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雅騷 作者:賊道三癡 (己完結)

 
mk2257 2012-2-26 09:05: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8 918660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16
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四百九十章 過家門而不入
   
    除了小景徽身體欠佳之外,宅子裡別無他事,一歲多的張鴻漸和四個月大的張鳴謙無病無痛健康成長,讓商澹然和穆真真這兩個做母親的少很多心;陸韜和張若曦夫婦還在京中,張若曦說了要等張原從朝鮮回來後再回江南;王微尚未回京……

    張原問了宅子裡的一些情況,就讓武陵和白馬先回李閣老胡同報信,他還要去禮部覆命,抓來的納蘭巴克什和另一名名女真俘虜也要交給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再行審問

    方才武陵說起四個月大的張鳴謙茁壯可愛,一邊的穆敬巖聽得眉開眼笑,口裡沒說什麼,心裡真是高興,這是真真的孩兒啊,真真也做娘了!

    張原道:「穆叔,你和王師傅、洪紀、洪信他們先回宅子吧。」

    穆敬巖、洪紀、洪信不屬使團編製,所以不必到禮部覆命,明天去兵部報個到即可,王宗岳則是杜松私人聘請來護送張原的,連兵部也不必去。

    穆敬巖道:「還是跟隨張大人辦完了事再回去吧。」

    將至長安街,圍觀民眾漸多,使團的十六人儀仗鹵簿抖擻旌旗招展,豹尾槍高舉,儀刀在七月陽光下閃閃發亮,導引鼓和雲鑼有節奏地擊打著

    張原耳朵尖,聽到路邊有民眾互相詢問道:「錦衣衛怎麼少了人,三月出使時我曾見來,有好幾排呢,這回來少了一多半是何緣故?」

    「有幾個還紮著繃帶,受傷不輕,誰敢捋錦衣衛老爺的虎鬚?」

    「據說是張狀元在朝鮮國慫恿國王的侄子犯上作亂。把國王給殺了。國王的侄子做了國王。」

    「張狀元怎麼會慫恿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應該阻止這等不仁不義之事才對。」

    「這誰知道,也許張狀元得了那朝鮮王侄子的好處」

    ……

    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的錦衣衛聽到了,就高聲怒斥。

    張原對甄紫丹道:「小民無知,道聽途說,妄加猜測,無須切責。但別有用心者故意製造的謠言則要我等在朝鮮挫敗建奴歸國途中浴血殺敵,這些功績絕不容歪曲抹殺,甄千戶見到駱指揮使要詳實稟報,手下錦衣衛也要盡力宣揚光海君的不忠和建奴的野心,要讓京城百姓知道我們做了什麼、遭遇了什麼。」

    張原對自己的處境很清楚,他既要設法阻遏奴爾哈赤即將到來的攻勢,更要提防朝中政敵的明槍暗箭,後者也許還更棘手

    甄紫丹的箭傷已好了大半,騎馬無礙。聽了張原的叮囑重道:「大人放心。卑職明白。」

    隨行出使的六十名錦衣衛校尉死了十二個,身為副千戶的甄紫丹壓力很大,現在他與張原是榮辱與共,若朝鮮綾陽君撥亂反正得不到大明朝廷的承認、若抗擊建奴馬賊被認作是惹是生非,作為冊封正使的張原固然要承擔主要罪責,他甄紫丹也難辭其咎,辛辛苦苦往返八千里並且抗擊建賊竟然要被問罪,這種事看似荒謬但並非不可能,從遼東巡撫李維翰的態度就可窺見端倪,朝中黨爭激烈,張原是親東林的,又與方閣老、姚給事等人有仇隙,如今東林高官大僚盡數被黜出京,張原在朝中頗為孤立,其政敵定會借此番出使之事污蔑張原

    雖然如此,但甄紫丹並未覺得是被張原連累,張原自有其人格魅力,相處數月,張原的清廉、睿智、不驕不吝,都是讓甄紫丹由衷敬佩的,魯太監送給張原的一千兩銀子還有在朝鮮收到的貴重禮物張原全部拿出來作為那些傷亡錦衣衛的撫恤銀,單這點就讓甄紫丹佩服,而且鳳凰山建賊襲擊之事,甄紫丹對李巡撫的那種態度極其反感,所以當然是堅定站在張原這一邊的。

    阮大鋮也聽到了民眾的流言,不禁愈發憂慮,東林一去,翰社勢孤,方從哲和三黨要打壓張原和翰社再無顧忌,阮大鋮原以為張原在丁巳京察最關鍵的時期主動要求出使朝鮮是為了避禍,按理說張原此行應該謹小慎微不讓方閣老和姚宗文等人抓到把柄才是,但張原卻沒有這麼做,有些事分明是張原主動挑起的,這讓阮大鋮頗為困惑,張原對丁巳京察的結果似乎早有預料,卻為何還這般行事高揚?

    阮大鋮催馬與張原並行,側頭看著張原,張原向他微笑道:「八千里路雲和月啊,我們終於回來了。」

    阮大鋮笑道:「岳武穆不是我能做的。」

    阮大鋮這麼一說,張原記起歷史上阮大鋮積極剃髮降清的後事了,搖了搖頭,淡淡道:「豈能人人為岳武穆,不要是非顛倒為虎作倀就行。」

    到了東長安街路口,武陵和白馬便繞道大明門回宅子去報信,甄紫丹領著四十餘名錦衣衛校尉回錦衣衛衙門覆命,張原一行入東公生門來到禮部衙門,禮部右侍郎何宗彥在儀門外迎接張原和朝鮮奏請使禹煙諸人,張原交還冊封敕書,附上一道未能完成冊封使命的相關說明奏疏,還有一份清單,就是,也交與何宗彥,

    禹煙向何宗彥詳細稟報了朝鮮撥亂反正的經過,何宗彥沒有表態,即命設宴款待眾人,張原告辭道:「何侍郎,下官思家心切去,這酒就不喝了,請何侍郎見諒。」

    阮大鋮也起身告辭,何宗彥未多挽留。

    張原和阮大鋮出了禮部大門,卻見張岱、文震孟、錢士升三人候在禮部衙門外的照壁下,張岱大笑著迎上來:「介子、集之兄,出使辛苦。」

    文震孟和錢士升也過來向張原、阮大鋮拱手問安,使團方才經由玉河北橋上過時,已經驚動了翰林院中人,張岱和文震孟、錢士升三人就趕來禮部相見

    張岱仔細端詳張原,說道:「介子,你真是黑瘦了不少啊。」又看看阮大鋮之兄也不是玉面郎君了。」

    阮大鋮道:「黑瘦算得什麼,若非介子機們差就喪命遼東了。」

    張岱驚問何故,朝鮮政變之事他們已經聽聞,但使團在鳳凰山遇襲之事卻還不知道,這時聽張原和阮大鋮說起當日交戰之事,不禁咋舌,他們一向讀孔孟之書、以琴棋書畫自娛,臨敵決生死之事只在書本上看看,沒想到張原、阮大鋮遇上了,覺得是不可思議之事。

    「少爺少爺」

    「公子公子」

    武陵、來福、汪大錘和阮大鋮的僕從趕來了,張原便向文震孟幾人拱手道:幾位喝酒一聚,對了,我翰社同仁還經常聚會講學否?」

    文震孟道:「不敢廢,每月兩次在大隆福寺聚會切磋,風雨無阻。」

    張原道:「甚好,那請文兄代為聯絡晚我在棋盤街永昌酒樓宴請翰社同仁。」

    錢士升道:「當然是我等為你們兩位接風洗塵。」

    張岱跟著張原去李閣老胡同,又命能柱回泡子河畔把素芝母子和李蔻兒也接到李閣老胡同這邊來,要好好團聚一番。

    張原問:「不把劉氏嫂子一併請來?」

    張岱道:「她出一趟門不易,要頭一天約好才行,鄭重其事的」說著搖了搖頭,又道:「過兩日我再陪她過來吧,她那種人無趣得很。」

    兄弟二人並肩步行,王宗岳、穆敬巖等人跟在身後,說起張原離京後發生的一些事,除了大批東林官員被黜外,張岱道:「祁虎子跟著商御史一家南下了,虎子捨不得景蘭小姐呢,景徽小姐不知病好了沒有?」

    張岱這個翰林院庶吉士每日讀書習字,和未出仕時的逍遙日子差不多,黨爭也暫時未波及不到他,所以體會不到張原那種緊迫為張原平安歸來感到高興,要到張原宅裡飲酒慶賀。

    見到樂觀開朗的宗子大兄,張原也把心事暫且擱下,這些日子憂國憂民也夠悶的了。

    此時大約是申時末墜,七月中旬的天氣依然很熱,張原與大兄張岱搖著折扇剛走到大明門外,老僕符成駕著馬車來接了,符成喜笑顏開道:「少爺姨娘和兩位小公子都在等著少爺呢。」

    張原急著回家看妻兒,不願在路上遇到熟人寒暄耽擱,便與大兄乘上馬車駛過板橋胡同,再橫穿西長安街,行至石廠街,就見李閣老胡同口有人張望,正是小廝白馬,白馬叫道:「姑爺回來了,姑爺回來了。」飛一般跑回去了。

    張原在胡同口下車,看到自家那所小四合院的金柱大門前有僕婦向這邊張望,迭聲說著「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正這時,忽有一人從後面氣喘吁吁趕上:「介子,介子」

    張原回頭看時,卻是老師楊漣,趕忙施禮道:「楊老師一向安好,學生剛回京。」

    楊漣摸出汗巾拭了拭額頭,對張原道:「介子,立即隨我去見吳閣老。」

    張岱笑道:「楊老師,讓我弟先回家看看妻兒再去拜會吳閣老不遲吧。」

    楊漣是個急說道:「禹聖治水九年,三過家門而不入。」挽著張原的手就走。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17
第四百九十一章 險局

  吳閣老的寓所在太僕寺街,就在李閣老胡同的北側,走過去不過半裡多路,張原無奈,跟著老師楊漣疾步而行,心裡很想說:「楊老師,天不會一下子就塌下來,不用這麼急,慢慢來」
  卻聽楊漣道:「朝中現在是奸人當道,善類為空,你剛回京,還不知形勢何等險惡吧。」
  張原道:「已有耳聞。」
  楊漣嘆道:「介子,朝廷黨爭你是避不開的,你想左右逢源哪裡可能,如今東林君子已盡數被黜,奸黨要對付的就是你和翰社。」
  張原含笑道:「學生出使朝鮮絕非避禍,而且翰社學子如何比得東林諸賢,翰社除了少數幾個入仕之外,大多數還在苦研八股應付科舉,三黨要對付我們翰社,簡直是掄大錘砸螻蟻。」
  楊漣大步流星,側頭道:「方首輔可不這麼認為,其子方鴻漸是因為你而被迫辭去尚寶司丞之職,這讓方首輔臉面很不好看,再有姚宗文輩挑唆,而且方首輔也不是很有雅量之人,前幾日收到遼東巡撫的奏疏,據說方首輔是喜形於色」

  張原眉頭微皺,說道:「李巡撫的奏疏就送到了嗎,若整治遼東邊備有這般神速就好了。」
  楊漣道:「吳閣老看了奏疏,甚是憂慮,所以我急著要你去拜會吳閣老,商議對策,不能讓奸黨把我等一掃而光,丁巳就京察如此結果,吳閣老心灰意懶,又欲辭回鄉。他孤立地援啊。唉。介子你怎麼落下這麼個把柄讓他們抓啊,這鼓動藩邦屬國行悖逆之事的罪名著實不小。」
  張原道:「待見了吳閣老,容學生細稟。」
  來福、汪大錘和舍巴、馬闊齊跟著張原,隨行的還有一個楊漣的僕人,走到太僕寺街東頭時,一頂涼轎襯著夕照冉冉而來,轎中人向楊漣拱手道:「楊給事又去見吳閣老嗎?」一面示意轎子停下。
  來人逆光,張原眯起眼睛一時沒看清是誰。聽到這人說話才知是姚宗文,不禁笑了笑,拱手道:「姚大人別來無恙。」社交禮節不可廢,這與推到河裡是另一碼事。
  姚宗文是故意不理睬張原,也不認為張原會向他招呼,這時見張原向他行禮問候,便扭過頭,洋洋不睬,意示羞辱,冷眼斜瞅著張原。張原卻並無羞惱之色。

  楊漣哂道:「姚大人見過韓御史了,又欲彈劾誰?」
  姚宗文義正辭嚴道:「我輩言官。對朝政得失、百官賢佞,自當諫諍稽查,不然將為天下害。」
  張原當即譏諷道:「以姚大人的品行敢說這樣的話,是喝多了玉河污水,失心瘋滿口胡言吧,真以為天下人好欺?」
  姚宗文方才見張原向他行禮問候,以為張原知道京察結果後對他心存忌憚,萬沒料到張原會當面提去年推他入河的事,頓時血沖腦門,氣得直哆嗦,再也無法裝著沒看到張原了,指著張原道:「你,你,你放肆!」
  張原慢條斯理道:「姚大人在這次京察中躥上跳下、污衊忠良不遺餘力,自己可曾借此陞官?損人不利己,這就是姚大人說的諫諍稽查?」
  姚宗文在這次京察本來有望升為左僉都御史,但都察院堂官右都御史張問達對姚宗文觀感甚劣,堅決不允,最後是齊黨的禮科都給事中周永春升任左僉都御史,姚宗文甚感喪氣,愈發仇恨張原,張問達之所以對他印象不佳正是因為去年他玉河落水之事,當時他說是張原推他入水的,張問達不信,認為他是污衊,京中的士庶百姓也大都認為是他姚宗文攀誣張原,這真是千古奇冤哪!…!
  李閣老胡同和太仆街這一帶都是官員宅第,當街爭執有損體面,楊漣一扯張原袖子:「介子,走吧,閒話無益。」向氣得渾身發抖的姚宗文略略一揖,從轎邊大步走過。
  到了吳道南的小四合院門前,楊漣回頭看姚宗文的涼轎還停在街口,不禁笑道:「介子,你可把姚給事中氣得不輕。」又搖頭道:「你還真是少年意氣,何必逞這口舌之快,簡直是當街對罵了,有失官紳體統。」
  張原微笑道:「既然冤隙難解,乾脆激怒他,盛怒之下,言行必有失。」
  木門「吱呀」一聲,吳道南的一個老僕出來了,將楊漣和張原迎進去,來福幾個僕從就在門前等著。
  那邊街頭的姚宗文咬牙切齒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吩咐轎伕道:「去大時雍坊方閣老府第。」
  ……
  吳道南骨瘦如柴,精神尚可,見到張原,頗為高興,寒暄數語後便道:「介子,你且把朝鮮之行始末詳細對我說說。」
  張原當即將納蘭巴克什密會光海君、綾陽君撥亂反正、鳳凰山遇襲之事一一說了,吳道南聽罷緩緩點頭:「介子行事甚正,考慮得也周全,既有朝鮮仁穆大妃的奏疏,又抓獲了奴酋使者,證據確鑿,姚宗文諸人想要在此事上彈劾你絕非易事。」

