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II‧天下名將》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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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4
第二章 初陣二

    赤潮——雷騎軍的衝鋒,彷彿貼著草原而來的赤色潮水,這股潮水漫過的土地只剩下纍纍的屍骨。

    諸侯們第一次見識這股潮水是在鎖河山的鉅鹿原,那時候公卿們將軍們士兵們都驚駭了,面對著這股潮水彷彿靈魂離竅。這不該是人類能夠使用的戰術,他們這麼不畏生死地衝來,縱馬越過箭雨越過障礙越過同伴的屍骨,拚死也要把馬刀砍在敵人的頭上,像是殤州冰原上發狂的夸父,又像是越州山中那些長著凶狠大顎可以把整頭牛咬噬為枯骨的赤色蟻群。

    他們不畏懼,於是諸侯畏懼了。那一戰,離軍五千雷騎的衝鋒,打垮了七萬諸侯大軍的結陣。

    除了勇氣,雷騎軍勝在輕騎機動。他們的戰馬不披馬鎧,騎兵也只披赭紅色的硬皮甲冑,領軍的百人隊隊長和千人隊隊長背插赭紅色的背旗作為標誌。輕裝急速是雷騎取勝的第一手段,當敵人尚未組織起有效的陣形時,這支部隊的前鋒槍騎兵已經撕開了敵人的前軍直插到中心去,而敵軍尚未彌補缺口形成包圍的時候,輔助衝鋒的騎射手就以箭雨壓制了對方的行動,幾輪齊射結束後,雷騎軍的精英刀騎武士則揮舞狹長的馬刀迅速斬殺混亂的敵軍。等到騎槍手、騎射手和刀騎武士最終匯合在敵人陣後的時候,往往背後只有一片煙塵尚未落盡的修羅場。

    即使身為主帥,息衍和嬴無翳也沒有迎接赤潮的勇氣。雷騎甫動,兩人已經無法繼續交戰,而是閃電般鞭馬撤向戰場的邊緣。奔湧的騎兵潮如同一駕巨型的戰車,無人可以遏制它推進的勢頭,如果靜止不動,無疑會成為惡浪打碎的礁石。

    下唐的一線騎兵完全愣住了,根本想不到衝鋒上去迎戰。事發突然,息轅完全亂了手腳。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會在主將對決的時候發起騎兵的衝鋒,而對方那名黑甲武士的受傷分明引發了地震般的結果。

    息轅很快鎮靜下來,他深知無論訓練還是實戰的經驗,下唐騎兵都無法和雷騎相比,區區三千騎兵即使送上去也只是給雷騎屠殺。所以他擲下令旗,騎兵首先後撤,弩手們對空拋出了大片的矢陣。

    雷騎的強悍在矢陣落下時一覽無餘。普通輕騎沒有重甲保護,面對箭雨時候難免要控制馬速來躲避,但是雷騎的武士們紛紛提起戰馬上的皮盾遮蔽在頭頂,頂著矢陣繼續高速推進。下唐弩手不是從軍旅世家中招募,多半隻是市井裡游手好閒的少年,所用的弩勁道不強,遠不能和方才離軍那名黑甲騎士所持的硬弩相比。矢陣離弦時候尚有一股氣勢,可是落下來非但難以造成殺傷,甚至連洞穿皮盾都不能。

    赭紅色的箭頭從赤潮中突出,最有經驗的老兵都彙集在箭頭的前緣。雷騎軍已經逼近了下唐的旗門。呂歸塵按著影月的刀柄,深深吸了一口含著塵土的空氣,一股顫慄穿過全身。他左右顧盼,弩手們已經慌張地撤向了中軍。

    「世子……快走!快走吧!這可是雷騎!」金吾衛的統領、百里景洪令一路保護呂歸塵的方山聲音顫抖。

    呂歸塵按刀立馬,直視撲面而來的赤潮,聲音平靜:「你們押住弩手,一層一層地退,我最後一個走。」

    「那……那全靠世子神威了!」事到如今,方山也顧不得國主的令,如蒙大赦般撥轉戰馬,不顧一切地逃向了本陣。

    呂歸塵瞟了他的背影,微微搖頭。他也清楚國主的用意,方山說是保護他,另外的任務卻是提防呂歸塵潛逃。但凡有什麼異動,他有權將呂歸塵當場格殺。不過此時方山不顧一切只求逃命,一付只恨馬腿太短的模樣。

    呂歸塵想起他家鄉的武士來,那些蠻族漢子血管裡流的像是烈酒,看他們衝鋒也像是喝了烈酒般讓人熱血沸騰。

    他眯起褐色的眼睛,注視著逆風迫近的雷騎大隊,輕輕撫摸著刀柄:「這才是真正的……」

    離軍千夫長,右軍都統領張博揮舞兩柄馬刀衝在最前。他背插六面靠旗,餓虎一般狂吼。不過等他撲近唐軍的陣前,弩手早已潰散,只剩下一個少年披著蠻族式樣的豹裘和東陸的月白色重鎧立馬在前,按著腰間的長刀,側頭面對他狂風般的勢頭。

    「殺!」張博策馬躍起,馬刀斜斜下劈。

    呂歸塵按著影月的刀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他第一次拔這柄刀,彷彿刀鞘中藏著鬼神。他猛然發力!刀蹭著鞘的內壁滑出,「嗡」的一聲震鳴!

    張博忽然感覺自下而上凜冽的殺氣,多年戰場的經驗告訴他,對手竟未在他長刀下撥馬逃走。轉念間,他放棄了進攻,左刀虛晃,右刀側封在兩人之間。呂歸塵舒展腰部,雙手持刀,影月劃出一扇寒泓,直對張博的馬腹。

    千鈞之勢下,呂歸塵劈空斬馬。

    「叮」的一聲,兩刀各自盪開。

    張博是撤回了進擊的一刀,盪開了呂歸塵的攻勢,呂歸塵也側轉身形,閃過了張博迫敵的左手刀。兩人第一輪的攻守沒有分出勝敗,張博的戰馬落地,幾乎要扭傷蹄腕。

    「敢和離國張博對陣,你叫什麼名字?」張博一振雙刀,放聲大喝。

    「青陽部,呂歸塵!」

    兩人僅僅有一個通名的機會,後面的雷騎們已經撲殺而來。呂歸塵以刀背震擊馬臀,全速退卻,張博的戰馬和雙刀緊緊咬在他身後。赤潮就在他身後,彷彿推動著兩人指向了下唐中軍的一萬五千輕卒。

    方山一直衝入輕卒方陣,被己方軍士圍裹起來,這才稍微放心,滾身下馬。

    「你這個廢物!怎麼把世子扔下,自己跑回來了?」息轅衝下土山,勃然大怒,顧不得兩人軍階的差異,放聲大吼。

    方山愣了一下,回眼望去,才發現雷騎數千精英,正追著呂歸塵一騎快馬向著唐軍中軍逼近。

    「世子……世子自己不願後退。」方山結結巴巴地說道。

    息轅顧不得他,猛地一咬牙,將一面紅色小旗擲出。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土山上的軍士也奮力揮舞起一面紅色的大旗,整整五千人的下唐中軍方陣緩緩向後退去。

    「少將軍,要救世子麼?」親兵營一名統領道。

    「已經遲了!」息轅目光緊鎖著遠處的呂歸塵,「我知道他要做什麼,你們按照我的令旗行事,一刻也不可拖延,稍有偏差,我們都別想回南淮了!」

    隨著中軍方陣退後,左右翼軍的方陣立刻顯得突起,一片巨大的空地在中央形成,包圍雷騎的口袋已經成形。息轅調轉頭,發奮奔跑起來,像是一隻登山的土豹子那樣氣喘吁吁地回到土山上,一把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軍士,眼睛死死盯著遠方,手指扣在令盒中的那面黑色小旗上,指間滿是冷汗。

    「還有多遠?」他問目測的軍士。

    「二百……不,一百八十丈,一百四十丈……離軍推進太快!」軍士大喊。

    息轅全身僵硬,血管在眼皮下跳個不住。他是第一次指揮千軍萬馬的大陣,肩上是下唐兩萬大軍的生死。平日的自信此時都丟到了腦後,胸口彷彿被石頭壓著。

    「世子危險,再讓離軍前進,就到中軍了!」統領清楚地看見張博和呂歸塵之間不過是幾個馬身的距離。

    「退下!叫你們退下!」息轅緊扣令旗,紋絲不動。

    一排帶著尖嘯的響箭在天空中掠過,張博猛一抬頭,看見箭上燃燒著明亮的紫火,即使在白天也分外的醒目。

    「埋伏?」張博微微一驚。

    呂歸塵在馬背上忽然轉身,手中握著的一把鐵芒全部擲向了張博。這是他從大柳營裡學來的技法,這次出征前藏在靴筒裡,以備不測。他所用的鐵芒長不過半尺,鑄有三條鐵棱,足以穿透輕甲,而且不需要張弓發箭,近身時候是一件絕佳的利器。

    「好!」張博大吼著盤旋舞刀,雙刀帶起了兩團鐵光,將全部十支鐵芒捲了進去,又全部激射四散。

    在張博格擋的短短一瞬間,呂歸塵鞭策戰馬加力,將兩人間的距離拉長到十餘丈。張博再要追趕的時候,忽然看見滾滾的煙塵。後退的唐軍一齊返身向著雷騎推來,唐軍的左右翼軍也在後方包抄,一萬五千人的巨大陣形圍成了鐵桶,雷騎領先的的騎射手和槍騎兵都陷入了重重包圍。

    張博帶住戰馬遲疑著四顧,呂歸塵已經衝進了下唐輕卒的陣形中。他轉身立馬,和張博遙遙相望,而後兩人之間的視線被唐軍豎起的巨大盾牌所隔斷。

    「青陽,呂歸塵。」張博唸著這個少年的名字。

    他記住了這個名字。這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有一種遠超同輩的冷靜,或許會是將來可怕的對手,而且他居然來自青陽,一個極北之地的古老部族。

    「槍騎兵!把路衝開!」張博舉刀。他並不擔心,以雷騎軍的戰鬥力,東陸幾乎沒有任何軍隊可以抗衡。僅僅倚靠倉卒間立起的盾牆就想擋住雷騎的鐵蹄,那麼唐軍未免太幼稚了。

    他命令下達,略顯混亂的雷騎頓時鎮靜下來。槍騎兵稍稍退後整理隊形,結成了整齊的槍列,隨著一聲大吼,兩百人組成的槍列一齊策馬衝向了木盾的壁壘。上百桿桿長槍刺入盾牌,高近一人的盾牆微微退後,頂住了這一輪衝擊。

    「怎麼?」張博大驚。

    他熟悉自己這些部下所乘的戰馬,每一匹都有蠻族烈馬的血統,奔襲起來彷彿野獸捕獵般兇猛。可是以這些戰馬的力量,竟然衝不開人力維持的盾牆。

    數千桿鋒利的長槍從盾牆的縫隙中透出。巨大的方木盾臨時拼湊的防禦在極快地調整,張博看不清木盾後的變化,但是從盾牆上傳來的波動看來,唐軍不斷地加固著盾牆。而後第二層木盾豎起在第一層木盾之上,將盾牆升高到兩人的高度。木盾間下唐弩手拋出零亂的箭矢,嚇阻離軍去破壞盾牆。

    張博尚不及收攏本隊,他所帶的雷騎已經埋身在一座巨大的木城中。他無法想像這座由盾牌構築的城牆到底有多麼堅固,但是以輕騎已經決不可能衝開。他開始後悔,對唐軍的輕蔑和那個年輕武士的誘敵讓他所部無從施展赤潮的衝鋒優勢。

    此時盾牆微微震動,隨著機括運動的摩擦聲,張博眼睜睜地看著堅固的巨牆帶著數千長矛緩緩地壓迫過來。木城內一片驚惶的馬嘶聲。

    此時,張博忽然聽見了鼓聲!

    一騎黑馬疾風般馳到土山下,息衍戰衣束在腰間,鎧甲上儘是塵土,疾步登上土山。

    「叔叔。」息轅心下一陣輕鬆。

    息衍來不及解釋,抽出一面白旗擲下土山。掌握大旗的軍士立刻開始揮舞巨大的白旗,數十面高達丈餘的白旗在土山上招展,遠近十里都可以看見。

    「叔叔,難道……」息轅大驚。

    原本他們已經將先鋒的雷騎盡數封閉在木城裡,正可以全數殲滅。息衍下令打出的旗號卻是木城停止移動,也就是放雷騎一條生路。

    「聽見鼓聲了麼?」息衍眺望前方,低聲喝道。

    息轅這才注意到遠方沉沉的戰鼓。那陣鼓聲此時還在遠處,並不響亮,可是緩緩敲擊起來,別有一番震人心魄的力量。息轅順著叔叔的眼光看去,遠處微微的煙塵升起,赤紅色的騎兵方陣緩緩吞沒了草原的黃綠色,鼓聲隨之逼來。而木城裡的雷騎方才還驚惶不定,此時卻忽然靜靜地拉住戰馬,圍成一圈自保,騎槍指向周圍。

    「拿鼓來!」息衍喝道。

    一面戰鼓擺在息衍面前,他操起鼓棰一振,不輕不重地擊了一串鼓點。已經逼近到一里外的離國騎兵緩緩定住,對方的鼓聲稍稍停頓,而後極沉極緩地連擊幾聲。息衍沉默片刻,猛地操起鼓棰,用盡全力一擊下去,鼓聲震耳。

    息衍擲下綠旗。唐軍盾牆微微一震,面向北方洞開了一個缺口。張博這才看清楚了,盾牌後是由輜重的大車固定,所以固若金湯,戰馬和人力都無法撼動這種借助大車和機括力量推動的盾牆。

    張博沉默了一刻,返身對著遠處土山上微微躬身。他看不見墨色大旗下的息衍,只是謝那個發令的人。而息衍在高處卻能看見他,息衍微微一笑,也是躬身行禮。

    張博馬刀一立,先鋒的雷騎結成陣勢,從缺口中緩緩了退了出去。而後放開馬蹄北向而去,張博是最後一騎,他雙手提刀,策馬倒退著緩緩離去。直到雙方相距有二十丈之遠,張博才掉轉馬頭,去追趕自己的部署。北方不再有鼓聲傳來,轉為鳴金。

    息衍默默不言。

    「將軍!」呂歸塵問,他已經趕到了土山上。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離軍雷騎的衝鋒,是聞名天下的兩段沖,從來都是分為兩層,連續衝鋒,先鋒的兩千人即便被包圍,後面的數千人隨著跟上,也足以摧毀我軍,」息衍低聲道,「不過嬴無翳既然無意損失先鋒的兩千人,彼此也就相安無事。」

    「離軍若是去而復返……」

    「鬥志已竭,不加以逼迫,離軍不會再回來。中軍還是豎起盾牆戒備,」息衍道,「離公鼓中之意,應該是會遵循我和他的約定,退回殤陽關。這次偶遇,一場小戰,兵不血刃而各自能夠平安退卻,已經算是不壞的結局了。」

    息衍沉默了一刻,忽地問:「姬野?姬野在哪裡?」

    呂歸塵和息轅一驚,猛醒過來,自從開戰,兩人都沒見過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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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陣三

    姬野往自己掌心裡吐了一點口水,他覺得掌心裡熱得發燙,像是握著一塊紅炭。掌心濕潤了,再握住失而復得的虎牙,心裡便更多一些信心。

    他正蹲伏在初秋的長草裡,牽著他的戰馬,這個從野馬里馴化的傢伙是他從馬廄裡跳出來的烈性子,像是對於廝殺和戰場有著與生俱來的準備,它緊張地豎著耳朵,可是並不出聲,一雙巨大的眼睛警惕地左右觀望。姬野身後的草叢裡還伏著四十九個人,四十九匹戰馬,這是這個先鋒將佐手下的所有人馬,連人帶馬,姬野算是一個百夫長。

