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II-黑暗森林 作者:劉慈欣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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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apige 2012-7-5 08:20:5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6 332941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23:49
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兩個火星都熄滅了,沒有一絲風,黑暗在寂靜中變得如瀝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體。最後,史強只在黑暗中說出一個字:

  “操!”

  “把你的這種選擇外推到千億顆恒星中的億萬文明上,大圖景就出來了。”

  羅輯在黑暗中點點頭說。

  “這...也太黑了吧...”

  “真實的宇宙就是這麼黑。”羅輯伸手揮揮,像撫摸天鵝緘般感受著黑暗的質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于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獵人,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管是嬌嫩的嬰兒還是步履蹣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還是天神般的男神,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恆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這就是宇宙文明的圖景,這就是對費米悖論的解釋。”

  大史又點上了一支煙,僅僅是為了有點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個叫人類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拼在旁邊高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羅輯說。

  “有人聽到了嗎?”

  “被聽到是肯定的,但並不能由此判斷這孩子的位置。到目前為止,人類沒有向宇宙中發送過地球和太陽系位置的確切資訊,從已經發送的資訊中能夠知道的,只是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以及這兩個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這兩個世界的確切位置還是秘密。要知道,我們處於銀河系邊緣的蠻荒地帶,相對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語是怎麼回事呢?”

  “我通過太陽發送到宇宙間的那三張圖,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代表著三十顆恒星在三維坐標系相應平面的位置投影。把這三張圖按照三維立體座標組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個立方體空間,那三十個點分佈在這個空間中,標示出187J3X1與它周圍三十顆恒星的相對位置,同時用一個識別字注明了187J3X1。

  “你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一個黑暗森林中的獵手,在凝神屏息的潛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樹被削下一塊樹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獵手都能認出的字標示出森林中的一個位置。這獵手對這個位置會怎麼想,肯定不會認為那裡有別人為他準備的給養。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種可能就是告訴大家那裡有活著的、需要消滅的獵物。標示者的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經已經在生存死局中繃緊到極限,而最容易觸動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假設林中有一百萬個獵手(在銀河系上千億顆恒星中存在的文明數量可能千百倍於此),可能有九十萬個對這個標示不予理會;在剩下的十萬個獵手中,可能有九萬個對那個位置進行探測,證實其沒有生物後也不予理會;那麼在最後剩下的一萬個獵手中,肯定有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向那個位置開一槍試試,因為對技術發展到某種程度的文明來說,攻擊可能比探測省力,也比探測安全,如果那個位置真的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沒什麼損失。現在,這個獵手出現了。”

  “你的咒語再也發不出去了,是嗎?”

  “是,大史,再也發不出去了。咒語必須向整個銀河系廣播,而太陽被封死了。”

  “人類只晚了一步?”史強扔掉煙頭,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劃了一個弧形落下,暫時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陽沒有被封死,我對三體世界威脅要發出針對它的咒語,會怎麼樣?”

  “你會像雷迪亞茲那樣被人群用石頭砸死,然後世界會立法絕對禁止別人再有這方面的考慮。”

  “說得對,大史,因為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經公佈,暴露三體世界的位置幾乎就等於暴露太陽系的位置,這也是同歸於盡的戰略。也許確實晚了一步,但這是人類不可能邁出的一步。”

  “你當時應該直接向三體發出威脅。”

  “事情太詭異,當時我沒能確定,必須先證實一下,反正時間還多。其實真正的原因在內心深處。我真的沒有那個精神力量,我想別人也不會有。”

  “現在想想。我們今天不該去見市長的,這個事,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沒希望了,想想那兩個面壁者的下場。”

  “我只是想盡責任而已,你說得對,真的是這樣,希望我們都不要說出去,但你要說也行,就像她所說的:不管怎樣。我都盡了責任。”

  “老弟放心,我絕不會說的。”

  “如論如何,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兩個人走上了路基,來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甚至遠方居民區稀疏的燈光都刺得他們眯起了眼。

  “還有一件事,你說的那個...他?”

