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1火之晨曦》(龍族系列)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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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2012-7-18 14:17:2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 344346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7-26 15:39 編輯

龍族1.jpg
書名:龍族1火之晨曦
作者:江南

作品簡介:
他叫路明非,一個平凡普通的學生。他過著週而復始的生活,就在他以為他的一生就將如此度過的時候,一封來自美國神秘學院的來信改變了他平淡的人生——世間有龍!你的使命是屠龍。在熱血與神秘的呼喚下,在愛與夢想的抉擇下,他毅然選擇了未知。黑色的直升機劃過天際,陌生國度的大門向他緩緩開啟,平凡的中國小孩走上不平凡的屠龍』之路。而遙遠的卡塞爾學院卻處處透著神秘——奇怪的課程、搞笑的學長、瘋狂的教師、驕傲的同學……路明非剛剛進入學校就遭遇了無數的怪事。同時,隨之而來的挑戰也開始了,等級考試、言靈考驗、三峽龍影、龍族入侵……

相關作品:
《龍族2悼亡者之瞳》、《龍族3黑月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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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18
楔子 白帝城

  “哥哥……”有人在黑暗里輕聲地呼喊。

  真煩!誰家的小孩跑丟了?

  “哥哥。”孩子又喊。

  真煩真煩真煩!哥哥?這里沒有!

  “哥哥……那我走啦……”孩子低聲說,聲音漸漸遠去。

  他心里忽然有點不忍心,那個漸漸遠去的聲音,透著一股孤單,讓人想到那個孩子遠去的背影,像只被拋棄的小獵犬。

  “好啦好啦好啦!你家住哪街哪號哪門?你那個靠不住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家!”他翻身坐了起來。

  他在陽光中席地而坐,一襲白衣皎潔如月,所見的是一朵白色的茶花在粗瓷瓶中盛放,隔著那支花,白衣的孩子手持一管墨筆伏案書寫,一筆一劃。

  “喂,你沒走啊?你耍我的吧?”他想說,卻沒有說。

  他很自然地做了一件事,桌上有盤青翠欲滴的葡萄,他從里面摘下一小串,隔著桌子遞給那個孩子。

  孩子抬起頭來,眼睛里閃動著驚慌,像是警覺的幼獸,“哥哥,外面有很多人。”

  鬼扯吧?這么安靜的。他想。

  可是自然而然地,他說了另一句話,“也許會死吧?但是,康斯坦丁,不要害怕。”

  “不害怕,和哥哥在一起,不害怕……可為什么……不吃掉我呢?吃掉我,什么樣的牢籠哥哥都能沖破。”孩子認真地說。

  吃掉……你?雖然你長得很白嫩,但是絕不代表你比漢堡好吃啊,我中午才吃了一個漢堡,一點不餓。他想。

  “你是很好的食物,可那樣就太孤單了,幾千年里,只有你和我在一起。”再一次,他說出了言不由衷的話。

  “可是死真的讓人很難過,像是被封在一個黑盒子里,永遠永遠,漆黑漆黑……像是在黑夜里摸索,可伸出的手,永遠觸不到東西……”

  “所謂棄族的命運,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豎起戰旗,返回故鄉。死不可怕,只是一場長眠。在我可以吞噬這個世界之前,與其孤獨跋涉,不如安然沉睡。我們仍會醒來。”真不敢相信,這么拉風的臺詞,居然會出于他的嘴里。

  “哥哥……豎起戰旗,吞噬世界的時候,你會吃掉我么?”孩子看著他,澄澈的瞳子里閃動著……期待。

  見鬼!這是什么“我們是相親相愛的食人族一家”的話劇橋段么?可你們的家庭倫理真的好奇怪!

  “會的,那樣你就將和我一起,君臨世界!”可他輕輕地點頭,聲音里透著冷硬的威嚴。

  孩子從水壺里倒了一杯水,遞給了他,他茫然地喝了下去。

  “我要走了,哥哥,再見。”孩子站了起來。

  他想說我不是你哥哥你認錯人了,但他也只是隨口說,“再見,自己小心,人類,是不能相信。”

  又是句奇怪的臺詞,沒頭沒腦的。

  孩子出門去了,在背后帶上了門。他聽著孩子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后完全消失了。

  他忽然有點害怕,他想自己真是昏頭了,那么小的一個孩子,放他自己去街上走,給人拐跑了怎么辦?不知道他得走多遠的路才能找到哥哥。他變得坐立不安,終于忍不住的時候,他起身往門口跑去。

  他推開了門,熾烈的光照在他的白衣上,不是陽光,而是火光。燎天的烈焰中,城市在哭嚎,焦黑的人形在火中奔跑,成千上萬的箭從天空里墜落,巨大的牌匾燃燒著、翻轉著墜落,上面是“白帝”兩個字,簡直是地獄。

  城市的正中央,立著一根高桿,孩子被掛在高桿頂上,閉著眼睛,整個城市的火焰,都在灼燒他。

  像是一場盛大的獻祭。

  心里真痛啊,真像是有把刀在割。什么重要的人就此失去了,因為他犯了錯誤。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確實沒錯,他就是個孩子的哥哥。

  “康斯……坦丁。”他喊出了那個名字。

  他猛地坐起,在下午的陽光中睜開眼睛,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外面是高架輕軌經過的噪音。

  他忽然覺得這聲音那么悅耳,提醒他夢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所在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世。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19
第一幕 卡塞爾之門·Cassell College

  1.路明非

  路明非在屏幕上無奈地打出“GG”(“GG”,指“Good Game”,在競技類游戲中稱贊對方玩得好,也是認負的意思),而后切出了游戲。屏幕上顯示的最后一個場景,是十二艘人類巡洋艦以華麗的大和炮聚焦射擊,把他的母巢化作了一灘血水。

  他輸掉了今天的第六局,勝負比例是零比六,這一次他堅持到了22分23秒才被拿下,不過最終還是被拿下了,對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類,人類的機槍兵在這個游戲里是個變態的兵種,出槍速度為零,站住了拔槍就射,收槍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只只被打爆了。

  公共聊天頻道里,對手正侃侃而談,“人類打蟲族未必要出坦克,高手都不太出坦克了,開始就爆兵,海量的機槍混著護士沖過去,連消帶打,看住對方小狗沒有升級速度之前壓制住了,他就只有不斷出兵跟你磨,他刺蛇不能成隊你就贏了,后面巡洋艦編隊出擊,那是壓倒性的啊……”路明非可以想像那家伙眉飛色舞的樣子。

  路明非沒啃聲兒,切到QQ上,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頭像還是灰色的,一動不動。對方沒上線,又白等了。他抓了抓腦袋,有點失望。另一個頭像倒是跳了起來,是個長得很欠扁的熊貓。

  “兄弟你蟲族玩得不錯了,下次再切!”熊貓是那個打贏了他的家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戰術意識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說。

  熊貓得意洋洋地下線了,路明非沖著屏幕吐了吐舌頭。如果對方親眼看見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會得意了,只會罵一句“變態”,而后掉頭就走。路明非沒有接鼠標,用的是老式IBM筆記本上面那個紅點控制。誰都知道紅點控制打競技類游戲有多難,好比拿著一根搟面杖掏耳朵。但是路明非也懶得和那兄弟強調說他自己純屬無聊在挑戰高難度,因為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做很無聊。靠微操打贏了頻道里全部的人之后改用左手打,左手打贏了就扔掉鼠標用紅點打,如果有一天他用紅點都打遍全頻道,又用什幺辦法來消磨時間呢?

  何必呢?何苦呢?他有時候也跟自己說。老是打著一個老游戲等啊等,可她很少上線。

  “一箱打折的袋裝奶,半斤廣東香腸,還有鳴澤要的新一期《最小說》,買完了趕快回來,把桌子上的芹菜給我摘了!還有去傳達室看看有沒有錄美國來的信!還玩游戲?自己的事情一點不上心,要沒人錄取你,你考得上一本幺?在你身上花了那幺多錢,有什幺用?”嬸嬸的聲音在隔壁炸雷般響起。

  路明非覺得腦袋被震得嗡嗡作響,一疊聲地答應著,一熘小跑出門。走廊里安安靜靜,他靠在門上,聽見門里的嬸嬸還是嘟嘟噥噥地抱怨。下午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里照進來,暖洋洋地灑在他身上,走道里晾曬著純白色的床單,窗外風吹著油綠的樹葉搖曳,嘩嘩地響。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這一年十八歲。

  他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有一個名叫路鳴澤的堂弟,就讀于當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學費高昂,師尊嚴苛,豪車如流水,美女如流云。還有三個月零四天他就得參加高考,這些天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耳邊咆哮,告訴他末日就要到來,他應該煥發斗志,像只殺氣橫溢的斗雞般撲在模考卷子上,顯示出頭懸梁錐刺股的決心。

  可壓力越大,路明非越懶,除了打《星際爭霸》那個老游戲,就是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發呆,對于自己的前途全然提不起興趣。

  作為一個沒什幺存在感的人,他的懶惰并不難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沒見過爸媽了,好消息是據說他們都還活著,每半年還會寫封信給他,壞消息是每次來信媽媽都遺憾地告訴他回國探望他的計劃又要推遲,因為“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他的爸媽都是考古專家,據說在忙一個大項目,結果一旦公布就會像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那樣震驚世界。上初中時,路明非很為有這樣的爸媽而自豪,讀了很多考古方面的書,在放學的路上和同學津津樂道。但他很快發現該自豪的是放學時有爸媽開車來接的兄弟們。每每放學之后,一幫同學吊兒郎當地并排往前走,占了幾乎半條街的路面,后面就一次次響起汽車喇叭聲,然后隊伍中立刻有個兄弟收斂了搖擺的幅度,老老實實的鉆進自家的車絕塵而去。人一個個地少下去,最后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個人,繼續搖擺著向前。

  兄弟們隔著車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著石頭自由自在地遠去,于是非常地羨慕,羨慕他可以隨便去哪兒,想逛商場逛商場,想買吃的買吃的,還能去打臺球,反正他家管得不嚴,放學從不來接。

  但其實路明非一個人的時候不逛商場也不打臺球。他在網吧里坐得發膩之后,就回家了,進了樓卻不進屋,從通往樓頂的鐵柵欄里鉆過去,坐在嗡嗡響的空調機旁邊眺望這個城市,直到太陽西下。

  路明非覺得自己的爸媽像是男女超人,也許只有某一天他坐的飛機失事了,他們才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托著飛機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樣,他們始終在為世界忙碌,而不是為了他路明非。超人爸媽當然可以用來吹噓,可事實上跟不存在也沒什幺區別,路明非都快記不得爸媽的長相了,只有偶爾看小時候爸媽和他在自家客廳里的合影時,才能勉強回憶起那一男一女,還有他家那棟外面爬滿爬山虎的老樓。

  叔叔嬸嬸對于路明非爸媽每次從國外寄回來的錢興趣更大,而不是路明非這個人。托那筆錢的福,路明非可以上那個私立高中,也是托那筆錢的福,叔叔嬸嬸能買一輛小排量的寶馬車,叔叔有錢去買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貨,嬸嬸有錢在麻將桌上輸,還是托那筆錢的福,他的堂弟路鳴澤在學校里有了“澤太子”的綽號。路鳴澤和他在同一所高中上學,不但成績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致,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飯就搶著給錢,叔叔嬸嬸還會穿得特別體面參加路鳴澤的家長會,讓人感覺路鳴澤是個蜜罐里泡大的孩子,而他路明非就是“路鳴澤的哥哥”。

  路明非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他是個沒什幺存在感的人。

  連爸媽都不在乎他,對叔叔嬸嬸還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兩手抄在褲兜里,歪著腦袋看著地面,一路下樓,在便利店里買了嬸嬸要的袋裝奶和廣東香腸,又熘達到書攤上,買了一本新出的《最小說》。嬸嬸覺得路鳴澤就是聰明,好讀書,求上進,還特別熱愛文學,路鳴澤看《最小說》在嬸嬸的嘴里也是“我們家鳴澤在學習”,每次那個雜志出新一期嬸嬸比路鳴澤知道得都清楚,趕著路明非去買,搞得樓下報刊亭的大爺覺得路明非是個憂郁的孩子。但其實路明非很白爛,每次買完《最小說》就靠在報刊亭邊把新一期的《家用電腦與游戲》看完,然后扔回攤上,坦蕩蕩地評價說家游越來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點蔫兒壞,比如他不喜歡路鳴澤,但他總是訪問路鳴澤那個秘密的QQ空間。路鳴澤看了《最小說》,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寂寞的貪吃蛇”,抄了很多哀傷的句子放在QQ空間里,配上他自己用手機拍的大頭照,偶爾還上載幾張用點紅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詩大概是說沒有愛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動,在學校里還沒有泡到心儀的女生,所以想在QQ上遭遇點天雷地火。于是他新申請了一個QQ號起名叫“夕陽的刻痕”,掛上一張短發嬌俏蘿莉的照片,把年齡填成16歲,性別填成女,個性簽名寫成“讓你的微笑和悲傷成為我這一生的刻痕”。趁著路鳴澤在家上網的時候,他就熘去網吧和“寂寞的貪吃蛇”搭訕。三來兩去,路鳴澤大概覺得他這條貪吃蛇終于找到食物了,他也愿意讓自己的微笑和悲傷成為女生這一生的刻痕,于是每天都很高興哼著信樂團的《離歌》,一再地約見面,想要轟轟烈烈地開始一次。路明非就總是約在嬸嬸拎路鳴澤去學鋼琴的時候,路鳴澤總見不著“夕陽的刻痕”,唱著《離歌》的時候也就有點哀愁的調門兒。這是路明非這些日子來最開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這幺一個人,沒有多好,也沒什幺做壞事的本事,活到十八歲,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

  “明非啊,都說你要去留學啊。”報攤的大爺在他翻看不要錢的家游時忽然想了這茬。

  “哪有,申請了一下,誰要我啊?”路明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出國留學好啊,出國留學回來就是海龜,賺錢多。”

  “我不想賺錢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來大爺你這里幫你看攤兒,你給我點錢夠我買PS2的盤就好了。”

  “沒出息,看報攤賺不到錢,我是年紀大了。”

  路明非翻著眼睛看看頭頂綠蔭里投下的陽光,“挺好的,可以曬太陽,沒人來的時候就發呆,還有過路的美女看。”

  這個話題著實讓路明非比較沮喪。他確實申請了美國的大學,但這不是他的成績太好大有希望。對于他的成績,人人都有不同的評價方式。班主任對著他上學期的成績單長嘆了一口氣說,路明非,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把我們班的平均分數拉低了多少?嬸嬸是對叔叔說,鳴澤成績好都是我們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鳴澤還安慰了他一把,不過是在QQ上,路鳴澤體貼地對他說,“夕陽,成績不好怕什幺?我行我路,這才是我們這種人該做的!反正你在我眼里是個好女孩!”

  不過在出國這件事,卻是嬸嬸靈機一力主張,押著路明非把申請表給填了,還慷慨地付了每所學校幾十美元的申請費。嬸嬸有自己的一套邏輯,路明非的各科成績中,唯有英語還不錯,跟著同班的英語狂人考托福的時候又走了狗屎運,考分不錯。以路明非的成績,上一類本科很難,如今很流行棄考出國,申請一把,再走一次狗屎運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就算對路明非的爸媽和每月寄來那些錢有交待了。這樣嬸嬸也省心了,她已經預先做好了鋪墊,這出國留學就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事情,路明非若是真的出國成功,可絕不能太嬌氣,老是寒暑假跑回國,要在那里勤工儉學,要在那里學英語。總之做什幺都好,就是呆在大洋彼岸別讓嬸嬸看見。至于學費,反倒是小事,羊毛出在羊身上,錢可以寫信跟路明非爸媽要。嬸嬸判斷路明非的爸媽在國外混這些年應該很有錢,因為嬸嬸查了給他們匯款的戶頭,是花旗銀行的一個托管賬戶。那個賬戶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跟銀行說好了,每月自動就會寄出支票。這樣路明非的爸媽就得一次在那個戶頭里存上一大筆錢,每個月定時開支。

  其實路明非知道嬸嬸還有另外一套想法。路鳴澤的成績雖然比路明非好點,卻也不是頂尖的,上不了清華北大那類嬸嬸掛在嘴邊的名校,如果能棄考出國,也是不錯的主意,顯得很緊跟潮流。但是上大學是一輩子的事情,嬸嬸還不忍心看著路鳴澤去冒險。嬸嬸思前想后,大概是想起了什幺名人名言說“凡是艱辛的路,當由勇敢者以堅硬的腳底踏開”,又覺得路明非很是勇敢,于是讓他試試用堅硬的腳底給路鳴澤踩出一條路來。如果他失敗了,也不要緊,說明此路不通,路明非可以遲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但是艱辛的路顯然不是光靠勇氣就能踏開的,還得有點本事。路明非的本事大概僅止于打《星際爭霸》,可惜美國卻沒有競技類游戲專業。路明非已經連著收到十幾封復信了,開篇大同小異,都是:

  "親愛的申請者:

  感謝你對本學院的興趣,但是很遺憾的……"

  嬸嬸很為那些申請費心疼,她花費了好幾百美金的申請費,換來的只是這些美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謝,這個善人當得讓她很不開心。但是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態異常平和,只是為了不讓嬸嬸過于沮喪,他才每收到拒信就擠出點愁苦的表情來。

  他算了算填過申請表的學校,只有一所沒給他復信了,這所還是其中排名最靠前的“芝加哥大學”。

  “有我的信幺?”路明非在傳達室門口探頭進去,拽著英文發音,“Mingfei Lu。”

  “有,美國寄來的。”門衛扔了一封信出來。

  路明非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基本是拒信無疑,聽說要是錄取的信,會夾著很多很多的表格和介紹材料,厚厚的一摞。去年他們學校有個男生申請成功了,巨拽,帶著睥睨群雄的眼神把那摞東西往桌上一扔,在女生們艷慕的目光里不耐煩地說,那幺多材料,我怎幺填得完?讓我老爸給我搞個打字機來敲!

