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II‧天下名將》 作者:江南(已完成)

 關閉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8
第四章 神之使一

    八月二十二。

    中州,王域的北方,當陽谷口。

    臨時搭建的一間小屋中滿鋪著竹蓆,黑盔黑甲的將軍盤膝端坐在竹蓆上,面前橫著一柄古樸的直刀,一爐薰香悠悠然地升起來,香菸極細而直,直到升至一個高度才忽然地散開。這是因為安靜,秋日的早晨,沒有一絲風,冥思的將軍也沒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尊雕塑。

    這是當陽谷一帶天氣最好的季節了,天高清遠,旭日溫暖。小屋全是用不去皮的松木搭建的,異常簡陋,甚至沒有開窗,但是松木間多有縫隙,透入了帶著水氣的新鮮空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香菸忽地散亂了,同一時刻,將軍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完全遮蔽在面甲下,只有一雙瞳子暴露出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而後跑來的人急剎腳步,跪在了門外。

    「這麼早,是有特別的事麼?」將軍問。

    「稟報華將軍,殤陽關前有急報,白毅白將軍已經約戰離國公殿下,戰期是六日之後!」

    「拔城之戰,一攻一守,攻的要乘其不備,守的要四時提防,怎麼還有約戰的?白毅倒也真想得出來。那麼離國公殿下是如何回覆的呢?」

    「據說昨夜兩人口頭相約,離國公殿下已經應約了。」

    「倒是也乾脆。是霸主和名將之戰啊,所以不但斗陣上的輸贏,也斗膽略、威儀和氣魄。可惜不能去殤陽關前親眼看這場戰鬥,」將軍似乎是惋惜,嘆了一口氣,「還有別的事麼?」

    「有的,離軍統帥柳聞止又有禮物來。」

    「哦?是什麼禮物?」

    「這一次是幾卷大晁時的舊書,送來的人說是柳相最喜歡的幾卷書,所以不能餽贈給將軍,將軍若是喜歡,還請看過之後歸還。」

    「哦,」將軍淡淡地道,「是哪幾卷啊?」

    「是《韶溪通隱》《海蒼誌異錄》和《冼山知聞筆記》三種。」

    「真是知道我喜好的人。晁版的古書,如今也是價值連城不可多得的珍物了,柳聞止先生不能小看。」將軍道,「書收下,傳令前軍列陣,日上三竿的時候,我們如前幾日的規矩,和柳聞止先生在陣前說話。」

    「是!」

    「請為我傳筆墨進來,我要寫表給皇帝陛下。」

    日上三竿。

    一萬名風虎鐵騎列作一字長陣,隔著五百步面對一萬赤旅部赭紅色的防線,防線前列著柵欄,弓箭手默立在柵欄後,遙望著兩軍陣地間煙塵滾過。

    風虎騎軍的陣線忽地裂開,一騎紫騮長嘶出陣,緩跑著去向陣地中央。與此同時,赤旅步兵搬開了柵欄,一匹青白色的戰馬也踏出了防線,向著對面過來的紫騮接近。

    兩匹戰馬在陣中相遇,隔著一丈站定。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禮。

    「我派人送去的東西,華燁將軍已經收到了吧?」青白色的戰馬背上,是一個寬袍的老人,鬚髮已經花白,雖然是達官貴人的裝束,卻不能掩蓋他在邊地常年日曬的古銅色乾裂皮膚。他沒有佩劍,也不披甲冑,坦然前來有如故人。

    「謝謝柳聞止先生,三卷古書都已經收到。這次的禮物確實太過貴重,無以回報,請貴軍的來使帶了一塊我珍藏的薰香回去,是很有名的龍息香。」

    「淳國的龍息香,聽說很久了,可惜還無緣見到,也要多謝將軍。」

    淳國風虎的名將華燁就這麼和離國左相柳聞止在陣前平靜地對話,而此時他們各自的身後,兩軍戰士刀槍並舉,隨時等待著一聲號令就呼吼著大步齊出。但是戰士們已經等待了九日了,華燁和柳聞止的對話延續了九日,每天早晨他們在這裡說話,然後各自散去,還要行禮道別。

    時間長了急行軍而來的風虎鐵騎們都有種錯覺,這一戰只怕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打完了,一直打到對面敵軍領兵的那個老人老死為止。

    「白毅將軍和離國公約戰的消息,柳先生也應該知道了吧?」華燁忽地問道。

    「今天凌晨消息送到的,可惜不能親身在場,看不到絕世的一戰。」柳聞止答得淡然。

    「我也惋惜。」

    「白毅將軍和我國主上這一戰,白將軍手中七萬大軍,勢可摧城,我國卻有三萬赤旅五千雷騎,仗恃殤陽關的險峻,可以說勝負的機會各半。如果我國主上取勝,就可以借勢突圍,如果白將軍取勝,主上或者選擇向著天啟城後退。對於華燁將軍而言,此時若能擊潰我部,得以穿越王域緊逼殤陽關的背後,一則可以威脅我軍主力,二則若是兩側夾擊,我主無處可走,可能就要戰死殤陽關下。」柳聞止道,「我想將軍接到消息,第一個行動一定是進表皇帝,要求淳國大軍通過王域吧?」

    「如柳先生所言,我的書信今早已經發了出去。」華燁毫不隱瞞。

    「那麼直到皇帝恩准將軍的大軍通過王域,我們兩人是不必一戰的了?」

    「此時我們兩人作戰,不過多造殺孽,令戰士們流血,華燁看不出有什麼用處。」

    「將軍有『虎神』的稱號,果然是守護將軍的軍神般人物,在下欽佩。」柳聞止讚歎道。

    「我以前聽說柳先生和李桐李先生並稱為離國左相右相,皆是傳國之臣,而非攻殺之將,想不到這一次對陣,居然是柳先生領兵,而且結陣整齊號令威嚴。若不是這樣,華燁早就出兵一戰了。」

    柳聞止笑笑:「我確實是個文人,而且老邁。以將軍的刀劍之術,我們現在相隔一丈,將軍要取我頸上人頭,根本就是輕而易舉。不過將軍所以不殺我,是因為即便殺了我,也沒有什麼用,我死了,我手下的將官士佐還是將按照我留下的方略死死防守,直到我主殺出殤陽關歸國。」

    「那到時候這支赤旅將何去何從呢?會投降我軍麼?」

    柳聞止搖頭:「兩萬人的大軍,哪裡有投降的道理?當時定下的方略,一旦戰敗,全軍將會分散,繞過雷眼山西麓,長途跋涉向著故國回歸。也許會死很多的人,不過還是有一些將回到家鄉。」

    「離國公真是霸主,定下方略,不惜把兩萬人的命押在賭局上麼?」華燁感慨。

    「但是我們都將追隨這位霸主,即便要我們翻山越嶺才能追上他的戰馬。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離國的兵少將寡,出產也及不上諸強國,我國卻得以稱霸諸侯的原因。」

    「是,若論鬥志,我們都比不上柳先生身後的軍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今日就這樣吧,我們各自回營休息。我們在這裡說話,身後的將士卻緊張不安。現在太陽就要升高,熱得逼人,不必讓將士陪著我們吃苦。」華燁道。

    柳聞止點了點頭:「將軍的提議也合我心意。不過我想提醒將軍,穿越王域的許可不是輕易可以拿到的,對於帝都的皇室大臣們來說,無論離國還是淳國或者楚衛國,都是諸侯。我想將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想看見任何一個諸侯的士兵出現在天啟城裡。不過,我除了試試,也別無辦法。」

    「那麼如果將軍得不到許可,將軍會如何處置呢?」

    「要看形勢變化而定,因為我知道白毅如果取勝,他是一定會進軍帝都的。他不但是忠臣,更是權臣。在白毅的眼裡,他守護的只是大胤朝,卻不是朝堂上的皇帝。皇帝不准,他也會照舊進軍。如果是那樣,我也會配合他。」華燁道。

    「將軍是忠臣,也是信義極重的人,不能對抗皇室。所以將軍的三萬鐵騎可以縱橫天下,卻在王域面前和我兩萬赤旅對敵久久不能開戰。但是為了白毅,將軍會違逆皇帝的旨意麼?」柳聞止問道。

    「我雖然不願對抗皇室,但是我知道如果天下還有人能夠克制嬴無翳,那便只有白毅。所以白毅不能死,為了白毅,華燁可以隨時應他的將領行動!」華燁聲音不高,但是彷彿金屬般落地有聲。

    柳聞止嘆息一聲:「這是名將之間的信任和情誼了。那麼,我等待我們之間開戰的那一天好了。」

    「先生所贈的古書珍貴,先生說要歸還,我必將在開戰前爭取看完,而後派人還給先生。」華燁低聲道,「希望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好!」柳聞止調轉馬頭就要離去。

    「柳先生,我還有句話問。」華燁在他背後忽然道。

    柳聞止勒馬回頭。

    「柳先生為什麼會送那三種古書給我?其實這三本都是華燁找了很多年而不得的晁版古書,當時聽見,心裡驚跳了幾下,覺得被柳先生看穿了心思。」華燁低聲道。

    柳聞止一笑:「我聽說將軍隱居的時候每日焚香冥想,希望能夠澄澈內心,想明白人生世上的真諦。」

    「是。」

    「我比將軍年長,我如將軍那麼大的時候,也曾苦惱困擾,看世人在大地上生活,彷彿在一爐鐵水中煎熬,諸多痛苦諸多無奈,卻無能為力不得解脫。後來有幸讀過一本長門教的經典《長門經》,一時間思緒飛揚,覺得洞開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一人一物不再只是一人一物,我自問到底什麼是人,什麼是物,什麼是善惡,又什麼是得失。那時候我常常走在九原城中的街道上,九原陽光銳烈,我只覺得周圍一片白亮朦朧,彷彿諸種幻境縹緲不真,夜來我就在燈下讀一些稀奇古怪的書,暢想海天盡頭,想此一世界之前此一世界之後的事情。這些古書都是那時候傾盡身家買來的,我想將軍或者也會喜歡。」

    華燁行禮:「確實如柳先生所言,華燁所以冥想,正是覺得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柳聞止笑:「便是一個老人,對於一個年輕人的餽贈吧。將軍把所知所聞傳給比將軍更年輕的人,便可以對得起我了。我曾遇見的一個長門僧便是這麼對我說的。」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相遇,我們或者會成為朋友吧?」華燁沉默了一刻,「或者我們會是兩個同行在荒野上的長們僧。」

    柳聞止還是笑,笑容耐人玩味:「那是以前了,如今我不再困惑。」

    「不再困惑?」

    「將軍難道還不明白我為什麼不困惑?」

    「因為柳先生遇見了離國公麼?」

    「是,」柳聞止眺望遠方,彷彿出神,「因為我看見那個孩子的眼睛。」

    「孩子……」華燁嘆息了一聲,「東陸的霸主也曾是個孩子麼,在柳先生的眼裡。」

    「每個人都是孩子,譬如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將軍,將軍不是也說了麼?忽然發現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不懂事的,難道不是孩子麼?」

    華燁猶豫了一刻:「那麼柳先生可以教給一個孩子如何破困惑麼?」

    「這個天地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都要回自己的家去。困惑也像是一個家,你要找到哪裡,你便不困惑了。」柳聞止笑笑,「我的家和將軍的家不在一處。」

    他策馬而去:「但是雖則我和將軍不會是兩個同行的長們僧,但是我們確實可以變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在這裡相遇。」

    望著他馬後飛揚的塵土,華燁搖了搖頭,仰望天空。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9
第四章 神之使二

    帝都天啟,太清宮,政和大殿。

    「這個華燁,到底是什麼人啊?怎麼沒有聽過此人的名字?難道淳國派來勤王的竟然是個無名小卒?就這樣的人還敢上表要求大軍越過王域?」皇帝明顯壓抑著憤怒,在帷幕後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案子。

    「陛下!」少府副使出列,「華燁是淳國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將,風虎騎軍都統領。陛下沒有聽過他的名字是因為此人隱居了已經有四年,不得重用,這一次淳國重新啟用他,大概也是為了勤王所需。」

    「風虎騎軍都統領?」皇帝的語氣和緩了一下,「那麼程奎呢?以前你們不都是說程奎的麼?程奎不是風虎騎軍都統領麼?」

    「稟陛下,程奎只是副職,華燁即便在隱居中,依然領風虎騎軍都統領銜,程奎不過代他掌兵。當年程奎是華燁的副將而已,兩人之間,不啻天壤之別。」

    「哦,這麼說此人真是有些來頭了。」皇帝點頭,揮手。

    帷幕外的禁衛下階把剛才被擲下去的表文拾起,恭恭敬敬再次送了進去。

    少府副使退了下去,大理寺大正卿邁出隊列:「華燁確有威嚴,而且他如今部下三萬風虎鐵騎,是我朝最大的鐵騎兵軍團,此時如果他可以越過王域直擊嬴無翳背後,幾乎可保必勝。」

    「那麼允他跨越?」皇帝遲疑。

    大理寺大正卿微微猶豫:「但是當陽谷口還有離國留下的兩萬赤旅防守,即便准他跨越,他也必須先和離軍決戰。即使他一戰成功,仗著風虎騎兵馬快,要趕到殤陽關背後,差不多也是白毅和嬴無翳約戰的日子了。」

    「那就是說沒準等他趕到,仗都已經打完了,我們還要這個傾世名將趕去有什麼用?」皇帝不耐煩起來,「難道是派三萬大軍去給嬴無翳收屍?」

    他顧盼群臣:「太傅怎麼想的?」

    太傅謝奇微出列:「臣以為陛下的顧慮有理。」

    臣子們中發出了幾聲低低冷冷的嘲笑,空隙裡投來的眼神滿是鄙夷,而太傅巍然直立,毫不介意,看來極有名臣的風度。

    皇帝也冷笑:「太傅太傅,果然有理啊。」

    皇帝對於這個太傅也早有不滿。謝奇微是個牆頭草,嬴無翳佔據天啟城的時候,有氣節的皇室重臣都居家稱病,謝奇微卻奔前跑後地幫助嬴無翳施政,算是天啟大臣中最得嬴無翳重用的人。但是他也不忘討好皇室,派出心腹三天兩頭入宮供奉各種用品,向皇室保證依舊忠心,皇帝和嬴無翳之間的斡旋也往往由他出面。所以新帝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仰仗他,嬴無翳大軍離開天啟城,謝奇微立刻又變成了靖難的大功臣。

    謝奇微不是豪族出身,從下層升上來,辦事極有章法。不過他年紀已經大了,又沒有骨氣,關鍵時刻要他決斷什麼,他立刻四面討好,無論說什麼都稱有理。所以群臣和皇帝嘲笑他。

    「不過臣下倒是有些顧慮。」謝奇微又道。

    「哦?」

    「祖宗訓示,尋常時候,諸侯兵馬不得踏入王域半步。即便遭遇大事不得不如此,也要諸侯具表連續三請,三道表章皆在太廟前焚燒,再加三牲禮敬,占卜觀星得吉兆方可。而後還要人下馬,刀封鞘,由皇室派遣羽林天軍護衛過境。這道祖訓,風炎皇帝在位時候多有違背,那時候為了北征蠻族,帝都城內大股小股的諸侯兵馬出入,喧鬧紛擾,太清宮前也是遍地馬糞。士兵又偶有偷盜搶掠姦淫的,公卿家無不閉戶。」謝奇微嘆了口氣,「這次華燁也要過境,雖則未必如此,但是他急行軍來去,帝都的威嚴安寧,只怕是蕩然無存了。」

    「嗯……這個確有道理。」皇帝沉吟。

    「陛下!」少府副使再次出列,他新晉不久,風頭正銳,一張英挺的方臉上因為振奮而微微發紅,「臣下以為謝太傅的顧慮不妥。」

    「你有什麼說法?」

    「如今殤陽關下,白毅將軍領七萬聯軍人馬,嬴無翳僅有三萬五千軍馬,可是陛下不可認為嬴無翳將死於殤陽關下,相反,臣下以為現在佔劣勢的其實是白毅將軍!」

    「七萬人敵不過三萬五千人,舞陽侯號稱東陸第一名將,輸了有何顏面立足世上?」皇帝冷笑,「還不如自裁以謝天下,免得蛀蟲一樣食我皇室的俸祿!」

    「陛下!」副使跪下,「軍法有言,『十則圍之』,己方兵力十倍於敵軍,方可圍殺。白毅將軍在殤陽關下封堵,便是半個圍城戰術,以圍殲而論,他的兵力還遠不能說充足。而且離國赤旅雷騎,天下之雄兵,當年在鎖河山下,諸侯兵勢連雲,照樣也是被雷騎的衝鋒擊潰。此次嬴無翳志在歸國,陛下試想,千軍萬馬的圍殺之中,難保沒有漏網之魚,單騎突圍又是何等容易!而嬴無翳一旦歸國,離國還有五萬赤旅整裝待發,以嬴無翳的威名,不幾年又是七萬大軍!」