  羅輯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論不是我想出來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話。”

  “大史,你幫我夠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里,去冬眠移民局,聯繫她們蘇醒的事。”
出乎羅輯的預料,冬眠移民局承認莊顏和孩子的蘇醒仍被凍結著,局長明確告訴他,面壁者的許可權在這裡不起作用。羅輯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他們也不清楚這件事的細節,但告訴他,新修訂的面壁法案有一項條款:聯合國和麵壁計畫委員會可以採取一切措施保證面壁者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就是說,在兩個世紀以後,聯合國再一次拿這件事作為要脅和控制他的工具。

  羅輯提出要求,讓這個冬眠者居住區保持現狀,禁止外界騷擾。這個要求被忠實地執行了,新聞媒體和朝聖的民眾都被擋在了遠處,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兩天后,羅輯參加了面壁計畫恢復後的第一次聽證會,他沒有去處於北美洲地下的聯台國總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儉樸的居所中,通過視頻連接參加了會議,會場畫面就出現在房間裡的那台普通電視機上。

  “面壁者羅輯,我們本來準備面對您的憤怒的。”委員會主席說。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燒過後的灰燼,沒有憤怒的能力了。”羅輯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

  主席點點頭。“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態,不過委員會認為您應該離開那個小地方,那裡不應該成為太陽系防禦戰爭的指揮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嗎?離這兒不遠,那是一個更小的村莊,兩個多世紀前,這個國家的創始人曾在那裡指揮過全國的戰爭,那些戰役的規模世界罕見。”

  主席又搖搖頭,“看來,您仍然沒有什麼改變...那好吧,委員會尊重您的習慣和選擇,您應該儘快開始工作了,您不會像那時一樣,聲稱自己一直在工作中吧,”

  “我現在沒有工作,因為工作的前提條件不存在:你們能夠以恒星級功率向宇宙廣播我的咒語嗎?”

  亞洲艦隊的代表說:“您知道這不可能,水滴對太陽的電波壓制一直在持續,而且我們預期在兩三年內也不會停止,而到那時,另外九個水滴也到達太陽系了。”

  “那我什麼也做不了。”

  主席說:“不,面壁者羅輯,您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做:對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公佈咒語的秘密,您是如何通過它摧毀一顆恒星的?”

  “這不可能。”

  “如果是作為您的愛妻和孩子蘇醒的條件呢?”

  “這麼卑鄙的話你居然也能在這裡說出來。”

  “這是秘密會議。再說,面壁計畫這種事,本來也是不能被現代社會所容忍的。既然面壁計畫已經恢復,那麼兩個世紀前聯合國面壁計畫委員會所做出的決議仍然有效,而按照當時的決議,莊顏和你們的孩子應該在末日之戰時蘇醒。”

  “剛剛發生的不是末日之戰嗎?”

  “兩個國際都不這麼認為,畢竟三體主力艦隊還沒有到達。”

  “我保守咒語的秘密是在盡面壁者的責任,否則,人類將喪失最後的希望,雖然現在看來這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23:52
在會議後的幾天裡,羅輯閉門不出,整天借酒澆愁,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醉態中。偶爾人們看到他出門,衣冠不整,鬍子老長,像個流浪漢。

  第二次面壁計畫聽證會召開,羅輯仍在他的居所參加會議。

  “面壁者羅輯,您的狀態看起來很讓我們擔心。”主席在視頻中見到蓬頭垢面的羅輯時說,他移動羅輯房間中的攝像頭,讓與會代表們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為了自己恢復正常的精神狀態,您也應該工作。”歐聯代表說。

  “你們知道怎樣才能使我恢復正常。”

  “關於您妻子和孩子蘇醒這件事,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主席說,“我們不想借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員會的決議,所以解決這個問題還是有一定難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條件的。”

  “我已經拒絕了你們的條件。”

  “不不,羅輯博士,條件變了。”

  主席的話讓羅輯的眼睛亮了起來,並在沙發上坐正了,“現在的條件是?”

  “很簡單,不能再簡單了:您必須做一些事情。”

  “只要不能向宇宙發出咒語,我就什麼都做不了。”

  “您必須想出一些事情來做。”

  “就是說,沒有意義的也行?”

  “只要在公眾看來有意義就行,在他們眼中,您現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間的正義天使,您這樣的身份至少能夠起到穩定局勢的作用。可如果您長時聞什麼都不做,那就會失去公眾的信仰。”

  “用這種方式取得穩定很危險,後患無窮。”

  “但目前我們需要世界局勢的穩定,九個水滴即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我們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

  “我真的不想浪費資源。”

  “如果是這樣,可以由委員會為您提供一個任務,一個不浪費資源的任務。

  下而請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為您介紹。”主席說著,對也是通過視頻參加會議的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示意了一下,後者顯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築中,群星正在從他身後寬大的窗戶外緩緩劃過。

  艦隊聯席會議主席說:“九個水滴到達太陽系的時間,只是根據它們在四年前通過最後一片星際塵埃時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這九個水滴同已經到達太陽系的一號水滴不同,它們的發動機在啟動時不發光,也不發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頻電磁輻射,這很可能是在一號水滴被人類成功跟蹤後它們做出的自我調整。在外太空中搜尋和跟蹤這樣小的不發光物體是很難的,現在我們失去了它們的蹤跡,我們不知道它們到達太陽系的時間,甚至它們到達後我們都無法覺察到。”

  “那我能做什麼呢?”羅輯問。

  “我們希望您能領導雪地工程。”

  “那是什麼?”