    「頭兒,他們人多!」一名軍士膝行過來,壓低了聲音說,他的臉色蒼白,神色緊張。

    姬野一腳踢在他的腿彎裡:「多什麼?他們的人馬和我們差不多!」

    「他們是雷騎!」

    又是一腳:「雷騎就雷騎!你怕啊?」

    姬野狠狠地盯著那個軍士,軍士膽怯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肯定是個有身份的人物,抓住他是一件絕大的功勞。」姬野撫摸著槍柄,「勝向險中求,沒有聽過麼?現在上了戰場,再說什麼怕不怕都晚了,你不怕,敵人殺你!你怕,敵人還是殺你!不想榮榮耀耀地回國麼?」

    「想是想的……可是……是雷騎啊,」軍士的嘴唇哆嗦著,「而且就算軍功,都是上面的,分到頭兒你就沒多少了,哪裡還有我們這些小卒子的份?」

    「有我的,就有大家的!」姬野冷冷地說,「我不算什麼頭兒,我也就是個小卒子。」

    「頭兒你說的,你是息將軍的高足,將來怎麼都有人保著,在大柳營裡是這個。」軍士豎起大拇指,他又豎起小拇指來,「我們這樣的,死在陣上也沒有可惜,就算活著回去,不過是這個。國主賞個羊腿吃,賞幾個金銖花,就要謝天謝地了。」

    姬野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廢物!你要怕你自己回去好了!我自己去!你聽過白胤沒有?」

    「別抓,別抓,頭兒你手上勁大。」軍士掙扎,「白胤怎麼沒聽說過,開國大帝唄。街坊裡說書的整天說的就是他,沒完沒了的。」

    「白胤是什麼出身?還不是個當兵的?跟我們一樣!白胤能做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做?」姬野惡狠狠的,「現在衝下去,抓了那個穿黑甲的,就是一件奇功。回去我跟將軍說,上表給國主,我們五十個人的名字,一個不落下。我說過的,我得賞,大家也得賞,我餓肚子,大家也別想吃飽。我姬野說的話,都算數。你怕你回去好了,算我不認識你!」

    「頭兒你這是何苦?我們悄悄地回去,也沒有人說咱們的不是,你今天一箭救了息將軍,已經是大功了。」軍士苦著臉。

    姬野不再看他,他的目光從草間射出去,看著下方:「我要的是我即便死在陣上,也有人記得我的名字!你剛才說的,我們死在陣上也沒人可惜,你就想這麼過下去麼?」

    軍士答不上來,沉默著往後縮了回去。

    一會兒他又蹲著竄了回來:「那頭兒,我們幹吧。」

    「不怕了?」姬野瞟了他一眼。

    「兄弟們不撤,我哪能撤,我們是頭兒你手下的人,雖說分到你手下沒幾天。」軍士訕訕笑著,他的手在抖,看得出他心裡的緊張。

    姬野看著他。

    「我覺得跟著頭兒挺有面子,這場功勞要是有也算我一個。」軍士補充道。

    姬野依舊看著他,沒有說話,他的掌心更熱了,緊緊攥著那桿槍。

    草坡下。

    這裡已經是離軍陣後,距離兩軍相接的地方超過五里,遠處戰場的廝殺聲傳到這裡不過是隱隱的喧囂。草原一片開闊,秋風長草漫漫,這裡僅有幾十騎圍繞著一匹白馬。那匹白得耀眼的駿馬上,端坐著方才跟隨嬴無翳的黑甲武士,他摔傷的手腕上纏著生絲的帕子,正與一名統領裝束的雷騎並立,眺望著遠方煙塵滾滾的沙場。

    嬴無翳治軍重在氣魄,一擊必殺,絕不給敵人留喘息一口的機會。所以雷騎軍一旦衝鋒,經常是傾巢出動,陣後所剩的只有這數十名雷騎,但是這些精騎披掛籠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紅色戰馬,戰刀和彎弓的制式都與普通離軍騎兵不同。

    周圍一片寧靜,但是雷騎們陰冷的眼神還是在周圍遊走,有如狩獵的鷹一般犀利。

    「高巍,有什麼動靜麼?」統領轉向手下副將。

    那名副將正凝神聽著周圍的動靜,臉上滿是警覺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開外,除了遠處兩軍交接,並無其他敵人逼近的跡象。統領慢慢轉動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風的草坡。襯著蒼白的天幕,似乎有一點烏金色在那裡一閃而滅。

    「敵人!」統領大喝。

    彷彿是回應他的呼聲,草坡後一匹雄健的黑馬龍一般騰起,在空中夭矯!馬嘶聲撕開了戰局的序幕,那匹黑馬四蹄落地,數十騎跟上了它,一場居高臨下的衝鋒被瞬間發動!這些下唐軍人高舉著騎槍嘶聲大吼,地勢加劇了馬速,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區區幾十人衝下的勢頭也如雷騎衝鋒一般,攜著排山倒海的力量,連久經沙場的雷騎也為之震駭。

    在前軍衝鋒的時候被陣後突襲,在雷騎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雷騎們已經習慣了敵人驚恐的聚集在陣前高舉槍列和盾牌去抗拒他們的赤潮,而不是還能有膽量打開陣後的戰場。

    「鎮靜!」統領佩劍出鞘,「弓箭!」

    唐軍輕騎距離這些雷騎只剩數十步了。隨著統領下令,數十名雷騎整齊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數十枝羽箭指向衝下山坡的唐軍,雷騎們面無表情,控弦不發,統領緩緩舉起了馬鞭。

    「殺!殺!殺!殺啊!」下唐軍的軍士們吼叫著。

    已經無人可以退縮回去,即使面對弓箭,即使是帶著商人般敏銳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時也一樣有赴死的膽量。而且,他們的領隊就衝在最前面,是那桿烏金色的長槍,還有那個打翻了大柳營裡幾乎所有年輕將官的少年,給這幫第一次真刀實劍拚殺的小卒子們以信心衝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已經可以聞見對方戰馬的腥騷氣味,統領猛地揮下馬鞭。

    箭雨離弦,領先的幾匹唐軍戰馬同時被數支羽箭刺進心口,慘嚎著高跳起來,把騎兵摔下馬。更多的箭則是從唐軍的嘴裡和雙眼中穿過,直透後腦。雷騎發箭之後立刻收弓,整齊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沒有絲毫混亂的跡象,而是像生鐵鑄成一般立馬原地,等著唐軍騎兵自己沖上刀口。

    想要抓取這個機會,這一隊小小的唐軍太天真了。這支數十人的雷騎,是嬴無翳隨身的精銳「雷膽營」。能成為雷膽,這些人無一不是久經戰陣殺人無數的好手。嬴無翳身先士卒屢屢衝鋒陷陣,卻又平安歸來,都是因為這一營雷膽的護衛,敢向他們挑釁,幾近於自刎。

    當先的雷膽策動戰馬,堪堪擦著唐軍的戰馬馳過。唐軍的騎槍擦著雷膽們的鯪甲走空,而過馬的瞬間,刀光一頓,幾顆頭顱被血泉沖上半空,坐在馬鞍上的唐軍只剩下無頭的屍體。能在箭雨中倖存下來的唐軍如今僅剩下一匹黑馬,在戰友的血幕中直衝過來,不顧一切地殺向數十名精悍的雷膽。

    雷膽中爆發了一陣無情的冷笑,統領也並不壓制,這些殺人如麻的武士本來就比普通騎兵更多一份倨傲,這支唐軍膽敢挑釁他們掌中的馬刀,落到這個下場只是咎由自取。

    高巍尖利地怪叫了一聲,策馬而出,猛地擲出了手中的長刀。雷膽們的馬刀以鐵鏈聯在腰間的皮帶上,擲出之後,還可以收回。高巍就是要以擲刀之術取最後一個敵人的腦袋,長刀劈破空氣,劇烈地旋轉著攻向了對手的脖子。

    刀光淒然空旋。

    統領轉過頭去並不再看,他對人頭落地這種事情,已經看得太多了。

    而他忽然覺得後頸一熱。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鮮血。難道副將一刀斷頭,鮮血竟可以濺得那麼遠?統領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唐軍的鮮血濺出了十丈之遠,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

    統領驟然回頭,看見副將的頭顱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後直墜下去。一道血紅的人影鞭策戰馬騰空躍起,那是僅剩的一名唐軍,他盔甲上儘是同伴的鮮血,手中是一桿沉重的戰槍。他掠過副將屍身的時候,長槍橫掃,將這名身經百戰的武士掃下馬背。黑馬對著屍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濃的血再次從無頭的脖腔中噴湧出來。

    所有雷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將擲出馬刀的時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戰槍橫封,將馬刀攻勢隔斷。而後他劈空奪過長刀反拋回去,副將眼睜睜看著同樣的招數對著自己返回,直到馬刀帶著他的頭顱橫飛出去,血一直濺上了統領的脖子。

    「保護……」統領喊到這裡,戰槍距離他的喉嚨不過兩尺。

    這個血淋淋有如惡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驚訝地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有一張黑得驚心動魄的瞳子,彷彿燃燒。他心裡驚駭,帶馬後退了一步,他想起某個男人來,也是這樣一雙燒著似的瞳子,褐色的像是紅炭!

    兩名雷膽並肩衝到統領面前,馬刀壓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戰槍,但是強大的壓力令兩人的馬刀隨即脫手。槍桿壓在統領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劍,已經落馬。那匹黑馬馬臀上中了一刀,長嘶著衝過統領的身邊。下唐武士單手握槍,將白馬背上的黑甲騎士提到了自己的馬鞍橋上。

    年輕人猛地拉住戰馬,立在一群雷膽的正中央,幾名雷膽張開角弓直指他的頭顱,四五柄馬刀已經揮向他的後背。

    「慢!」落馬的統領強忍劇痛,放聲大吼。

    他已經看見那個年輕人將戰槍倒持,槍鋒直指黑甲騎士的後頸。

    雙方靜靜地對峙,戰馬們不安地嘶鳴,可是沒有一名雷膽敢於上前,對方也沒有退路。

    「在下謝玄,」統領道,「離國驥將軍,領雷膽營。」

    「我叫姬野,」下唐武士一振滿是鮮血的戰槍,「你讓他們都讓開!」

    姬野的目標,就是被他壓在馬鞍橋上的這名黑甲。他當時在陣前,清楚地看見雷騎軍轟然出動,搶在最先的幾名騎兵並非直撲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馬背上彎腰提起了那名落馬的黑甲,一人牽住他的白馬。由幾名精悍的騎兵護送,這支小隊遠離大隊去向了北面。

    雷騎是因為此人受傷落馬才倉猝發起了衝鋒。儘管無法猜測那名黑甲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是姬野也明白此人身價非凡。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

    「只怕在下不能。」謝玄搖頭。

    虎牙上淋漓的鮮血沿著姬野的手直流下去。儘管不是第一次殺人,不過強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顫抖。他是從地獄裡回來的,他剛剛眼睜睜看著戰友被羽箭貫穿頭顱,摔下馬背,又被後面煞不住的戰馬踏成模糊的血肉。此時如果回頭,那些戰友的屍首似乎還在微微動彈,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個。他的腦海裡被血光充滿,他在心裡對自己咆哮。

    「抓緊槍!抓緊槍!」他胸腔裡這個聲音在喊,「他們衝過來,就殺了這個人!」

    「你的同伴都已經死了,你也逃不掉,如果愛惜自己的生命,最好還是按照我說的做。」謝玄道。

    姬野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他的命,不要了麼?」

    謝玄冷笑:「擒住一個使女,就想威脅我等?」

    「使女?」姬野神色一變。他猛地提起那個黑甲的領口,抓下他的頭盔。一頭如黛的青絲灑到他的手上,頭盔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張嬌嫩的臉蛋。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女人,卻有遠不同與尋常少女的英氣。初看這張臉,姬野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是個豔麗的少女。

    隨即他的虎口猛地傳來一陣劇痛,那個少女一從頭盔裡解放出來,竟然狠狠地咬在姬野的手上。磕在姬野的熟鐵手甲上,她排玉般兩行牙齒上一直咬出血來,可是少女竟不停口,小老虎一樣越咬越狠。姬野抽出手,一掌扇在她臉上,打得她面頰半邊血紅。

    姬野不曾注意到他這一掌扇過去,一眾雷膽的臉上都掠過了惶恐。

    「你敢打我?」女孩俏麗的杏眼怒瞪起來看著姬野。

    又是一聲清脆,姬野面無表情,乾淨利落地又是一個嘴巴扇在她另一邊臉上:「不要以為你是嬴無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殺你!」

    「我……」女孩瞪大眼睛愣了許久,忽然放開聲音大吼,「他是我父王!」

    「父王?」姬野眼神一變,冷冷地轉向謝玄。

    謝玄的臉上透出苦意。他一番苦心,要威嚇姬野,可是有了這個不管不顧的玉公主,再多的苦心也是白費。

    「你現在放下公主,」謝玄聲音低沉,「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姬野搖頭:「你們不放我,我就殺了她!」

    「我身為雷膽營統率,放你逃逸,王爺面前,我只有以死謝罪,你說我敢不敢放你?」

    「你不放我,她還是死,你還是以死謝罪。」

    謝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絲陰冷:「公主死了,我當真只有以死謝罪?」

    姬野大驚,怔怔地看著冷笑的謝玄。方才溫潤儒雅的將軍忽然刻毒得像一條蛇,目光落在姬野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於戰刀的寒意。

    謝玄從弓囊中緩緩抽出長弓,又從箭壺中拈取一枚羽箭,輕輕撫摸。

    他冷笑著看向姬野:「那麼就讓公主死一次看看!」

    瞬間,他張弓搭箭,直射姬野懷中的公主。兩人相隔不過數丈,羽箭來勢極快,毫不留情。

    「謝玄你敢殺……」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結,姬野猛地伸手出去,憑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桿磨得他掌心一熱,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後炸起了麻皮。

    羽箭沒有箭頭!

