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 奮鬥在新明朝 作者:隨輕風去 (已完結)

 
ajax.chien 2012-11-12 08:48: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49 485101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15
第五十章 周公恐懼流言日
據統計,這一夜虛江縣縣衙典史李佑親切接見了從府城遠道而來的妓家代表十五位,即興連續剽竊詩詞十六首相贈,留下四個陪酒作樂,最后睡了幾個眾說紛紜。

聽說此事的,人人驚異,個個稱奇,這夜頓時成為比往年蘇州花榜評選還要出名的一大傳奇盛會,李佑也在蘇州府乃至江南立起了名號。

事后這日,趙良禮大官人立即把李佑的這夜詩詞加上以前的五首共二十一篇合成一本,親自寫了序,找了閑置書坊刊印。這也好刻印,都是詩詞,字數不多,薄薄的一小本而已。當然,金粉東南十五州和惟是袈裟披最貪被趙大官人排除了,這是風月集子,不要那些大煞風景的詩詞。

以上都是后話先不提,卻說這個清晨,李佑打著哈欠,帶著倦意搖晃著下了樓船,回想昨晚的金粉繁華,美人來來去去,醉生夢死,仿佛南柯黃粱——那并不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

晨風吹過,李佑邊走邊恢復清醒。這個時間,河岸已經有許多勤勞的商販在作早市生意了,倒也熱鬧。自從這些府城花船宿于此處后,周邊便聚集了許多買賣人,專與這些花船交易,聽說連北關外的空宅全都被租了出去。

一路走來,那些商販無不以敬佩加艷羨的目光注視李佑,他們整日與花船打交道,消息靈通得很。

對這些視線,以及眾人背后的竊竊私語,李佑已經習慣了,早就有了當名人的覺悟。不過還是豎起耳朵聽了幾句別人的談論,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瞧見沒有,那高個子便是李典史。”

“哦?第一次見,果然名不虛傳,這身板委實夠可以。”

“那是,別看他臉面長的秀氣。聽說上個月和范五那幫破皮打架,他一個人打三個也不落下風,這把氣力好生了得。”

“難怪,難怪,我要有如此雄壯身體就好了。”

李佑又迷茫了,難道大家不該是討論他的風采、他的文才、他的詩詞、他的瀟灑、他的演技嗎?為何討論起武力值?

“唉,能像李典史一般采集群花,夜御十女,死也知足了。”

“是啊,那可都是府城來的上好美人哪,也虧得李典史身子好。”

好像,似乎,傳聞有些不對頭?夜御十女?

可嘆在俗人眼中,只道李典史貪花好色,剽竊詩詞兼拴不住褲帶而已,全然看不到李典史背后那默默的奮斗!

這年頭又沒有報紙電視,要炒作揚名,只有通過兩張嘴——文人和名妓。李典史也無奈的很,想要出名只能去面對這個傳播渠道,不由得唏噓不己,欲將心事付瑤琴,弦斷有誰聽?

不過李佑很快就淡定了,心里不屑道,一群無知小民,就愛叨咕談論這些褲襠里的流言蜚語,哪里懂得什么風雅,活該做一輩子販夫走卒。

回家洗澡換了身衣服,李佑便去縣衙了,偶爾遲到一個時辰應該沒事罷。路過衙門對面的捕快班房,趙捕快站門口對李佑叫:“李先生留步!我等正打賭作東道,賭先生你昨晚夜御十女傳聞到底夠不夠數量,還請李先生誠實相告!”

李佑不屑搭理,一群粗鄙衙役,能比販夫走卒強多少,活該混一輩子還是衙役。

進了公房,兩個書吏湊過來請教道:“李先生你真有夜御十女的秘法?”

李佑仍不屑搭理,兩個不長進的東西,活該混一輩子還是當小吏。

喝了兩口茶,有門子來傳李佑去找黃師爺,李佑便來到承發房黃師爺的屋子。

黃師爺問道:“聽說你昨夜…”

李佑煩了,不屑搭理,活該混一輩子還是個師爺。不對,這是縣衙四老爺黃師爺,迅速回答道:“夜御十女,并無此事。”

“什么!夜御十女?”出乎黃師爺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不由自主感慨道:“將近二十年了,趙賢弟的手段一點長進也沒有,只不過五個變成了十個。”

李佑忽然記起昨夜酒酣時候,趙良禮似乎說過當年黃師爺畫舫大戰紅粉刀斧手的故事,認真打量了一下黃師爺,這瘦弱不堪的身材真能應付五六個?

黃師爺仿佛知道李佑想到了什么,老臉一紅,怒道:“你這小子,我叫你來不是問這個!不要只顧得美色,正事辦了沒有?那些花船何時移走?”

徹底忘了說這事…李佑呆住。

“不妨,趙賢弟性格向來一諾千金,前日他答應過想必不會反悔。不過,你這詩寫得有些不妥當地方。”黃師爺提醒道。

李佑警醒道:“都是些美人花草,不會犯到什么罷?”

“那金粉東南十五州這首呢?不要說我不提醒你,萬一縣尊問起這首,你要想好說辭。”

李佑頓時反應過來了,哪個上司也不愿意屬下是個怨望激憤的人啊。用演義小說家言,陳知縣算是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你還抱怨自己懷才不遇,那陳知縣會作何感想?