  “用恒星型氫彈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質製造太空塵埃雲,以便在水滴穿過時顯示其蹤跡。”

  “開什麼玩笑,要知道,我對太空中的事並不完全是外行。”

  “您曾經是一名天文學家,這也使您更有資格領導這項工程。”

  “上次製造塵埃雲跟蹤成功,是因為知道目標的大致軌道,現在可什麼都不知道...如果那九個水滴能在不發光的情況下加速和變軌。它們甚至可能從太陽系的另一側進入!這塵埃雲該在哪兒造?”

  “在所有方向上。”

  “您是說製造一個塵埃球把太陽系包住?要是那樣,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來的。”

  “塵埃球不可能,但能夠製造一個塵埃環,在黃道面上(1),處於木星和小行星帶之間。”

  ①地球圍繞太陽運行的平面。

  “可如果那些水滴從黃道面外進入呢?”

  “那就沒有辦法了。但從宇航動力學角度看,水滴編隊要接觸太陽系各個行星,最大的可能就是從黃道面內進入,一號水滴就是,這樣塵埃就能捕捉到它們的尾跡,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陽系內的光學跟蹤系統就能鎖定它們。”

  “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至少知道水滴編隊進入了太陽系,它們可能攻擊太空中的民用目標,那時就需要召回所有飛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飛船,並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民撤回地球,這些目標太脆弱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面壁計畫委員會主席說,“要為可能撤向太空深處的飛船確定安全的航線。”

  “撤向太空深處?我們不是在談逃亡主義吧。”

  “如果你非要用這個名稱也可以。”

  “那為什麼不現在就開始逃亡呢?”

  “現在的政治條件還不允許,但在水滴編隊逼近地球時,有限規模的逃亡也許能夠被國際社會所接受...“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聯合國和艦隊必須現在就為此作好準備。”

  “明白了。可雪地工程並不需要我啊?”

  “需要,即使只造一個木星軌道內的塵埃環,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要部署近萬顆恒星型氫彈,需要上千萬噸油膜物質,這要組建一個龐大的太空船隊。如果在三年內完成工程,就必須借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來對兩個國際的資源進行組織和協調。”

  “如果我答應承擔這項使命,什麼時候能夠蘇醒她們?”

  “等工程全面啟動就可以,我說過這不是什麼重要問題。”

但雪地工程從來未能全面啟動。

  兩個國際對雪地工程不感興趣,公眾們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戰略,而不是一個僅僅能夠告知敵人到達的計畫,況且他們知道,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借他的權威推行的一個計畫而巳。而且,與聯合國預料的不同,隨著水滴編隊的逼近,逃亡主義在公眾眼中變得更邪惡了。全面啟動雪地計畫將導致整個太空經濟的停滯,因而也會帶來地球和艦隊經濟的全面衰退,兩個國際都不願為此計畫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無論是前往海王星開採油膜物質的太空船隊的組建,還是恒星型氫彈的製造(雷迪亞茲的計畫所遺留下來的五千多枝氫彈中,在兩個世紀後只有不到一千枚還能使用,對於雪地工程而言數量遠遠不夠),都進展遲緩。

  羅輯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最初,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只是想借助他的威信調集工程所需的資源。但羅輯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細節之中,廢寢忘食地同技術委員會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攪在一起,對工程提出了許多自己的設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顆核彈上安裝小型星際離子發動機,使其能夠在軌道上有一定的機動能力,這樣可以按照需要及時調整不同區域塵埃雲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氫彈作為直接的攻擊武器,他把這稱為太空地雷。他認為,儘管已經證明恒星型氫彈不可能摧毀水滴,但從長遠考慮,卻可能用於攻擊三體飛船,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敵人的飛船也是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他還親自確定了每一顆氫彈在太陽軌道上的部署位置。雖然從現代技術觀點看來,羅輯的設想有許多都充滿了二十一世紀的幼稚和無知,但由於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權力,這些意見還是大部分被採納了。羅輯把雪地工程當做一種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現實,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現實之中。

  但羅輯對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對他越是失望。人們知道,他投身於這個沒有多大意義的工程只是為了儘快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計畫一直沒有出現,羅輯多次對媒體聲稱,如果不能以恒星級功率發出咒語,他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雪地工程進行了一年半後陷入停頓,這時,從海王星只採集到一百五十萬噸的油膜物質,加上原來霧傘計畫中採集的六十萬噸,距工程所需的數量相差甚遠。