    謝玄在撫摸羽箭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拗斷了箭鏃,那一箭只是虛勢,就在他張弓的瞬間,姬野身後兩名雷膽已經離鐙下馬,雙手平持長刀,悄無聲息地逼上。姬野猛地回頭,只看見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長刀縱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斬馬蹄。

    生死立判的瞬間,姬野沒有格擋,他猛地一帶馬韁。戰馬騰空躍起,在瞬息間閃過腳下的刀鋒,身在半空的雷膽忽然聽見沉雄的虎嘯,眼前一片劈面而來的烏金色。姬野出槍的瞬間,時間好像中斷了,虎牙的槍鋒擊在雷膽的馬刀上,半截馬刀直飛上天。攻擊上盤的雷膽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姬野手起一槍,毒龍般直貫下去。鮮血沿著槍桿噴湧而上,虎牙一次貫穿了兩名雷膽的胸膛。

    姬野反握槍桿,撤回了虎牙,直視謝玄:「不要再玩花樣,下一次,我一定殺她!」

    少年武士殘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膽都覺得心頭發麻,他們現在對這個少年所說的話深信不疑,這是亡命之人的覺悟。

    「慢!你脅持公主回營,不過一筆賞金。我囊中珠玉,價值不下五千金銖,你放開公主,拿了去逃命。謝玄絕不派人追殺。」

    謝玄拋出腰間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帶散開,儘是華美的珠玉流淌出來,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間滾動,金簪玉璧光華奪目。

    「謝將軍,你回頭看看,」姬野並未低眼,直直地看著謝玄。

    謝玄扭頭看去,觸目儘是方才被雷膽們斬殺的唐軍的戰馬,數十匹戰馬和數十人的屍首橫在地上,鮮血在草地染得一片鮮紅。一匹被羽箭射中後退的雌馬拖著短腿,掙紮著上去舔著一匹戰馬的屍體,低低地哀鳴。

    「那些人都是我的屬下,我認識他們中大多數人才十六天,我要來劫公主,我說要跟他們分功,可是他們現在都死了。我卻還活著。我沒有臉拿你的錢回去,我衝下來了,便沒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這一遭,你明白不明白?」姬野帶著戰馬緩緩而退,「你們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儘管上來!」

    謝玄盯著這個年輕人那雙黑得異樣的眸子,心中一凜。

    「同是上陣的人,這個道理我明白。」謝玄點頭,「我若是你,也不會拿錢走。這是一個武士一生的榮辱信義!我讓你一步,再殺你!」

    他對著雷膽們揮了揮手。封鎖的圈子無可奈何地空出一個缺口,姬野單臂端著虎牙,一手狠狠地掐住公主的脖子。忽然,他調轉戰馬猛夾馬腹,兩名雷膽馬刀剛剛閃動,姬野的戰槍一記平揮將他們驚退。渾身浴血的一騎如同鷹一樣脫困而出。

    「追!」謝玄大吼。雷膽們驅策戰馬,帶起了滾滾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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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陣四

    兩千輕騎簇擁著息衍和呂歸塵沖上一處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開闊。

    呂歸塵指著遠處:「將軍!那是他!」

    黃綠斑駁的草原上,黑馬踏著滾滾煙塵疾速奔馳,身後緊跟著數十騎黑甲騎兵。黑馬上的人一身下唐軍制式鯪甲,馬鞍上以重槍押著一名俘虜。雷膽們雖然還是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經急追上來,如果不是因為放馬狂奔中不易取準,黑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轅目光銳利,已經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緊縮著眉。

    姬野已經看見了遠處高地上一面墨旗動,他知道救兵只在兩里之外,心裡微微放鬆,幾乎要癱軟下去。他一騎戰馬載著兩人,還要閃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線,他的黑馬也是馬廄裡精選出來的,但是也已經筋疲力盡。他以槍桿敲擊馬臀,迫使這匹幾近崩潰的駿馬繼續奔馳。如果再沒有救援,他和戰馬都只是向著死路狂奔而已。

    黑馬狂嘶一聲,踏上草坡。此時姬野一騎和息衍的大隊立在遙遙相望的兩處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數百步寬的低窪,姬野已經可以看清呂歸塵的臉。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戰馬!那匹黑馬雙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鳴幾聲,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緊抿著唇,將公主推在地上,長槍指住她的後頸。

    追趕而來的雷膽們駐馬在數十步外張弓戒備,姬野低頭看著下面的低窪處。浩浩然數千騎赤紅色的騎兵排成長達數里的龐大戰線,隨著戰馬的騷動、騎兵的動作,彷彿一股紅色的海潮被束縛在這片窪地中起伏洶湧。上千騎射手彎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紅色的大旗迎風揚起,雷烈之花光芒隱現。

    姬野明白了,他衝進了獅子的窩。

    他遭遇了雷騎的本隊,徹底陷入一片赤紅色的草原,這裡每一片草葉都是騎兵的馬刀和騎槍,是一片殺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壓制著的絕望悄悄浮起,面對著五千人浩大的隊伍,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謝玄策馬趕到,佩劍出鞘指向姬野,聲音平靜:「這一局你還是賭輸了。最後一個機會,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搖頭:「不放我,我就殺她。我剛才說的,現在也還算數!」

    謝玄也搖頭。

    這次姬野的話不會再有效果,他所面對的是五千人的大隊,而非數十騎的雷膽營。龐大的軍隊,就像一件帶著雄沛大力運轉的精密機括,一根試圖阻擋它的鐵釘只會被碾碎為粉末。即使謝玄想要下令大隊挪開,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騎們依舊如鐵牆一樣阻擋著姬野的去路,雙方一言不發地對峙著。

    「真的以為自己能逃走?」彷彿金鐵低鳴的聲音隨風而來。

    姬野大驚回頭。離軍的赤潮忽然裂開,彷彿畏懼什麼而自然地分開。火銅鎧甲的武士提著斬馬刀,從遠處緩緩地逼近。風拉開他的褐髮火氅,武士彷彿頭頂天空。雷膽們一齊翻身下馬,半跪在馬前。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嚴隨風一起到來。

    威武王。

    「謝玄,」嬴無翳第一句話竟是說給自己麾下愛將,「上得山多終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馬失前蹄的一天。」

    「王爺恕罪。」謝玄單膝下跪。

    「不必自責,也許非你輕敵,而是我們的敵人,太出人意表,」嬴無翳扭頭看著姬野。

    嬴無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對的時候,彷彿是兩道刀鋒猛地擦過。姬野渾身一顫:「你是嬴無翳?」

    「放肆!」張博跟在嬴無翳馬後,放聲大吼。

    「我是嬴無翳,你剛才在陣前不是見了我麼?你還一箭傷了我的女兒,我記得你。」嬴無翳揮手制止了張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屬不同的陣營,本來就是敵人,你稱呼我的名字,不算無禮。」

    「要救你女兒,就放開陣勢!」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麼說出強盜一樣的話來?」嬴無翳淡淡而笑,「這和你帶著幾十名騎兵偷入我雷騎軍大陣的膽量,可不相稱。」

    他似乎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姬野,最後目光緩緩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長槍上。那支蒙著鮮血的戰槍帶著濃郁的殺氣,血滴緩緩從烏金色的槍鋒上墜落。看到這支槍的時候,嬴無翳的瞳孔一亮,彷彿映著一道刀光似的。他握著馬韁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炭火馬焦躁地嘶鳴起來。

    姬野並不知道對面獅子的心中捲起一場何等猛烈的暴風。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無翳的心頭,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鬚白髮的武士持劍躍空而起,彷彿武神天降。那一瞬間,嬴無翳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原來是虎牙槍,」嬴無翳低聲道,「天驅的傳承啊,你們是星星之火,卻不會熄滅。」

    姬野愣了一下。他隱約知道幾十年前對天驅的那場屠戮,他的先輩們死在諸侯的圍剿之下,那場屠殺的殘酷,乃至於數十年來,再也無人敢在公開的場合提起「天驅」這兩個字,更無人知道這個組織的流傳。而身為國公的嬴無翳卻只需要一眼,看看他的槍,就清楚了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無翳淡淡地揮手,他身後數百名騎射手一齊發箭,姬野橫臂遮擋在自己面前。箭雨過後,姬野周圍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圍成一個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著公主孤零零地立在當中。姬野環顧四周,滿身冷汗,剛才的一瞬間,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驅。」嬴無翳點了點頭,面無表情。

    「王爺,饒他一條性命!」息衍放聲大喝。

    「饒他?」嬴無翳大笑,「息將軍,我的女兒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饒我女兒一命,卻要我饒他?」

    「以命換命,在下相信王爺絕非出言無信的人。」

    「他一條命要換我女兒的命?他的命有那麼貴重?」嬴無翳笑得更加大聲,「久聞息衍如狐,難道會做這樣虧本的交易?或者因為你這個學生其實是……」

    「息衍!」嬴無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陰冷,放聲大吼,「鷹旗七百年榮耀,你們自稱不死,難道就是這種貪生怕死的不死麼?」

    他的吼聲發聵震聾,有如轟轟然一陣疾雷在草原上馳過。息衍臉色微微發白,苦棘的戟鋒點在地上,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呂歸塵心中一顫:「將軍。」

    「嬴無翳,是要殺他。」息衍低聲道。

    呂歸塵心裡一空,胸口的血彷彿瞬間都流走了。

    嬴無翳揚手。上千雷騎射手掉轉箭頭指向了息衍的所部,下唐軍驚慌之下紛紛抽弓搭箭,下馬半跪在地上。雙方弓弩手力量相當,下唐軍下馬半跪,不易受箭,還要略佔優勢。可是雷騎們的硬弓彷彿托在鐵臂之中,下唐軍的弓卻像是要被風吹落似的,不住地搖晃。

    「半引弓。」息衍傳令,搖頭,「兵如羊,就是將如龍,也不能是虎狼之軍。」

    「息衍,你越不過這些箭,這裡的事情便與你無關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和這個孩子吧。」嬴無翳回頭看了息衍一眼。

    「年輕人,你的路,終要你自己走。」他轉回來面對姬野,「你的老師總不能保你一世。我現在給你兩條路,一是現在就殺掉我女兒,然後你不過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帶著她回去。我看得出你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嬴無翳幼年在九原城裡,也是一個放浪亡命的人。但是我們這種人,也並非沒有好處,嬴無翳一生,言出必行,你信不信我?」

    姬野的目光落到嬴無翳足長九尺的巨刀上,緊抿著嘴唇沒有回答。

    嬴無翳冷笑一聲,斬馬刀遙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氣,膽敢奔襲後軍劫我的女兒,難道沒有勇氣接她父親的刀麼?」

    嬴無翳一聲獅吼,遠在數百步之外的唐軍都心驚膽顫。姬野覺得耳邊一震,而後是一片空白。他直視嬴無翳,東陸霸主正凜然生威地看他,威臨四野。

    姬野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強悍和沉重的帝王威嚴,自他的頭頂沉沉地壓下。息衍的話忽然浮起在他耳邊:「這個亂世,跟殺了威武王嬴無翳比起來,什麼都算不得功業!」

    他覺得自己的頭頂開了天窗,光芒透入!原來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隻亂鳴的夏蟬,卻永遠不知冬雪的蕭煞。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層天幕,忽然看見了掌握天下的人,這才是他的敵人!

    「一言為定!」

    「很好,」嬴無翳緩緩綻開笑容,「不怕死麼?」

    「我敢來,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著回去。」

    「哦?」嬴無翳眉峰一挑,「你,幾歲了?」

    「十七。」

    「如果代代都有你這樣的年輕人,那麼天驅也許真的不死,」嬴無翳沉吟片刻,讚歎一聲。

    「阿玉兒,」嬴無翳轉向自己的女兒,「他接下我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邊不得離開。你是我的女兒,不能敗壞我們嬴氏的家風。」

    離國公主用力點頭,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個死人。她不曾看見父親的霸刀之下有過活口。

    「給他一匹馬。」

    一名雷騎從後面牽上備用的戰馬,驅趕到姬野身邊。確實是百里挑一的好馬,馬鞍上一應俱全。

    嬴無翳策馬走到距離姬野兩丈處停下,左手從斬馬刀上移開,緩緩一比:「請!」

    這是武士正式對決的起手勢,嬴無翳身為公侯,竟然做得一絲不苟。

    姬野從馬鞍上撈起皮繩,將離國公主雙手背後捆綁起來,一把推在草叢中,而後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馬。長槍一橫,他的左掌劈斬在右腕上:「鐵甲依然在!」

    風從北方吹來,蒼白低郁的天空下,長草不安地起伏。亂世霸主和無名的下唐武士兜著戰馬緩緩轉著圈子,嬴無翳不戴頭盔,一頭褐色的長發在風中亂舞。他低著頭,彷彿沉思著什麼,姬野灼熱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斬馬刀上。

    「依然在?」嬴無翳似乎是喃喃自語。

    他忽然縱身而起!嬴無翳魁梧的身軀竟然蹲在了炭火馬的馬鞍上!

    「他是要……」呂歸塵驚呆了。

    「姬野!下馬!下馬!」息衍大吼。

    姬野已經沒有機會下馬了,他只能不由自主地抬頭。嬴無翳雙腳一蹬,在馬背上借力,再次騰起。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臨,嬴無翳雷霆般大吼,斬馬刀劈空斬落!

    這已經不是武士的搏殺,不是放馬衝鋒的豪邁,而是市井中年輕人般的搏殺,用一切的手段,只求取勝。嬴無翳借了馬背的高度躍起,凌空撲過兩丈,將凌空而下的重壓合併揮舞長刀的力量,以求一擊殺敵。霸道的刀勢長天大海一般,令姬野幾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將姬野和大地一起劈為兩半。

    姬野親身站在凜冽的刀寒下,才明白嬴無翳何以膽敢許下放他離開的諾言,因為其實他根本沒有機會。呂歸塵的驚呼,息衍的大喊,此時的一切都來不及救姬野。等到聲音傳進他耳中,斬馬刀早已將他分成兩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連山般壓下的刀勢中,烏金色光芒逆沖而起,姬野和嬴無翳一樣甩脫了馬鐙。面對嬴無翳連山般的刀勢,他逆山而起。

    沒有人能看清那瞬間的變化。只有一聲金鐵交響,姬野所乘的戰馬忽然前馳兩步,齊腰斷成了兩截。血光暴現中,虎牙槍盤旋著飛出數丈之外,斜斜地扎進大地。姬野有如斷線的風箏,直墜而下,滿口的鮮血直噴在草叢中,將秋草染得鮮紅。

    嬴無翳落地,長刀一橫,默然不語。

    「姬野……」呂歸塵完全呆住了。他看見了嬴無翳的霸刀之術,以他的眼力,卻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勢,刀上餘力又是如何斬斷馬身的。

    他想起老師的話來,這才是真正戰場的武術,沒有切玉勁一拖一斬一落的優雅和犀利,只是鋪天蓋地而來的殺氣,殺氣裡獅子怒吼!

    姬野努力地睜開眼睛,周圍都是一片血紅,他向著周圍摸索,卻找不到與他形影不離的長槍。遠處的呂歸塵像是在喊什麼,可是他聽不見,耳邊只有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聲音都被抽走了。

    「我死了麼?我……」姬野用盡全力要撐起身體,從左臂到腰間的劇痛令他幾乎暈厥。

    「我……還沒有死!」奇蹟般的意志又回來了,像是藏在他心裡的、不屈的幽靈。它還活在,也沒有離去,就像過去那樣,再次撐起了這個年輕人。

    雷騎們驚訝地看著這個年輕的武士。嬴無翳的一刀雖然被他格擋,但是刀勁透過長槍,他的左臂分明已經斷了,虛軟無力地垂在一邊。但是他依然掙紮著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他的頭在落下的時候擦破了,鮮血染紅了他的臉,讓那張年輕的臉看起來格外猙獰。那雙純黑的眼睛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可是盯著那雙眼睛看過去,卻令人心頭為之一寒。面對這個奄奄一息的敵人,卻沒有雷騎敢上去取他的首級。

    「讓我來!」雷騎中一人策馬而出。他腰間鐵鏈一響,馬刀被高舉過頂。

    「慢!」嬴無翳一聲斷喝。

    已經晚了,馬刀向著姬野的頂門劈落,那名雷騎忽然看見滿面鮮血的少年抬起了頭,瘋狂的殺氣撲面而來。姬野迎著刀鋒,全身撞進雷騎的懷中,馬刀深深劈入他的肩胛。而雷騎覺得胸口一涼,而後如同火燒,全身頓時失去的重量。

    姬野用盡全力拔出青鯊,滾燙的血染紅了他半邊衣甲。他像一隻陌路窮途的惡虎,用它最後的力量狠狠地瞪視著自己的敵人,卻已經無能為力。整個世界彷彿都在旋轉,天空是黑色的,一直壓到他的頭頂,上面有血紅的流雲飛馳。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忽然踩到了什麼,一頭栽倒。

    朦朧中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帶著些微的香氣。姬野擦了擦眼睛,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裡天和地都在旋轉。是羽然麼?姬野問自己。應該是羽然?否則還有誰?姬野覺得溫暖了一點。他顫慄著抱住羽然,把臉貼在她頸邊,摩擦著她細膩的肌膚。

    「羽然,」他口裡的血慢慢地滴下,「我們走,我們快走。他們要……殺我。」

    羽然只是在他懷裡拚命地掙扎。

    姬野茫然了,他又覺得身邊的不是羽然,是一個女人溫柔地懷抱著他。她身上的氣息如此的熟悉,從很久很久以前傳來。

    「野兒……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隻手在撫摸他的頭,「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

    「放肆!」咆哮聲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識忽地回覆了幾分。

    他懷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個英氣豔麗的離國公主,此時公主的臉色已經全無人色,只是扭動身子竭力掙扎要避開這個惡鬼般的少年。姬野手一緊,感覺到了掌中的青鯊。

