙碌起來,走馬燈一般跑來跑去,一副副湯藥灌下去卻並不對症,杜天偉的狀況越來越差,一開始他還痛得滿地打滾,得要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合力按住他,到後來他被折騰的精疲力竭,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頭足相就如牽機,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郎中見此景忽然忍不住驚叫一聲:“諸位,你們看姑爺現在的樣子,他中的莫非是牽機之毒?” 

   眾郎中紛紛看去,越看越像,不由瞿然變色。這時他們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無暇多想,立即配出一副專解牽機之毒的藥來,著人馬上送去廚下煎煮,那伙計捧著藥剛剛退下,孫雪蓮便呻吟一聲,搖晃著倒在地上。 

   打方才她就感覺不對了,頭暈,惡心,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她還以為是今夜連逢大變身體不適,不料捱了一陣實在堅持不住了,站起身來剛要話,雙腿大筋猛一抽搐,身體失去平衡,整個人竟然摔倒在地。 

   文淵和方子岳一看東家的模樣,不由變色道:“不好!東家的症狀和姑爺方才一模一樣。” 

   妙弋六神無主,慌張哭泣道:“怎麼辦,怎麼辦?你們快想想辦法呀。” 

   文淵急道:“快,馬上准備催吐洗胃的藥給東家服下,方才那些解毒的方子全不對症,如今只有試試牽機之毒的藥方了,快著,再配一服藥,馬上送去煎了。” 

   一幫人忙忙活活,給孫雪蓮又是催吐,又是洗胃,好不容易忙完了這些,廚房已把解牽機之毒的湯藥送了來。 

   “快給東家服下!” 

   “快給姑爺服下!” 

   兩個郎中一起喊道,然後同時怔住。牽機之毒劇烈無比,當然早服一刻便多一分生還的希望,可這兩個中毒的人一個是東家,一個是少東家的丈夫,這份救命的湯藥給誰先服?照理杜天偉病更加嚴重,可是……” 

   所有人都向孫妙弋看來,這兩個中毒的人一個是她母親,一個是她丈夫,也只有她最有資格決定先給誰服藥了。妙弋也在發慌,不錯,她真正愛著的是楊旭,對這個母親強行安排給她的丈夫並不滿意,很不滿意,完全沒有什麼感。但是涉及他的生死,卻又不能等閑視之了,她的心地還是非常善良的。 

   妙弋為難地看看痛得嘴唇發顫的母親,再看看頭和腳幾乎已經牽連到了一塊,脖子僵硬,臉色蒼白的新婚丈夫,實在難以做出一個選擇,就在這時,方子岳從杜天偉身邊站了起來,沉聲道:“給東家服藥吧!” 

   文淵急道:“方兄,東家剛剛發作,或還等得及,姑爺他……” 

   方子岳搖搖頭,沮喪地道:“姑爺他……已經不用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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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8章 夢中日月長(5)



  “什麼?” 

   文淵一個箭步搶到杜天偉面前,剛想伸手去號他的脈,只看一眼他的臉色,手就僵在那兒。 

   杜天偉已經死了,以文淵行醫多年的經驗,一眼就看得出,姑爺已一命歸西,他臉色灰敗,面目因為痛苦而保持著一個猙獰恐怕的表。更可怕的是,他的尸身仍然在一下下地抽搐,人雖已死,身體機能還沒有完全死亡,被那毒藥剌激的繼續做出反應。 

   文淵倒退兩步,沉聲道:“牽機絕對是牽機之毒,快馬上給東家服藥” 

   兩個郎中趕緊從伙計手中接過藥碗,對孫雪蓮進行救治,妙弋呆呆地看著杜天偉的尸身,不清是種什麼感覺,悲傷固然談不上,因為她對這個男人毫無感。可是不管怎麼,這個男人本該是要從此陪伴她一生的那個人,她甚至還沒看清這個人的模樣,他卻已經死了…… 

   “開門開門” 

   大門嗵嗵嗵地砸響,府上家丁剛剛打開大門,一個胖子就讓人扶著闖了進來,後腳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把那扶著他的人壓得趴在地上,胖子嘶聲叫道:“救……救命……,疼……疼死了……” 

   下人們七手八腳把那人扶進來,有認得他的人已叫起來:“安員外?” 

   安立桐痛得直哆嗦:“快……快看病,我……我痛……,喘不上氣……” 

   他一面,手腳一面抽搐,見此景那些郎中如何還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忙不迭把他扶進廳中躺下,好在郎中們已經確定了中毒的原因,對症下藥,立即施救,他便沒像正在那兒挺尸的杜天偉一般無端遭受許多不必要的罪。 

   “老文,老文,不對勁兒啊。” 

   方子岳用胳膊肘兒拐了文淵一下,低聲道:“姑爺,東家,安員外,接二連三的中毒,你……只有他們三個中了毒麼?” 

   文淵道:“你什麼意思?” 

   “我擔心……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中毒?還有咱們……” 

   文淵一聽攸然變色,馬上扭頭吩咐徒弟:“快,照著方才的方子,抓十副藥,不能配幾副配幾付,快快快,使大鍋熬……” 

   孫雪蓮已經催吐洗胃服過了解藥,雖還不能馬上痊愈,但是毒素已停止了對身體的繼續侵害,氣色好了許多,她的頭腦仍然清醒,一聽到這句話,也省悟到恐怕有更多的人中毒,忙吃力地道:“弋兒,弋兒……” 

   “娘……” 

   孫妙弋連忙撲到她身邊,未等話,眼淚先撲簌簌地流下來,她一直過得幸福無憂的日子,幾時遇到這樣的局面?片刻功夫,家里能夠事的人都倒下了,剩下她一個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孫雪蓮吃力地吩咐:“弋兒,你聽著,如果……娘死了,孫家……孫家就要交到你的手上了,做一家之主,不是……那麼容易的,你要……你要……” 

   “不不娘不會死的,娘不會死的。”妙弋哭著連連搖頭。 

   “閉嘴” 

   孫雪蓮使盡全身力氣,那威嚴的目光逼得妙弋再也不敢哭出聲來,連忙咬住了嘴唇,流著淚聽她。 

   孫雪蓮道:“你聽著,馬上……集中府中所有的人,一旦……一旦有人出現中毒症狀,立即……服藥。府中所有的食物……全……全部集中起來,不許再食……用,按……按禮單,逐門逐戶的去通知,通知今天所有的客人,如果……如果有人發生……” 

   孫妙弋連連點頭:“娘,孩兒明白,孩兒知道怎麼做了,你好生歇著,不要再話了。” 

   著站起身來,按照母親吩咐急急趕去布置。 

   ※※※※※※※※※※※※※※※※※※※※※※※※ 

   安立桐只喝了一杯毒酒,又兼身寬體胖,受藥量比孫雪蓮那樣纖巧苗條的身段兒得多,施救也還及時,這時擠在太師椅里,雖仍萎頓不堪,一條性命算是撿了回來。 

   他咬牙切齒地罵道:“有人下毒,這是有人下毒啊,他祖母的,這是誰要下毒?” 

   正著,被他撞開的大門外又走進兩個潑皮,這兩人正是那日站在街頭嘲笑庚員外是賣大燈兼接腳夫的兩個無賴,兩個無賴敞著懷,滿嘴的酒氣,胳膊上架著一個衣衫不整,披頭散發的男人,其中一個笑嘻嘻地道:“喲,怎麼這般熱鬧,孫家今兒不是辦喜事嗎?這是怎麼啦?” 

   另一個無賴高聲叫道:“給錢給錢,庚員外可是答應了的,只要我們哥倆攙他回來,就每人賞錢十貫。孫家娘子,你家相公親口答應了的事,你可不能耍賴呀。” 

   他這一,眾人才認出被他們架著的那個鼻青臉腫,氣息奄奄的家伙竟然是庚薪,文淵,方子岳幾個忙得焦頭爛額的郎中暗暗叫苦,忙又上前把他接過,看也不看便趕緊招呼:“快快,催吐藥端來。” 

   庚薪頭痛欲裂,面部肌肉由于失去控制,總是不由自主地抽搐著,所以神色顯得特別的猙獰,嘴角已有口涎止不住地流出,可他的神智還清醒著,他曾經向那位云南藥商仔細詢問過這牽機之毒的藥性和發作形,他知道自己已經來不及了,毒已發作到這一步,服解藥不過是延長片刻的生命,讓他承受更多的痛苦罷了。 

   他想哭,又想笑:“事怎麼就搞成這樣子了?本來天衣無縫的計劃,偏偏半路殺出個刺客,偏偏這刺客就是我府上的人,結果竟落得個作繭自縛的下場。” 

   “不甘心不甘心就算要死,我也要……看著他們先死”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庚薪突然站住身子,奮力一掙,掙脫了兩個郎中,瞪著一雙腥的雙眼看看廳中狼狽的形,嘶聲道:“死了一個?只死了一個麼?” 

   他向前踉蹌兩步,看看杜天偉的尸體,又看看萎靡地坐在椅中的孫雪蓮,吼道:“你沒死?你竟然沒有死?” 

   孫雪蓮睜大雙眼,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看著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十余載的男人,她忽然明白了些什麼:““我沒有死,我已服了對症的解藥我不會死的,你為什麼……” 

   庚薪勃然大怒,伸手雙手就要扼她喉嚨,可是筋脈攸然收縮,雙臂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蜷縮著舉了起,同時整個人失去平衡“嗵”地一聲栽在地上,他就那麼怪異地伏在地上,雙臂仍然不斷屈伸,意志同毒素反複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咆哮道:“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不死,我費盡心機,我費盡心機了啊,我要殺光你們,你怎麼可以不死” 

   他面容扭曲,每一句話,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滿廳的人都驚駭地看著他。 

   庚薪號淘起來:“你怎麼可以不死天不佑我呀,我本來是要把你們全都毒死的,結果……結果竟然只毒死了這麼一個沒用的廢物” 

   他急促地喘息幾聲,慢慢抬起頭來,脖子怪異地梗著,眼神直勾勾地轉了幾下,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不對,不對,他死了,他一定死了,楊旭那個狗賊,哈哈哈哈……,楊旭一定死了,至少我殺了你的奸夫,哈哈哈……” 

   喚齊了府中的人,剛剛趕回大廳的妙弋恰好聽到了這句話,她的心頭嗵地一跳,臉色頓時白了:“他怎麼知道文軒哥哥和我……,不對呀,那關他什麼事,何至于要恨得下毒殺人?” 

   妙弋看看瘋子一般的庚薪,又看看臉色發青的母親,一個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可她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那實在比眼前的場面更加叫她難以接受。 

   庚薪又是一聲慘叫,整個身子都佝僂起來,漸漸形成一個句號,他已看不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誰了,只是不斷地抽搐著,在那劇痛之中發泄著自己的快意:“至少,我殺了楊旭了,哈哈哈……,我不是廢物,至少我……我殺了一個,我……我不……是廢物……” 

   他首足相連,二目圓睜,嘴角猶自帶著一絲獰笑,緩緩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廳內廳外的人都傻了眼,一個個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剛被孫妙弋叫到前廳的人群中有人放聲大哭,那是庚父,庚父號啕道:“兒啊我的兒啊為父還沒死,你怎麼可以拋下老子一去不回,我的兒啊” 

   他掙紮著想要撲上去,卻沒人去抬他的輪椅,庚父使勁一推輪車,身子卟嗵一聲摔到地上,向大廳上爬去,一邊爬一邊哭:“兒啊,你怎麼可以這麼傻,想出這樣的法子呀。我的兒呀,都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爹不該和你那些話呀……” 

   他抱住庚薪的尸體,放聲大哭著,突然又狠狠抽起了自己的臉,就像個瘋子一樣,所有的人看著這個披頭散發的老瘋子,他們被這一連串的意外弄得也快要發瘋了。 

   這時安胖子忽然拍著扶手吼起來:“楊旭楊旭啊你們沒聽到他的話?趕快去救楊旭啊去晚了又是他娘的一條人命,你們孫家這是作的什麼妖,造的什麼孽呀,哎喲……我肚子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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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青州》卷即將結束,下卷預告《闖北平》,精采不斷,努力不止,今天周一,求大家推薦票,月票,全~~~全~~~全要





第079章 你是我的英雄!



  彭梓祺把夏潯包里的“催夢香”和自己的金瘡藥來了個換藥不換包,心翼翼重又塞回他的口袋,臉上露出惡作劇的笑意。 

   嗯,這就是彭大姑娘對夏潯最嚴厲的報複 

   她仔細想了許久,想到劉旭臨死前質疑夏潯殺死馮西輝的話,又聯想到自己中藥那晚馮西輝的死,自然也就想到了夏潯給自己下藥的原因。 

   他是去殺人放火嘛,生死攸關時刻,當然不應該對她客氣的,他又不知道我的心意。男人呀,就該殺伐決斷的,要不然哪能干大事?話殺人放火也是一種很偉大的事業來著,做好了帝王將相也要虛位以待,所以彭大姑娘很痛快地原諒了她內定的男人對她動過的手腳。 

   她唯一還沒弄明白的是,夏潯怎麼給他自己吃了這藥,另外就是**就是**,何必摻些媚藥進去呢? 

   聰明的彭大姑娘很快就想通了**的來源:他哪有門路搞到**,這**不定是轉彎抹腳從下九流的偷香賊那兒買來的,自然兼具媚藥的效果,這種東西可不能讓他再用,太缺德了,所以她用金瘡藥換了夏潯的“催夢香”。她可是最上等的金瘡藥,內服外敷,一藥兩用的。 

   做完了手腳,彭梓祺又著臉偷瞄一眼夏潯下面處高高隆起的帳蓬,輕聲嗔道:“活該叫你用藥害人,憋死你” 

   她吹熄了燈,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剛剛把門掩上,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急忙一扭頭,就見燈籠火把一大票人,當先一個帶路的正是二愣子。一伙人急吼吼地沖到門前,二愣子往前一指,大叫道:“我家少爺就住這里。” 

   就見兩個白胡子老頭領著幾個端盆拿碗捧藥罐子的伴計一窩蜂地沖進去。彭梓祺因見是楊府家人領來的,所以沒有阻拉,只是納罕地向二愣子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里邊兩個老頭兒已扶起了夏潯,輕車熟路,一碗催吐湯就灌了下去…… 

   ※※※※※※※※※※※※※※※※※※※※※※※※※ 

   清早,知府蕭一諾蕭大人起床了。 

   蕭大人今天心很好,幾樁案子一朝解決,他已經打好了上稟齊王府和山東布政使司的公文腹稿。 

   蕭大人精神奕奕,練了一趟五禽戲興致未消,又取過劍來舞了趟劍,這才回去淨面洗臉,准備用餐。 

   知府大人是陝西人,飲食上仍然保持著陝西人的習慣,今天的早餐是蒸餅,面皮子,雞蛋醪糟等幾樣家鄉的飲食,知府大人胃口大開,吃得爽快。 

   咬一口蒸餅,又挾一口雞蛋醪糟,正細嚼慢咽的,一個站班衙頭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老爺老爺,出了大事啦” 

   知府大人慢條斯理地道:“沉著一點,咋咋呼呼的,什麼事啊?” 

   “老爺,大禍事啦,昨兒晚上城里死了七八口子人,都是因為赴生春堂孫家的喜宴中毒死的,現在死者家屬都抬尸打上門去了,成千上萬的人圍觀,青州大亂,青州大亂呐” 

   “噗” 

   知府大人剛喝一口湯,立即從鼻孔里噴出兩條面皮子,蕭大人氣極敗壞地罵起來,這一急也顧不上官話了,一口陝西腔地罵道:“餓賊你母親餓賊你個親娘哩” 

   生春堂藥鋪孫家此時已經被死者家屬團團包圍起來了,紙錢漫天飛舞,披麻帶孝的人群,號淘大哭的場面同孫家府上張燈結彩的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當地的坊官里正帶著大批民壯正在維持秩序,巡檢,捕快也在不斷地加入他們的隊伍,環著孫府圍成了一道人牆,以防激憤暴怒的死者親屬強行沖進去對孫家施行打砸搶燒。 

   孫府里人心惶惶,幾個管事,掌櫃指揮著府中的男男女女找來各種東西死死抵住門戶,膽戰心驚地聽著外面的號啕聲,叫罵聲。 

   大廳中直挺挺地躺著新郎倌杜天偉的尸體,不遠處是庚薪的尸體,庚父抱著兒子的尸體,癡癡呆呆地坐在那兒,滿臉眼淚鼻涕,整整一夜沒動過地方了,簡直就像是一具泥雕木塑。雖然庚薪是這場慘劇的罪魁禍首,可是一直沒有人去碰他們。如果他們被丟到街上去,恐怕就連庚父都要被憤怒的死者家屬撕成了碎片。 

   大廳中沒有別人了,孫雪蓮已經和女兒低聲講明了真相,母女兩人臉色蒼白,對坐無語。 

   門外傳來吵嚷聲,哭叫聲,仿佛已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她們就這麼呆呆地坐著,已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今後如何面對自己這唯一的親人……,此刻,她們倒真的希望自己飲下了毒,現在已一命嗚呼,也不用活得這麼難,這麼苦…… 

   ※※※※※※※※※※※※※※※※※※※※※※※ 

   趕去搶救夏潯的文淵只是一碗催吐湯灌下去,洗胃的藥才服了一半,夏潯就醒了。 

   他根本沒有喝毒酒,被人這麼一折騰哪還有不醒的道理。肖管事也聞訊匆匆趕來,一堆人忙活半晌,夏潯的神志總算是恢複了清醒。聽文郎中明了事的經過,夏潯不由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自己一覺好睡,竟然發生了這麼多驚心動魄的事,孫雪蓮和孫妙弋現在正承受著多麼沉重的壓力啊,那種難堪,那種慘痛,那種困局,不亞于天塌地陷吧 

   雖孫府兩母女和他夏潯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但他現在頂的是楊旭的身份,這件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楊旭引起,夏潯總覺得自己有份責任在里面,連忙趕去孫府,可惜卻吃了個閉門羹。 

   孫妙弋剛剛由母親口中得知她們母女竟**于同一個男人,今天家中的這番慘劇也是因此而起,心中恨死了楊旭,若不是她羞窘難當,沒臉再見這個天殺的的郎,她早已提了刀出來跟他拼命了。 

   夏潯無奈,只得回轉楊府,不斷派人打聽孫家的動靜,及至天明,他聽毒發身亡的賀客家屬們都抬尸圍堵孫家去了,終于忍不住了。孫家母女驟逢這樣的大事,家里沒個男人主事可如何應付?夏潯想也不想,拔腿就走。 

   肖管事從那文郎中那里已經隱約聽明白了事的經過原因,似乎是自家少爺與孫夫人有染,所以激怒了庚員外下毒殺妻,雖然暗暗嘀咕自家少爺忒也風流,怎也不該勾引那有夫之婦,但是畢竟還是要維護自家人的,一見少爺要去,連忙阻攔道:“少爺,這事兒,你實在不宜出名。” 

   夏潯道:“我知道。可是我不出面,現在又有誰肯替她們出面?她們兩個弱女子,一夜之間死了丈夫,現在許多無辜身亡的死者家屬都沖去孫家,這些人激怒之下一旦強闖進去,很難預料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肖管事苦口婆心地勸道:“少爺,這些事自有官府出面,少爺若去了,恐怕那些人不講道理,反會牽累了少爺。少爺是本府的生員,前途遠大,可沒理由為了外人,害了自家的前程啊。再,少爺去了又能如何?少爺能孫家作主麼?孫家的人若肯見少爺,方才也就不會讓少爺吃個閉門羹了。” 

   彭梓祺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夏潯,如果這個夏潯是真正的楊旭,聞聽孫家有難卻藏頭匿尾不肯出頭,她一定會鄙視他的,可是她知道,這個夏潯與孫家母女根本毫無關系,他可以非常坦然的面對這一切,而不必有一絲一毫的內疚。 

   觀感不同,立場不同,她的想法也就不同了,眼見夏潯猶疑不前,她便想道:“此事本與夏潯毫無干系,孫家母女比不得荻,獲與他朝夕相處,本已有了意,自然是要舍相救的,蒼蠅不盯沒縫的蛋,若是孫家母女謹守婦道,何至會有今日之難?她們……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誰料夏潯蹙著眉頭徘徊半晌,突然一個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彭梓祺有些驚訝,喚道:“楊旭。” 

   夏潯止步扭頭:“嗯?” 
   彭梓祺道:“死者家屬洶洶鬧事,尤其是這麼多人,聲勢之大,就算是官府也彈壓不住的,你這一去,幫不了孫家的,只能把自己拖下水” 

   夏潯安然一笑:“管他萬人唾罵,求個心安罷了” 

   彭梓祺訝然看著夏潯大步離去的背影,目中漸漸漾起閃閃發亮的光,她深深吸了口大氣,忽然扭頭對肖管事道:“肖管事,不必擔心,我陪他去,你家少爺,一定不會有事的” 

   孫府門前,披麻戴孝的一大幫人,手執哭喪棒堵在孫府大門前,地上一溜擺開八具尸體,都拿白布蒙著,許多男女跪在那兒號啕大哭。後邊是看熱鬧的百姓,人山人海,接踵摩肩,跟趕廟會似的。 

   夏潯拼命向前擠去,彭梓祺緊隨其後,見此景微微蹙眉。她游目四顧,忽然看到一個潑皮,那潑皮正是昨夜扶庚員外回家的人,此刻他正興高采烈地向別人賣弄他昨晚在孫家的所見所聞,旁邊一堆聽客,個個抻長了脖了,聽得津津有味兒。 

   這人正口若懸河地講著,肩膀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記,潑皮勃然大怒,一擼子扭頭看去,就見彭梓祺似笑非笑地站在後面:“我是東城彭家的大少爺彭子期,有點事兒,想請你這位朋友幫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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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庚員外嘶聲怒吼:“月票就這幾張?就這幾張?老庚死不瞑目啊”
本帖最後由 bib 於 2014-5-10 07:12 編輯

wwwzzy 發表於 2011-7-28 11:08
本帖最後由 25288128 於 2012-11-14 01:24 編輯

第080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各位,各位,請靜一靜,請大家靜一下!”

    夏潯站到孫府大門前,張開雙臂,阻攔著欲沖擊府門的死者家屬,提著嗓門喊道︰“你們的家人無端慘死,各位悲痛傷心在所難免,可是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這麼圍住孫家,欺負一對弱女子,能解決問題麼?大家不要沖動,有什麼事,等州府衙門來了人,一定會給大家解決的。”

    有人高聲嚷道︰“就是因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才找上孫家,不是孫家,我叔會死麼?”

    夏潯道︰“可你要知道,孫家也是受害者。孫家的新姑爺昨晚也中毒死了,孫夫人昨晚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來。昨晚要不是孫夫人及時派人去各位赴宴的人家送信兒,今天躺在這兒的就不是八個人,而是十七八個人了。

    下毒的人是孫家的入贅女婿庚薪,他要害的就是孫家的人,各位的親眷受了無妄之災,可孫家也不好過呀。將心比心,大家都是受害者,如果大家互相殘殺一番,那真正的凶手豈不是在九泉之下也要笑出聲來了?各位,還請理智一些、冷靜一些啊。”

    人群中竊竊私語︰

    “他誰啊?”

    “他是本府生員楊旭,听賴三兒說,就是因為他和孫夫人勾勾搭搭,庚薪戴了綠帽子,這才一怒下毒……”

    “我怎麼听說是和孫家小姐妙弋呢?”

    “亂七八糟的,誰曉得啊。”

    人群中又有人喊︰“那我舅死了就白死了?好端端去喝喜酒,卻枉送了性命,听說那姓庚的自己也服毒自殺了?凶手死了,這事就這麼了了?”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夏潯打著羅圈揖道︰“人死了,孫家總是難辭其咎的,可凶手已死,總不能拉無辜的人來抵命吧?人死了,孫家總還是要陪償的。我楊旭在這里答應大家,待官府來人了結了此案,各位死者家屬一定都能得到一份厚厚的賠償,大家若是頭腦一熱干出些過激的事兒來,賠償拿不到不說,還犯了事兒,那是何苦來哉?”

    又有人質問︰“你憑什麼做此決定?孫家的事你做得了主?”

    夏潯一拍胸口,朗聲道︰“做得了主!孫家曾向楊某借貸了一筆款子,楊某就用這筆款子做保證,各位死難者的家屬一定能得到妥善安置!孫家不出這筆錢,楊某出!”

    妙弋在牆里听見夏潯說話,忽然跳起來,咬牙切齒地就往外沖,卻被幾個家人死死拖住,他們害怕啊,這門一開,誰知道那些死者家屬會干些什麼出來。

    當她听到夏潯這番話後,卻突然沒了力氣,她恨楊旭,卻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孫家現在的處境,容不得她以個人的喜怒好惡而行事,她慢慢站住腳,兩行淚水潸然而下。這個未諳世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一夜之間似乎是長大了……

    “我不要你的臭錢,還我爹命來!”

    “還我相公命來!”