  最後,只在距太陽兩個天文單位的軌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顆包裹油膜物質的恒星級氫彈,不到計畫數量的五分之一。這些油膜氫彈如果引爆,無法形成連續的塵埃雲帶,只能形成許多圍繞太陽的相互獨立的塵埃雲團,所能起到的預警作用大打折扣。

  這是一個失望和希望來得一樣快的時代,在焦慮地等待了一年半後,公眾對面壁者羅輯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23:57
 在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上——這個會議上一次引起世界關注是在2066年,那次年會上冥王星被取消行星的資格——有許多天文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認為,187J3X1 恒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羅輯作為一名天文學者,很可能在二十一世紀就發現了該恒星爆發的某些跡象。儘管這種說法有很多漏洞,但還是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加速了羅輯地位的衰落。他在公眾眼中的形象由一個救世主漸漸變成普通人,然後變成大騙子。目前,羅輯還擁有聯合國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權力了。

  危機紀年第208 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2.07 光年。

  在一個冷雨霏靠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區的居民代表會議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羅輯驅逐出社區,理由是他影響了該區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間,羅輯常常外出參加會議,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社區裡度過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個機構保持聯繫。羅輯恢復面壁者身份後,新生活五區就處於戒嚴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響。後來,隨著羅輯地位的衰落,對社區的戒嚴也漸漸鬆懈下來,但情況更糟:不時有城裡來的人群聚集在羅輯所住的樓下,對他起哄嘲罵,還向他的窗子扔石塊,而新聞媒體對這景象也很感興趣,往往來的記者和抗議者一樣多。但羅輯被驅逐的真正原因,還是冬眠者們心中對他徹底的失望。

  會議結束時已是傍晚,居委會主任去羅輯的住處向他通報會議決定。她按了好幾次門鈴後,自己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屋裡混合著酒氣、煙味和汗味的空氣令她窒息。她看到,屋裡的牆壁都被改造成城市裡的資訊牆。到處都可以點擊出資訊介面。紛亂的畫面佈滿了所有的牆壁,這些畫面上大部分顯示著複雜的資料和曲線,一幅最大的畫面則顯示著一顆懸浮在太空中的球體,這就是已經包裹著油膜物質的恒星級氫彈。油膜物質呈透明狀,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內部的氫彈,主任覺得它看上去像自己來自的那個時代孩子們玩的玻璃彈球。球體在緩緩轉動著,在轉軸的一極有一個小小的凸起,那是等離子發動機,光潔的球面上映著一輪小小的太陽。大量的畫面令人眼花繚亂地閃爍著,使房間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大盒子,房間裡沒有開燈,只由牆上的畫面來照亮,一切都融解在迷離的彩光之中,一時分不清哪是實體哪是影像。目光適應了之後,主任看到這裡像一個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處散落著酒瓶和煙頭,成堆的髒衣服上落滿了煙灰,像一個垃圾堆。她好不容易才從這個垃圾堆中找到了羅輯,他蜷縮在一個牆角,在畫面的背景上顯得暗黑,像一根被遺棄在那裡的枯樹幹。開始主任以為他睡著了,但很快發現他的雙眼術然地看著堆滿垃圾的地面,其實是什麼都沒看。他眼中佈滿血絲,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似乎無法支撐起自己的重量。聽到主任的招呼,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同樣緩慢地對她點點頭,這使她確信他還活著。但兩個世紀的磨難這時已經在他身上聚集起來,把他完全壓垮了。

  面對著這個已經耗盡了一切的人,主任並沒有絲毫的憐憫。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她總覺得不管世界多麼黑暗,總在冥冥之中的什麼地方存在著終極的公正,羅輯先是證實了她的感覺。然後又無情地打碎了它,對他的失望曾令她惱羞成怒,她冷冷地宣佈了會議決定。

  羅輯再次緩緩點頭,然後用因嗓子發炎而嘶啞的聲音說:“我明天就走,我是該走了,如果做錯了什麼事,請大家原諒。”

  兩天后,主任才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其實羅輯打算今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會主任出門後,他搖晃著站起來,到臥室裡找了一個旅行袋,往裡面裝了幾件東西,包括從貯藏室裡找出的一把短柄鐵鍬,鐵鍬柄的三角把手從旅行袋上露了出來。然後,他從地板上拾起了一件已經很髒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門去,任身後一屋子的資訊牆繼續閃亮著。