    「不要過來!」他用盡全力把青鯊橫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過來!」

    「你已經戰敗!」嬴無翳勃然大怒,「難道天驅的武士,就是這樣的貪生怕死?不知羞恥?」

    「羞恥?」姬野的面孔扭曲,「你們那麼多人……都要殺我。你們所有人!羞恥……什麼叫貪生怕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的!為什麼說我貪生怕死?我要活著回去!我要是死了,誰也不會管我,誰也不會管我的!」

    鮮血在不斷地流逝,剛剛回覆的意志又隨著血流失。姬野的話最後變成了咆哮,嘶啞的吼叫。

    離國君臣啞然無言,雷膽營數十名精銳,失手於一個十八歲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恥辱。嬴無翳霸武九州,刀下勝一個無名的武士,也絕說不上榮耀。他們卻不明白,姬野其實並非在對他們說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對誰咆哮。

    他看著周圍的雷騎,覺得那些軍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隱、像是雷雲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識的人。所有人都對著他猙獰地笑。他站在無盡的黑暗中,整個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裡,腳下一片鮮紅在流動。

    「野兒……要好好活下去啊……媽媽要看著你活下去……像狗一樣也好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很遙遠的地方對他說話,有一雙溫柔的手就在他身後梳理他的頭髮。

    他用盡力氣回頭,身後為他梳頭的白衣女人緩緩化為空虛。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那個為他梳頭的女人,已經死了!他提著染血的刀,獨自站在黑暗中,這個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體一陣抽緊,青鯊在公主的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痕。

    「慢!還可以商……」嬴無翳大喝,卻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他十九歲稱侯,雙刀殺人無數,平生遇強更強,從不曾在敵人的要挾下屈服,自負可以和忠心於自己的武士們共存亡。當著手下將士,「商量」兩個字他無法出口。可是敵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鍾愛的女兒。

    五千離軍在這場寂靜如死的對峙中束手無策,四周只有風聲,蕭瑟的風拉扯著衰敗的野草。一個低低的哭聲響起,哭聲漸漸亮了起來,跟隨風一直遠去,悲切又淒涼。

    手上微涼的淚水讓姬野清醒過來,他用力擰過公主的臉,看見那個蠻橫的公主淚流滿面。公主一邊哭著,一邊看著十幾步外的父親,她想喊什麼,可是嗓子已經啞了,怎麼也喊不出來。姬野再去看嬴無翳,亂世霸主的臉上竟也透出蒼涼之色,一隻手向著他伸出來,像是要說什麼,可是卻久久不能出口。

    此時手掌萬民生殺大權的嬴無翳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父親那般。姬野怔怔地看了許久,嘴角忽然有一絲慘淡的笑容。原先直衝頂門的殺氣和血性此時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卻更平靜的一種絕望慢慢籠罩了他。亂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權力和威嚴,也還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活下去。

    可這世上,並非每個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丟掉了青鯊,狠狠地一腳蹬在公主的臀部,將她踢了出去。

    「你滾!你滾!」姬野乾澀地笑著,笑聲中滿是空虛。

    「好!」姬野抹去自己臉上的鮮血,緩緩坐下,「你們誰來殺我?」

    「姬野……姬野!」呂歸塵大吼,他拉著腰間的影月,他的身體前傾,像是隨時要衝出去。

    「世子!世子!沒用的!」息轅拉著他的手臂。

    短暫的猶豫後,短短的兩名雷騎兵閃電一樣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體翼護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馬刀全力斬落,再無半點疏忽。戰刀臨頭的時候,姬野猛地抬頭,看著死神劈頂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親眼看著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閃而過,「叮」的一聲,斬馬刀平貼在姬野的頭上封住了這一刀,嬴無翳帶馬停住。

    「王爺!」雷騎急忙翻身下馬。

    嬴無翳面無表情,一刀削斷了女兒身上的皮繩,將她抱上炭火馬,又回頭去凝視端坐在地下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揚起頭,此時的東陸雄獅和來日的君王目光相抵,姬野沒有迴避。

    嬴無翳的長刀掛上了馬鞍,他一轉身,火色的大氅一揚,逆風離去。刀騎武士跟隨在他身後按刀戒備,騎射手在最後壓陣。遠處的呂歸塵長舒一口氣,正要帶馬而出,卻被息衍按住。下唐輕騎緩緩推進,弩手的隊形緊隨其後。中間地帶一片空曠,只剩下姬野強撐著身體坐在那裡。

    「父親。」公主驚恐未定,雙手勾著父親的脖子,面頰貼著他的胸鎧。

    嬴無翳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畢竟是女孩兒啊。」

    「真的不殺他?」謝玄策馬貼近嬴無翳的身邊。

    嬴無翳搖頭:「等將來吧。」

    「只怕會是將來的災禍吧?」謝玄感喟一聲,並不再勸。

    「天驅的小孩,你叫什麼名字?」嬴無翳忽然拉住戰馬,回身喝問。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為名將,」嬴無翳大笑,「就來和我爭奪天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5
第二章 初陣五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日,燮羽烈王與離公嬴無翳相遇於殤陽關外五十里的澀梅谷口。

    大燮初年,茶坊酒肆裡最流行的幾段書之一就有《澀梅谷霸王奮刀》一章。說到這裡,先生們無不眉飛色舞吐沫飛濺,彷彿揮袖之間五千雷騎衝鋒陷陣,帝王們刀劍縱橫。孩子們也喜歡聽,喜歡聽霸主和皇帝旗鼓相當,惺惺相惜,他們相約於若干年後決勝東陸,而其中一人真的成了東陸的主宰。

    可是那場意外的決戰在史書中的記載卻是極簡約的,《燮‧河漢書‧威武王本紀》說:「成帝三年,八月十七,王出殤陽關,帝出黯嵐山澀梅谷口,終相遇。陣前相決,王惜帝之才,收刀北向而去。帝年二十二,初起野塵之軍,語項太傅曰,『我遇王,而知天下諾大』。」

    而此時獅子的骨灰已經沉沒在越州的流水中,而皇帝高坐在太清宮的帝位上,目光空洞地越過重重雲天,去向沒有盡頭的遠方,他的腳下,萬臣馴服。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5
第三章  軍之王一

    成帝三年,八月十九。

    紫尾的鴿子撲啦啦振動雙翅,掠過澄澈的天空。

    鴿哨聲清銳地響了起來,鴿子在空中驟然翻折下降,收斂羽翼,輕盈地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它鮮紅的小爪上,繫著手指粗的小竹枝。

    遠來的琴聲枯澀,自有一股冷冽的氣息,像是一道極細的冰泉從高處垂落。

    金黃的菊花圃裡端坐著白衣的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細竹編織的水晶簞上,面前小桌上擺著一壺淡酒和兩隻晶瑩剔透的薄胎瓷杯。他色如白玉的手指輕扣著桌面,凝神在遠處的琴聲中。

    八月十九,是帝都傳統的「霜華菊賞」的日子。

    對於天啟公卿,除去春節,只有四月的「踏青節」和八月的「霜華菊賞」堪稱一年一度的盛事。天啟貴族對子女皆門禁森嚴,懷春仕女、多情公子,也只能借這兩個的機會眉目傳情,暗通款曲。而皇帝不但不加禁止,反而開恩玉成其事。多年來按太清宮的舊俗,這兩日皇帝會出宮與士族同樂,公卿們也帶著妻女齊聚郊外,把酒賞花。

    但是離軍佔據帝都的六年,堪稱無日無天的六年。嬴無翳是雄霸之主,獨掌生殺大權,動輒一道軍令,就將公卿囚禁,再一道軍令,就是明正典刑。公卿大族和豪商世家惶惶然不可終日,帝都上空無時無刻不是陰雲密佈。

    此次嬴無翳忽然撤兵,緊接著戰報傳來,說諸侯聯軍來勢兇猛,正在殤陽關和嬴無翳對峙,所有人都覺得雲霧散去又見了青天。豪門大戶在街道兩側結滿綵綢,散糧食賑濟乞丐,以求諸天神祉保佑,一舉剷除嬴無翳這個亂世的凶星。即位三年的成帝一改往日隱於宮中的習慣,上朝第一日就宣佈恢復中斷三年的「菊賞」風俗,還對公卿貴族開放皇家菊園,以示與民同樂。

    貴族們攜帶織錦的毯子和各色綢緞,在菊園中用綢緞圍起一個個「錦障」,親近的幾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賞花。清余池邊狹長的皇家菊園中,水青、杏黃、楓紅、露紫、月白各色的錦障數百圍,亂人眼目,酒香縹緲,聞起來也令人醺醺欲醉。

    成帝精通絲竹,雖然遠不及喜帝的傾世之才,但也算是風雅之君。他下令不得私自奏樂,只讓國手風臨晚遙坐在高處彈琴。琴聲如水,不染塵埃。

    「這個賤人現在沒有了嬴無翳撐腰,居然還敢出來彈琴?」小桌對面的女人冷然道。

    「風臨晚琴技卓絕,並非嬴無翳刻意吹捧,聽說陛下也非常喜歡。」聽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長身坐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比你如何?」

    「世俗的曲子,寧卿還有些自信。不過聽她彈奏古曲,枯澀高玄,俯仰天地,是古人曠達境界,寧卿非十年不敢望其項背。」

    「難得你也有稱讚人的時候,」女人笑了一聲,「那她比我如何?」

    少年略有驚懼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長公主所長。」

    女人悠悠地嘆息一聲:「看來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趴伏在地下,不敢回答。

    「啪」的一聲脆響,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臉上,白皙清秀的面頰上頓時多了一個掌印,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隨即女人一手推翻了兩人間的小桌,桌上的名貴的細瓷酒具落地,滾入草中。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長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顫抖,在公主的裙下磕頭。

    「你還知道讓我恕你的罪,你眼裡還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錯!不錯!」

    錦障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卻不敢進來,只是跪在外面:「長公主,殤陽關有信來。」

    「怎麼說?」女人神色一變。

    「前日,嬴無翳率領雷騎突圍成功,在澀梅谷口的清平原被下唐國大軍截住,兩軍交戰不分勝敗。隨後嬴無翳退回殤陽關內。諸侯聯軍在殤陽關下已有七萬人馬,楚衛國大將軍、舞陽侯白毅領聯軍主帥之職。北方澄江谷口,淳國華燁未奉宣詔,率領的三萬風虎騎兵按兵不動,和離國留下的軍團對峙。看那個情形,華燁一時不會踏進王域。」

    「蠢材!八萬大軍殺不得一個嬴無翳!」女人勃然大怒,「居然還讓他進出自如?要是這一回不遭遇下唐國的軍隊,保不準現在他已經越過北邙山,取道滄瀾道回家了!」

    報信的錦衣小奴和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戰戰兢兢地跪著,不敢出一絲聲音。女人起身疾行幾步,怒容才緩緩地消退,她轉向少年:「你以為這一戰,勝負如何?」

    「長公主明鑑。楚衛國白毅,東陸的第一名將。若說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無翳首級,非他莫屬。」

    「哼!」女人冷笑一聲,「你長在深宮中,見過什麼陣仗,就敢說什麼第一名將,非他莫屬。」

    「長公主運籌帷幄,嬴無翳難逃這一劫。」

    「你怎麼忽然變得會說話了?」女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過要是七國聯軍和嬴無翳同歸於盡,我還會更開心一些。」

    此時琴聲止息,餘韻尤在耳邊迴蕩,彷彿微風吹過花間悠悠不絕。伴隨琴聲的是幾聲低低的咳嗽,風臨晚身體不好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簾沉思了片刻:「好一曲《金風冷》,也許你說的不錯,琴技,我確實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腳邊的少年,撫著他白皙如玉的面頰:「可打痛了你麼?」

    少年搖頭,鬢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聽話,乖乖的聽我的,將來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著從腰間抽了雪白的手帕給他擦汗,「不過你可要記得,沒了我,你可什麼也沒有喲。」

    這一刻的溫情脈脈中,卻彷彿有妖魔在低笑。再多的脂粉也無法掩蓋長公主臉上細密的皺紋,笑起來的時候,這張臉詭異地皺縮著,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6
第三章  軍之王二

    兩百四十里外,殤陽關。

    兩山夾峙間,是一座雄偉浩瀚的接天之城。白衣的人默默立在城外一座破朽的高樓上,背著雙手迎風眺望。秋風捲起他一身汰洗舊了的白色戰衣,遠遠看去,整個人像是一隻臨風剔羽的白鷹。

    挎刀軍校策馬飛馳而來,在樓下滾身下馬,單膝跪地:「大將軍,下唐國軍共計兩萬人來援,先鋒三千輕騎已經在五里外的蘭亭驛扎駐。」

    「來了麼?」白衣將軍清秀的眉宇一揚,「息衍來了沒有?」

    「青青建河水,皎皎故人心。」遠處傳來放聲的長吟。

    衰草連天的古道盡頭,墨甲佩劍的將軍乘著一匹漆黑的戰馬,忽地就出現了。駿馬緩緩而來。將軍指間夾著煙桿,他擊掌、大笑、吟誦,瑟瑟秋風悠然獨行,倒像是一個騎驢唱遊的說書人。

    息衍停馬在破朽的鐘鼓樓下,拾級而上,直登頂層。白衣將軍憑欄遠望,並不回頭看他。

    「一別七年了,別來無恙?」息衍上去和他比肩。

    「老了,」白衣將軍搖頭,「頭髮也白了。」

    息衍看著昔日好友的發鬢,當年滿把漆黑,如今已經白了一小半。臉上還留有年輕時候的俊秀之氣,但是眼角間的皺紋卻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息衍不說話,以煙桿敲了敲朽木欄杆,抖掉菸灰,也默默地眺望著遠處的高城。對面城牆頂的箭樓上,繡著雷烈之花的赤旗迎風招展,有如一團火焰。

    「聽說你一個學生和嬴無翳對陣,竟然全身而退,」白衣將軍低聲說,「這兩日營裡都傳得神了。」

    「斷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條胳膊,被斬了一根琵琶骨,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蹟,怎麼敢說全身而退?」

    「不瞞你說,這些日子諸國軍隊不斷地趕來,前前後後積了八萬大軍,在這裡已經死守了數日,和離軍接戰六次,還從未勝過。嬴無翳霸刀之名,聞者喪膽。能從嬴無翳刀下討一條命來,不愧是你息衍的學生。士兵聽了,軍心也算小小地振作了一下。」

    「我還親自上陣與離公拚殺,那才是全身而返,你怎麼不說?」

    白衣將軍冷冷地轉過來,看著息衍漫不經心的笑臉,靜了一會兒,忽地也笑了:「你這個老狐狸若是也喪在嬴無翳手下,倒不如買塊豆腐一頭撞死!」

    兩人不約而同地伸出雙手交握,越笑聲音越大,在空蕩蕩的原野上遠遠地傳出去。樓下守衛的楚衛戰士驚訝莫名,他們追隨大將軍白毅已有多年,很少聽見白毅這樣開懷大笑。

    「怎麼讓嬴無翳殺出了包圍?」息衍守住笑聲。

    白毅搖頭:「殤陽關是一條長城,對著南面就有六處城門,堵得住這裡漏了那裡。莫說八萬大軍,就是再多八萬,也封不住嬴無翳的雷騎。嬴無翳若不是想帶著赤旅的步兵一起走,以雷騎的機動,他完全可以橫行無忌。前天他輕裝減負,率領五千雷騎突圍。淳國一萬風虎鐵騎還未發動,嬴無翳已經踏營而去了。如果不是你在半路遭遇,這一戰我們已經敗了。」

    「單憑下唐兩萬人的實力,根本擋不住他,幸好隨軍帶了木城樓。不過五千雷騎加上三萬赤旅步卒,面對這十里長城,你還是不要指望能夠封住嬴無翳。」

    白毅不動聲色:「那依你所言,我們是必敗了?」

    「殤陽關一道雄關,對著三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當關,一面是無險可守。兵法上說,這三百里平原就是一片飛地,別說七萬人,就是三十萬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過,如果是你主持,我賭嬴無翳有一半的機會要葬身在這裡。」