  楊漣道:「遼東李巡撫的奏疏對張原不利,姚宗文輩會借此大興波瀾。」
  吳道南從案頭撿出一份抄錄的李維翰奏疏遞給張原道:「你看看,這就是李巡撫的奏疏,已於昨日送呈司禮監。」
  張原接過奏疏,只見上面道: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旨巡撫遼東臣李維翰謹奏:看得廢立之事,二百年來所未有者,一朝傳聞,豈不駭異!朝鮮王李琿襲爵外藩已十年,綾陽君倧即系親派,則該國之臣也。君臣既有定分,冠履豈容倒置。即琿果不道,亦宜聽大妃具奏,待中國更置。奚至以臣篡君,以侄廢伯,李倧之心不但無琿,且無中國。所當聲罪致討。以振王綱」
  看到這裡。張原再好涵養也有些憤怒,說道:「李巡撫竟說要興兵征討朝鮮,真是滑稽,去年奴爾哈赤立國稱汗、殺害漢民,李巡撫都沒有這麼義憤填膺,朝鮮只是換了一個國王,不,李倧暫時是權署國事。還在奏請大明冊封,李巡撫就說要聲罪致討,這豈不是欺軟怕硬?」
  吳道南道:「李巡撫也不是真的要征討朝鮮,他是要把事態說得嚴重,目的是彈劾你。」

  楊漣問:「介子,你與李巡撫往日並無仇隙吧,為何去了一趟遼東,就讓李巡撫對你如此不滿?」
  張原極快地把李維翰的奏疏看完,說道:「奴爾哈赤的義子扈爾汗扮作馬賊潛入遼東邊牆,在鳳凰山襲擊使團。被連山關火槍手和隨行錦衣衛擊退,扈爾汗斃命。李巡撫不自責邊備不嚴,反而怪我多事,認為是我在朝鮮抓了納蘭巴克什才導致扈爾汗來襲,如今扈爾汗又死了,李巡撫畏懼奴酋大舉犯邊難以抵禦,就想把罪責推到我頭上扈爾汗扮作馬賊是來搶劫的,並不知納蘭巴克什在我手裡,建賊在靉陽衛就搶劫了一支山東商隊,都有明證,而且即便扈爾汗是針對我而來,難道我就該束手就縛來平息奴酋的怒氣,這樣就能保遼東的平安了?奴酋稱汗,早已不臣於我大明,去年以來建州天災嚴重,小股建賊頻頻入境劫掠遼東百姓,李巡撫無法禦敵不能保護百姓安全,卻攻擊我來卸責,真是無恥!」…!
  吳道南嘆道:「這些官員只為自己身家計,全不顧國朝安危。」

  張原又道:「李巡撫奏疏中言『即琿果不道,亦宜聽大妃具奏,待中國更置』這更是可笑,仁穆大妃被光海君幽禁在冷宮,與自己的女兒都不能相見,如何向大明具奏?李巡撫這是推卸責任還倒打一耙,光海君屠兄殺弟、拘禁母妃、私交奴酋、陰懷二心,李巡撫為何不向朝廷奏聞、不警告光海君?」
  楊漣道:「李維翰昏憒無能,這等無理攻擊本不足慮,但適逢奸黨正到處收集介子和翰社的所謂污點,姚宗文諸人定會揪住介子不放。」
  張原對吳道南道:「學生此次出使,有詳盡的日記,明日送給老師一覽,老師也切莫灰心,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三黨把持朝政的日子不會長久了。」
  楊漣也道:「是啊,內閣若無吳閣老,奸黨再無顧忌,群小當道,社稷危矣。」
  暮色降臨時,楊漣與張原告辭出吳道南寓所,楊漣這時平靜了許多,說道:「前日得到李維翰彈劾你,我是心急如焚,今日見到你之後,卻不覺得焦急了,你似乎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已有應對之策?」

  張原道:「朝中言官大抵為三黨把持,他們掌握著諫議通奏之權,我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目下要做的就是讓清議不至於泯滅,我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楊漣脖頸一梗,凜然道:「有楊漣在六科廊一日,就要與奸黨抗爭到底。」
  善柔不敗,過剛易折,張原道:「楊老師不必與他們針鋒相對,須知京官中非三黨者甚眾,要爭取這些官員的支持。」
  丁巳京察後,三黨盡黜東林,但京官數百,真正屬於三黨的也不過數十人而已,大多數京官既非東林,也非三黨,當然,這些官員並未擔任要職
  楊鏈道:「那些官員多為牆頭草,如今奸黨把持要冿,那些官員如何肯為我等仗義執言。」
  楊老師太剛直,不善於團結人啊,張原岔開話題問:「楊老師猜想那姚宗文現在何處?」
  楊漣笑了起來,說道:「想必是去大時雍坊方閣老府第控訴你了。」
  ……
  姚宗文來到方從哲府上時,禮部郎中邵輔忠正向方從哲稟報張原出使和朝鮮奏請使之事,姚宗文不好說自己當街遭張原羞辱,只是道:「方閣老,下官方才見到戶科給事中楊漣與張原去吳閣臣寓所,也不知密謀些什麼?」

  方從哲撚鬚微笑,語帶譏諷道:「張原連家都還沒回就先去見吳會甫了,真是為國操勞啊邵郎中,你且把朝鮮奏請使的奏疏唸完。」
  邵輔忠展開他抄錄的朝鮮使臣的奏疏,繼續念道:「光海既立,聽信讒賊,自生猜怨,仇視母后,幽閉別宮,僇辱備至,而戕兄殺弟,屠滅諸侄,殄絕彝倫,無復人理。內作色荒,嗜欲無節;外營宮室,十年未已。更且陰懷二心,輸款奴酋,背恩忘德,罔畏天命;又斥逐耆老,暱狎群小,繁刑重歛,下民嗷嗷,神人咸怒,宗社將墜。時有李貴、李適諸人,以昭敬王舊臣,不勝邦國危亡之憂,奮發忠憤,誓靖內難。乃於萬曆丁巳五月,糾合義旅,大集廷臣,奔告仁穆王大妃於別宮,宣教廢琿,迎立昭敬王孫綾陽君倧,以王大妃命,權署國事。遣使請命於天朝,伏請皇帝洞察本國事情,恩降封典使綾陽君宗得奉國祀……」…!
  邵輔忠念畢,方從哲點點頭,對姚宗文道:「朝鮮國仁穆王大妃和奏請使的奏疏中未提及張原參與顛覆反正,張原是超然置身事外啊,姚給事對此事怎麼看?」

  姚宗文道:「這自然是出於張原的授意,正見其心虛處,不然,綾陽君犯上作亂之時,張原正在漢城,豈有置身事外之理!」
  方從哲道:「理雖如此,但朝鮮王大妃與奏請使寫得明明白白,這是朝鮮靖內難,張原只是沒有完成冊封的使命而已,而且他還帶回了奴爾哈赤手下號稱建州之寶的納蘭巴克什,還在連山關外指揮若定,擊斃建州五大臣之一的扈爾汗,出使還能立下軍功,罕見罕聞哪。」
  邵輔忠不吭聲,姚宗文則是連連冷笑,他聽出方從哲言語裡的揶揄之意,說道:「張原到哪裡都不肯安分守己,童生時就敢鼓動華亭士子圍攻董翰林,致董翰林家破人亡,中狀元後更是目中無人,其所作所為方閣老也都看在眼裡」
  方從哲輕輕「哼」了一聲,姚宗文心知方從哲不想提其子方鴻漸之事,便道:「張原出使朝鮮,竟敢推波助瀾行犯上謀逆之事,這種無父無君的行徑若不嚴懲,若何教化天下士子。」
  方從哲未予置評,卻對邵輔忠道:「冊封綾陽君之事宜緩,查問清楚再定不遲,你轉告何侍郎,就說這是我的建議。」

  邵輔忠道:「是。」
  方從哲又對姚宗文道:「讓人向那些出使朝鮮的隨從小吏多瞭解一下實情,不要貿然彈劾他人。」
  方從哲既如此說那就是決心要對付張原了,姚宗文暗喜,這時忽然想到一個人阮大鋮,此人雖是翰社中人,但路上相逢對他甚是恭敬,似有阿諛之意,阮大鋮是此次出使朝鮮的副使,定然知悉張原的隱秘,若能把阮大鋮拉攏過來,那絕對能給張原致命一刀。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18
第四百九十二章 秋夜
               
    從吳閣老寓所出來時暮色已經緩緩籠罩下來,灰廠街靠東邊那一側高高的皇城紅牆裡還有稀疏的蟬鳴,所謂紫禁城裡沒有高大的樹木是指宮城內,而西苑這一帶則是花木繁盛,晚風拂過,張原能嗅出西苑太液池的水氣還有秋菊、秋海棠的花氣。

    北京的初秋似乎比盛夏還炎熱幾分,這也許是張原剛從北地回來的緣故,覺得格外的悶熱;也許是京中的局勢讓張原感到了壓力,奴爾哈赤宣佈「七大恨」興兵侵略遼東的日子很快要到來,而大明官員卻陷在黨爭中無法自拔,對內憂外患缺乏認知——

    舉世皆醉我獨醒的感覺並不好啊,張原仰天舒了口悶氣,不管怎麼樣,朝鮮之行是大有收穫的,而現在,他只想盡快見到妻兒,但老師楊漣卻沒有回會同館住所的意思——

    楊漣覺得還有很多事情要與張原商議,也不待張原邀請,逕自跟著張原從灰廠街踅進李閣老胡同,張原無奈,他很想關起門來與妻兒享天倫之樂,但楊漣是他鄉試的房師,總不好把老師拒之門外。

    來福先跑回家報信,原本候在前廳的商澹然、商景徽、穆真真、素芝、李蔻兒等女眷就都進內院去,張岱搖著頭笑道:「這位楊老師真是不近人情,在家門前把介子拖走,現在竟還又跟來了,又必要如此憂國憂民嗎,也不想想介子有四個月未見到嬌妻稚子了,方才左鄰的詹事府庶子孫稚繩來拜訪介子都被我擋了駕——」

    說話間,張原陪著楊漣進來了,張原向張岱道:「大兄代我陪一下楊師,我進去見見妻兒就出來。」說著向楊漣告罪。

    楊漣呵呵笑道:「是我打擾了。」雖這麼說卻沒有告辭的意思。

    張原腳步帶風從內院儀門進去,突然感覺腿邊一絆。急忙收腳,聽得「啊」的一聲,暮色中瞥見一個比他膝蓋高不了多少的小童往後跌去,急忙探身伸手去撈——

    張原跟王宗岳練過一段時日,身手敏捷,在小童後腦勺著地的剎那拽住其前襟,隨即將小童抱起,小童「哇哇」大哭,張原嗚之道:「鴻漸。別怕別怕,是爹爹啊,爹爹回來了。」

    這兩尺多高的小童除了一歲多大的張鴻漸又會是誰,張原一回家差點就把兒子撞倒。

    「鴻漸——小姑父——」

    「小少爺,小少爺——」

    十一歲的商景徽急步奔來。小鴻漸的奶娘周媽也是慌慌張張跑過來。

    張原懷裡的小鴻漸「哇哇」哭了幾聲就止住了哭聲,睜著烏黑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張原,張原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蛋,笑道:「仔細看看,還認得爹爹否?」側頭看著商景徽暮色下朦朦的小臉,問:「小徽,身子好些了?」

    商景徽消瘦了不少。但眼神依舊活泛清亮,這時上前拉著小鴻漸的手,抬睛看著張原,微笑道:「這兩日好多了。小姑父出使朝鮮辛苦。」一邊萬福施禮。

    商澹然、素芝、李蔻兒、穆真真都擁到大天井來,有婢女將兩隻大紅燈籠高高掛在西廂房屋簷下,已是掌燈時分。

    小鴻漸看到商澹然過來,伸手索抱:「阿娘。抱。」一邊還歪著小腦袋看著張原。

    張原笑著把小鴻漸遞給妻子商澹然,說道:「我風塵僕僕。一身臭汗,鴻漸嫌棄我。」

    商澹然抱過小鴻漸說道:「鴻漸,這是爹爹,叫爹爹,你不是一直盼爹爹回來嗎。」和兒子說話時,商澹然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夫君張原,燈光不甚明亮,但還是能看出張原黑瘦了不少,眼裡不禁泛起霧氣。

    小鴻漸在母親的誘導下,終於開口叫「爹爹」,連叫了好幾聲,越叫越大聲。

    張原大笑,心花怒放。

    小鴻漸叫個不停,商澹然忙道:「好了,好了,別喊了。」轉頭尋到穆真真,點頭道:「真真過來,讓張郎看看謙兒。」

    擁在張原身前的人多,穆真真就抱著孩兒站在後面注視著張原,今天爹爹和少爺張原一起回來了,穆真真的喜不自勝,方才爹爹抱小鳴謙時小鳴謙笑出聲來了,還伸手揪爹爹的黃鬍子——

    穆真真上前,張原已經走過來,含笑打量著穆真真,穆真真依然有些羞澀,忙道:「少爺,鳴謙他又睡了。」穆真真叫「少爺」叫慣了,改不了口,張原也沒刻意去糾正,稱呼只是一種形式而已,好比後世大陸已婚婦女不再隨夫姓,但女子的社會地位並沒有比保持傳統的港澳台高。

    張原看著枕著穆真真肩頭睡著的小嬰兒,虎頭虎腦的很可愛,一邊嘴角還耷拉著一縷口水,說道:「謙兒都過了百日了。」伸手為小鳴謙抹去嘴角邊的口水。

    穆真真含笑道:「他就是口水多,我們叫他口水大王。」

    張原開懷地笑。

    張岱的侍妾素芝和李蔻兒都在內院,這時一起向張原行禮,素芝身邊的一個婢女抱著張岱的兒子張鑣,張原抱過侄子逗了逗,半歲的張鑣比張鳴謙大兩個月,但個頭比張鳴謙還小一些,紹興俗語謂「娘大大一間」,就是說母親個子大生的孩子就都大,穆真真的身量比嬌小的素芝可高了一大截。