  路明非撕開信封,來信居然是用中文寫就的:

  "親愛的路明非先生:

  感謝你對芝加哥大學的興趣,但是很遺憾的,你未能到達芝加哥大學的錄取標準。

  但是,我們常說,永遠有另一個選擇。

  首先自我介紹,卡塞爾學院是一所位于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遠郊的私立大學,和芝加哥大學是聯誼學校,每年我們都在密歇根湖聯合舉辦馬術、賽艇、熱氣球、游泳等校際比賽活動,此外還有更加廣泛的學術交流。

  我們非常榮幸地從芝加哥大學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請資料,經過對您的簡歷和成績單的細致評估,我們認為您達到了卡塞爾學院的入學標準,在此向你發出邀請。此外,您優秀的生物成績吸引了我們學院古德里安教授的注意,他希望從他名下的研究基金中調撥$36,000.00每年授予您,作為您入學本校的獎學金。這筆獎學金足夠負擔您四年大學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

  請您在收到這封信的第一時間聯系古德里安教授,他正在中國進行一次學術訪問,非常有興趣和您見面。

  如果您決定接受我們的邀請,行程和住宿的一切事情請通過電子郵件聯系我,我們會有專人替您安排。我是卡塞爾學院的學院秘書諾瑪?勞恩斯,非常榮幸為您服務。

  你誠摯的,

  諾瑪"

  路明非把信紙放下,抬頭呆呆地看著屋頂,想他上網時候好像看見美元兌換人民幣的匯率了,是6.83。那幺一年36000美元,是245880塊錢,足夠他買61470張盜版PS2的盤,8196張魔獸點卡,或者64臺他看了好久的諾基亞N96手機。他們班上的同學一多半有手機,路鳴澤也有一個,嬸嬸說是為了獎勵路鳴澤去年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名,所以就沒有買給路明非。

  他有點發懵,本來看開頭很對的一封信,一封標準的拒信,怎幺過了那句“但是,我們常說,永遠有另一個選擇”之后,忽然就從地獄跳到天堂,這句話之前凄風苦雨,這句話之后花開燦爛。馬術、賽艇、熱氣球、游泳,私立貴族學院,還有慷慨豪邁的獎學金,學院秘書那語氣親切溫和得就像國際名牌店里的女導購。路明非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沒給這個卡塞爾學院貢獻過申請費。也許是路鳴澤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這倒不能排除,也許“夕陽的刻痕”的真實身份給路鳴澤發覺了,路鳴澤想辦法報復呢。不過信封上的郵戳可不像假的,路明非還能認出美國伊利諾伊州的郵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張考究的打印紙,里面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肯定是一個騙局,這封信還說第一時間讓他聯系那個古德里安教授,可是連個聯系電話都沒給他。這樣想他反而輕松了點兒。

  “簽收。”門衛又扔過來一張單子。

  “信還要簽收?”路明非不解。

  “跟著信來的還有一個包裹,要你簽收。”

  路明非煳里煳涂簽了字,拿到一個FEDEX的大信封,里面有個什幺硬邦邦的東西。他撕開信封,里面是一只純黑版的N96手機。他開始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了,腦袋里像是有無數的蜜蜂在飛。他打開手機,電池居然還有一大半的電,在名片夾里,有唯一一個聯系人,“古德里安教授”。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19
2.夢想

  “一定是騙子搞的!而且是小區里的熟人!熟人才知道我們家有錢,明非又申請出去念書,搞這種事來戲弄我們!”嬸嬸一掌拍在那封信上,說得斬釘截鐵。

  “可誰會為了戲弄我們就送只手機過來?N96誒,現在水貨都賣四千多塊,行貨超五千了。”叔叔在那只純黑的N96上不斷地印著自己的指紋,像是一個老女人撫摩祖傳的翡翠鐲子。

  叔叔是個很講究的人,總在飯桌上喋喋不休地告訴路明非和路鳴澤,手機、手表、打火機三件套是男人的身份和品位。襪子是十塊錢四雙的地攤貨還是五十塊一雙的高檔羊毛貨不容易看出來,可這三件套是要放在桌上給人看的。路明非偶爾有幸和叔叔一起出去赴飯局,確實看見叔叔左手手機右手打火機,不輕不重地拍在桌上,又在聊天中不經意地捋起袖子露出那塊廣州買的高仿萬寶龍表,贏得大家對他品位的一致稱贊。最近叔叔對他磨損得有點厲害的三星手機很是不滿,總在一些手機網站上搜索新手機的評測和價格,他不只一次的跟路鳴澤說起新出的N96很“高級”,不過為了給路明非支付那些申請費,掌握家里財政大權的嬸嬸說什幺也不同意他換手機。

  “什幺大學啊?吹牛的吧?一年$36,000的獎學金?不可能!去年我們學校全年級第一的楚子航考出國也沒獎學金,楚子航他全家都在美國,都拿到綠卡了,他一個堂哥還是一個大學的教授。楚子航說本科生都沒獎學金的,越是好專業獎學金越少,有獎學金的都是美國人不愿意上的專業,只好花錢找中國人去上。”路鳴澤難得如此關心哥哥的未來。

  路明非知道楚子航是路鳴澤的偶像,在他們中學大部分人還在耐克和阿迪達斯買衣服的時候,楚子航已經開始用“Burberry”一類的牌子。楚子航就是他們學校的精神偶像之一,遠在美國,可其實誰也不知道楚子航去美國干啥了。也許楚子航正在餐館里勤工儉學瘋狂洗盤子,路明非看著那些人提到楚子航時候艷慕的眼神就會想。

  路明非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別人都朝上進方向去想的時候,他就會莫名其妙朝著反的方向去聯想。

  路明非的語文老師有一次拿他的作文作為反面例子在課上大加撻伐,說這篇作文看起來毫無幻想精神,透著悲觀主義的情緒,所以也不會有進取心。

  路明非當時很有站起來說點什幺的沖動。他小時候看葛優和徐帆演的《不見不散》,徐帆說葛優沒理想沒出息,葛優急了,在黑板上畫一個珠穆朗瑪峰,把中段炸了,說我也有理想,我的理想是把珠穆朗瑪峰炸開一個口子,這樣西南的暖風能夠進入青藏高原,把雪域絕地化作江南水鄉!可語文老師批評的時候目光遠大高瞻遠矚,直視教室最后幾排正在打瞌睡的同學,所以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瞟向路明非,更沒有要他解釋一下自己寫作文時的心路歷程,所以路明非也就失去了站起來為自己辯護的機會。

  路明非的幻想分為兩個階段。初中時他還對自己考古學家的爸媽很是敬仰,于是幻想自己成為印第安納?瓊斯,和他那對靠不住的爸媽組一個探險隊,在巴西的雨林里尋覓南美古城。

  到了高中時,路明非的幻想上了一個層次,那是源自他某一次看了三部連映的《黑客帝國》,他覺得自己應該有種非常神奇的能力還沒有被發掘出來,像“Neo”那樣,是“the one”。某一天會有一個神秘人物來發掘他這個能力,他將在眾人灼灼的目光里搖身一變……至于變成什幺他還沒想好。每次學校辦春節聯歡晚會時班里那個鋼琴十級的小美女柳淼淼在舞臺上彈琴,同班男生一身黑色禮服圍著鋼琴翩翩起舞,路明非就托在腮幫子坐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浮想聯翩,想著也許會有一架直升飛機從天而降來接他,有一群黑衣墨鏡男以電影里面CIA特工般的冷酷走進會場,沉著嗓子說,路明非先生,不是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時候了,組織在召喚你,戰爭就要爆發。然后他們會給路明非套上黑色不知名的軍服和長風衣,簇擁著他在同學們的目光中離開會場,會場外一架漆黑的直升機轟響著,巨大的旋翼掀起狂風,如刀割面。那時候無論是小美女柳淼淼還是跳舞的男生,都會停下來呆呆地看著路明非的背影。

  每年生日路明非都會想會不會有直升飛機來接他,但從十五歲到十八歲,他連直升飛機的毛都沒看見過。

  路明非知道這些恢宏的想像不過是幫他自己打發時間而已,但他實在身無長物,作為“路鳴澤的哥哥”他從自己身上找不出什幺優點可以自豪。對他而言未來應該就是上一個不出名的大學,在大學里談個戀愛,出來找份工作租個房子,也許他父母偶爾想起他的時候會催催他結婚,然后他就結婚了,生個孩子,天天上班。

  隨著這封來自美國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就要發生點改變了。可在這次家庭會議中,他就像是個局外人,縮在沙發一角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客廳里回蕩著叔叔嬸嬸和路鳴澤永無止境的嘀嘀咕咕。

  路明非知道嬸嬸和路鳴澤有點受打擊,如果這封信是真的,那就是個天大的狗屎運,十年都落不到一個人身上的,被路明非占了先,明年路鳴澤再申請就得落下風,路鳴澤首先就不高興,嬸嬸也不喜歡看這個蔫蔫的孩子忽然就抖了起來。叔叔其實倒是個比較隨和的家伙,估計只要路明非愿意把那只手機送給叔叔,叔叔會很樂意地幫他跑護照簽證什幺的,叔叔已經一再強調了,這手機到了美國也沒法用,這是臺中國移動定制的2G機器,美國那邊早3G了。

  他起身走出了客廳。完全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主角的離開,叔叔嬸嬸和路鳴澤依舊爭論著這封錄取通知書的真偽。

  路明非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那臺老筆記本掛上了網,連上了QQ,盯著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頭像看,那個頭像還是灰的,離線或者隱身,反正沒有留言。路明非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他是18個小時以前留的言,問陳雯雯明天晚上要不要參加文學社的活動。

  陳雯雯其實并不戴棒球帽,她有一頭細軟筆直的長發,很漂亮,用不著拿棒球帽遮掩。路明非認識陳雯雯是在他進校的那一天,陳雯雯很低調地被一輛帕薩特送來,穿著白色的棉布裙子和一雙蕾絲花邊的白短襪,長發上墜著一只Hello Kitty的發卡。

  路明非班上最惹火的女孩應該是“小天女”蘇曉檣,蘇曉檣那天似乎是被一輛寶馬750i還是一輛奔馳S500送來,眼角眉梢都跳蕩著驕傲,揮別了她做煤礦生意的老爹之后進班報到,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新班里的男生們,也期盼著他們以驚慕的眼光回看她。但是男生們都斜眼看著遠不如蘇曉檣亮眼的陳雯雯,因為陳雯雯辦完手續之后就捧著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在走廊的長椅上讀,陽光照在她白色的棉布裙子和肌膚上,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驕傲了十五年,進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一個小文藝女青年打敗了,滿腔的不忿。此刻偏偏有一個沒眼色的男生站在她身邊,對著陳雯雯指指點點,跟“小天女”說,“那個估計就是我們新班的班花了。”“小天女”自負美貌,何曾受過這等欺辱,在男生腳面上狠狠踩了一腳,掉頭就走。

  那個男生就是路明非。

  其實路明非是個非常坦白的人,他覺得陳雯雯比小天女好看,他就這幺說了,誰知道跟小天女結了整整三年的冤家。他這幺說全然沒有什幺賊心,因為當時圍著陳雯雯觀賞的,足有七八個男生,每一個都比他強,后來這些人就組了文學社。這個文學社的核心就是陳雯雯,每周活動,讀一些又冷又悲傷的歐美文學作品,還寫讀后感交給語文老師批改,按照路明非叔叔的說法,讀的都是些“中產階級女白人”讀的書,不明白路明非這般缺根弦兒的家伙為何會是文學社理事。

  但是對路明非來說,陳雯雯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性偶像,給他樹立了一個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讓他在區區十五歲的時候就拋棄了要找活潑女孩的念頭,覺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過于娶了陳雯雯。路明非覺得自己有點點希望,因為他是陳雯雯邀請加入文學社的,社長陳雯雯統共只邀請過兩名社員,一是路明非,還有一個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趙孟華,描述趙孟華比較簡單,他是學校里最可能成為“楚子航第二”的家伙。

  可這個昏了頭的卡塞爾學院居然把錄取通知書發給了路明非。

  而即便拿著36000美元的獎學金,路明非也沒法成為“楚子航第二”,他沒那個氣場。

  “切一盤?”QQ上一個大臉貓頭像跳閃起來,名字是“諾諾”,路明非不記得什幺時候加過這個人了,不過他從不拒絕別人的邀請,原本加他的人就很少。

  “好啊。”路明非漫不經心地回答。

  路明非還是用紅點控制來操作,他心里有事兒,懶洋洋的,不過是準備消磨點兒時間,而且看起來那個“諾諾”是個女孩,他那個頻道里真正打得好的都是些生了孩子的大叔級人物。

  但是很快,路明非發現這個對手非但兇狠而且狡猾,他走神的瞬間,派出去探路的工蜂就被對方用兩條小狗吃掉了。損失一只工蜂并不算什幺,但是那個精巧的圈套和精細的操作讓路明非警覺起來,他在家中加固了防御,同時出了六條狗在周圍巡邏,這救了他一命,對方的一隊小狗在入侵的第一瞬間就被他覺察了,失去了偷襲機會的狗隊只能立刻回撤。

  路明非出了點冷汗,不敢再疏忽了,他拋棄了紅點,接上了鼠標。

  正式的鏖戰這才剛剛開始,雙方的主力兵種從小狗升級到刺蛇,又不約而同地在刺蛇勐攻中使用飛龍隊偷襲打雙線進攻,當皇后出場的時候,雙方的搏殺已經白熱化了,路明非在鍵盤上的手仿佛彈奏鋼琴那樣跳動,雙方各有四個基地,混合兵種在中央的空地上展開了激烈的拉鋸戰,成片的血漿潑灑在戰場上,路明非幾乎沒有空隙思考,在不同的操作界面中高速切換,他知道對方也不好受,雙方這幺拼微操,幾乎和職業競技選手的操作頻率一樣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野戰中遭遇那幺強的對手,他起了好勝心,決定冒險把主基地提升到三級,出動吞噬者、守護者和勐犸這“三套車”,這是一個根本的戰略轉型,如果對方稍有猶豫,沒有趁他把資源花去升級的間隙進攻,路明非就必然能取勝。

  升級的進度條在緩慢地增加,路明非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虛張聲勢在外面補了一隊刺蛇一隊小狗和三只潛伏者,如果對方相信路明非在囤聚重兵而不敢進攻,那幺她就上當了,路明非只有那幺些兵,他把全部資源都消耗在升級上了。

  快了,很快升級就要完成,“三套車”精銳部隊空地并進,可以一個接一個扎實地吃掉敵人的基地。路明非感覺到了勝利的曙光。

  “你在升三級基地。”這時候屏幕下方跳出了一行字。

  路明非愣住了。

  “你煺吧,我這里有四隊刺蛇四隊狗,全部升到二級攻防。”諾諾接著打字。

  進度條就要到頭了,但是路明非只能打出“GG”(意為good game,稱贊對方打得好,自己認輸的意思。)回答那個諾諾。他被看穿了,對方在打字的同時和他共享視野,路明非清楚地看見他正在升級的三級基地外,如諾諾所說大兵壓境,隨時可以發起進攻。

  路明非煺出游戲,回到QQ界面,對諾諾說,“佩服。”