誰能想到,李佑李典史真的只是為了掙十五兩銀子…白居易有詩曰,周公恐懼流言日啊。

閑話少說,卻說這趙良禮果然是個有信用的人,讓所有花船都移走了,從北關移到了西關外。恰好祭臺也建完,李佑便指揮書吏衙役們依照慣例擺設祭品法器之類的,購買了大量香燭食物,只用了一天就準備完畢。

然后李佑就來到陳知縣官房,稟報道:“祭祀事宜準備完畢,請大老爺示下何日祭天。”

陳知縣當即答復道:“后日無事便可。”

李佑看陳知縣表情沒有什么特異的,看來大老爺還不知道那首詩。便要轉身出官房,忽又聽陳知縣拍案道:“你最近也忒不務正業了!命你處理祈雨事宜,你每日里都在作甚?沒辦得幾件事情罷?要是教外人看了我縣笑話,饒不了你!”

李佑連忙道:“屬下最近家務事情多,耽擱了些。”他說的是實話,婚事也是家事,搞得李佑這段時間焦頭爛額的。至于上花船,那是工作應酬。

陳知縣斥道:“婚事自有父母高堂做主!你且安心差事,整日胡亂想些什么,東一事西一事的,無心公務倒有心去納妾?不要偷懶懈怠!”

“大老爺責怪的是,屬下近日分心太多,今后定會收斂心思做事,絕無他想。”李佑低頭認罪道。這陳知縣怎么曉得他的婚事?

被大老爺訓了一頓,李佑出來嘆道,最近這幾日(嗯,或者這幾章)亂了套,還是先專心辦公罷,不去想婚事了,祈雨的事務除了祭天其他還沒有著落呢,難怪大老爺發了火。不過被罵倒無所謂,別誅心問起那金粉東南十五州的怨氣就好。

天不遂人愿,李佑不去想,劉巡檢卻又找上門來了,似乎是搞定了李佑作官的事情。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16
第五十一章 天上掉下一個官位
只見那劉巡檢闖進公房道:“真是巧了,原來賢婿居然也在縣衙里啊,本官有好消息告訴你。”

直接從賢侄升格成賢婿了…

對于劉巡檢,李佑已經麻木了,見禮讓座不提。

那劉大人喝了口茶道:“賢婿這茶還是這樣差,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不該見外,去我那里拿些。”

你愛怎么說怎么說罷,李佑也懶得說話,低頭不語。

劉巡檢并不以為意,自說自道:“本官年紀過半百,身體日衰,巡檢司這辛苦事漸漸力不從心,早想歸家休養。按本朝制度,我這巡檢乃是世襲罔替的,怎奈子息不茂,小妾生的幼兒年方七歲,暫時無法襲替。所以本官想了個法子,讓你來作十年的巡檢。”

當九品的巡檢?李佑驚得猛然抬頭道:“這怎么可能?”

劉巡檢呵呵一笑,“你似乎不知道本朝有借職這一制度么?”

李佑當然不清楚…

話說這大明朝,自甲申大亂之后,軍制大變,分成了精銳募軍和地方鄉軍兩個系統。地方鄉軍中低級武官任職依然采取甲申之前的老傳統,那就是武官襲替制度,包括巡檢,按照父死子替、兄終弟及的順位規矩繼承職位。

但有特殊情況就是,如果父親去世或者年紀大了無法再任職,而兒子年紀尚幼也無法擔當職務。那么這時,有一種借職制度。允許從兄弟和子侄等親戚中選人來暫代職務,便叫借職,待到真正的繼承人成年后,借職的人再把職位還給正牌繼承人。

劉巡檢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正妻只生了女兒,但小妾卻在他四十多歲時候生了個兒子,今年才七歲。于是劉巡檢想著讓女婿來借職擔任十年巡檢,十年后再把職位還給已經成年的自家兒子。

還真能去做官啊…李佑乍聽此事忽驚忽喜,差點一沖動就抱著劉巡檢大腿叫聲好岳父,他女兒就是個豬也認了。

不過他馬上就冷靜下來了,又想起些問題。李佑問道:“聽劉大人這一說,借職的都是兄弟或者侄子,女婿是外姓子輩,只屬于兩可之間,兵部能準?”

劉巡檢答道:“當然能準,本官教盧尚書準了就是。”又看李佑不太相信,又傲然道:“本官年輕時是做過盧家的…打手,不,是護院。后從軍立了大功,承蒙盧尚書關照才有這個巡檢官位。這幾日便去見了老主人,求得他準了。”

李佑平息了心里的激動,迅速考量起此事,權衡一番倒是有利有弊的。利處就不說了,作官的好處誰都曉得。但作這個巡檢弊處也不少:

一是,不能當一輩子,只能作十來年,過了十年還是平民,再好的前途也是一場空,給別人鋪路。

二是,這年頭文貴武賤,雖然甲申之后武官地位有所提升,見了文官不必磕頭,禮儀上可以分庭相抗。但在當權的文官和士子眼中,武官尤其是低級武官哪里算得上官員。

三是,自從穿越以來,自己篳路襤褸、磕磕絆絆的好容易創出一點文才名頭,有那么一點點聲望了,能被文人士子們稍微看的入眼一些,不至于見了面就拂袖而去。現在轉身就去作了小軍頭,那之前的風流名士形象還能不能保住?之前的苦心難道要都白費了?