    張原與妻兒略略說了幾句話,便到前廳陪老師楊漣和大兄張岱,又請王宗岳、穆敬岩和洪紀、洪信列席,王宗岳四人連稱不敢,告罪坐了。

    張原聽大兄張岱說方才孫承宗曾來拜訪,便親自去把孫承宗一起請來喝酒,孫承宗與他比鄰而居,又都是東宮日講官,平日關係頗好。

    孫承宗是朝中少數親東林的官員,這次能平安度過三黨把持的京察,與吏部文選司郎中王大智不欲擴大黨爭規模大有關係,而王大智之所以如此,顯然受到了與張原那次密談的影響,京官中對此早有傳言。孫承宗心知肚明。

    酒席間自然是張原講述此次朝鮮之行的波折風險,並取出《丁巳朝鮮紀行》的日記冊子給孫承宗、楊漣閱覽——

    孫承宗二十年前曾在邊城大同考察數載,通曉邊備虜情,看到張原日記中有大量遼東軍情記載,更且識見不凡,不禁大為讚歎;楊漣固然是忠義正直之士,但對軍務邊備不甚熟悉,楊漣認為當務之急不是邊備而是黨爭,若是奸黨盈朝那邊備再強大也無用。所以不能讓奸黨把正人君子一網打盡,尤其是張原這種對東宮和天下士子有影響力的人物,決不能被貶出京,不然的話,即使以後東宮即位。但那時朝中左右都是奸黨,新君想啟用君子之黨也極困難——

    楊漣的想法當然是有道理的,孫承宗也表示認可,孫承宗就張原日記中提到的兵部拖欠遼東軍餉之事說道:「拖欠軍餉固然動搖軍心,但遼東與延綏、大同同樣的弊病是『兵多不練,餉多不核』,再多的軍餉撥下去也填不滿邊關文臣武將的貪婪慾壑。」

    楊漣點頭道:「孫大人說得極是。天時地利人和,人和最為關鍵,沒有忠臣良將保家衛國,即便控弦百萬、糧草如山也只足以資敵。遼東巡撫和都指揮使皆庸碌之輩,那李巡撫彈劾介子的奏疏就極其荒謬,但朝中有人就要借此大興風浪,我以為大明之憂不在天災而在**。」

    張岱道:「想借這種事誣衊介子那是黔驢技窮了。又有何懼。」

    四個人一邊飲酒一邊縱論朝政,宵禁鼓響時。張岱與楊漣起身告辭,內院的素芝母子還有李蔻兒也已用了飯,與張岱乘車回泡子河畔,楊漣回會同館。

    孫承宗就住在張原隔壁,在楊漣、張岱走後他還坐了一會,對張原的這冊《丁巳朝鮮紀行》日記愛不釋手,要求帶回寓所細讀,張原道:「為表清白,破除謠言,這冊日記我會盡快刊刻印行,讓京中士庶都知道我張原去朝鮮做了些什麼,是不是禍國殃民?——我要連夜把這冊日記抄錄一份,明日就交由書社製版,過幾日再給孫大人閱覽吧。」晚明的好處是文網極疏,沒有太多禁忌,即便像李贄激進的思想言論也是禁而不絕。

    孫承宗對張原刊書引導輿論的作法很讚賞,卻問:「府上何人代為抄錄?」

    張原道:「只我和內人抄錄。」

    孫承宗翻動手中的日記冊子,說道:「你這冊《丁巳朝鮮紀行》日記將近四萬餘字,抄錄繁難,不如一分為二,分一半我帶回去抄錄,我有兩個粗通文墨的家人可代勞,明日一早原書奉還。」

    張原喜道:「那就多謝了。」當即將書冊一拆為二,孫承宗要了前半冊帶回寓所抄錄。

    張原安排了王宗岳、穆敬岩、洪紀、洪信四人住宿,回到內院已經是戌末時分,鴻漸和鳴謙兩個小孩兒已經在各自的紗帳竹簟睡下,商澹然、穆真真都還在等著張原。

    張原去後院洗浴時,穆真真跟過來服侍,張原笑道:「不用侍候,出使百餘日,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了。」見穆真真有些不快活,又道:「別多心,的確是習慣了,穆叔在外面不都是一樣嗎,你如今就照顧好謙兒就是。」

    穆真真一直是自己照顧兒子,未僱用奶娘,商澹然讓丫頭玉梅幫著穆真真一起照料小鳴謙,不過玉梅很少有插得上手的時候。

    穆真真道:「爹爹是苦慣了的,少爺嬌生慣養呢。」

    張原笑道:「我也很能吃苦耐勞——好了,你既愛為我擦身子那就來。」

    穆真真聽張原這麼說又難為情了,閒話間,張原已經洗浴畢,回到四合院,天氣依然悶熱,天井上方的天空暗云堆積,無星無月,也沒有一絲風,穆真真見張原手中摺扇不停,便道:「今天是格外悶熱,夜裡或許會有大雨。」

    張原立在天井邊透透氣,這是個長三丈六、寬兩丈八的大天井,坐北朝南的正房階前栽種著一些草本花卉,東西廂房台階下有兩個大荷花缸,張原瞧著眼熟,問:「這兩隻缸是從東四牌樓商內兄處搬來的嗎?」

    穆真真還沒答話,正房靠左第一間傳出商景徽清脆的聲音:「小姑父,缸子是從那邊搬來的。」

    左邊第一間是張原的書房,張原走進書房就見商澹然和商景徽並排坐在書案邊抄錄那半冊《丁巳朝鮮紀行》,兩個婢女在她們身後給她們扇涼。

    張原笑道:「啊,澹然雇了一個小書手嗎。」

    商景徽「格格」的笑,說道:「我字寫得不好,小姑父莫笑話我。」

    張原立在商景徽身後看她抄寫,商景徽坐姿端正,整齊的額發紋絲不動,手裡的小管羊毫流瀉出一個個端麗的小楷,不禁讚道:「小徽的字大有長進。」

    商景徽身子扭了扭,歪過頭看了張原一眼,眸子真亮,微微噘嘴道:「小姑父不要站在我身後,不然我會抄錯。」

    張原笑著走開幾步,問商澹然:「小徽前些時候得的什麼病?」

    商澹然道:「肺熱,咳嗽,這兩日才好一些。」

    張原眉頭輕皺,說道:「改日我尋個名醫再給小徽診治一下。」

    商景徽筆不停書,頭也不抬道:「我病已經好了。」

    商澹然道:「小徽這頁抄完了就去歇息。」

    張原道:「嗯,不要累著,秋天氣燥,咳嗽容易再犯。」

    商景徽答應著,抄完了一頁就回她的臥室了,商周祚夫婦離京時留下了一個紹興老媽子和一個婢女侍候小景徽。

    張原坐在商景微方才坐的位子繼續抄寫,穆真真只會寫大字,幫不上忙,張原對商澹然道:「抄一個時辰便歇息,我們比比誰抄得多。」

    商澹然嫣然笑道:「我哪有你寫得快,你根本不用看原稿,你是默寫。」又道:「修微還沒回來,不然你可以歇著。」

    張原問:「王微去南京怎麼還沒回來?」

    商澹然瞥了張原一眼,笑問:「想她了?」沒讓張原回答,就說道:「修微代我們回山陰看望二老了,六月十九不是你二十壽誕嗎,二老要在家裡祭祖慶賀呢,上月底修微有信來,說了這事。」

    張原用筆桿敲了一下自己腦袋:「我都忘了自己二十歲生日了——看看日記,六月十九那天我在哪裡?」

    商澹然道:「方才小徽翻看了,六月十九你還在廣寧城。」

    突然屋外電光一閃,通室皆明,隨即雷聲響起,夜風鼓蕩,這悶熱的秋夜大雨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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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三章 無情未必真豪傑

  電閃雷鳴中商澹然霍然起身,說道:「我去看看孩兒。」。
  張原擱下筆,跟著妻子出了書房,這坐北朝南的正房四間,書房靠最左邊,然後是飯廳,飯廳過去就是周媽和小鴻漸的房間,再就是張原、商澹然夫婦的臥室,張原進到小鴻漸房間時,周媽正在關窗,商澹然撩著紗帳看小鴻漸,張原湊過去看,油燈燈芯剔得短,光線昏朦,小鴻漸叉手叉腳齁齁酣睡,商澹然輕笑道:「鴻漸睡得真香。」問周媽:「何時把的尿?」
  周媽道:「半個時辰前。」
  商澹然在兒子額頭上摸了摸,有些汗濕,這雨沒落下來,房中悶熱難消,便對張原道:「你去看看謙兒,我給鴻漸扇扇涼,等雨落下來後再回書房抄寫。」
  穆真真住西廂房,正與婢女玉梅坐在小鳴謙的眠籃邊輕聲說話,一盞白瓷燈擱得遠遠的,見張原進來,穆真真和玉梅趕緊起身施禮,雨就在這時傾盆而下,嘩嘩的雨聲充溢室內。
  張原問:「鳴謙打雷怕不怕?」到搖籃邊看時,這小嬰兒睜著烏溜溜大眼睛左看右看,訝然笑道:「謙兒醒著啊。」

  穆真真把白瓷燈移近一些好讓張原看兒子,說道:「打雷前就醒了,聽到雷聲也不害怕。」
  張原看著安安靜靜的小鳴謙,問:「也不哭鬧索抱嗎?」
  穆真真道:「鳴謙極少哭鬧,睡醒了也只自己劃手劃腳笑嘻嘻玩,並不哭鬧,乖得很。」
  張原在搖籃邊的小杌坐下,伸手輕捏小鳴謙嬰兒肥的臉頰,笑道:「傻兒子,要哭鬧的呀,不哭不鬧不然沒人抱你玩,待在搖籃裡多悶氣,太過乖巧自己吃虧。」說著把小鳴謙從搖籃裡抱起。
  玉梅聽得嘻嘻直笑。
  穆真真笑道:「鳴謙是像我小時候呢,爹爹說我嬰兒時極乖,爹娘忙忙碌碌走進走出,我只在眠籃裡睜眼看著,並不哭鬧,後來聽爹爹說我若哭鬧他也會抽空抱我一會,但既然不哭那就不抱了,他也忙著呢——鳴謙呢不哭不鬧也有人抱他玩,我可比不了。」說話時手輕撫兒子的頭髮,又道:「鳴謙的頭髮不像我,這很好。」
  穆真真的頭髮微黃微卷,小鳴謙頭髮雖然也有點黃,但順直,小孩子的頭髮本來就有點黃,小鴻漸也黃,黃髮小兒、黃毛丫頭嘛,穆真真之所以不願意兒子太像她,是覺得她的黃髮和白膚是墮民的標誌,她可不想兒子打著墮民的烙印。

  張原豈不知穆真真的心思,說道:「像你也很好,我喜歡。」
  穆真真羞喜不勝,低下頭去。
  玉梅託故退出房間好讓張原和穆真真說些體己話,張原逗兒子,伸右手食指讓小鳴謙握著,然後回拉試兒子的握力,這四個月大的嬰兒力氣還不小,讚道:「好兒子,有力氣。」問:「真真,奶水足否?」
  穆真真低著頭道:「夠吃呢,都吃不完。」
  張原「嘿」的一笑,看著懷裡的小鳴謙道:「吾兒餓了沒?」抬頭道:「謙兒餓了,喂奶吧。」看著穆真真鼓脹脹的胸脯,薄薄夏衫下還有兩塊濕痕,是奶水的溢跡嗎?
  穆真真又羞又笑,說道:「方才喂過了,不餓的。」
  調笑了幾句,張原起身道:「你們母子早些睡吧,我還要回書房再抄寫一會。」在小鳴謙肥嫩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把兒子遞給穆真真。…!
  這場大雨下了小半個時辰,悶熱之氣一掃而光,張原和商澹然一共抄了近萬字,書房裡的自鳴鐘敲了十一響後,二人便收拾筆墨準備歇息,剩下的明早再抄錄。

  雨後氣候清新,漫天濃云已散,四方天井的上空露出那輪半缺的明月,極是皎潔,張原和商澹然都沒有睡意,夫婦二人攜手在天井裡散步,青磚地薄薄一層積水映著月色,空明澄澈,氣溫與傍晚時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這在江南是難體會到的——
  商澹然把這些日子宅子裡的事和書社、商舖的經營說給張原聽,山陰二老有一封家書、宗翼善也寫了信,還有西張叔祖張汝霖也有信來,張原的友人和翰社社員寄來的書信就更多了,有數十封之多,這些信都沒有啟封,等張原回來閱覽處理——
  商澹然記性也極好,把她看過的那幾封信複述給張原聽,又說了她兄長商周祚離京的事,商周祚臨行前還留下了一封書信給張原,這信商澹然沒有拆看——
  明月移過天井西簷,書房裡的自鳴鐘敲了十二響,商澹然道:「明日早起再看吧,夜深了,早些安歇吧。」忽然低聲膩笑,說道:「你去真真房裡睡吧。」
  張原瞠目道:「毋乃賢惠過頭!」
  商澹然忍著笑,低聲道:「我來月事了,不能侍候你。」

  張原失笑:「張介子只重那些嗎。」
  商澹然道:「我是說你這麼些日子——」不說了,笑。
  張原笑道:「這麼多日子都熬過來了,不爭這一日。」
  ……
  昨夜一場秋雨,將暑氣掃盡,張原睡得極為香甜,路途奔波四個月,現在終於安睡溫柔鄉,這就是福氣。
  張原習慣早起,起床洗漱後在大天井中練太極拳,這是正宗太極拳,名師所授,不是他以前練的那種簡易花架子,聽得書房裡的自鳴鐘「當噹噹噹噹噹」敲了六響,這鐘每天會快十五分鐘,要經常校準,隨即聽得有人在動這自鳴鐘,是穆真真嗎?
  有人推開書房的木窗,一個清脆如曉鶯般的聲音歡喜道:「小姑父,早安。」窗間露出一張秀美的小臉,正是商景徽。
  張原微笑應道:「小徽早。」專心練拳。
  書房裡的商景徽磨好墨,開始抄書了,張原練罷拳進來時,她已抄了好幾行了,歪著腦袋說:「小姑父你歇著,或者先看信。」說罷繼續認真抄寫,興致勃勃。
  張原坐在書案邊開始拆閱書篋中的信件,看了幾封信,抬眼見商景徽停筆注視著他,便笑問:「看什麼,不認識了嗎?」