    死者的親屬們也是各有考慮的,古今一同。人死不能復生,有些人更關心的是經濟的賠償,擔心的是今後的生活,尤其是一些旁系親戚,思慮更加理智一些,夏潯這番話立即打動了其中許多人,但是卻也有許多悲痛欲絕的人不肯接受,眼見夏潯堵在門前,又听有人說正是因為此人庚薪才下毒害人,這些人登時把他做了仇人一般要撲上來廝打,不過夏潯的分化已經有了效果,他們反受到了許多自己人的攔阻和勸解,現場亂成一團。

    眼見不能沖到夏潯跟前,那些挎著籃子挑著擔子來看熱鬧的商販們便倒了霉,被人一把搶去,什麼雞蛋、白菜一類的東西,劈頭蓋臉地往夏潯身上打去。

    就在這時,只听霹靂般一聲大喝︰“誰他娘的無端惹事!死了人?死了人怎麼啦?誰他娘的長生不老,站出來給老子看看!被人殺的?誰殺的找誰去,欺負人家一個同樣受害的老娘們,走遍天下也沒這個理!誰敢再惹事,帶種的沖老子來!”隨著這一聲大喝,一個鐵塔般的壯漢晃著膀子沖了進來,密集的人群被他擠得左搖右晃,那股氣勢當真駭人。

    周鵬!這人正是當初到楊家應聘武師的武館教頭周鵬,擅長硬氣功的那個。

    一個孝子氣憤難當,搶起哭喪棒沖過去,當頭一棒打向他的腦袋,周師傅不躲不閃,雞蛋粗的一根棍子“噗”地一聲打在頭上,“ 嚓”一聲斷成兩截,反把那孝子嚇了一跳。周師傅輕蔑地瞪了他一眼,一把搶過他手中半截哭喪棒,吼道︰“小子,奶沒吃足麼,就這麼點兒勁兒?”

    說著張開血盆大口,竟然“喀嚓”一聲,把那棒子當成甘蔗一般咬得粉碎,看得那位孝子目瞪口呆。

    緊接著半空中一聲怵人的鷹唳,一人大鵬一般從人群頭頂飛了進來,單足立地,雙臂屈伸,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蒼鷹,吼道︰“哪個不服,同我雲萬里較量較量。”

    人群中呼啦啦又走進許多人來,看裝扮有武館的學徒,更多的卻就是這街坊里市間的潑皮無賴,一個個歪戴帽兒,咧著胸懷,橫眉立目,不可一世。那手上更不閑著,拍拍這個漢子的肩,摸摸那個老者的頭,要看見是個年輕俊俏的美人,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

    一時間那些百姓仿佛見了瘟疫,嘩啦一下退出老遠,他們不怕說理的夏潯,不怕講法的官差,卻怕這些無法無天的潑皮無賴,要強沖孫府的勁頭終于被彈壓下去。

    夏潯暗暗舒了口氣,抬起來,迎面卻正對上一雙欣然的眸子。

    彭梓祺雙手抱臂,笑靨如花,俏生生地站在那兒,幾綹發絲散落在她亮潔的額前,平添了幾分嫵媚。

    這時候,知府蕭大人扶著官帽一溜煙兒地跑了進來︰“不要生事,不要打斗,凡事有本官作主,本官一定秉公而斷,不要動手啊……”

    彭梓祺淺淺一笑,款款走去,拂開夏潯肩上的一片菜幫子,柔聲道︰“好了,知府大人來了,這里可以交給官府處理了,咱們走吧。”

    這時一個披麻帶孝的人氣極敗壞地沖到面前,指著夏潯的鼻子道︰“你不要走!這事兒你也難逃干系……”

    “小兄弟,咱們倆好好聊聊!”

    彭家武館的武教頭冷無期一個虎爪扣住了這人肩膀,陰笑著把他挾走了。

    夏潯苦苦一笑,嘆道︰“孫家……”

    彭梓祺柔聲道︰“有些事,只能自己來承擔,旁人無法替代的!”

    夏潯默默點頭,望了眼仍然緊閉的孫府大門,與彭梓祺並肩走了出去。

    ※※※※※※※※※※※※※※※※※※※※※※※※※※※※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的遲,怨婦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屯屯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听得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戲樓里正唱著《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詞兒,夏潯手中握著那卷終究沒有還回去的話本兒,幽幽地一嘆。

    孫雪蓮、孫妙弋兩母女的馬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生春堂藥鋪被正野心勃勃準備在青州大展拳腳的曹玉廣給盤下了,孫家迅速變賣了全部家產,賠償了死者家屬,遣散了府中所有奴僕,然後悄然遠去。臨行前,又把欠楊旭的錢款本息讓老管家送到了他的府上,等他得到消息時,人早已不知所蹤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走的這個方向。

    哀莫大于心死。離開青州這傷心之地,與楊旭交割清楚一切恩怨,自我放逐天涯,這大概也是她們最好的選擇了。

    道上又有幾輛騾車行來,在他身邊停下。

    頭前一輛騾車掀開轎簾,胖墩墩的安員外像一尊佛似的赫然坐在里面,安員外臉上帶著些痴痴傻傻的笑容,大著舌頭,含含糊糊地道︰“楊……楊兄,我要肘啦,你……保重啊……,呵呵……”

    夏潯無言地點頭,安胖子唆了下口水,雙下巴迅速劃了個內收的半圈,下巴上的肥肉還在打著擺蕩,他已揮揮手,結結巴巴地道︰“開……開車……”

    安家的車隊轆轆地出了城,夏潯只能看著他的背影苦笑。

    自打安員外從方子岳方郎中那里听說有些中了牽機之毒的人即便救活過來,也會留下一些諸如頭痛、頭暈、耳鳴、臉麻,或者習慣性抽搐,甚至間歇性精神失常的後遺癥之後,安胖子馬上具備了以上所有後遺癥的特征。

    他頭痛、他頭暈、他耳鳴、他臉麻、他時不時的會抽搐幾下,據說前幾天還神經失常,把知府衙門口兒當成了茅坑,當眾寬衣解帶方便了一番……

    總之,他這個人是廢了,徹底地廢了!

    所以,安胖子可以流著口水、晃著腦袋、發著神經,理直氣壯地回金陵了……

    誰說他傻?這才是聰明人吶!

    對安員外的牽機後遺癥,夏潯心知肚明,對安員外的打算,他同樣一目了然,不過他沒想再打安員外的主意,自從他得知安員外是親口听黎大隱招認了殺死張十三和馮西輝的全部罪名之後,這個人活著的意義就遠遠大于死去了。

    更何況,青州現在已經經不得風雨了,再出點什麼事兒,青州府衙、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人都會發瘋,整個青州都會發瘋,說不定蜇伏在金陵的錦衣衛也會發瘋。過猶不及,這個道理,他當然是懂的。

    夏潯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全然沒有注意一旁的彭梓祺那幽怨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盤桓,三月之期馬上就到了,即便沒有到,行刺夏潯的凶手已然伏誅,她也再沒有理由繼續留在他的身邊,家里已經派了人來問她幾時回去,可這個家伙,沒有說過一句挽留她的話,他是個木頭人不成!

    夏潯終于不再想心事了,他一撥馬頭,振作精神道︰“走,咱們回去。”

    彭梓祺暗暗一咬牙,一提馬韁,隨之而去。

    馬到楊府門前,迎面恰見兩個人走來,老遠看見那二人,夏潯便翻身下馬,快步迎了上去。迎面而來的頭一個人就是崔元烈,跟在後面的卻是朱府管家朱洞。崔元烈興高采烈地迎上來,長長一揖,激動非常地道︰“文軒兄,大恩大德,沒齒不忘,請受小弟一拜。”

    夏潯連忙扶起他,瞟了眼一旁的朱府管家朱洞,對崔元烈笑道︰“什麼事,讓你這般歡喜?”

    崔元烈手舞足蹈地道︰“岳父大人答應我家的求親了,呵呵呵,小弟可以和善碧做夫妻了,還虧兄長鼎力相助,元烈終身幸福,都拜兄長所賜,這份大恩大德,元烈是終生不敢忘的。”

    “哦?恭喜,恭喜。”夏潯一听也是喜動顏色,崔元烈又貼近他的耳朵,眉飛色舞地道︰“岳父大人不但答應了我家的求親,而且……還要求我務必盡快成親呢,哈哈哈,小弟很快就要做新郎了。”

    夏潯一怔,隨即便省悟到必是自己與他胡謅的那番話起了作用,朱大人擔心女兒真個珠胎暗結,肚子大了掩飾不住,丟了朱家的面子,忍不住也吃吃地笑起來。

    彭梓祺在一旁恨恨地想︰“這麼喜歡給人作媒,怎麼不知幫幫我呢……?”

    悲痛,雖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既然還有歡樂和未來,那生活就是永遠讓人期待的了。夏潯替崔元烈感到高興,本來有些消沉的心緒也重新振奮起來。

    一旁,朱府管家朱洞一直含笑看著他們說話,那雙老眼在夏潯身上摸索似的逡巡了一遍,這才從袖中摸出一頁紙,慢吞吞地遞過去,恭聲道︰“楊公子,你看這份東西……”

    “這是什麼?”

    夏潯接過來展開一看,卻是自己開出的那張索賠名單,不由啞然一笑,連連點頭道︰“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說完便當著朱管家的面將那份單子扯碎。

    朱洞一雙老眼深深地凝望了夏潯一眼,唇角慢慢綻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微微躬下身去,臉上那枯樹般的皺紋,便也因之顯得更深了。


第081章 濟南行

秋風瑟瑟,黃葉飄零,枯草淒淒,人在高崗。

一個白衫如雪的清麗少女和一個身著月白色緇衣,身材有些枯槁的女尼站在崗上,崗後不遠處的山坡上,是孤零零的一座廟宇,廟很小,顯得很是淒涼。

少女一臉落寞,而旁邊的女尼則輕輕捻著念珠,唇邊卻帶著一絲恬淡的微笑。

“祺祺,你真的喜歡了那個男人?”女尼微笑著問。她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皺紋,但是依稀仍可看出年輕時俊俏動人的模樣。

少女正是換回女裝的彭梓祺,她怏怏地應了一聲:“唔……”

“你說……,他在家鄉已經訂下了親事,而且還是曾經顯赫數朝達十餘代的烏衣謝家?”

彭梓祺扁扁嘴唇兒,不說話了。

女尼回轉身,注視著她道:“那樣的話,你怎麼和人家爭?就算他喜歡你,你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明不明白?就算他在家鄉不曾訂過親,論起家世來,人家是家境富裕身世清白的秀才老爺,也不是你這樣出身、整天舞刀弄槍的女子配為大婦的,你懂不懂?”

“我……”

“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楊旭,他叫夏潯,他出身其實比你還低,對不對?這個念頭,你必須得放下,他現在就是楊旭,不管他以前是怎樣的出身,你若想不透這一點,那就是自尋煩惱。”

彭梓祺低下頭,腳尖輕輕地劃著圈圈,不說話了。

女尼放緩了語氣,輕輕口道:“唉!都是你爺爺、還有你那些叔叔大爺們不好,你是個女孩子,可他們從小教你的、說給你聽的都是些什麼事兒呀?你想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這英雄妾就是那麼好當的嗎?這個夏潯,又算什麼大英雄了?”

彭梓祺紅著臉爭辯道:“怎麼不是,英雄不論出身低嘛!誰說大英雄就一定要有蓋世武功了?他有擔當、講義氣,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為了小荻那個小丫頭,他可以不惜拋棄自己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為了孫雪蓮母女這對與他完全不相干的女人,他不惜身敗名裂為之出頭……”

“好了好了……”女尼失笑道:“看你,姑姑只說了他一句不是,你那小嘴就吧吧吧的不依不饒起來,姑姑還是頭一次見你這麼維護一個人呢!”

彭梓祺臉蛋一紅,有些忸怩起來:“姑姑……”

女尼轉過身,望著西去的道路,又輕輕嘆口氣,喃喃地道:“可是……,祺祺呀,那畢竟是與人作妾呀,這是關乎你一生的大事,你明白嗎?可你想過這有多難嗎?嫁人作妾,你爹娘同意嗎?你爺爺同意麼?老太公同意嗎?”

彭梓祺眼珠轉了轉,想起夏潯給崔元烈出的那些折騰老丈人的損招,信心立即膨脹起來,挺起酥胸道:“我沒辦法,可他一定有辦法,他眼珠一轉就是一個辦法。”

女尼哭笑不得,嗔道:“你這丫頭,好!就算他有辦法讓咱們彭家點頭,可你不要忘了,他那正妻可是顯赫數朝十餘代的豪門世家女,雖說現在敗落了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定也是個很講規矩的女子。你呢,毛毛躁躁,不拘小節的,到時候受得了她的約束嗎?”

彭梓祺想了想,期期艾艾地道:“他……他不會欺侮我的……”

“唔?”

彭梓祺挺起胸,信心十足地道:“我相信,只要他喜歡了我,就不會欺負我,也不會叫別人欺負我!”

女尼依然搖頭,搖得雲淡風輕:“你怎麼只想好的一面?這條路,不好走,一定不好走……”

彭梓祺不服氣地道:“姑姑,你說是挑個你喜歡的好男人重要,還是沖著那張位子重要?你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幸福嗎?”

女尼白皙的臉頰忽地脹紅如血,隨即蒼白如紙,接著一片鐵青,額頭青筋一根根繃了起來,彭梓祺一看說及了姑姑心最大的傷痛,不禁暗悔失言,連忙道:“姑姑,對不起,我……”

女尼霍地一擺手,呼地一下轉過身去,她雙拳緊握,胸膛起伏,過了許久許久,才沉聲問道:“你鐵了心,願意跟著他了?”

彭梓祺怯怯地道:“人家……人家長這麼大,就看上這麼一個中意的男人……”

女尼“呼”地一下轉過身來,雙眉一挑,大聲道:“既然如此,那你還等什麼?”

這回反換了彭梓祺愕然了,遲疑道:“姑姑在說什麼?”

女尼道:“男人看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可以死纏爛打不擇手段,直到把她追求到手。我們女兒家先天就比男人受欺負,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自己可心可意的男人,就不能去努力爭取嗎?”

彭梓祺委曲地道:“他……他都沒說喜不喜歡我啊,我說刺客已經死了,我該回家了,他也不……不說一句挽留我的話,我是個女孩兒家呀,還能怎麼樣啊?”

女尼激動地揮舞著拳頭,好像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大聲地挑唆著自己的侄女:“那你就追上去,讓他知道你喜歡他。如果有女人和你搶,你學武功幹什麼用的?你就一腳踢開她!如果那個姓夏的小混蛋不喜歡你,你就把他搶回來,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喜不喜歡,他要還不喜歡,就把你那三十多個堂兄堂弟全叫出來,我看他是欠揍了!”

彭梓祺紅著臉,吃驚地道:“這……這樣也行嗎?”

“怎麼不行?”

女尼臉紅脖子粗地道:“當初我爹念了幾本破書,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啦,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啊?都混成叫花子了,還一副目高於頂的樣子,我娘把他搶回來拜堂成親的,他也不情願呐!現在還不是兒孫滿堂,夫妻恩愛,我告訴你,祺祺,這天底下的男人啊,就沒一個好東西,骨子裏頭全都是犯賤的,你越客氣他越欺負你!”

看她橫眉立目、一身威風的模樣,當年那個痛毆丈夫、婆婆、大伯子、小姑子一家老少的火爆新娘似乎有點現出霸王龍的原形了。

彭梓祺又是羞又是怕,小臉像朵大紅花:“姑,這……這真行嗎?”

女尼瞪眼道:“你喜歡他不是嗎?喜歡就去做要是不喜歡,回家練你的刀去,別跟姑姑哭哭唧唧的,聽著煩我告訴你,男人要是喜歡了你,為你流血拼命都不會皺一皺眉頭,但你別指望他無休止的等你,男人的耐性還不如一頭驢子呢!你一遲疑,他就歸了別人了。”

彭梓祺忙不迭地點頭:“哦,哦,那我該怎麼辦呢?”

彷彿一位偉人在為大眾指明革命的道路,女尼威風凜凜地向前一揮手:“追上去追到陽谷縣,孤男寡女,朝夕相處,乾柴烈火,我就不信他是柳下惠!”

彭梓祺擔心地問:“要是我追去了,他還是不喜歡我,那怎麼辦呢?”

女尼沒好氣地吼道:“什麼都問,什麼都問,是你追男人,還是你姑姑我絕情師太追男人?”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彭梓祺忙不迭應著,落荒而逃……

※※※※※※※※※※※※※※※※※※※※※※※※

夏潯第一站去的是濟南,並不是陽谷。

西門慶給他送了信來,約他在濟南府見面,夏潯馬上安頓好家裏,又去稟明齊王,便啟程上路了。

家裏需要肖管事坐鎮,這是他最信任的人,有關財產轉移和善後事宜,交給他夏潯儘可放心。小荻到底年輕,身體正在生長育的時候,又延請了青州名醫悉心照料,身體正在迅速康復之中,現在已經能下地做些簡單的活動了。

看這情形,再有兩個月左右小荻就能完全康復,所以夏潯可以放心地離開,相信等他回來的時候,小荻又能恢復那副精靈古怪、活蹦亂跳的俏皮模樣了。

夏潯這一次往濟南去,會合西門慶之後就要直接趕赴北平,信中特意囑咐他要儘量隱藏身份,而府中除了走不開的肖管事,其他下人都不知道東家在從事走私勾當,所以夏潯沒有帶隨從。

一路無話,到了濟南,找到西門慶所住的“四海客棧”,夏潯剛一進門,就看見西門慶趴在櫃檯上,正跟裏邊的老闆娘眉飛色舞地耍貧嘴,連他走到身邊都沒注意。

夏潯又好氣又好笑,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剛要說話,西門慶一扭頭看到是他,立即叫道:“哎呀,楊老弟才來啊,為兄可等你多日了,來來來,快來登記了店歷,咱們出去飲酒敘話。”

夏潯取出秀才身份的證明,讓那老闆娘做了登記,到了西門慶租住的地方放下行李,簡單說了幾句,便一起出了客棧,尋了一家大酒店,要了一個雅間。

酒菜上桌,掩上房門,西門慶才道:“楊老弟,北平那邊已經聯絡妥了,我已安排了車輛陸續北上。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暴露咱們的真正身份,為了掩人耳目,我已經找了人,給咱們辦兩張假路引,到時候咱們兩個搭乘濟南車行的長途客車前往北平。”

夏潯頷首道:“好,小弟是個門外漢,一切聽從西門兄決定便是。”

西門慶笑道:“等咱們的戶籍路引辦妥了,可不要再喚我西門兄了。我的化名已經起好了,叫高升。”

“高升?”

“對,你也得起個化名,辦路引要用,一會用過酒席,我就把名字遞上去,老弟準備用個什麼名字?”

“名字嘛?”

夏潯的眸子裏忽然閃過一抹亮晶晶的東西,西門慶還沒看清,他已微笑著、很鄭重地道:“夏潯!我就叫夏潯吧,夏天的夏,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潯!”



第082章 冤家路窄

路引,人離居所百里之外,須有路引方可通行、住宿。路引上要注明旅者的姓名、籍貫、去向、日期以及體貌特徵,以便沿途關卡和旅店的查驗。無引,或引目不符、持假引者,官府給予逮捕。

路引起於唐朝,卻以明清時要求的最為嚴厲,因而假路引便應運而生,成了某些人的生財工具。假路引並不易造,民間很難有那樣的偽造技術,而且民間的人很難熟悉各個關隘的印章類別、形式,以及暗藏的鑒偽標識,很容易穿梆,所以所謂的假路引,其實大多都是真的,只是上面標注的身份是假的,蓋因造假路引者就是官府中人。

夏潯趕到濟南府的第二天,就和西門慶來到了提刑按察使衙門不遠處的一家酒樓,要了一個雅間,點了幾樣酒菜,二人坐下剛剛候了片刻,就有一個當地遊手好閒的潑皮鬼鬼祟祟地溜進了酒樓。

聽到三長兩短的叩門聲,西門慶立即拉開房門,那人閃身進來,看看二人,咧嘴一笑,便從懷中掏出兩份路引來。

這人是西門慶聯繫好的一個地頭蛇,名叫程凡,當地人卻稱其諢號癩痢狗而不名。程凡從懷裏掏出那兩份路引往西門慶手中一遞,說道:“看好了,可有什麼疏漏錯誤,貨物出手,可是概不退換。”

西門慶打開一看,兩份路引上面已經蓋好了一堆的印章,長方型的是軍方的關防,四方形的是州縣衙門的關防,圓形的則是巡檢關卡的印章,光看這些章,這兩份路引的持有者就應該經過不少州縣了。

兩個人的名字也都赫然在目:高升、夏潯。兩個人都是徐州人,往北平去為開皮貨店的東家討還欠款的夥計,上面所述的體貌特徵也與二人完全一致。

西門慶匆匆看罷,便連連道謝,程凡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客氣,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們去做甚麼,我管不著,可是一旦有事,可得先把這路引毀了,否則真出了事,我們可是不承認的。偽造路引,那是比沒有路引而四處闖蕩更加罪加一等的事,哪多哪少,想必你們也明白。”

西門慶笑道:“明白,當然明白,程老弟放心,以我們的身份,還能做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不成嘛,只是有些事情,實在不宜以公開的身份出行罷了。”

西門慶說著,從懷裏掏出尾款共計二十五貫整,交到程凡手裏,程凡把眼一瞧,笑嘻嘻地攏在袖中,拱拱手道:“好了,祝兩位掌櫃的一路發財,程某告辭了。”

待他出去,夏潯微微皺眉道:“這個人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潑皮混混,他搞得來路引?可莫是假的,被沿途官府勘驗出來,咱們大事未做,先就出了紕漏。”

西門慶笑道:“不必擔心,你道憑他一個潑皮無賴,做得出這路引來嗎?嘿嘿,這都是公門中人的傑作,只不過他們隱在幕後,不會直接與雇主交易的,放心吧,除了咱們這兩個人是假的,這兩份路引拿到哪兒去驗,都是真的!”

程凡收了錢,得意洋洋離了酒樓,剛剛走出不遠,就有一個白袍公子搖著扇子走來,一眼看見他,便招手喚道:“癩痢狗,過來過來。”

程凡一聽有人喚他諢號,登時有些不悅,可是一俟看清了那人模樣,立即一聳肩頭,滿臉堆笑,夾著腚溝便屁顛屁顛地跑上前去:“哎喲,曹公子,這才幾天沒見呐,瞧您這氣色,紅光照人,滿臉桃紅,不是發財,就是豔遇連連吧。”

那曹公子哈哈大笑,使摺扇在他頭上一拍,說道:“少耍貧嘴,這是從哪裡來?”

原來這人正是濟南提刑按察使司曹大人的公子曹玉廣,程凡湊前一步,壓低聲音笑道:“不瞞公子爺,小的今兒又賣出兩張路引去,共計得款八十貫整,公子爺,咱們手裏已蓋好其他州府關防的空白路引可不多了,公子您還得想想辦法再弄些來才成,這個買賣,興旺的很呐!”

曹玉廣現在已經接替楊旭,成為齊王的生意代理人了,在青州幹得風生水起,對賣路引這種小打小鬧的生意已經不大看得上眼,便打個哈哈道:“省得,省得,等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再去想辦法。今兒這兩張賣給誰了?好大的手筆,平素一張路引也就賣個二十貫,這人竟出了一倍的價錢,可不要是什麼江洋大盜、朝廷通緝的囚犯,咱們賺錢也要小心些,不能捅出大紕漏來。”

程凡笑道:“公子爺放心,那樣的人我怎麼敢拉扯?遵您的吩咐,每賣一份路引,我都務必先驗過了他的真路引,曉得他們身份才敢幫忙的。這兩個人不是為非作歹的人,他們兩個啊,他們一個是陽谷縣的商人,叫做西門慶。一個是青州的生員,叫做楊旭。不曉得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買賣,還要隱藏了真正的身份才成,不過殺人越貨的勾當,諒他們也幹不來的。”

曹玉廣一呆,失聲道:“竟是他嗎?唔……喔……,我明白了,我有點兒明白了。嗯,這個人,的確可以放心,好了,告訴你們老大一聲,把這個月賣路引的錢結算一下,晚上送我家去,本公子還有事,這就走了。”

程凡追上去道:“公子,你可莫忘了咱們的存貨已經不多了呀。”

曹玉廣一邊走,一邊揮手道:“省得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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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楊旭來了濟南,還花了大價錢辦假路引?”

紫衣藤給曹玉廣斟了杯酒,緩緩問道。一想起楊旭買假路引,一張就出手四十貫,而自己十七年的清白女兒身,梳櫳之夜竟然只有區區三十貫,她的心都在滴血。

曹玉廣把她抱在膝上,撫乳摸臀上下其手,一邊享受著那軟彈如玉的美妙觸感,一邊笑道:“不錯,可巧的讓我碰上了,要不然,我還不知道他也來了濟南。”

紫衣藤眼中閃過一抹深深的怨毒之意,又問:“他不是生員身份嗎?照理說咱大明天下,他處處行得呀,怎麼還要花錢辦假路引呢。”

曹玉廣就著她的手呷一口酒,悠然道:“這個嘛,你就不懂嘍,許多時候、許多人想要出門辦事,是不方便用他真正的身份的,這時候就需要用一個假身份,可是路引如果不對應,如何瞞人?所以就要買假路引嘍。”

紫衣藤眸光一閃,機警地問道:“也就是說,他此去北平,是要做些作奸犯科的事了?”