  樓道裡空蕩蕩的,只是在出樓梯口時遇到一個可能是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複雜的眼光盯著他看,目送他出了樓門。到外面之後,羅輯才發現仍在下著雨,但他不想回去拿傘了。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車,因為開車會引起警衛的注意。他沿著一條小路走出了社區,沒有遇到人。穿過社區週邊的防護林帶,他來到沙漠上,細雨撒在臉上,像一雙冰涼的小手在輕撫。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蒙一片,像國畫中的空白,羅輯想像著這空白中加上自己這個人影的畫面,這就是莊顏最後留下的那幅畫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車,車裡是一家三口人,他們很熱情地讓他搭上了車。這一家子是返回舊城的冬眠者,孩子還小,母親也很年輕,他們三個人擠在前座上竊竊私語,那孩子不時把腦袋鑽到媽螞懷中,每到這時三人就一起笑起來。羅輯陶醉地看著,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因為車裡放著音樂,是二十世紀的老歌,一路上羅輯聽了五六首,其中有《卡秋莎》和《紅梅花兒開》,於是他滿懷希望能聽到《山楂樹》,這是兩個世紀前他在那個村前的大戲臺上為想像中的愛人唱過的,後來,在那個北歐的伊甸園中,在倒映著雪山的湖邊,他也和莊顏一起唱過這首歌。

  這時,一輛迎面開來的車的車燈照亮了後座,孩子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身盯著羅輯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孩子的父母於是也都回頭看他,他只好承認自己就是羅輯。

  這時,車內響起了《山楂樹》。

  車停了下來,“下去。”孩子的父親冷冷地說,母親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面的秋雨般冰涼。

  羅輯沒有動,他想聽那首歌。

  “請下去。”那男人又說,羅輯讀出了他們目光中的話:沒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錯,但給世界以希望後又打碎它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了。

  羅輯只好起身下車,他的旅行包隨後被扔了出來,車啟動時他跟著跑了幾步,想再聽聽那首歌,但還是無奈地聽著《山楂樹》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這裡已是舊城邊緣,過去的高層建築群在遠方出現,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每幢建築上只零星地亮著幾點燈火,像一隻只孤獨的眼睛。羅輯找到一個公車站,在避雨處等了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一輛開往他要去的方向的無人駕駛公車。

  車是半空的,坐了六七個人,看上去也都是舊城的冬眠者居民。車裡的人們都不說話,默默地感覺著這秋夜的陰鬱。一路上很順利,但一個多小時後還是有人認出了羅輯,於是車裡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車。羅輯爭辯說自己已經輸入信用點買了票,當然有權坐車。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章出了兩枚現在已經很不常見的現金屬硬幣扔給了他,他還是被趕下了車。

  “面壁者,你背把鐵鍬幹什麼?”車開時有人從車窗探出頭問。

  “為自己挖墓。”羅輯說,引起了車裡的一陣哄笑。

  沒人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雨仍在下著,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有車了,好在這裡離目的地已經不遠,羅輯背起背包向前走去。走了約半小時後,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條小路。遠離了路燈,四周變得很黑,他從背包中取出手電筒照著腳下的路。路越來越難走,濕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響,他在泥濘中滑倒了好幾次,身上沾滿了泥,只好把背包中的鐵鍬取出來當拐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霧,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沒有錯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個小時後,羅輯來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經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於地勢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著手電筒在一排排墓碑間尋找,略過了那些豪華的大碑,只看那些簡樸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著光,像閃動的眸子一般,羅輯看到,這些墓都是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危機出現前建的,這些已經在時光中遠去的人們很幸運,他們在最後的時刻,肯定認為自己生存過的這個世界將永恆地存在下去。

  羅輯對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並沒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沒看碑文就認出了它,時間已過去了兩個世紀,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許是雨水沖洗的緣故,墓碑並段有顯出時間的痕跡,上面“楊冬之墓”四個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葉文潔的墓就在她女兒的墓旁邊,兩個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樣,葉文潔的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這讓羅輯想起了紅岸遺址的那塊小石碑,它們都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兩塊墓碑靜靜地立在夜雨中。仿佛一直在等待著羅輯的到來。

  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著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濕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著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面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裡,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裡,他和葉文潔一起面對著同一個星空。

  現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兩樣最能象徵永恆的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了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為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裡,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為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著了。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著孩子的莊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拼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為水滴就要撞擊這裡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

但莊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著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蹟,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這道墨蹟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莊顏的那幅畫了。

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為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莊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個黑色墓碑。

開始它們在雪中銀醒目,但碑的表面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面,像水滴表面那樣,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通過鏡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射,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段有了莊顏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

他猛回頭,看到鏡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面,它們映射著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03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濛濛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

  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著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著,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志地探索著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看著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他對螞蟻說。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複一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一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淩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一片片鏡子,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一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著於其上的薄薄一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一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大小的東西說:“這是一個生命體征監測儀,它通過一個發射器與一套搖籃系統聯結。你們一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麼。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彈。