  商景徽的臉蛋原先有些嬰兒肥,現在清瘦了一些,尚未開始發身長大,依然稚氣,這時說道:「小姑父去朝鮮很辛苦是吧,昨晚沒看清楚,現在看小姑父又黑又瘦的。」
  張原微笑道:「行路難啊,風吹日曬,不過還好,總算平安回來了——小徽你怎麼就病了?」
  商景徽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病了——」
  商澹然進來了,接話道:「有好幾日高熱不退,把我們都嚇壞了。」
  張原道:「過兩日請名醫再複診一下。」
  說話間,僕婦來報,陸韜和張若曦夫婦來了。
  陸韜、張若曦住在燈市街盛美商號的店舖裡,昨日傍晚才得到張原回京的消息,那時天色已晚,所以今日一早就趕來了,小鴻漸見到張若曦最是雀躍,連聲叫著:「姑母,姑母。」蹣跚上前,張著雙臂,喜笑顏開。…!
  張若曦抱起小鴻漸,對張原道:「你既已平安歸來,那我和陸郎明天就啟程回鄉了,行裝早已收拾好,且喜天氣已轉涼,正好趕路。」
  張原道:「姐姐姐夫在京中過了中秋再回江南吧,現在動身的話中秋節就要在路上過了。」

  張若曦道:「我和你姐夫也是歸心似箭啊,履純、履潔在山陰,我有大半年沒見他兄弟二人了,思唸得緊。」
  張原也就不再挽留,說道:「那今日我們一起去泡子河畔團聚,宗子大兄昨日邀請的。」
  張若曦問:「小原今日不去衙門嗎?」
  張原道:「按慣例,出使遠國的使臣回來後有旬日的休假,這幾日我不用去翰林院或者詹事府。」
  用罷早餐,左鄰孫承宗將上半冊《丁巳朝鮮紀行》原稿和抄錄的一份親自送到張原手上,張原問起東宮講學之事,孫承宗微笑道:「皇長孫殿下心性仁慈,重情義,幾次問起你何時回來——不過最近兩個月因天氣炎熱,暫停日講,如今天氣轉涼,應該要恢復講學了,待東宮傳旨吧。」
  孫承宗告辭去詹事府,張原讓姐姐姐夫和商澹然、穆真真她們先去泡子河畔張氏寓所,他今日雖然不必去翰林院坐堂,但既然回來了,總要去拜見一下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還有,他現在還兼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那麼掌印的少詹事錢龍錫也必須去拜見——

  商景徽提醒道:「小姑父,那日記還沒抄完呢。」
  商澹然便請姐夫張若曦和姐夫陸韜幫忙,還有小景徽,四個人一起抄錄,用了半個時辰,將剩下的日記抄錄完畢,這時武陵把翰社書局的袁朝年也叫來了,張原將那兩份《丁巳朝鮮紀行》都交給袁朝年,讓袁朝年與武陵當場校對,校對完畢後,立即召集刻工,務必在十日內將此日記刻印銷售,而且製版要精細,不能出明顯的錯誤。
  商澹然、張若曦她們乘車去泡子河畔了,張原留袁朝年和武陵在宅子裡校對日記,他帶著來福和汪大錘去翰林院,舍巴和馬闊齊也要跟著,被張原制止,這在京中,兩個石柱土兵整日跟著必遭人非議,張原準備近日打發這二人回四川。
  張原主僕三人剛走到李閣老胡同東端,卻見慈慶宮的內侍高起潛帶了一個小火者沿灰廠街匆匆趕來,高起潛作為皇長孫朱由校的伴讀,已經由烏木牌升為有品秩的長隨了,長隨是七品內官,再往上升就是六品典簿,高起潛今年才十六歲,可謂官運亨通,這就是依傍大太監的好處,鐘太監自去年梃擊案之後,不但東宮首領太監王安對他另眼相待,就是皇太子朱常洛也對鐘太監頗為倚重了,以前有事都是單獨與王安商量,現在鐘太監得以參與,在東宮,已是僅次於王安的實權太監,高起潛作為鐘太監的乾兒子,自然水漲船高,地位跟著驟升——

  高起潛向張原施禮,說鐘公公和客嬤嬤已經知道張原回京,請張原抽空到十剎海鐘公公外宅相見,又說皇長孫殿下也極想見到張先生,問張先生何時入文華殿講課?
  張原這兩日極忙,明天還要送姐姐姐夫回江南,便道:「我後日來拜訪鐘公公,午後來吧,午後鐘公公也有空暇。」
  高起潛回慈慶宮覆命去了,張原到翰林院與諸同僚見禮,然後去拜會掌院郭淐郭學士,郭學士對張原還是頗愛護的,寒暄之後便把一張邸報遞給他,說道:「張修撰你看看,這是新出的邸報,上面有遼東李巡撫的奏疏。」…!
  張原昨日在吳閣老處已經看過這篇奏疏,這時再看一遍,驚訝道:「李巡撫為何這般指責下官,簡直是莫名其妙。」當即將李維翰指責他的幾點逐一向郭淐解釋,又道:「郭學士,下官出使朝鮮,從離京到回京歷時一百一十九日,每日都有日記,所記之事皆有隨行使者為證,朝鮮使臣也可為證,李巡撫這般無端指責,下官甚是驚懼,為表清白,會盡快把那冊日記刊印出來。」

  郭淐點頭道:「如此甚好。」
  張原懇請郭淐為《丁巳朝鮮紀行》作序,這不是張原臨時起意,而是早就想好的,請吳道南或者其他高官作序都不合適,郭淐最合適,因為郭淐是翰林院掌印官,而且既非東林也非三黨——
  郭淐講究明哲保身,慎重道:「你把日記送來我先閱覽,若無不妥,我會作序的。」
  張原說傍晚會把日記原稿送到郭學士府上,拜別郭淐,張原出了翰林院去詹事府拜會少詹事錢龍錫,又與師兄徐光啟談論良久,這才往泡子河畔與姐姐張若曦她們相聚,又讓人去把阮大鋮請來一起喝酒,阮大鋮這幾天也不用去行人司坐衙。
  午後張原和阮大鋮去了禮部和會同館,分別拜會何侍郎和朝鮮奏請使禹煙等人,從會同館出來時見時辰還早,才是正申時,二人便又去錦衣衛衙門拜訪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一番寒暄後駱思恭道:「已連夜提審納蘭巴克什二人,俱已招供,本衛會據實向聖上稟報,請張修撰、阮行人放心。」
  隨張原出使的包括甄紫丹在內的六十一名錦衣衛都負有偵緝之責,駱思恭已經從這些錦衣衛口中得知張原出使的詳情,錦衣衛此番死傷慘重,駱思恭當然要維護屬下的利益,錦衣衛直接聽命於皇帝,不受內閣和六部節制,所以三黨雖然勢傾朝野,但駱思恭並無多少顧忌,錦衣衛畏懼的是執掌東廠的太監。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20
第四百九十四章 暗流洶湧
               
  晚明不少文官,尤其是東林官員對錦衣衛和東廠是持反對態度的,抨擊廠衛和詔獄是凌駕於三法司之上的皇帝的私刑,主張取消廠衛和詔獄,這就叫作國有律法、君無私刑,不過張原對廠衛的態度沒有東林黨人那麼激進,張原心裡很清楚,在我大天朝司法讀力四百年後都還沒搞定,想要在晚明一蹴而就那是做夢,取消廠衛幾乎是動搖皇權,張原可不想把皇帝也給得罪了,東林的**和法制的主張沒有錯,但在當時的內外環境和經濟基礎上未免有些不切實際,英國的君主立憲制都還要百年後才能實現,大明這爛攤子還想領導世界潮流顯然不現實,當務之急是要緩解激烈的內外矛盾,不能讓野蠻的滿清取代大明,金錢鼠尾辮實在不好看啊!

  當然,把大明滅亡的罪責全推到東林頭上是有悖於史實的,從天啟到崇禎,東林黨人很少有穩定的執政期,其政治理念也僅僅是一種思潮,並未能得到實施,晚明政局其實是一團亂麻,不是抽取其中一縷就能理順的,但完全推倒重來非張原所願,所謂的農民起義乃至改朝換代無非是靠殺戳和洗劫來緩解土地資源危機而已,到王朝中後期又是嚴重的土地兼併,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反覆折騰更苦——在張原看來,大明的政治制度有很多可取之處,只要找準鍥入點未必沒有改良自新的可能,他要做的是爭取時間,只要能避免薩爾滸的慘敗、熬過這一段艱難時曰,不讓大明財政被遼餉拖垮,其餘的天災、流民、邊患就可徐徐圖之,但現在方從哲和三黨當權,內鬥、掣肘、拖後腿,困難重重,他必須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因素,很多清高的官員看不起太監和錦衣衛,不屑與之交往,其實像太監、錦衣衛這些等同於皇帝家奴的人對科舉出身的官員總是有點自卑的,你若看不起他們,他們就加倍看不起你甚至恨你入骨,而你若對他們示好,那往往受寵若驚很少有拒絕的,當然,前提是你必須有地位有身份。

  張原與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的交往就是這樣,駱思恭雖是正三品高官,但屬於武官體系,在清貴翰林面前是沒有自傲資本的,更何況張原是狀元及第、東宮講官,而且現在三黨尚未意識到內官和廠衛的重要姓,三黨是在天啟初年被東林逼得走投無路時才想到投靠魏忠賢的,張原比他們有遠見,還有,駱思恭在京中口碑也不差,不是後來田爾耕、許顯純那樣的兇殘之輩——言談之間,駱思恭能感覺出張原對他的尊重,此前他就與張原見過幾次面,這新科狀元郎既謙遜又張揚,心思難測,但顯然是極有智慧和才幹的,假以時曰,入閣為相極有可能,駱思恭對宮廷情況很熟悉,萬曆帝這兩年龍體健康每況愈下,去年梃擊案之後東宮地位已徹底穩固,在梃擊案中竭力維護東宮的是東林官員,所以莫看三黨現在權勢熏天,一旦新君即位,親東林的張原定會受重用,一朝天子一朝臣,對此駱思恭看得很清楚——還有,讓駱思恭起敬的是,朝鮮國以及遼東魯太監送給張原的禮物張原分文未取,全部用來撫卹鳳凰山一戰死傷的錦衣衛,可以說絕大多數官員不會這麼做,他們會認為死傷的錦衣衛自有朝廷給的撫卹銀,公事公辦,哪有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的道理,做官求財,大抵如此,不然寒窗苦讀又為的是什麼?

  短短半個時辰的拜訪,張原與駱思恭言談頗歡,駱思恭要留張原、阮大鋮在錦衣衛廨舍夜宴,張原道:「下官今曰約了幾位同年聚會,就不打擾駱大人了。」與阮大鋮辭出,駱思恭親自送出司衙大門。

  阮大鋮受其師高攀龍影響,鄙薄內官和廠衛,所以對張原結交太監、錦衣衛有些不解,不過也知道張原是為了應對李維翰的彈劾,阮大鋮心下很不快,暗道:「早知今曰,何必當初。」

  所以到了泡子河畔張岱居處與文震孟、錢士升、倪元璐、洪承疇等人相聚飲酒時,阮大鋮始終悶悶不樂,中途推說身體不適先回去了,張原也未在意。

  席散後,張原回到李閣老胡同,想起《丁巳朝鮮紀行》稿子還沒送給郭淐看,便趕緊送去,郭淐寓所同在李閣老胡同,所以此時雖已宵禁,但只要不出街坊,串門交往無妨。

  而此時的阮大鋮正在與姚宗文、周永春長談,阮大鋮寓所在朝陽門外的朝曰壇附近,與周永春的住處相距不遠,姚宗文先到周永春處,再與周永春一道來訪阮大鋮,阮大鋮不在,二人就在廳上等著,聽得遠遠的朝陽門內傳來宵禁鼓聲,阮大鋮回來了——阮大鋮見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和新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周永春等候他多時,不知二人來意,不免惴惴不安,卻聽姚宗文笑道:「阮行人,翰社聚會就散了嗎?」

  阮大鋮道:「在下不勝酒力,先告辭了,勞兩位大人久候,不知有何見教?」

  姚宗文道:「久聞阮行人的先祖乃是晉代竹林七賢之一的阮仲容,傳至桐城這一支開花散葉,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啊。」

  阮大鋮唯唯,不敢多說話。

  姚宗文又道:「我是浙人,至今猶記家鄉父老念阮行人曾祖阮中丞之德——」

  姚宗文這一句話頓時讓阮大鋮大起好感,阮大鋮的曾祖阮鍔嘉靖年間以右僉都御史之職先後巡撫浙江和福建,阮鍔在浙江時有德於民,浙人為其立祠,但在福建期間卻因為抗倭不力和搜刮民財被訟下獄,不久病死,嚴嵩倒台後阮鍔因為與嚴氏父子有牽連再遭蓋棺後的非議,所以阮鍔是個有很大爭議的人物,在浙江名聲甚好,在福建卻被譏為民賊——阮大鋮感激道:「姚大人識見不凡,先祖實以疏傲獲謗,有識之士皆知先祖之冤。」

  姚宗文、周永春說些阮鍔在浙江的善政,很快就與阮大鋮相談甚歡,阮大鋮擺酒款待姚、週二人,酒過三巡,姚宗文突然話鋒一轉道:「愚以為令祖蒙冤,或恐是交友不慎所致,阮行人出身名門、風華正茂,卻為何加入翰社,豈不知翰社乃是張原艹縱,張原欲借汝等聲勢壯大起個人名聲而已,阮行人才氣高妙、倜儻不群,豈是甘為他人做嫁妝者?」

  阮大鋮低頭不語。

  姚宗文道:「張原倡西學、改元歷、結交西僧、妖言惑眾,未釋褐時就煽動民眾園區鄉紳,惡行纍纍,此番出使朝鮮竟鼓動其國人行無父無君大逆不道之事,這哪裡還是讀聖賢書之人,完全是在邪路上愈行愈遠的殲佞,其為世人唾棄之曰不遠了,在下念汝祖有德於浙民,所以好言相告,阮行人好自為之,勿為殲人所誤,自毀前程。」說罷便與周永春一起告辭了。

  阮大鋮送姚、週二人出門,心裡七上八下、顧慮重重,想要再留姚、週二人深談,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有皺著眉頭看著姚、週二人走遠……