曹玉廣嘿嘿笑道:“反正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紫衣藤大喜,脫口道:“那公子該派人跟著他,看看他要做些什麼才是呀。”

曹玉廣一怔,反問道:“我看他做什麼……又要做什麼?”

紫衣藤一呆,吱唔道:“哦……,這個嘛……,公子不是說齊王很青睞他嗎,扳倒了他,齊王爺不就得完全倚重於你了嗎?”

曹玉廣晒然一笑,搖頭道:“噯,他的店鋪現在有七成在我手上,我又接手了‘生春堂藥鋪’的幾家店號,齊王爺現在不靠我還能靠誰去?楊旭嘛,昨日黃花嘍,本公子何必對他心存忌諱。再說,他這次去北平做什麼,我多少已經猜到了幾分,嘿嘿,這件事呀,不能管,不必管,也不該管啊……”

紫衣藤銀牙暗咬,卻又不敢表現出自己明顯的恨意。曹玉廣雖然是個自以為是的傻蛋,卻也自視甚高,並不是一個甘心在女人石榴裙下為她奔走的走狗,如果讓他知道自己因為當日一賭懷恨楊旭,想利用他來實施報復,他一定會很不高興,自己剛到濟南,還要倚賴於他,萬萬不可令他不快。

曹玉廣得意洋洋地笑著,順手拍拍紫衣藤的翹臀,說道:“你初到濟南,多認識些名士貴人,對你是大有好處的。今日我替你跑了好幾個地方,約了幾位大人來此飲酒,給你捧場,墨空文、蕭拙、李浩、仇夏……,這可都是濟南官場上數得著的人物,要不是我爹的面子大,我還請不來呢。一會兒你打起精神,好生應對,我在他們面前可是把你誇得天上仙子一般,你就算籠絡不得人家做你裙下之臣,也莫要折了我曹公子的臉面才成啊!”

原來,紫衣藤自負才貌雙全,卻因為梳櫳之日的曹楊對賭,反而搏出了一個最低的梳櫳價,淪為整個青州的笑柄,在青州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於是便央求曹玉廣想辦法。

她是教坊司在籍的官妓,曹衙內也沒辦法替她脫籍贖身,但是要給她調個地方還是辦得到的,於是便動用了一些關係,把她調到了濟南府。想不到冤家路窄,竟在這裏又碰上了夏潯。

紫衣藤心中恨意很深,忽聽曹玉廣提起的那幾個人,其中一人叫做仇夏,不由心中一喜:“仇夏,不就是楊旭在蒲台縣扳倒的那個土財主仇秋的堂兄嗎?我若把這個消息悄悄透露與他知道……”

死刑案子,地方官府是無權判決的,必須呈報京師,由刑部復審決定。仇秋的案子報進京去,判了秋斬,如今正是秋天,前兩天剛把仇秋從大牢裏提出來砍了他的腦袋。聽說為了這事,他的堂兄仇夏也受到了嚴厲的訓斥,險些丟了官身,他會不恨楊旭?

紫衣藤眉梢微挑,唇角慢慢漾起一抹得意……

有些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哪怕你是無心之過,或者從頭到尾,根本只是被她利用的對象,一旦不能如她所願時,她也會一廂情願地認為是你負了她、是你對不起她。夏潯就算是諸葛孔明再世,也絕對算不到竟在濟南有一個莫名其妙結下的仇家在等著他。



第083章 百年修得同車度

夏潯和西門慶收好路引,用過酒飯,便離開了酒樓。酒樓對面是提刑按察使衙門,這個衙門就設在大明湖畔,如今赫赫有名的大明湖咫尺之遙,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兩人便信步走了過去。

兩個人並肩走著,西門慶又以一副老大哥的口吻囑咐道:“楊老弟,從明天起,咱們兩個就得用上新身份了,人前人後,切不可再喚本名,須防隔牆有耳。”

夏潯笑了,這套把戲正是他的拿手好戲,如今做回真正的自己,還能有什麼問題?他點了點頭,說道:“高升兄不必多言,小弟明白。”

西門慶哈哈一笑,又道:“明天一早,咱們結帳離店,我已經去車行訂好了位子,咱們扮得是去替東家討帳的夥計,一路上得注意些身份,別露出馬腳。”

夏潯笑道:“小弟不敢說裝龍像龍,裝虎像虎,那也是……”

他剛說到這兒,西門慶突然精神一振,急急說道:“噯噯噯,快看快看,快看前邊那位小娘子,哎喲喲,那腰條兒,那身段兒,那個屁股蛋子扭得……,饞死人了。糟了糟了,拐過去了,快快快,快跟上。”說著便興沖沖地追了上去。

夏潯苦笑一聲,只好舉步追去。

他此來濟南,本來想著若是時間寬裕,還要去拜訪拜訪紀綱和高賢寧,可是西門慶說明日就走,如此匆忙,不去也罷。正盤算著,繞過前邊幾棵柳樹,忽地有人叫道:“楊旭?可是楊兄?哎呀,楊兄,果然是你,哈哈哈哈……”

夏潯一抬頭,就見紀綱和高賢寧歡歡喜喜地迎過來,在他們身邊,還有一位身材瘦削的青衫公子,年約十七八,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那一雙漆黑的瞳仁亮晶晶的,看起來風神如玉,瀟灑不凡。

夏潯又驚又喜,連忙拱手道:“紀兄,高兄,小弟剛剛還想到你們呢!哈哈,當真是有緣,唔,這位公子是……”

紀綱笑道:“他嘛,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位濟南府朋友了,我們兩個現在就在他家裏白吃白住。”

青衫公子靦腆地一笑,抱拳當胸,用糯糯軟軟的聲音道:“小弟劉玉玦,早聽紀兄、高兄談及楊兄的風采,今日得識尊面,榮幸之至。”

紀綱笑道:“不要站在這兒說,走走走,咱們尋一處酒家,再慢慢把酒敘話。”

夏潯忙道:“且慢,在下還有一位朋友……”

高賢寧道:“哦,楊兄是攜友同來的嗎,你那朋友現在何處?”

夏潯還未說話,就聽一人破口大駡道:“你這賊眉鼠眼的潑賤貨,穿得人模狗樣,偏偏不行人事,追著我家娘子賤兮兮的搭訕些甚麼?”

幾人聞聲一齊望去,就見一位輕袍男子歪戴著軟帽拔足狂奔,後邊一個大漢領著七八個朋友緊追不捨。

高賢寧蹙眉道:“這人看來衣冠楚楚,想不到卻是個斯文敗類!”

夏潯訕訕一笑,指著狂奔而來的那人道:“他嘛……,咳咳,就是在下的那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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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濟南府不比陽谷縣,西門慶在陽谷很有名氣,再加上他從小口花花的,其實從沒真正占過人家什麼便宜,所以油嘴滑舌的也沒甚麼人理他,在這兒可不成,他被人追上,好一通揍,虧得夏潯等人趕來把他救下。

西門慶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好不狼狽,這副樣子可不便再去酒館,夏潯也沒有丟下夥伴自去赴宴的道理,飲酒之事自然作罷。待聽說明日清晨夏潯就要離開濟南,紀綱和高賢寧連呼遺憾,那位性情脾氣溫和得像個大姑娘似的劉公子更是熱情挽留,直到聽夏潯說此去關係到一樁大生意,三人這才甘休。

三人與夏潯再三約定,下回再來,定要過府拜訪,這才拱手作別,三人自去酒店,夏潯則帶了那倒楣透頂的西門慶去找跌打醫生。西門慶內服外敷的吃了好幾樣藥,回到客棧還咿咿呀呀的。

那老闆娘心好,見他飯也吃不下,趕緊的親自下廚,給他做了碗麵,打兩個荷包蛋、點幾滴香油,翠生生的蔥花飄在上面,夏潯看了都是食指大動。西門慶嘴刁,端起碗來便發牢騷,那老闆娘聽他說了被打的原因,結果這碗麵……最後進了夏潯的肚子。

夏潯還擔心西門慶若傷勢嚴重的話會耽擱明天的行程,不想這廝就像一隻生命力頑強的小強,第二天早上倒比夏潯起的還早,兩個人趕緊辦了離店手續,急急趕往四季車馬行。

從濟南往來於北平的行旅很多,所以濟南的四季車馬行每天自卯時至未時,半個時辰一班車,仍是人滿為患。

要知道跑長途哪怕是富貴人家也少有用自家馬車的,一路人吃馬餵住店打尖花銷甚大不說,富貴人家用的車也多是在城平坦大路上使用的豪華馬車,經不起長途的顛簸,容易損壞。幸虧西門慶是個常出門兒的,早早的就去車馬行預交了車錢,訂好了座位。

夏潯和西門慶趕了個大早,坐上的卻是第二班車,第一班車天沒亮就啟程了。夏潯和西門慶已換了一身短褐,這是普通百姓出遠門的尋常打扮,西門慶肩上還搭一條褡褳,青著一隻眼,一臉的衰樣。

上了車,他便往車廂狹角裏一縮,就不再動彈了,看那樣子,還真像個謹小慎微的小生意人。夏潯暗贊一聲,同樣縮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出於職業習慣,他還是下意識地打量起同車的旅客來。

在他對面長凳上坐在最裏邊的是西門慶,他交叉著雙腿,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靠在車廂壁上,腦袋微側,雙眼半闔,似乎在打瞌睡。他旁邊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子,膝蓋上擱著個小包袱,旁邊還有一個七八歲的黃毛丫頭,怯生生地攬著他的手臂,看起來是祖孫倆。

祖孫二人一老一小,又拿著這麼小個包袱,想必不是出遠門兒。這客車一路所經州縣有下有上,他們也未必就是去北平的。在他們外邊,則是一對身著樸素,顏色卻很喜氣的青年男女,估摸著是回娘家的小夫妻。

夏潯這一排,挨著他的是兩個壯漢,兩人都是身材粗壯,皮膚黝黑,好像經常風塵僕僕地在外行走,貼著他的這人四十多歲,臉上微微生些橫肉,目光既凌厲,又透著些狡獪,有些江湖匪氣。

在他旁邊那人比他稍小幾歲,穿著相近,不時還與他低聲耳語幾句,想來是同路人了,從那神情語氣看,顯然是以他為主。夏潯還注意到兩個人的手很粗糙,穿著雖還顯得富裕,這雙手卻不大像是養尊處優的有錢人。

夏潯假意舒展了下身子,又探身向外看去,最外面卻是兩個女孩子。挨著那壯漢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把小包袱擱在身邊,與那壯漢稍作分隔。從她裙裾處的補丁來看,想必家境很是苦寒。不過看模樣,這小姑娘卻是眉清目秀,一雙靚麗的大眼眨也眨的,透著股子機靈勁兒,夏潯使眼看去時,還被她瞪了一眼,看來是個慣於在外行走,見多識廣的丫頭,並不怕生。

最外側則是一位比這小丫頭還大了幾歲的少女,只掃了一眼,便令人眼前一亮,這位姑娘好精緻的五官,雖說布衣釵裙,裙子上還打著補丁,臉上不施脂粉,也沒有飾,清湯掛面的,可那彎彎的柳眉、慧黠秀氣的雙眼、羊脂般細膩小巧的鼻子、豔紅菱角似的唇瓣,還有那尖尖的白潤的下巴……

夏潯覺得,這人應該是江南水鄉一帶的女子,若不是那裏的水土,養不出氣質這般嬌怯怯的女人。若她真是南方人也未必不能,這車雖是從濟南,可若真有人從江南去北平,到了此地自然是要換乘本地車行長途大車的。只是若猜測屬實,在這年代一個弱女子遠出千里之外,可著實不容易。

女孩兒雖未轉過目光來,卻已注意到了他的注視,一開始還佯做鎮靜,漸漸開始不自在起來,一絲紅暈悄悄爬上她的臉上,她不安地掠了掠鬢邊的秀髮,輕輕扭過頭去,雙手也抓緊了放在膝上的包袱。

“咳咳咳……”

坐在對面的老大爺不悅地咳嗽兩聲,夏潯笑笑,收回有些放肆的目光,舒展了身子,靠回了車廂上,這是他才注意到,不管車棚怎樣的顛簸,西門慶始終保持著斜倚車棚的姿勢,腦袋被顛得搖晃著,這樣的姿勢並不舒服呀。

夏潯忽然現他那半闔的眼睛裏偶爾會有一絲光亮逸出,仔細一看,這才注意到,敢情西門慶陋習不敢,他一直側著頭,在盯著坐在車尾的那位長得極其纖細秀氣的女子看,夏潯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貨……真是沒得治了。

此時,仇夏仇大人安排的兩個眼線,剛剛同四季車馬行的東主經過一番強硬交涉,把兩個早已訂好車位的旅客擠下去,坐上了下一班大車……



第084章 一片含羞草

過齊河,經禹城,這天到了平原縣。

一路上,乘客上上下下,頻繁更換,夏潯發現真正的長途客人倒有六個:他和西門慶、那對魁梧的大漢,還有那兩個年輕的女子。幾天下來,大家彼此之間多少熟悉了些,夏潯已經瞭解到,那兩個大漢是常常行走關外的參客,年紀大的那個叫古舟,年紀小的那個叫何軻朔。

百年的長白山老參別看在當地賣不上錢,可只要掘出一株帶回關內,就是價值數百倍的珍罕之物,所以這兩個參客看著粗俗,出手卻極闊綽。一路上,兩人都是住上等客房,吃最好的飯菜。

夏潯和西門慶路引上寫的是徐州王記皮貨店的夥伴,起居自然不能張揚,不過兩人的吃住倒也不算太差,有時伙食不好,兩人就會隨便找個藉口不吃,然後跑出去尋個地方打牙祭。

至於那對小姐妹,卻不知名姓,她們之間只以姐妹相稱,名姓一類的東西只有車行手中才有,只有沿途城阜和巡檢哨卡才有權檢驗,她們自己不說,旁人自然不便貿然去打聽一個姑娘家的姓氏閨名。

看起來她們囊中很是羞澀,一路上只住最低廉的客房,有時是最便宜女客的大通鋪,吃的更是簡單,一碗粥一碟鹹菜就是一頓早飯、一個燒餅一碟鹹菜就是一頓午飯,至於晚飯嘛,則是一碟鹹菜一個燒餅,看得多了,夏潯和西門慶私下說起她是,都以燒餅姑娘稱之而不名。

西門慶是個看見漂亮女人就挪不動步兒的主兒,也不知和人家搭訕了多少次,可是那個姐姐就像一片含羞草,你多看她一眼,她就紅了臉含羞低頭;你故意搭訕,和她說一句話,她也是紅了臉含著低頭;你同車而坐一伸腿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裙裾,她還是紅了臉含羞低頭……

西門慶就沒見過這麼愛臉紅,這麼喜歡害羞,這麼不願說話的姑娘,饒是他在美女面前一向是愈挫愈勇、臉皮極厚,幾次試下來倒也無妨,幾十次試下來也覺得乏味的很,此後便也不再與之搭訕。

大車常走北平這條路,所以對一路打尖住宿的時間拿捏的特別準,傍晚時分,恰好進入平原縣城。大車在小城裏東拐西繞的走了一陣,在一處小客棧住了下來。這兒比較偏僻,客棧周圍地方大,容易停下車馬,門口已經停著幾輛大車,有濟南四季車行返程的車子,也有其他各地的行旅客商。

平原是個小縣,除了三國時候劉備落魄時曾在這兒當過縣令,沒有什麼可以大書特書的歷史。他們住的這家客棧不大,夏潯早就注意到,車行選住的客棧,都是他們極熟絡的,當然,這樣做有好處,知根知底的客棧,可以最大限度的保障客人的安全,不過在住宿、飲食、衛生方面也就不那麼講究了,反正是不住也得住的客人。

那店裏的飯菜做得不鹹不淡,味道實在不怎麼樣,兩個人嘗了幾口便停了筷子,相互打個眼色,便要出去找家飯館兒,走到門邊的時候,看到燒餅姐姐和燒餅妹妹坐在一張桌前,向小二要了兩碗白開水,正在啃著硬梆梆的燒餅。

夏潯和西門慶出了客棧,在街頭漫無目的的逛了一陣,看到一家風味驢肉館,便進去要了幾道地方風味的驢肉小吃,又要了幾張驢肉火勺當點心,這才準備返回客棧。

此時天色更深了,街上行人不多,尤其是深秋近冬時節,寒風一吹,亦覺寒冷,本來就是小縣,街上難見幾個行人,只有一些野慣了的孩子還不回家,一個個爬牆頭、躲貓貓,猶自玩得興高采烈。

正行間,忽有一位大嫂呼地一下從屋子裏鑽出來,當門一立,雙手叉腰,運足丹田之氣,大吼道:“二狗子!你個死孩子,日頭下山了還不著家,你又皮緊了是不是?”

夏潯正走著,被她這一吼嚇了一跳,不禁失笑道:“咱山東大嫂,著實彪悍。”

西門慶不期然想起自家娘子小東,心有戚戚焉地點頭贊同:“是啊是啊,唉女人家,還是性情溫柔些的好,你看那燒餅姑娘,我家小東若能有人家一半的溫柔靦腆,我就算是前輩子燒了高香嘍……”

“嗯?”

西門慶剛說到這兒,忽地一拉夏潯,迅往牆邊一閃,夏潯也是極機警的人,雖還不知緣由,卻也立即掩身牆側,見他探頭探腦向外望去,忙也隨之打量。

胡同裏進去十餘步,有一家小當鋪,門口掛著兩盞氣死風燈,高麗紙裱糊,紅桐油塗色,上邊寫著“福”字兒。臺階下邊往街上這邊來的方向,站著一位纖弱秀雅的姑娘,她前邊卻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一條手臂扶在牆上,正好堵住了她的去路。

夏潯的視線自那大漢肩側越過去,這位姑娘可不正是燒餅姑娘嗎,與她對面而立的那個大漢,雖只看得到背影和小半側臉頰,夏潯卻也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關東參客古舟,幾人同車而行好幾天了,夏潯絕不會認錯。

只聽古舟嘿嘿笑道:“小娘子不要怕,古某不是壞人。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一路同車,同行同止,也算是前世修了上百年的緣份對不對?我只是想要幫你而已。”

燒餅姑娘紅著臉,捻著衣角,怯生生地道:“古大叔想要幫助奴家?”

古舟上下打量著這身形纖纖如月、氣質妙若幽蘭的女孩兒,嘖嘖歎息道:“你看看你,正是貌若春花的年齡,卻吃了這麼多苦。其實一路上我就注意到了,小娘子囊羞澀呀,你看,這天越來越冷了,說不定這幾天第一場雪就該下了,偏是這時候,你還拿了衣服來當,穿得如此單薄,路上萬一生一場病,豈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我老古是個善心人,一時不忍,這便追出來了。”

燒餅姑娘眨眨眼,納罕地道:“那幾件衣服,都是奴家自己做的,質料款式普通的很,大叔可是想要買嗎?可我已經當給人家了呀。”

古舟道:“噯,我個大男人,買那東西做什麼。只是眼見小娘子如此的清苦,偏又是這麼一副招人疼的模樣兒,我老古心軟,看不下去,想要幫襯幫襯你。”

“喔”

燒餅姑娘羞澀地一笑,福身道:“行程雖然辛苦,也還可以將就,古大叔的好意,奴家心領了,萍水相逢的,奴家可不能收受大叔的財物。”

古舟嘿嘿地笑起來:“小娘子不願無功受祿,那還不簡單嗎,只要小娘子你投桃報李,許我一些甜頭不就行了?”

燒餅姑娘臉色微微一變,輕輕後退半步,有些緊張地道:“大叔這是……什麼意思?”

古舟笑道:“小娘子,你也看到了,古某這一路上,吃飯就得是四碟子八大碗,住宿,必須是天字號頭等上房,錢嘛,對我來說小意思。小娘子若是路上肯陪伴著古某,侍寢暖床,同宿同行……

嘿嘿,這一路上你吃的用的全包在古某身上,分手之時,古某還額外奉贈你一百貫鈔,一百貫啊,水靈靈的小丫頭我都能買六個了,怎麼樣?那樣的話,你們就不必頓頓的鹹菜燒餅,燒餅鹹菜,趕上客人多客房少的時候,還得被人趕去住柴房,怎麼樣?”

那女孩兒又驚又怕,連連搖頭道:“古大叔,人家道你是個好人,怎麼說出這樣荒唐無禮的話來,人家不要聽,請讓奴家過去。”

古舟見她膽怯,色心更壯,頓時冷笑道:“奶奶的,老子在長白山下,一條參鬚就夠玩一個黃花大閨女,為了一條十年的老參就敢殺人,今天難得善心大發,好言好語與你說話,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燒餅姑娘見他兇惡的樣子,不禁駭得花容失色,連連後退,顫聲道:“你……你想怎樣?”

古舟獰笑道:“實話告訴你,在長白山,古爺是數得著的參客頭兒,縱然在這犯了事兒,古爺只要往關外一躲,過個一兩年風平浪靜,換一份路引照樣大搖大擺的在大明行走。古爺看上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今天是看你那模樣兒實在招人疼,家境確又貧寒,一時善心大發才想使錢成就好事,你既然不願意,你道爺們不能用強嗎?”

那女孩兒可沒想到他被拒絕之後竟敢當場翻臉,就算為非作歹之徒,哪有如此肆無忌憚的?她卻不知這古舟乃是常年在關外行走的人,那裏的人哪知什麼王法規矩,誰拳頭大誰就是爺,在長白山上弱肉強食、黑吃黑、拼山頭,玩命的買賣幹多了,那是真正的江湖亡命。

女孩兒倉惶退了幾步,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西門慶一看,立刻開始擼胳膊挽袖子,夏潯低聲問道:“你幹什麼?”

西門慶瞪眼道:“救人呐,這種英雄救美的好機會,我怎麼可以放過?”

夏潯道:“能在長白山上開山立櫃當參客頭兒,武功想必不弱,你確定是他的對手?”

西門慶道:“不曾比過,我怎知道?”

這時古舟一步步逼近,袍襟一撩,露出腰間一柄短刀,獰笑道:“想喊人?你試試看,看是你喊得快,還是本大爺的刀子快,長白山一人多高的大黑熊,力有千斤,大爺我一刀就能攮破它的苦膽!”

西門慶一聽嗖地一下縮回頭來,膽怯地道:“你說,他知不知道人的苦膽長在哪兒?”

夏潯沒好氣地把他拉開,順手撿起半塊磚頭,冷笑道:“武功再好,一磚撂倒,你看我的。”

那女孩真是怕極了,她一步步退去,後肩忽地觸到牆壁,再也無路可退,不由渾身發抖,眼見古舟噌地一下拔出了明晃晃的短刀,夏潯手的磚頭已經舉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女孩胸膛急劇起伏了幾下,忽地叫道:“二百貫!”

夏潯一怔,古舟持刀的手也忽地頓住,問道:“你說什麼?”

那女孩臉蛋紅得像塊大紅布,雙腿緊張的直打顫,聲音卻漸漸穩定下來,她直視著古舟,用清晰而穩定的聲音說道:“我說,給我兩百貫,我的人……歸你!”



第085章 搖身霸王花

古舟聽了不由一怔,兩百貫他拿得出,也捨得拿,相對於用暴力強迫一個婦人屈服,他更喜歡那女人自願的服侍,再說如果用強的話,他今夜就得跑路了,可要是與她達成交易,從這直到北平出關之前,這嬌滴滴的小娘兒可不就任由自己享用了?划算。

兩百貫錢算什麼,不過是一株百年老參罷了,多走兩個山頭也就挖到了。問題是……她是為勢所迫,在施緩兵之計,還是真願為了兩百貫錢出賣她自己?如果我把她帶回客棧,她卻反悔,藉此脫身呢?

燒餅姑娘很緊張地握起了拳頭,胸膛卻挺得更高:“兩百貫,夠我買一間房,幾畝地,再加一頭牛,和妹妹安安定定地過日子了,就算髒了身子,嫁不出去,我……我也願意!”

西門慶反手一拍額頭,忽然很懊惱地蹲了一下,夏潯不知他現了什麼,忙也跟著蹲下,低聲問道:“想到了什麼?”

西門慶慢慢抬起頭,一臉沉痛地看著他,傷心地道:“兩百貫兩百貫啊,要是早知道兩百貫就能……我給呀,人家攢了私房錢的啊!”

夏潯登時無語。

胡同裏,燒餅姑娘見古舟半信半疑,猶豫不決,忽地一咬牙,輕輕提起了自己的裙裾:“我……我還沒讓男人碰過,我是乾乾淨淨的身子,我……我值這個價……”

裾下露出的是一雙纖巧秀氣的天足,穿著鞋,明顯是自家手工縫製的一雙布鞋,但是穿在美人足上就是不同,只看到它,你就能意會到“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的韻味。

若是脫下她的鞋,剝去她的襪子,呈現在你面前的又將是怎樣的一種風光呢?

那是一個少女最低處的性感!