最后,打了幾次交道,從哪里能看出劉巡檢是如此誠懇厚道的人?他沒有別的親族子弟么?敢平白送外人一個官做。

想到這里,李佑謙虛的躬身推辭道:“在下才淺德薄,難當重任,還請劉大人從宗族子弟之中另擇賢良之人罷。”

劉巡檢贊道:“不愧是本官看重的人,此時尚能沉心靜思啊。”然后猛得一拍桌案說:“事已至此,今日你我岳婿自當交心!我明白對你說了罷,我不敢讓自家子侄輩來借職,他們都是我劉家一族的人。十年后,只怕出現劉備借荊州的故事!這樣借職不還、糊里糊涂賴下去的事情,我朝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李佑恍然大悟,原來劉巡檢有這個顧慮。若借職給他這個外姓,十年后想耍賴,還有劉家宗族來出面斗爭,他也實在不姓劉,根本保不住這個兵部名冊上的劉姓世襲職位。但若是劉巡檢借給了本家子弟,出現耍賴不還事情,只要那借職的人經營得當,只怕還真敢賴了官位去。

劉巡檢說的口渴,灌了兩口劣茶道:“本來我還擔心你這小吏太文弱,招了婿干不動武職鬧出笑話,正在猶豫著。恰好那日見你在北丘寺打山門,也是好生猛敢,才曉得你不是沒有血氣之勇啊,就此放了心。”

揍了和尚的最大后果終于顯現了,難怪那日劉巡檢高度評價了李典史毆打和尚的行為…也難怪佛家因果報應學說如此流行…

眼看劉大人和他的好女婿談的其樂融融時,風云突變,劉巡檢突然翻臉張嘴罵李佑道:“說一千道一萬,本官差點忘了,你這混賬當真不為人子!”

李佑正一邊敷衍劉巡檢,一邊盤算得與失,冷不丁聽這一句,糊涂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前日夜晚,你在花船上的事情傳的滿城皆知,我豈有不知道的道理!”劉巡檢面帶惱色責道:“我警告過你,小小年紀不要狂嫖濫淫,你當耳旁風了耶?”

李佑連忙辯解道:“劉大人錯怪了,流言蜚語不可信,在下只是在船上討論一番詩詞文學而已。”

劉巡檢冷笑道:“之前你的名聲雖然也就那樣,但本官卻是仔細查訪過的,除了你家小妾,你也就和叫李媚姐的關系密切些,不像傳聞中的那樣不堪。以你這個年紀地位,大體看來還算是個知道節制自愛的,不然本官敢把女兒嫁給你?”

說著說著,劉巡檢的嗓門又高了起來,“本官秉著良善之心,不欲欺瞞,將我家女兒情形如實相告。可你卻何為?之后跑到花船上縱欲無度,這是做給誰看的?是做給我劉家看的嗎!你敢說不是嗎!”

李佑還真有點這個心思。

劉巡檢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桌案,走到李佑面前,瞪眼逼視李佑。

李佑夷然不懼的與劉巡檢對視。這手法太老套了,不就是恩威并施的主意么,九品武官的腦子也就這點謀略了,估計還是從哪本演義小說看來的。摸不清底細小爺對你還有點心虛,現在都清楚明白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小爺哭著喊著求你,九品巡檢的武官只能當十年,小爺完全是可做可不做的。

劉巡檢見李佑坦然自若不受威嚇,不由得干笑兩聲,說:“李小子,不要自作多情。本官看中你,最大的原因可不是你這些狗屁才華,而是你這身子!”說罷忍不住大笑而去。

劉巡檢看上的是李佑的身子?沒錯。

接不接受呢?李佑整天都在想這個事,然后悲哀地發現自己沒有多大選擇余地,這年頭父母之命不是只說說的。還是接受現實罷,這種妻子,就當請回來一尊佛像在家里供著。

這些都不是當下著急的事情,至于現在還是專心公務別讓大老爺再發火了。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17
第五十二章 青天是這樣煉成的
這天,是虛江縣祭天的莊嚴大日子,縣衙全體官吏基本都要出動,縣學的學官和生員也跑不了,統統被勒令去列隊站臺,亦有士紳代表在李典史曉以大義后,非常自愿的主動捧場的。

清晨,大老爺從縣衙出發前,李佑忙碌的口干舌燥,指使雜役們將大包小包行李裝箱,還備有遮陽蓋、水桶等若干物事。

等陳知縣從縣衙出來時,看到小山一樣的箱籠,那真是驚奇無比。

留守縣衙但出來送行的黃師爺也莫名其妙,這李佑即便想表現自己,也不必如此夸張罷。過了,太過了。

陳知縣咳嗽一聲,黃師爺上前問李佑道:“縣尊僅是去北郊祭天,又不是遠行,你收拾這多物事作甚?簡直浪費公帑。”

李佑答道:“用得到,用得到。”

“縣尊去祭天至多半日,你卻說用得著?你昏頭了!”黃師爺道。

“半日?”李佑疑惑道:“這些日子老先生沒有在意祈雨的事情吧?屬下特意派人在城門和碼頭處,向過往客商打聽周邊諸縣的事況。得知那府城吳縣的縣尊,全套官服連續三天三夜不下祭臺,甘受風吹暴曬之苦跪求上天,前日昏倒于臺上,抬回縣衙時滿城百姓蜂擁而至,皆哭拜于路邊,高呼青天慈父大老爺!”