    朝堂上下,臣子們均是微微抽了一口冷氣。這些皇室大臣都是貴胄名門的後人,出身軍旅世家的極少,聽說白毅七萬大軍,本來覺得勤王之軍已經是必勝之局,不過這時候聽說「十則圍之」,心中忽地又惴惴不安起來。

    皇帝也沉默了,帷幕後傳來叩擊桌面的咚咚聲。

    「所以若是兩軍接戰的時候,風虎騎兵三萬人從殤陽關後發動攻擊,對嬴無翳無疑是重創!如果嬴無翳不是忌憚這一點,也不會留下兩萬赤旅在當陽谷口把守。這兩萬人,幾乎是注定要犧牲掉的啊!陛下請三思!三思!三思!」副使大聲道,「如今的時間,是一刻也拖延不得了,請陛下即可准奏!華燁將軍將立刻發動攻勢的!」

    「可是宗室重地……是再經不起蹂躪了……」皇帝低聲道。

    帷幕後皇帝隱隱約約的影子站了起來,踱步思考,頃刻,傳來悠然的長嘆。

    「陛下有沒有興趣聽聽女流的看法?」有個低低的女聲道。

    「長公主有良策麼?」皇帝的聲音忽地透出驚喜來。

    皇帝的帷幕下,另有一個紗籠,金黃色的輕紗中籠著一張案子,縹緲的香氣從紗裡透出來,幽幽地在滿朝臣子鼻尖上掃過。聲音便來自紗籠中。

    「你叫程重晉是吧?出任少府副使才不過三個月。果真是熟悉兵法的人,放在少府用,委屈了,改日轉配羽林天軍為上。」長公主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臣子們中立刻傳來了低低的冷笑,那是和副使有仇的人。轉任羽林天軍對於一個只讀過幾卷兵書的人而言是個什麼樣的未來,眾人心裡都清楚。這道敕令是獎勵還是懲罰,也就不言而喻了。

    少府副使漲紅著臉,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縮,揚著脖子大聲道:「謝長公主開恩。」

    女人冷冷地笑:「少府,是個管帳算錢的地方,容不得俊傑的。以前有個叫姬謙正的副使,也是上得馬也拿得筆的,於是便不安分了,喜皇帝即位的時候,居然和逆黨結盟,便被居家逐出帝都,永不准入。我也是出於歷練你的苦心。那麼程副使,我問你,你可知道帝王家以什麼統領天下?」

    「仁政!」

    「仁政?」長公主還是冷笑,「那是腐儒說的話,你是個兵家,怎麼也這麼迂腐?治人心用仁政,是不錯的,但是人心裡面總有些鬼祟的東西,就算一萬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服你的仁政,還是會有一個逆賊跳出來挑唆眾人。嬴無翳就是這樣的逆賊!」

    她說到這裡聲音忽地提高,尖利地穿過整個朝堂,臣子們心驚膽顫,一齊跪下聆聽。

    長公主咳了兩聲,聲音回覆了低沉:「統領一方,諸侯靠刀劍。統領天下,帝王靠威儀。帝威赫赫,不怒自威,有犯則斬!先皇帝開國的時候,分封諸侯,在這個王域裡,只給自己留下三萬人。三萬羽林天軍,不要說諸侯聯手作亂,便是淳國三萬風虎,只怕也攻陷了天啟城。可是這麼些年來,真的敢進天啟城作亂的,還不過只是一個嬴無翳。這麼些年來我們又是靠什麼守衛的?就是帝王家的威儀。只要威儀不倒,我們號令一起,諸侯還是會齊心戮力,起兵勤王。你們要有信心,也有皇室大人們的氣度,你們就是我大胤朝的體面尊嚴,天下可死千萬人,但是如果太清宮倒了,皇帝不在了,就是沒有天日了,那時候便是四野戰亂,人如野獸!」

    「長公主所言極有道理!」謝奇微首先呼應,他不說含混的「有理」,而用「極有道理」四字擁護,已經是難得罕見。

    群臣齊聲響應:「長公主所言極有道理!」

    「程副使,你明白了吧?」長公主的聲音變得循循善誘,溫婉可親,「我們白氏,不是一兩個嬴無翳就可以推倒的,也不是幾個諸侯可以顛覆的。我朝應天受命,根基穩固,便和諸位腳下的大地一體。白毅天下名將,嬴無翳就算能夠逃脫,也必然遭受重創。此後楚衛國下唐國等忠心的諸侯,大可以再起兵討伐,嬴無翳區區一個邊地的武夫,有什麼值得畏懼?而華燁要超越禮法,率領騎軍通過王域,誰能保證他不藉機作亂?而且此禁一開,將來諸侯軍馬都要求借道天啟城,帝王家的威嚴又在何處?」

    她修長的影子在紗籠中站起,對著帷幕後的皇帝盈盈下拜:「臣請陛下,斥退華燁,令其嚴守本份,不要再拖延戰機,盡快和當陽谷口的離軍決戰!」

    「長公主所言也是朕的心意!」皇帝振奮起來,卻又微微躊躇,「不過殤陽關的戰局,缺了華燁……可沒事麼?」

    「臣是一個女流,對於行軍作戰是不懂的,不過淳國監國大臣梁秋頌的信,陛下還未來得及讀到。正是這位忠心的臣子,堅持勸說淳國公敖之潤,派出最強的大軍勤王,陛下可相信他的判斷麼?」長公主聲音溫柔含笑。

    「梁秋頌的信?呈上來!」皇帝更加驚喜。

    紗籠中一名使女緩步走出,捧著木盤登上台階,把信呈在了禁衛的手中。皇帝接過信展開,快速地掃過整封信,直到看到最後一句,微微點頭。

    「如長公子所奏,令華燁從速殺敵,若要穿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請!否則,他看不見嬴無翳,羽林天軍才是他的敵人!」皇帝的話擲地有聲。

    「是!」群臣齊聲呼應。

    皇帝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函,最後一句簡單扼要:「華燁,猛虎也,可驅之吃人,不可養之護院!」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29
第四章 神之使三

    入夜,華燁盤膝靜坐在燈前,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嚓」的一聲跪下定住,一言不發。

    「我所上要求穿越王域的表,被駁回了吧?」華燁睜開眼睛,低聲道。

    「回覆已經來了,陛下駁回了將軍的請求,還說請將軍務於本份,盡快和離軍開戰,不要再耽誤戰機了。」傳令的軍士低聲道。

    「這個結果,我已經估計到。」華燁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你下去吧。」

    「梁秋頌也有信來。」軍士道,「將軍要讀麼?」

    「不必了,我可以猜到他說到是什麼,你簡單轉述一下便好了。」

    「梁秋頌說,『將軍此行,與帝都遙望,當守禮自重,不可肆意。帝都者,社稷之基石,天地之軸樞,犯之則有叛國逼君之罪,與嬴逆何異?強雄者,如臨深淵,行險道,稍有疏忽,則萬劫不復。將軍威名宿著,世之奇才,望自珍重,勿謂言之不預。』」軍士道,「這是原話,一字不改,其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沒什麼新鮮的。」

    「梁秋頌遠在千里之外就知道我想在此刻跨越王域直擊殤陽關後背麼?明昌縣侯或者是世之小人,不過也是行軍的奇才啊,帷幕之中運籌千里,我的心思皆被他掌握了。」華燁搖頭,「這是一個權力場中的賭徒,不過他要拿來賭的,到底是淳國的將來,還是他自己的命呢?」

    「將軍……我跟了將軍十一年,有一句話想對將軍說。」門外的軍士道。

    「我知道你們心裡所想,也知道你要說什麼,可否不必再提這件事?」

    「請將軍給屬下們一個一吐胸中濁氣的機會!」軍士沉聲道。

    「那麼,說吧。」華燁無聲地嘆息,仰頭望著屋頂,他的目光從鐵面的兩隻眼孔中看出去,彷彿透過屋頂的縫隙望著澄澈如洗的夜空,又彷彿什麼都沒有在看。

    「嬴無翳有五千輕騎,將軍手下卻有三萬鐵騎,只要將軍騎在馬上舉刀一揮,三萬個人每個人都聽將軍的號令。若有不聽的,我們也會砍下他的頭來!可是嬴無翳是世之霸主,縱橫無忌,我們淳國風虎,卻像皇帝腳下的一條拴著鏈子的狗,只能看家護院,連踏進帝都的機會都沒有。是我們風虎沒有勇氣?還是將軍沒有勇氣呢?」軍士大聲問。

    「老國主死後,你們的心已經冷了很久吧?」華燁低聲道。

    「是!將軍,兄弟們的心已經冷了很久了。兄弟們多少年來,都在等著帝都能夠再出一個風炎皇帝那樣的皇帝,再來一次北征,開疆擴土,作為一個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這樣的光榮麼?可是老國主死後,新國主根本就是梁秋頌手裡的一個棋子,而天啟城裡的皇帝,將軍覺得那個皇帝真的跟風炎皇帝是一種血脈的皇帝麼?為什麼雄鷹一樣的祖先會生下綿羊似的後代呢?」軍士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軍,我們風虎,如今到底在守護什麼呢?」

    「一件東西,如果已經不堪守護了,不如摧毀它,重新來過。你們的心裡,都是這麼想的麼?」

    「我們流血犧牲,難道只是為了『忠君』兩字的虛名麼?將軍有什麼可以教我們這些迷惘無路的人?」軍士叩頭有聲。

    「你從軍十一年了,你想沒想過為什麼要從軍?」華燁問。

    「屬下不知道別人,屬下知道的是屬下那時候看見將軍得勝榮歸,將軍登上城樓說,我們佩刀持劍,為了故國安寧和兄弟們一起的光榮!」軍士恨聲道,「可是如今我們還有故國的安寧麼?我們看著嬴無翳的鐵蹄踩過,沒有辦法制止,我們的兄弟戰死,沒有人可惜。皇帝對我們說的是什麼?只是去戰鬥去戰鬥去戰鬥,我們為什麼去戰鬥啊!兄弟們不明白!兄弟們希望將軍給我們一條路!」

    「你們不是不明白!你們明白的!」華燁的聲音忽然變得高亢嚴厲,「你們根本就已經想好了。你們歡心鼓舞地等著我出征,因為這樣我手握三萬大軍,軍臨帝都城下。這時候白毅還在殤陽關外,我們面前只有赤旅的兩萬步兵,還有王域裡面羊羔似的兩萬羽林天軍。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我華燁揮軍擊破帝都的城牆,這是千載一瞬的良機!是不是?你們已經準備好了馬刀,要跟我一起殺上帝都的城牆!是不是?」

    「是!」軍士毫不隱瞞,「將軍就是殺了我,我也說一句實話,兄弟們的命,是賣給將軍的!不是賣給皇帝的!天啟城換多少皇帝,兄弟們懶得管。兄弟們不認王旗!兄弟們是跟著將軍的戰旗而來的!」

    華燁沉默著,久久不發一言。

    他終於嘆了一口氣:「如果是我年輕的時候,你對我說這句話,或者我已經提著刀,跟你們一起跨上戰馬。任他梁秋頌,任他嬴無翳,任他皇帝,都擋不住我的戰馬。可是,我已經太老了。」

    「將軍沒有老!」軍士大驚,「將軍不可以說出喪氣的話,將軍正值壯年啊!」

    「我已經老啦,」華燁自嘲般地笑笑,「老得不願意再看見血,老得總是想著太多太多跟自己無關的事情,老得沒有喝了酒一笑上馬揮刀殺人的衝動了。」

    「原鶴,其實你跟我十一年,終究沒有明白你自己為什麼踏上戰場啊!」他嘆息道。

    「我……」軍士啞然。

    「其實每個男人的血管裡,無不湧動著對這蒼茫天下的渴望啊。與兄弟們一起,跟著一個英雄取得天下,這個念頭驅使多少年輕人踏上戰場,永遠不能回到故鄉。可是,原鶴,你真的明白什麼是天下麼?天下不是一個空虛的榮耀啊,天下是許許多多的人,如果你有機會和他們每個人談話聊天,你或者會喜歡他們之中的一些人,而討厭另外一些。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首先摧毀它,那麼我問你,原鶴,你真的忍心殺死一個你喜歡的人麼?你上陣那麼多年,應該已經殺了很多人,可是你沒有過這個感覺,因為你還沒有機會被你殺死的人說話。在你看來,你殺死的是敵人,可是你們原來可以不必是敵人。」

    「天下,其實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華燁低聲道,「它不僅僅是一個榮耀,一個籌碼啊!」

    軍士沉默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梁秋頌或許是一個小人,不過他很聰明,他的話說得很清楚。我們手中握著刀騎在馬上,有獲得天下的機會,這是你的權力,也是你的危險,你稍微走錯一步,就將萬劫不復!不要讓殺氣沖昏你的頭腦,否則你可以離開我,去投奔嬴無翳。」華燁嘆息,「其實你們中很多人都有嬴無翳一樣的心啊,他能給你們的希望和雄心壯志,我不能給你們的。這是我不及嬴無翳的地方,我不是他那樣獅子,即便我是一隻老虎,也已經被太久的征戰磨掉了爪牙。我現在堅持著要做的努力,只是贖回我曾經犯下的罪孽。」

    隔了很久,軍士跪下叩頭:「兄弟們是將軍的屬下,將軍教給我們的已經太多,有如父母。別人的父母很好,終究不是離棄自己父母的理由。」

    「那你退下吧,這些話,不要再在營裡傳,免得有殺身之禍。」

    「屬下知道了。」軍士道,「但是今早將軍說,如果白毅將軍和嬴無翳決戰,還是可能冒險違抗皇命穿越王域?」

    「是,我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但是我要他們逼我逼到走投無路。我不能讓白毅死,這是我的底線!」華燁的聲音低而銳利。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30
第四章 神之使四

    八月二十四。

    楚衛軍的營寨外,細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裡,警覺地豎著耳朵。細犬在蠻族被看作肉狗,因為它們不善奔馳撕咬,無法看護羊群。但是楚衛軍營裡的細犬卻不同,它們都有軍犬的血統,嗅覺和耳力極其敏銳,一隻細犬黑暗裡能做到的事情是一個營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這個時候,夜色就像一張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們圍繞在火堆旁烤著手,入秋了,夜裡漸漸的有些冷,他們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單衣。

    「青頭今晚上怎麼老是看著那邊?」什長看了一眼那條狗,「不會是有……」

    「大哥放鬆點,嬴無翳在殤陽關裡呢。我們守陣後,他還能繞到陣後來打我們?放我們在這裡,不過是個擺設。」一名軍士寬慰道。

    他們所守衛的是楚衛軍的陣後,這裡距離前軍足有十一里的距離,是輜重營駐紮的所在,放在這裡鎮守的是馬伕和一些老弱軍士。嬴無翳不可能襲擊這裡,殤陽關前已經被封成了鐵桶。士兵們也明白,所以鬆懈得很,遠不是前軍夜夜枕戈待旦的陣勢。

    「反正青頭有點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著那邊。」什長嘟噥了一句。

    「嗨!嗨!」他站起來,大聲呵斥那條細犬。

    聲音被夜風遠遠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沒有回聲,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條名叫青頭的細犬卻沒有理睬主人,像條守候獵物的豺狗那樣一動不動地向著南方蹲著,只留一個背影。

    「死狗還真邪了!」什長有點動怒,「給它點顏色!」

    「大哥別跟一條狗急,」一個軍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他媽的這東西自己就是條母狗。」什長瞪了瞪眼睛。

    軍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總是有個想頭。」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齊笑了起來。什長也大笑起來,心裡那點陰影散了,又坐下來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閹了一了百了。」

    「殺了燉個鍋子才……」剛才那個軍士笑著說。

    他的笑聲忽然剎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嚨裡。什長詫異地看向他,發現他的臉色忽地大變,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邊!那邊!」軍士顫抖著伸手,指向了什長背後。

    所有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去摸自己腰間的刀柄。黑暗裡,幾個影子躡著步子輕飄飄而來,完全不發出一點聲息。就著一點點微光,隱約可以看見它們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無聲地出現了。這裡狼本不多,這麼看去卻有十幾隻狼。它們聚集成一隊而來,軍士們帶著佩刀和弓箭,不過對付起來也不容易。

    青頭卻沒有發出任何警報,它保持靜坐的姿勢望向南方。

    「見鬼了!」什長壓低了聲音。他是老兵,熟悉軍犬,再蠢的軍犬也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那些狼卻也沒有注意相隔不遠的人,它們緩步接近那隻細犬,而後一隻接著一隻蹲坐下來,最後排作一排,都呆呆地望向黑暗裡。它們的尾巴僵硬地豎著,被後面的篝火照亮。

    「這什麼意思?這東西還要跟狼一窩了?」一名軍士戰戰兢兢的。他覺得心頭一陣惡寒,不知怎麼的覺得這詭異的場面裡有種讓人想要抱頭逃竄的危險。

    「媽的,別自己嚇自己,幾頭狼而已!」什長罵了一句。他是領頭的,這時候不能亂自己的軍心。

    「幾箭了結它們,扒狼皮吃狼肉!算我們走運了!」他從腰間抽出角弓。

    「大哥,別傷了青頭。」一名軍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這條狗今天真他媽的邪乎!」什長恨恨地罵。

    他張弓搭箭,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青頭把頭擰了過來。他的手猛地一抖,因為他覺得青頭是在盯著他看,而那雙狗眼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而後所有的狼也一齊回過頭來,它們的眼睛瑩瑩地在黑夜裡發亮,可是看著就像人的眼睛!