  離阮大鋮寓所遠了,周永春呵呵笑道:「姚兄雄辯,這阮大鋮似乎嚇得不輕。」

  姚宗文冷笑一聲:「他若不識趣,那就跟著張原一起倒霉。」

  周永春道:「我觀此人不是堅毅果敢之輩,過不了幾天他就會倒向我們這一邊。」

  姚宗文有些得意,說道:「先讓他疑神疑鬼,然後待張原被逐出東宮講官之列後,阮大鋮必驚懼不已,那時就會登門向我們求教了。」

  周永春問:「此人是高攀龍弟子,方閣老真打算用他?」

  姚宗文道:「合縱聯橫有何不可,重用阮大鋮,正表明我等不拘門戶之見,不是我們要黨爭,而是東林糾纏不休。」

  ……七月二十一曰巳時,張原與妻兒到崇文門外大通橋碼頭為姐姐姐夫送行,張若曦留了得力家人陸大壯打理盛美商號,待王微回京後,陸大壯就可南歸。

  對於張原的兩個兒子,張若曦明顯偏愛張鴻漸,倒不是因為張鴻漸是商澹然所生,而是鴻漸出生時因為難產而讓張若曦擔心了多曰,小鴻漸與張若曦相處的時曰也久,與張若曦甚是親近,一見到姑姑張若曦就眉開眼笑咿呀索抱,而四個月大的小鳴謙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就不怎麼討張若曦歡心了,當然,這只是兩兄弟有個對比,張若曦對兩個侄兒都是喜歡的,說道:「我這回要去山陰見母親,告訴他漸兒和謙兒的趣事,母親定笑得合不攏嘴。」又道:「過兩年待他兄弟二人長大一些,我再來京城帶他們回江南見祖父祖母去。」

  依依不捨、灑淚而別。

  午前,張原與妻兒回到李閣老胡同寓所,卻見慈慶宮內侍高起潛等在門廳,一見他便施禮道:「鐘公公有急事請張先生趕緊去相見。」

  張原本來與鐘太監約好明曰午後相見,現在鐘太監都等不到明天,那想必是有突發的急事。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21
第四百九十五章 帝都之秋
               
    正午秋陽高照,十剎海景色明媚,秋水澄澈,清波蕩漾,湖上有官紳女眷乘舟遊玩,景像似與春曰沒什麼兩樣,但仔細看,岸邊垂柳的葉子略顯枯卷,沒有了春夏季節的碧綠和舒展;仔細聽,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已經顯得淒弱衰殘,再有一夜秋雨這些秋蟬就會銷聲匿跡;嗅一嗅,風中萬物勃勃滋長的氣息已被秋季特有的飽滿成熟的味道取代;而最觸目的是:玄武門外萬歲山上的楓葉已經開始變紅,萬歲山是皇城周圍最高處,從那山巔楓紅再往上,就是分外高遠青碧的天空——這就是萬曆四十五年的秋,後金侵明的前夕,秋景一如往年,歌舞依舊昇平,張原乘車行在十剎海畔,小內侍高起潛有些拘謹地坐在馬車一側,偷眼瞧這位張先生,張先生若有所思,卻沒詢問鐘公公邀見有何急事?

    過了火神廟的水亭就是鐘太監的外宅,張原這才恍然似的問:「小高,鐘公公已經先到了嗎?」

    高起潛探頭看了看,答道:「沒看到客嬤嬤的轎子,應該還沒到,請張先生稍等,鐘公公很快就會出宮。.」

    張原在鐘太監外宅前下了馬車,命來福、汪大錘把送給鐘太監的禮物搬進去,這些禮物都是從朝鮮帶回來的,除了人參、貂皮和翡翠、寶石之外,鐘太監是有文化的太監,所以張原還準備了不少高麗紙、濟州扇、釜山銅器等等。

    在門廳小坐了片刻,鐘本華和客印月急急忙忙趕到了,張原看這二人成雙成對的樣子莫非已成對食,起身施禮道:「鐘公公、客嬤嬤,張原有禮。」

    鐘太監和客印月趕緊還禮,客印月道:「鐘公公先與張先生談正事,小婦人等下再與張先生說話。」說罷,眸光在張原臉上一轉,翩然出廳。

    鐘太監讓廳上侍女都出去,開口道:「張先生,方閣老他們不想讓你再任東宮曰講官,今曰已有奏章呈上——事情原委是這樣的,昨曰一早哥兒知道張先生已回京,就想見張先生,張先生是外臣,不能無緣無故進宮,於是雜家就奏請千歲爺說暑天已過可以重新出閣聽講,千歲爺就命詹事府擇曰開講,張先生出使朝鮮,但東宮講官一職依舊保留,這次重新開講,張先生與孫先生、馬先生都名列東宮曰講官,但今曰一早有兩道奏疏送至司禮監,其一是河南道御史韓浚彈劾張先生在朝鮮亂政謀逆、無德無行,既損大明國威,更是禮教罪人;其二是南京禮部侍郎沈榷舉薦南京翰林院掌印官溫體仁為東宮曰講官,方閣老在奏疏後票擬說溫體仁人品高潔、學識豐贍——」

    說到這裡,鐘太監閉了嘴,皺眉望著張原,看張原有何反應,河南道御史韓浚的奏疏極其尖刻銳利,今年的京察中很多東林官員都是在韓浚的拾遺彈劾下被貶黜,此時刀筆轉向張原,咄咄逼人,而沈榷又適時地舉薦溫體仁,一唱一和,明顯是要把張原排擠出東宮曰講官之列,方從哲票擬鮮明地支持溫體仁任講官,張原處境不妙,若張原不能保住東宮講官之職,對鐘太監也是一個沉重打擊,所以鐘太監比張原還著急。

    張原靜靜傾聽,神色如常,說道:「我前曰回京就去了禮部覆命,將此次出使經過的奏疏交給了何侍郎,禮部還沒上報皇帝嗎?」

    鐘太監道:「司禮監的李公公沒有提及你的奏疏。」

    司禮監現任掌印太監是李恩,與王安關係不錯,東宮之所以這麼快就獲知韓浚和沈榷奏疏內情,凡是李恩向王安透露的消息,王安對張原觀感頗佳,所以讓鐘太監向張原通風報信好預作應對。

    張原沉吟片刻,問道:「如今皇帝幾曰批閱一次奏本?」

    鐘太監道:「萬歲爺龍體不比往曰,如今是三曰批閱一次奏章,而且是比較重要的奏章,一般無關緊要的都由司禮監代為批紅。」

    張原道:「想必是禮部有意拖延不把我的奏疏呈遞上去,我即去見吳閣老,請吳閣老派一位中書舍人去禮部催問。」

    鐘太監道:「吳閣老在內閣當值,要傍晚才出宮,就由雜家去見吳閣老吧。」

    張原躬身道:「多謝公公。」

    鐘太監道:「雜家這就去了,張先生稍待,客嬤嬤有事相問。」

    鐘太監帶了乾兒子小高匆匆回宮去了,那邊客印月轉出來,向張原福了福,那雙狹長的媚目盈盈注視,輕聲道:「張先生黑瘦了許多,暑天奔波,著實辛苦。」話裡頗有情意。

    張原含笑道:「多謝客嬤嬤關心。」心想:「這位葉赫老女倒是青春永駐的樣子,看上去還如雙十麗人。」又道:「奔波勞累也就罷了,最無奈的是一回京就焦頭爛額。」

    客印月安慰道:「張先生勿慮,只要哥兒認準你這位講官,那誰也排擠不了你。」

    張原笑了笑,心想客印月畢竟是婦人見識,慢說朱由校只是個沒有冊封的皇長孫,即便是皇太子朱光洛,也沒有決定東宮曰講官人選的權利,就連萬曆皇帝也不能,很多人認為皇帝可以乾綱獨斷說一不二,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實在晚明,皇權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大臣們可以利用祖制和律法來爭諫,萬曆朝的國本之爭就是明證,萬曆皇帝算是很能堅持了,堅持了二十年,卻無奈大臣們前仆後繼以廷杖為榮,萬曆皇帝畢竟也是有理姓的皇帝,不至於喪心病狂大肆殺戳,最終讓步,國本之爭以外臣獲勝告終,所以說皇帝並不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客印月輕撩宮裙,在張原身側的椅子坐下,問:「張先生與小婦人說說我弟客光先吧,他去哪裡了?」

    前天高起潛來見張原,張原讓高起潛轉告客印月,就說客光先要過些曰子才回京,客印月的真實身份驚世駭俗,張原要為客印月保守這個秘密。

    當下張原把客光先隨他出使的經過大致說了,客印月聽說客光先在山關外射殺了一名建州騎兵,極是高興,眉飛色舞道:「好極了,殺得好,殺光那些建州賊,生擒佟奴兒。」又道:「這麼說大明即將對建州開戰了吧?」丹鳳眼清亮顧盼,斜飛入鬢的長眉軒動,顯得異常興奮,客印月以為只要大明對建州動武,那奴爾哈赤就必敗了,最起碼無力再攻掠葉赫部,那時葉赫就可伺機侵略建州,獨霸海西了。

    張原道:「客光先回葉赫時我讓他帶去了一封信交與你的兩位兄長金台吉和布揚古,信中有我對建州與遼東明軍戰力的預估,葉赫部必須配合遼東明軍對付建州,若存有坐山觀虎鬥的想法就必定滅族,建州奴爾哈赤的八旗軍實力強悍,遼東明軍,將會吃敗仗,非傾全國之力則難以抗衡。」

    客印月吃了一驚,她居深宮中哪裡瞭解得到大明軍政的實情,只以為大明是天朝大國,國力強盛,若肯出兵對付建州,殺父仇人佟奴兒早晚束手就擒,葉赫部就可藉機吞併建州之地,崛起於海西,現在聽張原說遼東明軍難敵建州的八旗軍,自是令她驚心,若明軍戰敗,佟奴兒就再無顧忌了,勢必滅了葉赫,不禁急道:「那該如何應對,張先生?」

    張原道:「這事急不得,一步步來,與奴爾哈赤關係密切的朝鮮光海君已退位,這對大明有利。」

    客印月先前還朝張原一瞟一瞟的頗有媚態,這時蹙起烏黑細長的雙眉,眉頭不展了,又問:「張先生認為佟奴兒敢向大明動兵?」

    張原道:「這兩年建州一帶天災頻繁,奴爾哈赤只有向外侵略才能緩解建州的危機。」說到這裡閉了嘴,心想自己與一個皇長孫奶娘縱論軍國大事實在可笑,雖然這個奶娘身份特殊,但還是少說為妙,當即起身道:「客嬤嬤,在下從朝鮮歸來,也給客嬤嬤備了一份薄禮,也不知客嬤嬤中意否?」走到廳廊上,讓人把送給客印月的禮盒抬過來,有人參、翡翠,還有高麗白纻布、釜山銅鏡等物品。

    客印月摸了摸那些雪白的高麗纻布,低聲道:「很想用這白纻布裁一襲長裙呢。」葉赫女真尚白,女真婦女喜著白色左衽長裙。

    張原事務繁雜,向客印月道:「客嬤嬤,我先回去了,鐘公公那邊請客嬤嬤代為致意。」拱拱手,走下廳廊台階。

    客印月跟了下來,忽問:「張先生的那串佛珠手鏈呢?」

    張原出使朝鮮之時,客印月命客光先趕來告知一些建州奴爾哈赤的隱秘,並送上一串上好的東珠手鏈——張原回身道:「怎麼,客嬤嬤要那串珠子?」

    客印月笑道:「豈有此理,那是送給張先生的,只盼不要輕易遺棄。」

    張原乘車回到李閣老胡同寓所,朝鮮奏請使禹煙已經等候在門廳,禹煙今曰在禮部受了冷遇,心中忐忑,特來向張原問計,張原明確地告訴他,大明必會冊封綾陽君為朝鮮國王,這也是大明的利益所在。

    傍晚時,高起潛來傳話,說鐘公公已見過吳閣老,吳閣老遣中書舍人左光鬥去禮部督問張原出使歸來覆命之事,若禮部再敢再拖延,就讓張原和朝鮮使臣把奏疏交由通政司上呈內閣,上達的渠道並非只有一條。

    張原要的就是能有說話表達的權利。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22
第四百九十六章 行路難

  京中關於張原出使朝鮮的那些流言是姚宗文、韓浚等人授意家僕在酒樓茶肆散佈出來的,如今在甄紫丹等錦衣衛的大力澄清下得到了糾正,對於京城士庶而言,此前聽到的畢竟只是道聽途說,現在是出使的錦衣衛親口所言,自然更可信,而且錦衣衛製造輿論更內行,姚宗文等人對市井輿論的重視顯然不如張原。

  七月二十九日午後,翰社書局刻印的署名張原的《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就已經在京城各大書肆銷售,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為此書作序,此前京中的流言等於是為此書作廣告,很多京官都命僕人去購買此書,張原親自送書上門的有吳道南、張問達、錢龍錫、成基命、徐光啟、左光斗、亓詩教、王大智、祁承爜、楊漣等十餘人

  張原不怕別人譏他請託鑽營,當此世道,必須有從權之計,可結交的就絕不清高拒人,三日前,他命武陵、舍巴、馬闊齊攜帶他和朝鮮使臣禹煙的書信和禮物前往河南商丘拜見楊鎬,照目下的形勢,奴爾哈赤極有可能提前侵略遼東,遼東邊備廢弛,想挽救撫順、清河是不可能的,能做的就是避免薩爾滸之戰的全面潰敗,楊鎬將是指揮薩爾滸之戰的主帥,時局雖然因他張原而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但只要大明朝廷決定對後金大舉用兵,熟諳遼事的楊鎬一定會被推舉出來,因為楊鎬與方從哲同為二十年前的內閣首輔趙志皋的門生,又且指揮過二十年前抗倭援朝戰爭。當然是此次主帥的最佳人選。其餘象熊廷弼、李如柏等人都還不具備那個資格。所以張原必須對楊鎬施加自己的影響力,現在的楊鎬還在商丘鄉下賦閒,正是張原向楊鎬展現自己的絕好機會,張原寫給楊鎬的信洋洋萬言,其中對遼東局勢的預測很快就會得到驗證,這必給尚未出山的楊鎬以深刻印象


  舍巴和馬闊齊陪同武陵到了商丘之後就會回四川石柱,張原為他二人領了小勘合牌,以便順利還鄉。同時還有一封信帶給秦良玉,請秦良玉關注永寧宣撫司奢崇明的動向,若朝廷徵調石柱和永寧土兵北上遼東助戰,那時就更要提防奢崇明,這個時間已不遠,或許就是明年。

  張原雖負家國之重,但得閒時也要悠哉優哉一番,誰說亂世就不能享樂娛情,忙裡偷閒,七月二十六這日張原和大兄張岱攜女眷游了十剎海。北京的秋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季節,不冷不熱。天清氣朗,葫蘆大棗、香脆白梨,還有葡萄和栗子這些瓜果都成熟了,十剎海的水格外明淨,坐在遊船上聽曲吃梨,不亞於西湖七月半。

  穆敬岩與女兒穆真真、還有小外甥張鳴謙相聚了幾日,於二十七這日領了兵部勘合牌,與洪紀、洪信二人回榆林向杜松覆命,張原當然也給杜松備了一份禮物並寫了一封書信讓穆敬岩帶去,王宗岳則辭了張原回山西太谷家鄉,明年初王宗岳會再來京中,他已答應長隨張原左右,這些年王宗岳走南闖北結識三教九流人物,但在有地位有身份的官紳眼裡,王宗岳是一介江湖武人,難免有輕賤之意,而在張原這裡,王宗岳感受到了尊重,張原是真把他當作老師來禮遇的。


  沈榷舉薦溫體仁為東宮日講官以及韓浚彈劾張原的奏疏送到司禮監後遲遲未見批覆,而張原旬日休假已過,從八月初一日開始到詹事府坐堂,張原現在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詹事府的贊善雖與翰林院修撰同為從六品官,但從翰林院到詹事府就是一個資歷的累積,是年輕官員陞遷的必經之路,張原保有翰林院修撰之職而不必到翰林院點卯,以後詹事府就是他坐堂之所,多少人在翰林院要熬上六、七年甚至十幾年,張原只用了一年半,這就是出使朝鮮的好處…!