    白毅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你真的希望嬴無翳死?」

    「相比起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活得長些。」

    兩人不再說話,袖手在欄前眺望著遠處的殤陽關,目光一直越過關上的紅旗去向天盡頭的浮雲。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6
第三章  軍之王三

    此時下唐的中軍步卒距離殤陽關還有五十里。數百輛輜重大車居中,軍士手持武器徒步跟隨,在陰霾的天空下緩緩推進。

    呂歸塵掀開車簾眺望,大軍沿著略微起伏的草原匯成長長的蛇行,去向天地盡頭卷雲低徊的地方。他想起北陸原野上遷徙的羚羊群,秋去東來的時候,結成漫漫的長隊,沿著有水源的古老路線,行程長達兩千里,去向南面溫暖的草場。那條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險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脈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隨著成年的羚羊,在秋風初起的時候出發。

    他很小的時候跟隨父親出獵,遇見了遷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為乾渴而倒下的羚羊,母羊舔著死去的小羊,說不盡的哀涼。呂歸塵問起同行的老獵人,獵人說是因為附近的幾口泉水斷流了,所以沿著故道遷徙的羊群只有忍受乾渴。

    「那不能從別的道路找水麼?」呂歸塵小小的心裡不忍。

    「羊群就是這樣,一年一年,都走一樣的路,今年渴死那麼多,明年也還再在這條路上渴死,不知道回頭的。」老獵人說,也不知是不是感慨,放聲唱起了古老的牧歌。

    此時呂歸塵忽然有種感覺,這支奔赴戰場的大軍就像是循著故道南遷的羚羊,並不真的明白自己為何要選取這條道路。一次一次地上陣,一次一次地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後繼的人還是源源不斷地奔赴死路。

    「阿蘇勒,你在想什麼?」姬野的聲音響起在他背後。

    姬野躺在車中,渾身都用白布緊緊地捆紮,左臂套著夾板,吊在脖子上。醫官看他的傷勢時,忍不住驚嘆說從未見人受了這樣重的傷還不昏迷,而後他用木枝將姬野的全身固定住,紮上布帶封死。姬野此時最多不過動動手指,即便扭動脖子,傷口也痛入骨髓。

    車門開了,息轅一個虎跳蹦了上來,手裡端著煎好的湯藥,一滴不灑。

    「喝藥了喝藥了。」息轅坐在姬野身邊。

    「這東西真他媽的苦,你試著喂喂牛,牛沒準都被它給苦死了。」姬野掙紮著出聲抱怨。

    「別抱怨了,跟個沒出嫁的姑娘似的。」息轅吹了吹湯藥,「牛能跟你比麼?牛敢跟威武王動刀麼?你這些天可威風了,全軍上下,沒人不知道你的名字。知道淳國名將華燁麼?他外號叫丑虎,部下卻叫他虎神,是軍神似的人物,據說他出陣,全軍都下拜的,以你現在這個名氣,再跟威武王決勝一場,也跟華燁差不多了!」

    息轅認真地說:「便叫做,嗯,『野神』!」

    「野神……還不如野鬼……」姬野說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了。

    息轅一手拿著一隻漏斗塞在他嘴裡,一手把滿碗的湯藥直灌下去。息轅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漏斗:「果然是這東西管用,我一路想,說你這樣不能抬頭,吃藥老是灑可怎麼辦。被我想出了這個法子,看,一滴沒漏!」

    他看了姬野一眼:「你瞪我幹什麼?我可是給你吹過的,不燙!」

    「是不燙,可是你嗆死他了。」呂歸塵剛要上來幫忙,息轅已經快手灌完了,他也只能看著姬野被灌得眼睛突出,像是隨時就要嚥氣似的。姬野還未喘過氣來,沒法對著息轅大吼,就算他想要跟息轅打一架,如今也爬不起來。

    息轅看著漏斗笑笑,他發覺自己犯了錯誤,不過看著這個桀驁得如同猛獸的朋友如今無可奈何地躺在那裡,只能聽任人折騰,他也覺得蠻有意思。

    巨大的器械架在大車上,轟隆隆地從窗外閃過,他們的大車正在超越。

    「那是什麼?」呂歸塵問。

    息轅瞥了一眼:「是犀角沖,其實就是攻城椎。先前這東西奇重無比,出動一次要帶六十匹馱馬拉著,還要幾十個軍士看護。不過叔叔改了圖紙,犀角沖就可以拆裝,拆下來最重的椎身也不過四千多斤重,可以架在大車上走了。」

    「那後面的呢?」

    息轅從窗口探出頭去看了看:「那是床弩,用機括張開的大弓,能射一千來兩百多步遠。這還算小的,據說河絡會制一種需要坐在上面發射的巨弩,叫做哈巴爾沁,能射八十斤的鐵箭,射兩千步遠!」

    「為什麼要做這麼大的弩?」呂歸塵看著捆在車兩側的鐵弩箭,粗細和他的手腕相當,頭部有著兩尺的長刺。

    「那個不是射人的,是射到城牆上,釘進牆裡,這樣攻城的時候士兵可以踏著往上爬,雲梯推不上去的時候,這東西管用的。」

    「那要是射在人身上……」

    息轅愣了一下:「那怕是要把人打成兩段了吧?」

    呂歸塵點了點頭,沉默不語。

    「我去後軍看看,如今叔叔不在,各營都懶散起來。」息轅在姬野肩上拍了拍,「我下次想個別的辦法。」

    「別想了,你就這麼灌也行,」姬野呲著牙,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少將軍你別拍我的肩了,那裡的骨頭怕是沒一塊完整的。」

    「拍不散你!對你,我可有信心!」息轅一笑,跳下車去了。

    大車裡又只剩下姬野和呂歸塵相對。

    「阿蘇勒,你在想什麼?」姬野又問。

    呂歸塵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剛才你問過的吧?」

    「可是你沒有答我啊。」姬野說。

    「這你都記得。」

    「從澀梅谷過來,你一路上都是這樣,像是總在想什麼,我想問你好久了。」

    「我沒事,」呂歸塵搖頭,「你休息吧,醫官說你三個月都未必能恢復,現在強要動彈,只怕骨頭會長不好的。」

    「阿蘇勒……」姬野微微頓了一下,「你是害怕麼?」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想我的表哥。」

    「你的表哥?」

    「龍格真煌‧伯魯哈‧枯薩爾,這是他的名字,不過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獅子王,」呂歸塵說,「他已經死了……我給你講過我家裡的事情沒有?」

    「沒有,」姬野說。呂歸塵有時候會給他和羽然說北陸的事情,從大雁到羚羊,從夸父到龍馬,但是自己的父母親戚,呂歸塵從來都很少提起。偶爾說上幾句,也立刻收住。

    靜了一會兒,呂歸塵扭頭過去看這個好朋友:「不告訴別人,好麼?」

    「好!」

    「我是阿爸的第五個兒子,阿媽卻不是青陽部的。她是朔北部的,當年青陽部打敗朔北部,守住了北都城,殺了很多人,外公就把阿媽送到青陽部議和……」

    呂歸塵低下頭沉默了一陣子:「老師說東陸的婚禮,要納雁,要問吉,要傳帖,要下聘,少了一步就不成規矩,不過我們北陸,其實都是很簡單的。我阿爸其實有很多女人,大部分都是俘虜來的女子,也不要什麼禮節名分,誰搶到她們,她們就是誰的。我們青陽部的先祖,叫做呂青陽,他有七個兄弟。那時候他們八個人一起征戰,搶到的牛羊和人口按照戰功大家分,後來那七個兄弟為了牛羊和草場,都背叛了他。於是我的先祖把七個兄弟都殺了,削下他們七個人的頂骨,嵌在自己的劍上,佔了所有的牛羊和人口。他很怕別的部落再搶走他的東西,所以他就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我知道這是亂倫,可是據說這樣容易生下有狂血的後代。後來真的有了三個有狂血的兒子,所有人都畏懼青陽部,帶著禮物來歸順,青陽部才變成了大部落。」

    姬野默默地聽著,並不出聲。

    「我有四個哥哥,可是我是世子,」呂歸塵接著說道,「你父親和你弟弟對你不好,可是他們總不會要殺了你。可是有時候我想,也許我哪個哥哥將來真的會殺了我,我這樣一個人,不配做青陽王,沒法光耀青陽的武功。我們北陸的規矩就是誰強,誰就能活下去,弱的人死了,也不會有人可憐……哥哥們不殺了我,是愧對青陽的祖宗……」

    「姬野,」呂歸塵忽地抬起頭來,「你知道不知道,認識你和羽然的時候,我真的想我這一生都不要再回北陸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看見我的親哥哥們拿著刀來殺我!」

    兩人默默相對,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我很蠢的……」呂歸塵略略有些尷尬。

    「那你為什麼還要學劍,學軍學?」姬野低聲問道。

    「有時候也想,也許沒有我想的那麼糟糕,將來有一天,我要守護青陽,要像我父親那樣建立功勛。這樣我就可以保護他們了……」呂歸塵忽然搖了搖頭,「看見你和離公試手的時候,我才明白我想錯了。我做不到的,我四哥說得沒錯,我再怎麼努力,都是個懦夫。如果換了我在離公的刀下面,我根本連刀都拔不出來……」

    呂歸塵蒼白地笑了笑:「姬野,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有你那麼大的膽子……」

    「我也沒有那麼大膽子。」姬野打斷了呂歸塵。

    「什麼?」呂歸塵不解地看著姬野。

    「我沒有那麼膽子,我也害怕,」姬野說,「那時候我也以為自己是要死了……可是阿蘇勒,我很怕死,比你更怕死,所以我那時覺得自己心裡有個人在使勁地喊說不要讓他殺了你,不要讓他殺了你……只有我能救自己。你是不是覺得我練槍的時候很發瘋?因為我有時真的很怕,我想我不是昌夜,沒人會管我的,我要想出人頭地,只有靠自己,只有練好槍術,我上陣才能不被人殺,才能活下去。」

    呂歸塵驚訝地看著姬野,看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純黑瞳子。

    姬野沒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著大車的頂蓬:「昨晚夢見我媽媽了,醒來的時候覺得很想哭。」

    「你媽媽……是怎麼死的?」

    「記不得了。」

    「記不得?」

    「我記得小時候她帶我玩,可是記不清她的模樣。小時候我們家在天啟城,後來忽然有一場什麼變動,才遷到了南淮。就是那場變動中,我媽媽死了。可是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清她是怎麼死的。其實……我根本記不得我從六歲到八歲間的事情。」

    「難道是……失魂症?」呂歸塵想起路父子曾經跟他說起過這種疑難雜症。

    「不知道,就是從天啟搬到南淮的時候,我和家裡人失散了,家裡人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老爹帶我去看過大夫,大夫也說是失魂症,說大概是路上摔跤摔到了腦袋,大概是有點摔傻了,所以以前的事情記不起來了。」姬野扭頭看著呂歸塵,「你說我像不像摔傻了的樣子?」

    呂歸塵搖搖頭:「沒覺得,你挺好的啊。」

    「也許以前比一般人聰明一點,可是一摔就摔得和一般人一樣了……」姬野像是自言自語,「不過我倒不在乎,我就是很想知道我媽媽是什麼樣的,可是我每次使勁地想啊想,什麼都想不起來。」

    「沒有她的畫像留下來麼?」呂歸塵好奇起來。

    姬野搖搖頭:「我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有,按說我們家也算大家族的後人,家裡人肯定有畫像留下來的,可是我問起我老爹,我老爹說都在搬家的時候丟掉了。所以我就想啊想,想我媽媽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想著想著就會夢到她……」

    「那在夢裡她是什麼樣的?」呂歸塵嘴裡問著,心裡想著那個總安安靜靜哼著歌兒坐在帳篷深處的女人,她懷裡抱著一個布娃娃,以為是他,她唱歌是為了給他聽,讓他乖乖地睡著。

    姬野沉默了好一會:「很奇怪,總是夢見一個下午,外面的陽光很刺眼,從掛了簾子的窗戶照進來。媽媽和我兩個人在屋子裡,外面有人敲著什麼東西,像是梆子似的。有時候我睡在床上媽媽在我旁邊坐著縫著什麼東西,有的時候媽媽抱著我,給我哼歌。每一次我都想湊過去看看她到底長得什麼樣,可是我在夢裡身體動不了,我拼了命只能扭過頭去,可是陽光太刺眼了,我只能看見她的衣服,看不清她的臉。」他的聲音變得夢囈般,「門外有人影走來走去……」

    呂歸塵呆了一會兒,說:「你很想她吧?」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也習慣自己一個人了。」姬野輕聲說。

    「只是有的時候我會想……」姬野望著大車的頂棚,喃喃自語,「我真的是摔傻了麼?」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7
第三章  軍之王四

    八月二十。

    連陰了幾日的天忽然放晴,萬道陽光刺破雲層,在秋季蒼蒼茫茫的原野上投下了變幻的雲影。

    唐軍中軍的步卒和前鋒的騎兵終於在蘭亭驛彙集,紮下了營寨。次日息衍傳令,息轅率領一千五百騎兵出營列陣。此時殤陽關十餘里城牆前,六國大軍已經齊匯,各自結陣,封堵了一座城門,而後派出聲音宏亮的軍士叫罵。六國方言在城下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有如擺下了戲台。而城頭卻靜悄悄的彷彿無人,只是垛堞後偶爾幾道冷厲的目光投下,令人心中一寒。

    時間過午,陽光漸漸變得毒辣起來,軍士們疲憊不堪,臉上滿是油汗,殤陽關上還是沒有一絲動靜。領軍的將領也只得下令騎兵下馬,允許步卒解開戰甲透氣,營中傳來了裹著肉的干餅和粥。飢餓的軍士急切地圍著粥桶就食,叫罵的軍士也忍不住退回本陣。

    「離軍會出戰麼?」在陣後觀戰的呂歸塵帶馬上前和息轅說話。

    「世子小心,還是在陣後遠遠地看為好,這麼近的距離上,只怕還有危險。」息轅有些緊張。自從當陽谷口呂歸塵匹馬誘敵之後,息轅恨不得把他和姬野一樣全身捆綁起來留在輜重營中,免得將青陽世子葬送在戰場上,回國無法交代。而息衍卻堅持呂歸塵應該親臨陣前,所以息轅也只得安排十餘名輕騎貼身護著呂歸塵留在陣後,生怕他再次冒險出擊。

    「不妨的,」呂歸塵搖頭,「我的命,也沒那麼值錢。」

    息轅看他說得淡然,搖頭:「我也覺得你的命沒那麼值錢,可是南淮城裡那幫老頭子可不那麼想。你還是距離陣前遠一點,若是開戰,我未必有時間顧著你。」

    呂歸塵笑笑:「離軍不出城,我們又該如何呢?」

    息轅苦笑:「除了罵幾句佔點便宜,也沒有別的良策。」

    說著,下唐軍吃飽喝足的兩名軍士又帶馬小跑出去,直到距離城下不過兩百步的地方,才放聲開始大罵。下唐的宛州方言用來罵人,別有一種音韻的美感,不過轉眼間,滑嘴的軍士就從嬴氏七百年前的祖宗直罵到了嬴無翳還沒有的孫子輩。

    「嬴無翳你個灰孫子,不敢出城領教爺們的刀槍,別以為縮在城裡頂著張蛋殼就冒充烏龜,小心爺們怒起來殺進城裡刀槍無眼,教你肚皮朝天龜殼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呂歸塵立馬在那裡聽著,不由得就想發笑,忽然一道隱隱的裂風之聲驚醒了他。他視覺聽覺遠比常人敏銳,瞬間已經看見幾道黑影從城頭直射下來。

    「退後!」呂歸塵放聲大喝。

    已經晚了。兩名叫罵的軍士其一被羽箭貫穿雙肩,被箭勁帶著摔下了戰馬。而另一名軍士的頭顱則被洞穿。那一箭正是射在軍士仰頭喝水的時候,羽箭貫穿了水葫蘆,又鑽進他的嘴裡,僅僅留了一個箭尾在外。開始還是清水從葫蘆的缺口湧出,而後變成了殷紅的血泉。