陳知縣年輕的臉龐不禁暗暗抽搐一下。

“之后那長洲縣的縣尊。”李佑繼續說道:“祈雨以來結廬于郊外,每天清晨日出上臺禱告,嘴中念念持續終日,直至黃昏日落下臺。日日如此,至今口舌啞裂幾不能語,猶自以筆代嘴,書寫經文不停,滿縣百姓蜂擁而至,皆泣拜于祭臺下,高呼青天慈惠老父母!”

陳知縣年輕的臉龐再次抽搐。

“還有那…”

“真啰嗦!”陳知縣煩躁的打斷了李佑的情況介紹。

“所以,屬下提前備好這些物事。有何不妥?”李佑小心問道,

“這…”黃師爺也為難了,以他的見識也實在料不到居然會出了這種情況,這年頭都是怎么了?那府城吳縣的知縣自虐也就算了,府縣同城嘛,大家還都能理解。在知府眼皮子底下當知縣,有時候不賣力氣沒法混。

但長洲這個知縣簡直不合時宜,他倒是自虐的爽了,但使得周邊別家知縣如何自處?難道不跟風自虐就表示不如他愛民重農?黃師爺最討厭這樣的人。

最關鍵的是以陳縣尊的功力,只能說勉強達到了對別人狠的程度,還遠沒有修煉到能對自己更狠的層次啊,與同行比自虐萬萬比拼不過的。

李佑早有腹案,眼看到了自己表現的機會,上前獻計說:“大老爺公務繁勞,沒有空久拜祭臺么。屬下從黃老先生處聽得古代有一先賢,久旱時某日清晨立誓曰,若至午時不下雨,便積柴火自燒以示誠心,贏得萬民稱頌,午時果然下了雨。這做法時間短、見效快,大老爺何不效仿先賢?”

不下雨就燒自己?誰敢保證一求就下雨?陳知縣瞪視李佑咬牙切齒道:“賊殺才!汝唯恐本官不速死耶?”

黃師爺悟到了什么合扇拍掌道:“此法大善!縣尊不妨一試。”

李佑便小聲和陳知縣說了幾句。之后,李佑又指使一雜役道:“你敲鑼沿街去喊,叫縣內百姓去看大老爺祭天。”

此后縣衙眾官吏全體步行出城到祭臺,那縣學師生和若干士紳已經在等了。陳知縣看了眾人兩眼就上祭壇去祈雨,只有李佑陪同侍候,在一邊打打下手。

什么焚香、奉獻、禱告、燒紙、跪拜之類的流程不贅述了,祭臺下也漸漸集中了一群百姓。

程序暫時完畢,陳知縣便走下祭臺,當眾人面吩咐李佑:“你去辦些柴草,積于臺上點了火,務必使火勢長明,至午時不得熄。”

“大老爺這是何故?”李典史死命睜大眼驚訝問道:“還請明示。”

陳知縣環顧四周人群,沉痛道:“治下久旱無雨,乃是本官德行有虧,罪在一身卻連累黎民百姓,吾不忍也。在此立誓,若午時無雨吾當蹈火,明心意于上天,求甘霖以救蒼生!”

“大老爺萬萬不可!”李典史臉面極度扭曲地大叫。

陳知縣斥責道:“還不快去!你敢抗命耶?”

李典史唉聲嘆氣愁眉不展,一步三回頭無奈而去。不過僅僅片刻,他就帶著幾個雜役背了大捆柴火,堆在祭臺上點著了。兩個雜役不時看顧,添加柴木。

二百多人便一齊等候著,直到過了午時,依舊天上無云,驕陽似火,滴雨不下。眾人皆汗流浹背,拿眼去看陳知縣,難道大老爺年輕氣盛的真要去玩火?

也是陳知縣平時做官崇尚威嚴作派,和官衙里的吏員并不親近,眾人對他也稱不上熟悉,此時也都猜不準大老爺的心思。

陳知縣站于火邊嘆道:“罷了罷了,必是吾心不誠,不能感徹天地。為民祈雨,吾何惜此身!”言畢邁步慢慢向火堆里去,官袍寬大,袖子已經開始燃著了。

卻聽有人大喝一聲:“屬下無禮了!”便見那李典史橫空殺出,本欲攔腰抱住,但忽然覺得抱男人太惡心,登時改抱為抓,奮力拉住陳知縣腰間玉帶,扯著嗓門喊道:“大老爺社稷股肱!怎可如此自輕性命!”邊說邊撲打掉陳知縣身上火勢。

都到這個時候了,近處縣衙一干官吏誰還能不明白?紛紛跪地道:“是我等署吏施政不明,觸怒天意,大老爺何必自責!”

陳知縣大怒道:“你等要吾違誓耶!人無信何以立于天地間!有誓不應,上天安能賜下甘霖乎?吾奉皇恩守護一方,該擔其責!休得多言!”