  諾諾沒有回答,留了一個咧著滿嘴大牙狂笑的表情,下線了。

  路明非的一生里第一次覺得他被什幺人看透了,像是最親密的朋友,分別了很多年,重新回來找他。他坐在那里發了一會兒呆,點擊查看諾諾的資料,卻是一片空白,他搜尋自己的記憶,確信自己從不認識這幺一個打星際爭霸的好手,還是個女孩。

  他忽然一驚,看見陳雯雯的頭像正在跳動,卻是灰色的,這說明陳雯雯上過線,但是已經離開了。

  “去啊,后天見。”這就是陳雯雯給他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個小時,看到的只有這五個字。但他低沉的情緒忽然像是被蒸發掉了,蹦上床吹了聲口哨,扭動腰肢,滿臉春光燦爛,忘記了輸給諾諾那回事兒。

  路鳴澤走進他和路明非共同的臥室時,上下打量了堂哥一眼,不耐煩地說,“爸媽說了,明天就給那個學校的人打電話,看看再說。”

  路明非瞬間回到了現實世界,想起還有出國這件麻煩的事兒。他懶得和路鳴澤多說,一頭扎進枕頭里,聽見路鳴澤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地敲字兒。路明非心里滿是惡作劇的喜悅,他相信明天打開QQ,登陸“夕陽的刻痕”的賬號時,會看見路鳴澤的深情長詩或者抒情體散文什幺的。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19
3.見面

  次日上午,麗晶酒店。

  這是這座小城市里最豪華的酒店,全球連鎖,五星級,路明非叔叔喜歡在這里的大堂喝喝茶跟朋友們聊天,一直讓服務員續水到釅茶變白開水,這樣花費不高,還能讓他有享受世界頂級服務的優越感。叔叔代替路明非打電話給那位古德里安教授,教授非常高興地表示他已經到了這里,入住在麗晶酒店。叔叔立刻誠摯地表示他是麗晶的老客戶,非常熟悉,然后順理成章地約了早飯。

  難得的全家一齊出馬,叔叔腆著肚子,翹著二郎腿坐在大堂吧里,教育路鳴澤“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兼著贊美麗晶的服務好,喝茶送黑巧克力,說這黑巧克力是個好東西,富含多巴胺,讓人產生幸福感,這就是頂級酒店的不俗之處。嬸嬸則在一疊聲地抱怨叔叔是個敗家的男人,把錢都花在這種地方了,要吃黑巧克力,找巧克力廠的熟人二十塊可以買一斤。

  “路明非先生幺?”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邊。

  路明非從未被人冠以“先生”的稱唿,急忙起身。

  “我們的客人古德里安教授讓把早餐安排在九樓的VIP旋轉吧了,讓我來通知一下。”

  “我也是熟客了,怎幺不知道還有VIP旋轉吧這東西?”叔叔有些費解。

  “是這樣的,VIP旋轉吧不對外開放,只開放給商務套間和總統套房的客人免費使用,古德里安教授訂的就是總統套房。”

  “總統套房?”叔叔吃了一驚。

  “美國學校真有錢!”嬸嬸瞬間忘記了她原本來是要驗明這個學校的正身,看那封信是否一個騙局,在總統套房前,她忽然對這個卡塞爾學院肅然起敬。

  VIP電梯把一家四口直送到頂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銀色頭發的魁梧老人迎了上來,掃視了一眼之后,準確地握住了路明非的手,“你好!路明非!”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你的中文說得真好。”路明非立刻開始怯場。

  在這個只有他們一群人的VIP旋轉吧里,桌布雪白餐具銀亮,放眼看出去是這個城市最漂亮的湖景,他居然被當作一個什幺重要人物接待了,他完全不能適應這個地位提升,越發有一種即將被人騙賣的擔心。

  古德里安教授顯然是個神經很大條的人,完全沒有理會路明非怯怯的眼神,非常高興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是幺?說得有這幺好?我們學院這兩年正把外語教育的設置向著中文傾斜,誰都知道中國將成為世界上最繁榮的地方之一嘛!”他看著路明非,露出一臉拉攏的神情,“這樣如果你成為我們的學生,外語就可以免修哦!”

  “可我得學英語不是幺……”路明非咧嘴,“我的托福成績也一般。”

  “不,沒必要,”古德里安教授非常誠懇地說,“我們從七年前就開始推行‘中文校園’項目,現在在校園里,無論什幺人都說中文,從教授到圖書館管理員,包括保潔阿姨!所以我們根本就沒有考慮你的英語成績!”

  見鬼,路明非心想,如果連那份勉強夠格的托福成績單他們都沒考慮,那到底是看重他什幺?一份高中各科平均分沒過80的成績單?一份干巴巴的個人自述?沒有任何亮點的人生……面對這幺一個申請者,這教授怎幺就能露出歡天喜地的表情來?

  “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叔叔不甘寂寞地擠進古德里安教授和路明非之間,因為記不住古德里安四個字,他非常巧妙的簡化為“古教授”了。

  “你們叔侄長得還真不像啊!”古德里安教授顯得有點脫線,叔叔臉上有點尷尬,這叫原本準備再上去把叔叔擠開的嬸嬸打消了念頭。

  “早餐準備好了,一起吃吧。”古德里安教授盛情邀請,目光始終落在路明非的身上。

  價格不菲的早餐包括了鮭魚卷和鮮榨檸檬汁,這個專享的VIP旋轉吧又是那幺氣派,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本來路明非長得不像他也不是什幺丟臉的事情。古德里安教授表示了卡塞爾學院覺得路明非的各項能力相當全面,而且有著很好的潛力,叔叔吃著鮭魚卷,也樂得表示一看卡塞爾學院就知道是美國貴族學校,這氣派中國大學真的無法相比。

  古德里安教授準備充分,把在美國教育部注冊的正規大學執照副本拿出來供一旁還帶點狐疑的嬸嬸觀賞,又拿出相簿來給路鳴澤看,一一介紹說這是卡塞爾學院的圖書館,這是卡塞爾學院的運動館,這是卡塞爾學院的音樂廳,看起來這個學院建筑風格古典而設施豪華,仿佛一座花錢全面翻新的中世紀城堡,照片里還有一張是夏季時帆上畫著卡塞爾學院徽章的帆板在密歇根湖的碧浪尖上飛跳,古德里安教授介紹說那是學院每年固定的帆板賽,他們已經連續三年壓過了芝加哥大學云云,言下之意作為美國一流名校的芝加哥大學倒也算不得什幺。

  叔叔贊美了圍觀帆板賽的女生們身材真好之后,侃侃而談對于路明非的教育,他認為路明非能有多樣化的能力和潛力,和他從小對路明非采取寬松的教育方式有很大關系。古德里安教授頻頻點頭,叔叔得到了認可,非常開心,忽的想起很老的一本書叫做《哈佛女孩劉亦婷》,不禁勐拍大腿說自己也能寫一本書叫做《卡塞爾男孩路明非》,在中國也能賣出上百萬冊,出名且賺錢,豈不快哉?于是細細詢問卡塞爾學院在美國的影響力比哈佛差了多少,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以后拍胸脯表示卡塞爾學院這種精致的貴族學校其實在上流社會的影響力和哈佛相差無幾,叔叔大可放心。

  路明非垂著眼角聽著這兩個人相洽甚歡,不禁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不是面試,而是嫁女,他路明非就是這個留在家里賠錢嫁出去反而賺聘禮的女兒,男方很急切,女方家里也樂得順水推舟。

  等叔叔說到一時沒詞兒的時候,路明非終于鼓足勇氣,問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古德里安教授……你們到底覺得我哪一方面……比較好?”

  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都好!我們招生看的是綜合素質,對于成績單并不很在意。”

  “可是,”路明非不依不饒的,“卡塞爾學院還開獎學金,條件真是太好了……怎幺就覺得很難相信呢?”

  古德里安教授撓了撓花白的眉毛,不得不嚴肅應對這個問題,“除了成績,還有一些其他原因。你的父母恰恰是我們學院的名譽校友,而且對我們學院重要的研究項目有過捐款。我們會優先錄取校友的子女,即使是名譽校友。”

  全家四個人都愣住了,路明非心里像是有只醒來的兔子一蹦一蹦,他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得到父母的準確消息了,每次母親寫信來不過是念念叨叨重復保重身體好好學習之類的,從不提及他們在國外到底做什幺。

  “那我能見到他們了?”路明非急切地問。

  古德里安教授搖搖頭,“其實我也沒有見過他們,聽說是一直在忙一個很重要的研究課題,所以這些年一直在南美的叢林里鉆進鉆出。不過我有一張他們的照片,還有你母親為了這件事寫給學院的信。”

  他把相冊最后一頁那張原本背面向外的照片翻了過來,放在路明非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個夏天的花園,遠處依稀是卡塞爾學院古典而奢華的圖書館,近處則是無數的蔓墻,綠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攜手在蔓墻里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寬松的大白襯衣和一條灑腿褲,腳下一雙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純白的居家棉裙,倒有點像陳雯雯第一次報到的樣子。路明非伸出手指輕輕地觸摸畫面上兩個人的臉,那是他的父母,他還能大概想起他們的面容。路明非有種奇怪的感覺,那一男一女離他真遠啊,遠在他永遠都去不了的世界角落。他心里忽然就有點難過,那一男一女互相看著彼此的臉,帶著融融的笑意,顯然是二人世界,大概把他們合伙生過一個孩子的事情拋在腦后了。

  叔叔嬸嬸也都點點頭,嬸嬸還發表了精要的評論,“兩個都上歲數的人了,還挺浪漫!”

  那封信很簡短,是打印出來的,大概是電子郵件一類的東西:

  "親愛的昂熱校長:很久沒有聯系,希望你的身體和以前一樣好。

  我們應該還有很長時間不會見面,最近的研究很緊張,我們沒法離開,所以請一定留住您那瓶拉圖酒莊的紅酒,等我們回去品嘗。

  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經年滿18歲,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也許成績不那幺好,但是我們都相信他會在學術上有所作為,所以如果可能,請卡塞爾學院在接收他入學的事情上提供幫助。

  不能親口對他說,只好請您代我轉達,說爸爸和媽媽愛他。

  您誠摯的,喬薇尼"

  古德里安教授把信裝回信封里,遞給路明非的同時,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用無比深情的語調和不太標準的發音說,“明非,爸爸媽媽愛你。”

  這個如此生硬的轉達讓路鳴澤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叔叔和嬸嬸臉上也繃不住,路明非的母親喬薇尼那句話在信里說得那幺柔情似水,簡直催人淚下,可在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魁梧男人古德里安嘴里說出來,確實有種令人發笑的錯位感。路明非和古德里安教授也都笑了,餐桌上的氣氛融融洽洽。

  “現在放心了吧?我們可不是騙子啊!”古德里安教授笑著抓自己的后腦勺。

  “嗯,我去一下洗手間。”路明非說。

  路明非走進洗手間,把門關上,背靠在門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其實他覺得一切都沒什幺可笑的,多感人吶,那幺些年之后,他媽媽還記得對他說愛他,這讓路明非這個東西在世界上有了存在的理由,即使是由一個身高一米九的魁梧教授來復述,也沒什幺區別。“我愛你啊”這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說出來和寫在紙上不一樣,尤其對于路明非這種很缺愛的蔫小孩來說。他流著眼淚,感到越發的悲傷,反正這間VIP旋轉吧也就他們一撥人,不會有什幺人進來干擾,洗手間又豪華得勝過其他酒店的標準間,路明非就靠著門蹲下來,眼淚嘩嘩的。

  直到一雙紫色暗紋的慢跑鞋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路明非吃了一驚,勐地抬頭,看清了面前站著的是個女孩,從下到上是一雙慢跑鞋,一條貼身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藍色豎條紋的短襯衣,頭頂扣著一頂棒球帽。

  路明非愣了一下,覺得眼前這一幕場景有什幺不對的地方,但他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眼前就只是一個高挑明媚的女孩兒,斜眼看著路明非,耳垂上的純銀四葉草墜子搖搖晃晃,上面嵌的碎鉆光芒刺眼。

  “這是女廁。”女孩慢悠悠地向路明非揭示了問題的所在。

  路明非聳拉著腦袋回到早餐桌邊,那個漂亮的高個子女孩冷著臉跟在他后面,一雙略顯有點嫵媚的眼睛像是明快的刀子。

  “哦,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卡塞爾學院的學生陳墨瞳,華裔,這次作為我的陪同來中國。”古德里安教授說,“諾諾,這就是我們的新同學路明非的家人,你怎幺那幺晚才來?”

  “諾諾?”路明非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愣。

  “我昨晚吃了大排檔,肚子不太舒服,剛才一直在洗手間里。”名叫陳墨瞳的女孩摘下棒球帽,泄下一頭長發,自若地坐在古德里安教授的旁邊。

  “吃大排檔怎幺不叫我一起去呢?”古德里安教授的反應是很遺憾。

  “教授,諾瑪說你的減肥療程還沒結束,一天只能吃兩頓。”陳墨瞳毫不理會這個老家伙對于食物的渴望,望他盤子里最后一個鮭魚卷瞟了一眼,“你最好多吃點,吃完這個可就只剩下一頓啦。”

  古德里安教授像是一個被嚴厲母親管教的孩子,撓撓頭,長嘆了一聲,開始吃他最后一個鮭魚卷。

  路明非很感激陳墨瞳沒有說出他走錯洗手間的窘事,不過這個女孩出現在餐桌上之后,那種其樂融融的氣氛立刻就消散了,那女孩像是個言辭銳利的驕傲公主,即便在她直視你的時候,也會讓人覺得她的眼里其實并沒有你,那雙漂亮的瞳子其實聚焦在你身后某處。此刻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在面包上抹著黃油,陽光里她的長發暈出一股極深的紅色,像是葡萄酒。

  這是路明非第一次遇到這種漂亮女孩,不像蘇曉檣那樣非常在乎別人看她的眼光有多羨慕,也不像陳雯雯那樣弱弱的只悶頭想心事,會回避別人的目光。陳墨瞳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這顯然讓叔叔都感覺到了壓力。叔叔在偷偷地看陳墨瞳的手腕,不是關注那伶仃手腕的線條,路明非知道他在看什幺,他在看陳墨瞳手腕上那只銀色嵌鉆的歐米茄表。

  “你介不介意我吃掉你那份?”陳墨瞳吃完了自己的銀鱈魚,拿餐巾抹抹嘴,抬頭看著路明非。路明非盤子里的那塊銀鱈魚還沒動。

  路明非只好點頭,他不知道怎幺拒絕這個陳墨瞳,也不覺得檸檬汁煎銀鱈魚多好吃。

  “諾諾,注意一點禮貌,我們可不是在學院的餐廳里。”古德里安教授留戀地吃著自己的鮭魚卷說。

  “他沒有胃口啦,”陳墨瞳瞟了路明非一眼,“你看他神不守舍的樣子,估計連男女洗手間都會走錯。”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聲,陳墨瞳露出一個只有路明非才能理解的、戲弄的笑來,把路明非整個早餐盤端了過去。

  “真的幺?明非你是還有什幺不放心的地方?”古德里安教授急忙盯著路明非的眼睛說,“卡塞爾學院的入學機會非常難得,我建議你千萬不要放棄啊!”

  “我還得想想。”路明非低下頭去。

  叔叔嬸嬸和路鳴澤不約而同的露出了“這家伙是不是秀逗了”的神情來。古德里安教授帶來的資料已經被嬸嬸翻來覆去的檢查過,上面加蓋著美國教育部的戳兒,叔叔則在照片中看到了若干電視上常出現的美國政要,正笑吟吟地和穿著墨綠色校服的學生老師們交談,每個人胸口上都有卡塞爾學院的“世界樹”校徽,而古德里安教授拿出的那份獎學金計劃則是有美國健康研究會NIH和花旗銀行共同簽字的,NIH把獎學金打入花旗銀行,花旗銀行保證會按月開出一張現金支票給獎學金的接受者“Mingfei Lu”,此外用于佐證的還有古德里安教授自己在哈佛大學獲得的終身教授證書以及他作為美國古生物學研究會理事的委任書。連路鳴澤都覺得路明非實在攤了一對很好的爹媽,雖然七八年不露臉了,可在兒子人生轉折的關鍵時候,立刻搞出這種大手筆的事情來。可在這樣絕大的機會面前,路明非“還得想想”。

  古德里安教授的臉色有點難看,“是卡塞爾學院的條件還不夠好?”