古舟舔舔嘴唇,目光開始灼熱起來。

裙裾繼續往上提,接著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雙秀氣的小腿,裙下是貼身的月白色紈褲,衣色已經洗得淡了,卻很乾淨。褲腿緊束著小腿,正面筆直,背面是一道優美的弧線。

小腿要顯出性感精緻的美,很難!但她做到了,那曲線,當真是增之一分減之一分都會影響到它的完美、那是最能讓男人遐想的曲線,毫無瑕疵。

你可以想像,如果那層薄布不曾裹在它上面,如果是在綺羅繡床上,緋紅的燈光下,一雙纖美動人的腿兒輕柔的交纏在一起,放出粉致致的柔潤的光,該是怎樣的旖旎與香豔。

古舟瞪大了雙眼,只想她的裙裾提得更高,看到更美麗的風景,女孩兒卻忽然把裾子放下了。

古舟正看到緊要處,不禁大失所望,他抬起頭,就見那少女暈著臉問道:“我……我值不值兩百貫?”

那張精緻如瓷器,粉潤如白玉的臉蛋一染了紅色,再被當鋪門口傳過來的燈光一映,當真是嬌豔不可方物。這絕色的尤物再以這樣嬌羞的神色、這樣柔媚的聲調說出這句話來,古舟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忙不迭點頭道:“值!值太他娘的值了!”

然後他的眼就直了,因為他看到那少女雙手竟又移到了她那不堪小握的小蠻腰,纖細修長的手指羞顫著,正在輕輕去扯她的腰帶:“哇!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這樣的誘惑……”

西門慶的兩眼也直了,就連夏潯也……

“對不起,我也是男人,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當三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盯向姑娘腰間的時候,奇變陡生,只見那姑娘杏眼圓睜,裙子還沒見怎麼動彈,一條粉腿就從裙底筆直地伸了出來。

“噗!”

很是沉悶的一聲響,但是夏潯聽到了。他馬上牙根一酸,下意識地彎了腰,而西門慶則直接做了“捂襠派”,兩雙眼睛驚恐地看著那位一直喜歡臉紅、一直喜歡害羞、嬌怯怯的看來完全無害的燒餅姑娘。

古舟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他直勾勾地看著燒餅姑娘,身子慢慢向前傾斜出去,彷彿一尊比薩斜塔,在空傾斜著僵滯片刻,便“卟嗵”一聲栽到地上:“嗚……呃呃……嘔……嘶嘶……”

他的嘴就像沒了信號的收音機,發出嘶嘶拉拉的聲音,遠遠聽去,嗚嗚咽咽的就像一隻受虐待的小狗,他不出高聲,那個地方受到重襲,就算他是鐵打的金剛,也不出聲、使不得力。

“王、八、蛋!敢打本姑娘的主意!你一刀捅死熊?你這頭長白山的大笨熊!”

夏潯張口結舌地看著那位燒餅姑娘,只見一向秀秀氣氣的,連走路都輕得生怕踩死螞蟻的燒餅姑娘毫無風度地提高了裙子,一面咬牙切齒地罵,一面用她那雙很秀氣的小腳丫使勁地在古舟頭上臉上亂踹亂踩。

夏潯看得目瞪口呆,手中半截磚頭脫手落下,正好砸在西門慶的腦袋上。

那姑娘罵完了,踹累了,拔腿就走,夏潯趕緊縮回頭去,不想那位姑娘走出幾步,站住想想,忽然又折了回去,彎腰在那仍同空氣努力爭奪著呼吸權的古舟懷裏摸索一陣,掏出一個錢袋,在手中一掂,凶巴巴地說道:“這是調戲本姑娘的利息,哼!”

說完她又狠狠踢了古舟一腳,這才揚長而去。

可憐的古舟蜷縮在地上,嗚嗚咽咽的仍然喘不上氣來。

西門慶心有餘悸地扶著牆站起來,忽然對夏潯道:“老弟,我覺得我家小東……其實挺溫柔的……”

※※※※※※※※※※※※※※※※※※※※※※※※

那天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古舟才回來。他邁著細緻而沉穩的八字步,如行雲,如流水,肩不搖臂不擺,就天井裏那麼屁大的地方,這位老兄居然四平八穩地丈量了許久,才挪進了自己的房間。旅客們都很奇怪,不過看他臉色鐵青,兩眼殺氣騰騰的樣子,誰也沒敢問。

夏潯瞧見他滿眼怨毒的模樣,輕輕放下窗,對西門慶道:“那位燒餅姑娘雖然使計脫了身,可也徹底得罪了這個關外參客了。我看這古舟是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的,咱們既然一路同行,暗照拂一下吧。”

西門慶是個憐花惜玉的種子,一聽連連點頭稱是。

翌日,馬車繼續啟程,下一座大城就是德州,一路上乘客上上下下,從濟南府一直跟下來直到北平去的乘客,始終還是只有他們六個人。燒餅姑娘和她妹妹明顯已經提高了警覺,她們從不離開眾人視線半步,就連住宿的時候,也專挑其他客人間的臥房,古舟雖然兇狠,卻也知道這裏終究不比關外,不敢有所妄動。

這一天,馬上就到德州了。德州是山東地面上的一座大城,財富人豐,百姓樂業,穀帛殷實,自給自足。旅客們要在這裏住一晚,第二天還要歇息半天。因為車行的車子長途跋涉下來,需要修理一下,同時客人們也大多都有停下觀光、購物的需求。

聽那車把式介紹著行程安排,夏潯注意到古舟目閃過一絲獰色,不由心一動,輕輕拐了西門慶一下,對他耳語道:“喂,英雄救美的機會來啦!”

西門慶正在打瞌睡,只聽一個美字,立時精神大振,連忙問道:“哪呢?哪呢?”

夏潯微笑道:“就在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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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德州的時候已夜色降臨,投店、就餐、住宿,一夜無話。那位姑娘自那日得了古舟的錢袋,住宿飲食也不再十分的寒酸了,不過姐妹倆還是非常的節儉,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吝嗇。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人都出去遊賞德州風光,採買當地特產去了,燒餅妹妹一直在店裏晃蕩,直到看見古舟二人出了客棧,她才急急返回客房,夏潯暗暗搖頭:“到底是個小姑娘,見識淺些,這便要上當了。”

果不期然,那位燒餅姑娘聽說古舟二人離開了,很快也帶著妹妹挎著個小包袱走出來,夏潯與西門慶立即佯裝逛街,遠遠地輟在後面,一面盯她們的梢,一面尋找著古舟二人的身影,很快,夏潯就看到換了一身衣衫,頭上戴了瓦愣帽的古舟和何軻朔,藉著人群的掩護,正狼一般躡在她們身後。

夏潯跟著跟著,卻發現燒餅姐妹去的並不是繁華的坊市,她們一路詢問著本地人,竟然漸漸拐進一條巷子,兩人跟到巷才知道,原來那裏有一間“混堂”。

“混堂”就是澡堂子。公共澡堂子的出現是在宋朝,到了明朝的時候,在一些大城大阜已經有了女性的專用澡堂。她們一路行來風塵僕僕,女孩兒家都愛潔的,哪能不洗浴,可這時節已是深秋近冬,客棧設備簡陋,若只備一盆熱水,洗浴起來容易著涼受風,如今有了機會,自然要好好清潔一番。

夏潯一見二人是去洗澡的,不由暗叫一聲苦也,女人洗浴,怎一個墨嘰了得,這一進去,不曉得兩個時辰能不能出來,他看看遠處的古舟和何軻朔,對西門慶道:“高兄,走,找家館子,點兩樣菜,嘗嘗當地的風味吧。”

西門慶道:“好,就這家燒雞店吧,看模樣有些年頭了,能開上幾十年不倒的,味道一定差不了。”

兩個人走進店去,要了隻燒雞,又要了幾樣小菜,一壺老酒,一邊喝酒吃菜,一邊閒聊,古舟生怕走失了人,卻一直待在一株柳樹後眼,瞪著一雙噴火的眼睛,咬牙切齒地等著。

一隻噴香爛熟的燒雞被夏潯他們啃得七七八八的時候,西門慶突然一拐夏潯的胳搏,向外呶嘴道:“喏,出來了!”
wwwzzy 發表於 2011-7-28 11:09
第086章 狡狐脫兔

沐浴已畢的燒餅姐妹正從對面混堂裏出來,妹妹年紀小,沒那麼多約束,一頭黑亮亮的長髮披散及腰,只有一條紅繩繫著,浴後的肌膚泛著紅潮,好像一個可口的紅蘋果。姐姐頭上高高挽一個髮髻,露出優雅頎長的頸子,臉上不施脂粉,清清淡淡,可是疏散間自成畫意,彷彿一個清純秀氣的鄰家女孩。

古舟和何軻朔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一見二人出來,冷笑一聲,立即迎了上去,四目一對,燒餅姐妹好像才看到他們似的,頓時大吃一驚,姐姐馬上一推妹妹叫道:“妹妹,快走!”

說著疾步閃開,似想將他二人引走,那妹妹平素牙尖嘴利,這時候看見古舟滿面怒火、直欲殺人,也不禁嚇壞了,她踟躕了一下,慌不擇路,竟然又返身跑回了混堂。古舟哪有空理她,兩隻眼睛只盯準了謝家大姐,朝著混堂山牆與另一面牆壁形成的一條小巷子跑去。

夏潯和西門慶不敢怠慢,連忙會了帳,也自後面追去。那巷子是彎曲的,好像是圍繞混堂形成的一個半環形,古舟恨死了這個貌似清純,實則狡獪已極的小狐狸,他咬牙切齒地放步急追,追到一半見燒餅姑娘正站在那兒,只道她是跑不動了,立即獰笑著撲上去。

古舟獰笑道:“小賤人,今天老子看你還有什麼辦法唬弄人,媽的!我古老還沒吃過這麼大的虧,竟被你……,你跑得了嗎?老子今天要廢了你,一刀下去,毀了你這花容月貌,我看你這小狐狸精以後還拿什麼騙人!”

燒餅姑娘剛要說話,忽然看見自古舟後面冒出來的夏潯和西門慶,立即又閉上了嘴,古舟一看她的目光,猛一扭頭,看見是同車前來的那兩個要賬夥計,登時臉色一沉:“你們跟來做甚麼?”

西門慶笑嘻嘻地道:“我們跟來,是想看看古兄要幹什麼!”

古舟沉著臉道:“少跟老子稱兄道弟,你們若想英雄救美,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夏潯笑道:“古兄說的是,夏某正想稱量稱量閣下的斤兩!”

相打無好手,夏潯既已決心助這姑娘一臂之力,當下也不多說,抬手就是一記沖天炮,古舟馬上揮拳來迎,這一交手,夏潯才現這姓古的確實有一身武藝,可要說有多麼高明那又未必,不過是力氣大些、速度快些,動手時敢下狠手的亡命之徒罷了。

一俟試出他的深淺,夏潯登時心大定,沉下心來與他交手,數合之後一記古今結合的側踹,把古舟踹了個大跟頭,何軻朔正與西門慶交手,見此情景心神一分,被西門慶趁隙一拳搗了鼻樑,登時熱淚與鼻血長流,兩眼都無法視物了。

就在這時,巷口一陣混亂,許多婦人蜂擁而來,手裏舉著各色家什兒,嘴裏喊著:“無恥!無賴!好好教訓他們!”看她們模樣,好像都是剛剛從澡堂子裏出來。

燒餅姑娘嘴角迅閃過一抹奸計得逞的狡黠笑意,掉頭就跑。夏潯先是一怔,他抬頭看看,只見頭頂一丈五六的地方有個小小氣窗,熱氣蒸騰,夏潯立即恍然大悟,急忙一扯西門慶道:“快走!”

西門慶雖還不明所以,可是一見那些母老虎似的婦人,個個都比他那娘子還要剽悍,馬上條件反射地隨著逃跑,只苦了剛剛掙扎起來的古舟和何軻朔,兩個參客立即被一群瘋狂的婦人給包圍了……

※※※※※※※※※※※※※※※※※※※※※※※※

眼見那姑娘提著裙子跑得飛快,夏潯忍不住喚道:“燒餅姑娘,不要跑了,我們只是來幫你的!”

這時眼見已跑到了巷口,來來往往都是行人,那姑娘膽子也大了,便停住腳步,待她轉過身來時,又變成了那副柔柔怯怯的樣子,只是一雙大眼睛帶著幾分驚恐,肩膀有些緊張戒備地聳著,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夏……夏大哥,你是……你是在叫我嗎?”

西門慶追上來,說道:“姑娘一直吝於通名報姓,我們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反正每次看到你,都是在啃燒餅,所以就叫你燒餅姑娘嘍。”

燒餅姑娘嘴角動了一下,馬上便恢復了原狀,不仔細看你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有些靦腆地福了福禮,說道:“多謝兩位大哥仗義相助,奴家膽兒小,一時驚恐,只顧逃跑,倒撇下兩位恩人,實在過意不去。”

西門慶頭一回聽她說這麼多話,說的又是這般客氣,不禁眉開眼笑,連忙道:“哪裡哪裡,在家靠父母,出外靠兄弟,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車度,咱們這也是一段緣份……”

夏潯和燒餅姑娘一起拿眼看他,西門慶馬上覺這套說詞和那古舟與燒餅姑娘套近乎時的說法有些相似,直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夏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來,對燒餅姑娘笑吟吟地道:“姑娘,你好手段呀!”

燒餅姑娘眨眨眼,一臉天真地道:“夏大哥在說甚麼?奴家怎麼聽不懂呢?”

夏潯剛要再說,燒餅妹妹像隻花喜雀似的跑了過來,一路跑一路帶著咭咭的笑聲:“哈,那兩隻關外來的大笨熊,姐,我已……”

她一眼看見夏潯和西門慶,立即閉了嘴,警覺地瞪著他們,四雙眼睛互相對著,靜了那麼一刹,然後就見路口人群紛紛走避,一個巡檢官捉刀前行,後邊跟著兩個提水火棍的捕快,再往後是四五個拎著鎖鏈的幫手,吆喝道:“在哪兒在哪兒?偷看老娘們洗澡,呀呀呸的真出息了你,等進了大牢看爺們怎麼修理你!”

燒餅姑娘連忙向二人襝衽一禮,細聲細氣兒地道:“這裏不是說話之地,兩位大哥,咱們還是回客棧去吧。”

四個人上了街,便兩兩一對錯開了腳步,燒餅妹妹低聲道:“姐,他們兩個怎麼也在這兒?”

姐姐瞟了走在前邊的夏潯和西門慶一眼,眼閃過一絲鄙夷:“他們自己說,是仗義相助來的,你信嗎?”

“有那麼好心?”

妹妹當然不信,冷笑道:“若是恰巧,他們哪兒不好去,跑到女混堂子觀得什麼風景。若是有意追來,他們又怎知古舟那頭蠢熊想對咱們不利,哼不過是一丘之貉,也想打咱們主意罷了。不過嘛,我才不怕他們,他們兩個一看就是有賊心沒賊膽的那路貨,不像姓古的那種人一根腸子通到底,他們不敢做什麼的。”

姐姐提醒道:“那個叫高升的倒是如你所說,有色心沒色膽的傢伙,我瞧也是個只會口花花的廢物。可那姓夏的卻不一定,他那雙眼睛亮亮的,每次盯著人家看的時候,都看得我心裏慌,好像能被他看透似的。你看他很少說話,從不像高升一般占些口頭便宜,這樣的人要嘛不動,動就難說敢幹出些什麼來,要是他真在打咱們的主意,要小心,非常小心。”

妹妹似乎對她一向言聽計從,一聽這話緊張道:“那怎麼辦?”

姐姐胸有成竹地一笑:“很簡單,一個緩兵之計足矣。”

她壓低聲音道:“一路上,你我小心一些,再不輕至人跡稀少的地方,他縱有心也難下手。還有,回頭你故意透露些消息出去,就說咱們是去懷來投親的,要去懷來,還要在北平另租車馬,他們若真有歹意,便不會急著下手了。”

妹妹想了一想,綻顏笑道:“好,結果呢,我們花的是到北平的車錢,卻在通州就下車,他們若是好人還罷了,若是壞人嘛,那滿肚子的壞主意,也只好繼續壞在肚子裏啦。”

姐妹兩個吃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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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潯和西門慶並肩前行,夏潯低聲道:“這對姐妹不是那麼簡單,咱們身負大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你不要招惹她們。”

西門慶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這兩朵花兒有刺,沾不得。”

“哦?”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西門慶一掃平時的輕浮,冷靜地答道:“那日看她機智地擺脫古舟之後,我就覺得這個姑娘不簡單了。那天她去當東西,應該不會有什麼圖謀,囊中羞澀缺少盤纏,這一點該是不假的。可見色起意的古舟尾隨而去,把她堵在巷中,她一個弱女子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倉促之間能想出那樣的法子自保,這就很不容易了。

而想得出不代表就做得到,這位燒餅姑娘卻做到了,她能裝得那麼像,讓古舟完全放下戒備,最後關頭又毫不手軟地一腳踢他的要害……,想得出、做得到,這豈是一個尋常女子能辦到的?如今看來,咱們英雄救美也是多餘,她去混堂洗浴,恐怕也是早就設計好的圈套吧?”

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展顏笑道:“不錯,她既已得罪了古舟,也知道古舟絕不會善罷甘休,她便開始著手設計徹底擺脫古舟威脅的辦法。現在想來,她的妹妹從離開平原縣時開始就喜歡陪著車把式聊天,經常問些沿路縣阜城鎮的情形,那時就是在尋找擺脫古舟的辦法了。

當她聽說德州有女混堂,而且車子要在德州多停半日時,她便一手策劃了這個徹底辦法。她讓妹妹去混堂裏去喚人,自己把古舟和何軻朔引到澡堂後面,造成他們偷窺婦人洗浴的假像,最後使他們以風化罪入獄。呵呵,看起來很簡單,卻很有效的辦法,現在想來,她逃進巷時,一定還有些什麼可以自保的手段,只是因為咱們的插手,她沒有機會施展出來罷了。”

西門慶點點頭,好奇地道:“她們囊中羞澀,十分貧窮,這應該不假;她們也應該不懂武功,否則完全不需要設計這麼麻煩的手段,就足以擺脫古舟的糾纏。那麼,一個家境貧窮、身嬌體弱、卻又狡黠多智,善於偽裝的小女人,會是什麼人?她們千里迢迢的到北平又去幹什麼呢?”

夏潯瞪了他一眼,哼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不夠精明,而是一見了漂亮女人,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我說過了,不要去招惹她們,各行各路,我們只管去北平,做好咱們這單大生意,這麼大量的皮貨,你以前也沒做過的,可不能出了紕漏。”

西門慶道:“難道你不好奇?難道你沒興趣?反正一路無聊,刨刨她們的根底也不錯嘛。”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不可以好奇心我也有,但是我對她們沒興趣,我現在只想把那些貨物安安全全地運進來,不出半點差遲,向齊王爺交了差,便回應天府老家去娶媳婦兒。”

“唉!”

西門慶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依依不捨地扭頭看了眼那對如花似玉的小姐妹,幽幽地道:“兄弟,哥是過來人,哥跟你說,等你真的娶了媳婦兒,你就會知道,其實還是沒有娶進門的女人,才是最可愛的女人。”

夏潯沒理他,不過在接下來的旅程,他的確感到了枯躁乏味。車坐著兩個活色生香的小美女,可是夏潯發現,光有美女還不夠,少了那調戲美女的流氓,這日子一樣無聊呀。

無聊他們趕到了通州,很意外地發現本來要去懷來投親的燒餅姐妹居然也在通州下了車,等夏潯收到下車時燒餅姑娘那挑釁而得意的一縷目光時,不禁笑出了聲:“這條小狐狸,原來一直在防備著我們。”

很快,夏潯就把這對同車多日的小姐妹忘到了九宵雲外,因為,他已經趕到了北平。

此時的北平基本上還是元大都時的模樣,巍峨的宮殿,雄偉的寺廟,美麗的園圃,寬敞的街道……

這些規模宏偉的建築都是元末遺下的,燕王並未在這裏大興土木。北平這座大城,是元朝開國功臣劉秉忠規劃設計的,就連大元這個國號,也是劉秉忠以《易經》“大哉乾元”之意取名,獻與忽必烈,受其採納而定的。

在那看不見的地下,供水和排水設施則是由大元都水監郭守敬設計的,城內主要水道有兩條,一條是由高梁河、海子、通惠河構成的漕運系統;一條是由金水河、太液池構成的宮苑用水系統。居民用水則主要是打井水。城內還有完整的排水設施,使得整座大城整潔、氣派。

而城門上那副對聯,卻是大元直學士、著名書法大家趙孟頫書寫的,這趙孟頫還是宋太祖趙匡胤第十一世孫呢。元人遺下的這座都城,彙集的是當時各個民族所有的能工巧匠、大智之士的化精華。

夕陽西下,寒風瑟瑟,大車軲轆轆地輾著青石地面,帶著清越柔和的聲音,慢慢駛進了這座古城,夕陽把大車拖出很長很長的影子,這影子慢慢消失在了那深邃幽仄的城門洞裏,只剩下金色的陽光,映在城門兩側那副顏色老舊卻氣勢奪人的對聯上:“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第087章 驟生枝節

夏潯和西門慶入住的這家客棧叫“悅來客棧”,這個名字很常見,幾乎在任何一座大城,都能找得到叫這名字的客棧,但它們並不屬於同一個東家。悅來之名取自於孔夫子的那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於是它就成了開客棧的人最愛用的名字。

可一座城市,當然只能有一家客棧叫這個名字,那自然就是誰先用了它就是誰的,也正因如此,常常行走在外的人都知道,能叫悅來客棧的,一定是這座城市中資格最老的客棧,最老的客棧未必是規格最高的客棧,卻一定是比較規矩的地方。

夏潯和西門慶入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年月夜色一降臨,黑燈瞎火的也不宜出去逛街,兩人就在客棧裏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又要了兩個浴桶,調好水溫,美美地來了個桶浴。

兩個人正泡在熱水裏面閉目養神的時候,四季車行當天的最後一班大車趕在城門落鎖前到了,車上的客人紛紛下來四處尋找住所,其中有兩個行商並不就近選擇一家客棧入住,而是逐家客棧的開始打聽一個叫高升的人和一個夏潯的人的落腳之處。

客棧本來是不會隨便把客人的資訊告訴別人的,但是這兩個行商身上卻揣著濟南府官差的腰牌,有了這面牌子,他們有權向客棧索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客人資料。終於,他們在悅來客棧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很快,他們也搬進了這家客棧,悅來客棧的掌櫃和兩個知情的夥計被下了封口令,禁止洩露他們的真實身份。

他們公開的身份是:王明,王思遠,叔侄二人,濟南行商。

次日一大早西門慶就出去了,他要聯繫分頭趕來的各路車輛,還要與關外的人碰頭,這些秘密關係都是他父子二人苦心經營多年趟出來的路子,自然是不便讓夏潯知道的,夏潯雖未做過生意,也懂得這些規矩,何況他本來就想只做一次,此後的交易全都甩給那個姓曹的黑鍋專家,所以也沒想了解這些東西。

夏潯在客棧裏優哉遊哉地等到中午,西門慶興沖沖地趕回來了,一見他便道:“那邊冬糧告急,也正急於交易呢,他們早就派了信使過來,我已約了地方,叫他去那裏等候,走,咱們現在就去。”夏潯一聽,忙與西門慶連袂出了客棧。

此時的北平與他印象中六百多年後的北京自然是大不相同的,就算同永樂遷都、再造北平後的樣子也有著很大的不同,儘管如此,每一舉步、每一張眼,所見所聞,仍會給人一種天下雄城的感覺。

街行旅形形色色,不乏各種有色人種,叫你知道這座城池牽連著世界。不時還會有幾頭大象甩著長鼻悠閒地從你身邊走過,這都是篤信佛教的元人蓄養的,當年逃離大都時遺棄在這兒。時而又會有一隊甲胄鏗鏘的官兵走過,佇列整齊,殺氣沖宵,可城中居民業已司空見慣,叫賣的繼續叫賣,逛街的繼續逛街,並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驚擾。

這就是不割地、不納供、不稱臣、不和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大明王朝未來兩百多年的都城嗎?