此時,百姓中有人分群而出,直奔臺上,跪于陳知縣腳下抱腿泣道:“小民雖然性命卑賤,斗膽請代大老爺赴火祭天!”

有那河工所書吏叫王忠的一看便心道,原來是李典史的手底下的白役張三,不知道修了什么福氣,能來抱知縣的大腿。

又有百姓奔于臺上,跪地大哭:“青天大老爺到任以來萬家生佛,安能棄我縣萬民而去!小民亦愿以身相替!”

小吏王忠一看繼續心道,原來是李典史手下的另一名白役李四,不知道修了什么福氣…啊哈!我還愣這做甚,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想至此,王忠上前大叫:“大老爺向來仁心慈意,難道眼看百姓去赴死嗎!誓約重還是百姓性命重耶?敢請大老爺以黎民為念!”

歷史小車輪又滾動了,自此王忠和袁明兩個同房小吏的人生道路出現了分叉。

面對群議紛紛,陳知縣閉目潸然淚下曰:“爾等陷吾于不義也。”

人群里有本縣著名技多不壓身的幫閑孫及抓住時機振臂高呼:“大老爺仁義愛民,甘愿蹈火,真乃青天父母,我縣三生有幸有大老爺做主!大老爺不能去!”

頓時帶動人群齊聲高呼青天父母!

至此可以收工!

虛江縣志記曰:時任知縣陳公,因久旱無雨,憐憫黎民,欲焚身以示心誠,奈何威望素著,火方著官袍即為百姓群僚所阻,后無奈又誓曰,一日不雨,一日不換火損官袍。嗚呼!犧牲雖不成亦不失其青天父母之名,為一時之名臣也。注:其后效仿者甚眾,皆東施效顰矣!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18
第五十三章 過雁不會拔毛
一手導演完祭天典禮,李典史出了一頭大汗。

幸虧這個場面里不需大老爺什么演技,只要像平時一樣面無表情、大怒、斥責即可,都是他熟門熟路的,好歹也做了半年父母官了,進入角色確實很快。值得一提的是,陳知縣最后閉目潸然淚下那一刻,絕對是演員與角色徹底融合之后才會有的超常出色發揮,得到了圍觀百姓的一致好評和歡呼。

反倒是李佑自己,不但是導演,還兼任主要配角,很受考驗。他需不停地變換出驚訝、無奈、激動等多種復雜表情,另外又有飛身攔人的動作戲,還要注意不能搶了主角的風頭。

其實現場很簡單,以上如此復雜的說辭,都是李典史在縣衙內部吹噓用的,縣衙這些老江湖,才不會相信真有青天。

次日,李佑坐在公房內思量道,祭天典禮完后,也該辦些其他法事。但他也真不想再去找和尚道士了。前頭說過,國朝神力資源豐富得很,還真不缺各種神仙。

就拿這虛江縣說,錢多廟也多。城里大點的廟有城隍廟、關帝廟、龍王廟、姜太公廟、潮神伍子胥廟、財神廟等等。之外各行業敬奉的木匠神、織造神、鐵匠神、酒神等一大堆專業小神仙,很多也是有小廟的,尤其是縣內極盛的絲織、釀酒、木器三大行業。

李佑考慮勒令這些廟全都抬神祈雨去,管它靈驗不靈驗呢,有個虔誠樣子給眾人看就好。至于佛道這樣擁有合法官方組織的教派,自己是沒法強制的,且靠邊去罷,小爺不侍候!

正想時,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門子稟報說本縣城隍廟的人來找他,李佑心道來得好,便讓請進來了。

這各地城隍,都是國朝初年太祖皇帝敕封過的,縣城隍封作顯佑伯。城隍廟都由當地官府修建,規制與官衙十分雷同并非巧合,官方色彩很濃,所以廟里的人能出入縣衙也不奇怪。

李佑等了片刻,卻進來位穿著奇怪的婦人。年紀三十二三歲,生的雖然美貌,但也端莊而不妖冶。奇怪在穿著似道非道的袍子,頭頂蓮花束發冠。

“你似是城隍廟里的韓神婆?有何貴干?”李佑倒是認出來了。這樣打扮的也就巫祝一類人物了。平日里城隍廟由廟祝管事,這個韓神婆便是本縣城隍廟廟祝戴某的妻子,在廟里接待女客的。

韓神婆低頭不敢與李佑對視,小聲答道:“小廟有一事相求,懇請先生準予小廟抬神游街,以祈求甘霖造福眾生。”

話說回來,抬神游街這事情,以前比較隨便。但本朝天子嚴格重申了制度,前年剛下詔曰:無特殊端由,只許法令年節和神尊生日才準游街,其他時間不許,以免擾亂民生。兩年來,江南因為這事拆了二十多個個淫祠。

但兩月大旱也應該算是詔書所說的特殊情況了,農為國本這四個字,是舉朝上下從皇帝到知縣誰也不敢反對的,至少表面是不敢反對的,大旱就是動搖國本的事情,還能不算特殊情況?

批準抬神游街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李佑奇怪的問道:“此事不該廟祝來說么,為何是你來?”