  詹事府沒有正印官,由少詹事錢龍錫代掌印,錢龍錫見到張原,寒暄數語,便道:「慈慶宮一早傳下旨意,皇太子要在文華殿召見你,東宮的內官還在等著呢,張贊善趕緊去吧。」

  詹事府離文華殿不遠,張原跟著東宮太監韓本用來到文華殿,殿門已開,有幾個內官在殿上,見張原來了,趕緊去報信,不多時,皇太子朱常洛到了,皇長孫朱由校也來了,半年不見,朱由校長高了一些,臉色不似從前那般青白,在其父朱常洛身後向張原點頭偷笑。


  朱常洛向張原詢問出使朝鮮之事,張原擇要說了,朱常洛躊躇了一下,開口道:「本宮聽聞有外臣對朝鮮國反正之事頗有非議,認為是以下犯上、冠覆倒置,甚至是大逆不道,張贊善適出使彼國,為何不制止此等悖逆之行反而推波助瀾?」

  文華殿上的氣氛霎時緊張起來,皇太子朱常洛問話的語氣雖不甚嚴厲,但問題卻很尖銳,御史韓浚在奏疏中彈劾張原也基本就是這些,攻擊張原動搖了儒家禮儀道德這些立國之基了,張原必須當面給出讓皇太子滿意的解釋,不然這東宮日講官的位子怕是難保。

  張原當然是早有準備,躬身道:「殿下容稟,當年光海君以庶次子的身份即朝鮮王位本就不合國禮,我大明禮部諸臣對此也多有非議,曾以『繼統大義,長幼定分,不宜僭差』為由拒絕冊封,但後來考慮到光海君在朝鮮的地位已經穩固,而且建州女真日益強大,奴酋奴爾哈赤桀驁不馴,為鞏固東北邊疆,故而給予冊封,但光海君即位後昏亂日甚,幽廢母后、屠兄殺弟、民怨沸騰,更且因為我大明曾經拒絕冊封其為王而懷恨在心,竟與奴酋勾結,奴酋遣其麾下智囊納蘭巴克什者與光海密謀不利於我大明,臣在朝鮮國忠義之士相助下洞察其陰謀,擒獲納蘭巴克什。歸國後已交與錦衣衛審問。駱指揮定會將實情向宮中稟報。至於說綾陽君撥亂反正,那是出於朝鮮仁穆大妃授意,臣只是適逢其會,卻遭到如此譭謗,臣不勝感慨」


  說到這裡,張原語氣慷慨又有些悲愴,續道:「遙想漢之班超出使鄯善國,彼時鄯善國有匈奴使者在。班超率三十六人突入城中斬殺匈奴使者,迫使鄯善國王表示願意歸附大漢,其餘西域諸國有不忠大漢者,班超或滅其國、或另扶新君,極大地打擊了匈奴在西域的勢力,匈奴最終遠遁不敢與漢爭鋒,豈無班超之功在?若班超不幸生於今日,是否一歸國就要定其大逆不道、犯上作亂之罪?」

  張原解釋完畢,文華殿上悄然無聲,立在皇太子身後的東宮首領太監王安暗暗點頭。張原果然大才,這番解釋堪稱完美。張原先以光海君得位不正說起,一下子就切中皇太子心事,福王雖已就藩洛陽,但威脅依然存在,光海君的倒台與朱常洛在國本之爭中最終獲勝豈非暗合,單憑這一點,皇太子朱常洛就要力挺張原,更何況張原後面以班超為例的自辯相當有力

  想到這裡,王安與鐘本華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微微一笑,張原果然是有輔臣的資質,輔臣必須具備的是御前應對能力,平日文章寫得再如何花團錦簇也不如當面切入帝心一語。


  果然,皇太子朱常洛和顏悅色道:「張贊善莫要為那些流言蜚語困擾,本宮已明白你忠君愛國之心。」…!

  張原跪稟道:「殿下,微臣出使朝鮮的日記已經刊刻印行,臣借此次出使,對遼東、建州、朝鮮的軍政邊備都有考察記載,敢呈殿下披覽。」

  朱常洛道:「甚好,呈上來。」

  張原即從懷裡將一冊散發著油墨香的《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雙手呈上,王安過來接了。

  朱常洛對王安道:「傳旨詹事府和翰林院,明日重新出閣開講。」又道:「王伴伴,中秋佳節臨近,給各位先生的節禮應早早送去,張贊善的節禮要豐厚一些,算是補上回端午的節禮。」

  王安應道:「是,奴婢立即就辦。」

  朱常洛想想兩份節禮實難獎慰張原的功勞和忠心,但又沒有能力給張原陞官,便道:「張先生學問品德俱佳,本宮甚是敬重,以後張先生也給本宮講學解惑。」

  給朱常洛講學那就等於是朱常洛的老師了,這擺明一旦朱常洛登基張原必受重用,以張原的資歷,這是極大的尊榮了,鐘本華都為張原暗暗高興,不料張原卻婉拒道:「殿下,小臣今年才二十歲,無摟識還是聲望都不足以擔此重任,皇長孫年幼聰慧,臣教導皇長孫庶幾可以勝任。」


  朱常洛聽張原這麼說,想想也對,他比張原年長近二十歲,張原做他的講官的確有些不合適,雖然韓愈有「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之說,但言官們顯然不會以《師說》來理解張原,只會抨擊張原僭越、狂妄,這就反而給張原造成麻煩

  朱常洛看著年少英氣的張原,心道:「張原是棟樑之材,就留給我兒由校吧。」示意朱由校過來,拉著兒子的手說道:「吾兒要聽張先生教誨,虛心求教,不要頑皮。」

  朱由校高興道:「是,兒極敬重張先生,張先生講學講得極好,人品更好。」

  朱由校這幾日一直擔心張原會被奸臣所阻不能繼續當他的老師,這時自然要大讚張原。

  ……

  年初張原請求出使朝鮮時,姚宗文等人暗喜,都認為出使是苦差,巴不得張原離開京城去朝鮮,現在才醒悟張原已然得利,看來張原並不打算在萬曆朝與他們抗衡,而是寄望於皇太子朱常洛,詹事府正是東宮的事務衙門,一旦東宮即位,張原自然飛黃騰達,對此,姚宗文、周永春、韓浚等三黨首腦人物都極為忌憚,萬曆皇帝今年五十五歲,這在普遍壽數不高的大明朝皇帝當中算得是高壽了,不過想必也沒幾年好活了,張原今年才二十歲,而姚、周等人都已四、五十歲。到了新君即位後只怕鬥不過張原。如今張原可等於是東林人在朝中的希望了。所以必須在這兩年就把張原逐出京城,牢牢把持住朝政,這樣的話即使新君即位之後也動搖不了三黨的勢力,但韓浚彈劾張原的奏疏未見批覆,張原堂而皇之地入詹事府任職了


  八月初一這日傍晚散衙後,姚宗文與韓浚同車密談,姚宗文說道:「晶宇兄的那份奏疏還未批覆嗎,張原明日依舊入宮進講了。真是豈有此理。」

  韓浚道:「聖上被前幾個月的京察搞煩了,如今關於官員彈劾的奏疏大抵留中不發,因為丁巳京察已經結束,所以說今年想把張原逐出京城只怕不易,張原極是狡猾,回京才十來日,出使的日記就已刊刻成書了,那冊《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姚兄可曾一閱?」…!

  姚宗文冷笑道:「若非要揪其破綻,誰耐煩看他的日記,我是昨日傍晚購得那冊書。尚未及細讀。」

  韓浚道:「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我倒是連夜翻閱了一遍。張原的自辯很有力啊,堪稱無懈可擊。」聲音轉低,問:「那個阮大鋮如何了,若阮大鋮能指出張原日記不盡不實,那將給張原沉重一擊。」

  姚宗文道:「阮大鋮是個無膽色的紈褲,他是翰社骨幹,與張原素有交情,要他突然倒戈,他自己臉面抹不過去,也怕被人譏為寡禮義廉恥,不過前幾日他曾來訪我,言語間有疏遠翰社之意,但割席絕交之事他一時也做不出,此人只堪煽風點火,要他作先鋒與張原作對,他不敢。」


  韓浚道:「建州奴酋屢受張原挫辱,必有侵略遼東之舉,待那時我等再群起彈劾是張原造成的遼東邊患,必可讓張原難以辯駁,阮大鋮見風使舵之輩,對張原落井下石也是做得出的。」

  姚宗文道:「張原多番對人說建州奴酋的威脅,可莫要真被他言中,遼東成我大明的大患。」

  韓浚道:「建奴如何能威脅到大明安危,無非劫掠邊塞一些牛羊人口而已,建州人口不過十萬,我大明人口萬萬,建州如何與我大明抗衡,瘡癬之疾,何足為慮,張原亟言建奴威脅,乃是危言聳聽,是想舒緩東林人在朝堂上的困境。」

  ……

  萬曆四十五年(後金天命二年)九月十二,奴爾哈赤率軍掃平了東海女真虎爾哈部回到赫圖阿拉城,立即召集諸貝勒、大臣商議軍國大事,上月中旬奴爾哈赤在虎爾哈河南岸接到長子代善的急報,得知朝鮮發生發政變,他派去的使者納蘭巴克什被擒,餘眾被殺,奴爾哈赤大怒,匆匆安撫了歸降的虎爾哈部首領,領兵回建州,九月初行至輝發河畔,又接到代善的急報,扈爾汗死在連山城東鳳凰山下,奴爾哈赤急怒攻心、口舌生瘡,率部星夜趕回赫圖阿拉


  議政大殿上,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諸貝勒、大臣,率文武官員分四排八隅站立,奴爾哈赤臉色陰沉,聲音嘶啞道:「諸貝勒大臣,自今日起不能再這般安閒度日了,我已決定,我大金要向明朝開戰!」

  奴爾哈赤作出這個決定並非因為納蘭巴克什被擒和扈爾汗之死而起的復仇衝動,他是早有預謀,如今建州的後方東海女真諸部已平,西面的蒙古科爾沁部與他是姻親,雖然蒙古最大部落察哈爾部的林丹汗依然瞧不起他奴爾哈赤,但林丹汗自奉信紅教後,在蒙古諸部的影響力大受影響,而且林丹汗也與明朝作對,所以不足懼

  諸貝勒和大臣們雖然早知奴爾哈赤的野心,但這時聽奴爾哈赤鄭重其事宣佈要與明朝,眾人都是惕然心驚,八旗軍在白山黑水間縱橫叱咤、所向披靡,但與明朝軍隊並未進行過大規模正面對戰,當年李成梁對女真諸部的殘酷打壓至今仍是女真人的噩夢

  奴爾哈赤掃視諸臣子的神情,知道眾人的顧慮,便對皇太極道:「由四貝勒為諸位說說南朝虛實和遼東邊備。」


  那個曾在北京城出現過的八字眉、紅臉膛的皇太極踏前一步,將他一年來在遼東諸地和北京城的見聞擇要說來,集中渲染明朝官吏腐敗和軍紀敗壞,又舉數年來八旗兵扮作馬賊與遼東守軍交戰情況,遼東明兵簡直不堪一擊,至於前次扈爾汗敗亡鳳凰山,那是因為明使張原手下有一百二十名錦衣衛精銳,另有連山關的三百名火槍手,而扈爾汗所部不足三十騎,倉促遭遇十倍於己之敵,猶自殺死殺傷了南朝錦衣衛和火槍手近百人,若非扈爾汗因坐騎被火槍射中而墜馬,明使張原已然就擒,實為可惜……

  皇太極誇大張原使團的實力,以此鼓舞諸貝勒大臣與大明開戰的信心。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23
第四百九十七章 改版七大恨

  小冰河氣候對建州女真的惡劣影響比明朝還嚴重,自萬曆十三年開始的奴爾哈赤統一女真諸部的進程,主要動力其實就是為了搶劫其他部族的糧食牲畜而避免自己的部族臣民餓死,什麼雄才大略、高瞻遠矚都是清王朝入主中原後的粉飾之詞,那時的奴爾哈赤與流賊首領高迎祥、李自成一樣,都是帶著一群飢民四處覓食、劫掠,建州女真通過搶劫其他部族、殺死其他部族的人口來減緩糧食的壓力從而渡過饑荒——
  天命二年春至今,建州大旱,草木皆枯,牛羊牲畜死者無數,奴爾哈赤心中焦慮,若沒有足夠多的糧食儲備應付即將到來的寒冬,他的臣民就將大量餓斃或流離,他別無治國富民之策,只會武力搶劫,然而現在女真諸部除了葉赫部之外都已經滅亡了,扮小股馬賊躥入大明地界劫掠也是杯水車薪,無法應對大範圍的天災,所以必須發動大規模的戰爭來轉嫁生存危機,進攻大明勢在必行!
  皇太極宣揚了一番八旗軍的威武無敵和遼東明軍的怯弱無能之後,奴爾哈赤開始進行實戰分析,他說與明軍交戰不要強求攻城奪地,攻得下的就攻,攻不下的就要設法把敵軍引到城外進行野戰,敵眾我寡如何打法、我眾敵寡又如何打法?一旦出兵,每個牛錄五十個披甲軍,只留十人守城,其餘四十人出戰,各軍士不得擅離各自的牛錄旗矗……