    楚衛大帳。

    息衍喝乾了最後一口茶,饒有興趣地看著白毅。這是白毅的軍帳,整個楚衛軍團乃至聯軍都被這座大帳裡傳出的軍令調動,不過此時大帳裡空蕩蕩的,只有白毅和息衍兩個人。白毅在燭光下襬弄著什麼,息衍手中拋玩著溫熱的茶杯。

    「你在幹什麼?」息衍問。

    「這種秋蓮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發芽。」白毅對他亮出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銅盤蓮子。

    息衍笑:「你這個法子是從我那裡學的,不過你粗手笨腳,要說蒔花,這一輩子成就有限。秋蓮子未必總要這樣磨,你用小刀輕輕劃一道,控制深淺,也可以幫它發芽。」

    「蒔花是天份,也看是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華,可是只有八分的耐心,出來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抬頭,「我只有八分的才華,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沒有你種得好。」

    「這是罵我,」息衍也不以為意,還是笑,「你許了離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經三天過去了。你最近一不調動軍馬,二不找諸位將軍議事,諸國營寨裡對你的冷漠頗有議論,最不滿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經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錯。」

    「既然有方略,何不說出來聽聽?」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兒,微微搖頭:「行軍不是唱戲,不是說書,能不說則不說。等我發動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過,」息衍斜眼瞥著他,「破不了怎麼辦?」

    白毅搖頭,淡淡地道:「不會破不了。我領軍迄今十六年,我的將旗所在,士兵無不冒死衝鋒。因為迄今為止我對他們的許諾和我定的戰略,沒有不能實現的,一次都沒有。」

    「別人說這個,是自負,你說這個,是名將的威嚴。我們兩個相識那麼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沒有你的威儀,可你最大的缺點也就是這個將帥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許多。」

    「你最大的優點就是滑頭,最大的缺點也還是滑頭。」白毅轉頭,面無表情看著息衍。

    息衍聳了聳肩:「你對我的評價,還是我們兩個都不明分文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其實,費安提議屍毒之術,不失為一個良策,用心雖然是卑下了一些,不過比起自己的屬下橫屍幾萬總是好了許多,你不該是這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你知道我為什麼吹了六夜的簫麼?」白毅問。

    「說來聽聽?」

    「我吹了六個晚上的簫,藉機也觀望城頭離軍士兵的動靜。他們有的會聽我吹簫,但是絕不離開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沒有絲毫慌亂,真是一支可怕的軍隊。」白毅嘆了一口氣,「嬴無翳治軍如此嚴謹,部屬又忠勇尚武,屍毒之法不會奏效。屍毒投進城裡,只有敵人勢弱,不敢出城決戰才有用。以嬴無翳的膽略,我敢用屍毒的辦法,他就敢大開城門,硬對硬一仗見輸贏。那樣也算用計?」

    「而且,」白毅緩緩地搖頭,聲音低沉,「我確實就是那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我和你齊名,也有名將之稱,爵位功勛也都相當,怎麼一到了你面前,總是你威風凌世,我倒像猥瑣起來了,」息衍笑笑,遞上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紅就是這一種,我知道你喜歡和我比種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臨行時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在手掂了掂紙包,搖頭:「多謝你。」

    「居然也說謝?顯得太過生疏了吧?在天啟的時候你掏盡我口袋裡的錢去買那匹白馬,弄得我連房租都交不出來,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個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謝?」息衍皺了皺眉。

    「不比當年了,你我各為其主,私下相見還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會這麼說,真的親耳聽到,卻還是覺得難過。」息衍裝了一鍋菸草含在嘴邊,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他走到帳門,一名楚衛親兵急匆匆的衝進來跪下:「大將軍,營裡出事了!」

    「什麼事?慢慢說。」白毅停下手裡的活兒。

    「輜重營養的狗咬死了十個人!」

    「狗咬死了人?十個?」白毅吃了一驚,「怎麼會有這種事?」

    白毅知道軍中所用的細犬,並非什麼兇猛的動物。而且這些細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兩頭的被軍士偷了宰來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軍士何等粗悍,每一個都久經熬煉,不是什麼良善溫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個人被狗咬死,是營中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傳來的消息是說一條細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軍士,被一個回營的斥候發現的,他到的時候已經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會兒,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息衍道。他的神色也不輕鬆,營裡有怪異的事情,難保不是危險的徵兆,不過他也想不通,只覺得隱隱地不安。

    白毅點了點頭。

    兩人踏出大帳,看見息衍拴在轅門邊的那匹黑馬「墨雪」忽地人立起來淒厲地嘶鳴!像是聽了它的呼喚,整個軍營裡所有戰馬同時長嘶起來,巨大的聲音彙集如潮,橫貫夜空!

    「他媽的!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嬴無翳又來踩營?」程奎衝出自己的軍帳,身上只披了一件裡衣。

    他是從睡夢中被吵醒的,滿耳都是馬嘶聲,彷彿有數千匹之多。他幾乎懷疑自己還在做夢,他一輩子都是騎兵,可即使在衝鋒時候也不曾聽過這樣震耳欲聾的萬馬嘶鳴。而他一步踏出軍帳,心裡更寒了幾分,這一切都不是夢,淳國營裡數千匹戰馬同聲長嘶,它們像是處於極大的驚恐中,不斷地有戰馬人立起來,在半空彈動馬蹄,嘗試掙脫束縛。

    士兵們也都驚醒了,高舉著火把去安撫自己的戰馬。可是用處不大,戰馬們已經不受那麼朝夕相伴的主人們的控制,巨大的馬眼中閃著受驚的光,戰士們都不敢解開自己的馬,生怕它們會瘋狂地奔跑起來。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馬性,他知道這些馬是要逃走,避開某個巨大的危險!

    「離軍來踩營了麼?離軍來踩營了麼?」他抓過一個軍士來對著他大吼。

    「沒……沒……沒敵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馬都瘋了!」軍士結結巴巴的。

    「沒敵人瘋什麼瘋?就算是雷騎來了,難道我們淳國風虎就怕了它?」程奎大吼著,一把推開那名軍士。

    他也明白這次雷騎再要踏營也沒有那麼簡單了,他傳令在營寨正面設置柵欄鹿角,灑下了十萬枚三棱的刺馬錐,任它什麼騎軍,也會葬身在這些錐子下,這些兩寸長的錐子輕輕鬆鬆就可以毀掉馬蹄。

    程奎沖上去,抓過鞭子,惡狠狠地一頓抽打在自己的戰馬臀部。可是這匹被程奎親自馴服的烈馬此刻卻像是認不出程奎來,嘴裡噴著白沫,人立起來,兩隻前蹄對著程奎的頭頂踩下。

    「畜生!背主麼?」程奎怒喝,拔了馬刀出來。

    他不忍殺自己的戰馬,卻不能制止它就要掙脫出來,空提著刀,無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電一樣直入轅門,閃到他身邊。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馬,馬上騎著人。

    「程將軍!塞住馬耳,塞住馬耳就能讓它們安靜下來!」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點頭。他揮刀在自己的裡衣上裁下兩塊布料捏在手心裡,當他的戰馬再次人立起來的時候,程奎上前雙拳合擊,重重地擊打在馬脖子的兩側。程奎膂力極強,即使一匹蠻族血統的戰馬,也經不起他如此擊打,那匹馬嘶叫了一聲,退後一步。程奎趁機上前,翻上馬背,不由分說地把布團塞進馬耳孔裡。

    「塞緊!用力塞緊!」古月衣大聲提醒。

    程奎的戰馬惡狠狠地狂跳了幾次,試圖把程奎甩下去,不過它漸漸地安靜下來。它依舊驚恐地轉動眼睛,喘著粗氣,不過已經不是剛才那付發瘋的樣子。程奎彷彿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愛馬,上去拍了拍馬脖子,這時候才感覺到皮膚下的血管劇烈的跳動,這匹馬的心臟如同不休息地跑過數百里那樣劇烈地跳動著,像是隨時會炸開。

    「塞住馬耳朵!傳我的令!塞住馬耳朵!」程奎高聲呼喝。

    他轉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這個年輕的晉北將領:「古將軍,到底出了什麼事?有敵人夜襲?」

    古月衣神色凝重,搖了搖頭:「還不知道,楚衛營裡狗發瘋,咬死了人,各營的戰馬如今都驚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們才能稍微安靜。不過我仔細聽了,其實一點聲音都沒有,離軍也沒有出戰的跡象。」

    程奎努力要從馬嘶聲裡分辨一些其他的聲音,不過很快他就放棄了。他聽不到什麼異樣的聲音,但是他覺得他的馬能聽到,而且是極可怕的某種聲音。

    「下唐、晉北、淳三家戰馬最多,鬧得也最凶,如今白將軍已經緊急把休國紫荊長射和下唐的木城樓、楚衛的重甲槍士調到前軍列陣,以防離軍趁我軍大亂出擊。程將軍帶能上馬的人,和我從速去楚衛軍主帳,白將軍息將軍他們都在那裡等我們!」

    「好!」程奎應一聲,也不披甲,把裡衣兩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個結子。

    這是預備輕裝砍殺,他久經沙場,心裡的感覺告訴他有什麼東西來了。

    蘭亭驛,下唐軍軍營中。

    呂歸塵被從夢中驚醒,外面不知多少腳步聲,不知多少人在奔跑。這裡是輜重營囤積馬草的所在,只有區區百餘名軍士守衛,本來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說半夜。

    「阿蘇勒!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我們被偷襲了麼?」姬野也醒來了,他們兩個共用一間帳篷,姬野身上的傷還沒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沒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問呂歸塵。

    「還不知道!你別起來,別擔心,沒事的!」呂歸塵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說了些無意思的安慰。

    他從自己的軍鋪邊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衝著姬野點點頭,揭開了帳篷的門簾。周圍都是巨大的馬草堆,幾十個火把的光點遠去,方山正帶著盔甲不整的一隊軍士大步狂奔著要離開營地。周圍已經沒有別的人了,方山所帶只怕是最後一隊。

    呂歸塵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麼事?」

    「塵少主啊!」方山看見呂歸塵,愣了一下,忽地鬆了一口氣,「差點忘了塵少主,您沒事就太好了。主營吹了銅號,我得帶著這些人趕快去將軍陣前報到。我還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不過好像也不是離軍來襲,大概是操演也說不定。」

    他臉色白了一下:「希望別是白大將軍今夜要帶兵攻城就好……」

    「方都尉不必擔心,即便是開始攻城,輜重營也不會輕易被派到前鋒去的。」呂歸塵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膽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陣的人吶!」方山連連點頭,「那塵少主便留在這裡,息將軍再三吩咐過的,若有緊急軍情,塵少主鑾駕不動,除非是敵人來踏營,那就要保護塵少主先走。」

    「我……」呂歸塵本想跟著他去看看。

    「塵少主啊,就別給我們這些跑腿的人添麻煩了,」方山苦著臉,「您要是有個閃失,國主殺了我,我全家都淪為官奴啊!何況姬小將軍這個身體移動不得,塵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動彈了姬野,呂歸塵點了點頭:「那麼,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托塵少主吉言,不必去先鋒上城奪旗就是萬幸了!」方山應著,已經帶著自己麾下的軍士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所有人一瞬間撤空,呂歸塵看著遠去的星星點點的火光,忽然覺得周圍冷清得令人發怵。他環顧周圍,只覺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蓋,沉沉地壓在自己的頭頂,看不見一顆星星。

    他按了按腰間的影月,心裡略略吃驚,他只出帳來了一刻,刀柄上已經凝滿了露水。他怔怔地看著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頭,看見西南方向,縹緲的夜霧湧入兵營。他是瀚州生人,在北陸的草原上也曾看見濃密的霧氣彷彿一張貼地捲來的蓆子,殤陽關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無際的草原。

    呂歸塵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想出營去看看這場大霧。

    霧氣越來越重。

    輕微的金屬嘶鳴聲圍繞在他的身邊,像是有人用一根鋼弦緩緩地拉扯鐵鋸。呂歸塵的步伐有點黏滯,但是前面像是有什麼東西牽引著他,他繼續走了幾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驚!那鳴聲出自他腰間的影月,這柄在他手裡不曾出鞘的古刀此時像是從沉睡中甦醒過來,不安而興奮地嘶叫著,刀鞘已經快要不能制約它。呂歸塵覺得後脊發麻,他想起那個地宮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劍,他覺得那刀活了,連帶著周圍的一切,都活了過來。令他更加驚惶的是,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軍帳很遠,此時他再回頭,背後只有一片大霧,濃得像是米漿。

    他往回急奔了幾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見軍帳。他也看不見任何人任何東西,沒有什麼可以指引他方向,這片霧遮擋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呂歸塵愣了一會兒,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傳來的疼痛是真實的,他不是在夢裡。可是他覺得自己被封在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地方,在這裡一切都是靜止的,連他的聲音也傳不出去。

    影月依舊震動,呂歸塵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按著刀柄,全身的肌肉繃緊,閉上了眼睛。他看不見東西,與其這樣不如把精神擊中在聽力上,如果這周圍埋伏著敵人,敵人一定等待著他的輕舉妄動而發起進攻,他如果不動,也就不會產生更多的漏洞。

    這是來自他老師的教導,那個隱身在簾子裡的老人。他淡淡說來的對陣經驗此刻在呂歸塵心裡回想,緩慢地交織融會。

    「總有一天,你會遇見這樣的事。那時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靜,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輕動。」老師曾經這麼說,「一動則分生死。」

    呂歸塵此時詫異著這些似乎都逃不過老師的預料,冥冥中那個老人已經看見了呂歸塵的未來。

    「琴聲。」呂歸塵在心裡說。

    他確實聽見了琴聲,細軟纏綿地圍繞著他。呂歸塵分不清那琴聲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張琴在奏響,但是琴聲卻從四面八方每一處傳來。他不敢動,他咬著舌尖強迫自己清醒,這也是老師的教導。

    「間或有琴歌飄忽,不知來路。此時你依舊不可輕動,琴聲歌聲,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殺人之器。你若聽見琴歌,敵人的進攻還未真正開始。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老師如此說。

    琴歌像是飄在細風裡的一條線,時而低迷,時而飛揚,全然沒有章法和節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呂歸塵覺得自己的神思漸漸開始迷茫,渾身輕飄飄的沒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經忘記了咬著舌尖不放開,可是又被影月長鳴的聲音驚破了腦海裡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也記不得時間的流逝,他想這是一個「境」,老師曾經提到過。

    「那是秘儀之境,空虛之陣,無上下左右前後,也感覺不到時間變化。這樣的境,對於飛翔的羽人,他無論如何翻飛都觸不到地面,對於鑽地的河絡,他向著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濕的泥土,對於鮫人而言,就像水漲高一直高到天際,和天頂相接,所以他無法浮出水面,而對於人類,此時大地一望無際,再怎麼奔跑也沒有邊緣。」老師低聲斷喝,「然而秘儀之境是虛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殺不死你!」

    呂歸塵想要放聲大吼。

    「無法突破的時候,可大喝,可怒吼。武神咆哮,震驚四野。」老師也曾這麼說。

    馬蹄聲遠遠而來,擊碎了空氣中縹緲混沌的寂靜。琴聲還在,卻變得凝重端靜,帶著一股威儀。呂歸塵可以分清琴聲的來處了,他轉頭看向那邊,許久,他看見一騎駿馬的影子。即便在北陸也難得見這樣高大威武的駿馬,寬闊的胸膛像是一堵牆,它是純黑色的,長鬃飄擺,自霧氣中踏出的時候,霧沿著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線流走。它顧盼自雄,彷彿一位君王。

    馬上端坐著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籠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裡,風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他手操著一張精緻典雅的箜篌,卻不是南淮城裡常見的那種橫置膝上彈奏的式樣,那箜篌是一根彎曲如弓的木材,兩端包裹著黑得發亮的牛角雕頭,琴弦像是弓弦那樣拉緊木材的兩端,並排的十餘根。那是豎箜篌,呂歸塵知道那是羽人的樂器,羽然也有時候高興了會在月下彈奏,她坐在樹枝上,裙角垂下,壓著樹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偉得令人驚異的從人跟隨著那匹黑馬,圍繞在它前後左右四個方位。居前的兩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舉漆黑的長幡,幡上用純色的銀繡出藤蔓似的花紋,飄飛中晃著呂歸塵的眼睛,長幡兩側垂下了銀色鏈子叮叮噹噹敲打在幡桿上,音色清亮悅耳。從人也皆穿著黑色的大袍,全身籠得看不見一絲皮膚,腳步迅捷,和駿馬前行的速度絲毫不差。