聽李佑如此發問,韓神婆粉臉一紅,想起昨晚丈夫對她那番話:“我的乖乖,你明日去尋那李典史,他為人出了名的風流好色,耳根子易聽婦人之言。你且拿出姿色軟語相求,他憐香惜玉無有不準的,說不定還能給我們些便利。想必在那官衙里,他也做不出什么無法無天的舉動,你也吃不了大虧。說成了好事,必要教我廟搶在前頭。”

這戴廟祝還是不了解李佑,他若見到李佑當初怎么暴打苗春桃和羞辱姚興兒的,就會不作此想了。但巧的是,韓神婆的請求和李佑的想法不謀而合,這比請貪得無厭的僧道花費似乎小多了。

看著對方扭捏羞答的,李佑納悶了,你如何說來也是個在廟里迎來送往的人,也年過三十了,裝什么害羞女子?莫名其妙,懶得再問,便道:“此事準了!且撥你十兩銀子作游街花銷!記得要祈雨,萬萬不可離了題,不然本典史饒不了你們!”李佑還是不夠老到,習慣性的就撥下十兩銀子,心里還覺得十兩銀子就能打發了很劃算,比和尚劃算多了。

“那真多謝李先生了。”韓神婆雖然年過三十,聲音和皮膚卻都嬌嫩的很。事情如此順利,她心里又驚又喜的,莫非真如丈夫所言,李典史沖著她的姿色才如此痛快?想到這里,韓神婆的臉又羞紅了。

此時那同房的書吏王忠出外回來,正好撞見這韓神婆臉腮微紅神思不屬的走出去,不禁好奇問李佑道:“敢問先生,那韓神婆來做甚的?看上去滿臉春意,你把她怎么了?”

李佑倒沒瞞著王忠,把抬神游街的事情告訴了他。王忠哎呀一聲道:“何必給她十兩銀子,你就是找她要十兩,她也是肯的!”

李佑滿臉疑問。

王忠答道:“先生看來不信鬼神,不常進廟罷。本縣城隍廟和關帝廟爭香火爭得厲害,因為這倆神仙管的事多有雷同了。今年不知為何那關帝廟香火日盛,城隍廟就冷清了些。那戴廟祝必是想借祈雨這機會抬神游街,大造一個獨家聲勢挽回局面,招徠香客吸引香火。倒貼給你錢也要辦的。”

王忠說到這里,忽然覺察到了什么,立刻改口道:“先生你深思熟慮,必有定計的,屬下不明真相,自作聰明胡言亂語多嘴了!”心想我就不信你這樣的人不明白這個,必然是那美神婆許了你好處!

自己還真是欠缺經驗啊,李佑心里感慨道,油水到了嘴邊都不知道怎么吃進去,還得靠老道的人去提醒。

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也,跑得了廟祝跑不了廟。神棍的錢,勒索起來不會引發民憤,更不覺得良心不安。更何況本縣還有這么多家廟。

再說那城隍廟的戴廟祝,見自家娘子不但順利辦成了事情,居然還領回十兩經費,心里不由得疑慮萬分疑神疑鬼:為何李典史不索要好處,反而撥給十兩銀子呢?自家娘子和李典史之間發生了什么?

開始懷疑因為娘子這顆紅杏出了墻,叫你賣臉去沒叫你賣身!能占點小便宜不用多掏好處費就可以了,沒讓你犧牲自我拿銀子回來!于是戴廟祝在家里鬧了一通,逼得那韓神婆指著神像發毒誓說絕沒有做出背叛夫君的茍且事。

雖然使戴廟祝稍稍對帽子顏色安心了,但心頭疑云還是環繞不去,晚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想這衙門胥吏都是過雁拔毛的狠角色,為何偏偏李典史本次分文不取反而給了十兩銀子?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啊。

太詭異了!只見胥吏要錢,沒見過給錢的,這十兩銀子燙手的很哪。莫非是李典史想通過這一道手,安全的把銀子從官庫轉到自家腰包?那樣的話自己真不能不識相,還得去拜一拜李典史。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19
第五十四章 躺著也中箭的名聲
傍晚李佑回到住所,發現小竹竟然忘了從里面插好門栓。這點一定要批評,太沒有安全意識了。走進門里,就見金寶兒和小竹在院子里說話。他心生惡趣味偷偷藏住身形,想看看她們做什么。

小竹把李佑前兩天上花船后換下的那件衣服展開搭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拉著金寶兒來仔細翻看。

“到底有幾個呀?”小竹問

“一個、兩個、三個…”金寶兒嘴里念道,最后對小竹說:“姐姐我就分辨出四種香氣,另外還有兩種胭脂,肯定不會是傳聞中的十個。”

“四個也很多了,老爺真不知害臊!”小竹恨恨道。

又是夜御十女的傳聞…終于流傳到家里來了,上午時候她們還沒聽說,想必是下午不知道哪家婆娘來串門嚼了舌頭。李佑重重咳嗽一聲,走進院子,裝作什么也沒聽見道:“門栓為何沒有插好?下次要注意些!”