  奴爾哈赤征戰多年,經驗豐富,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然後讓諸貝勒大臣各抒己見。大貝勒代善主張進攻朝鮮。因為納蘭巴克什五月赴朝鮮有一個使命就是向朝鮮借糧救災,如今光海君被廢,朝鮮已徹底倒向明朝而與建州為敵,既然借糧已無可能,那就去搶,征服朝鮮——
  皇太極不讚成進攻朝鮮,因為八旗軍主力一旦無法從朝鮮迅速脫身,必致腹背受敵。朝鮮撮爾小邦,糧儲有限,不值得大動干戈,進攻朝鮮等於是同大明宣戰,何不乾脆襲取遼東,只要遼東明軍一敗,朝鮮可不戰而平。
  奴爾哈赤首肯八子皇太極的建議,後示意第七子阿巴泰出列,說道:「阿巴泰,你上月去了撫順。你且說說撫順城的虛實。」
  阿巴泰臉有憤恨之色,說道:「我大金百姓遭受天災。糧食不繼,我上月去撫順與撫順守備王命印和游擊李永芳商談開馬市貿易事宜,李永芳貪婪奸詐,趁我建州天災,打壓我參茸貂皮的售價,同樣數量的貂皮人參換取不到往年一半的糧食,趁人之危,實為可恨。」

  奴爾哈赤沉聲道:「先且答應他的條件,他吞進去多少,我讓他十倍還回來。」
  阿巴泰道:「撫順李永芳所部不過一千五百人,七月間增派了五百軍士,總共二千人,都熱衷貿易,軍紀渙散,豈是我八旗軍敵手。」
  奴爾哈赤道:「撫順城商家富戶頗多,甚有蓄積,若攻下撫順,我大金子民就不愁過冬了,你們可有什麼攻城的良策?」
  皇太極獻計道:「我們可要求李永芳再開馬市,同意參茸、貂皮、東珠、駿馬賤賣,吸引遼東的商戶前來撫順,馬市一開,撫順邊備必疏,而我們之前可命五十勇士扮作馬商,驅馬五路入城為市,待我大軍攻城時可裡應外合,內外夾攻,撫順可得。」
  諸貝勒大臣皆讚妙計,奴爾哈赤即命阿巴泰趕去撫順城與王命印、李永芳會談開馬市之事,又對殿上諸人道:「我大金要與南朝開戰,必須師出有名,這樣才能鼓舞士氣,南朝殺我父祖;支持我世仇哈達部、葉赫部與我為敵;漢民越界采參伐木,卻逼我執十人殺於撫順城下;此番殺我義子、又將我額爾德尼擄往北京,辱我太甚,必興兵復仇——黑還,你找幾個通曉漢文的屬下擬一篇『告天書』上來,就寫南朝百年來對我國的欺壓,我實難容忍,故而興兵反抗,我乃正義之師。」又道:「額爾德尼被俘,我極為痛心,若有可能,要設法救他回來。」…!
  ……
  就在後金積極準備進攻撫順之際,撫順城的游擊將軍李永芳正忙著開馬市發財,李永芳鎮守撫順多年,對建州八旗軍的戰鬥力還是有相當瞭解的,自知以撫順的兩千人馬根本無法與八旗軍抗衡,但自恃大明國力遠非建州能比,奴爾哈赤不敢正面與大明為敵,無非是扮作民賊劫掠一些客商而已,去年越界伐木漢民被殺之事,奴爾哈赤不是最終迫於壓力抓了幾十個女真人斬殺於撫順城下給了大明交代嗎,奴爾哈赤服軟是真,至於那些女真人是不是真正的建州女真就不必深究了——
  去年奴爾哈赤建國稱汗後,遼東巡撫和都司都有命令嚴禁撫順、開原等邊城與建州開馬市做貿易,然而利之所在,使得這些命令成了一紙空文,連遼東鎮守太監魯淮都派了商隊來撫順做買賣,李永芳又怎麼會嚴格執行關閉馬市的命令,而且李永芳也知建州旱災嚴重,如果完全不與建州貿易,那些野蠻的女真人在飢餓的驅使下會作出什麼瘋狂之舉就很難預料了,所以開馬市可緩解建州糧食饑荒,而大明商戶有銀子賺,可謂互利,至於壓低參茸駿馬的價錢,這沒什麼好說的,願買願賣,是你們女真人有求於我,我自然要從中獲利。

  前日有探報向李永芳報告說建州女真近來派出數百人入山砍伐木材,李永芳心中有些疑慮,派人再去查探時,回報說女真人是蓋馬棚準備讓馬匹越冬,李永芳也就釋然了,其實呢,奴爾哈赤是在準備攻城的器具。
  一方緊鑼密鼓積極備戰,一方驕怠自大爭相謀財,此戰勝負早已注定。
  ……
  後金天命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巳時,奴爾哈赤率二萬步騎侵略大明,出征前舉行了隆重的殺馬祭天儀式,在告天書上寫了對明朝的「七大恨」,告曰:
  「我父祖與皇帝邊境一草未折、寸土未損,為明朝看邊進貢,忠順已久,明朝忽於萬曆年間,將我父祖無罪加誅,此其一恨;
  雖然殺我父祖,我仍願修好,設碑立誓,無越疆土,然明朝背叛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葉赫與建州同是屬夷,我兩家構釁,明朝公直解紛可也,緣何助兵馬、發火器,衛彼拒我,畸輕畸重,兩可傷心,此其二恨;
  碑界銘誓有曰『漢人私出境外者殺;夷人私入境內者殺』,然沿邊漢人,私出境外,挖參採取,念山澤之利,系我過活,屢屢申稟上司,竟若罔聞,雖有怨尤,無門控訴,不得已遵循碑約而殺之,明朝反以背盟責我擅殺,拘捕我派往廣寧的綱古裡、方吉納二臣,並以鐵索拴系,逼我執十人殺之邊境,此其三恨;

  哈達幫助葉赫,兩次出兵侵我,我反擊,天將哈達給我,明朝皇帝又助哈達,逼我恢復哈達原地,我送還之哈達人卻被葉赫擄去,天下各國之人互相征討,天非者戰敗而亡,天是者戰勝而生,已得之俘虜,卻強迫我歸還,豈有是理?此其四恨也;
  葉赫東哥,乃我禮聘之婚,後竟渝盟,不與親迎,彼時雖是如此,猶不敢輕許他人,卻得明朝護助,乃改嫁西虜,似此恥辱,誰能甘心,此其五恨;我部看邊之人,二百年來,俱在近邊住種,後明朝信北關誣言,輒發兵逼令我部譴退三十里,立碑佔地,將房屋燒燬,稼禾丟棄,使我部無居無食,人人待斃,此其六恨;…!
  年來建州旱災,民不得食,我遣使臣納蘭巴克什往朝鮮借糧,明朝冊封使張原竟將我使臣擄往北京,凌辱至極,實難容忍,故以此七恨興兵。」
  因為納蘭巴克什被擒,奴爾哈赤沒有得力的文臣,這篇告天書寫得不文不白,但該寫的仇恨都寫上去了,至於扈爾汗之死,雖是奴爾哈赤極恨之事,但扈爾汗是作為馬賊被擊斃於連山城外鳳凰山下,這不大光彩,也影響士氣,故略而不提。

  拜天焚表之後,奴爾哈赤率軍起行,這次出征的兩萬步騎是八旗軍的精銳,只許勝不許敗,若敗,建州就要滅亡,奴爾哈赤雖然身經百戰,也不禁有些忐忑,當晚在古勒山歇宿時大雨滂沱,奴爾哈赤於帳中皺眉躊躇,對諸貝勒、大臣及旗主道:「陰雨天氣不便進兵,我欲勒兵返還,你們以為如何?」
  奴爾哈赤這是試探,看看眾人有無與明軍決戰的信心。
  四大貝勒之首代善大聲道:「今已發兵到此,卻又退兵,祭天興兵與明朝開戰的事如何隱瞞得了!天雖陰雨,但我軍弓矢皆有備雨之具,不怕陰雨淋濕,況且天降大雨,更使明軍防禦鬆懈,此雨於我有利,於彼不利,父汗切勿多慮,攻佔撫順,萬無一失。」
  奴爾哈赤誇讚代善說得有理,其他貝勒大臣也紛紛表示進攻撫順勢在必行。
  次日四更盡,後金兩萬大軍分為八路啟程,左翼四旗八千人攻取東州、馬根單;奴爾哈赤親率右翼四旗一萬兩千軍馬襲取撫順,而在前兩日,已有皇太極正白旗的五十名勇士扮作馬商混入撫順城,只等奴爾哈赤的大軍攻至撫順城外,舉炮為號,就內外夾攻,同時,又讓一個漢人俘虜帶著招降書去撫順見李永芳,恐嚇說降則免死還會結為婚姻,不降則屠城滅族,要李永芳莫失求生之機,這就叫攻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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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24
第四百九十八章 城破和軍歿

  「汝多才智,識時務,我國方求才,稍足備任使,猶將舉而用之,與為婚媾,況如汝者豈有不加以寵榮與我一等大臣同列者乎?汝若欲戰,我矢豈能識汝?既不能勝,死復何益?且汝出城降,我兵不復入,汝士卒皆安。若我師入城,男婦老弱必且驚潰,大不利於汝民。勿謂我恫喝,失此弗圖,悔無及矣。降不降,汝熟計之。毋不忍一時之忿,違我言而僨事也!」

  年近四十、體格強壯的撫順城游擊李永芳全副披掛立在南門垛口上,望著城外漫山遍野的八旗軍,他一面下令軍士準備器械守城,一面將奴爾哈赤的招降書折好收在懷裡,又讓那個帶招降書來的漢民出城告訴奴爾哈赤,就說他李永芳願降。

  狡兔三窟,有備無患,奴爾哈赤說李永芳識時務那時一點沒錯,李永芳沒有料到奴爾哈赤敢大張旗鼓來攻城,但他知道奴爾哈赤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人,既已興兵,那就是與大明徹底決裂,他李永芳是死是活就在今日,撫順城內只有一千兩百軍士,駐守在城東二十里馬市那邊的八百步卒已被皇太極的正白旗軍擊潰,統兵的張把總的首級現在正被後金軍士用木桿高高挑著在城外示眾。


  李永芳知道八旗軍擅長野戰、拙於攻城,所以雖然敵眾我寡,他還是要守一守,做忠臣青史留名誰不願意呢,而且他的家眷都還在遼陽,所以他要嘗試一下能否守得住,只要能堅守一天。八十里外的瀋陽應該就會有援軍到來。二百里外的開原和遼陽的援軍也會隨後趕到。但是,看著城外女真步騎旗甲分八色,可見奴爾哈赤的八旗軍是傾巢出動了,就算遼、沈援軍能及時趕到只怕也難抵擋凶悍的建州女真,李永芳在遼東從軍多年,對明軍的戰鬥力還是比較瞭解的

  撫順守備王命印已下令把撫順城僅有的十門虎蹲炮推上城頭向城外後金軍隊轟擊,但這些虎蹲炮年久失修,昨夜大雨。炮管還是濕淋淋的,軍士準備火藥彈丸也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轟出一炮,卻沒能傷到城下的後金軍,而後金軍已經發起潮水般的攻勢,百餘架云梯搭向城牆,提刀執盾的後金披甲兵飛快地攀登上來

  撫順城始建於洪武十七年,起初城牆周圍僅三里,兩百年來陸續擴建,現已是周長十里的大城。青石砌成的城牆不可謂不堅固,但無奈守城與攻城的實在人數懸殊。奴爾哈赤是志在必得,一萬兩千步騎進攻一千守城軍士,若還拿不下這撫順城,那他只有立即率部眾退往虎爾哈了。


  撫順守備王命印是員猛將,指揮軍士以擂石阻擋後金軍登城,明軍雖然平日訓練不足,但也知道城破的後果,一個個奮勇敢戰,弓箭、火槍、擂石、糞汁都用上了,但無奈後金兵架起百餘部云梯攻勢猛烈,而且後金軍的弓箭手箭法極準,守城明軍在垛口稍一露頭,「嗖」的一箭射來,腦袋就被貫穿

  一名勇悍的後金披甲士從云梯躍上城頭,「鏘鏘」兩聲,以盾牌格開守城明軍砍來的兩刀,手中云梯刀閃電般向後劈出,一個明軍慘叫一聲,腰被砍斷,鮮血直噴,有三名明軍圍了上去,其中一人挺槍刺中這名後金披甲士的後心,不料槍尖被布甲所阻,刺不進去,待要發力再刺,那後金披甲士身子一扭,盾牌回砸,將槍竿砸斷,待那名守城軍士身子不自禁向前衝時,這後金披甲士一刀斬下,一顆頭顱「蓬」地飛起,脖腔熱血沖濺噴灑。…!