    號角聲忽然響徹雲天,下唐軍負責封鎖的城門轟然洞開,一道赤紅色的騎兵不過百人,紅電一樣疾馳而出。息轅大驚中提劍上馬,可是倉促間竟然沒有幾個軍士能夠披甲上馬,只有十餘人彙集在他身邊,剩下的軍士慌亂不堪,打翻了滾熱的粥桶,瓢勺扔了滿地。

    「不要輕舉妄動!」息轅大喝道,「那是誘敵的人,小心敵人有埋伏!」

    他在混亂中不失冷靜,敵軍一個百人隊,並無實力抗衡下唐一千五百輕騎。這支軍隊不過是要引誘小股唐軍去城下,借助城上射手的支援,一舉殲滅,這樣小小一戰就討回了早晨被辱罵卻閉門不出的面子。離軍一向以血性著稱,絕不可能不還以顏色。

    可是他話音未落,卻看見一匹紫騮已經疾馳出去,那是呂歸塵的驪龍駒。

    「塵少主!」息轅大驚失色。

    呂歸塵卻沒有時間回應他。他看見那名肩上中箭的軍士還未死,正掙紮著要向本陣爬回來。而他背後,正是高舉馬刀的雷騎。呂歸塵知道那是離軍故意不殺留下的誘餌,他也明白以息轅的冷靜,絕不至於為了一個人冒險出動,但是讓他看著那個軍士被雷騎砍頭,是他所不能忍的。仗著驪龍駒的馬速,他決心冒險一試。

    「世子!」息轅大吼,卻明知呂歸塵不會回頭。呂歸塵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

    「呂歸塵你他媽的!只會找死!」他又大怒起來,在人前也顧不得尊重呂歸塵這個世子了。

    「也罷!」他猛地拔劍,「江連城押陣,親兵營跟我上!」

    他正要摧動戰馬,卻發現身邊匯聚的十幾個親兵營軍士面帶恐懼,竟然一個也沒有提刀。下唐軍鬆懈怯懦的名聲早已傳遍東陸,可是息轅卻未想到這些人懦弱得不敢衝鋒,卻敢於抗命不遵。一陣怒氣湧了上來,他狠狠一鞭將一名軍士抽下戰馬,轉身就要獨自上前。

    可是此時,一匹斜插而至的白馬忽然闖進了他的視線。那匹白馬馬速極快,不在呂歸塵的驪龍駒之下,馬背上的武士身形矯健,沒有披甲,只著一件紫色的戰衣。他身後遙遙跟著數十騎白馬,來自東側的晉北軍陣營。

    「退後!等我上去!」那名紫衣的武士放聲大喝。

    呂歸塵此時和他相距不過十丈之遙,聽見他呼喊,心裡一驚,猛地一拉馬韁,兜轉了驪龍駒。對方的聲音清亮震耳,更帶著一股自然而然的將帥威嚴。瞬間,白馬甩下呂歸塵直衝到了那名中箭軍士的身邊,紫衣的武士躍下戰馬,麻利的將那名軍士托起扔在自己的馬背上,狠狠的加上一鞭,白馬長嘶著奔回本陣,他卻留在了原地,面對著疾風般撲進的雷騎,僅僅提著一柄黑鞘的狹長腰刀。

    「將軍!」呂歸塵大喝。

    他看見那柄黑鞘腰刀上的金花裝飾,明白紫衣武士絕非一個小卒,相反,卻是軍階高得驚人的將官。

    紫衣武士面對狂吼著撲近的雷騎百人隊,卻沒有一絲退後的意思。他用力將長刀帶著刀鞘插入土中,雙手按住刀柄,面對著滾滾煙塵,背影有如山嶽般巍然不動。強烈的氣勢凝聚起來,令逼近的雷騎不敢掉以輕心,當先的騎兵衝到他面前忽然分為左右兩支,雷騎們一彎腰,馬刀從左右交擊而下。

    紫衣武士腳下一掃刀鞘,長刀已經在手。他整個人由靜而動,快得不可思議,身影因為極快的突進而模糊起來,左右兩道雪亮刀光揚起,彷彿蝴蝶的雙翼。兩道鮮紅飄飛出去,最先的兩名雷騎已經栽下了戰馬!

    紫衣武士隨即旋身,刀勢盡情展開,凌厲可怖。他自己在刀光中,鬼魅一樣進退自如。他以步戰應對騎兵,卻憑藉身形的閃動完全壓住了雷騎的快馬快刀,刀光中連續幾騎落馬,都是當胸一刀,快得無與倫比。人們甚至看不清他的動作,只看見他和雷騎擦過,雷騎胸口的皮甲就忽然裂開,鮮血橫流。

    隨後的雷騎不敢再隨意出擊,帶著戰馬避開他的鋒芒,十幾騎聚在一起,調整馬步準備再次發起衝鋒。短暫的空隙中,紫衣武士轉身疾步奔向本陣。但是他退得再快,卻無法和雷騎的戰馬相比,他身後十幾騎匯成一列,高舉馬刀直撲上去。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狂奔中的紫衣武士忽然舉刀高呼:「玄!」

    他猛地站住:「盈!」

    轉身:「破!」

    停留在那裡的數十騎白馬一起抽出角弓,隨著玄、盈、破的號令,不慌不亂的舉弓、推弓、放箭。箭如飛蝗,將雷騎紛紛射落在馬下,竟沒有一枝誤傷到那名紫衣武士,也沒有一枝落空。奔馳的健馬身上插滿羽箭,翻滾著栽倒,頓時壓死了馬背上的騎兵。最後只剩下正對著紫衣武士的雷騎,大吼著舉刀揮下,已經完全不顧身上的空門,是兩敗俱傷的攻勢。

    紫衣武士忽地躍起,在空中旋身,一道刀光平展。飛血濺出一丈,雷騎的戰馬狂奔出去,馬背上武士的頭顱卻忽然落下,血泉衝起數尺高!此時那個紫衣武士才落地,冷冷地回望一眼。

    紫衣輕振,翩然如雁。

    靜了片刻,六國聯軍中爆發了潮水般的喝彩,一時間金鼓齊鳴,震耳欲聾。此時紫衣武士已經接近本陣,剩下的雷騎知道無利可圖,只能扔下屍體,掉頭退回了殤陽關中。紫衣武士並無喜色,從懷中抽出一塊方巾,擦去了長刀上的血跡,緩步走近了立馬在一旁的呂歸塵。

    「想不到下唐還有蠻族的武士,」紫衣武士笑意淡淡,「晉北,古月衣。」

    「青陽,呂歸塵,」呂歸塵躍下戰馬,「多謝古將軍。」

    名叫古月衣的武士點了點頭:「幸會。」

    他不再多說,轉身走向了那數十騎白馬。一名騎兵下馬將坐騎讓給他,他翻身上馬舉刀一呼,全隊退向了晉北國的大陣。等到息轅縱馬趕到的時候,紫衣武士已經融進了晉北出雲騎兵的大隊中,再也看不見身影。

    「這是什麼人?」息轅讚歎不已。

    呂歸塵搖了搖頭:「只知道是晉北國,名叫古月衣。」

    「古月衣!」息轅瞪大了眼睛。

    「怎麼?」

    「古月衣是此次會戰,晉北軍的主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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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軍之王五

    聯軍中軍大帳。

    「休國天策軍大都督,岡無畏岡將軍。」

    年過五旬的宿將起身向著周圍行禮,鬚髮皆白,依舊目光如刀。

    「淳國風虎騎軍都統領,程奎程將軍。」

    渾身鐵鎧的魁梧將軍站了起來,他彷彿一座黑塔,強壯的胸肌似乎能撐破胸甲一般。

    「陳國護國上將軍領錦潭城城尹,費安費將軍。」

    陳國名將費安一身魚鱗細甲,墨綠色的華貴大氅直拖到腳面,緩緩起身

    「這位是御殿羽將軍,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息將軍。」

    次座的將軍站了起來,他黑色寬袍、白色闊帶,像是個閒散的讀書人,只在腰帶上扣了一柄森嚴的古劍。

    「在下楚衛國,白毅。」一領白衫的白毅介紹完諸國名將之後,輕描淡寫地提到了自己。

    此次會戰之前,在座不少名將都只聽過白毅的名字,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名震東陸的「舞陽侯」、「御殿月將軍」、「龍將」和「東陸第一名將」。如此多的名號之下,白毅本人卻一貫是深居簡出。雖然拿著皇室「御殿月將軍」的巨額俸祿,可他連新春都不入朝拜見皇帝,一般人想要見他一面,更是難比登天。不過長達十年以來,非但皇室從無收回封號的打算,整個東陸軍界,也並無人出言置疑白毅「東陸第一名將」的地位。

    白毅平生參戰不多,可是每一戰的結果都逆轉了東陸時局。

    現在看著面前清秀白皙的中年人,諸國名將都很難將面前的人和傳說中的白毅聯繫在一起。白毅給人的感覺是絕對的安靜,安靜得有些蒼老。

    「各位除了息將軍晚來,都已經到了五日不止。既然已經熟悉,也不必再多客套。國家安危,是武士的職責,能否擊潰逆賊克定叛亂,有賴諸位將軍一同努力!」白毅起身掀開軍帳壁上的葛布,露出巨大的殤陽關總圖。城牆的長寬厚薄,垛堞多少,機關配置如何,小處一直精確到寸,大可涵蓋整個殤陽關的地勢高低。

    「諸位將軍有什麼打算?」

    帳中立刻安靜下來。在息衍抵達殤陽關之前。最初趕到的諸侯軍就開始和嬴無翳對峙,到如今不下二十日,但是屢次接戰都是徒勞無功,不必說攻城,連野戰都沒有佔到任何便宜。離國的強兵悍將,已經殺寒了聯軍的膽。

    程奎行伍出身,靠的是戰場上的蠻勇。他看著周圍的人都不說話,忍不住,狠狠地拍了拍座椅扶手:「不用什麼打算!我們如今七萬對三萬五千人,兵力上大佔優勢,以三對一,硬攻也拿下來了!白大將軍定下方略,程奎願意帶三千步卒充作敢死隊,捉到嬴無翳,車裂梟首,平我們淳國的一口惡氣!」

    淳國風虎鐵騎是少有的速攻鐵騎,攻守俱強,可是速度上終究慢了離國雷騎一籌。嬴無翳似乎是看準了淳國這個破綻,所以前日帶著雷騎突圍的時候,選中程奎把守的防線,趁著黎明前的黑夜閃電般突破。風虎騎兵有一半不曾上馬,離軍已經燒殺一個回合如飛般突圍去了。偏偏半途被息衍封鎖後,嬴無翳撤回殤陽關,老馬識途一般又選擇了淳國的防線。垂頭喪氣的程奎正下令軍士修補防線,雷騎軍已經從陣後浩浩蕩蕩殺了回來,又是狂風暴雨馬不停蹄一陣燒殺。雷騎軍把馬屁股對著風虎騎兵,施施然回城了。一出一入,彷彿在自家獵場裡打兔子一樣,程奎輾轉難眠,恨不得一口咬死嬴無翳這個目中無人的逆賊。

    各國名將都有愁容,聽見這番豪氣傾世的話,面面相覷,哭笑不得。靜了一會兒,倒是息衍輕輕笑出聲來。

    「息將軍有什麼話說麼?」程奎有了怒色。

    「沒有,」息衍搖頭,神色嚴肅,「在下只是覺得敢死隊程將軍萬萬不可親自領隊,九州豪氣,都歸在程將軍一人的身上,若是萬一有什麼閃失,帝朝男兒的志氣,就無以為繼了。」

    息衍這些吹捧不著邊際,不過是逗他,不過程奎粗魯,聽不出來,心裡倒是覺得窘迫。他在風虎騎軍中,地位遠不及「丑虎」華燁,名聲更無法和白毅息衍相比。起初聽見息衍笑,以為息衍自負聲望而蔑視他,此時又一時飄上了青天,急忙拱著手謙讓:「息將軍過獎,息將軍過獎,只是程某的一點淺見,請諸位將軍斧正。」

    「殤陽關城牆,高九丈六尺,厚一丈四尺,裡外雙層。甕城裡備有火眼和灌水的機關。所有城門都暴露在弓箭下,根本沒有死角,」白毅淡淡的道,「三千人沒有衝到城門口,已經成了箭垛子。」

    「就算損失三千人,我再加五千步卒,只要拿下一座城門,我不信嬴無翳還撐得住!」

    「程將軍準備怎麼登城?」白毅瞟了程奎一眼。

    「雲梯啊。」程奎茫然不解。登城的器械,當然是以雲梯最為實用。

    「程將軍,」岡無畏搖頭,「九丈六尺,世上哪來那麼高的樹?誰能造成那麼高的雲梯?」

    程奎瞪著大眼,愣了許久,這才想起殤陽關高不可攀的城牆來。

    「難道……樹就長不到九丈六尺高?」程奎摘下頭盔撓著腦袋,「不是說羽人的年木足可長上二三十丈麼?」

    「那是羽族的神木,」岡無畏搖頭,「難道程將軍要砍了人家的神木來做一架雲梯?」

    「殤陽關重建的時候,曾經為高度爭議不下,最後工匠挑選銷金河密林中最高的雪松,想造一架世上最高的雲梯,可是無論什麼樣的手段,也不過造到八丈上下,雲梯再長就軟了,升不到城頭自己先折了。所以殤陽關最後建到九丈六尺,」白毅靜靜地敘說下來,不帶分毫的感情。

    程奎喪氣地坐回椅子裡,魁梧沉重的身子壓得堅實的木椅咿呀作響。

    「那麼火攻?」岡無畏道,「記得高皇帝當年血戰陽關,是用火攻,現在秋高氣爽柴木易燃,正是火攻的時機。」

    「若是還在七百年前,火攻不失為絕妙的計策,但是,」沉默已久的費安冷冷地道,「不過今日的殤陽關不是當年的陽關。這座城的建築,幾乎可以說一塊木材都沒有,是一座真正的石城!」

    「水攻?掘開建水,把河水灌進殤陽關裡,就算水勢不足以逼出嬴無翳,可是城中進水,糧食發霉,士卒疲憊,嬴無翳勢必難以堅守。」

    白毅緩緩搖頭:「來的路上,我測過建河水位,比殤陽關的地勢還低了十尺。只怕這些,都在當初設計的人心中了,那人誠然是個絕世之才。」

    「七百年前建河的水位呢?」息衍忽然問道。

    「剛好漫到殤陽關腳下,一滴水都進不去!」

    「真絕世了。」息衍幽幽地長嘆一聲。

    「既然地勢高,為何不讓他無水可用?」一個清朗的男聲自帳外遠遠傳來,隨後是沉穩的腳步聲。

    息衍忽地抬了抬眉,笑了起來:「人終於齊了。」

    他親自起身拉開帳門,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月衣夜會,三箭奪魂,莫非是古月衣?」

    大步進帳的紫衣將軍驚了一下,旋即打量了息衍一眼:「墨羽飛天,神劍定岳,莫非是羽將軍?」

    兩人對拜,一齊大笑起來。

    同為東陸名將,息衍和小他一輩的古月衣並不相識,不過初見時候一拜一笑,兩個人卻像是多年的朋友一樣。古月衣所說的是息衍的名號與武器,息衍提到的卻是古月衣成名的「月衣三箭」一戰。

    古月衣十九歲成名,成名前只是晉北國出雲騎軍的一名騎射手,月俸不過一個半金銖。而出雲騎軍中,足足有三千名騎射手。晉北國和休國交界,是一片巨大的湖澤,名叫夜澤。夜澤荒涼,地形複雜,兩國兵力又對它都鞭長莫及,於是變成了盜賊長年累月盤踞的所在。古月衣所在的一部出雲騎軍,就鎮守在夜澤以北二十里的貞蓮鎮,以防夜澤的盜賊北上騷擾。