正在議論老爺緋聞的金寶兒和小竹突然聽見李佑說話,小心肝兒齊齊嚇了一跳,兩人低頭上來迎接,心虛的不敢去看李佑。

李佑看這倆的姿態暗暗好笑,忽然想起自己的婚事,這兩人也算是半個家庭成員,一直都沒有告訴過,今天就說一說罷。在屋里,李佑將劉家的事情大概說了一說,便問:“這樁事情,你們如何看待?”

金寶兒答道:“老爺想怎樣便怎樣。”一點都不出李佑意料。

小竹等金寶兒說完,立刻就發表意見:“這劉家小姐多可憐呀,聽得奴家心里不忍。老爺是個大善人,定要發發好心娶了她罷!”

李佑狐疑的盯著小竹,她這立場明顯有問題啊,是為誰說話?

有不良心思的小竹被李佑看的不自在,借口煮飯落荒而逃。未來的主母,那當然是越丑怪越好了,我才不想讓老爺娶個好看娘子,嗯,我真的都是為寶姐姐著想的,小姑娘心道。

這邊不提,卻說那一夜沒有睡安穩的城隍廟戴廟祝,他今天清早就匆匆來到縣衙側門,對門子行個禮道:“在下求見李典史李先生,煩請差役傳個話。”他也是在衙門走熟的,不用事事給門子好處。

那門子卻道:“李先生今日不在。”他倒沒騙人。

若是別人,此刻定然給門子幾文錢,打聽李佑去向。但這戴廟祝也是關心則亂,一聽李佑不在,心下就想,這必是李先生拒見我了,他年紀輕輕便能做上典史,豈是簡單人物?其中定有什么深意的。

說起來戴廟祝也是個多思多慮的人。登時就想到,難道李先生真看上了我家娘子,平白給娘子贈銀示好,卻又拒見我,二者皆是暗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了。這戴廟祝身材短小其貌不揚,運氣好娶了個花一樣的娘子,平時面對妻子心里自卑的很,也難怪會這樣胡思亂想。

戴廟祝再一想,李典史平時名聲雖然風流好色,可聽說這方面品格還好,并不做欺男霸女的事情,不然他昨日怎敢讓自家娘子來縣衙。想到此略略寬心。

可是又一想,難道李典史慣用這種背地里的陰私手段,所以才惡名不彰?

越想越是糾結萬分,戴廟祝渾渾噩噩的回到廟里,看著自家娘子就堵心。

縣衙這邊,在那戴廟祝走了后,又陸陸續續來了些求見李佑的,卻都是各廟的廟祝。他們想法和戴廟祝一樣,都來請求抬神游街的,還有要請求設廟會的。以前他們都在觀望,后來看祭天都祭了,覺得再來個祀神也不為過罷,恰好都湊在今天過來了。

這些人聽門子說李佑出去下到鄉里去了,不知道何時回來,便都聚在縣衙對面的老唐茶鋪里一起閑聊,順便看等不等得到李典史。

其中有個精明人,是關公廟的賈廟祝,在此處不見自家的對頭戴廟祝,心里起疑。又到縣衙門子那,塞了一個錢串子,問道:“這兩日城隍廟可有人來過么?”

“來過兩次。”得了好處的門子自然如實答道:“昨日那城隍廟的韓神婆獨身來見李典史,二人談了半個時辰,走的時候步履匆匆臉面酡紅。今天一大早戴廟祝又來求見李典史,得知李典史不在后便走了。”

真相只有一個!這該死殺千刀的!賈廟祝自覺洞察了內幕,心里不由得大罵戴廟祝。回到老唐茶鋪里對同行們道:“諸位同業不必苦候了!李典史今日故意躲出去,不會見我等的!”

怕眾人不信,又道:“方才我又去縣衙打聽了,那城隍廟的戴矮子不要臉皮,昨日將自家好娘子送與李先生享用了!李先生不見我等,必定是戴矮子這個綠帽龜在背后弄鬼!他這人多疑的很,今日清早還來縣衙打聽李先生行蹤,確認了李先生真的出去才安心看我們的笑話!”

賈廟祝說出來,眾人居然都信了。一來這李佑的名聲實在風流,二來韓神婆在他們這行也是人人皆知的美人,三來有些動向一去打聽便知,賈廟祝沒必要騙人。

當即有人拍案道:“戴矮子這是要吃獨食!他獻了自家娘子,肯定得了李典史準信的!難怪我昨日聽聞城隍廟在招攬閑漢,必然是籌備起了!”

又人道:“不找李典史了,我們求見其他老爺如何?”

馬上就被別人否決了:“此事既不是鳴冤告狀,又不是要害事情,我等身份也卑下,大老爺自有體面不會見我等;另外那周縣丞、王主薄如今都是只會晃腦袋的老爺,何事也做不了主;但能做主的黃師爺和李典史不是一丘之貉也差不遠了,找他更無用。”

賈廟祝提議道:“我們且各自回去先籌備,另遣人在此候著。李先生總不能不回縣衙,等他回來我們一起面見,人多勢大他總要顧忌幾分,我們各廟也是有神靈庇佑的!”

眾人皆同意了,便分頭而去,心里都有了主意。

那李典史到底干什么去了?