  信號每秒鐘發射一次,維持著這些核彈的非觸發狀態。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渡段發生閃爍。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佈置的,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一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注其中一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一個三維座標圖。但與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恒星的相對位置。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一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從銀河系中的一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資訊。”

  隨著天光漸明,星星在一顆顆消失,仿佛無數隻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著,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一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一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一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一生。

  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外三份是變形的映射。映射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一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著變形的墓地和自己。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徵,就像葉文潔在最後一次ETO 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著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為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06
“我可以談談條件嗎?”羅輯仰頭看著三個球體問。

  你先把槍放下,然後我們可以談判。

  這些字仍是在三個球體上同時顯示的,字跡發出紅色的光芒,極其醒目,羅輯看到字行在球體上沒有變形,是整齊的一行,以至於看上去既像在球體表面,又像在它們的內部,他提醒自己,這是在看高維空間在三維世界中的投影。

  “這不是談判,是我繼續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說出你的要求。

  “讓水滴,或者說探測器,停止向太陽發射電波。”

  已經照你說的做了。

  球體的回答快得出乎預料,羅輯現在並沒有什麼辦法去核實,但他感到周圍的空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就像某種因持續存在而不為人察覺的背景音消失了,當然,這也許是幻覺,人是感覺不到電磁輻射的。

  “讓正在向太陽系行進的九個水滴立刻改變航向,飛離太陽系。”

  這一次三球體的回答稍微延遲了幾秒鐘。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請給人類核實的手段。”

  九個探測器都將發出可見光,你們的林格----斐茲羅望遠鏡就能觀測到它們。

  羅輯仍然不可能核實這些,但這個時候,他相信三體世界。

  “最後一個條件:三體艦隊不得越過奧爾特星雲。”

  艦隊現在已處於最大的減速推進功率,不可能在奧爾特星雲外側把與太陽的相對速度減到零。

  “那就像水滴編隊一樣轉向,使航線偏離太陽系。”

  向哪個方向轉向都是死路,這樣會使艦隊掠過太陽系進入荒涼太空,到時,無論是返回三體世界,還是尋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當長的時間,艦隊生態循環系統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許以後人類或三體世界的飛船能夠追上並營救他們。”

  這需要最高執政官的指令。

  “轉向畢竟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先做起來吧,給我和別的生命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一段長達三分鐘的沉默,然後:

  艦隊將在地球計時十分鐘後開始轉向,大約轉向開始三十分鐘後,人類太空觀測系統就能覺察到航向的改變。

  “好,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羅輯說,同時把手槍從胸口移開,他的另一隻手扶著墓碑,盡力不讓自己倒下。“你們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嗎?”

  是的,早就知道,你們這麼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狀況讓我們擔憂。這不會意外中斷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吧?

  “不會,這套裝置比雷迪亞茲的要先進許多,我只要活著信號就不會中斷發射。”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這樣會對你的狀況有所改善。

  “謝謝。”羅輯說,靠著墓碑坐了下來,“不要擔心,我死不了的。”

  我們正在和兩個國際的最高層取得聯繫,要不要為你叫一輛救護車?

  羅輯笑著搖搖頭,“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個普通人那樣離開這裡回家,我休息一會兒就走。”

  三個球體中的兩個消失了,剩下的一個顯示的字跡也不再發光,顯得黯淡陰鬱:

  我們還是失敗在計謀上。

  羅輯點點頭,“用塵埃雲遮擋太陽向星際發送資訊並不是我的發明,早在二十世紀就有天文學家提出過這個設想。其實你們有過多次識破我的機會。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過程中,我一直對核彈在太陽軌道上的精確位置那麼在意。”

  你還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一個人待在控制室中,遙控核彈上的離子發動機對它們的位置進行微調,我們當時對這些都沒有在意,以為你只是通過無意義的工作來逃避現實。我們從采就沒有想到這些核彈的間距有什麼意義。

  “還有一個機會,那時我向一個物理學家小組諮詢智子在太空中展開的問題(1)。如果ETO 還在,他們早就識破我了。”

  ①羅輯曾懷疑在塵埃雲團形成後,智子可以在雲團的間隙進行二維展開,也對太陽進行遮擋,進而干擾資訊的發送,但他隨後得知,智子在維展開後沒有任何空間機動和定位能力,只能以行星的引力為骨架保持形狀,如果在太空中展開,將很快在太陽風等因素的作用下失去平面形狀折疊起來,這就是二級展開後的智子只能在包裹三體行星的情況下才能保持形狀進行電路蝕刻的原因。

  是的,拋棄他們是一個錯誤。

  “還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這樣奇怪的搖籃觸發系統。”

  這確實使我們想起了雷迪亞茲,但沒有由此想更多,兩個世紀前的雷迪亞茲對我們是無害的,另外兩個面壁者對我們也是無害的。我們把對他們的輕視也轉移到你身上。

  “對他們的輕視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偉大的戰略家,他們看清了人類在末日之戰中必然失敗的事實。”

  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談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羅輯說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輕鬆和愜意。

  是的,你已經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總能提一些建議吧?