    他們飛奔而來,速度極快,卻又飄逸得像是不費半點力氣。沒有人轉頭去關注呂歸塵,他們就要擦過呂歸塵的身邊而去。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韁繩,駿馬無聲無息地煞住,從人也跟著停下。他們就站在呂歸塵的面前,馬上的人扭頭,俯首看著這個大孩子。

    影月的鳴響尖銳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蘊含著彷彿巨獸呼吸的沉重聲音。馬上的人依舊輕輕地撫著箜篌的弦。

    「這是你的刀麼?」馬上的人問,他的聲音低啞。

    「是。」呂歸塵回答。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動,他感覺到強烈的力量來自對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馬上的人說。他摘去了風帽,火光照著他的臉,那是一個老人。他確實很老了,卻沒有一絲皺紋,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很多東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張白皙雋秀的臉看起來竟有種二十多歲年輕人的錯覺。

    老人彎腰下去撫摸影月的刀鞘。刀鳴聲停止了,他手指觸到的瞬間,影月失去了躁動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呂歸塵四目相對,老人先是沉默,而後略略有驚詫的神情,最後他笑了:「荒蕪的武神啊,你流著珍貴的血,我曾聽人說起你的名字,卻沒有料到會在這裡相見。」

    呂歸塵無法回答。

    「我在很遠的地方聽見了影月的聲音,就在猜測誰在這裡,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你確實是有資格站在我馬前的人,能在這裡偶遇,也許是神的指引,命運的輪轉。」老人枯瘦的手輕輕地在呂歸塵頭頂拍了拍,「很高興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長的時間來說話。當你血裡的力量更加濃郁一些,我們也許會再相逢,那個時候,我們之間或許會有一場精彩的戰鬥。」

    他策馬而去了,從人們如飛翔般追逐著他。

    一望無際的大霧裡,呂歸塵覺得膝蓋痠軟,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30
第四章 神之使五

    古月衣和程奎兩騎飛馳而來,直至楚衛軍主陣火焰薔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岡無畏和費安都已經帶著親隨的人馬匯聚到了這裡。更多的人馬一營一營的結隊完畢,向著大旗下聚攏,諸國已經有三萬餘人的大軍收整起來,排列為四向防禦的方圓之陣,外排是矛手,其後是弓箭手,再後面是隨時準備肉搏出擊的步卒,騎兵被圍繞起來保護在正中央。

    「這麼大的霧?」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著周圍一片白茫茫,「地震了麼?莫不是鬧鬼?」

    「息將軍,」古月衣躬身在馬上向息衍行禮,「貴軍營中可也是戰馬受驚?」

    「不是受驚,是所有的馬都瘋了,虧得古將軍傳來消息,塞上馬耳可以讓它們安靜,否則現在我們的防禦已經分崩離析,離公若是輕騎出陣,就只有任其砍殺。」息衍還禮,神情鎮定,「古將軍,淳國晉北兩軍此次都以騎軍出戰,戰馬最多,營中還在騷亂麼?」

    「要安撫幾千匹戰馬,只怕不是短瞬間能做完的,不過已經匯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帶過來助白將軍防守。」古月衣挑著劍眉看向霧氣裡,「不過這麼大的霧氣,嬴無翳只怕也不敢輕易出動吧。」

    「有理。」息衍點頭。

    此時楚衛的軍士們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列陣,在方圓之陣的周圍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設一柴堆,在柴堆上澆了廚下帶著用來做菜的牛油,點燃了。熊熊大火立即衝天而起,把周圍照得一片通明,霧氣看似也稀薄起來,只是隔著十幾步,依舊只能看見朦朦朧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倉促間哪裡得來的木材?」

    息衍笑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向不遠處的白毅:「白大將軍說,此時必先點火,鎮靜軍心。所以我好不容易從營中帶來幾輛木城樓,全部被他劈來燒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隨即點頭:「不過幾輛木城樓不足以防禦,用來點火卻是上選。對於尋常軍士,看不見便無法辨認旗號徽記,無法調配,我們收整出來的幾萬人便是一盤散沙。白將軍所言不錯。」

    息衍還是笑:「他當好人,燒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經習慣了。」

    白毅像是沒有聽見兩人的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陣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著什麼。

    程奎提著雙馬刀,刀尖看似無力地在兩側拖下,環顧周圍,眉間緊蹙。他是個粗魯的人,還很少那麼神情凝重,看起來都有點古怪了。

    「程將軍是我們中最熟悉戰馬的人,淳國的馬場也是聞名東陸的最好的馬場,不知道以程將軍的經驗,到底什麼樣的事情會驚動馬群呢?」古月衣問道。

    程奎想了一會兒:「天災。」

    「天災?」

    「地震、地陷、火山噴發,還有海嘯都會讓馬群驚恐。有一年夏天,沿海幾個馬場的戰馬都驚瘋了,咬傷了馬伕,跳出圍欄紛紛逃到附近的山上。我們當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馬群蒐羅回來,也就是那一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東的洋流水勢高漲,穿過天拓海峽的時候,聲音像是打雷一樣,海水湧上來,遠遠看見的人說,水牆有十丈之高,是罕見的事情,周圍的漁場和附近都農田都被沖毀,海水還從河口倒灌,附近的幾個鎮子都遭災了,又說是閩中的鮫人設下法陣驅動洪水,我國損失慘重。我是那時候派去收馬的人之一,站在山坡上看著腳下的馬場被沖毀,心驚膽顫,覺得是馬救了我。」說到馬,程奎侃侃而談,神色認真。

    古月衣讚歎:「程將軍是騎兵,也是愛馬的人。」

    「我追隨將軍以前,是個馬伕。」程奎說得誠懇。他所說的將軍是淳國的名將華燁,也是華燁把他從一名馬伕提拔為風虎騎軍的都統領。

    「這裡不會有海嘯,更不會有火山,難道是地震?」古月衣轉向息衍。

    「殤陽關建關以來,歷經數百年不倒也不損壞,是因為這裡的地塊堅實,史書上從未見有地震的記載。」息衍搖頭,「我有種感覺,是什麼東西要來了。」

    程奎渾身一顫,轉頭看著息衍:「我也感覺……是什麼東西要來了,可是那感覺,說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個寒戰,他沒有說,但是心底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沒有半點的區別,而那種不安在馬群平靜下來之後,依然縈繞不去,而且越來越強烈。

    「是什麼呢?」他低聲自問。

    「是天災一樣的東西吧。」息衍低聲道。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見這個灑脫放曠的息衍正看著西南方,目光冷漠威嚴。

    他吃了一驚,這時候,所有人同時聽見了琴聲伴著馬蹄而來。

    此時的殤陽關內,離軍主帳之中,嬴無翳和謝玄相對,一言不發地著棋。

    兩人落子如飛,走的是快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須立即跟上,否則便算是推盤認輸。嬴無翳慢棋上和謝玄的功力相差太遠,快棋上偶爾能以亂取勝,所以喜歡快棋,不過謝玄五原世家出身,下棋從來都是講究運籌帷幄,不願意陪嬴無翳下快棋。不過白毅七日之約後,謝玄幾乎是從不解甲地巡視各營,防備聯軍的進攻,兩人除了下盤快棋,也是別無娛樂了。

    嬴無翳知道機會難得,所以棋力比平時更添凶悍,一步步緊逼過去,眼看這一局中盤就能奠定勝局,是他平生和謝玄下棋從來不曾有過的勝局,忍不住大喜。謝玄無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過他也知道主上好勝,便也只有硬著頭皮苦戰。

    「謝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無翳大笑。

    「王爺欺我沒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會連續犯下兩手大錯,這時候王爺的中盤早被我橫破,一點實地都不剩下了。」謝玄道。

    「慢棋勝也是勝,快棋勝也是勝,你這個智將,腦子卻比別人滿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點吧?」嬴無翳還是喜氣洋洋。

    「不錯,腦子慢也是弱點,不過,」謝玄話語一轉,「王爺的腦子比謝玄慢才是對的。」

    「怎麼說?」嬴無翳不解。

    「武人爭勝在刀劍一揮間,想都來不及,只能憑著平日苦練的敏銳。將軍決勝在一陣間,一個令旗揮下,是對是錯,立刻就見分曉。諸侯決勝在十年間,十年時間,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長成,就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國力。而皇帝決勝一生不過一個決策,錯了便難以挽回。」謝玄緩緩道。

    「一生一個決策?」嬴無翳皺眉,「怎麼說?」

    「譬如風炎皇帝,是英雄罕見的皇帝。他兩次北征,行軍佈陣的方略流傳下來,便是今日的名將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蠻族七部被他打得節節敗退,不願意支持北征的諸侯也不得不捐助錢糧,堪稱是謀略的高手。不過他一生犯了一個大錯,所以風炎鐵旅兩次北征,不但沒有富國強民,而且搞得國庫空虛。」

    「什麼大錯?」嬴無翳略有些不悅,他是征戰之主,對於白氏皇族雖然蔑視,對於薔薇和風炎兩位強橫帝君頗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該北征。以大胤的國力,那時即便雪嵩河一陣獲勝,也不代表可以一舉攻佔北都城世代統一南北。那時候蠻族七部中,還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戰場,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還未能拋開和青陽部的敵意。假設這些力量都湧到風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絕世的雄霸,大胤的諸侯傾家蕩產,也不過是和蠻族拼到兩敗俱傷,最後若是獲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蠻族趕盡殺絕,那樣得來的土地又有什麼用?得來的土地也不適合耕種,而我東陸子民能夠去放牧麼?」謝玄搖頭,在棋盤上緩緩落了一子,「一生征戰,不過得一個霸王的虛名而已。」

    嬴無翳聽得入神,不禁扣著棋盤思索:「那麼說,你看來北征不對?可若不北征,以當時蠻族青陽部兵勢強橫,仗恃虎豹騎和鐵浮屠之威,懷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當風炎皇帝之世,統一天下根本便是一個夢罷了,不必征戰也不必懷柔,任北陸自立好了,留待子孫將來征討。以風炎皇帝的才具,當一個太平皇帝,國力由此強盛,不是問題。風炎皇帝錯在他起初便要一統天下,後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標還是錯了,又有什麼用?所以所謂皇帝,一生只要一個謀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還是縮頭做烏龜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選,腦子慢不是錯,動手快也沒有用。」謝玄一笑。

    「好不容易當上皇帝,卻要當太平皇帝,還說烏龜皇帝也是謀略,叫人怎麼能甘心?」嬴無翳搖頭。

    「可若歷代皇帝都是薔薇皇帝,誰供給他糧草兵勇來打一場又一場的陽關血戰?」謝玄比了一個手勢,「該王爺走了。」

    嬴無翳一看棋盤,愣了一下,手裡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應招,此時卻怎麼也下不去了。謝玄一子,不偏不倚的卡在他兩塊地盤間的要沖所在,他開始沒有留意這個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腳亂。

    謝玄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終於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個狐狸變的,」嬴無翳指著謝玄的鼻子,「我可看出來了,你引我說話,就是要慢慢想這步棋。我被你騙了,我也要慢慢想來,這一盤輸贏不算,你耍了詐術。」

    謝玄哈哈大笑:「王爺看出來了,不過謝玄怎麼也只是個智將而已,耍點詐術不傷大雅。而謝玄希望王爺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謝玄有耐心等。」

    「這盤輸了我不服,你剛才說的風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無翳說到這裡,繼續低頭下去瞪著棋盤思索。

    一名雷膽悄無聲息地入賬,半跪下:「王爺,城外起了大霧。」

    「大霧?」謝玄微微思索,「仲秋時節,起霧不稀罕,而且七萬大軍圍城,每日每夜燃燒木柴,飛灰揚塵,逢著多水的天氣更加容易起霧。」

    「是!」雷膽起身要離去,卻有些猶豫,「可是……」

    「好大的霧!好大的霧!」帳簾被人掀起,張博大步而入,一疊聲都是抱怨,「真是見鬼的天氣!」

    「真是那麼大的霧?」謝玄愣了一下,他剛從城上回來不久,本以為霧氣不可能太濃,而他看張博的話裡,是極為罕見的天氣。

    「城門那邊對面不見人,下城的時候我差點撞在井欄上。」

    「真有大霧?」嬴無翳濃眉一挑,「棋盤按著別動,我們出去看看。」

    三人並肩出帳。一出帳,謝玄就愣住了,大帳周圍還只是淡淡的霧氣飄浮著,而當他望向殤陽關面南的城牆時,他看見濃密的霧氣像是一道水簾,正從高聳入雲的城牆上方下降,彷彿一道無比寬闊的瀑布。城牆上近萬人的守軍完全看不見身影,只有他們手裡的火把還能看見,周圍籠著一圈溫暖的光暈。

    「什麼時候來的這霧?」嬴無翳皺著眉眺望。

    「剛才,一瞬息的功夫,就被吹到城牆邊了。」張博道。

    「好重的霧氣。」謝玄低聲說。

    「當然重,用得著你說,長著眼的都能看出來。」張博不屑。

    「我是說沉重的重,」謝玄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般的霧氣輕而上揚,張博,你幾曾看見霧氣這樣水簾一樣往下掛的?」

    他轉向嬴無翳:「倒是聞不見什麼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敵軍在用秘道的毒瘴。不過怎麼看都不是尋常的天氣。」

    「王爺,大霧瀰漫,不如出城突襲!」張博道,他把霧氣為何那麼重的話題拋在了腦後,躍躍欲試。

    「白毅在幹什麼?」嬴無翳問。

    「從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點燃,大概也是被霧氣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張博道。

    「那是白毅在說他已經有了準備,」嬴無翳微微點頭,「確實是名將之材,張博,我要是給你五千雷騎,現在讓你出城一陣好殺,你願意不願意?」

    「屬下定當不負王爺的期待!」張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張博一愣:「火把?」

    嬴無翳在他膝蓋彎裡踢了一腳,冷笑:「你打火把,敵軍一陣箭雨就射得你陣形潰亂。你不打火把,騎兵奔馳,難保後面的不撞上前面的,還沒衝到白毅面前,就潰不成軍了。謝玄說我是個武夫,我還得多謝你,有了你這不動腦子的,我才不是離國最不動腦子的武夫。」

    張博腿勁極為紮實,一頓就站住了,抓了抓頭:「王爺又消遣我……」

    嬴無翳背手準備回帳,隨手點著謝玄:「本想在棋盤上消遣他,結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悶氣的份兒了。」

    此時嬴無翳聽見身後傳來駿馬雄渾的嘶吼,他吃了一驚,猛地轉身。看見帳前的拴馬樁上,他的那匹炭火馬抖動長鬃對空嘶鳴,而後它強掙著韁繩,面向西南方,兩隻前蹄踏的,獅子般雄踞,分明是極為警覺也極為不安的樣子。幾乎就在同時,殤陽關各處均有戰馬的長嘶傳來,只是遠不及炭火馬的高亢。

    謝玄也看見了,渾身微微發冷。

    「這樣……」嬴無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霧了,大概是那個人來了吧?」

    張博緊蹙著眉頭,不說話。

    「謝玄,你帶雷膽營,備馬,準備開城迎接!」嬴無翳低聲道。

    「是!」

    「慢!」嬴無翳一揮手止住謝玄,「張博去,謝玄,你留下來繼續和我下棋。」

    他依然說著下棋,臉上卻已經沒有了遊戲的輕鬆,像是被冰封起來那樣冷森森的沒有表情。

    「是!」張博應了。

    「要禮敬!不可輕易!」嬴無翳補了一句。

    「是!」張博按著刀,疾步離去。

    嬴無翳轉身和謝玄回帳,謝玄謹慎地跟在他身後。

    嬴無翳忽地站住,轉頭冷冷地和謝玄對視:「我們還要下一盤棋,要下得足夠雍容,等那個人進帳來看。我要讓那個人看看,我嬴無翳不會因為他來幫我便喜形於色,我不拒絕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為了天下向他俯首貼耳,未免小看了嬴無翳。我憑著刀,一樣可以取得天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30
第四章 神之使六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程奎雙手握刀,手心儘是冷汗。他戰陣多年,衝鋒無數次,還很少犯這種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邊的息衍,看著這個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煙桿叼上,正擦著火鐮引燃火絨去點煙。而息衍的雙眼映著周圍的火光,亮得有些嚇人。

    那馬蹄聲是對著方圓之陣的正中而來的,聽起來只有一匹馬,如果來的真是敵人,那麼在這個敵人眼裡,這裡結陣的三四萬大軍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條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圓大陣的陣心,一直去向殤陽關的城下。