    可是無人想到數十年的經營,夜澤的盜賊居然編成了數千人的浩然大軍。在匪首李長根的野心之下強行北上,意欲佔據晉北唯一的糧食重鎮博亙城。而貞蓮鎮,就是通往博亙城最近的道路,貞蓮鎮上僅有五十名騎兵。為首的騎將驚恐起來,拋下居民不顧,率領親兵向博亙城求援,下令剩餘的軍士監守。

    那一夜夜澤盜賊黑壓壓地接近貞蓮鎮,鎮上的男女對坐哭嚎,女人們把孩子交給丈夫,身上帶著剪刀。男人帶著孩子逃亡,女人只要在胸口一扎,就可以不必受辱。這是僅剩的一條路,誰都清楚幾十名騎兵守不住鎮子,而夜澤的匪首李長根,是個喜歡把玩弄過的女人割下乳胸做菜的狂徒。

    默默無聞的古月衣單騎出城,白衣映月,僅僅帶著一張角弓。浩浩蕩蕩的夜澤大軍不知所措地停在這個狂妄的騎射手面前,李長根被驚動了,親自從陣後上前觀看。這時古月衣尚在他四百步外,古月衣忽然帶動戰馬,有如沒有看見五千盜賊,直取李長根。夜澤盜賊陣中箭雨大作,古月衣三百步上開一箭,走空,兩百步上再開一箭,還是走空。

    當他距離李長根只剩下一百五十步的時候,戰馬已經中箭而死,古月衣肩上、臂上、腿上各中一箭。李長根大怒,縱馬出來要親自取下古月衣的人頭。這時候古月衣已經不能站立,他坐在地上,緩緩拉開長弓,指向了李處,月下白翎一閃,箭嘯彷彿龍吟。

    最後一枚羽箭擊碎李長根戰盔上的額鐵,洞穿他的眉心。此情此景下,剩餘的幾十名出雲騎兵如有被烈火燒灼,不顧一切地從貞蓮鎮裡面搶出來殺向盜賊。五千人的盜賊為之崩潰。

    「你居然只帶三根箭?」古月衣覲見晉侯雷千葉的時候,雷千葉冷若冰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屬下不以為自己有射出第四枝箭的機會。」

    「那你倒是有赴死之心?」

    「屬下鎮守貞蓮鎮,縱然赴死,不能看著盜賊橫行無忌。」

    雷千葉冷冷地笑了一聲,指著那名赴博亙城求援的騎將道:「狂妄!鎮守貞蓮鎮的是你麼?是你的將軍!既然有軍令說你們要堅守待援,你就該死於職守,自以為弓術過人,就可以不遵軍令?」

    那名騎將大鬆了一口氣,磕頭不言。

    雷千葉當場下令賜給古月衣一百金銖,卻削去他的膝蓋,永遠逐出出雲騎軍,也不得再出仕晉北。滿朝大臣都有不忍之心,可是違反軍令,懲處就是如此的,也無人敢為這個小小的騎射手違逆君侯。古月衣也沒有為自己辯解,轉身隨著行刑的軍士離去。

    「你若要恨我,也不妨,」雷千葉忽然在他背後道,「你錯在過於飛揚,忘記你自己縱然才華絕世,不過是個小卒。誰敢用一個心比天高的小卒?」

    「誰又甘心永遠只是一個小卒?」殿上迴蕩著古月衣的大吼。

    古月衣的大吼中,雷千葉大笑起來。他拔劍上步,一劍斬下那名騎將的頭顱,將他的屍身踢在一邊。雷千葉大步走回座上拋下早已寫好的軍令,對古月衣冷冷地一笑。那道軍令上寫著古月衣即日昇為偏將,領八百出雲騎軍,賜甲賜劍。

    不過三年,古月衣已經掌握整個出雲騎軍,堪稱晉北第一名將。

    古月衣年輕,資歷淺薄,於是坐在最下首。息衍也歸座。

    「無水可用?」息衍向著最下首笑道,「古將軍是要斷離軍的水道?」

    「是,既然殤陽關的地勢高於周圍,必然不會是流水彙集的地方。我們只要截斷它的水源,不怕離軍不出城死戰。」

    「這一計行不通,」費安面色冷峻,「我已經探過周圍,沒有任何河流進入殤陽關。關內水源的供應,只怕是有兩山泉水壓入地下,關內鑿井取水,可是要想找到山泉出口,難於登天。」

    「東不行,西也不行,難道費將軍有什麼妙計麼?」程奎忍不住站了起來。費安氣度森嚴,少言少笑,程奎本來就不喜歡。此時他一再否決,令求戰的程奎大為不滿。

    「屍毒之術,諸位可曾聽過?」

    「屍毒?」

    「我們幾次接戰,屍體充足。將那些死了十日以上的死屍從土裡起出來,以投石炮拋進殤陽關裡,不但震懾敵軍,而且這些死屍上的瘟病和屍毒蔓延開來,尤其是走進水井裡,不要一個月,殤陽關就變成一座死城。」

    費安不動聲色地說完,忽然一抬頭,環顧四周,看見程奎、岡無畏和古月衣都有驚詫的神色,而白毅背對諸人,倒是息衍吟吟淺笑,帳中一時安靜下去。

    「這不成這不成,」程奎想了半天,揮著大手搖頭,「這樣滿地都是腐屍,我們拿下殤陽關,卻也進不去。」

    「程將軍以為嬴無翳會有這般蠢麼?」費安不屑地道,「只要有一批軍士中毒,嬴無翳必然急著突圍,正是加以截殺的良機!」

    「帝國勤王之軍,用計如此陰毒,只怕有害陛下的政德。」岡無畏搖頭。

    「岡老將軍,」費安冷笑,「久聞岡老將軍十四歲上陣,刀下無數的亡魂。用刀殺人,用毒殺人,有什麼區別?陛下為嬴無翳脅迫多年,我們若是真能毒死嬴無翳,陛下高興還來不及,又哪裡會在乎政德這種虛物?」

    「可是戰士死則死了,何能挖掘屍骨,令亡魂不安?」

    「死都死了,說什麼亡魂不安?岡老將軍不管活人的性命,卻去管死人的安穩?」

    岡無畏啞口無言。

    「在下忽然想起,費將軍當年圍困五河城的時候,不費一兵一卒,盡殲對手,莫非也是這條妙計?」息衍忽然笑道。

    「不錯。一個月後,城裡遍地都是屍首,用了幾千斤硫磺和石灰去毒。」

    息衍大笑起來:「好。大家各有話說,不過最後還是請白大將軍裁決。」

    息衍的話音落,白毅緩緩轉身,右手虛握拳頭穩穩擊在案上:「既然由白毅定奪,那麼費將軍不必再議,屍毒攻城,非軍法之道。」

    「何謂軍法之道?」費安按下了怒氣喝問。

    「有所不為!」

    費安全身忽然一寒。白毅這麼說的時候,緩緩抬眼看了他一下。兩人目光對接,費安清楚地感到自己鋒銳的目光被推了回來。白毅沒有殺氣也不帶威儀,但是那種靜靜的壓力,卻令人無從抗拒。這個平靜得有些蒼老的名將,一抬眼間忽然就變了一般。

    諸人靜了片刻,白毅道:「既然尚未有良策,那麼大家今日先散去吧。離國脅持皇帝不是一日,我們重振帝朝,也不是一日。」

    諸國名將也沒有多話,分別起身告辭。息衍落在最後,出帳時候稍微停了一步,輕笑一聲也不回頭:「我若是想得不錯,你已經有了破城之策。」

    「只在十日之間。」

    「好一個白毅,還是當年的傲氣,」息衍大笑著出帳而去,古月衣已經約了他去晉北國大營奉茶。

    青衣文士掀開側面的簾子,悄無聲息地走進軍帳。

    「你的事情已經辦完了麼?」

    「三千斤狼毒、一千斤烏頭、三千斤大戟都已經煮煉完畢,一共得了粗藥一千零五十斤。我已經派遣心腹軍士五十人出去,只等大將軍傳令。」

    白毅微微點頭:「不錯,你隨時等我命令。還有,你在旁邊看了那麼久,以為諸國大將如何?」

    文士沉吟了片刻:「程奎一介武夫,能夠成為風虎騎軍大將,都是借了丑虎華燁的光輝,不值一提。岡無畏一代名將,不過鋒芒退了,沒有殺氣,也不足懼。倒是費安不但洞悉局面,而且詭計百出,堪稱不擇手段,如果與我軍為敵,只怕是個強勁的對手。」

    白毅淡淡地笑笑:「只對了一半,費安鋒芒太露,只怕不是好事。你沒有聽說長鋒易折這句話麼?薄刃的刀固然鋒利,卻最容易豁口。說剩下的兩個。」

    「晉北古月衣鋒芒內斂,有大將之風,不過還需要假以時日。而下唐息將軍……」文士猶豫起來。

    「直說。」

    「屬下知道息將軍是大將軍的舊友,不過息將軍……並無名將風骨。」

    白毅悄無聲息地笑了笑:「不過像個懶散的世家公子,是不是?」

    「大將軍恕屬下無知妄言。」文士躬腰拜了下去。

    白毅搖頭:「子侯,我知道你精於相人,但是天下總有些人,會在你意料之外。息衍不是憑雙眼可相的人,傾世名將四字,他當之無愧。如果有朝一日你獨自領兵和息衍對陣,從速撤退,不要有一分一毫的猶豫。這個人,你一生也未必能超越……也是我最棘手的敵人!」

    「敵人?」文士大驚,「息衍難道不是大將軍的朋友麼?」

    白毅沉默良久,悠然長嘆一聲:「就因為他當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太瞭解他的性格了。今時今日的息衍,即便不是我的敵人,也再不是我的朋友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8
第三章 軍之王六

    夜深,殤陽關的離軍營寨中,一座大帳依然燈火通明。名叫謝玄的年輕將軍和嬴無翳紋枰對弈。

    「今日城下對了一陣,我們出動了一個百人隊,死傷二十五人。」謝玄正在長考,隨口說道。

    「死傷二十五名雷騎?」嬴無翳吃了一驚,「這可不是小損失,敵軍損傷如何?」

    「死了一個,傷了一個。」

    「怎麼會這樣?」

    「遇上了晉北的將星,古月衣。」

    「聽過這個名字,看來盛名之下無虛士。」嬴無翳點頭。

    「王爺好像對於敵人陣營中強手輩出深感欣喜啊,就像在清平原遇見的那個孩子。」謝玄笑。

    「就像下棋,對手棋力太弱,便不好玩。但是對手棋力太強,也不好玩,便如我現在跟你下棋,覺得越來越不好玩了。」

    「我以前讓王爺,現在不讓了而已,並非我棋力長進。」

    「被你騙了那麼些年,一直覺得我只要再進一步便可以在棋盤上戰勝你,誰知不過是你的圈套。若你是白毅,下一步,會走在哪裡?」嬴無翳也不生氣,他委實輸在謝玄手下太多了,也知道這個屬下的脾氣性格。

    「關隘險峻,以白毅手中的兵力,他不會強攻。若是我,無非是截斷水道、放火燒城和下毒這三條毒計,再就是引王爺出城決戰,利用楚衛國重鎧槍兵和息衍那個木盾機關加以圍困,若是能夠殺掉王爺,那麼我軍軍心渙散,必敗無疑。」

    似乎是早已習慣了這樣說話,謝玄盯著棋盤侃侃而談,並無臣子該有的謹慎。嬴無翳點頭,拈著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盤:「你說息衍那個木盾的機關,真的封得住我軍?」

    「軍陣之術,白毅冠蓋東陸,沒有對手。息衍卻和他並稱,是依仗雜學的廣博。他設計的機關,要想正面突破,只怕絕無可能,不過,」謝玄笑笑,「就算唐軍的木盾牆全部展開,又能有多長?繞行過去,息衍封不住雷騎。」

    「那說說你那三條毒計。」

    「開拔之前,我已經查閱了有關殤陽關的宗卷。這座關隘結構極其巧妙,水源是地底的泉水,鑿井三十尺才能取到,白毅如果想挖斷泉脈,那麼少說也要在周圍一帶花上一年半載勘探地形。放火燒城,是當年薔薇皇帝硬攻的手法,那場血戰過後,殤陽關裡屋舍都不用木料,易燃的輜重,我也都下令藏在地下,至於下毒,一般都是下在水裡,」謝玄布下一子,手法輕描淡寫,「要想用毒取勝,白毅還是得先找到泉脈。」

    「照你所說,我軍安若大山,不必擔心了?」嬴無翳跟著下了一手。

    「不過那三條計,都是我所想的。白毅既然號稱天下第一名將,定有我不能及的一招!」謝玄忽然拈起一枚棋子穩穩砸在棋盤上,砰然有聲,「主公輸了!」

    嬴無翳一驚,急忙看向棋盤中。

    謝玄笑著一推棋盤:「中盤纏鬥單兵破圍是王爺的長項,可惜此時四面八方是刀槍縱橫,就算王爺是條狂龍,我就不信千軍萬馬還困不死你!」

    「別動別動!我再看!」嬴無翳無暇理睬他的狂言,急忙護住被他推動的棋盤,生怕落下的棋子挪動,再也不能復盤。他直愣愣地瞪著殘局冥思苦想,而那邊謝玄悠然笑笑,滿臉輕鬆。

    良久,嬴無翳手指一彈,棋子落回了木盒中。

    「又輸了。」一代霸主也微有沮喪的神情,他最喜歡下棋。

    「以王爺的棋力,早三步就應該看出這盤棋走投無路,王爺最後的幾步,可謂是困獸猶鬥,」謝玄冷笑,所下的斷語毫不留情。

    嬴無翳也不發怒:「你的棋力遠高於我。如果上陣,十個你都不在我眼裡,不過在棋盤上,你是蒼鷹而我只是野兔。不過蒼鷹搏兔,野兔也有蹬鷹的一搏。」

    「生死關頭當然不妨賭一賭,不過不到最後關頭,卻沒有必要鬥得如此慘烈。」

    嬴無翳雙眼一翻,目光忽地犀利起來:「你有話說。」

    謝玄點頭:「今天早晨接到斥候的飛鴿,華燁的風虎騎兵三萬人馬整裝待發,隨時可以開拔進入天啟。現在正在當陽谷口和柳相所帶的兩萬赤旅軍團對抗,柳相不發動,華燁也不會發動。柳相衝鋒陷陣不行,排兵佈陣上卻是罕見的兵法家,但是要擋住華燁,只怕力所不能及。若是被擊潰,只有向著西面潰退,嘗試著從雷眼山脈盡頭的小路盤繞回國,損失將極其慘重。」

    嬴無翳點頭:「丑虎確實是強勁的對手,」

    「不錯。東陸四大名將,一龍一虎,一豹一狐,堪稱各擅勝場。丑虎華燁現在不動,他的賭注,就下在『龍將』白毅能夠擊敗王爺上。到時候他再發動攻勢,可以把柳相的軍團和王爺的殘兵一起絞殺。」

    「那剩下的諸方各是在何人身上下注呢?」

    「這次盟軍的諸侯中,真正下了血本的只有下唐國、淳國和楚衛國三家。下唐賭的是和楚衛攻守同盟的合約,楚衛賭的是驅逐王爺進而掌握天啟城,剩下的幾家不過是賭楚衛軍與我軍兩敗俱傷。他們才有趁亂而起的機會。」

    「看來我們的對手,也非一塊鐵板。」

    「不過王爺要清楚,」謝玄笑道,「他們中雖然各有矛盾,卻沒有一人想輕易放我們離開殤陽關!當年鎖河山會盟,諸侯之所以同意王爺以天啟守護使的身份佔據帝都,就是因為他們可以藉機把王爺困在帝都中。這一天他們已經等了許久,七萬大軍,壓城欲摧啊。」