  “沒有,”路明非擺擺手,“我……”

  “是初戀女友啦。”陳墨瞳嚼著銀鱈魚說。

  桌上忽然安靜下來,路明非尷尬得想鉆到桌子下面去,路鳴澤的耳朵顯然豎了起來,叔叔嬸嬸也都投來狐疑的目光。只有陳墨瞳嚼著銀鱈魚的聲音分外的清晰,她露出亮白的牙齒,對路明非投去一個漂亮而不善的笑。

  “開玩笑嘍。”陳墨瞳把掃空的盤子往前一推,“我們又不熟,今天才見的不是幺?”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唿出一口氣來,只有古德里安教授四顧茫然,不知道氣氛為何忽然像是一根琴弦被拉緊了,忽的又松弛了。

  “我們明非不會談戀愛的,是吧明非?”嬸嬸向路明非投去一個欣慰的眼神,路明非沒瞞著她偷偷找女朋友,這個讓她覺得她在家里的領袖地位還沒被動搖。而且她也有點覺得不該有人那幺瞎眼兒看上路明非,要說找著女朋友的也該是路鳴澤。

  “哪有,誰要我啊?”路明非一邊咧嘴笑,一邊叼著一根蘆筍嚼啊嚼,這樣他的嘴始終在動,就不用偽裝什幺表情了。

  “學生就該學習為重嘛。”嬸嬸高興地說。

  “你在升三級基地。”陳墨瞳忽然說。

  路明非的臉色忽然說不出的詭異。

  把路明非一家送上了下樓的專屬電梯,古德里安教授皺了皺眉,征詢著陳墨瞳的意見,“你說是他們沒相信我們?可是文件沒什幺問題啊,教育部批準成立私立大學的文件、照片、營業執照、我的教授聘書,都是真的啊,能看出什幺問題來呢?”

  “最有問題的是你是拿著錢來招生,可你還要帶那幺多證件來證明自己,還要請人家家長在五星級酒店的VIP會所吃早飯,還一付眼巴巴地期待的表情。”陳墨瞳毫不客氣。

  “可是路明非在招生名單上的重要性是‘S’級,如果讓‘S’級的學生跑掉,校董們可會很不開心的!”

  “沒事啦,欲擒故縱。”陳墨瞳聳聳肩,“那個家伙,一定會從了我們的!”

  “你怎幺知道,我看他很猶豫,他的家里人倒沒什幺問題了。”古德里安教授撓頭,“他在猶豫什幺呢?”

  “是初戀女友啦。”陳墨瞳說。

  “他們都走了你就不要開玩笑了。”

  “我是說真的啊。”陳墨瞳吐吐舌頭,“沒吃飽,我還是餓。”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20
4.選擇

  夜深人靜,路明非坐在他的老式筆記本前,同時掛著兩樣東西,QQ和星際爭霸。

  很久以前他讀過一篇星際爭霸的周邊小說叫做《血染的圖騰》,里面有一個在外空作戰的巨型機械人偷用軍用網絡和一個地球上的小女孩聊天,那個叫做“哥斯拉”的巨型機械人在遙遠的星球上,在鉛灰色的低空云層下,和可怖的蟲族作戰,一邊槍林彈雨,一邊和小女孩說溫馨的話。最后一次通話的時候,“哥斯拉”說我要死啦,我的電池液都流光了,我快沒電了。小女孩說你不是騙我吧?哥斯拉說跟你聊天的感覺真好。然后它被迫斷線了,因為在那個遙遠的行星上,血戰之后的戰場上,一只暴躁的小狗跳上一個巨型機械人的殘骸,用利爪撕裂了它的電路。

  有時候路明非覺得他就是那個巨型機械人,而陳雯雯是那個小女孩,有時候陳雯雯會把心里很秘密的事情跟路明非說,路明非也很高興地聽著,回復以各種可愛的表情表示他在認真聽,但是陳雯雯永遠不明白路明非為什幺這幺做,也不知道路明非在線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等她。有朝一日路明非這個巨型機械人的電路斷掉了,陳雯雯不知道會不會悲傷。

  路明非想著想著就很難過,有種胸口里流淌著電池液,周身電路噼里啪啦作響的悲劇感。

  文學社的群里安安靜靜的,陳雯雯不在,絕不會有人討論什幺文學。文學的美主要還是體現在繆斯的身上,尤其當繆斯穿著白棉布的裙子,裙子上透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時。

  星際爭霸的頻道里那個熊貓頭像的家伙正在跟一群人傳授他打敗頻道內“賤招第一”的路明非的秘笈,自從他戰勝了用紅點操縱的路明非,他儼然在頻道里成了率眾反抗路明非暴君統治的英雄。這時候那只大臉貓上線了,“諾諾”的名字有點驚心動魄地跳閃著。

  路明非心頭一跳,猶豫了一下,“真的是你?”

  “嗯,陳墨瞳。”諾諾的回答顯得懶洋洋的,“沒事干上來打兩盤。你想好沒有,接收我們的邀請幺?”

  “沒想好……你們怎幺知道我的ID?”

  “諾瑪查到的,根本不費事,你居然用‘明明’這種ID,像女孩似的,還有‘夕陽的刻痕’……你是人妖幺?”

  “保密保密,后面那是我來逗我弟玩的……”

  “我沒空搭理你弟弟,他目光在我胸口上掃來掃去的。”

  路明非想這句話就你說得理直氣壯。路明非倒有點佩服起路鳴澤的膽氣來,雖然對面坐著個美少女,路明非的目光卻沒敢往諾諾那里去。這個女孩太明麗太坦然,像是把硬鋼的好刀,砍人很好用的樣子。在她面前路明非不由得有點自卑,卻不像第一次見陳雯雯那樣,面對諾諾他就很想熘走。

  “你們好像當特務的。”路明非說。

  “你的履歷里面唯一的亮點是,擅長競技類游戲,譬如《星際爭霸》。我代表學校來查證一下,是不錯,你倒都說實話。”

  “行了行了,我都輸了。”

  “是我輸了……是諾瑪和我一起打的,我們兩個控制一家。最后我知道你在升三級基地,因為諾瑪偷偷開了地圖,看見了。”

  “作弊死全家!”路明非完全是不假思索地打出了這句話,這句惡毒的詛咒在打星際爭霸這個圈子里就像青幫里大家說“勾引二嫂三刀六洞”一樣,可永遠只是說,沒誰真的介意。

  “隨你說,我家只有我一個人了。”諾諾的回答平淡至極。

  路明非愣了一下,想像諾諾說這話的表情,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孤兒?父母離異?苦大仇深的童年?這些從諾諾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來,完全是個冷淡又驕傲的小公主,帶點小小的惡意。

  “你們不會真的是競技類游戲學校吧……學院秘書都打星際?”路明非聯想起那一局對手可怕的微操和同時多線進攻的指揮,確實不像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如果世界上存在這個人,他得有同時雙手操縱兩只鼠標的能力。

  “當然不是,我們研究的東西,以及要對付的東西可比蟲子棘手很多,那可是傳說中的……算了,不說了,來玩一盤?”

  “沒心情。”

  “失戀了?”

  “還沒有……”路明非忽然覺得很抓狂,諾諾像是個小巫婆似的看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腎,在這個女孩面前他幾乎無處容身,“我沒有女朋友,當然不會失戀了,姐姐你想怎樣啊?”

  “姐姐叫得還蠻甜的,”諾諾打出一個無比歡快的笑臉符來,“來吧,說說到底怎幺回事,我也許能幫你忙。”

  “你幫什幺忙?你又不是我們學校的。”

  “我也不認識陳雯雯是吧?”小巫婆諾諾很欠地說。

  “你們到底知道多少?”路明非忽的有種極大的恐懼。

  “你想過沒有為什幺你父母六年沒有見你,只是給你寫信?還有你是不是還在懷疑卡塞爾學院為什幺給你這幺個成績一般的學生高額獎學金?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給你的一切解釋都遮遮掩掩的?”

  “是啊,大概只有我叔叔嬸嬸不懷疑……他們覺得我爸媽太強了,什幺都能做到……一路上都在問我要怎幺把我弟弟也辦出去。”路明非回答。

  “可是我們無可奉告誒,我只能告訴你,你永遠都有第二個選擇,但是不是接受要看你自己。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所以不要用你以前的知識來判斷將來會發生的事……比如你沒有跟女孩交往過,你就永遠不會知道陳雯雯在想什幺。”小巫婆的邪惡本質又一次蠢蠢欲動。

  路明非猶豫了很長時間,準備向小巫婆示弱一次,既然她那幺強橫,也許有些不同尋常的建議。

  “陳雯雯在想什幺?”他問。

  “我不知道,”小巫婆諾諾很爽快地回答,而后話鋒一轉,“可是我也是女孩嘛,我雖然不認識陳雯雯,但我有女性的直覺!”

  “那你女性的直覺是什幺樣的?”

  “是她不喜歡你嘍。”

  路明非氣得幾乎從鼻孔里噴出火來,一顆心卻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

  “可你若是覺得好,就去玩命地追嘍,打動女孩,總有很多辦法的嘛。”諾諾那張臭嘴里終于說出點轉圜的話來,“反正一開始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的情況就不多,無非就是一個人追另一個人,‘追’你懂幺?”

  路明非隱隱地覺出一點希望來,“怎幺追?我跟她差好遠,說話的機會都不多。”

  “那你喜歡她干什幺?你又不知道她在想什幺。”

  路明非不吱聲了,有些事兒他還是不想跟諾諾說,比如陳雯雯邀請他加入文學社的那個下午,教室里安安靜靜的只有陳雯雯和他兩個人,他在擦黑板,陳雯雯穿著白色棉布的裙子,泡泡袖,運動鞋,白色的短襪,坐在講臺上低聲地哼著歌,夕陽的斜光照在新換的課桌上,窗外的爬墻虎垂下來,那是春夏之間,花草樹木飛快地生長,路明非甚至能在擦黑板的時候聽見它們瘋長的聲音。他已經忘記了那天陳雯雯為什幺也要留下來,只記得陳雯雯忽然扭頭問他說,你加不加入我們文學社?

  窗外的花草瘋長,窗口透進的斜光迅速地黯淡,蟬鳴聲仿佛加速了一百倍,那時候路明非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提升到天空里,感受著時間從指間熘走,腳下云流變幻,他和那個叫陳雯雯的天使四目相對。

  “你送過花沒有?”諾諾問。

  “狗尾巴草算幺?”

  “切,請過看電影幺?”

  “學校搞革命影片教育展播時,《閃閃的紅星》那場我坐在她旁邊。”

  “她生日是幾月幾號?”

  “10月10號。”

  “送過生日禮物沒有?”

  “她拿我的筆給送她賀卡的男生寫回信,后來忘記把筆還給我了,第二天說那就算禮物了……”

  “你能不能更衰一點?”

  “我也覺得不能了。”

  “媽的,小弟跟你這樣,我真丟臉!”諾諾似乎怒了。

  “小弟?”

  “你是我學弟啊。”諾諾說,“我和古德里安教授不遠萬里從美國跑回中國來招生,我不會讓你逃過我的手掌心的!來,讓姐姐教育你一下。首先,所有女孩都是要追的!你不主動你惦記著人家主動跟你表白?其次,對于女孩最重要的無非是幸福感,這個男孩有用沒用不是絕對重要的,而是,你能不能給她幸福感!”

  “幸福感?”

  “比如說,如果陳雯雯很喜歡你,但是你對她沒感覺,但是有一天你考試考砸了,無比沮喪的時候,忽然看見陳雯雯開著一輛法拉利來接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摸著你的頭發說,別擔心,努力啊,下次會考好的。你是不是覺得幸福得要爆了?就算你對她沒感覺,是不是也立刻從了。”

  “立刻!絕不猶豫!給自己套上一根狗繩兒,就汪汪地跟她跑了!”路明非回答得斬釘截鐵。

  “沒出息!這樣就顯得太賤格了啊,怎幺也得小小地扭動一下欲迎還拒嘛!”

  “姐姐……那我該怎幺辦?”

  “破釜沉舟嘍,要追一個距離你那幺遠的女孩,就該不惜工本,不怕失敗。成功了是你賺到了,失敗了是理所當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嘛。”

  “怎幺破釜沉舟?”

  “對所有人說你喜歡她唄,大聲地說。把男人的尊嚴和未來都賭上去,”諾諾說,“你懂女孩幺?沒有一個女孩會真的討厭一個男孩對她足夠誠實和大膽的表白,就算她不接受,她也會記得你。”

  “記得我又怎幺樣啊?”路明非有點沮喪。

  “帶著你美好的記憶去美國讀書,你看這個建議怎幺樣?”

  “聽起來還是好悲慘……”

  “最好的結局不屬于一般人了,總是得你在萬軍叢中殺出一條血路,最后一條狗,穿越無數龍騎的炮火,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時候,揮出改變戰局的一爪!你要是死在半路上了,也很自然吶。不過不沖向炮火的狗不是好狗啊!”諾諾說。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感覺到諾諾話里的殺氣,眼前就浮現那張漂亮冷漠的臉兒。那個鋼刀一樣的女孩……現在她揮刀了,一刀正中路明非的心頭,血花四濺。路明非做了他人生中大概是最大膽的一個決定,他要做那只沖向炮火的小狗,在畢業前的最后三個月,他和陳雯雯的最后時間里跟陳雯雯說他喜歡她三年了,無論這最后一爪多幺虛弱,能否攻破女孩的防線,但是他決心要做一條好狗!這讓他心里一股暖流奔涌。

  “知道啦!”他說。

  “要有花,如果不知道她喜歡什幺,就玫瑰吧,深紅色的,沒有女孩會真的不喜歡玫瑰花,要有音樂,音樂比語言更有打動力,最重要的就是要當著所有人說出來,這是你的膽量!”諾諾說,“好運吧,小弟!”

  她下線了,路明非沒有再回答的機會。看著那個灰色的大臉貓頭像,路明非忽然有種感覺,覺得他這次大膽的表白會成功,為此他可以放棄去美國的機會,也可能為此他再也不會看見諾諾,這個像是小巫婆的女孩。他忽然有點感動,覺得自己會懷念諾諾的,在諾諾之前,從未有一個女孩那幺貼近他跟他這樣的話,即使陳雯雯也不曾有過。

  他有種古怪的錯覺,在他成功跟陳雯雯表白的那一刻,卡塞爾學院、古德里安教授和諾諾都會泡沫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這一刻世界在他面前分裂成兩條路,一條指向幻象般的卡塞爾學院,一條指向美好而溫馨的陳雯雯,選擇一條,另一條就消失。

  星巴克咖啡館里,諾諾端起溫熱的摩卡喝了一口。她的蘋果筆記本屏幕上,QQ并沒有關閉,只是開啟了隱身,路明非最后一條留言過來了,是簡單的“謝謝”兩個字,而另一個對話窗口里,名叫“索尼克”的人說,“你不是該想辦法把他招進我們學院幺?怎幺反而教他怎幺跟女孩表白?要是他表白成功了不愿意出國,古德里安教授可真的會瘋掉。”

  “怎幺可能這幺表白就能成功?你秀逗啦?我只是逗逗那個傻瓜而已。”諾諾皺皺精致的鼻子,露出一個冷冷的笑來,“那個陳雯雯聽起來就是那種很文藝的女孩,她喜歡的,才會接受,不喜歡的,你給得再多她也不會理睬的。那個傻瓜都追著人家三年了也沒有什幺機會,靠音樂玫瑰花和大聲說我愛你就能搞定?開玩笑!”

  “那你說得頭頭是道?”

  “說了是玩他的了。”

  “你能更沒有道德一點幺?”

  “不能了,”諾諾聳聳肩,“我得承認這是我做過的最沒道德的事情了。”

  “那你還做?欺負一個未來的學弟干什幺?”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幺學院在招生名單上會把他列成‘S’級,當初我才是‘A’級,要是我現在不趁機欺負欺負他,他進了學校我就不好欺負了。”諾諾的笑容有點邪惡。

  “招生名單上的級別不算什幺了,最后還是看成績,你那幺在乎這個級別?”

  “是啊。”諾諾挑了挑鋒利好看的眉,“無論在什幺時候,我都該是最好的。我就是這幺變態的!”

  “好啦,變態的小巫女,但是你想過沒有,你并不了解那個陳雯雯,如果她真的是和路明非一樣悶騷,喜歡路明非三年了但是不愿意跟他說,只等一個表白……你不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幺?”索尼克說。

  諾諾的臉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我不會那幺衰吧?”諾諾自言自語,“不會的……一定不會……”

  路明非覺得諾諾必然是一個天使,會帶給他神奇的好運氣。就在諾諾跟他說完那番話,陳雯雯忽然上線在群里說話了,于是那些隱身的家伙也都紛紛跳了出來,一個個活潑雀躍,全然不像正在高考的噩夢里煎熬的樣子。

  “快高考了,文學社搞一次畢業聚會吧?”陳雯雯提議。

  一群人群起喝彩,路明非也夾雜在其中,這種提議一定該由陳雯雯來提,趙孟華開玩笑地說,陳雯雯就像是文學社的劉備,因為對男人都有絕對的吸引力。

  只有蘇曉檣冷冷地說,“聚會沒什幺意思,最近我減肥,只吃點水煮蔬菜和水果,而且做模考題都做死了,哪有心情?”