  “人類的談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們幫助建立一個更完善的信號發射系統,使人類掌握隨時向太空發射咒語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對太陽的封鎖,現在的系統也實在太原始了。”

  我們可説明建立一個中微子發射系統。

  “據我所瞭解的情況,他們可能更傾向於引力波。在智子降臨後,這是人類物理學向前走得比較遠的領域,他們當然需要一個自己能夠瞭解其原理的系統。”

  引力波的天線體積很巨大的。

  “那是你們和他們的事。奇怪,我現在感覺自己不是人類的一員了,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儘快擺脫這一切。”

  接下來他們會要求我們解除智子封鎖,並全面傳授科學技術。

  “這對你們也很重要,三體世界的技術是勻速發展的,直到兩個世紀後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後續艦隊,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體艦隊,只能靠未來的人類了。”

  我要離開了,你真的能夠自己回去嗎?你的生命關係到兩個文明的生存。

  “沒問題,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回去後我就立刻把搖籃系統移交,然後,我就與這一切無關了,最後只想說:謝謝。”

  為什麼?”

  “因為你們讓我括下來了,其實,只要換個思考方式,我們都能活下來。”

  球體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維度的微觀狀態。太陽已經從東方露出一角,把金輝撒向這個從毀滅中倖存的世界。

  羅輯慢慢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葉文潔和楊冬的墓碑,沿著來時的小路蹣跚走去。

  那只螞蟻已經爬到了墓碑頂端,驕傲地對著初升的太陽揮舞兩隻觸鬚,對於剛才發生的事,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擊者。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09
 五年以後。

  羅輯一家遠遠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線,但車行駛了半小時才到達它旁邊,這時,他們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天線是一個橫放的圓柱體,有一千五百米長,直徑五十多米,整體懸浮在距地面兩米左右的位置。它的表面也是光潔的鏡面,一半映著天空,一半映著華北平原。它讓人想起幾樣東西:三體世界的巨擺、低維展開的智子、水滴。這種鏡面物體反映了三體世界的某種至今也很難為人類所理解的觀念,用他們的一句名言來講就是:通過忠實地映射宇宙來隱藏自我,是融入永恆的唯一途徑。

  天線周圍有一大片翠綠的草地,形成了華北沙漠上的一個小小的綠洲。這片草地並不是專門種植的,引力波系統建成後,一直在不間斷地發射,只是發出的波沒有被調製,與超新星爆發、中子星或黑洞發出的引力渡無異,但密集的引力波束卻在大氣層中產生了奇特的效應,大氣中的水汽在天線上方聚集,使得天線周圍經常降雨,有時,降雨的區域僅有三四公里半徑,一塊圓形的雨雲像晴空中的巨形飛碟般懸在天線上方,從雨中可以看到周圍燦爛的陽光。於是這一區域長出了豐茂的野草。但今天羅輯一家並沒有看到這種奇觀,只見到天線上空聚集的一片白雲,雲被風吹到波束範圍外後就消散了,但新的雲仍不斷在波束內產生,使得那一片圓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個雲霧宇宙的時空蝕洞,孩子看到後說它像一位巨人爺爺的白頭發。

  羅輯和莊顏跟著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來到了天線下面。最初的兩個引力波系統分別建在歐洲和北美,它們的天線採用磁懸浮,只能從基座上懸起幾釐米;而這個天線採用反重力,如果願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三人站在天線下方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圓柱體從他們頭頂向前方伸延,像是從兩側向上捲曲的天空。由於半徑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射並不失真。這時夕陽已經照到天線下面,羅輯在映射中看到莊顏的長髮和白裙在金色的陽光中飄動,像一個從天空俯視地面的天使。羅輯把孩子舉起來,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線光潔的表面,她使勁向一個方向推著。

  “我能讓它轉起來嗎?”

  “如果你推的時間足夠長,它會轉的。”莊顏回答,然後微笑著看著羅輯問,“是嗎?”