    「你繼續說。」嬴無翳忽然笑道。

    「就像這局棋,」謝玄指點殘局,「王爺的棋力並不弱,中盤的殺力還在屬下之上。但是王爺的佈局則是一塌糊塗,雖然憑藉中盤惡戰奪回一點優勢,卻無法彌補大局上的損失。王爺用兵也一貫如此,當年僅以五千雷騎兵就佔領天啟城,用兵險到了極點。那一戰雖然大勝,可是我軍就此被困,反而失去大勢。現在國中內亂,王爺又不得不放棄帝都殺回離國。原先那一著險棋就白走了。三年來風雲變幻,雖然王爺霸主之名得以確立,但是並沒有佔據半分實地。就算王爺的後著可以奏效……」

    謝玄守住了話頭:「總之此時遭遇東陸六國,對手營中名將如雲,我們的棋不好下。」

    沉思片刻,嬴無翳點頭:「你說的我也曾想過。不過當初佔領帝都的時候,沒料到國內的局勢會失去控制。真兒治國的才能實在太讓我失望了,可惜老師不在了。」

    嬴無翳說的是自己的老師,離國老臣李桐。嬴無翳以往出征,國內有李桐監國,所以後方穩固。李桐去世之後,嬴無翳喪失強助,不得已不委長子嬴真以重任。然而嬴真終究還是不能讓獅子般的父親滿意。

    「其實不能都怪長公子。即使還有李相監國,王爺離開那麼久,下面有野心的臣子依然會有所動作,不過不像現在那麼囂張而已。」謝玄面色凝重,「王爺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王爺在離國的時候,群臣俯首,而王爺一旦離開,國中的臣子們都放肆起來?」

    「說下去!」

    「因為臣子們對王爺更多的是畏懼。治國的手段,以王道為最上,懷柔,致遠。不過王爺的手段,」謝玄冷冷地道,「只是霸道!」

    「霸道?」嬴無翳凝視謝玄,眼裡有說不出的寒冷,像是含怒不發。

    「霸道!」謝玄並未有絲毫退縮。

    忽然間,嬴無翳展顏一笑,起身緩步走到帳門處,掀起簾子看向外面。此時已經是午夜時分,離軍武士們手持長戟靜靜地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陰影中,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到遠處變成數條長而細的火線,縱橫割開漆黑的關隘。遠處城牆上的大旗在半空中嘩啦啦地震動,騎兵敲打梆子,高呼著馳過城牆,將命令帶給守城的步卒。一陣夜風吹得急,重錦的大袍似乎都被吹透了。

    「我們離國,當年不過是一個南荒小國,世人都稱我們是南蠻。天下最不得勢的諸侯就是我們嬴家,那時候每年給天啟城公卿的供奉,宮中都出不起,非要啟用國庫。連年的借錢,連年的還不上,每到春荒還有飢民餓死。我的曾祖春節朝覲皇帝的時候,皇帝拋灑宮中特製的金錢,他竟然被爭搶的人群踩死了,」嬴無翳低低笑了起來,「但是我即位二十年,我國橫空出世,稱霸東陸!若不是最奇的兵,最險的路,誰能想像我們南蠻也有如此的一天?」

    「小心經營?」嬴無翳忽地大笑,「謝玄,你以為我會作一個富家翁老死麼?」

    謝玄面色微變,離開坐席站起。

    「男兒生在世間,就當策馬縱橫,長鋒所指,四海賓服!」嬴無翳低喝道,「人難免一死,或者死在床頭,或者死於刀下。我今年已經四十二歲,我能看見天下都是離國的一天麼?」

    嬴無翳和謝玄目光相對,一時間帳中靜得駭人。

    許久,謝玄忽地滿面嚴肅,掀起戰衣半跪於地:「王爺坦誠相待,謝玄感恩至深。謝玄有不情之請,望王爺有朝一日端坐太清閣上,賜謝玄以柳林書院。」

    嬴無翳微微一怔。柳林書院是天啟城國學館之外最富盛名的書院,即使他佔據天啟城的時候,也不敢辱沒斯文,所以嚴令軍士不得入內騷擾。對於賞賜,謝玄素來灑脫,今夜忽然求賜柳林書院,嬴無翳一時茫然起來。

    「如果王爺戰敗,謝玄也追隨王爺死於刀下。」謝玄笑了起來。

    「柳林書院?只要那個地方麼?」嬴無翳略有些奇怪,「我大可以賜你些別的。」

    「是個讓人懷念的地方,」謝玄笑了笑,「別的賞賜,都由主上。」

    兩人各自歸座。

    「說起來,白毅這兩天在做什麼?」嬴無翳忽地問。

    「夜夜在城外的空地上吹簫,據說吹得很不錯,我們的軍士不少都等著夜來聽他的簫聲。」

    「吹簫?」嬴無翳愣了一下,笑了起來,「我若是沒有想錯,現在是我們被七萬大軍圍堵在殤陽關裡,難道不該是我夜夜吹簫以示從容麼?」

    「也許白毅是想說他還不急著破城,被圍的吹簫是示敵以鎮定,圍城的吹簫是示敵以從容,各有各的絃歌,各聽各的雅意,」謝玄說到這裡一笑,「不過王爺可不會吹簫。」

    「簫,聽總是會的。有點意思,明夜跟我去聽聽白毅吹簫。」

    八月二十一,夜深。

    殤陽關蒼灰色的城牆被火焰映紅。面對著這道雄關的平原上,相距兩百五十步就是聯軍的拒馬和柵欄,柵欄前每隔十步一堆篝火,照得周圍一片通明。聯軍的軍士們就背對著火堆靠在柵欄上取暖打盹,六色旗幟在風中偶爾起伏。

    離軍的弓箭手結隊在城上經過,對峙了半月之久,離軍的步卒也頂不住睏倦,三三兩兩地縮在垛堞陰影裡睡覺。率領弓箭手的千夫長並不說話,只是大步上去,用力拍打那些步卒的頭盔。步卒們紛紛醒來,不敢和怒目的千夫長對視,老老實實地低著頭,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他們都熟悉這個脾氣暴躁的千夫長,也是雷騎右軍的都督張博,知道在他面前抱怨什麼都是沒有用的。何況張博也並不輕鬆,接連半個月,張博每夜都帶刀在城上巡視,長長的城牆走一圈足有五里,張博前半夜走一圈,後半夜再走一圈。

    「睡!夢裡被人把頭砍了!」張博低聲吼。

    他巨大的身體後面閃出了披掛黑色騎甲的年輕人,年輕人對他擺了擺手:「發怒無用,這麼些人都那麼困,想必是有原因。你們是幾班輪值?」

    軍士們不敢怠慢,他們也認得出謝玄,雖然這名將領執掌雷膽營,很少下到營寨裡和普通士卒談心,不過他和張博齊名,是嬴無翳左右雙手。

    「說起來三班輪值,可是夜裡經常被拉起來上城,也不知道怎麼排的,一天倒要值兩班,亂七八糟。」軍士年紀不小了,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淡酒,用袖子擦了擦嘴。離軍多半是南蠻邊地招募來的戰士,兩樣東西,一是酒二是刀,必然要帶在身邊,掉腦袋也不能掉這兩件東西,所以軍中只禁烈酒,淡酒對於這些士兵而言,就像是清水。

    「這樣。」謝玄點了點頭。

    「怎麼?」重鎧重盔的人影忽地站在了謝玄背後。

    「王爺!」城頭的士兵們驚立起來,一起跪拜。

    嬴無翳擺了擺手,令他們起身,看著謝玄:「怎樣?」

    「各營之間的聯絡不暢,到底誰上城值守,看來沒有人能搞清楚。」謝玄揮手一招,身後一名雷膽閃出。

    「你帶馬,在城頭上跑一圈,算算大概今夜哪幾營在值守,多少人,回去之後,報給我知道。」謝玄道。

    「是!」雷膽拉過一匹戰馬,馬蹄聲遠去了。

    「他能算清?」嬴無翳笑。

    「我的人,我有信心,」謝玄也笑,「他從軍前,是個販水果的,一箱大概多少果子,他隨手翻翻便知道,要說數數,雷騎裡大概沒有勝過他的。」

    「白毅一般什麼時候來?」嬴無翳踱到垛堞邊。

    「說來也就來了。」謝玄指著遠處。

    嬴無翳放眼望去,城下遠處是楚衛國的步卒列陣防禦,陣地前佈滿鹿角柵欄,陣上一列火把,照著火焰薔薇的大旗。而此時,陣後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個縹緲的白色影子極快地接近。那是一匹極優雅的白馬,奔跑時馬鬃和馬尾散開,如同野馬奔跑在荒原上。馬背上的人一襲白衣,衣袂飛揚。

    整齊的楚衛軍陣列忽地從中斷開,像是被一刀斬斷,從那個人群的縫隙中,白馬翩然而過,進而繞過鹿角和柵欄,很快,它就逼近到距離殤陽關城牆不過四百步的地方。馬上騎士抖衣下馬,不持槍也不佩劍,隱隱約約腰間橫著一管長簫。

    「他這一馬獨行的風度,要是放在天啟城裡,那些貴胄名媛們想必要尖叫了吧?」嬴無翳笑笑。

    「是,他若是踏入天啟城,想必民眾焚香簞漿相迎,貴族家的嬌俏女兒們排著隊投懷送抱也是有的。不若我們進城,家家閉戶,若不是王爺你手裡握刀兵強馬壯,估計就人人喊打了。」謝玄笑。

    嬴無翳攤了攤手:「沒辦法,你說的,我是鄉下諸侯,要用鄉下人骯髒的屁股玷污皇帝的寶殿,還想有什麼待遇?」

    此時白毅放馬在後面吃草,他抽出了腰間的簫撫摸著,獨自一人踱步,步子輕緩。

    白毅停下了腳步,簫聲漫漫而起,彷彿水波溢了出來,從極低的地方緩緩地升起,一直升到殤陽關的城牆那麼高。八月的夜裡本來不冷,可是白毅的簫聲起,周圍的溫度像是忽然降了許多。

    嬴無翳一皺眉:「謝玄……他吹的是什麼曲子?我怎麼不曾聽過?」

    謝玄壓低了聲音:「王爺說會聽簫,那是聽慣了夫人的簫聲。夫人的九節簫冠絕一時,可是本的都是晉北的譜子,清澀孤寒,不是英雄平涉殺場的雍容。絲竹六大家,倒有四家是在帝都,風臨晚的『柳上鶯』王爺是知道的,莫子虛的排管、左驂龍的『灑手簫』、八聲蟬的『碎箜篌』王爺就不知道了吧?」

    嬴無翳搖頭。

    「這四位中除了風臨晚年輕,其餘都是二十年國手。夫人的九節簫師承袁函先生,而袁函先生和帝都的四位並稱。喜皇帝要說做皇帝,是二流的,要說文采絲竹,卻是一流中的一流,莫說皇族,大胤滿朝敢在喜皇帝面前談曲樂的也不過三兩人。而喜皇帝曾說天下樂章帝都得其大半,就是說六大家中四大家都在帝都。」

    「他曲藝上有絕世之才,這也是最初不願殺他的原因之一,這個傻子卻往刀口上撞來。」嬴無翳搖頭。

    「白毅畢竟也是皇族旁支,奉著勤王的旗幟而來。此時兩軍陣前,他自然要標榜自己的身份,他吹的是帝都的曲子,雍容剛正,有卿相的風骨。」謝玄在掌心無聲地扣著拍子。

    「又要說我是南蠻的鄉下諸侯麼?」嬴無翳斜覷著這個彷彿沉浸在音樂中的部下,「以你聽來他吹得怎麼樣?」

    「要說國手必然是不如的,不過也是國手的弟子,聽來有左驂龍的清剛之氣,大概有所傳承吧?這首曲子叫做《慢吹紅》,本來是酒席中樂師奏來助興的曲子,閒適慵懶得很,不過在他手中,把多餘的變化都略去了,孤寒高遠,隱隱的有些悲意。」

    「悲意?」張博斜了斜眼睛,「他東陸第一名將,帶著八萬大軍把我們圍在裡面,他悲什麼悲?」

    「有的人,給他一壺酒他就不愁了,而有的人,就算擁有天下也是要悲的。」謝玄笑,「其實所謂悲愁,無非是過去之人不可追、現在之心不可安、將來之事不可知,這是萬古之愁,不會變的。可白毅的簫,好在悲愁之外有一股寒氣,彷彿刀劍在鞘中,不外露,卻自有清剛!」

    簫聲忽然斷絕!

    嬴無翳愣了一下,遙遙地看見俯首吹簫的白毅抬起頭來。

    「滅燈!白毅以弓箭成名!」謝玄根本沒有等待軍士動手,一掌拍掉了旁邊最後一盞燈籠。

    周圍軍士被驚動了,幾乎是同一刻拔刀,冷光爍月。

    「這裡距離他至少足有二百五十步,就算是白天也未必能命中,咋呼什麼?」張博低聲吼道。

    嬴無翳站在黑暗裡,紋絲不動。

    謝玄用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他也不知是為什麼,觸到白毅目光的瞬間,他覺得一根冰冷的芒刺從背脊上紮了進去,彷彿那就是一道箭,已經洞穿了他。他就著星月的微光,瞥了一眼身邊的離公,嬴無翳神情不變,饒有興趣地看向城外。

    「是白毅有幸麼?城樓上聽簫的是離公殿下吧?」白毅忽然揚聲呼喊。

    一片寂靜中,嬴無翳低低笑了幾聲:「白將軍吹得很好,我的部下謝玄說,《慢吹紅》中聽出金鐵的清剛之音,不愧是東陸第一名將。」

    他的聲音並不很高,可是低沉凝重,帶著笑意在微涼的夜裡傳得很遠。

    「東陸第一名將,並非靠簫吹得好,」白毅頓了頓,「七日之內,引兵破城!」

    所有人都在發愣的時候,白毅已經翻身上馬,馳向了楚衛軍團的營寨,而他的高呼聲還留在空氣中迴蕩。面面相覷。

    「謝玄,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吧?」嬴無翳若有所思,轉頭看著自己最親信的助手。

    「王爺記得不錯。」

    「七日內決戰,就是八月二十八日……」嬴無翳以馬鞭敲著掌心,自言自語地走向了上下城樓的階梯,「快馬回九原,或許還趕得上夫人的生日。」

    謝玄愣了一下,微笑:「我倒是忘了。」

    「我夫人的生辰,你記著幹什麼?」嬴無翳也不回頭,隨口說著。

    張博茫然地上前幾步,看看離公的背影,又看看嘴角含笑的謝玄:「你和王爺還有心情那麼多廢話,有什麼用?白毅說了七日破城,可到底要怎麼破城?難道等著白毅的刀砍在我們脖子上?」

    謝玄苦笑搖頭:「對手是東陸第一名將,我們哪裡知道他的方略。若是我的軍陣智計還高過他,豈不我是第一名將了?」

    「那……那你說什麼廢話!?」張博瞪大了眼睛。

    「既然不知道,只好談談風月嘍。」謝玄攤了攤手。

    「談談風月,免得我有個部下,老說我是個鄉下諸侯。」離公的聲音傳來。

    張博愣在那裡,「你們講話我不懂!就是不干不脆!」

    謝玄看著他的背影,臉上一抹笑容不褪。

    馬蹄聲由遠而近,剛才那個出去轉城的雷膽已經回返。他下馬半跪:「統計完畢,此時城市值守的共計一百二十五營軍士,約計一萬三千人。本該值守的人僅為九千人。」

    「果然是過於緊張,恨不得把全部人都趕上城了。傳我的令,重新劃定值守的次序,赤旅每旅分四隊輪值,兩隊防禦,一隊休息,一隊營中候命!不該值守的,統統呆在營裡,該睡覺的睡覺,該候命的候命,不要都上城來轉悠。要注意水火,嚴查來路不明的人靠近軍營,城上箭枝石炮的守衛加派人手。你們至少還要支持七日……如果到那時我們還沒有死……」

    「是!」

    「八月二十一……東陸第一名將……真有這樣的信心麼?」謝玄回頭揚首,看見漆黑的夜空裡一鉤上弦月淒冷地懸著,鋒利如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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