    「不是來歸隊的友軍麼?」程奎低聲問。

    「有什麼樣的友軍會在這個時候彈著琴?」古月衣聲音冷澀,緊握刀柄。

    「彈得還不錯,是越州的南呂之風,像是故意要說明自己是從越州來的。」息衍低低地笑,「離國的援軍麼?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馬在那個馬蹄聲前來的方向上,默默的,凝視著凝重的霧氣。

    「弓箭手!」他忽地低聲道。

    「在!」箭營的百夫長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過去!」

    「是!」

    霧中現出了一騎的黑影,白毅忽地放聲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軍士原本都隱蔽在盾牌後,此時數百人閃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擲出去。那些燃燒的火把在空中劃出明亮的弧線,準確地落向了來人的方位。那裡,一騎黑馬和四名從人被照亮了,他們繼續飛奔而來,彷彿御風而行,快得不可想像,馬上的人撥著箜篌。

    琴聲悠揚。

    「射!」百夫長大喝,數百支羽箭離弦,瞄準了同一個目標。

    高大的從者閃到了黑馬的前方,他們雙臂上都套有銅盾。從者們揮舞雙臂,羽箭射在盾上濺起點點的火花,四面八方彈射出去。

    百夫長靠著一張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見這樣擋箭的人,他們之間距離很近,箭速極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難,別說擋開箭支了。

    他臉色一變:「射……」

    這一聲沒有完全出口,尾音變得虛弱無力,幾近呻吟。最前方擲出火把的軍士們像是傻在了那裡,他們身體搖晃了幾下,紛紛跪倒在地,向著西南方叩拜下去。隨後是箭營的弓箭手們,他們有的已經拉開了弓,可是繃緊的弓弦卻送不開,最終他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進泥土裡,有的射飛,還有的射傷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沒有人哀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湯的方圓大陣如大海被分開似的,自然而然地讓出了一條路,供那騎黑馬通過,那條路的兩側皆是跪下膜拜的軍士,連戰馬也撲倒在地,馴服地低著頭。後面的軍士想要越過他們去阻擋那匹黑馬,可是沖上去的人彷彿都在忽然間喪失了意志,臉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軟軟地跪倒在地。再後面的軍士再不敢湧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程奎也感覺到那一騎到來時的威儀了,彷彿君臨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宮,程奎也沒有感到這樣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畢竟是領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藉著疼痛惡狠狠地一咬牙,放聲大吼:「他媽的都給我滾起來!他媽的你們在跪什麼豬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將軍勇武可嘉,不過還是避開那個人的鋒芒為好。」

    他帶馬前行一步擋在程奎的面前,擋在了那個騎黑馬的人和程奎之間。遙遙的那個黑馬上的老人抬頭向這邊遞過了一縷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邊,只是被那縷目光掃到,就覺得渾身被冰水淋過似的一陣顫慄。

    那一騎正在通過方圓大陣,從者們踏著塵土飛馳,渾身鐵甲錚然作響,馬上的人飄忽得像是一個影子。

    古月衣看著遠處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著那騎黑馬的背影。程奎、費安和岡無畏彼此對視,都不甘心,卻又沒有人敢於對抗那人的威儀。如果領軍的人衝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麼在全軍將士面前,將再也沒有威嚴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邊的息衍。他忽然發現息衍已經不在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陣中,看見一襲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雞的軍士們中急速的穿行。整個方圓大陣只有息衍一個人在動,他腳下無聲,快得像是一道黑電,只有他擦著經過的那些軍士才能勉強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轅急忙喊他,息衍卻沒有回頭,息轅看見他一手緊握劍柄,一手扣緊劍鞘,劍在鞘中,含而不發。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戰馬。戰馬長嘶,古月衣昂然出陣,他的戰馬穿過人群,一直躍到那條寬闊的通道上,直追即將離去的黑馬。黑馬上的老人和四名從者被驚動了,在飛奔中回頭。

    「破!」古月衣張弓搭箭,飛射如電。

    他的箭遠不同於箭營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離弦就帶著一股令人心驚膽顫的尖嘯。箭勁雄渾,箭路筆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從者已經來不及揮舞沉重的銅盾,最後一人忽地煞住,筆直地站住,迎著古月衣的箭伸手,套著鐵籠手的五指張開。

    箭準確地射進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鐵籠手的防禦,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盡了力量。

    從者定定地站著,紋絲不動,彷彿完全感覺不到受傷的疼痛。片刻,他縮回手,以另外一隻手折斷箭桿,扔掉箭頭,把連著箭尾的半支斷箭也從傷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裡。

    此時,黑馬和其他三名從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遙望,微微點頭:「不錯,作為一個普通人,你算是很強的了。」

    「還沒完!」拉住戰馬的古月衣冷冷地說。

    他說完這句,胯下的戰馬全身痠軟,整個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驚,隨即黑色的影子從距離他極近的地方飛躍而起,空中劍鳴如扣銅鐘,接近老人的時候,偷襲者腰間的古劍也無法再保持平靜。劍出鞘的時候,青色的鐵光揮灑出半弧,速度、時機、位置,都精確得難以防禦,古月衣的一箭引開了從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這個剎那。

    老人的琴聲止息,黑馬人立起來奮力踢動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擊退息衍。

    還是那名受傷的從者,他和息衍一同躍起,他從老人的馬背上拔了劍。他的劍長度是古劍靜都的兩倍,劍脊厚如砧板,寬闊的劍身超過成年人一隻手掌的寬度,看光澤是純粹的青銅鑄造,它的重量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人所能揮舞的,更像北辰廟裡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從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來,根本就是一個魁梧的戰神,他揮著這樣一把森嚴的巨劍,速度也並不亞於息衍,兩柄劍在空中撞擊,「嚓」的一聲。

    息衍借勢翻身,在從者沉重的身體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劍尖點地,黑色的血沿著劍脊慢慢融入土裡。

    從者揮舞巨劍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銅劍落在了他的腳下,一潑小小的血霧從傷口裡噴湧出來。從者依然沒有任何疼痛的反應,他以另外一隻手用力掐住斷臂的臂彎處,防止失血過多,然後低頭退回了黑馬的旁邊。

    「你比他強,」老人威嚴地問,「你是誰?」

    「不要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你們這些目中無人的東西,還以為自己只是小小的受挫,而依舊穩操著勝算麼?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橫劍,聲音冷冷的。息轅從未聽過叔叔用這樣殺意畢露的語氣說話。

    老人抬頭看向前方,火把圍繞中,白毅立於白馬背上,手中銀灰色的長弓漲滿,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臉上沒有表情,雙臂紋絲不動,有如鐵鑄。

    老人和他的從者們似乎都被震懾了,方才古月衣發箭,距離老人更近,可是從者依舊能靠損傷一隻手輕易地擋下,而這時的白毅卻讓他們站在那裡不敢挪動,似乎那箭鏃上的銀灰色寒光抽走了他們的魂魄和膽量。周圍的空氣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老人低頭看了一眼橫劍的息衍,微微點頭:「古劍靜都,那麼是御殿羽將軍息衍閣下。」

    他又轉向白毅:「長弓追翼,那麼遠處的必然是御殿月將軍白毅閣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說話。

    「真是巧妙的戰術配合,我聽說過被長弓追翼鎖住的結果,那是一張無從防禦,也無從躲閃的弓。」老人說,「息將軍以尊貴之身,冒著絕大的危險和我的從者搏殺,為了引開我身後的從者,換取白將軍瞄準我的機會,真是難得的戰術。」

    他身後的從者們緩緩地彼此對視,似乎以眼神傳遞著什麼信息。

    「不要在長薪箭下冒險。」老人輕聲說,制止了他們的圖謀。

    「不過白將軍,你確實是可以威脅我的人,然而在這種霧氣之下,你這一箭有自信可以殺死我麼?」他問,「如果沒有,何不把這場戰鬥留到將來呢?」

    息衍也調轉頭,看著立在馬鞍上的白袍將軍。依舊是死寂,白毅拉弓瞄準的動作完成之後,彷彿一塊石頭,連呼吸也沒有。

    「我沒有絕對的把握。」白毅終於開口。

    「那麼這次謝謝白毅將軍,如果白將軍的運氣好,我們很快還會再見。」老人點了點頭,「一天之內,看見了三個讓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見,你我可能都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白毅緩緩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這作為小禮留贈給白將軍。」老人淡淡地說。他猛地揮手震動全部琴弦,他彈琴的時候慢而悠揚,此時卻是雷霆般的諸弦齊鳴。清厲的琴聲在夜空中彷彿刀子一樣飛揚出去,不可思議的,他琴聲所到,濃郁的霧氣立刻變得稀薄起來,失神跪倒的軍士們紛紛清醒過來,茫然地看著周圍,握刀的人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刀柄上儘是濕漉漉的,披著棉甲的士兵則感覺到渾身甲冑黏在身上,沉重不堪,彷彿剛剛在一場微雨中行軍。而沉悶的空氣卻變得清潤,讓人腦海裡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為剛剛做了一場大夢。

    老人立馬在萬軍陣中,遙遙地向著白毅躬身行禮,復而環顧諸軍,調馬離去。

    沒有人敢於阻攔他,他的目光聖潔威嚴,不可侵犯。

    殤陽關的城門洞開,數百名雷騎放馬出城,老人的隊伍和雷騎的隊伍相遇,雷騎圍繞了黑馬,把他保護在中央,向著城門疾速退卻。而那名失去手臂的從者跟隨在黑馬之後,步伐依舊是流星一般。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31
第四章 神之使七

    嬴無翳的棋子落在棋盤中央,吭然有聲。謝玄拈著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滿懷心事的樣子,國師來之前,我們還來得及再下半盤棋。」嬴無翳低聲道,然而語氣嚴厲,似乎為屬下的分神不滿。

    「來的是敵還是友?」謝玄低聲問。

    「要想一統天下,需得千萬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許是我的對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條船上,則用人不疑。」嬴無翳道。

    「怎麼判斷彼此在一條船上?有人看起來微笑,暗中握刀,別有所圖。」謝玄忽地一揚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無翳微微搖頭,「因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從未懷疑過你,雖然你的聰明十倍於我。這個道理,將來你會懂。」

    張博進帳,半跪於地:「國師雷碧城先生在帳外求見。」

    「我離國的貴客遠道而來,卻那麼拘謹?」嬴無翳將棋子投回盒子裡,「有請。」

    張博轉身掀開軍帳的羊裘簾子,穿著黑袍的老者輕飄飄地踏入,他的黑袍長至足下,高至頜下,領口以生鐵片保護,只能看見一張似乎蒼老又似乎年輕的臉。他緩行至嬴無翳和謝玄的棋盤前,恭謹地半跪下行禮。

    「看見我的戰馬驚懼,就知道是國師來了。」嬴無翳推開棋盤,「國師每次駕臨都有異相,這次是不是也驚動了白毅?」

    他這麼說的時候微笑,撫摸著下頜褐色的微髯,目光卻是冷冷的。

    「當日國主見我不驚,如今白毅也不驚。」雷碧城回答,「本來準備橫穿敵陣,代國主示敵以威儀。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險些身陷在他的大陣中。」

    「看來白毅又和我平分了這一局的秋色。」嬴無翳示意謝玄起身,對雷碧城比了一個手勢,「國師上座。」

    「國主是人王,白毅是軍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軍王?」嬴無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確實是軍王,我卻未必是人王。要我自己說起來,霸王吧?國師不辭千里,忽然駕臨,是前來助我的軍威麼?以國師的秘術,對我軍是極有裨益的。」

    「國主恕臣下擅離職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見離開九原迎接國主軍駕,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無翳一挑眉,卻不請他起身。

    「墨離縣侯的反意已經明朗,如今的九原城裡動盪不安,聽說國主軍駕被白毅阻擋在殤陽關下,人心更加變動。長公子已經不能彈壓諸大臣的勢力,大臣中有人已經準備開城迎接墨離縣侯。而墨離縣侯部下雖然不多,要擊潰九原城的守軍卻不難,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經混在請願的民眾中駐紮在九原城下,形勢一觸即發。我本應守護長公子,但是情況緊迫,不得不來這裡告知國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國主請饒恕我的妄為。」

    嬴無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兒已經敢於動用兵力了?看來這小東西沒有讓我太失望,比他那個卑鄙卻懦弱的父親要強。」

    「如今的形勢,只有國主軍駕親臨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國主的軍威下作亂!」雷碧城斷然道。

    嬴無翳斜覷著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聽說我的侄兒敬你若神明,曾經連續幾個月在九墟神宮外,沐浴齋戒,請求你賜他以神啟。國師對我忠誠,卻沒有考慮過如果我的侄兒登位,他對國師的禮敬只怕還勝過我麼?」

    「天地間只有一個神,神把啟示給予他所鍾愛的人。怎麼是我這樣的人能夠賜予的?神俯視著離國,這是離國即將強盛的時代,而神已經把啟示給了國主,就不會再賜予其他人。所以墨離縣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僕從,不敢為了俗世的禮敬而背棄他的意志。」雷碧城低聲道。

    嬴無翳沉默了一會兒,一揮手:「國師請起,國師對我國幫助極大,是我嬴無翳尊貴的朋友,在這個內亂外敵皆有的時候,國師如此忠誠果敢,顯得更加難得。」

    雷碧城搖了搖頭:「恕我直言,我並非忠誠於國主,我的生命已經奉獻給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勝利賜予離公,任誰都無法阻止。我們這些匍匐在神腳下的人,不過是驚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喚,實現他的意志。」

    「那麼這一次國師又帶來了神的旨意麼?」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肅然,「國主有一場危難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難,每時每刻都在眼前。」嬴無翳不動聲色。

    「那麼我想問國主,這一次即便國主可以從殤陽關脫出,是否也必須冒著巨大的損失?城外白毅七萬聯軍,縱然國主麾下軍士悍勇,也難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帶的赤旅軍團防禦華燁的風虎鐵騎,到時候若不肯投降,也是注定要損失掉的。國主帶了殘餘的兵馬,還要沿著北邙山迂迴,取道滄瀾道回國,到時候也許墨離縣侯已經以兵變拿下了九原城。國主到時城門不開,而白毅大可以領兵在後面追殺,離國其他城市還未來得及響應國主,國主已經被前後夾擊。」雷碧城直視嬴無翳,「這些國主想過麼?」

    嬴無翳沉吟片刻,微微點頭:「這個危險我離開天啟之前就已經想到。」

    「那麼在國主的計劃中,該當如何應對這種困境呢?」

    「這是賭博。」嬴無翳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因為帝都對於我們,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進出的資貨都被諸侯封鎖,我們無法壯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卻無法用他來威脅敵人。必要時,這些諸侯大可放棄皇帝讓我一劍殺了他,再殺進天啟來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賴以起家的南蠻諸部,就會被活活困死在天啟,再無可以呼應的力量。所以這一次我本來準備急速行軍,在諸侯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衝出殤陽關,最多是曠野相遇,即便是一戰,還可以繞過敵陣的封鎖回國,不至於損失巨大。卻沒有料到白毅的防禦這麼堅實,我沒能及時衝出殤陽關,現在心裡也後悔。」

    「國主所想,是如果急行軍回到九原,趁著墨離縣侯還未來得及起事,便大軍入城。那時候以國主的軍威,動搖不定的臣子勢必立刻歸順在國主的軍旗下,墨離縣侯的謀反自然而然煙消雲散。這就是國主所謂的賭博吧?」

    嬴無翳點頭:「國師知我。」

    「可是國主難道沒有想到,墨離縣侯的反叛,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圈套,引得國主離開天啟。所以白毅早已在殤陽關前設下了重重大軍,以國主『嶽峙雷行』的戰術,卻不能脫出殤陽關。而墨離縣侯只是暗中蓄積兵力,並不急於和長公子在九原城下開戰,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緩緩說道。

    嬴無翳恍然大悟:「這是引我回國的誘餌!我擔心嬴真不能守國,就會急於破圍,那樣正中了他們的圈套!」

    「不錯,所以墨離縣侯是在等待,國主不動,他也不動,而諸侯亦然。我來的路上已經聽說白毅約了國主七日破城,這未必不是一個逼國主盡快突圍的計策。」雷碧城揮手袖子拂過棋盤,「所以這一陣若是一盤棋,還有無數的後招沒有顯露出來。國主在邊角地上所見的廝殺,只是敵人為了在中盤絞殺我們所放的煙幕!」

    滿盤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響。

    謝玄站在旁邊,聽到這裡,微微心驚。這些他不是沒有想到過,可是他也知道諸侯間素來也不和諧,鉅鹿原一戰,諸國聯軍如果不是各自為陣,本不會被離軍衝擊得分崩離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實施這樣龐大的計劃,勢必要有一個首腦在幕後運籌帷幄,以謝玄所知,東陸朝野卻根本沒有這樣一個掌握絕大的權力卻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協調諸軍和墨離縣侯配合他,也是有心無力。所以謝玄敢於勸嬴無翳冒險歸國。而雷碧城帶來的消息卻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測。恰恰在這個時候,墨離縣侯引兵不發的圍困著九原城,使得這個局面越來越像一個巨大的誘餌。而隱藏在幕後操縱的那人,謝玄心裡覺得隱隱約約看見了影子,卻摸不準那種感覺。