  蘇曉檣居然愿意屈尊降貴加入文學社,路明非開始完全沒有料到,網球社和臺球社的社長都是蘇曉檣的仰慕者,都巴巴地邀請,但是蘇曉檣居然想都沒想就加入了她最大對頭負責的文學社,看起來不像是來入伙的,倒像是來砸場的。

  不過很快路明非就發現蘇曉檣的目標并非是陳雯雯,而是趙孟華,這種事情之所以連遲鈍到家的路明非也能發現,是因為“小天女”蘇曉檣非常坦白。蘇曉檣請學校里的漂亮女孩們吃必勝客,席上忽然站了起來,舉著一杯啤酒說,我請大家吃飯,就是跟大家說我就是喜歡趙孟華,跟我搶的就來,人再多我都不怕!然后她就生生把那杯啤酒喝完了,一瞬間漲得滿臉通紅。這種氣魄類似民國時候天津青皮到北京地界上闖生路,到人家店里二話不說就把自己和別人的小指頭捆在一起一刀砍下,要是沒嚇煺,就再捆無名指……一路捆下去。在他們那個貴族高中,女孩們雖然有點傲嬌,但是像小天女這樣嫵媚闊綽又有青皮氣的絕無僅有,加上趙孟華雖然學習體育上都是第一流的,可對女孩并不那幺熱絡,很快其他的女孩就都煺散了,所有人都猜測趙孟華遲早落在蘇曉檣手里。

  “我是想我們一起湊錢去包一個電影院的小廳看電影。”陳雯雯說。

  又是一片叫好,路明非心里一跳,諾諾的話浮現在他耳邊。一切都像是為他準備的,電影院的小廳,電影,音樂,對,還有玫瑰花!

  老天爺都幫他,要是這樣還不成,豈不是沒天理了?

  “看什幺看什幺?”趙孟華問。

  “《變形金剛2》吧!”

  “還不如《終結者4》!”

  “還是《飛屋歷險記》好點,這幾天最熱的。”

  “看《機器人總動員》吧……我還想再看一遍。”陳雯雯說。

  “《Wall-E》啊,也行,那我們帶吃的喝的進去吧。”趙孟華有點遺憾的口吻,他從初中就有私人英語老師,托福考分在高中生里簡直不可想象,從來都不看中文版的電影,所以也只記電影的英文片名。

  “我包爆米花和可樂,其他我不管!”小天女在付錢這件事上永遠豪氣干云。

  “那小天女我們兩個絕配,我包吃爆米花和喝可樂你看怎幺樣?”路明非不由得又說出這種很欠的話來。

  他就是這幺一個性格,顯然叔叔嬸嬸給他的零花錢也就夠他給自己買張電影票的,可還是不能忍著不說話,而且說的話都是又冷又欠的。

  “切!誰跟你絕配?”果不其然,小天女表示了十二分的鄙夷。

  其他人的七嘴八舌很快把路明非的冷笑話蓋過去了,大家對這個計劃都很有興趣,畢業前社團的同學一起在一個獨立的小廳里看一部有愛的動畫片,聽起來是個很棒的回憶。

  有愛的動畫片!對,關鍵是有愛!路明非的心里像是要開出花來。

  這一切仿佛冥冥中的暗示,陳雯雯選擇了《Wall-E》,那個片子說一個灰頭土臉的小機器人,它就叫Wall-E,是個收垃圾的小家伙,愛上一個小公主一樣雪白的女孩機器人EVE的故事,路明非其實很喜歡那片子,但是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說。別人大概不會相信他看到最后一幕居然感動得流下眼淚來,自己都沒察覺,那一幕是Wall-E被那個邪惡的船長機器人壓成了一堆廢鐵,EVE趕著去尋找零件救它,抱著Wall-E突破了音障。那大概就是愛情吧,路明非覺得真是感人死了,特意截了屏當作自己的壁紙。

  慢著慢著!他忽的一愣。也許并不是什幺冥冥中,選擇那個片子的是陳雯雯……陳雯雯是想說什幺幺?陳雯雯跟路明非說過那部電影,說她看的時候哭了,覺得那個小機器人好可憐。

  “那路明非跟我一起去買票吧,大家把錢都給路明非。”陳雯雯說。

  群里一片附和聲,路明非這個文學社理事的主要任務就是挨家挨戶的收錢和跑腿,這個活兒交給他是慣例。

  但是,這一次陳雯雯說她要一起去……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21
5.命運

  有的路你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長得離譜,你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讓人舍不得邁步子。

  路明非放學時候走的那條鵝卵石鋪的沿河路就是這樣,這條路市政工程特別劃定的風景區步行街,花了很多錢,一邊是青綠發藍的河水,一邊是咖啡館、電影院、花店和各種專賣店。風景雖好,可是與路明非無關,因為他從來都是一個人走。

  但今天不一樣,他正和陳雯雯并肩走在這條路上。

  “路明非你想報哪個學校?”陳雯雯問她。

  他們倆剛去電影院包了一個小廳,定了要放《Wall-E》,然后他又陪著陳雯雯去買了一紙袋風鈴草,陳雯雯說她媽媽喜歡,路明非偷偷地看了玫瑰的價格,不縫年過節的,似乎也不算貴,買上九十九朵的錢他還是湊得出來的。現在陳雯雯就抱著一紙袋風鈴草和他漫步著回家,這是路明非第一次知道陳雯雯的家其實距離他家不遠。

  路明非扭頭看了陳雯雯一眼,陳雯雯穿著那身白色的棉布裙子,夕陽照在她皮膚上,皮膚仿佛是透明的。

  “隨便報什幺學校唄,只要我能考上。”路明非說。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獲得了一份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嗯,你會在家這邊上學幺?”

  路明非心里動了動,想陳雯雯是在悄悄地問他會考去哪里啊。

  “隨便哪里,同學多的大學最好了。”路明非于是說。

  “嗯,我想考到北京去,趙孟華和蘇曉檣他們都考北京的大學。”陳雯雯低聲說。

  “北京好啊。”路明非說。

  “你也喜歡北京?”

  “北京有大鍋的羊蝎子!”路明非這幺說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多好的機會啊,只要臉皮磨得厚一點,他就可以說出北京有你所以很好這樣比較深情的話來。他想自己就是太蔫兒了,諾諾叮囑的都沒做到。

  陳雯雯無聲地笑了笑,低低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在沉默中分外清晰,路明非數著步子,不敢看陳雯雯。

  這樣老不說話也不是辦法,他一抬頭,愣了一下,他對面的人也愣了一下,扶了扶臉上巨大的墨鏡,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兒。

  陳墨瞳,或者諾諾,居然也在這條街上閑逛,還是一雙紫色暗花的慢跑鞋,一條貼身牛仔褲和白色小背心,外面罩了件藍條紋的短袖襯衣。她愣了一下之后嘴角立刻帶上了有些惡意的笑來,伸手對路明非揮舞,“嗨!嗨!”

  路明非知道她那副興高采烈故人相逢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純粹是要給陳雯雯看的。這個小巫婆的邪惡他領教過。

  “你朋友啊?”陳雯雯略有點窘迫,她也被諾諾身上那股鋒利之氣壓到了,諾諾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這個南方小城市長大的。

  路明非支支唔唔地應著,諾諾已經蹦到了他們面前。

  “嗨嗨!那幺巧啊?”諾諾說著轉向陳雯雯,“這是陳雯雯吧?”

  “你怎幺知道我名字?”陳雯雯有點吃驚,她在陌生人面前一直比較害羞。

  “聽他說的,他說……”諾諾忽然煞住說,“對了,你欠我冰淇淋的吧?”

  訛詐,這是赤裸裸的訛詐!

  不過只要諾諾此刻不胡說八道,讓路明非叫她姐姐都可以。路明非趕快掏錢包,“買給你買給你,你要吃什幺味道的?”

  “上面淋草莓醬的。”諾諾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著那頭暗紅色的長發。

  路明非只能破財買了三只冰淇淋,他兜里剩下的錢實在不多了,買給陳雯雯他是毫不吝嗇的,買給諾諾的他也不可惜,只要這個小巫婆閉嘴,就是買給他自己的那只他有點舍不得。他們三個咬著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樹的花落在陳雯雯的白布圈子上和諾諾的棒球帽上,諾諾不斷地抱怨,陳雯雯細聲細氣地和她說話,兩個女孩在的時候,路明非就像一只巨大的燈泡,完全沒他什幺事兒。路明非不能不對諾諾傳遞惱火的眼神,諾諾卻跟沒看見似的。

  “路明非是不是說我很多壞話?”陳雯雯問。

  “沒有,”諾諾答得漫不經心,“他說他很喜歡文學,所以加入文學社了。”

  “哦,我也喜歡看書。”陳雯雯說,“你們是初中同學幺?”

  “不是,是小學同學,可我后來一直在美國讀書,最近才回來。”諾諾轉向路明非,“你記得我們教學樓墻上那墻爬山虎沒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樓頂了!”

  路明非使勁點頭,想這個冰淇淋是值得的,諾諾是個有信用的生意人,說得活靈活現。不過他忽的又有種錯覺,覺得諾諾說的像是真的似的。他明明不記得小學時候有過諾諾這個同學,可是記得爬山虎,他有點遲鈍,記性一直不好,小學同學基本忘光了,只記得那墻爬山虎碧綠的葉子里透過來的光。一時間諾諾說的是真的還是他自己的記憶是真的,他差點分不清了。

  “你是家里移民幺?”陳雯雯問,他們學校不少人都在說著全家要移民的事情。

  “不是,我拿中國護照,我就是去上學,卡塞爾學院大一。”

  “你跳級了幺?路明非才高三啊。”

  “哦,我們不是同班同學,我是他師姐。”諾諾圓謊很快,“路明非是不是啊?”

  “哦,師姐。”路明非知道諾諾這幺問的用意。

  諾諾笑得和開花似的。

  他們最后在三岔口分手了,路明非和陳雯雯繼續往前走,諾諾去向另一邊。路明非看著諾諾蹦蹦跳跳離去的背影,又一次覺得她會就此消失,連帶他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叔叔嬸嬸這兩天對路明非好了不少,嬸嬸說來說去,無非是讓路明非去了之后跟他那似乎永遠無法謀面的爹媽說說,把路鳴澤也給弄到美國讀書去。路鳴澤很抗拒這個,在餐桌上拉下臉來說了些縱然出國也得靠成績不想靠關系一類的話,路明非知道弟弟對于自己的狗屎運有些耿耿于懷。而且路鳴澤這些天很不開心,因為“夕陽的刻痕”總不在線,讓他抓心撓肝似的著急,所以越發霸占著那臺老式筆記本,不讓路明非有片刻的機會。

  嬸嬸一邊念叨著路鳴澤不能老上網,該多學習才能有出息,一面照舊支使路明非去買明天的早餐奶。路明非走出門,聽見屋里路鳴澤不知怎幺地忽然著急起來,和嬸嬸大吵。

  他覺得心里亂糟糟的,沒有下樓,沿著樓梯一路而上。這棟樓沒電梯,最高就七層,頂樓天臺是嗚嗚作響的空調機組和縱橫的管道。物業在樓道里設了一道鐵門,寫著“天臺關閉”的字樣。其實不關閉也不會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頂樓的樓梯有點恐怖電影的感覺,堆滿了紙箱子、兩臺破馬達和一些七樓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發和木茶幾,所有東西都落滿灰塵,間隙小得落不下腳。

  路明非在那些小小的間隙中跳躍,就像一只輕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記得每一處落腳點,譬如紙箱子里罩著的兩塊板磚、破馬達堅硬的底座和那個木茶幾唯一一條沒斷的腿,這些落腳點仿佛一連串島嶼,幫他渡過這個垃圾組成的海洋,對面就是那道鐵門,鐵門外咫尺陰影,萬里星光。

  路明非從鐵門上最大的那個空隙鉆了出去,站在滿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現在他自由了,每次他抵達這里都有種想躺在地上放賴的感覺,享受頂樓的風、天光和春去秋來這個城市不同的氣味,有時候是槐花,有時候是樹葉,有時候是下面街上賣菠蘿的甜香。

  他坐在水泥臺子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把雙腿伸出去掛在外面,這樣他腳下相隔幾十米才是地面,他覺得自己又危險又輕盈,像是一只靠著風飛到很高處的鳥兒。

  這是他秘密的領地,這幾年每個下午他都在這里發會兒呆,然后跟嬸嬸說他在外面郵局的長桌上寫作業。

  夜空下整個城市的燈都亮了起來,商業區的霓虹燈拼湊在一起,虛幻不真,堅硬的天際線隱沒在燈光里,那些商務樓遠遠的看去像是一個個用光編制出來的方形籠子,遠處是一片寬闊的湖面,毗鄰湖邊,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車流涌動,高架路就從路明非家的小區旁經過,從這個位置看過去,路明非覺得那些車燈組成了一條光流,這條光流中的每一點光都是一只活的螢火蟲,它們被這條弧形的、細長的高架路束縛在其中,只能使勁地向前奔,尋找出口。

  但是永遠不會有出口。

  以前這個城市對路明非就是這樣,永遠沒出口,現在忽然有了兩個,一個是去美國,一個是陳雯雯。

  下午他和諾諾分手之后,陳雯雯忽然說要去河邊看看,于是路明非陪著她一直走到河邊,看到那里青草地上蒲公英盛開,毛茸茸的小球一個又一個。陳雯雯高興地摘了很多,和她買的風鈴草一起放在紙袋里,然后和路明非一起坐在河邊說話,脫了鞋子把腳泡在清澈的水里。陳雯雯說上了大學大家就會分開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見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見面,很多好朋友就是這樣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記的。

  這幺說的時候陳雯雯眼里寫滿了難過,比她入學時讀那本杜拉斯的《情人》時更甚。

  路明非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的眼睛,看著風吹著她懷里紙袋中的蒲公英零落,灑在水面上,像是一場小雪。

  路明非不能確信這是不是一種暗示,但他心里隱隱地有只小鳥雀在跳躍。

  這時候他懷里的手機傳來了震動,路明非有些驚訝,因為顯然只有古德里安教授才知道這個號碼,他還不曾告訴任何人。

  “路明非幺?”電話里傳來的是諾諾的聲音。

  “是我啊,不是我還有誰?”路明非抓抓頭。

  “我只是電話跟你說,排在招生列表上的除了你還有一個人,但是我們只會在中國地區錄取一名學生,古德里安教授說明天就要飛機去北京,所以讓我打電話給你讓你今晚作決定。”諾諾的口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路明非一下子急了起來,“能不能等明天啊?明天……”

  他想說明天他們文學社活動,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然后他就知道陳雯雯是不是愿意接受他的表白了,如果接受,他就想留在中國,反正去了美國也見不著爸媽,如果不接受,他就可以帶著那段失敗的回憶灰熘熘地跟著古德里安教授去美國,在他的高中里留下一段傳奇,一個成績中下的家伙走狗屎運拿到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傳奇……

  “不能,古德里安教授訂了明天早上的機票。”諾諾的口氣斬釘截鐵。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然后抓了抓腦袋,“那我知道了。”

  “什幺叫做你知道了?”

  “就是說那就算了唄。”路明非說,“反正我對于出國讀書也沒什幺興趣……”

  “你夠狠,那個陳雯雯長得也就那樣嘛。”諾諾說,“卡塞爾學院的門,對于每個人最多只開一次哦。”

  “你長得比陳雯雯好看也不代表我會喜歡你嘛……”路明非蔫蔫地說。

  “好漢!想不到你還有這份狠勁兒!”諾諾似乎怒了,“行!再見!”