  羅輯對莊顫點點頭:“如果時間足夠長,她能推動地球呢。”

  像已經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他們的目光又交織在一起,這是兩個世紀前在蒙娜麗莎的微笑中那次對視的繼續。他們發現莊顏設想的目光語言真的變成了現實,或者說相愛的人類早就擁有了這種語言。當他們對視時,豐富的涵義從目光中湧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雲之井中湧出的白雲一般,無休無止。但這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它本身就構築了一個使自己有意義的世界,只有在那個玫瑰色的世界中,這種語言的所有詞彙才能找到對應物。那個世界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上帝,都能在瞬間數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並記住它們,都能把星星串成晶瑩的項鍊掛到愛人的頸上...

  這就是愛嗎?

  這行字顯現在他們旁邊一個突然出現的低維展開的智子上,這個鏡面球體仿佛是上方的圓柱體某處融化後滴下的一滴。羅輯認識的三體人並不多,不知道現在與他對話的是誰,不知道這位外星人是在三體世界還是在日益遠離太陽系的艦隊中。

  “應該是吧。”羅輯徽笑著點點頭。

  羅輯博士,我是來向你抗議的。

  “為什麼?”

  因為在昨天晚上的演講中,你說人類遲遲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並不是由於文明進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識,而是因為人類有愛。

  “這不對嗎?”

  對,雖然“愛”這個詞用在科學論述中涵義有些模糊,但你後面的一句話就不對了,你說很可能人類是宇宙中唯一擁有愛的種族,正是這個想法,支撐著你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艱難的一段。

  “當然,這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一種不嚴格的...比喻而已。”

  至少我知道三體世界也是有愛的,但因其不利於文明的整體生存而被壓制在萌芽狀態,但這種萌芽的生命力很頑強,會在某些個體身上成長起來。

  “請問您是...”

  我們以前不認識,我是兩個半世紀前曾向地球發出誓告的監聽員。

  “天啊,您還活著?”莊顏驚叫道。

  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我一直處於脫水狀態,但這麼長的歲月,脫水的機體也會老化。不過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著的未來,我感到很幸福。

  “請接受我們的敬意。”羅輯說。

  我只是想和您討論一種可能:也許愛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們應該到處鼓勵她的萌發和成長。

  “為此我們可以冒險。”

  對,可以冒險。

  “我有一個夢,也許有一天,燦爛的陽光能照進黑暗森林。”

  這時,這裡的太陽卻在落下去,現在只在遠山上露出頂端的一點,像山頂上鑲嵌著的一塊光燦燦的寶石。孩子已經跑遠,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陽快落下去了,你們的孩子居然不害怕?

  “當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來的。”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11
附關於“智子工坊”事件


    首先聲明,本人不是“智子工坊”這一偉大組織的成員,除該PDF檔製作的OCR原料來源於他們發佈的PDF文檔外,本人和該組織完全沒有發生過任何政治、經濟上的聯繫和資訊上的交流。同時,該作品的版權應絕對完整的歸屬于其原創作者劉慈欣先生。這一點,我相信就是“智子工坊”的各位大俠也不會有任何異議。

  2008年6月X日,這一天註定將載入中國科幻文學的發展史,多年以後如果大學的文學課堂上有人談到中國科幻的進化歷程,那麼一定不會漏掉這次“電子珍珠港”事件-----互聯網完全的共用精神+狂熱的自由主義民間組織(據說是三個小P孩),完美的戰勝了傳統出版媒介,就象“水滴”戰勝人類太空聯合艦隊一樣,徹底得讓我們不得不靜下來重新思考未來的智慧財產權保護該如何進行。

  該事件的不好之處我就不說了,但它有一個副產品,就是我們發現,中國不僅僅有自己的真正的科幻作品,而且已經產生了一個真正的科幻閱讀群體,雖說他們還不太懂法守法(包括本人在內)。

  向劉慈欣先生及其家人致敬。

  向各位有良知的作家致敬。

  向各種開啟民智的刊物及出版商致敬。

  最後,向HGWXX/7、B166ER和薛定鍔的貓這三位自由主義戰士致敬。你們的名字都很有意思,雖另類但有深度,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各位的大名應該代表如下的意思:

  1、HGWXX/7是《竊聽風暴》中的那個特工的名字,你一定外表冷酷內心柔軟,而且我想你就是你們工坊的頭頭吧?

  2、B166ER,應該是來源於《駭客帝國》動畫版中最先起來反抗人類暴政的機器人的代號,你一定熱愛自由。

  3、薛定鍔的貓,你應該是位小妹妹吧?因為薛定鍔老先生在假設這個徉謬時放入量子黑箱中的是一隻母貓,雖說史蒂芬?霍金老先生並不喜歡這只貓,不過由於量子效應,該貓處於非生非死之間,很超脫,有“禪宗”的感覺。

  很想認識你們,雖然我也知道這不太現實。

  1379號監聽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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