    他不喜歡雷碧城,卻被他的分析說服了。

    嬴無翳也不說話,看著如今空蕩蕩的棋盤,沉思良久,微微地點頭:「那麼如今的選擇,我們可以退回天啟城固守。要麼,就是率先引兵突圍。如果我們行軍足夠快,我的侄兒未必敢於謀反,因為在他還未在九原城站穩腳跟,我們便已經軍臨城下。而諸侯若是來不及追上我們,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前者是下策,後者是中策。」雷碧城斷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無翳猛一抬頭,目光灼熱:「什麼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盡誅白毅的大軍!」雷碧城低喝。

    嬴無翳、謝玄和張博都是悚然一驚:「盡誅白毅的大軍!?」

    他們面前是兩倍於自己的大軍,山陣、風虎、出雲、紫荊長射,均是東陸頂尖的強兵。而領軍之人無不是聲威赫然的人物,當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許為「軍王」的白毅,即便以他們的傲氣,也不敢抱戰勝的想法,平安突圍已經不是容易的事。

    「國主曾經冒千古的奇險奪下帝都,成就功業,那麼殤陽關為什麼不可以成為第二個奇蹟?」雷碧城幾乎是在質問,「或者國主已經失去了年輕時候的勇氣?」

    嬴無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視雷碧城,目光中隱隱一股怒意。稍頃,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麼國師來這裡,就是要教給我盡誅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準備充分,我有什麼面目在最危急的時候私自離開九原城來面見國主?」雷碧城反問。

    「你有那麼大的信心?」嬴無翳喝問。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擋。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獅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鋼鐵般的意志。一切的敵人都將在他的面前化為齏粉,彷彿遭到雷霆的懲罰!神的眼睛在天空裡俯視他,奇蹟跟隨他而行。神曾為了拯救河絡一族而劈開大山,也會為了他所選中的人把殤陽關變成白毅的森羅地獄!即便是軍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聲音高亢,彷彿唱頌,「而國主,便是神選中的人!」

    他猛地低頭:「請國主摒退其他人,我將把神的旨意傳授給國主!」

    嬴無翳點頭,揚手一揮。謝玄和張博半跪行禮,一齊退出軍帳。

    兩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風吹拂。方才濃重的霧氣此時已經消散得一點不剩,嬴無翳的戰馬平靜地站在遠處打盹,似乎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生過。四名魁梧如巨神的從者默默地站在帳外,不發出一點聲音,甚至感覺不到他們在呼吸。沉重的鐵甲籠罩了他們全身,沒有半點皮膚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沒有了,袖子空蕩蕩地飄著。謝玄和張博一出帳,恰好站在這四個人之間,從者們卻沒有一個扭頭去看他們。這些從者根本就像是鐵鑄的人偶,本應該立在墳墓前守護墓主的安寧。

    張博瞥了他們一眼,扭頭去看謝玄。謝玄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說。

    兩個人走出一段距離,張博才壓低了聲音:「國師帶來的方略……盡誅白毅的大軍……可能麼?」

    「自從他來到離國,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實可行,這一次只怕也不會例外。」謝玄道,「我想王爺已經被他說服了,現在不必在多說什麼。」

    兩人又走了一段,周圍靜靜的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微微的風聲。謝玄忽然站住了,張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著謝玄沉默的回頭,去眺望遠方的軍帳。

    「怎麼?」張博問。

    「不知道怎的,每次見到這個人,我都有種衝動,」謝玄壓低了聲音,「想要一劍殺了他。」

    「我也一樣!」沉默良久,張博道。他和謝玄對視,目光中不無憂慮。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31
第五章 殤陽血一

    八月二十七,剛剛入夜。

    當陽谷口,木屋中,華燁在裊裊的香菸中冥想。

    敲門聲傳來,原鶴在門外低聲道:「將軍,黽陽城有客人來訪。」

    「黽陽?」華燁睜開了眼睛,沉默良久,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我不想見他,讓他回去吧。」

    原鶴領命離去了。

    片刻,原鶴再次轉回:「將軍,那人跪在轅門外不肯離去。」

    木屋中,華燁凝視著面前古樸的直刀:「告訴他,這是戰場,不是修行的地方,如果他還不想被血涂污了心,就早早的離開吧。」

    「將軍,這些話,對那個人只怕是沒有用的。」原鶴低聲道。

    他等候在門外,屋裡卻久久的沒有傳出聲音。原鶴無奈,轉身要離去,門卻忽然打開了。一身鐵甲的華燁手持一盞小油燈走了出來,那是屋裡唯一的一盞燈,他走出來,屋裡就漆黑一片了。

    華燁端著油燈,緩步走向轅門口,精銳的風虎騎兵們在親兵的時一下遠遠避開了,周圍一片空蕩蕩的,暮色裡一個人影跪在轅門之外,他的背後背著一人高的闊刃重刀,刀柄便有兩尺之長,遠遠看去那柄刀極厚極重,古奧森嚴,簡直不像是人所能舉動的,倒令人想起殤州土地上那些夸父巨人的武器。

    原鶴也停下了腳步,只剩下華燁獨自走向跪在轅門口的年輕人。年輕人抬起頭,看著籠罩在鎧甲裡的將軍,將軍默默地把小燈放在他和年輕人之間,不避灰塵坐下了。

    兩人相對,久久得沒有一人出聲。而後忽然,華燁低低地笑了一聲,摘下了自己的頭盔放在一邊。他的臉終於暴露在燈光下,聞名於東陸的虎神卻並沒有剛毅勇猛的面相,相反,乍一看華燁的臉令人心裡一緊一寒,皮下像是有螞蟻爬過一般難受。那是一個很醜的人,原本不起眼的相貌,天生的巨大胎記幾乎遍佈了他的半張面孔,把他的臉沿著鼻樑正中分為黑白分明的兩半,又有一道刀疤橫過他的臉,當初那一刀勢必斬斷了他的鼻樑,連帶著臉上的肌肉翻捲起來,永遠也恢復不得。

    而年輕人卻異常的俊美,他一身白色的麻衣,赤裸著一般胸膛,拴著巨刀的寬大皮帶緊緊扣住他結實的胸肌。這是一個體型兇猛的像是豹子、面容卻善良的如孩子的年輕人。

    「這樣就還是我們私下見面的模樣了。」華燁低聲說,「我帶了燈來,這裡周圍也沒有別人能夠聽見我們說話,便當作你我之間的傳道吧……可是華茗,你原本不該來。」

    華茗搖頭:「父親,我已經不是孩子。父親走後我思考了很久,如果父親能夠在戰場上領悟,為什麼我只能在黽陽一個人無助的思考生存的意義呢?所以我帶著我的刀,來這裡和父親並肩作戰。」

    「人生就是一道長門啊,它無處不在,無論是在戰場上或是在黽陽,都是一樣的。」華燁道,「是否合我並肩作戰並不重要,我們在不同的地方,但是都是穿越一道長長的門。能否越過它,是你能否拋下那些因為貪慾和迷惑而產生的矇昧,而這一路上我的精神其實都適合你並肩而行的,無論我的身體在哪裡。」

    「如果父親死了呢?而我還在遙遠的黽陽,等待父親回去和我一起修行參悟。」華茗問。

    華燁愣了一下:「我死不死並不影響你的領悟,即便我的精神離開身體,我也不會放棄我們當初共有的目標。」

    「而我還不知道,父親的精神也許會回到黽陽來看我,而我就像一個傻子那樣,每日的修行,等待父親的歸來。」華茗說話的時候聲音平靜,也沒有絲毫表情,「我在屋裡沉睡,父親的精神在窗外經過,我還會夢見和父親一起在雪地裡跋涉修行,而第二天早晨傳來的戰報說父親已經死在當陽谷口。」

    華茗的臉上像是暴風雨前的密雲那樣急遽變化,悲傷和無助佔據了一切,眼淚大滴大滴的滑落,他想一個孩子那樣大哭:「父親,這就是你留給我的解脫麼?」

    他趴伏下去嚎啕痛哭,魁梧精悍的身體卻無法負荷預感到將要失去親人的悲傷。

    華燁默然不語,良久,他常常的嘆息;「我錯了啊,孩子。」

    華茗茫然的抬起頭看著華燁。

    「你對我的依賴和親愛,本是錯的。」華燁低聲道,「在我困惑與殺戮的時候是你救了我,當我看到你的眼睛,我覺得我看到了世上最清澈的眼睛,裡面補倉斑點的私心和雜念,於是我想如果我能夠有黽陽城和這樣一個心裡完全不沾染塵埃的孩子一起生活,我的心將會平靜,我嗜殺的靈魂會被拯救。而我也曾經下定決心要保護你,讓你免予陷入亂世的紛爭,不能讓凡俗的東西困擾你的心。可最終困擾你的卻是我這個父親,這也是因為貪慾和迷惑產生的矇昧啊,華茗,我們都不曾解脫。」

    華茗呆呆的看著他。

    「我的存在對你如此重要麼?你的存在對我有如此重要麼?其實我們只是這個世上偶然相遇的兩個靈魂,想要一同穿越一扇長長的門。可是最後我們或將一起墮落,因為共同的修行在我們兩人之間拴上了牽掛的繩子。」華燁搖頭,「人心裡最深的毒,是寂寞啊。」

    他拍了拍衣架上的灰塵起身,那麼就留下來吧,其實我何嘗不想看見自己的兒子在身邊呢?想到我若死了,我的魂魄或者在月下經行,你卻還在黽陽等待我的歸去,看著你大哭,真讓人心裡難過。

    「謝謝父親!」華茗愣了一下,趴下去磕頭,「我會跟在父親的身邊,為父親磨亮戰刀。就像以前在黽陽城,每天早晨第一件事便是磨亮父親的刀。父親傳授我的磨刀技巧,父親不在的時候,我也始終沒有停止練習!」

    「華茗,你理解錯了啊,其實磨刀之術,只是一種譬喻,要你練習用心磨礪自己的精神,」華燁轉身緩緩地離開,「我本沒有希望你跟隨我當一個磨刀人。」

    華茗直起身子,看著義父的背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華茗忽地轉身,對這華茗笑了笑:「其實我最初的期望,你應該是個廚子。可惜我自己不會做菜,一直沒法子教你。」

    華燁笑著,卻沒有絲毫的欣喜,他笑得蒼涼而疲倦。他搖了搖頭:「我的錯誤,在於我其實真的把你當作了我的親生兒子,卻沒有把你看做同行的修士。你若墮落,是我的罪罰。」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32
第五章 殤陽血二

    同一時刻,殤陽關外的楚衛軍中帳。

    諸侯大軍的統帥幾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沒有來。費安冷冷的目光透過門口簾子的縫隙看向外面,絲絲秋風透了進來。僅僅幾天,殤陽關下便冷了起來,連續幾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覺。岡無畏和古月衣對視,各自搖頭,程奎則瞪著息衍,息衍也是搖頭微笑。

    明日便是白毅約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這些日子全無動靜,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岡無畏於是傳書請諸位將軍一同來向白毅問訊,不過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謝子侯出來迎接,說白將軍午後便休息了,至今未醒。將軍們議論良久,得不出什麼結論,心裡焦急,也不悅於白毅的傲氣和冷淡,卻礙於他的盛名不便發作。程奎咬牙拍著座椅的扶手,瞪圓了眼睛,已經是幾次把到嘴邊的髒話吞了回去。

    還是古月衣打破了沉默:「息將軍,我們中只有您和白將軍是多年的朋友。白將軍是連日不見客,剛才息將軍也一言不發。明日真的能攻城麼?我軍全然沒有準備,將士們心中不安。息將軍可願意為我們解疑?」

    他神色謙恭,是敦請的樣子。

    息衍不便再沉默,卻也只能苦笑:「古將軍,我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沒有諱莫如深的習慣。我們冒著危險同來這裡對抗離公,便是生死相依的戰友,作戰的方略無不可說。可惜從我認識白將軍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明白過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你要我解疑,我也是滿腹的疑惑。」

    「殤陽關地勢高險,離軍赤旅強於步戰,守城是他們的強項。」岡無畏搖頭嘆息,「如果不是預先運籌帷幄,排兵佈陣,想要破城,談何容易。」

    「明日就要打一場七萬人的破城之戰,現在排兵佈陣,也已經晚了。我們靜等白將軍的奇蹟好了。」費安冷冷地說道。

    程奎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狠狠地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沒有提前的準備,貿然攻城是枉費人命。」古月衣想了想,也是搖頭,「這樣的事情,我想白將軍是不會做出來的。莫非所謂七日之約,只是疑兵之計,令嬴無翳驚恐不安?」

    息衍搖頭:「不,明日一定攻城。雖然我從不明白白將軍在想些什麼,不過我認識他這麼些年來,他言出必踐,行而必果,即便對於敵人也從沒有例外。所以他跟離公約了七日,在明日午夜之前,他一定會登上殤陽關的城頭。除非……」

    「除非什麼?」古月衣追問。

    「除非這是他第一次失手,破了先例。」息衍攤了攤手。

    「任何人都會有第一次失手。」費安道。

    息衍大笑:「費將軍說得不錯,如果不是兩軍陣前。我倒想設個局,大家下注,看看白毅這一次能不能保住他東陸第一名將的威名。」

    費安眉鋒一挑,瞥了息衍一眼。

    古月衣愣了一下,也微笑起來:「我看息將軍的意思,還是會下注在白將軍這邊了?」

    「看在我和他多年的交誼,這個莊我是一定要幫的。」息衍漫不經心地說。

    帳簾掀起,一名白色衣甲的楚衛軍士佝僂著背,捧著一隻木托盤進來,托盤上覆著白色的麻布。

    「參見諸位將軍。」軍士掃了一眼周圍,行了禮就要退出去。

    「你來找白將軍?」息衍喝住了他。他認出那名軍士是個隨軍的醫生統領,也兼仵作。

    「什麼味道?那麼臭!」程奎皺眉,狠狠的在鼻子前扇了扇。

    每個人都聞見了仵作身上傳來的濃重臭味,臭得令人焦躁不安,粗魯如程奎的人也覺得噁心得要吐出來。

    「是前些天那些闖陣的怪人,留下來的那條斷臂。我想著那些人行為怪異,受傷彷彿沒有感覺,就撿回了這條斷臂用石灰抹了,想帶回去和同僚研討。誰料到,」仵作面有難色,「發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古月衣問。

    「本來用石灰醃了,保存上幾個月不是問題,不過今天再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所以想報白將軍知道。」仵作說。

    「嗯?」古月衣強忍著惡臭上前,「給我看一眼。」

    仵作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揭開了托盤上的白麻布。劇烈的臭味一瞬間嗆得人幾乎要暈過去,穩重如岡無畏也不禁按著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來避開。那隻托盤上的斷臂異常的粗大健碩,和普通人的手臂相比長了幾乎一半,可是如今腐爛得見骨,骨骼和暗紅色的肌肉分離,正濕漉漉的滴著臭水,看一眼也讓人心驚膽顫。

    「怎麼會這樣?」古月衣驚疑不安,他知道石灰醃過的屍骨都會脫水,還在這樣漸漸冷起來的天氣下,斷然沒有腐爛得那麼快的。他想起那天夜裡的黑色從者,雖然其後諸軍將領都覺得丟了面子,被區區五個人踏陣而去,卻都說不出所以。離國軍中暗藏有秘道士的傳聞早已有之,鉅鹿原的大戰,離軍就使用了秘道的風障和炎火,諸侯聯軍沒有準備,吃了大虧。

    「一塊爛肉,端進來是讓我們吃不好晚飯麼?」息衍的聲音忽地傳來。他已經站在了古月衣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揮揮手令仵作退出去。

    「真是詭異。」古月衣低聲道。

    「這種想不通的事情,其實也犯不著多想。」息衍淡然道。

    謝子侯掀開簾子,走進了帳篷。

    他摘下斗篷的風帽,微微打了個哆嗦。帳外疾風橫掃,有如鬼嘯,地面已經被凍得鐵硬,絲絨的裌衣都當不住寒冷。帳裡卻點著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覺得燥熱。白毅未穿鎧甲坐在桌前,認真的擺弄著一隻填滿泥土的陶盆。

    「大將軍。」謝子侯湊近,打量著那隻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詣,經常自制地形沙盤和攻城器具的模型,於是想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過在白毅的手裡擺弄來,卻未必不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不過那隻陶盆卻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幾個銅錙一隻的燒土花盆。謝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首座已近五年,自以為對軍械有獨到的見解,卻怎麼也想不出看不出這只陶盆的用處。