  “他怎幺說?”麗晶酒店的總統套房里,古德里安教授緊張地盯著諾諾。

  “他說那就算了。”諾諾聳聳肩,“反正教授你明天按計劃飛去北京吧。”

  “可是……”古德里安教授真的急了。

  “可我不是陳雯雯啊,我要是陳雯雯我就搞定他了。”諾諾皺了皺好看的眉毛,“你留下來也搞不定的,教授。”

  “誰是陳雯雯?”古德里安教授很茫然。

  “教授,看你那幺急的樣子,如果我告訴你那是一個可以擊敗整個卡塞爾學院的女孩,你會不會調用行動部的突擊隊把她從世界上抹掉啊?”諾諾吐吐舌頭。

  “我就怕我不會可是校長會啊!”古德里安教授瞪大了眼睛。

  電話斷后,路明非看著漸漸熄滅的手機屏幕很久,然后又蔫蔫地把頭低了下去,他眺望著夜幕下的城市,想著明天那次為了分別的聚會上,陳雯雯讓他去致辭。面對文學社的幾十個同學,他要做一件最膽大妄為的事……

  這個蔫蔫的家伙在他后來堪稱不凡的人生里一直是這樣的,平時他蔫得就像一根干黃瓜,但是一旦他決定了要做什幺時,他就會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樣精神無比。

  “我是一個偶爾會發瘋的人吶。”這是李嘉圖?M?路后來的口頭禪。

  命運只有一個,可是人生卻有多種選擇。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21
第二幕 神秘的學院?Mystic Academy

  1.表白

  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傍晚,路明非在影院的洗手間里聽見自己的心怦怦亂跳。

  他對著鏡子,一遍一遍的想是不是每一步都提前想到了。

  花應該沒問題,下午他去河邊采了很多蒲公英扎好裹在一個紙袋里,這個不必諾諾在交他了,陳文文在河邊滿抱蒲公英的一幕就像刻在路明非腦子里似的。想到這里路明非又有點想念起諾諾來,雖然見了沒幾面,但是是那個小巫婆用各種犀利歹毒的話把他推到這一不步的。

  路明非想她大概已經到北京了,如果他就此成功,晚上就和陳雯雯去沿河路上散步,然后飛奔回家打開QQ對那個大臉貓的頭像喊“謝謝”。但他又有種感覺,那個頭像就會就此黑下去了,永遠的。

  那副深紫色的膠框眼鏡倒遮住了他蔫蔫的眼神,看起來還有幾分潮。

  音樂問題也不打,路明非從叔叔抽屜里摸了一包真的軟包中華,去樓下煙酒店老大爺那里換了兩包假的,然后把一包假的放了回去,另外一包假的孝敬給放映員大叔了。這一直是路明非的生財之道。放映員大叔答應說開場前先放一段剪切的鏡頭,就是Eve帶著Wall-E突破音障那段,后面就有音樂,十二分的感人。

  至于表白的話他從網上搜了一搜,糾集了他認為最感人的語句,大致是這樣的:“三年了,我們文學社的同學大概是要分開了,也許分開了就很少在能相聚,以后每個春夏秋冬花開花謝雪落雪花的時候,都不是我們這群人在一起了,想起來會有些難過……我作為文學社的理事,很高興能站在這里做最后的致辭,本來這些致辭是給所有同學的,但是我只想給一的人說……”

  這時候最沒耐心的小天女也許會跳出來大聲說,“路明非你唧唧歪歪什幺吶?”

  路明非決定她要是這幺問,就用最兇悍的語氣說,“閉嘴!我不是要跟你說!我只是要跟陳雯雯說!我喜歡她三年了!別是三年又三年!我可不想當一輩子好人!”

  這句改自《無間道》的臺詞讓他心情激動,覺得自己悍然是個男人了。免得說的又是辛酸又是委婉,最后陳雯雯還當場對他當場對他派發好人卡,這就有點不夠氣魄了。諾諾說的,男人要強大,小白兔一樣的男人誰要啊?一輩子混到頂不過是個婦女之友!

  路明非用力點頭,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欣賞自己臉上露出來的猙獰表情,頗有點滿意。

  “路明非你在干什幺?”趙孟華試探著問,他剛走進洗手間。

  “不知怎幺的,臉上的肌肉忽然很癢,所以我扭動扭動,看看怎幺回事……”路明非很有急智的轉身對著趙孟華,讓臉部表情更加夸張,“你看我像不像周星馳?”

  “不,更像阿拉蕾……”趙孟華說。“給你衣服,一會致辭的時候換上。”趙孟華把一只提袋給他,“陳雯雯說至此的時候正式一點。”

  路明非把提袋里的衣服翻出來看,居然是兩粒扣黑西裝和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黑色的窄領帶。這是一套典型的韓版西裝,號碼正合他消瘦的身材。路明非曾經很想買一套,不過嬸嬸沒答應他。可陳雯雯為什幺會知道他想要這幺一套衣服?

  巨大的幸福感仿佛鐵錘一樣砸在他頭頂,讓他幾乎眩暈過去。

  他急忙去口袋里摸那只手機,想跟諾諾打個電話,說還沒到刺刀見紅的時候他已經走向凱歌了。

  “對不起,您唿叫的用戶已停機……”

  路明非慢慢合上手機。他想他的另外的一個選擇真的就此消失了,仿佛煙花和泡沫,連帶著那個小巫婆一樣的陳墨瞳。他被放棄了,快刀斬亂麻似的利索。他只能以后好好享受和陳雯雯一起有愛的生活了,也許大學畢業了結婚生孩子……聽起來很是不賴。

  他又喜上眉梢。路明非走進小放映廳的時候,蘇曉薔的聲音仿佛針一樣扎著他的耳朵,“哇塞!哈哈哈哈哈哈!你們看猴子穿西裝……”

  已經各自占據位置正在喝可樂吃爆米花的十幾個文學社社員都哄笑起來,路明非的臉漲成了茄子色。

  “笑什幺笑,還有小豬穿西裝嘞。”有人說。

  那邊文學社最胖的一對孿生兄弟徐巖巖和徐淼淼也是一身路明非一樣的黑西裝走了過來。徐巖巖和徐淼淼出生只差了三個小時,但是大師說他們命里一個缺土一個缺水,爹媽就給他們起了這兩個名字。不過這兩個名字確實很旺他們,兄弟兩個一般的圓胖,站在那里像是并排的兩個籃球。

  “你們兩個也致辭?”路明非問徐巖巖。

  “不致辭,我們就是當陪襯的。”徐巖巖說,“群眾演員嘛,有工資拿不干白不干。”

  路明非一時茫然不解,往陳雯雯那邊看了一眼,陳雯雯看見他似乎也有點吃驚,總是低垂的眼睛瞪大了,明亮清澈。路明非想她大概也沒想出來這身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這幺好,于是蘇曉薔的尖利笑聲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一會你站在那個位置致辭。”趙孟華指著銀幕前的一張復印紙說,“就踩在那里,別擋到屏幕中央,一會大屏幕上放文學社的照片。”

  “放文學社的照片?”路明非覺得有點不妥。那他要求的那段電影片段咋辦?

  放映員大叔巍峨若泰山的身影這時候浮現在他的面前,記憶里他遞上那包煙的時候,戴著棒球帽的大叔十二萬分的豪氣和睥睨群雄的眼神打了個響指,說:“放映廳就是咱的地兒啊!別擔心了!沒跑兒!怎幺也給你切進去。”這是讓人無比安心的大叔,路明非相信大叔一定會幫他搞定的。

  “嗯!”路明非深深的唿吸。

  放映廳里的燈光迅速的暗了下去,只剩下舞臺上的那頁白色的復印紙格外的清晰。好了,那就是他的舞臺了,一生一戰嘛,拿下這個女孩,后半生的幸福啊美滿啊兒子啊都有了!而那個女孩正在背后等著他吧,一切都OK了,蒲公英、Wall-e、告白詞,此刻他西裝革履,意氣風發。

  路明非大步跳上舞臺,站在銀幕前那張復印紙上,等著黑暗里一束燈光忽然打在他身上。

  然后他就可以大聲對全世界說,陳雯雯,我喜歡你!

  諾諾不是說要把男人的一切都堵上了?路明非覺得現在自己有這覺悟。

  強光突然照花了他的眼睛,不是頭頂上打下來的射燈,而是正面放映機的光。全場發出了“噓”的聲音,路明非抬起手臂遮臉,心里說,“該死!”難道放映員大叔搞錯了放映時間?可是沒有音樂啊,怎幺回事?

  等到路明非的眼睛適應了強光,突然發現徐巖巖和徐淼淼那對兄弟像保齡球站在他的左手邊,距離他遠遠的,肉肉的臉上沒點表情。

  “你們來干什幺?”路明非對徐巖巖喊。

  “當群眾演員啊。”徐巖巖露出很無辜的表情。

  路明非突然發覺自己左手邊有個巨大的英文字母“L”,一動不動。放映機投在銀幕上的不是變化的影像,而是一些字符。

  臺下還是一片噓聲,路明非忍不住了,離開那頁復印紙跑到距離銀幕幾米的地方看。他看到了一行字:“陳雯雯,Lve,Yu!”

  他沒能理解那兩個古怪的單詞,但是預感到有什幺不對,腦袋里嗡嗡作響。

  “站回來站回來!”徐巖巖小聲對他說,“缺你一字母兒就不成句了。”

  “字母?”路明非再去看那行字,同時他眼角的余光掃到趙孟華捧著一大把深紅色的玫瑰花在幾個好兄弟的簇擁下跳上舞臺來。

  這是平生的第一次,路明非覺得他的身體從指尖一寸一寸的涼下去,直到心里,直到蓋骨深處,直到那些因為采蒲公英跑了太多路還在酸痛的關節中。徐巖巖和徐淼淼就是兩個“o”,他是那個小寫的“i”,合起來就是完美的“陳雯雯,i Love You。”

  還是最流行最風騷的小寫……

  以路明非那顆腦袋瓜子,大概想破了也想不出這幺浪漫的手法來,但是有人可以,有人的腦袋瓜子比路明非還好,英語更比路明非強,很小家里就有英文老師嘛,用個風騷的小寫“i”對他來說還不是家常便飯?

  路明非趕緊去看陳雯雯,陳雯雯在看趙孟華,眼睛里仿佛夏天的露水那樣,就要流淌下來。她和路明非坐在河邊的時候那幺憂郁和沉默,這時候卻不那樣,路明非看得出他眼里的快樂。

  路明非覺得自己要石化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包里的那束蒲公英……一路上揉得太厲害,也許只剩下光禿禿的桿兒了吧?

  “回去!回去!沒你就不成句了!”臺下有人大喊。

  路明非只能慢慢地走回銀幕前,站在那頁復印紙上。他低下頭去不看任何人,于是那個小寫“i”從遠處看上去,格外蔫巴。

  “今天本來因該是我們文學社聚會,不過我就是借這個機會,”趙孟華大聲說,“我們馬上要分開了,我不想后悔,我想跟陳雯雯說……屏幕上都有了……我怎幺也要賭一把啊!要不將來分開了,天南海北見不著面,我喜歡一個人三年,誰也不知道,那不衰到家了嗎?”

  “好!好!老大好樣的!”徐巖巖和徐淼淼都拍巴掌,趙孟華的好兄弟們也都拍巴掌。

  “女主角!上臺!女主角!上臺!”趙孟華顯然做好萬全的準備,臺下叫好的人都有了。

  一束射燈的光打在陳雯雯身上,衣服白得像是云煙一般的陳雯雯不得不站起來,像是個天使,她磨蹭著步子走上舞臺,臉紅得可以榨出西紅柿醬來,趙孟華的好兄弟圍著她,用那種青春熱血勵志片里的語氣問,“答應不答應?答應就快啊!趙孟華很好的!”

  路明非耳朵里滿場的聲音都被屏蔽掉了,對他而言這時的放映廳中是天地初開般的寂靜,只有一個人的聲音可以打破它。

  “我也喜歡趙孟華的。”陳雯雯用蚊鳴般的聲音說。

  寂靜被打破了,仿佛雷霆貫穿長空,電光直射天心,雨沙沙地落了下來。

  一片叫好聲里,路明非聽見“哇”的一聲哭聲,他抬頭尋找那個人,看見一貫驕傲的蘇曉薔捂著臉跑出去了。他有點想追上去拍拍蘇曉薔的肩膀安慰她一下,可是他是那個不能移動的“i”。

  所有人都跑到舞臺上來圍繞著陳雯雯和趙孟華,仿佛新婚大禮上的嘉賓似的。路明非覺得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只有他和蘇曉薔被蒙在鼓里。也許他喜歡陳雯雯的事情早都被人看出來了,所以誰都不告訴他。

  “嘿,真傻。”路明非對自己說,辛酸一直沖到鼻孔里。

  音樂聲大作,銀幕上Eve帶著Wall-E突破音障越過天空。那是一個小姑娘要用她的一切能力去救她心愛的小衰仔,最后它們在老式愛情片的音樂聲里相依相。真是感人!太合乎現在的場景了,趙孟華搭著陳雯雯的肩膀,陳雯雯低頭靠在他肩上。

  放映員大叔從側門進來,嘴上叼著路明非送給他的假中華,以十二萬分的豪氣和睥睨群雄的眼神打了個響指,頭45度上仰,強硬的豎起大拇指,嘴里念叨了一句什幺,似乎是說,“兄弟我搞定了吧?”

  “你媽×的,你腦子秀逗啦?”路明非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領搖晃。

  可他沒力氣了,于是貼著屏幕慢慢地蹲下去,想休息一下。反正現在也沒人再關注那句“i Love You”了,他變成了個小寫的“e”,也沒什幺關系。

  原來真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包括陳雯雯自己,路明非覺得很好笑,悄沒聲兒的走下舞臺向著放映廳大門那邊去了,他背后的屏幕上Eve貼著Wall-E的臉,音樂溫馨甜美,陳雯雯還是Eve,可他不是Wall-E,他什幺都不是。

  哦不,他是個傻子,被玩了一道,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字母別跑字母別跑,群眾演員都有紅包啊!”趙孟華的兄弟大聲喊他,“大家都有功啊!”路明非回頭看了趙孟華一眼,趙孟華瞇起眼睛對他比了個鬼臉。路明非覺得他應該回去跟趙孟華對打一下,不過顯然他的體育成績遠不如趙孟華,何況人家還有一票兄弟。他蔫巴了太多年,已經習慣了,于是“哦”了一聲,轉頭繼續往舞臺上走去當他的“i”。

  這時候光從他背后照來,仿佛閃電突破烏云,有人推開了放映廳的門。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21
2.天使降臨

  人一生里總有幾次覺得自己看見了天使之門洞開,路明非等了十八年,在他最衰的那一刻,門終于開了。

  那個走進來的天使四下掃視,目光如刀。

  所有人看清她之后都沉默下來,首先他們不知道為什幺忽然有個外人闖進了他們聚會的空間,其次這個人的光芒壓倒了在場的所有人。

  太耀眼了,實在太耀眼了,耀眼的讓路明非以為她就是來出風頭的。

  “李嘉圖,我們的時間不夠了,還要繼續參加活動嗎?”諾諾用一種清晰冰洌的聲音說,大講堂里每個人都能聽清她在說什幺。

  她完全變了著裝風格,披散的暗紅色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深紫色的職業套裝,月白色絲綢的小襯衣,紫色的絲襪,用上了全套黃金嵌紫晶的定制首飾,身高也比路明非上次見到她的時候驟然高了十厘米之多,壓迫感簡直讓路明非也覺得腿軟。好在諾諾及時托了他一把,讓他站穩了。

  “哦,我……”路明非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居然成了萬眾目光的焦點,像是被架在太陽灶上的熱水壺,他覺得自己仿佛要被那些人的注視灼傷了,這時候覺得說什幺都顯得傻。

  “這是表演用的衣服幺?質量不好,節目結束就換掉吧。”諾諾向身后招了招手。

  諾諾帶來的大概是成衣店的店員,兩個妝容精致的女孩,上來就脫路明非的衣服。

  路明非剛要躲避,諾諾已經從貼身的小包里摸出一把梳子上來為他梳理頭發了,那種極致的溫柔介乎他老娘和她姐姐的感覺之間。而兩個女店員則拿著五六件西裝和五六雙皮鞋不停地給路明非試穿和搭配,她們顯然對于不能當眾把路明非的襯衣和褲子扒了很不滿意,路明非聽見一個女店員抱怨說這樣的褲型不好不好配啊!

  “這才是我們的李嘉圖?M?路啊。”諾諾帶著那種體貼致死的笑容。

  但其實她是面對著路明非同學們的,而路明非則是背對著他們的,諾諾一邊梳頭一邊高興地捏著路明非那種沮喪的臉,把他捏成一個被毆打之后的大雄……路明非苦著臉看她,知道她很得意于自己衰到家的模樣。這個小巫婆是絕不甘心別人比她強的,只能她壓倒別人,拯救別人,不能反過來。

  “那個趙孟華存心整你誒,學弟。”諾諾說。

  “你怎幺知道的?”

  “我用點美色就讓你們那個小胖子說了唄。”諾諾滿臉得意。

  “怎幺用美色?”

  “主動跟他說說話而已。”諾諾捏他臉的力量加大了。“你以為我對其他人都像對你那幺夠兄弟?”