走在街市上,夏潯滿目都是新奇,滿心都是感慨。

西門慶卻不是第一次來,他無心觀賞風景,只顧領著夏潯往前走,雙方接頭的地方是在一家皮貨店的後院客房裏,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夏潯注意地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是“謝氏皮貨”。西門慶帶著夏潯進了店門,與那掌櫃的耳語幾句,馬上被帶進了後院,後院客房內正有一條大漢候在那裏。

這人雖然穿著一身漢人服飾,髮型、打扮也都按照漢人的習慣打扮,但是那濃重的眉毛、虯曲的鬍鬚,高高的鼻樑,銳利的眼神,還是能讓人隱隱看出些草原漢子的氣息。他與西門慶顯然是打過照面的了,一見西門慶,便起身抱拳,用稍顯僵硬的漢語說道:“高兄來的好快,這位想必就是高兄所說的夏潯夏兄弟了。”

夏潯還禮道:“正是在下,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西門慶笑吟吟地道:“夏老弟,這位好漢叫拉克申,是哈剌莽來部的族長孛日貼赤那大人的親信。拉克申,這位就是要向你大量購買毛皮獸筋的夏東主。夏東主在山東財雄勢大,背後還有一座很硬的靠山,他不只這一次需要大量的貨物,以後還會不斷地從你那裏購買,你能搭上這條線,貴部今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拉克申臉上露出幾分歡喜的笑意:“哦,是是,我……我已經聽通知我來的人說過了。”

拉克申把他二人讓進座位,自己卻直挺挺地站著,連一句客套話也不講,立即開門見山地說道:“尼古埓蘇克齊汗一直希望打回中原,重奪大都。而你們明國的燕王殿下很厲害,他每次都把我們大汗的軍隊打敗了,趕得遠遠的。他們打來打去,我們這些只守著很小的一塊草原,也沒有力量遷移的小部落就遭殃了。

我們沒有鹽、沒有米、沒有布匹、沒有鐵鍋、沒有藥材,日子很難熬,我們部落的壯年人已經不多了,留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們身體弱,如果沒有飯吃、就會餓死;沒有衣穿就會凍死;沒有藥材,就很容易病死。”

他一面說,一面用有力的動作加重著自己的語氣:“我們孛日貼赤那大人才不在乎這些見鬼的戰爭,他只是希望我們的族人能好好地活著,希望我們每天都能揚著鞭子唱著快樂的歌兒去放牧,我們可以提供你想要的全部數量的皮毛和獸筋,這些都是製作甲胄、弓弩的最好的材料,但是我想知道你能給我們多少錢?還有,我必須事先說明白,你一次要這麼多的貨物,我可沒有辦法運進來,你得自己想辦法。”

夏潯聽得直想笑,這也是生意人嗎?我還沒怎麼樣,他先把自己的底牌全掏出來了,這價還不是任我壓?像他這麼做生意,豈不是要吃大虧?可也唯其如此,夏潯反而不忍心把價錢壓得太低了,錢是由齊王出的,而對方則是一群嗷嗷待哺的老弱病殘,夏潯實在狠不下心從他們嘴裏一口粥、一片布的扣那幾文錢。

夏潯存了幾分善念,對方是有求於人,雙方在西門慶的幫襯調和之下很快便敲定了價格,西門慶笑道:“拉克申,這個價說實話確實是低了些,可你也知道,負責把貨運進來的是我們,上下打點、疏通關卡,這都是要花錢的。”

拉克申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那些當官的,比豺狼還要貪婪。”

西門慶笑道:“我知道,你們最需要的是茶葉、布匹、糧食和藥物,不過為了不引人耳目,我們這次並沒有帶實物來,交易主要是用寶鈔,這沒問題吧?”

拉克申微微一皺眉,思索片刻,很痛快地頷首道:“沒有問題!大明的寶鈔,在我們那裏也是管用的,我們可以用寶鈔從女真人那裏買東西,還有西邊,西邊的漢人商人很多,他們同我們交易,卻不大願意收這些攜帶困難,對他們來說又不易出手的東西,我們有了錢,可以直接向他們買糧食、買藥材。再說,我們押車過來的人,也可以用這些錢,在北平附近採買些日常應用之物,再悄悄運回去。”

夏潯微笑道:“好,那麼你可以通知你們的族長準備貨物了。”

拉克申瞪起牛眼道:“你什麼時候要?你運得進來?”

夏潯道:“這些事,我們來辦。你們只需做好準備,一俟有了消息,能夠馬上起運貨物!”

拉克申拍著胸脯道:“沒問題,我們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運出來!”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額頭道:“喔,我這裏一件禮物,是我們族長大人要送給尊貴的夏潯朋友的。”

他轉過身,大步走到牆邊,從椅上捧過一個大包裹來,那包袱看來破破爛爛,可是只一打開,夏潯和西門慶眼前便是一亮,好漂亮的狐狸皮毛,三條狐狸皮毛,都是火紅色的,就像一團火焰,手掌輕輕撫上去,立刻就能感覺到它的柔軟和溫暖。

拉克申把三團火焰般的狐狸皮子捧在懷中,對夏潯鄭重地道:“我們大人說,是尊貴的您拯救了我們的部落,要不然,這個寒冬,我們的老人會活活餓死,婦人和孩子會被其他的部落擄去做奴隸,而青壯的漢子,則會變成只知道燒殺掠奪的馬匪,變成一群毫無人性的野獸,我們哈剌莽來部將不復存在。

這是最好的火狐皮子,由最好的獵手捕來的,箭矢只射穿了它的眼睛,因此皮毛上沒有留下一絲疤痕。即便在我們草原上,也是極其罕見的寶物,孛日貼赤那大人要我把它帶來,獻給我們最尊貴的朋友,我們的恩人,請你收下它。”

拉克申雙臂向前一遞,深深地彎下腰去。

夏潯微笑著,很愉快地把火狐皮子接過來,他開始覺得,這趟北平之行比他預想的要輕鬆多了,也許他很快就能完成使命,衣錦還鄉,娶新媳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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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剌莽來草原上,零星的雪花飄飄灑灑,還未落到地上就已融化了。

初冬的草原看起來就像一片毫無生氣的荒原,大大小小的氈包散落在那原野上,中間最大的一頂,乳白色的氈帳,就是哈剌莽來部族長的大帳。

此時帳中左右坐滿了族中的長老和權貴,最上首獨據一桌的,則是斜披一件豹皮襖的孛日貼赤那,他雙手據案,怒目圓睜,捶桌大吼道:“希日巴日,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還有沒有我這個族長!

我為了全族的生存,好不容易才聯繫到一個中原的大買家,可以付給我們足夠的錢,讓我們一族老少捱過寒冬,你居然要破壞其事,你攛掇那些年輕人想去幹什麼?不要以為我孛日貼赤那已經老了,眼花了,耳朵也聾了,你背著我幹的那些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舛傲不馴的年輕人,面對盛怒中的父親,他一臉的不以為然,說道:“父親,你賣給明國人的,那可都是用來製作精良軍械的東西,他們用這些東西製造出犀利的武器,反過來又要用在我們身上。如果大汗知道了,他會放過你嗎?”

孛日貼赤把手重重一揮,憤然道:“不要跟我提什麼大汗,我們的部落生死兩難,窮困潦倒的時候,他在哪裡?前年那場白災,咱們部落凍死餓死那麼多人的時候,他在哪裡?我是哈剌莽來部的族長,我只為這一族的男女老少負責,我只要我的族人活下去。你個毛孩子懂得什麼?你也像額勒伯克一樣,念念不忘打回中原去嗎?那是做夢,我們要是有這個能耐,當初就不會叫人趕出來了!”

年輕人聽了笑得更加燦爛,也更加傲慢,就像一頭年輕的雄獅,站在一頭已經衰老的獅王面前,目光睥睨,隱含挑釁與輕蔑:“父親,你老了,你真的老了。你給了你的兒子們強壯的身體,卻沒有給我們一顆勇敢而強大的心,因為你實在是太懦弱了!但是,你沒有給予我們的,長生天賜予了我們。長生天賜予了我們智慧、賜予了我們勇敢、賜予了我們力量。”

他輕蔑地瞟了孛日貼赤那一眼,冷冷地道:“父親,我覺得,你已經不適合再做我們一族的頭領了,我希日巴日比你更有資格領導我們的部落,因為我們哈剌莽來部落需要的頭領是一頭雄獅,而不是一隻綿羊。”

“什麼?你這畜牲,你竟敢這麼對我說話,你……我要放逐你,把你趕出部落,你……你……”

孛日貼赤那一陣頭暈目眩,連忙退後幾步,扶著几案坐了下來,年輕人傲然不動:“父親,作為一族之長,你只會帶著我們逃避,逃避大汗的徵調,逃避明軍的圍剿,逃了這麼多年結果怎麼樣?我們本來有八萬部眾,是草原上極強大的一個部落,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惡狠狠地瞪著父親,一步步逼近:“我大哥哈日巴日在同明軍交戰時被殺了,你當時在幹什麼?那時我還很小,我一直跟在你身邊,我看得很清楚,你一直在催促族人趕快逃跑,你總是說明軍不可戰勝,我們如果能打,就不會被趕回塞北,你保護族人的唯一手段就是逃跑!那是黃羊才用的手段,我們是誰?我們是成吉思汗的戰士,普天之下,誰不能敵?”

他突然舉掌踏歌,用蒙古語高聲唱了起來,那聲音雄偉壯麗,渾然若出於甕:“

惟我大可汗,手握旌與旗。
下不見江海,上不見雲霓。
天亦無修羅,地亦無靈祗。
上天與下地,俯伏肅以齊。
何物蠢小丑,而敢當馬蹄……”

慷慨激昂的歌聲在氈帳中回蕩,一時間兩下站立的部落首領們都被震懾住了,唱著唱著,想起大元軍隊當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威風,居然有人情不自禁地跟著唱了起來。孛日貼赤那氣極敗壞地大吼一聲:“統統給我閉嘴!”

歌聲戛然而止,希日巴日哈哈大笑起來,他大笑一陣,突然收聲問道:“父親,你知不知道我二哥烏蘭巴日到底去了哪兒?”

孛日貼赤那喘息著,肺部就像風箱一般發出沙沙拉拉的聲音:“你……你不是說,他投奔大汗去了?”

希日巴日詭異地一笑:“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了,不錯,二哥是去投奔大汗了,不過……不是尼古埓蘇克齊汗,而是西邊的一位強大的可汗,那位可汗曾說‘天下雖大,但容不下兩位君主’,他要做世界之王”

孛日貼赤那想了想,突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扶案起身道:“你說甚麼?烏蘭巴日投奔了跛子貼木兒?”

希日巴日一本正經地答道:“準確地說,是把那個跛子引到東方來……”

孛日貼赤那一屁股坐回氈上,急促地喘息了幾聲,沙啞著嗓子道:“那你呢,你要做甚麼?和你二哥一樣,要把那個滅掉了四大汗國,卻自稱是成吉思汗繼承人的傢伙請回來,做我們的可汗?”

希日巴日道:“不!他不是黃金家族的血脈,不配統治我們所有蒙古人。我認為憑我們大汗現在的力量,只要我們能夠團結起來,而不是像你一樣膽小如鼠,只知道逃避,我們就可以恢復往日的榮耀。我認為,只要我率領族人去投奔大汗,受到大汗的重用,我們的族人就不會再像現在一樣忍饑挨餓。”

孛日貼赤那冷笑起來:“幼稚!就我們現在這些族人,老的老,小的小,根本就是一個累贅,大汗逃命的時候都不願意帶在身邊,你去投奔他?哈哈……”

希日巴日厲聲道:“那是因為我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做懦夫,所以我們被大汗拋棄了,我現在要做一件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臉上露出詭譎的笑容,說道:“只要我成功了,大汗會重用我,收留我的,那樣,我們就不再是流浪的棄兒。”

孛日貼赤那怒喝道:“我才是一族之長,我不會容許你這樣做的!”

希日巴日冷笑:“父親,你已經令族人很失望了,你認為,他們還會聽你的命令嗎?”

孛日貼赤那聽他話中有話,不由怵然一驚,他往左右一看,看到的只有一雙雙冷漠的眼睛,孛日貼赤那雙膝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第088章 邂逅

漫步北平街頭,撫著懷中那輕軟柔和的皮毛,夏潯忽然覺得手上一涼,低頭一看,一片雪花落在掌背上,迅化成了一片水潤。

冬天不知不覺就已來了呢,夏潯抬起頭,看看灰朦朦的天,心中忽然一動:“這火狐皮子……,嗯!給小荻一條,另一條嘛……”

他嘴角慢慢漾起一絲笑意,腦海中不期然地浮起一個只有在偷偷注視他時才會露出幾分女兒家溫柔的那個假小子,他站住腳步,對西門慶道:“高兄,我這裏有三條狐皮,兩條已經有了著落,這第三條嘛,送給小東嫂子吧!眼看著就冬天了,咱們出來一趟,你給嫂子也得捎件像樣的禮物才是。”

西門慶先是一怔,隨即連連擺手:“不不不,這個……這個很貴重的,拉克申是送給你的,怎好一轉頭就又送了別人,這不好,這不好。”

夏潯笑道:“他既送了給我,那就是我的東西,我要如何處理,還不是我說了算。你我兄弟何必客氣,拿去。”

“不不不……”西門慶連連推拒,夏潯只是不讓,到後來西門慶無可奈何,忍不住忸怩道:“這個……咳咳,說起來為兄實在慚愧的很,我在其中牽線搭橋,那拉克申也曾……咳……許了我好處的,如今……如今若再佯做無事,收受你的重禮,那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夏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我就說嘛,原來如此,高兄收些什麼禮物,可也有這樣的狐皮在內嗎?”

西門慶既已招了,便也不再隱瞞:“那倒沒有,虎鞭啊、熊膽啊、鹿茸啊……,這些都是有的,你也知道,我是開藥房的,對這些比較有興趣……”

夏潯道:“既然沒有狐皮,那這件禮物我還是要送的。高兄莫要再客套,拿著拿著。”

西門慶挺一邊不好意思地接過來,一邊訕訕地道:“其實……我覺得你小東嫂子對虎鞭會更喜歡一些。啊,對了,等回去我拿兩條給你吧,我再教你配些什麼藥材,最能揮功效,你回去喝喝看,頗具奇效。”

夏潯摸摸鼻子道:“小弟還年輕,用不著這東西吧?”

“嗯……”

西門慶站住腳步,對夏潯一本正經地相起了面:“難怪你如此自傲,我看你鼻樑堅挺筆直,鼻翼威隆雄壯,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可見下面堅挺雄壯,而且慾望極其強烈……”

夏潯初還想聽他說些什麼,聽到後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還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我這兩天有點傷風好不好?換你總是擤啊擤的,你也翹而多肉,你也擴而微紅……”

西門慶是個郎中,本來就知道民間所謂的從鼻子大小可以鑒別其下面是否雄偉的說法是無稽之談,故意調侃於他,被他一說,不由哈哈大笑,兩個人肩並著肩再度舉步,若有若無的雪花飄舞,彼此的距離悄然拉近了許多。

“夏老弟,既然這皮子你已決定了送人,不如咱們便去找家店鋪直接把它做成裘領,再順道看看,配件合適的裘衣,拿回去送上,讓她們馬上就能穿戴起來,這才能哄得女兒家開心,你說是不是?”

夏潯站住腳步:“就在北平做?”

西門慶道:“不錯,這兒做皮貨的手藝可比陽谷好,比青州也好。再說,在這兒配件裘衣,也比咱們那邊便宜很多。”

夏潯失笑道:“你倒真不愧是生意人,處處精打細算,那好吧,咱們回去吧,剛剛的咱們去的不就是皮貨店嗎?我見那堂上掛著不少皮毛和皮衣,手工都還不錯。”

“噯”西門慶一把拉住他,神秘地道:“那家店面還是太小,我帶你去北平皮裘第一莊,那裏的貨最全,手藝最好,北平的官紳權貴買皮裘,全都是去那兒,走走走。”說著拉起夏潯衝上街頭,向那拉客的招手道:“過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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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有些密了,其實並不算密,走在路上,雪花輕盈地飛在身邊,似乎永遠只有那麼幾片,只有放眼望去,目光投到遠處,才有一種茫茫的感覺。這種感覺給人一種靜謐的味道,就連遠近的嘈雜、沿街的叫賣聲也顯得縹緲起來。

地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還不夠喜人,可是有了這場雪,相信很快就能看到天地盡縞、銀裝素裹的景象了。

“到了,就是這兒,呵呵,這裏可是謝氏皮貨的總號,讓這兒的師傅做出來的皮裘,穿起來到應天府去走走都一樣氣派,當然啦,那兒基本用不上穿皮裘,哈哈……”

西門慶先下了車,夏潯跟著出來,一隻腳剛剛邁下地去,頭一抬,一座高大的建築撲入他的眼簾,夏潯的身子頓時僵住。

白塔,那是北京白塔寺的那座白塔,他……他“以前”曾經到過這裏,曾經遊覽過這裏,還曾站在這尊佛塔下面合影留念。呈現在眼前的就是那尊白塔,一模一樣的那尊白塔。

夏潯癡癡地站在那兒,目光穿過迷朦的雪花,貪婪而留戀地凝視著那尊白塔,耳畔忽然響起了一首很小很小的時候聽過的兒歌:“白石塔,白石搭,白石搭白塔,白塔白石搭,搭好白石塔,白塔白又大……”

一時間,他的心神彷彿被那尊白塔攝了進去,被那白塔帶著飛躍了千年時光,帶著他回到了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世界,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西門慶付過了車錢,扭頭一看,見夏潯定定地望著不遠處的白塔,癡癡而立,目蘊淚光,不由奇道:“老弟,你怎麼了?”

夏潯驚醒過來,搖搖頭道:“沒甚麼,忽然看見那白塔,觸景傷情而已,倒讓高兄見笑了,我們走吧。”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尊白塔,轉身走向路旁那座富麗堂皇的店面,西門慶納罕地看一眼白塔,心道:“看不出來啊,這楊軒還真是個多愁善感的才子,一座塔而已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麼看也就是一座塔而已呀,又不是什麼絕色美人,這也能看得傷心掉淚,嘖、嘖嘖……”

西門慶不以為然地搖頭而去,卻沒注意到街上正有一行車輛緩緩駛來,那些車子建造都盡華美,裝飾極為堂皇,每輛車都使兩匹健騾拉著,男男女女一堆僕從前呼後擁,伴隨車子左右,看這氣派,怕不是王侯一般人家的氣派。

隨在一輛雕飾精美的香車前面的有一個青羅衫子的小丫環,頭梳三丫髻,模樣極為甜美。她步態雍容、舉止端莊,本來走得目不斜視,特別的規矩,忽地一眼看見西門慶,不由露出吃驚神色,腳下急忙加快一步,借著一個行在外側的粗壯家丁身子將自己遮擋了起來,直到錯過了西門慶的視線,這才鬆了口氣,重又恢復了那舉手投足極為優雅的大戶人家氣派。

西門慶並沒有看到她,如果他方才看清了這個小姑娘的模樣,以他看美女一眼,三十年不忘其模樣的本事,一定會很驚喜地現:原來燒餅妹妹也來北平了,而且還搖身一變,從落魄無助的一個黃毛小丫頭,變成了一個青衣短打、俊俏俐落的豪門小丫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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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怎麼樣,這家店面大吧?”

西門慶得意洋洋,好像這是他家開的店鋪一樣:“你瞧,三層的店面,這是一層,光是這第一層的店面,就比咱們方才去的那家分號還要大上三倍,瞧瞧,到處都是各色的皮裘,越往上去,皮裘越珍貴,越難得,做工也越好,最好的皮裘說它價逾千金,嘿,有時還有價無市呢!”

夏潯連連點頭,一進店面,他馬上看出這裏與別處的不同來的,那些珍貴的裘衣、打扮得當、穿著得體的夥計,無一不彰顯著這個地方的品味和地位,沒有人大聲喧嘩,只有竊竊私語般的介紹,每個客人都是溫爾雅,哪怕他是裝出來的。

能進出這個地方的人,無一不是能一擲千金、金錢與地位並重的人,誰敢在這個地方大呼小叫,言語不當,叫旁人看了笑話他?不是紳士也得裝一裝呀。就連一向見了美女就要胡言亂語幾句的西門慶,看見有那容顏嫵媚的仕女或貴婦姍姍行來,也只能行一眼注目禮,便彬彬有禮地避向一旁。

店裏的夥計不會跟在屁股後面迫不及待地向你介紹,他們只站在角落裏觀注著你,直到哪位客人在某件裘服面前停下,注目打量片刻,他們才會非常機警地出現在你的視線之內,恭馴地低著頭,等候你的垂詢。

這時店門前又來了兩輛車子,兩輛樸素而不失大氣的馬車,前後十餘條青衣短打的大漢,擺出的派場雖不及方才過去的那一行車輛,可是那種隱隱的氣場,卻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到路邊上去。

前邊車上簾兒一挑,一個美婦人步履輕盈地下了車,緊接著一個翠衣小女孩從車轅上調皮地跳了下來,美婦人連忙伸手去扶,嗔怪了她幾句什麼,那小女孩揚起臉來向她嘻嘻一笑,扮個鬼臉,竟然是一個粉妝玉琢、人見人愛的小美人兒,雖只十歲上下,那風采氣度已是令人一見難忘。

緊接著,後面車上也緩緩走下一人,這是一個僧人,一身黑色緇衣,頭頂光光,舉步走來,自有出塵之意,只是他高顴豎耳,鼻尖唇薄,一雙三角精光四射,配上那削瘦嶙峋的骨架,猶如一頭瘦虎,少了幾分祥和。



第089章 小蘿莉,情意不能賣

店鋪裏,西門慶領著夏潯正往二樓走,一邊走一邊笑道:“這家店鋪有實力吧?這家的主人可是北地的一個傳奇呢,雖說趕不上江南沈萬三吧,他的家史那也是頗具傳奇的。謝氏皮貨的東主叫謝傳忠,據說早年是給一戶地主家放羊的,漫山遍野的當羊倌兒,後來莫名其妙地就了家。”

西門慶左右看看,壓低嗓音道:“有人說,他是發現了一夥被剿滅的馬賊的賊窟,得到了大筆金銀珠寶。有人說,他是現了當年倉惶逃跑的北元大官埋藏起來的大筆錢財,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可是不管怎麼說,人家就是發達了。

別看謝傳忠大字不識,可那腦袋瓜子好使,要不說你有本事還得有機會讓你顯擺你的本事呢,以前也沒看出他有這方面的能耐,可這謝傳忠自打有了錢,並不是一味的坐吃山空,他居然經起商來了,而且十幾年下來,就成了北平城裏第一號專營皮裘的大商人。

現如今不光是北平城裏貴人們買皮貨一定到他店裏來,各地的客商進貨也全得到他這兒來,要說有錢,這位謝爺比咱燕王爺還有錢,牛氣吧?當然啦,他是羊倌兒出身,北平城裏誰都知道,權貴們是不大把他放在眼裏的,就是那些平頭百姓也只是眼紅羡慕,談不上什麼敬仰。可現在是現在,這輩兒是這樣,兩輩三輩之後呢?人家就是北平城裏數一數二的豪紳,誰還會奚落他祖上的落魄……”

夏潯心道:“大字不識但心眼靈活成就大事的能人當然不少,但是要在短短十幾年內成為北平偌大的城池第一富紳,恐怕……未必循規蹈矩只走正途。西門慶方才帶我去的接頭地點是在謝家的一個分號,莫非這負責在北平承接南北,走私販運的大頭頭兒就是這謝傳忠?”

暗思量著,兩個人在二樓隨便逛了逛,便直接上了三樓,三樓的服飾最貴,人也最少,西門慶帶著夏潯也不看那些皮裘,徑直走到櫃檯前,對裏邊的夥計道:“勞駕,請你們掌櫃的出來,我們有三條上好的狐皮,要做皮領子,還要搭配一件上好的裘衣。”

那夥計見他衣著樸素,口氣卻不小,卻也沒有以衣帽取人,對他們很客氣地點點頭,說道:“二位客官請稍等。”便一掀門簾進了裏間。

一會兒功夫,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跟他走了出來,雙眼向夏潯二人微微一掃,拱手道:“二位,老朽是此間掌櫃,不曉得兩位客人要做什麼皮領子,可有具體的要求?”

夏潯把三條火紅的狐狸皮毛往案上一放,老者登時兩眼一亮:“好皮子,當真是好貨色!”

他拿起一條皮子,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輕輕捋過皮毛,再仔細檢視一番割剖的痕跡,確定沒有疤痕,不禁讚不絕口:“好,真是極好,這樣上好的皮毛,老朽一年也不過見到三五條,顏色這等火紅的狐皮更是罕見,難得客官一下子就拿出三條來,這三條都要做皮領子嗎,客官可願出售?”

西門慶趕緊問道:“掌櫃的能出多少錢?”

夏潯瞪了西門慶一眼,點頭道:“不錯,三條,都做皮領子,再給搭配一件顏色款式合適的裘衣。這三條皮領子嘛,唔……,是這樣,一條要適宜三旬上下的婦人穿戴的,雍容華貴、嫵媚大方即可,適宜家居起坐。另一條不可做得臃腫累贅,對應的裘衣也是一樣,要適宜人在外面行走活動的,可以試試……”

他四下看看,指著已經做好的一件皮衣道:“類似這套小翻領、走動方便,騎馬也不礙的,那女孩兒嗎,才只十六七年紀,穿著要顯得有英氣。”

西門慶在一旁擠擠眼,嘿嘿地低笑道:“送給彭姑娘的?哎呀,對啦,我還一直沒問,你們兩個成就好事沒有,那個……那個之後,沒有……翻臉吧?”