    「子侯,諸位將軍還沒有走麼?」白毅聚精會神,微微點頭致意,並不看謝子侯。

    「還沒有,都在大帳中說話,大概見不到將軍,不甘心離去。」

    「那也任由他們。」白毅隨口說道。

    白毅手中絲毫不停。謝子侯摒住呼吸,看著他先是將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後澆上清水,再把一包東西灑進去,再敷上一層泥土。十指上滿是泥污,他也並不介意。

    「大將軍,這是?」謝子侯終於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來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經種了兩盆,剩下的種子都在這裡,希望天氣真的冷下來之前,可以看見它開花。」

    看著謝子侯茫然不解的樣子,白毅從炭火下拾起另外兩個陶盆放在他面前:「這是前幾日種下的,想不到那麼快就發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品種。」

    謝子侯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擺弄花草,苦笑幾聲,長拜下去:「大將軍,您在此種草蒔花,卻苦了我們這些擋架的人。」

    「見不到我,諸位將軍很不滿意吧?」

    謝子侯搖頭苦笑:「費盡唇舌,好言好語,諸位將軍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淳國程將軍脾氣暴躁,說我軍畏戰,大將軍膽怯。幾乎把我們說成是包庇逆賊的同黨。」

    「程奎是個直性子的人,他怎麼罵,都不要緊,不過是一時口舌之快。我擔心的是費安和岡無畏,費安性格陰狠,對我軍始終是觀望,岡無畏將軍卻是數十年名將,真的令他覺得我們失禮,怕是不好收場。」白毅淡淡地說道。

    「將軍素來不會刻意對人傲慢,既然也擔心費安和岡無畏的不滿,為什麼卻避而不見呢?」

    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儀,令他們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覺太過熟絡了。」

    「怎麼說?」謝子侯長拜,這是請教的意思。

    「攻破殤陽關指日可待,那時候諸侯大軍必然希望能夠推進天啟覲見皇帝。一則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勢力,二則在皇室面前表功。不過我們這些騎馬帶刀的人想進入帝都,想必皇室不會樂於看見。諸國之中,我國兵力最強,也和皇室最為親密,皇室勢必會倚仗我軍安撫諸侯,保護天啟城的安寧。那時候我們和諸軍之間的關係,會更加微妙。」白毅低聲說,「所以與其親若兄弟,不如跟諸軍保持一段距離,站好我們的立場。令其心中對我軍有所戒備,便會加加倍小心,不至於輕舉妄動。」

    「皇室如果直接將旨,令勤王諸軍退卻,將軍以為諸軍不會答應?」

    「絕對不會,我大胤朝有史以來,嬴無翳是第一個在帝都建立勢力的諸侯,而他僅僅是一個人。我們如今驅走了嬴無翳,可是卻有六個諸侯要進入帝都。這就像走了一頭獅子,進了六條惡狼。」白毅道,「對於皇室中的明眼人來說,是一頭獅子好,還是六條惡狼好,這還難說得很。如果我是皇室中出面安撫的人,勢必會在諸侯之間周旋,最好的策略便是聯合我國,威懾其餘諸侯。」

    謝子侯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將軍的思謀,果然深遠。只不過明日就是約期,對於破城……」

    他遲疑不語,以他的經驗而言,強攻殤陽關無疑需要事先演練配合,以殤陽關城牆高險,登城幾乎不可能,水火也都不能奏效,那邊只有用犀角沖一類的攻城器械強行撞擊城門。那樣軍士必然暴露在箭雨滾石下,調度調配便是減少死傷的關鍵。而現在即便立刻排兵佈陣,也已經來不及了。

    白毅擺了擺滿是泥污的手:「坐。欲速則不達,陣前靜不下來是領兵的大忌,我的籌劃稍有錯誤,便要在陣前死十個百個人。你可知道下唐的十里霜紅?」

    謝子侯坐在他對面,搖了搖頭。

    白毅端詳著種上花籽的陶盆,帶著一縷微微的笑:「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開放。只有下唐地方,產一種秋季開花的秋玫瑰。不過秋玫瑰,其實是菊花一屬,只是花形和玫瑰類似,又是難得的深紅色。南淮城有一條紫梁大街,臨著河岸一側都是種的這種花,一道下霜的日子,霜紅十里,乘船順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過在我們楚衛,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栽活過這種秋玫瑰。」

    「想不到大將軍對於種花也有心得。」

    白毅沉默片刻,笑笑:「子侯,我是不是一個很無趣的人?你跟隨我五年,我總是如同箭在弦上,緊繃得很。不喜歡什麼,也不討厭什麼,偶爾吹吹簫管,也是心事沉重的樣子。」

    謝子侯略略遲疑,躬身道:「是。」

    「其實我當初並非這樣的,」白毅低聲道,「二十年前,我和息衍還是朋友,都汲汲無名,曾想過在帝都的街頭開店賣花,賺一點錢花銷。那時候息衍還說開店便要有絕活,別人沒有的,才能紅火起來,於是他研究了一個夏天,種出一色藍邊的玫瑰,稱為海姬藍。」

    白毅靜了下來,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出神。

    「那時候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會成為名將,卻不曾想到,會有針鋒相對的一天。亂世的時局,也逼人太甚了……不得已。」白毅低聲嘆息,「如今我是一個連盟友都要算計、事事走先一步的人,便只能如此的無趣乾癟。」

    「將軍對於國事的操勞,實在太費精神了。」謝子侯感慨,「但是我想名臣名將,都勝在用人得當,指揮調度。恕我直言,將軍這樣只是自己辛苦,終究不是長久的辦法。」

    白毅笑笑,略有一絲疲憊:「子侯,你不懂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是不相信別人,而是很難找到和我相同的人了。我出仕楚衛國,是立志要保住大胤的河山。」

    謝子侯愣了一下:「將軍忠心愛國,是仁義之軍啊,諸侯國中無不敬仰的。」

    「子侯,你終究不明白人心啊,也還不真的理解這天下。」白毅搖頭,「如今還真的有什麼人忠於皇室麼?所有人都藉著忠君之名,意圖謀得自己在亂世河山的地位,就像現在大帳中的那些人!」

    謝子侯點頭:「諸侯的虎狼之心,我也有聽聞。嬴無翳若是獅子,以惡狼比喻他們,確實也不為過。」

    「他們做的是對的。」白毅低低地長嘆了一聲,「子侯,我請你為我幕府的首座,與其說是看重的謀略,不如說是看重你的真純。這個時代,舊的皇帝已經不該再存在了。」

    謝子侯大驚失色,這樣的話,他斷然沒有料到會從白毅的嘴裡說出來。

    「覺得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不該由我來說?」白毅輕輕地撫摸著那些陶盆。

    謝子侯呆坐著看白毅,不知道如何說起。

    白毅神色淡然,輕聲漫語,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改朝換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始終把持著整個帝國的權力,成為諸侯的共主,那麼必須有強絕的領導者。可惜我們白氏家族即便再龐大,卻依舊是一個家族而已,要從一個家族的人丁中選出能夠震懾東陸的主宰,談何容易?而且我這樣的分家子弟慢慢的從主家中遠離,最後主家中剩下的,無不是養尊處優的貴胄子孫。他們沒有握過劍,沒有殺過人,甚至不明白天下的平衡和權力的絞殺。他們依靠著祖先的威風坐在太清宮的寶座上維持他們的統治,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當祖先的威風不能再延續,這個帝朝就會被摧枯拉朽的毀掉。養在錦繡中的人,是永遠不能戰勝嬴無翳那樣生在山原中的雄獅的!」

    白毅長吸一口氣:「這就是帝朝的命數了,薔薇皇帝的威武延續到風炎皇帝,已經是最後的光輝。那光輝滅了,再也無以為繼。綿羊統治的國家和獅子統治的國家,哪一個的人民會幸福?」

    謝子侯茫然失語。

    「是獅子統治的那個才會幸福。」白毅代他回答了,「雖然獅子會吃掉它的子民,但是它也會守護它的子民,這些是他的糧食。天下是個諾大的羊群,牧羊的,決不能是羊。」

    謝子侯覺得巨大的壓力壓著他的胸口疼痛,他幾乎不能呼吸。這麼多年來,白毅不曾跟他說過自己的心思,謝子侯也知道自己效命於最忠於帝朝的天下名將。可是謎底在他根本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忽然揭開,白毅的心裡,並非只有「忠誠」兩個字。

    「那大將軍守護皇室那麼多年……是為了……」謝子侯勉強說到這裡,忽地起身下拜,「若是大將軍別有鴻圖,子侯是將軍從鄉野中提拔的人,也只能誓死和大將軍一同,但請大將軍直言相告,令子侯心安,縱死不悔。」

    白毅一笑,輕輕拖了拖他的胳膊令他起身:「子侯,你誤會我了。我今天忽然跟你說這些話,是因為我不知道今夜過去我的死活。決戰就要開始了。」

    謝子侯臉色大變:「就在今夜?」

    「就在今夜。」白毅點頭,「當年我和息衍第一次在秋葉山城見到嬴無翳,他還是一個效忠皇室的年輕諸侯,我們則是少年。可是我和息衍都堅信有朝一日,這個人的紅旗烈馬必將如大潮般洗過東陸。鎖河山鉅鹿原一戰,我迫於國內的壓力不能親自出兵勤王,決戰嬴無翳,其實也是我不想在那時正對他的鋒芒。那時候諸侯聯軍兵勢連雲,不過卻是一盤散沙,我確實也沒有信心去和嬴無翳一戰。但是我知道我和此人的決戰終不可避開,我籌劃那麼多年,等著這一戰已經很久了。」

    他仰望嘆息:「男兒生於天下,英雄相見,遲也是恨,早也是恨!這一戰我沒有十成的把握,最後可能兩敗俱傷,我有事請託你。」

    「子侯惶恐!大將軍吩咐,子侯無不聽命!縱然死無葬身之地,也圖一份心安。」

    白毅微微點頭:「如果我戰死,勢必引起國內局面變動。現在我楚衛國中,群臣專權,國主無力統帥……」

    謝子侯昂然應諾:「大將軍若死,子侯拼卻一命,勢必衛護國主,斬殺逆臣!」

    「不,以你現在的能力,做不到的。」白毅擺擺手,凝視著燭火,「不過我也有我的準備。你返國之後去我的書房,在書架板壁的夾縫中有一封我留給你的書信,其中有我對於此事的佈置。你或許不能理解其中的一些事,不過你必須一步一步的履行,節奏半點不能出錯。這整套謀劃環環相扣,你將有一個絕大的機會橫空出世,繼承我的權力,衛護國主。」

    白毅轉過頭,盯著謝子侯的眼睛:「記住!絲毫都不能出錯!你只有唯一的一個機會。」

    謝子侯感覺有冰從背脊上滑過似的,渾身一震,單膝跪地行禮:「子侯明白!」

    「很好。」白毅像是疲憊不堪,靠在椅背上仰望帳頂,低聲道,「決戰就要開始了,我已經聽見聲音了。」

    「什麼時候?什麼聲音?」謝子侯抬起頭來四顧,他沒有聽見任何異樣的聲音。

    「聽,風聲,」白毅低聲道,「風起了!」

    帳篷簾子忽地掀起,一陣冷風呼啦拉直灌進來。白毅起身,披上那件樸實無華的白色大氅,整理領口,大步走到簾子旁:「親兵營!預備傳令!」

    「是!」簾子外有人齊聲喝道。

    風再次掀起簾子來,一隊黑衣的挎刀軍校早已經悄無聲息地半跪在帳外。白毅微微點頭,軍校們立刻四散離開。

    謝子侯追著白毅出帳,隨白毅一起站在在呼嘯的寒風中,風更猛烈了,風向也有了變化,黃昏以來偏西的風轉為了北向,吹在身上銳利得有如冷刀割著。白毅看著軍帳上的旗幟在風中呼啦啦的招展,似乎隨時會被撕裂,微微點頭。謝子侯這才明白過來那時候白毅讓他聽,真的是有特別的聲音,那面旗幟捲動的聲音,忽然間就變了。

    白毅轉頭,踏著大步就要離去,卻停步拍了拍謝子侯的肩膀:「剛才有句話沒說完,舊的皇帝固然不該存在了,改朝換代也是天下大勢。可是每一次的動盪,就要死傷整整一代的人。每一次的權力交割均是血洗而成。我不想看到。所以即便守護皇室是逆勢而動,我也決心就這麼走下去。」

    「有些事,我就是看不開的那種人,息衍曾經說我關鍵處最蠢,也許是說對了。」白毅竟然笑了笑,「子侯,你留在營中鎮守。如果我回不來,還請你將那三盆花帶回楚衛。看看秋玫瑰能不能在楚衛開花,還從未聽說有人在楚衛種活了秋玫瑰。」

    「大將軍……」謝子侯想要請求隨同。

    白毅已經打斷了他:「記得板壁裡信,不必為我擔心。能殺我的人,東陸只怕還不多,即便是離國的獅子!」

    他轉身離去,笑容退卻,剩下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雙瞳中驟然爆出了一種歲月洗煉過的、名刀般的冷厲。

    楚衛軍中帳裡,息衍背手立在軍營空地中央,望著轅門處飄揚的戰旗,忽然運動起來的整個楚衛兵營在他的身邊流動,被驚動而出來觀望的諸位將軍們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忽如起來的變化。

    息衍笑了笑:「開始了啊,白毅,風終久是沒有辜負你!」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32
第五章 殤陽血三

    同時,殤陽關內離國的大帳中。

    「說來明天就是約定之期了吧?」嬴無翳在棋盤上落了一子。

    「是。不過連續六日城上的斥候都回報說六國聯軍安若大山,只是白毅不再來吹簫了。若說明日攻城,實在也難以想像。」謝玄跟了一子。

    「你說白毅真的會來?」

    「真的會來。」謝玄頭也不抬的應著,「東陸第一不是隨便叫的,他領兵以來,不曾有一次不兌現諾言,這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所以他軍威之隆,大概也只有王爺可以相比。」

    嬴無翳愣了一下,大笑,有力地落子:「來!既然是等東陸第一名將攻城,就不能擺出熊包的樣子來。講講薔薇皇帝故事,也振奮一下。」

    他對於典籍的理解不差,卻不喜歡捧著書讀,歷史典故便總要謝玄講給他聽。

    「那我說說薔薇皇帝的軍旗,王爺的軍旗,和白毅的軍旗,如何?」謝玄笑,「我聽說這三面旗都是所到之處,麾下將士無不為之冒死衝鋒的,但是王爺以為,自己的雷烈之花旗和先帝的火焰薔薇旗,白毅的箭碎薔薇旗可有區別?」

    嬴無翳想了想:「我們三人治軍,風格各不相同,但是你要我說,我卻未必能說得精準。」

    謝玄點頭:「王爺雖然沒有說出所以然,不過這句話卻是不錯,這三面旗,區別在於治軍的方略。薔薇皇帝是個人主,他的屬下加入他的軍隊是為了這個人,在那個紛亂之世,他們見到白胤,便如見到了終生活在濃雲下的人看見了天空。即便讓他們為白胤戰死,他們也心甘情願。而王爺是霸主,王爺的屬下追隨王爺,多半也是為了王爺的壯志和勇氣。不過,我軍中頗多將士來自南蠻諸部,殺戮和尚武的舊習也是王爺能夠指揮他們衝鋒陷陣的原因之一。所以,這一點上王爺和白胤相比,失之於暴戾。」

    嬴無翳點了點頭:「那麼白毅呢?」

    「白毅則完全不同。白毅領軍,將士們無不對他的話言聽計從,是這個人的籌劃謀算實在不是常人可以達到的。他每做一件事,必先提前計算無誤,待到他出動,勝敗已經不再是懸念。他一生數次大戰,每一戰都是這樣,從沒有一次例外。他對於將士而言,是一個神話,還沒有人能擊破他的神話。所以他說什麼,將士們便做什麼,即便叫這些人身陷死地,因為他們相信,白毅叫他們去的地方,可以死中求活!」謝玄斷然道。

    「真是勁敵!」嬴無翳沉思著感慨。

    「但這也是他最大的弱點!」謝玄忽然道。

    「哦?」嬴無翳抬起頭來。

    「白毅的神話,無人可以理解,他的屬下只是奉從。白毅是個孤膽的將軍,逆天而行的英雄,他的軍隊全部仰他一人的力量而活。但是白毅始終是個活人,一個人,就不可能不犯錯誤。白毅的神話,最終將壓死他自己。」謝玄斷言,「他若死,是死於孤獨!」

    「孤獨!?」嬴無翳皺眉驚詫。

    良久,他的眉宇舒展,微微點頭:「在那個人的簫裡,我聽到了……」

    一身赤色皮甲的赤旅百夫長直衝入帳,他已經等不及通報:「王爺!將軍!出事了!」

    「什麼?」謝玄猛地起身。

    百夫長滿臉是汗,嘶啞的大喊:「出事了!赤旅三衛、四衛、五衛都有人中毒,中毒的人面色赤紫全身痙攣,醫官解不開毒性,說是真的發作起來,有暴厥的可能!醫官在外面等著。」