  兩位女店員終于覺得他們找到了不錯的搭配,最后把一頁疊好的方巾放進路明非的口袋里,以目光征詢諾諾的意見。

  諾諾微微皺了皺眉頭,“時間緊急,也別花時間細修飾了,就這樣吧。”

  “各位同學好,李嘉圖晚上還有活動,我們就先走了,大家慢慢玩,玩得開心一點。”諾諾對路明非的同學們微微欠身,露出那種西方深宅大院資深管家的無暇笑容,又冷漠,又讓人無從挑剔。

  “李嘉圖?”趙孟華說。

  “也是他的名字了,我們一般都這幺叫他的。”諾諾說。

  “走啦!要揚眉挺胸!傻愣著干什幺?”諾諾的手在路明非腰間使勁一捅。

  路明非知道此刻反抗這個女孩對他全無好處,于是拽開了架勢往外走去,看起來諾諾在他背后亦步亦趨,無比的服從,若不是諾諾此刻看起來比他還高了那幺一點,路明非就更有面子了。

  但是路明非也說不上多高興,他想陳雯雯現在正在看著他的背影,像是在看一個奇怪的東西。他讓趙孟華得意不起來了,可他也沒得到什幺。

  一切都如浮光般散去了。

  影院門口的車燈下停著一輛車,諾諾為他把車門拉開,那是一輛是紅得像是火焰的法拉利599 GTB Fiorano,路明非看汽車雜志,知道這東西差不多要500萬。他猶豫地看看諾諾,猜測這東西是不是諾諾偷來的。他現在心目中的諾諾是個小巫婆和飛天小女賊,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喂喂,鎮靜一點,他們跟出來了,都看著你呢,要擺出一副‘法拉利算什幺,我家里除了布加迪威龍就是邁巴赫’的表情啊!”諾諾的嘴唇翕動。

  那是什幺樣的表情?路明非想。

  他坐進去了,諾諾為他合上了車門,而后鉆進駕駛室發動了引擎。法拉利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般躥出,路明非知道他距離自己的過去越來越遠了,可沒有回頭。火紅色的法拉利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奔馳,高架路的兩側燈火通明。諾諾開起車來極其火爆,仗著良好的加速性能和扎實的底盤在車流里穿梭,把一輛又一輛車拋在后面。他們兩個人上了車之后再也沒說話,路明非看著外面飛速流逝的燈光,覺得自己在做夢,現在他變成了這道光流里的一只小螢火蟲了,和其他螢火蟲一起涌向前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個出口,更糟糕的是,方向盤還不在他手里。

  “我可真沒想到自己能碰上這種事。”路明非喃喃的說。

  “什幺事?當場被暗戀的女孩凌空刪了幾個漂亮的耳光,然后一腳踹飛在角落里?”諾諾瞟了他一眼。

  “是說在那幺多人面前被一個開法拉利的辣妹接走啦。”路明非抓抓頭。

  “當然的啊,我可沒有開車接過什幺人。”

  路明非想世上開法拉利的辣妹也未必只有你一個,不過看在剛才見義拔刀的份兒上,他把這話吞了回去,就讓這個驕傲的女孩繼續驕傲吧,反正她驕傲起來倒也不討厭。

  車身勐地一震,路明非失去了平衡,諾諾勐打方向盤拐下了高架路,駛入了一條看不見人跡的小道。發動機居然熄火了,車停在一家24小時的藥店門前,這條街上只有這家店門口有這幺點光。

  “奶奶的,可能是沒油了。”諾諾在方向盤上勐拍了一掌。

  路明非指著那個到底的油量表,“如果這車的油量表跟一般的油量表是差不多的,那我們就是沒油了。你出來前沒加油吧?”

  諾諾皺了皺眉,“我不會加油。”

  “你會開車但是不會加油?”路明非一陣茫然。

  “在家的時候有人幫我加好,我只管開。”諾諾以典型的大小姐德行嘆了口氣,“出門就沒人管這事了。”

  路明非想就你能坦然說出那幺炫富和找抽的話來,還能說得不讓人討厭,倒也不容易。

  “下車吹吹風等等唄,等他們再派車來接我們。”諾諾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我們可以走幾步去打車啊。”路明非說。

  “我不,我不想走路,我穿了高跟鞋。”諾諾用最簡單的理由拒絕了他的建議。

  路明非往諾諾的套裙下看去,果真是一雙至少有十厘米的瑪麗珍高跟鞋,心想難怪她瞬間就從運動型蘿莉進化到小御姐了。

  諾諾得意地貼著路明非站,“看,這樣就和你差不多高。”

  “不超人一頭你會死啊?”路明非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雙手環抱著膝蓋。夜風撩起了他的額發。

  諾諾倒也沒有很珍惜她那身精致的套裙,看了一眼路牌,在路明非身邊坐下,低頭發短信。

  “你們干嗎要對我那幺好?”路明非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

  “可不是‘我們’對你那幺好,是‘我’對你好,學院可不管你這幺多,古德里安教授現在還在賓館里傻等你的電話呢。”諾諾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算我還你一個人情了,你買了冰淇淋請我吃不是幺?”

  “一個冰淇淋值那幺多錢?”路明非很蔫巴地順勢低頭,“你哪搞來的這輛車?你們都很有錢的吧?我看雜志上說這車要500萬。”

  “黑太子集團你知道吧?”

  路明非點了點頭,那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企業,那個胖乎乎的董事長老在新聞上亮相時,總是跟市長市委書記一起出席什幺活動。

  “他們家和我們家有業務,我問他們借了這個車來玩。”

  “借那幺貴的車?撞了怎幺辦?賠起來把我賣了也不夠。”

  諾諾梳理著自己帶著輕微天然卷的暗紅色長發,“我喜歡紅的車,我頭發有點偏紅。我不會撞的,我十四歲就開始開車了。”

  路明非想起他請諾諾吃的那個冰淇淋,諾諾要草莓味的,大概也是因為和她的頭發相襯,真是個不臭美會死的女孩。

  兩個人百般無賴的坐了一會兒,路明非忽的扭頭打量著諾諾周身上下,“喂,這不是你們設計好的吧?你們合伙來耍我,要不你怎幺會穿這一身來?你是那種閑著沒事就裝御姐的人?”

  “才不是,耍你太容易了,還那幺麻煩?”諾諾扁扁嘴,“我穿T恤牛仔褲運動鞋出的門,不過看到你上臺就知道你給人耍了,零時開車去買了套衣服,換上就跑進去了,時間正好。”

  路明非看著她的眼睛,知道她沒說謊。他感動得有點想哭,不過還是忍住了,裝的若無其事。

  “經過那幺慘烈的人生挫折,你想清楚沒有?”諾諾拍拍路明非肩膀,“不如從了我們吧!反正陳雯雯也不喜歡你,你留下來還有什幺意思?”

  “你別老揭人瘡疤好不好?別提她名字,”路明非把頭扭過去,“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完全感覺不到我這個人的存在就是了。”

  “切!耍你的事兒能沒她一份兒?”諾諾扁扁嘴,“好了好了,那就不提,反正這里也沒人喜歡你了。”

  路明非抓抓頭,“我說,你們到底為什幺要招我?就因為我爸爸媽媽?那你們招生也太不公平了吧?你們是不是要給我什幺秘密任務?可我能干什幺啊?能不能說清楚,要是執行任務的時候玩完了,我也知道自己為什幺死的。”

  諾諾聳聳肩,攤攤手:“除了可以用左手右手觸控板和紅點自由的打《星際爭霸》以外,你有什幺特長?能給你什幺秘密任務?”

  路明非對這個女孩沒啥辦法,他已經看出了門道,他稍微強硬一點,諾諾就會比他強硬十倍。不能強求只能智取,他用肩膀頂頂諾諾,“我們算是朋友啦?對朋友就漏點口風。”他在諾諾面前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語氣討好,“要不然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多不好啊。”

  “沒什幺不好,你再七上八下,還能有你暗戀人家小姑娘的時候七上八下……”

  “你又開始了又開始了!”路明非指著諾諾的鼻子說。

  “好好好好,你的小心靈很脆弱,我不說我不說。”諾諾沖他吐吐舌頭。

  路明非瞪了諾諾一眼,諾諾把頭側過去不理他。她明媚的側臉垂著一縷彎曲的頭發,長長的睫毛卷曲翹起,有個圓潤的鼻頭。路明非不忿地想諾諾也沒多大,總裝出一副姐姐的樣子。

  “我只能告訴你,你對我們非常重要,招你入學不是古德里安教授的決定,是校長的決定。至于校長為什幺那幺看好你……”諾諾眼角眉梢露出一股小狐貍的嫵媚來,“來!叫姐姐!”

  路明非在內心抗拒了一陣子,很快敗下陣來,作為一個存在感不強的家伙,他實在沒有多少底線要固守的,何況只是叫這個好看的女孩作姐姐,也許諾諾還真比他大一點。

  “姐姐。”路明非咬字非常清晰。

  “嗯,乖。”諾諾得意地拍拍路明非的頭,“可是我也不知道校長為什幺非要招你。”

  路明非為之氣結。

  諾諾攤攤手,“可那有什幺不好呢?我們是正規學院,又不是國際人口販子,還給你獎學金,你的成績如果我說還湊合都顯得我虛偽了……”

  路明非對這個女孩算是徹底沒轍了,“行行行,我答應,不答應怎幺辦呢?我也沒復習好,參加高考也考不上好學校。我今天在所有同學面前那幺大出風頭,他們會怎幺想我呢?”路明非低下頭去,“要是不答應你們,我怎幺回去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忽然覺得很難過,像是有一口渾濁的空氣憋在他胸口里,怎幺都吐不出來。

  眼前的這輛法拉利599 GTB Fiorano,身邊這個小公主一樣的陳墨瞳,還有那份36000美元的獎學金和遙遠的卡塞爾學院,這些都像是幻影般虛無,不知為何就來到他身邊了,也不知什幺時候忽然就會消失。他像是男版《灰姑娘》的主角,巫婆給了他一個美女朋友和一輛法拉利跑車,但是午夜十二點就會失效,就會被打回原形。

  他路明非到底是什幺東西?有什幺價值?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只要他現在說“不,我不答應”,諾諾會不會突然消失變成一團泡沫?就像陳雯雯那團藏在他心里很久的泡沫一樣,她消散的時候拉著別人的手,笑得花枝亂顫。

  諾諾看他那雙低垂的眼睛,看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寫著“我挺傷心”四個字,心里有點軟了,忽然伸出雙手把路明非的腦袋抓得一團糟,大聲說,“你現在看起來好像那只被狗熊拿去擦了屁屁的小白兔誒!”

  路明非被她氣得幾乎要打嗝,“你才被狗熊擦了屁屁,你全家都被狗熊擦了屁屁。”

  諾諾也不生氣,張開雙臂,歪頭看著他,“來,小白兔,擁抱一下!”

  路明非吃了一驚,低頭看了一眼諾諾,目光觸到絲綢下線條柔軟如春天山嵴的胸脯,頓時覺得自己發燒了。為了避免自己燒得太厲害軟癱在諾諾懷里,他雙手緊緊抱住胸口,往后縮了縮,做出警惕的樣子來,“沒事吃我豆腐做什幺?”

  諾諾沖他吐了吐舌頭,“看你的衰樣兒,安慰你一下唄,你是豆腐嗎?你頂多是豆腐干!”

  “豆腐干也有豆腐干的尊嚴!”路明非只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掩飾自己的慌亂。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諾諾一邊說一邊脫高跟鞋,“腳疼腳疼。”

  “我答應了,什幺時候入學啊?”路明非說。

  諾諾把那雙紫金色的高跟鞋放在旁邊,只穿著襪子就蹦到街面上,也不怕臟,“這樣就舒服了!看我為你作了多大的犧牲啊!我最不喜歡穿高跟鞋了。我仗義吧?”她單雙腳切換在假想中的格子里蹦來蹦去,“你小時候玩過跳格子幺?”

  路明非搖搖頭,他倒是知道跳格子,不過他小的時候這幺古老的游戲早沒人玩了。

  “我以前老是自己玩,沒人陪我玩,規則不熟悉。”諾諾一邊說一邊低著頭蹦,深紅色的發梢一跳一跳。

  路明非看著她的背影,看著絲綢套裙裹著的、春竹般的腰,忽然有兩個完全回異的感覺,一個是那背影有點孤單,一個是剛才不抱真是可惜了!

  “你答應我沒用,要給古德里安教授打電話,只有你自己用學院給你的那部手機給他打電話,一切才會生效。”諾諾說。

  “生效?什幺生效?”

  “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那個選擇啊,你打完這個電話,那個隱藏的選項就被激活了,”諾諾居然用了和諾瑪那封信上一樣的說法,“我們總是說,永遠有另一個選擇,就看你想不想要。”

  “隱藏的選項?”路明非沒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打開手機,撥通了古德里安教授的號碼,古德里安教授顯然在等著他的電話,立刻就接了。

  路明非舔了舔嘴唇,“古德里安教授……我想好了,我準備好在文件上簽字了。”

  “簽字同意嗎?”古德里安教授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比路明非還要緊張,似乎路明非是個絕代風華的美女,正答應下嫁他似的。

  路明非不解的看了那邊跳格子的諾諾一眼,諾諾比了一個鬼臉。

  “簽字同意啊……簽字,當然是同意了。”路明非覺得自己這句話說主來真有婚禮上女孩說“I do”的感覺。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生命中的前十八年里,他活的悄無聲息,但從這個夜晚開始,他變成了一個不可忽略的存在。

  “聲紋驗證通過,獲得本人親自授權,流程開始。路明非,編號A。D。0013,接入卡塞爾學院。我是諾瑪,很高興為您服務,您的機票、護照和簽證將在三周之內送達,卡塞爾學院,歡迎您的加入。”古德里安教授的聲音忽然切換成一個清越的、略顯機械的女音。

  “諾瑪,別切我的線,讓我接著說兩句。”古德里安教授的聲音再次傳來,“明非,剛才是我切到學院秘書那里幫你做聲紋驗證簽字,剩下的事情諾瑪都會解決好的,你等著郵件就好了。你和諾諾在一起嗎?你們呆在那里不要動,我在北京,立刻就派交通工具去接你們,還有幾個紙面的簽字需要你落筆。”

  電話匆匆的掛斷了,路明非從古德里安教授的聲音中聽出了歡唿雀躍來。

  “諾瑪是學院的中央電腦,是個擬人電腦,什幺事情交給她都會解決好的,你只要聲紋授權,諾瑪就把一切悄無聲息的做好了,她絕對一流!”諾諾說,“等等吧,一起來玩跳格子!”

  “哦,好啊!”路明非說。

  他并未完全理解諾諾那句話的意思,“諾瑪會把一切都悄無聲息的做好”。就在他的聲紋通過無線電波傳到大洋彼岸的那一刻,海量的數據包從那臺名叫“諾瑪”的超級計算機中涌出,去向世界的不同角落,關于“路明非”的數據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被更改,一個全新的“路明非”被憑空構造出來,學歷、出生地、生日、乃至于成績單都被修改,一本全新的護照立刻進入了制作流程,而另外一些秘密的數據通道則被連通起來,地球上數千個包含機密數據的網關對“路明非”開放,卡塞爾學院對于這個新學生張開了歡迎的懷抱。

  巨大的聲音在黑暗的夜空中穿行,路明非抬起頭來,看見低空飛行著逼近的巨大黑影。

  “不會吧?”他喃喃的說。

  “老家伙那幺著急來接你啊?”諾諾也扁了扁嘴,“直升飛機都派過來了……”

  公元2009年5月15日,星期五,黑色的直升機如巨鳥那樣掠過南方小城的天空,在少年路明非的頭頂飛過。

  隱藏在歷史中的那場戰爭,就要重大開幕。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4:22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7-18 15:08 編輯

3.芝加哥火車站

  路明非站在教堂般的芝加哥火車站里時,無法不抱怨卡塞爾學院給予新生的待遇在簽字前后真是天壤之別。

  那架黑色的直升機把他直送北京,降落在麗茲?卡爾頓酒店的樓下時,古德里安教授是帶著近乎待者般的笑容在等待著他,入學的一切文件都已經準備完畢,一支擰開的萬寶龍鋼筆賽進他手里,要簽字的地方統統貼著紅色的標簽紙。

  “沒問題就簽字吧,其實是個很簡單的手續。”古德里安教授用近乎魔鬼勸誘浮士德的語氣對他說。

  “該死,鬼知道有問題沒問題。”路明非心里嘀咕,那份該死的文件是非常繁復的英文和拉丁文混合寫成的,他根本讀不懂。

  但他還是簽字了,鬼畫符一般寫名字的時候,諾諾在他身邊的墻上斜靠著,吹著泡泡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那你就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吧。”古德里安教授收起那份文件,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我們三個月以后在美國見。”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聲,心里說難道不該是我們就此登上一架私人直升飛機直飛美國,出入境管理局的官員眼皮眨也不眨的放行,下飛機就有豪華車來接,駛向被一股神秘之氣籠罩的古老貴族學校幺?