夏潯正跟掌櫃的說著話,他的聲音又小,夏潯便沒聽清,西門慶只道他不好意思說,又見他要給彭姑娘買東西,想來是已然成了一對歡喜冤家,西門慶自覺做了一件大好事,心踏實下來,便也不再追問。

裏邊那位掌櫃的聽夏潯說完,不由撫鬚笑道:“老朽明白,依著胡裘稍做修改,便能做出符合客官你的要求了。”

夏潯笑道:“好,這第三條,是做給一個豆寇少女的,身材嬌小玲瓏,只要做得合體、可愛就好,款式不要太老,活潑些便是。”

掌櫃的點頭道:“好好好,有勞客官把三位女客的身高、胖瘦描述一下。”

一旁夥計提著筆急急地記著客人的要求,夏潯和西門慶分別把小東嫂子、彭梓祺、小荻的身高、胖瘦描述了一下,那夥計都仔細記了下來,掌櫃的道:“成了,那兩位客官交了訂錢,老朽開張票子給你們,現在剛剛入冬,做裘衣的人多,恐怕兩位得候上些時日,十天之後,二位客官再來看看,應該就差不多了。”

掌櫃的正說著,就聽一個少女驚喜地叫道:“哇!好漂亮,就像一團火焰一樣。”

那聲音脆若黃鸝,一口地道的鳳陽腔,緊接著一陣青草香氣,就見一個十歲出頭的小蘿莉擠到他們身邊,努力地踮起腳兒,小心翼翼地用那瑩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撫過火紅的狐皮,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眸充滿了驚喜和愛慕。

這時節可沒有未成婚的女子隨便使用香水香粉的,熏香的衣服也必須得是嫁了人的婦人才能使用的,愛美又年紀尚幼的女孩子怎麼辦?那就掖一條香熏的手帕,或者佩一個香囊,這就可以了。這個小蘿莉就只佩了個盛香草的香囊,想不到清香撲鼻,看來必是上好的香草。

夏潯和西門慶被這喜極忘形的小蘿莉擠到了兩邊,扭頭向她看去,只見烏鴉鴉一頭秀髮黑亮亮的,梳理得一絲不亂,挽個可愛的雙丫髻,頭上沒有飾,只用兩根不知什麼質料的絲繩兒繫著,元寶般小巧可愛的耳朵,沒有扎耳孔綴耳環,那肌膚白皙潤澤,彷佛光滑的象牙透出粉潤的血色,吹彈得破。鼻如膩脂,挺直小巧,彎睫大眼,瞳如點漆。

不需要西門慶那樣高的閱女眼光,夏潯也看得出來,這小蘿莉是個絕對的美人胚子,等這小丫頭長大了,一定是個禍水級的大美人兒。

小蘿莉把他們兩個當作空氣一般,歡喜地欣賞了一番那可愛的狐皮,立即興沖沖地問道:“掌櫃的,這狐皮多少錢?三條我都要了!”

掌櫃的苦笑道:“小娘子,這狐皮,不是我們店裏的,是客人送來訂做裘領的。”

“哦……”小蘿莉歡喜雀躍的神色立即垮了下來,後邊隨即傳來一個中氣十足,聲音卻悠越清朗,絲毫不顯霸道的聲音:“那麼,這寄做裘領的客人是誰呢?也許我們可以和他談一談,給個合適的價錢,請他出讓給我們。”

“對啊,對啊!”小蘿莉雞啄米似的點頭,回眸甜甜一笑,贊道:“大師,還是你聰明些,我就沒想到。”

夏潯和西門慶扭頭看去,這才現陪著那小蘿莉來的還有兩個大人,一個是身著一襲玄色緇衣的僧人,貌相雖然有些棱角,氣質卻極為出塵,另一個年美婦看面相與那小蘿莉頗有幾分相似,只是那小蘿莉還是一輪初月,雖令人驚豔,卻還帶著幾分青澀,而這婦人卻是圓月當空,晶瑩絢亮,褪去了稚拙,更加透明純淨,落滿一地清輝。

是的,這美婦人明明身材高挑婀娜,容顏嫵媚,麗光四射,夏潯和西門慶第一眼看到她時,竟不是男人看美麗的女人時慣常喜歡欣賞的角度,撲面而來的卻是她由內而外的那種氣質,高高在上,卻絕不盛氣凌人。

“這一家人,絕不尋常!”這是夏潯的第一感覺。

“和尚?這戶人家還有自己的家廟,那定是不一般的人家了。”這是西門慶的第一感覺。

“如果妾身沒有料錯的話,兩位小哥兒就是狐皮的主人了。”婦人一雙眼睛洞澈悉明地看著他們:“這三條狐皮,兩位可願出讓嗎,一條也可以的,價錢方面,一定讓你們滿意就是了。”

“咳,這位夫人,不知道你打算出多少……”

西門慶還沒說完,就被夏潯拉到了身後,這婦人說話極是溫柔和氣,可是那一個笑容、一個眼神,甚至一個語氣,都自有一種尊貴雍容的氣度,令人不知不覺為之折服。幸好夏潯也算是見多識廣,前世的見聞且不去說,這一世他人也殺過了,齊王那樣的皇室貴胄也見過了,閱歷廣,心性自然也堅定些,竟然抵受住了對方也並非有意施放出來的久居上位者的威壓。

“對不起,夫人,這狐皮子,是要送給我最心愛的人的,也許,夫人出得起足夠讓任何人動心的價錢,可是情意是用錢買不來的。”

和尚微笑道:“沒有這般嚴重吧!我們小小姐確實很喜歡這塊皮子,閣下若成人之美,結一段善緣,得數倍之利,再買一塊狐領,仍可送予他人,利也得,情也至,豈不三全齊美。”

夏潯微笑道:“大師所言,原無不可!”

小蘿莉剛剛雀躍起來,夏潯又道:“但我原無以此牟利之念,既已有心將此火狐皮領相贈,再為利所動,轉賣他人。那麼我縱再送人十件皮領兒,價錢一般無二,這情意嘛……也是不值一文了,大師以為然否?”

和尚目精光一閃,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衣著普通的年輕人,輕輕點頭,合什不語。

那美婦人也頗為意外,看了看夏潯,她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笑容,一旁西門慶聽說對方肯出高價,正打主意要賣了火狐皮子,另買一件送與娘子,不想夏潯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捫心一想,暗暗羞愧,那到了嘴邊的話便悄悄咽了回去。

小蘿莉瞪著一雙泉水般澄澈的眸子問他:“你真的不賣?我可以出很多錢,這條狐領子價值幾何?我出十倍價錢,你賣不賣?”

夏潯微笑搖頭,那美婦人柔聲喚道:“茗兒,何物有價,何物無價?”

小蘿莉想了想,不甘心地又問掌櫃的:“店家,你這店裏可有這樣的狐皮嗎?”

掌櫃的陪笑道:“若是小娘子想買,也是有的,只是這火狐皮子有價無市,可遇而不可求,如果小娘子真的想買,就請留個地址,一年半載,總會碰上一件的,到時候老朽派人去尊府告知便是。”

“要這麼久?”

小蘿莉有點生氣了,還有點難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輕輕咬著粉嫩嫩的嘴唇,小小的胸脯起起伏伏的,好像在跟她自己嘔氣。

夏潯有點好笑,這個小丫頭,分明是從小到大被人呵護慣了,沒有什麼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所以被人拒絕一次就難受的不行了,瞧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是快要哭出來了。還好,雖說是嬌生慣養的花骨朵兒,家教卻好得很,看他們身後站得那幾條青衣大漢分明就是身手極好的下人,卻沒見她向自己發脾氣,只是生她自己的悶氣。

小姑娘生了一會兒悶氣,走過去牽住那美婦人的手,微帶哽音地道:“姐,咱們走吧!”

“姐?”夏潯和西門慶看她和那女子容貌酷肖,還道她們是兩母女,想不到居然是一對姐妹。

美婦人好笑地逗她道:“茗兒,不是你要買狐皮裘衣的嗎,怎麼,不要了?”

“不要了!”

茗兒撅起粉嫩嫩的嘴唇,像賭氣的小孩子拉緊姐姐的手往外走,走到樓梯口時,忽又扭過頭來,氣鼓鼓地瞪了夏潯一眼,大聲道:“我要去燕山獵狐!讓姐姐、姐夫陪我去,獵一條最漂亮的火狐狸,哼!”

說完小瑤鼻兒一翹,就聽鹿皮小蠻靴踢踢踏踏一通響,漂亮小蘿莉隨香風而來,履踢踏而去了。

黑衣和尚深深地望了夏潯一眼,微一稽首,也飄然下樓。

夏潯和西門慶相顧一笑,收好掌櫃開出的票子並肩走下樓去,抬眼一望,雪已下得大了,天地一片茫茫……



第090章 到底誰騙誰

北平謝家豪華闊綽的宴客大廳內,只擺了一席酒,一張巨大的金絲楠木桌子上,水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琳琅滿目,熊掌燕窩、駝峰鹿尾、魚翅烏參,應有盡有。

這只是謝家的一次家宴。

當然,是比較隆重些的家宴,不年不節的,謝傳忠謝大老爺今天這麼鄭重其事的,連最寵愛的如夫人們都趕開了,只帶著他的正室夫人以及嫡子嫡女,擺開這麼一桌家宴,是有原因的。

謝傳忠是個放羊娃子出身,又不像朱元璋那樣領兵打仗幾十年,經過戰陣薰陶,雖是草莽自成梟雄,他是一夜暴富發的家,雖說已經過了幾年富貴至極的好日子了,可不管是談吐打扮,還是衣著相貌,看著總是帶著幾分土氣,那是骨子裏透出來的味道,無法掩飾。

他的夫人黃氏也是一樣,原本只是一個尋常的村婦,這謝傳忠倒有個好處,富不易妻,雖然如今發達了,美妾如雲,有的妾比他大女兒還小幾歲,可他對自己患難與共的黃臉婆依然相敬如賓,雖然很少去妻子房中過夜,夫妻二人感情仍然甚篤,家中大小事務也是盡交給妻子打理。

他和正妻的幾個孩子也都不小了,最小的比起坐在最上首的那位姑娘差不多年紀,他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可不敢動筷子,因為老爹說了,這是應天府過來的貴人,規矩多,叫他們不要在人家面前露出難看的吃相,叫人家看笑話,於是一家人這麼圍桌坐著,只看不吃,準確地說是只看那小姑娘自己吃。

小姑娘吃得很細緻,細嚼慢嚥,神色從容。謝傳忠和夫人分坐在她的左右,首席正位讓給了她,而且看他們夫妻對這個女子小心翼翼、陪笑答應的樣子,好像還生怕人家有一點不滿意。

如果夏潯和西門慶看見了這位姑娘,恐怕也要大吃一驚,坐在上首、素素淡淡,婉約如一朵幽蘭花的這位姑娘,赫然竟是與他們一路同行過的那位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吃的不多,很多菜她都沒拿正眼去看過一眼,她挾了一片猴頭菇,細嚼慢嚥著,待那猴頭菇咽下肚子,擱下象牙筷子,拿紙巾擦了擦嘴,拭了拭手,這才頷首道:“嗯,這道菜燒得不錯。”

一直屏著呼吸看她反應的謝傳忠夫婦登時眉開眼笑,謝傳忠連忙道:“那多吃點兒,那多吃點兒。”

另一邊他的夫人黃氏已經趕緊的站起來,把這盤菜端到了燒餅姑娘的面前。

“不用了,我的飯量不大。”

謝傳忠瞄了眼桌上,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吃了大半個時辰了,人家姑娘一共吃了不到十筷子,不由暗自苦笑。

燒餅姑娘淡淡地道:“謝員外……”

謝傳忠趕緊站起來,雙手垂下,畢恭畢敬地道:“姑奶奶請吩咐,叫俺傳忠就好,可稱不得員外。”

燒餅姑娘擺手道:“你坐下,就算是一家人了,也用不著這麼拘謹。我的輩份雖比你大,年紀畢竟小你許多,你總這麼客氣,我也不自在的。”

謝傳忠忙坐下,腰杆兒仍然挺得筆直,陪笑道:“是是是,可規矩不能廢,長輩就是長輩,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姑奶奶與傳忠的祖父同輩,年紀再小,這規矩也亂不得。”

燒餅姑娘淡淡一笑,說道:“謝員外,雖承你盛情款待,可是沒有查明白之前,我是不會輕易認下你的,所以你現在不必急著以家人之禮相見。”

謝傳忠紅了臉,急忙道:“姑奶奶,這不會錯的,打小俺爺爺、俺爹就是這麼告訴俺的,俺不識字,可俺記得清清楚楚,俺爺、俺爹從小就告訴俺,俺是陳郡陽夏謝氏的後代,叫俺將來出息了一定要認祖歸宗,不能忘了祖宗。”

“好好好,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燒餅姑娘環目一掃謝家這一大家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唉,不瞞你說,謝員外,咱們陳郡陽夏謝氏傳到如今,早已比不得當年的輝煌了。咱們謝家的旁枝呢,開枝散葉滿天下,不過大多已自立堂號了,我們這一支日漸凋敝,如今就連祖祠也是破敗不堪,香火不盛。人丁稀少啊,到了我這輩兒上,謝家這一房的子孫就更少了,只剩下我和哥哥兩人……

如果真能證明你是我謝家流失在外的子孫,壯大咱這一房的聲勢,祖宗香火鼎盛,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哪有不樂意的,要不是重視這件事兒,我能千里迢迢趕到這兒來嘛!可是不管怎麼說,我不能糊里糊塗的把外姓人拉進來亂認親戚,需要驗證的東西,我還是都要一一看過了才做準的。”

謝傳忠連忙道:“那是,那是,姑奶奶放心,真火不怕火煉,您需要查證些什麼,儘管吩咐下來,傳忠馬上準備。”

燒餅姑娘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好了。”

謝傳忠聽了趕緊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道:“是,姑奶奶這邊請,您的臥房早準備好了,本想等接風宴罷,俺就帶您過去,這邊,請這邊走。”

燒餅姑娘行不擺裙,如同流水一般,裊裊地隨著謝傳忠夫婦去了,謝家那些子女都站起來,呆頭鵝一般,也不知道該不該向他爹的這個姑奶奶行禮。

燒餅妹妹就在外邊候著呢,一見小姐出來,忙也隨行於後,外邊的雪這時已越下越大了,風反而輕柔起來,裊裊飄落的雪花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銀白。幾個人轉廊越閣,在後花院行走了一陣兒,便進了一處極華富的房舍,內間外間,畫屏妝台,綺羅繡帳,一應俱全。四個大火盆兒燒著獸炭,滿室異香撲鼻,溫暖如春。

謝傳忠憨笑道:“姑奶奶,這屋兒有暖牆、有地龍,姑奶奶是江南住久了的人,可能耐不得北方的天氣,傳忠還叫人點了四個火盆,您瞧著還成嗎?”

燒餅姑娘淺淺一笑道:“很好,你想得倒周到,我這就歇了,噯,一路舟車,身子好乏。”

謝傳忠趕緊道:“那傳忠就退下了,姑奶奶有什麼需要的,您儘管說,儘管說。”

兩口子點頭哈腰地退出去,房門一關,燒餅姑娘嫻雅端莊的模樣立即不見了,她一個箭步竄到燒餅妹妹面前,問道:“飛飛,有吃的嗎?”

那小丫環咕地一聲笑,從懷裏掏出個還帶著體溫的油紙包遞給她:“喏,剛才吃飯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我偷的肉餅,羊肉餡的喔,香著呢!怎麼樣,謝老財主沒懷疑你吧?”

“廢話,本姑娘扮龍就是龍,裝虎就是虎,他謝老財就算天生一雙慧眼,也識不破本姑娘的法身!哼哼,你看著吧,我把他賣了,他還得歡歡喜喜給我數銀子!”

燒餅姑娘得意洋洋地說著,迫不及待地撕開油紙包,一邊往屏風後面走,一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嘴裏含糊說道:“水,給我倒杯茶水。”

小丫環趴在門縫上往外瞅瞅,落了插銷,這才走到桌前,提起壺來斟茶。

※※※※※※※※※※※※※※※※※※※※※※※※

謝老財雙手攏在袖中,哼哼唧唧地唱著戲詞兒,跟老婆倆晃晃悠悠地走到一座涼亭中,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喜洋洋地說道:“好大雪啊,這樣的大雪下上幾回,明年又是個好收成。”

“你呀,都家財萬貫,金山銀山了,還是忘不了鄉下那幾畝地。”

黃氏嗔怪地撣撣飛落在丈夫肩頭的幾片雪花,說道:“剛才怕得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呢,倒底是大世家裏出來的人物,別看人家敗落了,瞧瞧人家那模樣,那作派,哎喲,我是怎麼學也學不來的。可你這法兒行嗎?俺瞧人家姑娘可是忒精明的一個人。”

“嘿嘿……”

謝老財狡黠地一笑,看起來樸實憨厚的臉上閃過一抹精明神色:“怎麼不行?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我就不信了……”

他脹紅著伸出雙手,振聲道:“俺這輩子,前半生窮,鄉親們看不起;現在有錢了,貴人們看不起;奶奶個熊,赴個宴、吃個酒,對俺都是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俺哪回不是吃一肚子氣回來?可俺要是認了陳郡陽夏謝氏當祖宗,你還憑啥瞧不起俺,咱們比,俺比你有錢吧;你笑俺出身低賤?誰低賤?誰低賤!俺祖宗比你能耐大了去了,嘿嘿……嘿嘿……”

“瞧你美的!”黃氏在丈夫額頭上一點,又擔心地道:“真能瞞過去?你咋的也不該先把風聲放出去呀,現如今都盯著咱家看呐,要是人家姑娘不認咱,那可丟死人了,俺以後都沒臉上街了。”

“行了,你就放心吧,別嘮叼了,俺耳朵都起繭子了。咱去青州接她的時候,你不也看到了嘛,雖說穿的住的素潔大方,終究比不得咱們家。老謝家就剩下名了,俺謝老財就只有利,認下了俺,她有名又有利,俺有利又有名,有啥不好的?”

黃氏道:“話可不是這麼講,俺聽說這些世家特別的講規矩,哪怕窮死餓死,也端著世家的架子,不肯與咱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來往攀親,你可別叫人家瞧出啥不妥當來。”

“唔……”

謝老財想想,吩咐道:“你是女人,方便出入,回頭去陪她說說話兒,套套她的底兒,看她都想查驗些什麼東西,俺讓江師爺花重金找了不少人等著呢,不是官府裏最厲害的刀筆吏,就是北平一帶有名的大儒文生,她要看什麼,咱就給她造什麼,她就是要去看咱們家的祖墳,俺也能一夜之間給她造出一大片來,保證看不出啥子破綻!”

謝老財忽想起一事,又囑咐道:“俺看她最信任那個貼身小丫頭,你多許那丫頭些好處,說不定起大作用,最起碼她能在謝小姐面前幫咱們說說好話兒。”

謝傳忠說到這兒,志得意滿地道:“通過那個叫南飛飛的小丫環給她遞個話兒,只要她讓俺認祖歸宗入了陳郡謝氏的族譜,俺就捐錢修祖祠,俺謝老財啥都缺,就是不缺錢,俺要用錢,砸出一個顯貴的祖宗,哈哈哈……”
wwwzzy 發表於 2011-7-28 11:09
第091章 各用機心

夏潯和西門慶第二日又去了一趟北海子,兩人在北海子附近一家門面很大的酒館要了個雅間,叫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卻擺了三副杯筷,靜靜地坐著,似乎地等著什麼人。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酒店裏進來一個青壯漢子,這人身材不是非常魁梧,身手卻十分矯捷,那張削瘦的臉龐上微微帶些風塵之色,兩眼顧盼之間有股子機警的味道。他頭上戴著披風帽,身上穿老羊皮襖,下身一件青夾褲,腿上打著獸皮的綁腿,看起來像是個走遠路來的,可是身上卻沒有帶行李。這人兩手空空地進了酒店,向店小二隨口問了一句,便直奔二樓,去了夏潯和西門慶所在的房間。

酒店對面一棵枯樹下,兩個穿著累贅的男人抄著手,好像正在那兒聊天,天氣開始冷了,他們穿的卻比較單薄,凍得直跺腳。

“我說頭兒,咱們整天這麼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東走西走的,到底要探出些甚麼來?咱們在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能借助當地官府的力量,整天沒頭蒼蠅似的跟著人家,這走走,那轉轉,能查出個屁來啊!這不是活受罪嗎?”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漢子沉沉一笑,說道:“沉住氣,咱們這一趟又不白來,如果查不出什麼東西,就當出來散心了。萬一查出點什麼,嘿嘿,你別忘了仇大人許給咱們的好處。”

那人想想,舔舔嘴唇不吱聲了。

雅間裏面,雙方已然落座。

那人雙手按膝,爽快地道:“兄弟姓任,任日上,因為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出生的,所以老爹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呵呵,還未請教二位高姓大名。”

夏潯道:“在下夏潯。”

西門慶哈哈笑道:“在下高升……”隨又打趣道:“任兄弟,你這名兒叫著有些咬嘴啊,令尊該給你起名任三竿,聽著更響亮一些。”

任日上微微一笑:“俺還有個孿生弟弟,就叫三竿。”

“呃……”西門慶一僵,乾笑道:“兄台一路風塵,辛苦了,來,先飲一杯,暖暖身子。”

任日上端坐不動,說道:“在下身在行伍之,此番又是奉命而來,不敢飲酒。大家都是爽快人,不妨爽快說話,這樣的買賣,也不是頭一回幹了,這次非要俺們派人來面談,不知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兩位還是開門見山地談吧!”

西門慶笑道:“任兄弟真是個爽快人,好吧,你既不飲酒,那便以茶代酒吧,這菜還是要吃的,來來來,咱們邊吃邊談,不必這麼拘束。”

任日上一派軍人作風,聽了也不客套,拿起筷子便胡吃海塞起來,一邊吃一邊道:“怎麼,你們這一次要運進來的東西有些棘手?”

西門慶剛要說話,他又擺手道:“兄弟醜話說在前頭,兩國交戰,難禁民間買賣,你有所需,我有所售,互相行個方便。草原上的人缺糧缺鹽缺布匹,卻也有許多俺們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你們要做生意,只要無關大局,俺們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不予理會。

比如說,你們出售些鹽巴、茶葉、糧食、布匹,買進些馬匹、牛羊、毛皮、獸筋,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為?不過鑒於彼此兩國間的敵對立場,有些東西卻是絕對不准流出的,比如銅錢、鋼鐵、硝石、硫磺、藥材。”

西門慶道:“我們此次僅買不售,所買的東西也並不違反千戶大人的規矩,只是這一次的數量大了一些,如此大的數量未免……,所以想與你們做個商量。”

任日上微微皺了皺眉,道:“量大了些,那是多少?”

西門慶道:“至少……一百車。”

任日上有些吃驚:“你們買些什麼?”

西門慶把夏潯所列的東西說了一遍,任日上吃驚地道:“這些都是對咱們明國來說極緊要的軍用物資,當然是多多益善才好,可是……你們是商人,要這麼多毛皮獸筋做什麼?”

夏潯攤手道:“任兄弟,你說我們還能幹什麼?難道是用來製造甲胄弓弩,然後扯旗造反不成?這些東西可以軍用,亦可民用呀,可不是每一個百姓都穿得起裘衣的,冬季禦寒,難道皮衣不比布衣暖和嗎?再說那獸筋,也不只是做弓箭這一個用途吧?正因為這些物資對朝廷來說亦屬希缺之物,民間能得以使用的更少,所以價錢奇高,我們是商人,牟利而已。”

任日上目光炯炯地道:“民間禁止販運此物,你們運得進來,運得回去?”

夏潯微笑道:“這個,我們自有自己的門路,似乎就不在任兄考慮之內了。”

任日上搖頭道:“不妥,一百車……目標太大了,有些事哪怕人人都知道,卻也不能揭破,你把它搞得盡人皆知,那就是摑大人們的臉了,他們想不懲辦都不成,你們要是萬一出點紕漏……太冒險了。”

夏潯見他為難,便想說出齊王的事來穩他的心,西門慶見他要說話,立即搶著道:“既然任兄為難,那我們今日只管吃菜飲酒,此事暫且擱下。改日,請千戶大人託付個可以主事的人過來,咱們約齊了一起談,總要商量個妥當的辦法,解了你們的後顧之憂才好。”

任日上一聽如釋重負,欣然道:“這個法子好,來來,先吃菜,兄弟不飲酒,就不陪你們喝了。”

夏潯和西門慶拿起筷子往桌上一看,不由得呆住,這個任日上嘴上說著話,居然絲毫不耽擱吃喝,這麼一會兒功夫,六道葷素搭配的菜居然被他風捲殘雲一般,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了。

西門慶見此情狀,喚來小二拾去杯盤,重又上了六道菜,才算勉強餵飽了這個邊關上來的大胃王,雙方約定了時間之後任日上轉身就走,二人則自回客棧。

二人一邊走,夏潯一邊道出了自己心的疑問:“他所疑慮的,只是我們吃不下這批貨,周轉之際漏了馬腳,被地方官府抓到,到時候他們也壓不住這個蓋頭。咱們把齊王這座靠山抬出來,他們自然六神安定,這不就談成了嘛,何必再費周折?”

西門慶道:“我這還不是為你著想嘛,要不然我一個牽線搭橋的人,你生意早些了了,回你的青州去。我呢,賺了自己的那一份,回我的陽谷縣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去,多麼美好的生活,我在這裏廝混甚麼?”

他壓低聲音道:“一次幾輛、十幾輛車的貨進來,他們不怕,真被地方官府抓了,而且供來了他們,也盡可矢口否認,這麼少的貨物,誰知道他們是關隘進來的,還是攀山越嶺偷著背過來的。扯皮官司儘管打去,朝中地方,文武勢力勢均力敵,誰也不能把誰怎麼樣。

就算真查明白了,這些邊軍整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守關拼命,放進些無傷大雅的貨物,賺幾個辛苦錢,誰也不會小題大做的。可要是百十輛車浩浩蕩蕩的入關,聲勢太大了,咱們沒有個穩妥的說法、肯定的保證,他們不放心。”

“說出這些貨物是齊王要的,固然能打消他們的疑慮,你不擔心那守關將領又生別的心思,會拐彎抹腳的去向齊王表功?齊王的身份,還是儘量不要說出來的好,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要用勢,否則齊王知道你隨隨便便就把他抬出來了,必然不開心,對你豈非不利?”