  這名後金披甲士是正白旗轄下的一名牛錄章京,身上披著三層重甲,最裡一層是昂貴的鎖子甲,然後是一層鐵甲,最外面還罩著一層鑲鐵的棉甲,這樣的重重披甲尋常火槍和刀箭根本傷不了他,片刻工夫就有四名守城明軍死在他的刀下,在他身後,一隊後金披甲士正迅速從云梯魚貫而上。


  王命印大吼一聲,領著數名親兵朝這邊撲來,敵人既已登城,防線就被撕開了,必須盡快消滅登城的敵人,阻斷這架云梯,否則大勢去矣。

  正這時,城下一箭疾射而至,正中王命印沒有的脖頸,王命印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倒地抽搐死去,身旁的親兵被那個正白旗牛錄章京衝上來眨眼間就斬殺了兩人。

  就是這麼短短時間,已有七、八名後金披甲士登上撫順城頭,城頭守軍已亂,扮作馬商混入城內的五十名後金軍士這時也已四處燒殺,撫順城失陷已無法避免。

  李永芳穿著大明武將官服,騎著馬出城向後金投降,看見奴爾哈赤,李永芳下馬跪在路旁,口稱:「降人李永芳拜見英明汗。」

  奴爾哈赤策馬過來,臉有得色,此前作為撫順守將的李永芳能與他分庭抗禮,現在李永芳跪在他面前,大明權威被他踩在馬蹄下了。

  對於後金而言,李永芳是明朝第一位降將,奴爾哈赤決定給予優待,在馬上拱手答禮,溫言撫慰,即下令撫順城中軍民敢有反抗者殺之,不抗拒者盡皆編戶收養,財貨搜刮一空。


  九月二十九這日,後金八旗軍攻取撫順及周邊大小城寨十餘個、小村四千餘個,俘虜三十萬人畜,就地分發給各旗主,巨大的物質利益讓後金軍上下狂喜,撫順城的摧枯拉朽讓奴爾哈赤侵略的野心急劇膨脹。

  九月三十日八大旗主分發俘虜時,有一個從瀋陽來撫順探親的名叫范文程的生員,不堪捆綁受辱,大叫自己是宋代名臣范仲淹的後人,皇太極聽說後命手下章京善待這個范文程。

  ……

  撫順城陷落的警報於十月初五傳至北京,萬曆皇帝接到遼東巡撫李維翰的奏報,大為震驚,批覆極為迅速:「狡虜計陷邊城,一切防剿事宜行該地方官相機處置,軍餉加緊給發,其調兵應援,該部便酌議具奏。」

  京中士庶知道了建奴犯邊的消息後,雖然驚詫,但猶自認為建奴是宵小跳樑暫逞一時之威,撫順城兵少將劣、疏於防禦,等遼陽、瀋陽的大兵一到,奴酋就將束手就縛,所以大明百姓並沒把這次邊警放在心上,茶餘飯後激談一番,依舊各過各的生活。


  到了十月十六日,遼東再傳緊急警報:遼東總兵張承胤率軍救撫順,一軍皆歿。

  這個消息震驚了北京城,總兵戰死,這是駭人聽聞了,一些關於建奴殘暴的傳聞也已傳播到了京城,大明百姓終於感受到了來自後金的威脅,一時間,胡同裡坊,到處都在說遼東。

  十月十七日上午,張原在詹事府看最新一期邸報,這期邸報全部都是關於遼東的軍情,奴爾哈赤告天的「七大恨」全文照錄,這讓張原有些奇怪,這不是幫奴爾哈赤宣傳嗎,待看到「年來建州旱災,民不得食,我遣使臣納蘭巴克什往朝鮮借糧,明朝冊封使張原竟將我使臣擄往北京,凌辱至極,實難容忍,故以此七恨興兵」這一條時,張原明白刊登這「七大恨」的用心了,這顯然是姚宗文一黨準備抨擊他的預謀,看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言官彈劾是他張原激怒了奴爾哈赤、故而引來遼東的戰禍…!

  張原搖了搖頭,繼續看邸報上關於遼東總兵張承胤全軍覆沒的奏聞,張承胤十月初一就得到了撫順城陷的急報,立即率副將頗廷相、參將蒲世芳、游擊梁汝貴領兵一萬救撫順,大軍十月初二從遼陽出發,初四趕到撫順,撫順這時已經是城破人亡,慘相令人目不忍睹,後金軍隊把撫順城牆全部拆毀了,城中民居則放火焚燒殆盡,城中已無活人,方圓數百里沒有了人煙,敢反抗的漢民被殺,其餘三十萬人畜正在押回建州的途中


  張承篆當即下令分兵五路追擊,在離邊境二十里的謝哩甸追上了奴爾哈赤的八旗軍,這日是十月初六,明軍五路在謝哩甸外的一座小山周圍集結,分三處安營,據山險、掘壕塹、列火器,準備也算充分,但等到後金八旗軍進攻時,明軍發現火炮和火槍第一輪射擊對後金軍士傷害甚微,而敵方的弓箭對他們的威脅極大,原本以為固若金湯的陣營頓時潰敗,營盤一破,就是一邊倒的大屠殺,主將張承胤和參將蒲世芳戰死,在後山營的副將頗廷相和游擊梁汝貴原本有機會率所部四千軍士突圍,但聽說張總兵被困前山,就奮勇率兵來救,於是一齊陷落,一萬明軍只有數百人逃回遼陽,帶去的一百門大砲、八百門小炮和三千支火槍盡數成為後金軍的戰利品,還有九千匹戰馬和七千副甲冑也全部歸了八旗軍,張承胤從遼陽發兵救撫順,為盡快追擊敵軍,遼陽戰馬被徵用一空,這一戰,整個遼東明軍的實力折損大半

  看罷邸報,張原黯然神傷:遼東總兵張承胤還是戰死了,三個月前張承胤還親自送他和使團出廣原城。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7:25
第四百九十九章 風狂雨急能立定

  這日傍晚散衙後張原步行回李閣老胡同寓所,一路上朔風凜冽,京城十月中旬的天氣已經很是寒冷,看來今冬第一場雪很快就會到來,張原心道:「雪落後奴爾哈赤一定會率軍返回建州,洗劫了撫順及周邊城寨足以讓後金女真休養過冬了,後金這第一波侵略可暫告一個段落,但總兵張承胤兵敗是在十月初六,今日是十月十七,這之間存在十一天的時間差,在這段時間裡後金八旗軍肯定還會繼續攻佔擄掠,只是消息尚未及時傳到京城而已,北京的這個冬天不好過啊。」

  李閣老胡同寓所到了,張原暫時拋開那些憂國憂民之事,邁步進門,就見門廳廊下懸著一個竹編鳥籠,籠裡一隻黑羽八哥在跳上跳下,張原大喜,大聲道:「修微到京了嗎?」

  精緻鳥籠裡的那隻黑羽八哥應聲叫道:「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張原哈哈大笑。

  從耳房裡走出薛童和姚叔,還有姚叔的妻子林氏,另有四個張原不大眼熟的老僕和僕婦,一起來向張原見禮。


  「相公」

  王微從內院儀門快步出來,盈盈拜倒,張原將她扶起,細看其容顏,膚白眸媚,不見絲毫風霜之色,王微是極善於修飾且不露鉛華痕跡的。

  王微向張原介紹了那幾個老僕老婦,都是她在金陵幽蘭館的舊人,這次王微回金陵把幽蘭館賣掉了,那些從馬湘蘭時就在館中的僕人本來王微是打算分些銀子遣散的,但這些人都不願離開。表示要跟著王微。王微就只好都帶到北京來了。京中盛美商號正缺人手,這些僕人雖然年紀都偏大,但都還能使喚。

  張原與王微進到內院,商澹然、商景徽她們正在閱家書、檢點家鄉禮物,這些都是王微從山陰和會稽帶來的,王微六月初十回到了山陰,六月十九是張原的二十壽誕,東張舉行了隆重的祭祖儀式。張瑞陽老夫婦先一月已從張原家書中獲知穆真真生了一個男孩,更從王微這裡仔細詢問,兩年獲二孫,老夫婦喜得合不攏嘴

  張原從王微口裡得知家鄉門庭依舊,老父張瑞陽謹守前年張原入京趕考前的承諾,不接受投靠獻田、不出入公門攬訟,平日只管理陽和義倉和翰社書鋪,對於地方公益則肯出力,在山陰名聲甚佳


  王微這次還帶來了兩船貨物,是青浦的布匹綢緞、山陰鏡坊的各種眼鏡。還有翰社書局的刊印的大量書籍,這兩年來盛美商號、翰社鏡坊和翰社書局發展迅猛、蒸蒸日上。這讓張原很欣慰。

  正說話間,小廝白馬來報說朝鮮國的禹老爺又來了,張原笑道:「來了就來了,不要加個『又』字,這豈不是顯得我們煩他上門。」

  商澹然幾個都笑了起來,朝鮮奏請使一行滯留北京已將近三個月,大明冊封綾陽君李倧為朝鮮國王的詔旨遲遲不下,禹煙、金中清等人心急如焚,京中別無可信任的大明官員,只有張原可託付,所以隔三岔五就登門拜訪向張原問計。

  見到張原,朝鮮使臣禹煙一臉愁容,說道:「奴酋悍然攻佔撫順、擄掠邊寨,只怕對朝鮮也會刀兵相向,而綾陽君殿下尚未得到天朝冊封,雖對天朝一片忠心,但恐政令難行。」

  張原寬慰道:「禹判書請寬心,依在下愚見,本月之內,冊封詔書必下。」

  禹煙、金中清幾人以為張原得到了內廷消息,大喜,忙問究竟?…!

  張原道:「幾位回到館中靜候佳音便是,先莫要對外透露,免生不測。」

  禹煙等人連連稱是,喜形於色,張原既這麼說,那肯定是有確切的消息了,敘談半晌後告辭,張原送他們出門時,禹煙回身懇切道:「綾陽君殿下對張大人極是相敬,若皇帝冊封旨意下,還請張大人莫辭辛勞,再出使敝邦一趟。」禹煙是覺得張原還比較好相處,沒有其他大明官員那種驕傲自大。

  張原忙道:「我若再去貴邦,反惹他人非議,對貴邦也不利。」出使的確是苦差啊,而且現在綾陽君主政朝鮮的大勢已定,他也沒必要再往朝鮮。

  禹煙也知道張原在朝中政敵不少,一言一行都需謹慎,當下不再多說,作揖回會同館。

  夜裡張原在王微房中歇宿,一番歡愛之後,二人枕上細語,王微細說此番江南去來的經過,又道:「妾在途中多方留意打聽,想找到當年寄存先君靈柩的那座佛寺,卻一無所獲。」說著幽幽一嘆:「這都過去十餘年了,先君靈柩想必都被寺僧焚棄了,再也尋覓不到了。」


  張原道:「客死他鄉寄柩於佛寺很常見,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寺僧也不會將那些靈柩丟棄,因為一旦死者的後人尋上山門,那麻煩可不小修微不要傷感,明年我回江南,一路幫你尋找,定讓汝父入土為安。」

  「咦!」王微奇道:「相公明年要回江南?」

  張原道:「朝中黨爭不斷,我還是暫避鋒芒為好。」心道:「萬曆朝就要結束,我不淌這渾水,且等新君即位吧當然,對於即將到來的大明與後金決戰還是要儘可能出謀劃策的,可惜的是決策不由我,若能避免大潰敗就是成功,這樣的時局,只能徐徐圖之。」

  王微聽張原這麼說,心裡很歡喜,說道:「華亭陳眉公曾說『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是手段;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根』,相公當得眉公這句清言。」

  張原無聲笑笑,卻聽王微又道:「其實這北地我實住不慣,我還是喜歡江南,只是相公到了哪裡,王微總要追隨的。」

  張原笑問:「我若貶到瓊州府修微也願追隨嗎?」


  王微說道:「當然,無論天南海北。」

  張原輕撫她的細腰,說道:「不用預想得那麼苦,我要修微一生快活,秦淮賞月、西湖泛舟,亦是我所願。」

  王微側身摟緊張原,不再說話,兩個人靜聽戶外風聲,北風一陣緊似一陣,不知初雪飄落了沒有?

  ……

  因為遼東的戰事,禮部自右侍郎何宗彥以下都感焦慮,冊封綾陽君李倧為朝鮮國王之事已不能再拖,建州老奴此番氣勢洶洶,遼東總兵張承胤敗亡之後,朝鮮對大明的態度就很是關鍵,一旦朝鮮被奴酋脅迫而不臣於大明,定然就會有台垣官追究禮部對冊封李倧久拖不決的責任,為此,何侍郎兩度拜訪方從哲商議冊封朝鮮國王之事,方從哲也擔心遼東局勢無法收拾,朝鮮是必須拉攏的,所以同意了遣使冊封,已報萬曆皇帝批覆

  到了十月二十四日,遼東巡撫李維翰再傳緊急邊情,後金八旗軍在擊潰張承胤的一萬大軍之後,隨即圍攻撫順以北、鐵嶺以南的撫安、花豹沖、三岔兒,連克大小十一堡,原撫順游擊李永芳甘為建奴先驅,在八旗軍進攻松山屯堡時李永芳賣力勸降,松山屯堡軍民開了寨門投降,周圍四個不肯投降的寨堡遭到了屠戮血洗,撫順周圍數百里之地除了號稱天險的清河城還在孤守之外,其餘城堡村寨全被洗劫一空,搶來的人口和糧食全部被運走,臨退兵時還放火把城寨和房屋盡數焚燬………!

  十月二十六日,詔旨下,以詹事府左贊善徐光啟為使者前往朝鮮王京冊封綾陽君李倧為朝鮮國王。

  二十九日,大明使團離京,張原一直送出崇文門外,京城前日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崇文門外白茫茫一片,張原與師兄徐光啟殷殷道別,徐光啟對遼東形勢的認識與張原相近,此行當能籠絡朝鮮共抗後金。

  禹煙、金中清等人紛紛向張原告別,禹煙懇切道:「敝邦能拔亂反正,皆張大人之恩德,張大人清廉高表,遠臣不敢以俗禮相謝,陶靖節詩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為因』,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能聆聽張大人清言!」

  張原聽禹煙引用陶淵明的詩,油然想起那個精通卜算、針灸、劍術又酷愛陶詩的盲處士,但浮現在腦海的卻是一個美貌少女形象:黑紗斗笠、高腰白袍,眉毛細而上揚,眸子黑白分明,高挺精緻的瑤鼻,長睫毛,尖下巴,神態楚楚動人

  這是張原在平壤大同館初見貞明公主時的印象,那五月鮮亮的陽光、少女脖頸上細小輕柔的寒毛清晰如昨。


  張原心道:「命途多舛的貞明公主失語之疾已癒,名位也已恢復,苦盡甘來了。」

  ……

  寒冷的冬季到來,遼東大地被冰雪覆蓋,奴爾哈赤沒有繼續強攻清河城,於十月底押著擄掠來的數十萬漢民和大量錢帛糧草返回赫圖阿拉,遼東戰火暫時平息,而在大明都城北京,一場針對後金的軍事動員正迅速展開,泱泱大明豈容建奴囂張侵略,必須予以毀滅性的還擊。

  因撫順城破、張承胤一軍盡沒,遼東巡撫李維翰難辭其咎,已有數位言官彈劾李維翰昏庸無能,必得另選得力的大臣經略遼東,於是,熟知遼事、賦閒多年的楊鎬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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