    謝玄驚得退了一步,猛地打了個寒噤。他並非沒有預料到下毒的可能,但是赤旅三衛都有人中毒,乃是說所有三個萬人隊都被下毒,再多的細作也不可能毒倒三萬大軍。

    「不要慌,」嬴無翳神色不動,「傳醫官!」

    一身白棉鎧的醫官疾步進帳,他手中托著瓷盤,裡面有三根銀色的長針和一碗清水。

    「有結果了麼?怎麼說?」嬴無翳低頭看著棋盤。

    醫官捧上瓷盤:「怕是烏頭、狼毒一類的東西,針刺喉間,有淡紫的顏色,印堂發青而臉色赤紅,中毒的人抽搐,燥熱,呼吸不暢,正是這類東西服用後的症狀。」

    「這不是可以入藥的東西麼?」

    「是可以入藥,但是用多了,立即變成毒藥。」

    「哪裡來的毒?」

    「水裡。屬下已經查驗了城中的幾口井,井水中都有一股藥味,乍聞起來像是井水中水藻太多的味道,所以軍士沒有提仿。中毒的軍士都是今天夜裡喝水多的人,手上的軍士因為需要補水,所以喝水尤其的多,現在已經死了二十多人。」

    「共有多少人中毒?」

    「大約三千,身體不適的不下兩萬人。」

    「好白毅,果然是軍旅中的神話,計算得真是準確。只怕更多的東西,也就要來了吧?」嬴無翳讚歎著,目光森冷。

    謝玄臉色蒼白,靜靜站在那裡。片刻,他長嘆一聲:「我明白了,白毅果然有過於我的地方!」

    「王爺,我立刻去營中看一趟!」他一提佩劍,大步出帳,他的親兵急忙捧著鎧甲追了出去。他一步踏出,周圍燈火通明。此時,整個離軍的大營都已經騷動起來。

    「王爺,王爺!」張博赤著上身,雙手提刀衝入了嬴無翳的大帳。

    兩名雷膽正為嬴無翳披甲。他神情鎮定,猛一揮手止住了張博的叫喊。而玉公主也已經扎束整齊,披著一件雷膽營的黑鎧,漆黑的長發編成辮子束在頭頂,露出玉一般細緻白淨的脖頸,像是一個俏麗的貴族少年。她神情鎮定,就像她的父親,手裡翻來覆去玩弄著一枚白玉環。

    「你有什麼消息?」嬴無翳沉聲道。

    張博擦了擦臉上的汗:「城外的大軍忽然都動起來了。今天黃昏時候還沒有動靜,我們派出城外的斥候送回信鴿說他們還是照常燒火做飯,但是夜裡忽然有人傳令,現在六國軍隊全部出動,不下八萬人,全部聚積在城外正在列陣。帶著石炮和升雲梯,只怕還有龍牙錘和犀角沖,這次是真的要攻城了!王爺,我們該如何應對?」

    「攻城?」嬴無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虯鬚,「關鍵是如何攻城。」

    「王爺,」謝玄疾步進帳,「已經查明了。」

    「中毒的原因查明了?好,說來聽聽。」嬴無翳不動聲色。

    「中毒?」張博猛地瞪大眼睛,他夜裡被軍校驚醒,剛從城上觀望回來,還不知道中毒的事情,只覺得營中騷動異常。

    「是,我已經查驗過,是井水中的毒。現在三千人已經無法戰鬥,剩下的人中,還有一萬多中毒稍淺,醫官已經開始配藥,不過敵軍下的毒是烏頭狼毒之類,急切間,我軍根本沒有那麼多藥材。」

    「是細作下毒?」嬴無翳問。

    「不,毒下在水源中!」謝玄道。

    「水源?」嬴無翳目光生寒,「你不是也曾說殤陽關的泉脈是兩山泉水,深埋在地下,白毅若是想探明泉脈,至少也要勘探一年的麼?」

    「也許白毅真的勘探了一年,」謝玄回道,「不過只怕他早已經探明過了。」

    「你是說?」

    「我也曾說過,白毅是那種每一戰必然運籌帷幄,計算無誤才出動的人。這一次也不例外。據說他府中宗卷近十萬,全是諸侯軍隊和九州地理的資料,以他的審慎,既然有過七百年前血戰陽關的慘事,他預先探好泉脈,也並非不可能,只怕他準備和我們在此一戰,已經很久了。」謝玄長嘆,「是我過於自負了。」

    嬴無翳微微合上眼睛,沉思片刻,長嘆一聲:「並非你過於自負,是你真的不如白毅。」

    謝玄不再言語,低頭候在一邊。

    兩名雷膽用赤色的絲繩套在嬴無翳火銅鎧的環扣上拉緊,嬴無翳轉過身去示意雷膽在背後打上結子:「以我們現在的兵力,足夠守城麼?」

    「足以守城。以殤陽關的險峻,即使我軍中毒,白毅趁機強攻也絕沒有勝算。以白毅的智慧,絕不會算不清楚。」謝玄道,「所以他調動大軍,做出攻城的姿態,但是這未必是他致命的一著。」

    「我也想不明白。」嬴無翳點頭,「不過既然他是白毅,那麼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計謀。」

    「管他什麼計謀,他敢調兵上來,就全部讓他橫屍在城下,」張博一直插不上嘴,這時候搶著大聲道,「這一戰要打得諸侯斷子絕孫!」

    「我們在白毅身上吃的虧,已經不小了,」嬴無翳一振鎧甲,「張博,傳令雷騎全軍餵馬!」

    「餵馬?」張博吃了一驚。大兵壓境,嬴無翳不傳令步兵守城,卻命令騎兵餵馬。

    嬴無翳冷笑:「白毅已經搶得先手,不過這盤棋,誰贏在最後還是未知之數,喂好了馬,有你衝鋒殺敵的機會。」

    「王爺,那個楚衛國的公主……」謝玄在一旁提醒。

    「這幾天差點都忘記這個小人質了,」嬴無翳笑了笑,「不必管了。」

    「據說小舟公主是楚衛國主最心愛的女兒,身價可謂傾國傾城。如果用以威脅,白毅也不能沒有顧忌。」

    「笑話!」張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質威脅,天下什麼軍馬是我雷騎軍的對手?」

    嬴無翳擺手止住兩人的爭論。

    身後的雷膽為他披上火紅的披風。嬴無翳神情淡漠:「男兒的血戰,和女人無關。如果能忍受這般齷齪的手段,那麼也不必奢談什麼縱橫天下,何況她還是只是個孩子。」

    「是不是,阿玉兒?」嬴無翳微笑著挽起女兒的手,手指輕輕刮過女兒嬌嫩的臉蛋,而後大踏步地出帳而去。

    強勁的風從南面的原野上洶湧而來,銳利得如同刀鋒。

    殤陽關的城頭上點燃數千堆篝火,熊熊火焰逆風拖曳數尺,將整個城頭染成火紅色。赤旅步卒們虛引著長弓靠在垛堞邊,一層疊著一層佈滿丈餘寬的城頭,石炮和床弩已經就位。嬴無翳在雷膽營的衛護下登上城頭,訓練有素的赤旅戰士並未出聲,而是悄無聲息的讓出道路,讓嬴無翳登上城牆的最高處。

    從高處望出去,殤陽關下十里方圓,草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螞蟻佈滿,隨著這些螞蟻的爬動,整個地面在蠕動起伏。無數火光閃動,遠處巨大的高達十丈的巨型攻城器械被牛拉拽著緩緩推進。

    「這麼大的石炮!」張博低低的驚嘆了一聲。

    尋常的石炮高不過兩三丈,投出的石塊能夠射出四五百步,而諸侯大軍陣後緩緩推進的石炮足高六七丈,幾乎要和殤陽關高大的城牆比肩。

    「陳國的炬石車,」謝玄道,「能射上千斤的石料。」

    「白毅要以這炬石車轟破城牆?」嬴無翳問道。

    「轟破城牆不難,只怕白毅攻不進來。」

    「怎麼說?」

    「我國赤旅,堪稱東陸步卒第一。聯軍中淳國風虎、楚衛槍兵、休國強射,都算是實力超群的強兵,但是近戰奪城的戰力,白毅手下可以說一無所有。」

    「那得看看白毅的手段。」嬴無翳搖頭。

    炬石車停在七八百步外。一連串的火堆在炬石車前燃起,隱約可以看見陳國器械營的軍士們赤裸上身將大罐的菜油牛油澆在火堆上,烈火衝天而起,生生逼退了秋夜的寒氣,照得草原一片通明。四頭公牛一組,緩緩的拉下炬石車的長臂,長臂另一側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鐵。而後器械營的軍士手持火鏟,將一個巨大的火團剷起,放在炬石車的投臂上。

    陣前一名副將揮舞紅旗,猛地砸向地面。一陣此起彼伏的悶響,數十架炬石車一齊發動。只是一瞬間,火光破空而至,數十個火團劃破漆黑的夜色,落向殤陽關的城頭。

    「王爺!」謝玄喝道。

    其中一個火團竟然正對著嬴無翳和公主。那團烈火有如一顆巨大的火流星從天而降,幾乎能將嬴無翳和公主的身影都罩在其中,灼灼熱浪似乎撲面而來。

    張博搶過身邊一名步兵的重盾衝了上去。他只衝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奪去。灼熱的烈風拉開了火色大氅,嬴無翳揮舞重達三十斤的鐵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著踏上一步。盾牌側面和火團衝擊,一團烈火在盾牌上崩潰,燃燒的散片帶著巨大的餘勁散落向城中,彷彿是下過一陣火雨。

    嬴無翳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是煙濤之術!」謝玄道。

    嬴無翳拋下盾牌,撣了撣身上的灰燼:「我已經料到,白毅借了風勢。所謂的七日之約,他是在等風!這麼大的風勢,真是難得!」

    如果那團火焰是被燒紅的石頭,即使以嬴無翳的力量,也不過被砸成一團模糊的血肉。而此時周圍的人都已經看清,那些燃燒的碎片只是木柴,散發出滾滾的黑煙,煙裡帶有催人流淚的硫磺氣味。數百斤的一團木柴炸開,濃煙頓時遮蔽了方圓幾丈的空間,而且還在不斷的蔓延。

    「這樣下去射手無法瞄準。」謝玄搖頭。

    「不必瞄準,讓他們放箭就是了!」嬴無翳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

    炬石車不斷地發射,數十萬斤木柴堆積在城牆周圍燃燒。濃烈的黑煙騰空而起,彷彿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徹底遮住,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還要忍受濃煙中刺激的氣味,煙燻得他們雙眼紅腫流淚,只能盲目的發射。

    漫天火團中還夾著漆黑的球形包裹,都瞄準了殤陽關的城門。那些包裹在城門外的千斤閘上紛紛破裂,其中所含的黃油卻從城門的縫隙中透了進去。帶隊支撐城門的百夫長在那些黃油上摸了一把,滿手的滑膩,他在鼻端一聞:「是牛油!」

    十數支火箭一齊釘在了城門上,烈火大作,立刻包圍了整個城門,從上下的空隙一直燒了進去,幾個貼近城門的戰士不小心沾上牛油,衣甲頓時燃燒起來。軍士剛要取水,卻發現已經遲了,滾滾熱浪襲來,沒人可以靠近城門,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城門在烈火中扭曲變形。

    「公爺,火勢太大,還是避一下為好,」謝玄提醒道。

    嬴無翳搖了搖頭:「不用避了。射手無法瞄準,城門堅守不住,白毅下一步就要步兵攻城,除非我親自出城去見他。」

    「公爺準備正面對決?」謝玄問。

    「對於你們這些謀臣,當你們旗鼓相當計策用盡的時候,最終依然只有武士般的對決可以結束一切。」嬴無翳以手指彈動那柄蒼青色的「絕雲」,刀聲鏗然。

    他提刀而立,呼吸著混著濃煙的呼嘯的風:「這是武士的方式!雖然看起來蠢了些,不過也算酣暢淋漓!」

    濃煙吸入喉管,他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不得不退了幾步,擦了擦被嗆出的淚水來。

    「公爺!」張博大驚,他還很少看見這個鐵人般的主上咳得直不起身。

    「他媽的!」嬴無翳直起身,狠狠地罵了一句,「放出這麼大的煙來,難道是個燒鍋的出身?」

    張博和謝玄一愣,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嬴無翳擦了擦眼角,也跟著他們笑。周圍的軍士看著三位領軍之人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忽地笑聲大作,不禁呆住了。

    「公爺還是公爺!」謝玄拱手。

    「生死不過彈指間的事,又有什麼可懼怕?要說死,我們三個身經百戰,早該死了。我們在九原的當鄉下諸侯的時候,生死面前,不是也可以這麼大笑而行麼?」嬴無翳理了理短髯,忽地大喝,「張博!你的馬喂好沒有?」

    「喂好了!」張博高聲回應。

    「那就叫他們列隊!」

    張博轉身,疾步下城。

    嬴無翳透過濃煙,眺望著遠處的聯軍大陣,緊緊挽著女兒的手:「阿玉兒,我帶你來這裡,能夠看到這樣一場大戰,很是欣慰。雖則陣上刀槍無眼,你或者都不能生返離國,不過我要給你看看,這就是你父親縱橫的地方!你看這大陣,便是六國的聯軍,是我們離國的敵人,父親現在要以一支軍隊獨戰群雄。你怕不怕?」

    阿玉兒搖頭,一張晶瑩如玉的臉蛋上儘是堅毅:「女兒不怕!」

    「聲音很好,夠洪亮!」嬴無翳點頭,「可是你為什麼不怕?」

    阿玉兒手指著城牆背後烏鴉鴉彷彿堆積起來的赤旅步卒,又指著站在一旁按劍的謝玄:「因為謝將軍張將軍,還有父親的屬下都會跟著父親奮戰。所以我也不怕!」

    「答得更好!」嬴無翳微微地笑了,捏捏她的臉蛋,而後嘆息,「可惜你為什麼不是男兒?」

    他移步準備下城,謝玄卻忽然踏前一步攔住了他:「國師曾說有計謀可以全殲白毅的大軍,此時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屬下冒死請問,國師獻給公爺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計?」

    嬴無翳淡淡一笑:「我的刀已經在叫了,現在是決戰之前,還管那些人做什麼?」

    謝玄訝然:「公爺和國師徹夜長談,難道並無結果?」

    「計謀是有的,我也應允他去實施,吩咐蘇元朗去配合他的行動。不過,你相信國師麼?」嬴無翳斜眼看著謝玄。

    謝玄沉默了一會兒:「屬下對於國師的來歷和所圖,深表懷疑。」

    「那你又何苦問我?」

    「公爺也對國師有所懷疑?」謝玄吃了一驚。

    「誰會相信那些不知道其來歷、也不知道其目的、身懷你不能理解的秘術,把你看不到也摸不著的神明當作天地間最神聖的主宰來向你傳道的人?」嬴無翳冷哼著笑了笑,「雷碧城只是我棋盤外的一顆棋子,有他沒有他,雷騎軍依然是雷騎軍,嬴無翳依然是嬴無翳!武士的一生,只相信自己掌中可以握住的東西!」

    嬴無翳舉起右手,猛地一振。絕雲長刀橫在他的身前,映著烈火,一道明麗的光弧。

    他轉身下城,那裡他的坐騎已經備好,一身赤紅的炭火馬不安地嘶鳴著,兩名養馬的軍士都拉不住。嬴無翳上去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莫非怕麼?」

    炭火馬依然警覺地豎著兩耳,卻明顯安靜下來。嬴無翳翻身上馬,提起了沉重的斬馬刀,刀刃為周圍的火色映紅,他憑空揮刀,帶起沉重的風聲。謝玄率領雷膽營,護著公主在他身後列隊,越來越多的雷騎在張博的指揮下披甲上馬,扎束整齊的列隊在雷膽營之後。烈火照在雷騎兵赤紅色的皮鎧上,越發紅得如血。整個城牆已經陷入了火海,白毅硬是將數十萬斤木柴拋進殤陽關中,點燃了這座不用木材修建的城池。

    「白毅,真是我的敵人。」嬴無翳低聲說。

    他緩緩舉起了斬馬刀。槍騎兵們以矛柄敲擊地面,刀騎武士和騎射手們以武器敲擊馬鞍,數千雷騎齊聲低吼:「喝!喝!喝!喝!」

    連身為統領的謝玄和張博也不例外。

    漸漸的,吼聲匯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聲浪,地面也因為槍騎兵的敲擊耳緩緩震動。此時陳國的炬石車已經改為發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燒紅之後被拋進城中,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處的士兵無從倖免,周圍一圈也為碎石燙傷砸傷。但是雷騎們的低吼卻沒有停止,反而更加響亮。

    等到這片吼聲完全控制了周圍的節奏,一名軍士高舉起大旗一振,雷烈之花凌空招展。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