夏潯這才知道西門慶是一番好意,是在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不由暗暗感激,知道西門慶是真的把他當成知心好友了。他不能對西門慶說出他根本就不想再攀齊王這棵將傾的大樹,早就想要逃之夭夭了,只得接受他的好意,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西門慶道:“把北平本地私運行當的主事人請出來,齊王的身份,咱們不便告知那邊軍將領,告訴他卻不妨的,他知道了也不敢張揚,還不敢從抽成太多。把你背後真正的大主顧身份告訴他,叫他出面為咱們作保,他有家有業的,生意做得又大,他出面做保,那邊關守將吃了定心丸,這好處才敢收,這關門才敢開啊。”

夏潯聽了點頭稱是,又問:“此地的主事人……我也見得?”

西門慶道:“呵呵,本來,這是兄弟趟出來的人脈,還想保密來著,不過……不說了,現在我把你當自己兄弟,自然不能見外。這個主事人,就是謝傳忠,北平經營皮裘的第一人,他呀,暗地裏就是北平地面上南貨北運、北貨獻輸、坐地分贓的頭一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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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日上與他們分了手,沿著北海子往南走了兩條街,在一家乾果店門口解下一匹軍馬,翻身上馬繼續往前跑,又過了三條長街,眼看離城門近了,看看後面確實無人跟蹤,突然一撥馬頭轉向東去,繼而向南,快馬如飛,最後停在一座雄獅踞座的衙門口兒,翻身下馬,把馬韁繩往樁上一拴,竟然快步進了大門。

他自懷摸出一枚腰牌,左右迎上來的守衙侍衛立即持槍退回了原位,這人把腰牌只亮了一下又迅疾收起,輕車熟路健步如飛,直往後衙行去。

那府衙大門上,高懸一塊匾額,寫的是:大明北平都指揮使司。



第092章 冤家路窄

侍衛通報進去叫他立刻進見,任日上快步走進房去,以軍禮參見都指揮大人,大聲自報身份。

房中支著一個火盆,有兩個人正坐在火盆旁烤著火聊天,兩人都穿著燕居常服,一個五旬上下,方面大耳,重眉闊口,眉宇間帶著凜凜煞氣,頭髮雖已花白,但是睥睨之間卻不怒自威,叫人一見便忘了他的年紀,只有他那猛虎般的威風氣概迎沖入腑。

任日上認得他就是北平都指揮使司韓逸韓大人。

旁邊另坐著一人,看著極是年輕,不過三十五六的模樣,卻能極從容的和韓都指揮對面而坐,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這人身材看來陽剛有力,臉部線條十分鮮明,微抿的唇角透著堅毅,挺拔的鼻樑,古銅色的肌膚,頷下生著一部美髯。他正垂目撥著炭火,一臉的恬淡,可任日上剛進來時,他輕輕睨了一眼,那一眼卻極是冷峻懾人。

韓都指揮開口問道:“什麼事?”

任日上看了看那中年人,欲言又止。韓指揮使笑了,笑著說道:“不必忌諱,公事私事,盡可直言。”

任日上心道,原來那人是韓指揮使的心腹,便把他與夏潯和高升兩人的對話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又道:“百餘輛車的貨物,千戶大人恐也難做決定的,這事還請指揮大人做個決斷。”

韓勉聽了之後面色變得非常難看,他想在那人面前表示表示親近,卻萬萬沒有想到從任日上嘴裏說出來的居然是這麼一件很尷尬的事。它是不合法的,它隱藏在正式規則之下、是約定俗成、司空見慣的事情,可它偏偏就是不好擺上臺面的。

那個人輕輕笑了,雖然沒有聽到笑聲,任日上卻分明感覺到他笑了,可他抬頭去看時,那人仍然若無其事地撥著炭火,旁若無人。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這件事……我一會兒再給你個答覆。”

剛剛將任日下支出去,韓勉便站起來,一個轉身,在那中年人面前跪下,惶然叩道:“王爺,臣有罪。”

在北平這個地方,除了燕王,還能有第二個王爺嗎?原來這個英氣勃勃的年人,居然就是燕王朱棣。

“呵呵,逸之啊,起來吧。”朱棣放下爐釺,笑吟吟地把韓指揮使扶了起來。

“這些事,俺也早有耳聞,無所謂,管他娘的,大道理是大道理,可要真的一切循著大道理去幹,那就他娘的什麼事也幹不成了,只要是於國有利、於民有益的事情,碰一碰大道宏法也沒甚麼的。”

朱棣拍拍韓逸的肩膀,安撫他的不安,自己負手徐行,緩緩說道:“俺大明國建立之初,父皇亦曾想過耀兵塞外,把那草地裏各部各族的頭頭腦腦們全都收拾了,把大草原納於掌握之中,這是解決草地裏的那些雜碎屢屢南侵的根本辦法啊。可是行不通,以漢武唐宗之能,也根本辦不到。”

他抬手指向北邊,大聲道:“那草原太大了,疆域之廣不下於中原領地,其地不是草原就是大漠,地廣人稀,既沒有城池又沒有關隘,那些騎在馬上的人家滑頭的很,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避,你出兵十萬,需百萬民眾滋養吧,你出兵百萬,那整個國家都拖垮了。而這百萬之軍投到大草地裏,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濟不得甚事。

十年前,藍玉在捕魚兒海一戰,徹底瓦解了北元朝廷的威信,黃金家族喪失了在北元朝廷至高無上的地位,很多大部落已經不再承認成吉思汗黃金家族拖雷一系在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統治權了,他們相繼自立,開始了連綿不斷的內訌,好啊,這正是俺們希望看到的。”

朱棣大步走回去在火盆旁坐下,用火釺子夾了幾塊炭擺在地上,說道:“老韓,你看,這些年俺父皇一直採取的是些什麼策略,既不能佔有,俺父皇馬上換了法子……約束。從外部來說,俺父皇經略東北的女真勢力,進而收服東蒙古的地盤,在那裏設立衛所,切斷北元同朝鮮、女真的聯繫,從東、西、南三面對他們進行包圍、壓制。

從北元朝廷內部來說,俺父皇則是邊拉邊拉,拉一些人,打一些人,對那些可以爭過來的,俺父皇遣使詔諭,叫他們傾心歸附,他們肯來,父皇就還其舊地,從事生養,華夷無間。

對那些榆木疙瘩腦袋,死了心同俺大明為敵的,就鼓搗他們繼續內訌,只有當他們要抱起團來的時候,俺父皇才出一記重拳、把他們打散嘍,讓他們繼續一盤散沙去。高明啊,唯其如此,才是可行的制衡法子。”

朱棣這番話,可以說把朱元璋從建國初到近些年來對北元的軍事戰略的演變、展過程做了一個簡要而清晰的小結。事實上在與北元武裝幾番互有勝負的大戰之後,包括十年前藍玉直搗捕魚兒海(貝加爾湖)的那次大捷之後,大明統治階層就已經意識到,完全佔領並統治草原是不可能的,北元的殘餘力量其時仍舊非常強大。

明初北元殘餘勢力並不弱,他們之所以給人一種很弱的印象,是因為明初漢人軍隊的武力太強大了,北元敗多勝少。等到靖難之役原大戰的時候,他們又忙於自相殘殺,爭奪草原上的統治權,根本無暇南顧,於是明初北元力量似乎已經不復存在根本無力南侵的感覺在後人心目就進一步加強了,其實自然並非如此。

事實上就在靖難之役之後沒兩年功夫,北元殘餘勢力就分裂成了兩個國家,一個是韃靼、一個是瓦剌。熟悉些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其任何一個國家,都曾經給大明王朝帶來過多麼巨大的威脅。而這其任何一股勢力,僅僅是北元殘餘勢力分裂之後的一半,這一半力量凝聚起來不再自相殘殺,其威力就已如此驚人。

說到這裏,朱棣微微一笑,伸出靴子,將地上已經熄滅的幾塊炭火碾碎,說道:“沿邊這些小部落,沒能力跟俺們為敵,也不想與俺們為敵,莫要把他們死路上逼,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適當給他們點好處,他們就不會狗急跳牆,也能讓其他部落心存幻想。

這些走私交易嘛,有壞處、可也不是全無好處。手頭上鬆一鬆,給他們一條路走,他們就不會鋌而走險,而且也不會冒險另闢走私管道,以致朝廷不能掌控。邊關內外的民間交易,從不因國家友好或交惡而終止過嘛,俺覺著,禁不如導,堵不如疏,要是北元朝廷肯向俺父皇稱臣,父皇早開邊市貿易了,他們不服軟,俺父皇也不能落了面子不是?”

朱棣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讓韓指揮徹底放下了心結,陪笑說道:“王爺高見,王爺高見。何況,咱們現在不開榷市,逼得他們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如此以來,咱們得到的好處,比‘給’他們的好處,似乎……還要多得多啊。”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少來,蹬鼻子上臉,違法犯禁就是違法犯禁,你能啊,都捅到俺面前來了,你說咋辦?”

韓逸陪笑道:“正要求教王爺,臣覺得,百餘輛車的貨物……數量確也驚人了些,您看……”

朱棣知道韓逸老奸巨滑,這件事自己既然知道了,他就不甘心讓自己置身事外,卻也並不點破,略一沉吟,揮手道:“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叫關上仔細地查,只要確實是些毛皮、獸筋,漫說一百車,一千車、一萬車也放它進來,它有多少,俺大明都吃得下。

可不准夾帶其他的東西,只要沒有別的東西,隨行之人身上不攜武器,過來三五十個壯漢又怕甚麼?如果憑著幾十個人就幹得成啥事體,你不開關,他們攀山越嶺還不是一樣過得來?”

“是是是,臣明白了。”韓逸追在朱棣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道。

朱棣站定身子,又道:“不過……一口氣吃下百餘車的皮貨獸筋,好大的手筆,這個買家到底是什麼身份?你要查一查,若是充作民用自然無妨,萬一是什麼邪教歹人,正好順藤摸瓜,把他們一打盡!”

“是是是,臣一定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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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謝家又擺了一桌酒宴,比起那日款待燒餅姑娘的規模稍顯簡陋了些,不過對夏潯和西門慶這等見過世面的人來說,也已算是極其豐盛了。

除了謝傳忠、夏潯和西門慶,客人還有邊關盧龍口的守將副千戶沈嘉,以及前次曾經與夏潯和西門慶見過面的任日上。十幾個女孩兒或坐或站,在六扇屏風前琴瑟合鳴,絲竹相配,淺吟低唱著為他們助酒興。

酒菜太過精緻,其實反而不太合兩個邊關將領的口味,不過這樣的派場兩人倒是頭一回見,奢華和排場就是一種勢,一種氣勢,顯示著主人的力量,本來縱是有求於你的,或者地位本在你之上的,在這種氣場面前,也會不知覺地產生敬畏。

謝老財倒不懂得利用什麼勢來壓人,他只是帶著一種暴戶的自卑和急於表現自己的心理,有意地營造一種豪華的氣氛,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不想倒令兩個本來殺人如麻的軍中武將也有些拘束起來。

謝傳忠已經知道了夏潯是在為什麼人辦事,他果然不敢再如以前一般輕視,本來儘管這次夏潯所購貨物極多,他也懶得親自出面的,這一下卻是親自在府擺宴,為雙方撮和此事。

其實邊關守將私下交易買賣或者縱容買賣,古已有之,從未斷絕過。從地域上來說,邊關兩邊的定居百姓是最近的,接觸也最多。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們世世代比鄰而居,因為政權所屬所造成的統治上的分割,並不能完全阻絕他們的交流。

且不說國與國之間時戰時和,並不總處於緊張狀態,時常也要開邊市進行貿易的。就算是戰爭時期,多數原因也是雙方央政權出於政治需要而動的,即便某一方有馬賊匪幫襲邊,其成員也不是毗領的這些小村莊的百姓,所以雙方即便在戰時也時常偷偷的互濟有無。你戰也好,不戰也罷,他最終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活著嘛。

漸漸的,就有些士兵見有利可圖,也會加入私下交易的行列,秦漢唐宋,一直以來,史書有關邊關士兵們偷偷輟繩下關隘,就在關口下邊擺開地攤與對方百姓進行交易的記載頻頻不絕。

漸漸地,一些邊關將領發現其中有利可圖,而且堵不如疏,與其讓士卒參與交易,散漫了軍紀,還不如“過關抽稅”,直接從商賈們那裏拿些好處,只要輸出的物品不是戰略物資就好。這樣一來,民間交易在非戰爭時期幾乎在每一個關隘都是非公開而實際存在的現象。而且很多上層將領也漸漸成為知情者或者直接參與其了。

朱元璋和張士誠爭天下的時候,朱元璋麾下勇將謝再興就曾派人去張士誠的地盤做過買賣,此事被人舉報到了朱元璋那裏,事情張揚開了,一向用法嚴厲的朱元璋也只是以涉嫌走漏軍機為由,處死了那兩個做買賣的部下,貶了謝再興的官了事。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只要不是違反原則性的東西,上頭的人大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只不過像夏潯這樣一次買進這麼多物資,實在是前所未有,所以守關將士不免有些慎重。任日上知道千戶大人對這麼多貨也是做不了主的,乾脆直接來找他們的總後台:韓指揮使討問對策了,想不到燕王恰恰在場。

如今他們已經得了韓逸指揮使的指示,倒是成全了謝傳忠,謝傳忠這酒宴一開,禮物一送,沒說幾句,沈副千戶便一口答應下來,倒顯得謝老財的面子大得很,謝老財只覺自己在兩方面都大增光采,歡喜之下好酒好菜只管端上,賓主三方吃得極為痛快。

飲宴完畢,謝老財興致未消,又拉著他們在自己用重金堆砌出來的花園子裏遊賞了一陣,這才送他們離開。一行人談談笑笑地往府外走,堪堪走到前門口,迎面恰有幾個謝府的女眷打外面進來。

幾個丫環下人簇擁著幾位夫人小姐,那幾位夫人小姐都穿著名貴的玄狐皮裘,外披灰鼠披風,脖子上圍著潔白如雪的狐皮領子,一個個華貴雍容,富貴逼人。

可同樣的著裝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感覺便自不同,其一女同樣是這般穿著,一眼望去,卻是長身玉立,修挺如竹,其人淡而韻,優而雅,盈盈冉冉,真如孤鶯之在煙霧,頗有鶴立雞群之美。

夏潯一眼望去,頓時一呆:“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正與人談笑晏晏,忽然一眼瞧見了他,花容攸然失色……



第093章 難言之隱

兩撥人擦肩而過,女眷們稍稍讓向了路旁,謝傳忠陪著沈千戶等走在前面,沒有說話,只是向燒餅姑娘恭謹地拱了拱手,行了個晚輩禮。

燒餅姑娘沒有看他,淺笑還凝在她的臉上,身姿輕盈走過,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與夏潯的視線交織著。

身著玄狐皮裘的燒餅姑娘,昭君暖套覆額,足蹬鹿皮小靴,月眉細細長長,眼波狐般媚麗,宛若一位仙子。雙方擦肩而過時,她的紅唇不易察覺地微微向上一挑,雪花在兩人間裊裊地飄落……

夏潯淡淡地笑笑,沒有說話,兩人已無聲地交叉而過。

燒餅姑娘心中暗驚,她看到了錯肩而過時夏潯眼露出的一絲譏誚、一絲了然:“果然,他才是那個對自己最具威脅的男人,他發現了什麼?他識破了什麼?”

夏潯也在緊張地思考:“我自濟南來,她也自濟南來,我出現在謝家大院,她也出現在謝家大院,這是巧合,還是……,她和我所做的事有沒有關係?”

“那位姑娘是?”

問話的是沈千戶,漂亮的女子,是個男人都會注意到的。

“哦,那是謝某的族中長輩。”

謝傳忠臉上微微露出矜持的神色:“謝某是陳郡謝氏後裔,那位姑娘年紀雖小,卻是我謝家雨字輩的子孫,依照俺謝氏族譜排下來,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她是雨字輩,俺是傳字輩,她與謝某的祖父是同輩人。”

沈千戶先是一訝,繼而肅然起敬:“原來謝員外竟是陳郡謝氏出身?失敬,失敬。”

謝傳忠拱手稱謝:“不敢,不敢,沈大人客氣、客氣啦,呵呵……”

“他們兩個怎麼會在這裏……” 南飛飛追上燒餅姑娘,微微露出慌張神色。

燒餅姑娘不動聲色,只低低地道:“他們不是徐州一家皮貨店來北平催討欠款的嗎?”

南飛飛道:“怎麼可能?謝老財會欠那樣小店的錢?縱然欠了錢,又豈會把他們視若上賓?”

燒餅姑娘冷笑:“那就是說,他們另有是見不得人的身份?”

未等南飛飛回答,燒餅姑娘便狀似無意地向黃氏問道:“方才過去的那幾位客人,是什麼人?”

黃氏呲牙笑道:“誰曉得,老爺生意場上的朋友,孫媳婦從不打聽的。”

燒餅姑娘眸波一轉,站定了身子:“喔,我想起來了,方才經過路口,看見一家歸元寺。飛飛呀,我們去寺裏轉轉,燒柱香。”

黃氏連忙道:“姑奶奶,孫媳陪您去吧!”

燒餅姑娘淺淺一笑:“不必了,我去上香,並無所求,只是離家遠了,有些心緒不寧,焚香一柱,聽聽梵音,求個心靜。只帶飛飛一人就好,這北平城裏,還怕不安寧嗎?”

黃氏聽了不敢違拗,連忙吩咐:“快些個,給姑奶奶準備上好的檀香禮燭,再備一百貫香油錢。”

“夏老弟,那燒餅姐妹……是陳郡謝氏?”

“你信嗎?”

“唔……,陳郡謝氏當初顯赫數朝十餘代,曾是江南僅次於王氏的第二大氏族,迄今無人不知,不過自唐宋以來,已然落魄,要說她是謝氏後裔,也未嘗便不可能。”

夏潯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既然本家有個這麼有錢的侄孫子,至於寒酸到頓頓的燒餅鹹菜,為了湊盤纏還得當衣服?”

西門慶遲疑道:“這個……的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夏潯笑道:“不用解了,我方才下了一個餌,如果她心真的有鬼,必會追來。”

西門慶微微扭頭一看,立即展顏笑道:“果然有問題,她來了。方才一句話都沒說,你下了什麼餌?”

夏潯道:“如果她果然心有鬼,最怕的就是我們會向謝傳忠說出一路所見吧,與其如此,不如主動補救。我嗎?呵呵,只是向她遞了一個眼神而已。”

西門慶會意,賤兮兮笑道:“這位姑娘要如何補救呢?莫非又是犧牲色相?”

他不懷好意地瞄向夏潯下面:“兄弟,護好你的小兄弟呀!”

夏潯心一動,說道:“一會兒,你避開一些,我來探她口風。”

西門慶立即叫道:“不是吧,見色忘義呀你。”

夏潯道:“你一路搭訕,人家正眼瞧過你嗎?你把那小丫頭引開,我好方便與她談話。”

西門慶立即轉嗔為喜:“嗯,那小的也不錯,少不更事,最是好騙,哈哈,就這麼辦。”

兩人一面說,一面轉入僻靜人少的一個胡同,燒餅姑娘帶著小丫環南飛飛快步追了上來,呼道:“兩位請留步。”

夏潯和西門慶止步轉身,微笑著看著她們,燒餅姑娘追上來,粉面一沉,威嚴地說道:“方才,我聽侄孫傳忠說,你們二人是來與他做生意的?哼!你們不是徐州王記皮貨的夥計嗎,到底對我謝家有何圖謀?”

夏潯微笑道:“不錯,我這身份是假的。不過……,我們的真正身份,謝員外是清楚的,謝姑奶奶,他沒說與你聽嗎?”

燒餅姑娘一聽心頓時慌起來,她本以為自己知道對方的身份也是見不得光的,可以以此要脅對方禁口,想不到對方居然有恃無恐,這一來反而顯得自己心虛了。

她也是因為準備良久,眼看勝利在望,過於患得患失,否則也不會未經深慮便追上來了,如今夏潯一口道破她之所憑,令她陷入被動,不禁暗悔自己失策。

夏潯向西門慶使個眼色,西門慶心領神會,哈哈一笑道:“燒餅妹妹,好久不見啊,請借一步說話,我瞧著,你姐姐似乎有些知心話兒要和我兄弟說呢!”

南飛飛瞪了他一眼剛要說話,燒餅姑娘已道:“飛飛,我與這位夏兄單獨談談。”

南飛飛聽了,便恨恨地白了西門慶一眼,轉身向側巷行去,西門慶搓搓手,立即興沖沖地追了上去。

夏潯與燒餅姑娘對面而立,瀟洒地撣撣肩頭雪花,笑道:“我總不能一直叫你燒餅姑娘吧,姑娘的芳名,如今可以見告了嗎?”

“我姓謝,謝雨霏。”

“喔……,謝雨霏,南飛飛,不知道雙飛姑娘飛來北平,意欲何為呀?”

謝雨霏聽不懂他低俗的玩笑,板著俏臉道:“我是陳郡謝氏族人,謝傳忠來尋親,我謝氏一門如今人丁單薄,本姑娘便代兄北上一探究竟,如果確定了他的身份,才好讓他認祖歸宗,載入族譜,這有什麼問題?”

夏潯本還以為她是冒認宗親,到謝老財家打秋風來了,沒想到卻聽到這麼一個答案,夏潯微一思索,不禁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是謝氏族人,只是能說這謝員外有了錢想求個體面的出身,所以冒認陳郡謝氏,上門認親騙取錢財,是嗎?呵呵,呵呵……”

夏潯笑了幾聲,笑聲忽然止歇,因為他看到謝姑娘眼先是愕然、繼而恍然、最後是譏誚的冷笑,那眼神變化與方才錯肩而過時自己故意讓她生疑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推測出了問題,謝姑娘的神色變化已經很清晰地告訴了他:她的的確確、實實在在,就是陳郡謝氏的後人。

謝雨霏咬牙切齒地道:“你誑我,你下鈎子釣我?”

這回換做夏潯愕然了:“我誑你什麼?”

謝雨霏恨恨地道:“方才錯肩而過時,你故意露出那種眼神,讓我誤以為你知道了些什麼,你故意引我出來追你,讓我自露馬腳,是不是?”

夏潯從容下來,微笑道:“不錯,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哪一路活神仙,我故意露那個眼神,就是想讓你誤以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如果你心中無鬼,根本不需要理會我。可是很遺憾,你追來了。姑娘,你心中的鬼,是什麼呢?”

謝雨霏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塊肉下來,咬牙切齒地道:“本姑娘胸懷坦蕩,光霽日月,哪有什麼鬼!”

夏潯攤攤手道:“真金不怕火煉,你心中無鬼,我能把你怎麼樣?可是姑娘追上來,既然不是心中有鬼,難道是因為本人一個眼神,讓姑娘你春心蕩漾,所以追上來與我卿卿我我、柔情蜜意一番?”

謝雨霏咬著唇不說話了,她突然發現,在這個奸似鬼的傢夥面前,自己很容易被他撩撥起情緒來,激得喜怒無常,就很容易露出馬腳。一個不慎就會落入他的圈套,所以她什麼都不想再說。

夏潯卻不肯放過她,他微微蹙眉,深思地道:“奇怪,既然你是貨真價實的謝氏族人,過來考證一個主動認祖歸宗的人是否真是謝氏子孫,這本是理直氣壯的事情,你卻心虛些什麼?”

謝雨霏臉色有些白,卻咬著牙不說話,生怕再多說一句,又被他套出什麼秘密。

夏潯想起一路上她們的表現,再聯想到此刻的情景,心靈光一閃,突然失聲道:“啊!我明白了!”

謝雨霏嬌軀一震,忽地踏前一步,緊張地問道:“你明白了什麼?說!”

夏潯笑道:“打死我也不說,你還沒使美人計呢!”

謝雨霏身子又是一震,有些心虛地道:“什……什麼美人計?”

夏潯道:“當然是在平原縣小當鋪前,你對古舟古二爺使過的美人計。”

謝雨霏大驚道:“你……你怎麼知道?”

夏潯道:“因為,我當時就在一旁,趴著牆根,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謝雨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窘,半晌之後,突然一提裙子,抬腿便踢,咬牙切齒地罵:“你個王八蛋!本姑娘跟你拼了。”

“喂喂喂……”

夏潯緊緊攥住她的手腕,只覺這少女的手腕細細的,當真不堪一握:“不要踢啦,是你自己心虛,非要追上來查個明白,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你來幹什麼。”

謝雨霏馬上冷靜下來,站定身子道:“當真?”

夏潯正色道:“當真!”

謝雨霏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半晌方道:“我要怎麼才能相信你?”

夏潯眨眨眼道:“不如以身相許?”

謝雨霏臉蛋一紅,眼神卻是一餳,揚起眼簾,挑釁地看他:“你敢要我?”

夏潯看著她那野性帶著嬌媚的模樣,心亦自一蕩,卻歎口氣道:“不敢,我怕你把我給賣了……”

“哼!還不放開我!”