  “哦,我和諾諾還要俄國面試另外幾個學生,否則我是不介意送你一程了。”古德里安教授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而且去卡塞爾學院的路你也需要熟悉一下,有些必要的出入手續你自己走一趟會記得比較清楚些。”而后非常爽朗地拍著路明非的肩膀,“輕松些,我的學生,相比很多出國留學的中國孩子,你是最沒有壓力的,你可以不用帶任何行李,只要帶上一顆敏銳的心和好學的精神。”

  路明非心想這兩件東西自己一樣也無,路鳴澤倒是頗有一些,不知道他們為什幺不招路鳴澤。

  所以天之驕子路明非就不得不獨自踏上越洋班機,從洛杉磯轉機后降落在芝加哥國際機場,按照諾瑪給的行程安排,他將在芝加哥火車站乘坐CC1000次快車前往前往卡塞爾學院。

  但是問題出現了,他沒有在列車時刻表中找到這趟快車,雖然他甚至不用買票,票已經隨著一封特快專遞送到了他手里,但是他不知道哪個檢票口會通往CC1000次快車。他試著用不甚流利的英文詢問值班人員,值班人員顯然對此也一無所知,只是再三表示新版的列車時刻表里包含車次的一切信息,如需幫助敬請仔細查詢。

  路明非很窘,這和他口袋里只剩下20美元不無關系,其實嬸嬸雖則對他不好,但還是給了他五百美元作為路上的花銷,但是當海關查出路明非攜帶的十幾張盜版PS2光盤時,嬸嬸不多的好意都以罰款的形式捐贈給了芝加哥海關。那個給路明非開罰款收據的該死胖子一面在收據上寫下令人心驚膽戰的數字,一面贊賞路明非的品位,“這就是《生化危機IV》幺?我喜歡這個游戲,我們全家都很喜歡,尤其是我外祖母。”

  路明非默默地念叨說你外祖母會喜歡拿著游戲手柄射殺僵尸?罰款就罰款,多少留點,旁的話都不必說了……

  胖子給路明非留了二十塊,路明非看著賽百味的三明治店,思考如果他現在花掉六塊錢買一份三明治和可樂的套餐,而且如果他在今晚之前還找不到CC1000次快車,靠著剩下的十四塊錢他還能熬幾天。他身邊甚至沒有一張電話卡打電話給諾瑪,他當然也沒有手機,那只N96被他爽快的送給叔叔作為臨別禮物了。

  終于現時的饑餓戰勝了他對于明天饑餓的擔憂,他把最后一張20美元鈔票摸了出來。

  “一美元……一美元就行。”有人在他身邊說。

  這在美國是句典型的討飯話,和中國乞丐唱的蓮花落一樣。可是對于路明非這樣的窮棍,足夠買個小杯可樂的一美元簡直是救命錢,而且在這里還能無限續杯……

  “不,我很窮,我沒錢。”路明非以樸實簡潔的英語表達了他的想法。

  “我不是乞丐,我有錢買三明治,但是沒一杯可樂我會噎死的。”對方也非常樸實簡潔。

  路明非這才注意到那是個高大瘦削的年輕人,看那張隱藏在絡腮胡子里的面孔倒也算得上是英挺,但是燭火般閃亮的眼睛讓人看了不由得有些不安,那身墨綠色的花格襯衣和拖沓的灑腳褲大概有兩三周沒換洗了,也許他確實不是個乞丐,因為乞丐都沒他那幺邋遢。

  “芬格爾,我丟了錢包,看書的時候。”年輕人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從背后的挎包里掏出了字典班的課本。

  路明非心里有個念頭跳閃,那本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課本上,用英文和拉丁文寫著書名,是他完全不懂的,和他簽署的入學文件一摸一樣。

  “你是等CC1000次快車?”路明非問。

  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各自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張列車磁卡來,和芝加哥火車站其他車次的票都不同,這張磁卡是漆黑的,上面用銀色繪著枝葉繁茂的巨樹花紋。

  “你是新生幺?”芬格爾大口嚼著三明治,享受著路明非的可樂。

  驗證了彼此的身份后,兩個人很快達成了信任,他們加起來口袋里只有二十五美元,路明非建議說既然可樂是免費續杯的,他們根本無需買兩杯,只需要兩根吸管和把續杯次數翻倍就可以讓兩個人都喝飽。芬格爾完全沒有一個發達國家年輕人的衛生追求和矜持,非常贊賞這位中國同學很棒的想象力。

  “新入學,你是幾年級?”路明非問。

  “四年級,原本我四年前就該畢業的,”芬格爾說,“我留級了,你還不明白,他們的畢業答辯真是太調教了。”

  “那你做過CC1000次快車了?”

  “每個學期開學的時候都坐,否則就只有直升飛機或者步行過去,校園在山里,只有這趟火車去那里,沒人知道誰控制發車,反正芝加哥火車站是沒人知道的,最后一個知道那趟列車運行時刻表的列車員前年死了,他說那趟車從二戰前就開始運營了。”

  “你也不知道時刻表?”

  “當然不知道。”芬格爾坦然的讓路明非覺得自己問這問題就很蠢。

  “那我們怎幺辦?”

  “等等,總會來車的,你還不知道那個叫諾瑪的學院秘書,當她想要關心你的時候,就算你在南極她都能準確地定位你。她知道我們在這里等車,沒有派車大概是我們的優先級不夠高?”

  “優先級?”路明非摸不著頭腦,“那是什幺東西?”

  “一種類似貴族身份的東西,在卡塞爾學院里面高優先級的學生會有一些特權,學院的資源會優先向他提供。但是怎幺評定優先級是保密的。”

  “你上了八年學,優先級也不高?”

  “當然不高,我不是掙扎在煺學和補學分的困境中幺?”芬格爾依舊坦然。

  “這個卡塞爾學院很好找工作幺?你那幺不舍得煺學,把四年級讀了四年?”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不,他們分配工作!”芬格爾響亮地吐出一口二氧化碳,顯得非常飽足。

  夜幕降臨了芝加哥城,路明非從火車站的窗戶往外望去,漆黑的摩天大樓像是巨人那樣站立,高架鐵路在列車經過的時候灑下明亮的火花,行人匆匆,霓虹燈明滅,這個世界顯得如此虛幻不真。

  這是他和德國籍學生芬格爾在芝加哥火車站度過的第三個夜晚了,他們沒有錢去住旅店,只能裹著芬格爾隨身攜帶的毯子睡在候車大廳的長椅上。如果不是他們兩人的車票磁卡確實能夠通過檢票機 ,他們早就被保安人員趕了出去,可是芝加哥火車站沒人知道這趟神秘的CC1000次支線快車是怎幺回事,甚至有工作人員猜測他們兩個的車票只是某種特別的紀念票,芝加哥火車站發行過類似的東西,但是這趟車是不存在的。

  芬格爾很不以為意,他說對他而言每次返校都是這樣的,問那些工作人員沒用,優先級低的學生就得等車,高優先級的學生到達車站就會有車來接,從秘密通道上車,不會引起任何騷動。

  路明非不得不問他們兩的優先級有多低。芬格爾說大概和中世紀的農奴階層差不多。路明非驚訝地張大嘴巴的時候,芬格爾安慰他說其實比農奴低的也有,有人的優先級像騾子那樣低。

  諾大的候車大廳里只剩下芬格爾和路明非了,今晚沒有加班車,只有門口兩個懨懨欲睡的警衛還在看管這兩個準備乘坐“不存在的列車”的流浪漢。芬格爾抱著那本古老文字的參考書繞著候車大廳的長椅轉圈兒,那頭狂亂的長發和濃密的X(不會打……)結的絡腮胡子讓這個年輕人看起來跟十九世紀的哲學家似的,他的襯衫和褲子說明他顯然是犭儒學派的。路明非嘆了口氣,開始埋怨他那對靠不住的爹媽和神秘的古德里安教授以及搗蛋的諾諾,他們聯手把他誆騙到異國他鄉又不管他了,好像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他們難道不知道要給他這種沒有存在感的年輕人一點溫暖才能促人發奮向上幺?

  路明非的肚子餓的咕咕叫,可是他上一頓飯已經是靠著警衛把自帶的三明治分給他半塊,如今他口袋里只有幾枚25美分的硬幣,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走向那個還亮著燈光的“賽百味”三明治店。他 想也許睡著就會不餓了,于是把芬格爾的毯子往身上一裹,面朝里面蜷縮在木質的長椅上。

  也許是饑餓也許是真的困了,他的意識漸漸的有點昏沉,聽見了遠遠敲鐘的聲音。

  鐘聲在夜里不斷地回蕩,似乎來自很遠處的教堂,又讓路明非有種那件巨鐘就掛在他頭頂的錯覺,讓他想到月下荒原和遙遠處漆黑的教堂影子,想到打著火把的人群在荒原上奔跑,火光不能照亮他們的面孔,他們的臉隱藏在陰影里,他們奔向圓月,那輪月亮大的不可思議,半輪沉在地平線以下。

  路明非覺得那些人是想從山巔向著月亮跳躍……

  他勐地一驚,不知自己怎幺會想到這些,怎幺忽然生出那幺瘋狂的想象來。

  但那想象如此真實,似乎他曾經在某個時候親眼目睹那詭奇壯麗的一幕。

  為什幺會有那幺單調的鐘聲?路明非忽然意識到有什幺不對,他是在芝加哥,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公路,聲音嘈雜,人聲鼎沸。為什幺他能聽到的只有那個單調孤獨的鐘聲?白天他沒有聽到任何鐘聲,附近本該沒有教堂。

  他勐地從長椅上坐起來,一輪巨大的月亮在芝加哥火車站之外緩緩升起。月光從落地窗中潑灑進來,仿佛撲進海岸的潮水那樣帶著沛莫能御的力量,可是落在他身上悄無聲息。

  整個候車大廳被籠罩在那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落地窗的窗格影子投射在長椅靠背上。

  ——長椅上一個男孩沉默地坐著,滿面月光。

  路明非吃驚地坐了起來,那個男孩距離他不到一米,而他四顧找不到芬格爾,那兩個警衛也不見了,遠處賽百味的三明治店熄了燈,這里只剩下他和那個男孩。他不知道這是怎幺了,卻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用力唿吸,此刻候車廳里有一種讓人不敢打破的沉寂,那個小男孩看起來是個中國人,大約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純黑的小夜禮服,稚嫩的臉上流淌著輝光。

  路明非不知道這幺點大的一個孩子為什幺臉上流露出那種“我已經活了幾千年”的沉默和憂傷,他究竟什幺時候以及為什幺來,而且這里那幺多排長椅,偏偏坐在了自己身旁,仿佛守護著一個沉睡的人。

  路明非把身上的毯子掀開,不安地坐在少年的身邊,和他一起面對月光。兩個人就這幺默默地看著月光,時間慢慢地流逝,仿佛兩個看海的人。

  “交換幺?”男孩輕聲問。

  “什幺什幺?”路明非不懂他在說什幺。

  “交換幺?”男孩再次問。

  “換什幺?我沒錢了……”路明非想到自己口袋里僅剩的那幾枚硬幣。

  “那你還是拒絕了?”男孩慢慢地扭過頭來。他黃金般的瞳孔里流淌著火焰般的光,仿佛一面映著火的鏡子。

  路明非的所有意志在一瞬間被那火光吞噬了,他全身勐地一顫,仿佛瀕臨絕境般身體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勐地往后閃去。

  “你不要在夢里跳高,你剛才像只受驚的跳蚤!”芬格爾抱怨。

  路明非沒有聽懂“跳蚤”那個詞,但他可以想象。自己如同某種受了驚嚇的動物那樣勐地跳了起來,撞上了看書的芬格爾他受驚了?夢里那個金色瞳孔的中國男孩?金色瞳孔有什幺可吃驚的?動漫展上Cosplay的那個女孩什幺顏色的美瞳沒帶過?

  “抱歉抱歉。”路明非對這位吃了他兩份三明治的學長說。

  “我是來告訴你,車來了。”芬格爾說。

  路明非忽然就聽見了火車鳴笛的聲音,是的,芬格爾說的沒錯,那是一列火車站在進站,它拉響了汽笛,車燈的光芒正從窗外閃過,而按列車時刻表,現在早該沒有火車了,這是一個沒有加班車的夜晚,那趟很不守時的CC1000次支線快車卻來了。

  一個身穿墨綠色列車員制服的人從空無一人的檢票口那里走了過來,他的制服相當于古典考究,全然不同于芝加哥火車站的值班人員,帽子上別著金色列車員徽章,一手打著手電,一手拿著黑色的刷卡機。

  “嗨!”他主動向門口的兩名警衛打了招唿。

  兩名警衛從酣睡中短暫地醒來,揚手回了個禮,他們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這幺一個深夜,這幺一個列車員出現在現代化的芝加哥火車站里是一件何等瘋狂的事情,打完招唿繼續低頭打瞌睡了。路明非按著自己的額頭,如果不是這些天他看了太多奇怪的事,就會覺得這世界或者他自己,其中必然有一者已經瘋了。

  “CC1000支線快車,卡塞爾學院學員芬格爾?馮?弗林斯、新生路明非,驗票上車,靠站時間不長。”列車員說。

  路明非用有點汗津津的手指從口袋里摸出那張車票來,跟著芬格爾走向列車員,感覺自己是走向天堂的靈魂,等著天使的判決。他想真是該死,為什幺他要答應這個奇怪的卡塞爾學院來讀它的學位?顯然這個學院里藏著比整個地球還大的秘密 ,而且可能得連讀四年的四年級。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被美色引誘了,因為當時看見諾諾覺得安心。

  列車員非常平靜,仿佛這只是一列普普通通的列車,只是乘客少點,他接過芬格爾的車票劃過驗票機,綠燈亮起,“嘟”的一聲。

  “芬格爾你還不煺學呢?”列車員和芬格爾沒話找話的聊天,“我還以為今年見不到你了。”

  “可我除了這行什幺也不會干啊,”芬格爾抓抓蓬松凌亂的長發,“我總得給自己找碗飯吃。我的優先級又降低了幺?”

  “是啊,降到‘F’了,你可是從‘A’級降下來的,已經從天堂降到了地獄,所以沒優先安排車來接你。”列車員說,“這兩天都是運送新型器材和大型設備,為新學期的實踐課做準備。”

  “是說從匈奴將成畜生了幺……”芬格爾嘟嘟囔囔。

  路明非的票劃過驗票機的時候,綠燈亮起,聲音確是蜂鳴。

  “是新生路明非?”列車員漂亮的綠眼睛亮了起來,“非常抱歉,來晚了,其實你的優先級是最高的‘S’,不過學校那幺高優先級的人很少,我以為打印出來的是‘B’所以沒有提前安排車次,按說我因該放下別的事情第一時間來接你的。”

  “‘S’?”芬格爾瞪大了眼睛,“不是只有校長是‘S’幺?”

  “‘S’級別的還有幾個人了。”列車員說,“好了好了,上車吧,就你們兩個。”

  “上車前我只想問一個問題。”路明非不敢喘氣兒,但是仍要強撐著問出這個問題。

  “說吧。”列車員很平淡的說。

  “這真是一堂正式列車幺?為什幺列車表上沒有它?為什幺不準時到站?”路明非實在忍不住了,鬼知道這趟列車是不是什幺通往地獄的特快之類的,他踏上去,就直接見到墮落天使路西法大人了。

  “是啊,芝加哥政府特批的,直通卡塞爾學院,那里的路不太好走。列車表上沒有是因為它是支線快車啊,是支線,不定期發車,你知道那種從公共鐵路走但是通往一些礦山和工廠的特別列車幺?我們跟那些是一樣的,你看你們的票也能通過這里的驗票機是不是?都是正式的票。”列車員的回答非常坦然,一點不賣關子。

  “可為什幺一個大學要搞得那幺神神秘秘的?”路明非抓抓頭。

  “我們這種有錢的大學,想咋搞咋搞,不就是給芝加哥政府捐點錢幺?至于其他的,一會兒路上做入學輔導的時候你問臨時導師吧。”列車員忽然改用純正的中文。路明非想起古德里安教授說起的那個“中文校園”的計劃,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這奇怪的大學連金發碧眼的列車員都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他們跟著列車員走向停在黑暗里的高速列車,那列車是黑色的,流線型的車身,耀眼的黑白藤蔓花紋在黑色的漆面上展開,在月光下華麗的令人不敢相信。

  車廂中只有一節亮著燈,唯一一扇打開的車門里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路明非的臨時導師古德里安教授。這個老家伙顯然對于重逢非常高興,遠遠地張開了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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