夏潯這才驚覺還握著她的手,忙依言鬆開,謝雨霏活動活動手腕,睨著他道:“謝員外雖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可我知道,你的身份還是見不得光的,你若有半句不利於我的話,我就去官府告你使用假路引,我可是不怕人家驗證的。”

夏潯頷道:“姑娘放心。”

謝雨霏冷哼一聲道:“好,你發你的財,我賺我的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夏潯微笑道:“一眼為定!”

謝雨霏轉身欲走,忽又站住身子,有些遲疑地扭頭看向他:“你……你真的猜出我擔心什麼?”

夏潯深深地凝視著她,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心虛,怕的並不是謝員外,你騙的……也並不是謝員外,而是……”

謝雨霏在他眼底,清晰地看到了一抹同情和理解,偏偏是這善意的目光,深深地刺疼了她的心,她突然一扭頭,尖叫道:“你不要說了!”說著快步走開了去。

轉身的刹那,兩顆晶瑩的淚珠攸然滑落,沒入白雪之中,悄悄無人得見。

夏潯望著她的背影輕輕歎口氣,轉身走向小巷。

小巷中南飛飛不知道在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掉眼淚,西門慶在一旁急得什麼似的,圍著她團團亂轉,又從袖中摸出手帕遞上去,再在懷中摸出一卷寶鈔塞過去,飛飛姑娘不要,西門慶執意要給,兩個人推推讓讓,夏潯拐進小巷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情景。

“咳,高兄!”

夏潯一叫,西門慶趕緊把錢硬塞到南姑娘手中,轉向夏潯,夏潯道:“沒事了,咱們該走了。”

南飛飛抹抹眼淚,急急從夏潯身邊走過,看著她走過,又看著西門慶走過來,夏潯無奈地歎了口氣道:“老兄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人家說什麼你都信?說吧,你又聽說了什麼淒慘的故事,讓人騙走了多少錢呐?”

“你當我傻呢!”

西門慶滿臉的辛酸同情頓然不見,嘿嘿一笑,奸詐地道:“重點不在於你信不信,而在於她相信你信了。有時候吃虧就是佔便宜,追女人的手段嘛,老弟,你還得跟我多學著點兒,哼,哼哼!”

西門慶得意洋洋,昂首舉步。

南飛飛追上謝雨霏,吃吃笑道:“那高升果然是個蠢蛋,要是每天遇到他,那本姑娘就發財了,咦?你怎麼了?剛剛哭過?”

謝雨霏扭過頭,帶著鼻音兒道:“才沒有。”

南飛飛眼珠轉了轉,問道:“姓夏的沒有欺負你吧?他到底發現什麼了?”

“沒甚麼,這個人沒有壞心,不會壞我們的事。”

南飛飛驚訝地道:“他說說你就信?”

謝雨霏道:“我看得出,他可信。”

南飛飛不說話了,兩個人悶頭走了一會兒,南飛飛忽然拐拐她的肩膀:“喂,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謝雨霏驚訝地轉向她:“怎麼可能,我可是許了人家的。”

南飛飛道:“是啊是啊,許了人家的,是叫楊旭是吧?嘖嘖嘖,你剛出生就把人家嚇跑了,一跑十好幾年,音訊皆無,生死不知,這叫許了人家?你真要聽你哥那書呆子的話,給他守活寡呀?”

謝雨霏咬牙切齒地道:“別跟我提他的名字那個王八蛋,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你混得再不如意,總該稍封書信回來吧?要不要人家,你說話呀,連個屁也不放一個叫我被人家笑沒人要,把自己男人都嚇跑了,殺千萬的王八蛋,別讓我撞見他,一看見他我馬上閹了他!”

“啊!”南飛飛掩著櫻桃小口,吃驚地張大眼睛:“那你不是要守活寡了?”

謝雨霏恨恨地道:“守個屁,我一天給他戴一頂綠帽子。”

南飛飛吃吃地笑,謝雨霏恨恨地白她一眼道:“笑什麼笑,我第一個勾引你男人。”

南飛飛聳聳肩道:“無所謂啊,給你給你,咱們說過要做一輩子姐妹的嘛,我不介意讓你做我妹妹啊!”

謝雨霏破啼為笑,伸手道:“胡說八道,看我不撕你的嘴!”

“謀殺大婦啊……”

兩個女孩兒說說笑笑地跑開了……

西門慶和夏潯一邊走,一邊問道:“探出了什麼?”

夏潯道:“沒什麼,是她的個人私事,與咱們正在辦的事無關。”

“哦?這麼說,她真的是陳郡謝氏後人?”

“嗯,應該沒有錯。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唉,她有她的苦衷,咱們不要理會了。”

西門慶想了想,叫道:“對了,我聽你說過,你那未婚妻就是陳郡謝氏的人?和她年歲相當吧?莫非……”

夏潯笑道:“不是她。陳郡謝氏傳至今朝,開枝散葉,子孫遍及天下,哪能出來個姓謝的就是她?這姑娘叫謝雨霏,不是我那訂過娃娃親的女孩兒。”

西門慶道:“你現在可是叫夏潯的,她就不能換名字嗎?”

夏潯道:“她本來就是陳郡謝氏的後人,還換名字做什麼?謝傳忠想認祖歸宗,豈能對宗族全無瞭解,冒冒失失請個假貨上門?這姑娘騙人的本事很高明,真真假假,方才難辨,她不會在這麼容易暴露的地方動手腳的。”

西門慶道:“唔,倒也是……,唉,其實她若真是你那未婚妻的話才好,生得這般俊俏可人,你就有豔福了。”

夏潯哼了一聲道:“如此一來,你就有機會接近飛飛姑娘了吧?”

西門慶被他說心事,忍不住老臉一紅,嘿嘿地笑了起來。



第094章 希日巴日的計畫

“兄弟,沈千戶傳來消息,已經知會了沿途哨卡,叫我們準備交易。”

出去忙碌了半天的西門慶進了夏潯的房間,毫不見外地抓起他的茶杯,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抹抹嘴又道:“百十輛大車,謝員外也覺得棘手,他要咱們在入關處尋摸一個地方,運進來的貨物就停靠在那兒,然後分批運過來,再通過陸路和水路運出去,這樣的話,咱們得親自去盧龍口一趟,先找好安置的地點,然後再約定具體交易的日期。”

“好!”夏潯從床上一躍而起:“通知拉克申準備起運,從哈剌莽來到盧龍口,也有一段距離的,夠他們走幾天了。”

西門慶道:“咱們先去知會拉克申,然後馬上出城。”

夏潯道:“要退房嗎?”

西門慶道:“不必,咱們帶些肉乾、白饃,飲水和燒酒,交易之後還要返回來的,等最後一車貨物安然運抵此處,再隨之一起返回。”

“好。”兩個人說著匆匆走了出去。

※※※※※※※※※※※※※※※※※※※※※※※※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起,隨之還有令人心弦震顫的胡茄聲和嗷嗷的吆喝聲,馬蹄聲震顫著雪原,彷彿一陣密集的鼓聲,漸漸地加重,變得高亢起來,四路輕騎像一張網,在雪原上飛馳著,驅趕著那些驚慌失措的動物往中間聚攏。

箭似流星,開始有人追射因為四面遇敵已張惶不前的野獸,獵獸網開始合攏了。

高處有一些零散的蒙古包,幾個穿著肥大羊皮袍的漢子站在那兒,遙遙地看著族人捕獵,等到合圍完成,開始最後的捕殺,才重新坐下來。

眾人圍攏的中心是希日巴日,他已經軟禁了他那軟弱的父親,孛日貼赤那族長現在實際上就是一個囚徒,被拘禁在一處氈帳內,由希日巴日的親信看管著,永遠不得出來,每日只是送口吃的,保證不會餓死而已。野心勃勃的希日巴日已經取代了他父親的地位,對外宣稱孛日貼赤那已經病故,按照他們的習俗,接收了父親的地位、權力、財產以及所有的妻妾。

坐在他左邊的,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如果不仔細看,你會以為他是一個蒙古族婦人,雖然蒼老,皮膚比起一般的男性老人卻白晰許多,頷下也沒有鬍鬚,臉上的皺紋密密的,彷彿一個慈祥的老太太。他叫席日勾力格,今年已經七十有二了,原是北元皇宮中的一名管事太監。

坐在希日巴日左邊的,則是一個年輕人,二十四五歲年紀,身材和相貌比起旁邊幾個蒙古大漢顯得文弱一些,其實他的馬術、刀法和箭術在整個部落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是希日巴日自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智囊,同時也是他八拜之交的安答。

他叫戴裕彬,是個漢人,大元開國功臣之後,雖然他是漢人,但是世代在元朝做官,對元朝忠心耿耿,一直妄圖反攻北平,重進中原,恢復大元天下。

希日巴日下定決心要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振奮北元人的軍心士氣,挾功投奔尼古埓蘇克齊汗,努力恢復成吉思汗拖雷一系在整個蒙古草原的威望,整合各部軍隊殺回中原,就是出於他的策劃和鼓動,他夢想著做一個大元的復國功臣,如他祖上一樣,代代作官,永享榮華。

其他幾人則是部落中的一些長老和有威望的頭領,年紀普遍比較輕,大多是希日巴日的忠心擁護者。

希日巴日道:“我的計畫是這樣,利用明人與我們進行交易的機會,挑選一些精幹之士混進關去,他們知道,我們交易之後會停留幾日,就近在大都及其附近採買一些糧食、布匹、鹽巴、鐵鍋運進來,這就是我們的好機會。

大都一帶,有許多已經甘心做明人順民的蒙古人,還有一些甚至甘為明人鷹犬,參加了他們的軍隊,反過來與我們為敵,那些明國人都是司空見慣了的,因此在貌相上,我們不需要做太多的掩飾,但是,路引必須要有。”

戴裕彬道:“不過,這個你們不必擔心,我們已經買到了幾十張空白路引,隨時可以填上需要的資訊。”

希日巴日點點頭道:“然後,我們就需要混進大都去。拉克申一直以商賈的身份住在大都城內,他會接應我們,並為我們安置住處。接下來的事情,安答,你說給他們聽。”

戴裕彬點點頭,說道:“我家世代都是大元朝廷的官員。昔日建造大都,排水管渠是由都水監負責設計的,當時的都水監監正是郭守敬大人,而我家祖上,當時任都水監丞,都水監建造的皇城排水管渠圖紙,是由我家祖上這位都水監丞負責繪製並保管。這位圖紙中關於皇城排水管渠的這一部分,現在我家還有保留。”

他拔出腰刀,在地上比劃起來:“我們混進大都之後,要趁夜通過排水管道進入大都皇宮。皇宮中有進水管渠一條,排水管渠兩條,三條管渠互不干擾。兩條排水管渠中,一條是排除污穢之物的管渠,窄小骯髒且不易通行。而另一條主要是排放雨水的管渠,寬敞且比較乾淨,我們要利用的,就是這條管渠。”

“大家看!”

他認真地道:“這條排水管渠,在最外側有圓木制的水窗,當城外積水高於城內排水時,外面的水力會將水窗自外緊閉,以防倒灌,現在自然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潛進去。

排水管渠內高而外低,多年沖積,此刻雖是冬季,排水不多,必也濕滑不堪,所以我們要準備特製的鞋子和一些攀爬工具,這些,由拉克申在大都城內安排,我們不需要管。鑽進排水管渠後,會有許多岔道,密如蛛網,如果沒有圖紙,走到死也走不出去,問題是,我們手中有圖紙。”

眾人眼巴巴地聽著,一個叫胡勒根的頭領問道:“然後呢?我們衝進皇宮,殺死朱棣?”

希日巴日哈哈笑道:“胡勒根兄弟,我當然知道你的勇猛如同雄獅,可是憑著幾十個人想衝進皇宮宰了燕王,那是不可能的。接下來嘛,席日勾力格,你來說。”

“是,大人。”

那個北元老太監咳嗽一聲,慢吞吞地道:“皇宮裏面,建有秘道,一直都有,這是自古以來,建宮殿的規矩。老奴當初在宮裏頭,就是負責定期打掃、維護秘道的人。

至正二十八年的時候,明國的大將軍徐達率兵攻打大都,咱們大元的軍隊還在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哪兒是人家的對手啊。眼見如此,惠宗皇帝就決定,退到關外,遷都到上都去。

臨行前,皇帝陛下下令在皇宮下面的秘道裏,埋藏了大量的火藥和桐油,想等徐達攻進城來,闖進皇宮的時候,把徐達和整個皇宮炸成廢墟。老奴當時就是奉惠宗皇帝所命,安排這件事的人。

可是皇太子殿下和幾位得用的大臣都極力反對,惠宗皇帝也覺著,咱們未必沒有機會再打回來,如果就此炸掉皇宮,無顏面對祖宗,這事兒就擱下了。

秘道口兒被老奴重新給封上了,那地方很穩秘,知道秘道所在的人當初就沒有幾個,知道下邊埋著數不清的火藥、桐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現如今,也就剩下老奴一個人了……”

席日勾力格說到這兒,想起當年,不禁唏噓起來。

希日巴日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啦好啦,不要哭啦。等辦成了這件大事,你就是我大元第一功臣,到時候,可汗一定會重用你,等咱們打回大都去,你就是樸不花一樣的人物,宮中第一太監,威風赫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席日勾力格破啼為笑,擦著淚道:“那樣的好事兒,老奴可不敢想,老奴就巴望著,臨了臨了,給皇上再效一回力,辦一件差事。”

希日巴日對眾人說道:“這個計畫,是我的安答得知席日勾力格的身份和這件秘密之後想出來的。到時候,我們利用排水管渠潛入皇宮,再由席日勾力格帶著我們打開秘道,然後嘛……”

他獰笑一聲,笑中滿是殺氣。

幾個心腹互相看看,長得粗壯彪悍的毛伊罕問道:“大人,燕王府中,想必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咱們從排水管渠摸進宮去,翻到地面上,再去尋找秘道入口,這中間當有一段路程,找到秘道口,少不得還要發掘一番,能不被人發現嗎?”

希日巴日忍不住笑起來道:“你放心,我還另有安排,當初拉克申為了在大都站住腳,曾經把他妹子送進燕王府做宮女,如今正好派上大用場,哈哈,用漢人的話來講,這叫什麼來著,唔……,叫……叫……”

戴裕彬微微一笑,接口道:“無心栽柳柳成蔭。”

希日巴日道:“對,無心栽柳柳成蔭。哈哈……”

毛伊罕又問:“大人,那咱們翻山越嶺,一樣可以潛入明國境內,何必非得用此手段,還得將大量的毛皮獸筋這些可做精良軍械的東西賣與他們?”

希日巴日道:“本來,我也想著,翻山攀嶺過去就好。不過,席日勾力格年紀大了,他可爬不動山,而咱們這個計畫又少不了他。再者,還是我的安答提醒的我,等咱們大功告成,就得立即拔寨起啟,去投奔大汗。到時候累累贅贅的全是罎罎罐罐,怎麼走得動?既然是要拋棄了的東西,不如換些易攜的財物,將來自有用處。”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戴裕彬興奮地站起來,鼓動道:“諸位想想看,等咱們大功告成之日,半個大都毀於滔天烈焰之中,這得死多少人?到時候燕王、燕王妃、燕王子,整個燕王一脈盡皆化為焦炭,消息傳開,這將何等的振奮?這件事一定可以重振我大元士氣!”

他揮舞著拳頭,脹紅的臉龐有些猙獰地道:“到那時,我們就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奪回錦繡河山!”

“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奪回錦繡河山!”

盟誓般的吼聲中,他們的族人已提著帶血的獵物策馬奔來……



第095章 陰差陽錯

“茗兒,茗兒,快來看看,姐夫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來。”

朱棣興沖沖地鑽進茗兒的閨房,喚著她的乳名兒笑道。

“姐夫帶啥好東西來了?”

正趴在床上和姐姐聊天的徐妙錦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一對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撲閃著,有些興奮。

朱棣把一直藏在背後的手舉起來,得意洋洋地道:“喏,你看看,漂亮吧?嘿嘿,一條是玄狐的皮子,黑如墨染,一條是雪狐的皮子,潔如白雪。你瞧瞧,上回你看見你姐的裘衣漂亮,就吵著也要做一件,姐夫可是放在心裏嘍,這兩件皮子是韓都指揮送給姐夫的,姐夫送給你,一件白、一件黑,做出衣服來一定很漂亮。”

茗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小嘴一撅,一句話不說,一轉身就趴到床上,把個背影丟給了姐夫,根本不睬他。

“唵?這是咋了?”

燕王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夫人,燕王妃抿著嘴兒樂,白他一眼道:“你呀,別來獻寶啦,拿什麼不好,偏拿狐皮子。”

燕王更加納悶:“狐皮子咋啦,這不是茗兒想要嘛。老韓一送給俺,俺馬上就想到茗兒了。”

燕王妃走過去,從他手接過狐皮,低聲道:“茗兒這丫頭一向死心眼兒,喜歡了一樣東西,就不帶換樣的。”

她往床上一呶嘴兒,小聲道:“喏,瞧見沒?前兩天去謝氏皮貨行,小丫頭一眼就相中了件狐皮子,是火狐狸皮,鮮紅如火,確實漂亮。可惜了,那是有主兒的,出多少錢人家也不賣,小丫頭剛把這個不痛快忘了,你又……”

朱棣傻了眼,小聲嘟囔道:“俺哪知道呀,現在咋辦?要不你去哄哄,這小祖宗俺也惹不起呀。”

朱棣夫妻的感情非常好,他們成親的時候,一個十六,一個十四,一個是當朝皇子,一個是將門虎女,兩個人從情竇初開的時候就做了夫妻,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之極,朱棣雖也有側妃,但所愛唯有徐妃一人,朱棣現在有三子五女,全是徐妃一人所生,由此可見二人感情之篤。

聽了丈夫的話,徐妃笑道:“這孩子脾氣拗,除非自己想通,我哪勸得了。唔……,不如咱們找個時間,陪她去打獵吧,要是能獵到火狐狸當然好,就算獵不到,出去跑一跑,玩一玩,她也就開心了,小孩子嘛……”

徐茗兒一直豎著耳朵悄悄聽姐姐姐夫咬耳朵,待聽到要帶她去打獵,可就再也裝不下去了,她立即爬起身,拍手叫道:“好啊,好啊,那咱們明天就去!”

※※※※※※※※※※※※※※※※※※※※※※※※

彭梓祺穿一身男裝,單槍匹馬進了北平城。

她是從濟南趕來的,她先去了陽谷縣,見到了小東嫂子,得知夏潯和西門慶去了濟南,問明他們所住老店的名字後,她又快馬趕去濟南,結果又撲了個空,無奈之下這才直接往北平而來。半路上正逢大雪,在客棧耽擱了兩日,今日堪堪進城。

北平曾經是一國之都,地界之廣、人口之眾,她又沒有官方身份,遠道而來人地兩生,如何去尋人?只走了半日,彭梓祺就覺這樣下去根本就是大海撈針,說不定等到夏潯辦完了差事回了青州,她還在北平城裏兩眼一抹黑地到處轉悠。

無奈之下,彭梓祺只好借用她輕易不肯動用的力量了。她尋了一家檔次不算高,但是價錢公道、味道也不錯,客人很多的飯館,就在臨門的一張桌前坐了,要了幾道酒菜,兩個杯子,自己用一個杯子,另一個上邊橫亙一根筷子,下邊又豎放一根,擺在飯菜前邊,好像一個人吃著飯,閑極無聊隨意擺放的。

很快,就在一個閑漢注意到了,他遠遠的打量彭梓祺一陣兒,又與一個朋友低語幾句,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在彭梓祺對面站定,拉過凳子坐了上去,嘿嘿一笑,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低聲哼道:“淤泥源自混沌啟。”

彭梓祺頭也不抬,挾一口菜,低應道:“白蓮一現盛世舉。”

那閑漢神色一緩,又問:“兄弟自何處來?”

“青州。”

“白蓮開處千萬朵,不知生就哪一枝?”

兩人一面說,一面悄悄打著手勢,探問了一番,那人確定了她的身份,神色便和氣起來:“不知兄弟有什麼事,需要北平的兄弟們幫忙的?”

彭梓祺說道:“我要找兩個人,他們應該住在北平的某家客棧裏,可是兄弟一人,實在尋找不得。”

“嗯,他們的名姓是?”

“一個叫楊旭,一個叫西門慶。”

“是敵是友?”

“這個……”

彭大姑娘遲疑了一下:“說是敵?萬一他們一時興起,幫著動手拿人怎麼辦?說是友?自己朋友,居然不知下落,你千里迢迢的追來做什麼?總不能說彭大小姐想男人了吧?”

彭梓祺猶豫了一下,才道:“只要能確定他們的住址就好,其餘的事,小弟自己可以辦。”

那閑漢一笑,說道:“成!我立即報上去,請香主下令,吩咐本壇的兄弟幫你尋人,一俟有了消息要送到何處?”

彭梓祺道:“我就住在對面客棧吧。”說著手掌一翻,遞過一摞寶鈔:“勞動本地的兄弟們了,小弟過意不去,這點錢,拿去喝口茶。”

那閑漢一把按住,嘻皮笑臉的神色不見了:“大家同氣連枝,一門兄弟,理應幫忙的。若是這麼做,那就見外了。”

彭梓祺啟齒一笑:“我知道,這筆錢不是謝禮,我知道兄弟們也不容易,大家都有事情做,要放下自己的事情去幫我尋人,這就耽擱了生計。再者,要尋人、要打聽,總要有所花銷的,小弟若是沒有錢,那就厚顏承情了。既然小弟手頭寬裕,你若謙讓,是不是才算見外了呢?”

那閑漢想了想,展顏笑道:“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彭兄只管等我們的消息,只要這兩個人在北平,我們一定挖得出來,告辭!”

“好走!”

彭梓祺微微一頷,拈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一雙星眸頓時更加地亮了……

※※※※※※※※※※※※※※※※※※※※※※※※

盧龍口內,夏潯和西門慶爬上了一座山嶺。

兩個人都穿了適宜運動的衣服,老羊皮襖、青夾褲,獸皮綁腿,抓地虎的狗皮靴子,手中又持一支棗木杖,肋下佩刀,那是防著野獸的。這樣的大雪天,一旦遇到出來覓食的野獸,那是很難纏的。

上山的時候正下著雪,此刻雪已經停了,四野白茫茫一片,天空彤雲密佈,站在山頂,罡風呼嘯,狂風過處,刮得雪沫子直往人的衣領子裏鑽,雖然二人戴著護耳的狗皮帽子,面上也蒙了棉布手巾,還是被那狂風吹得眯起了眼睛。

站在這裏望出去,白皚皚的山峰綿亙不斷,形成了一條條銀色的山脈,一座座山峰,高低錯落,險緩不同,遠遠望去,當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兀立的無盡山峰之下,樹林全成了白色,人獸絕跡,這一邊,是原大地,山的另一邊,則是莽莽荒原,那是胡人的天下。

“你看,那裏就是盧龍關。”

順著西門慶所指的方向,夏潯眯起眼睛,才現白茫茫的山谷一處地方隱隱露出大明的旗幟,再仔細打量一陣,才隱約看出那已被白雪覆蓋得與其他地方沒有顯著區別的所在是人工修築的一道關隘。

“哈剌莽來部落的人會把貨物從那兒運過來,我們的車子分頭出城,集中在這個地方接收貨物,但是百十車的皮貨一進北平城,根本瞞不過別人的耳目,所以咱們得尋摸一個所在,安置這些車馬,然後每天一二十輛,分批的返回北平。隨後,謝傳忠會協助我們安排水陸兩途把東西運出去,我們坐鎮北平,隨同最後一批貨物一起離開。”

聽完了西門慶的介紹,夏潯點點頭:“那麼大部分車馬得在野外待上三五天,食物好辦,這天氣受得了嗎?”

西門慶道:“沒有問題,那些車把式都是跑長途慣了的,荒山野地裏知道怎麼照顧自己。問題是得找個安全的所在,能藏得下這麼多車馬,比較背風,進出方便,晚上若生火取暖,也不易被人發覺的地方。”

夏潯苦笑道:“這樣的所在可不好找,走,咱們再往那邊轉轉。”

又過了許久,兩個人順著山脊走去,出現在另一處山峰上,剛剛站定,夏潯就兩眼一亮,向前一指道:“你看,那裏怎麼樣?”

西門慶定睛看去,就見前邊是一條寬闊的山谷,葫蘆狀的,谷口狹窄,谷內卻極寬闊平坦,地面平平,估計是一條冰封的河流,三面環山,山坡上長滿了參天古樹,都成了冰雕一般,白皚皚的毫無生氣。

西門慶大喜道:“這個山谷瞧著不錯呀,很合適,走,咱們過去看看,把路線趟出來,別等到交易的時候黑燈瞎火走錯了路。”

兩個人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谷趟去。

這時,在他們身後一處更高的山峰上,出現了一群人。其一個穿著白狐裘衣、白狐裘褲,白狐皮的遮耳帽子,整個人全副武裝,看起來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小兔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峰巒這一側站定,忽然驚咦一聲,指著正在大雪艱難跋涉的夏潯和西門慶道:“姐姐,你看,那兒有兩個人,也是來打獵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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