原來這日李佑一大早剛進縣衙,便被門子告知大老爺急著找他。到了知縣官房,卻見黃師爺也在。拜見過后,還不等問話,就被使派道:“縣東北的朱家集和大春莊昨日因為祈雨發生了械斗,出了人命,你去將這事平了。”

這不就是舅父家那里么…李佑對陳知縣道:“好教大老爺得知,這朱家集乃是屬下母家,涉及親戚是否應避嫌?”

黃師爺驚訝道:“原來朱家集是你親族的莊子,上次嚴家…不提了,你去那里有人支持更好,趕緊把事態平息了。”

事不宜遲,李佑立刻領著張三李四和幾個衙役,要了官船,向朱家集出發。此外還回了一趟住所,拿出塵封已久的仿春刀防身。只是這吏員衫服佩刀未免不倫不類的。

然后…廟祝們一番揣測,清白的李典史躺著也中箭了,都是風流名聲所累。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20
第五十五章 欲擒故縱的把戲
卻說李佑乘船出了縣城,往東北方向而去,一路上只見河淺渠干。地勢低洼地方還好些,有些地勢高的地方,那莊戶民眾成群結隊,老少婦孺俱都出動,手提肩扛的澆灌田地,個個愁眉人人苦臉,半天竟不見一個笑容。

這和縣城里的繁榮喧囂簡直就是兩個世界,李佑不禁感慨道,同樣一場大旱,城外城里截然不同,這個時代的江南就已經有二元化的社會了嗎?鄉里民心如此,難怪因為祈雨的械斗會出鬧出人命。

水路走到最后差兩里時,因為水淺不能行船了,李佑和手下只好上岸步行。

這朱家集,大都是莊戶人家,富裕程度比起西水鎮差得多,放眼望去許多住的都是土墻茅屋,李佑舅父家磚墻樓房十分醒目。他這舅父,家里有一百多畝地,雇了十幾個長工,每年百來兩銀子出息,閑居度日而已,當了族長后順便處理些族里的雞毛蒜皮事情。

到了舅父家,領著手下進了門。卻見在家的表哥表弟集體到前庭迎接,嚇了李佑一跳,從未有過如此待遇,連連拱手道:“折殺我也,小弟我如何當得起。”

留了手下在前廳喝茶,李佑又進了后院,舅父朱知方正笑瞇瞇和他家請的教書老先生下棋。這舅父年過五十,但保養的不錯,臉色尚有光澤,他看到李佑一招手道:“好外甥,如今可有出息了,當年我便看出你不凡,別人還都不信。”

李佑趕緊上前幾步對舅父行了大禮后,站起來笑著說:“舅父真會說笑,我記得當年你抱怨我母親只會生兒子,弄得表哥們沒有現成的媳婦。”

朱方作色瞪眼道:“小子胡說!分明是你父親先抱怨我家不會生女兒,使得你們兄弟二人沒有便宜占。”說完也后悔道:“可惜!看你如今出息樣子,舅舅我也是很懊悔,生不出女兒,白白便宜了別人家。”

舅甥二人寒暄完,那旁邊老先生也停了棋,卻站起來給李佑見禮。這拘謹樣子一看就是沒有功名的老童生,在朱家混兩碗飯吃而已。

見面完畢,李佑便問道:“械斗是怎么一回事?”

朱知方答道:“久旱無雨,我朱家莊民抬出本處土地神,巡游境內祈雨,那大春莊的刁民認為我們侵犯了他們的地方,糾集四周村民大打出手。”

這事其實很簡單,朱家集和大春莊雖然是近鄰,只隔著一條土路,兩村便以此路為界。雖然近,但兩村供奉的卻不是同一個土地神,在莊戶人家心里,兩村便是屬于不同土地神管轄的。

那日朱家集抬土地神巡游,過了作為界線的土路,大春莊的村民看到了,便感到受到了欺辱,召集了和他們同樣供奉另一土地神的周邊村民,和朱家集村民大打出手。

李佑頗感無語,這都叫什么爛事,不過是這邊土地神像越過了村民心目中的一條線而已,就導致了大規模械斗,來之前還以為是兩邊搶水打起來的。這和上輩子聽到的為了幾厘米宅基地打幾年官司的笑話有何區別?

愚昧啊。

李佑懶得再詳細問這件事,又問道:“出的人命是誰家的?”

朱知方嘆道說:“是我們這邊一個叫朱知禮的。家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可憐,可憐。這人太實心了,毆斗時沖在最前方,一不當心就被群毆死了。”

這名字好耳熟,李佑回想了二十來章的時間,不就是上月那個女兒被嚴家管事看中的人嗎。

這時聽見有人在前面喊:“朱伯!村口又要打起來了!”

李佑聞言便帶著手下人,在舅父的陪同下匆匆向村口走去。果然看到兩伙村民各有幾十人對峙,還好沒有動手。

一個衙役得了李佑命令,上前站到中間大喝:“縣衙公差在此,爾等不得輕舉妄動!”

那兩伙人,朱家集村民見是族長陪著公差來的,頓時都面有喜色,甚至還有幾個能認出公差頭目是族長外甥;而那另一方,不由得心里產生幾分緊張,有膽小的已經朝后縮了。

李佑也犯了難,原以為已經械斗完了,只是來收收尾交差即可,沒想到撞上了劍拔弩張的場面。不想被戳脊梁骨的話,朱家集必然是要去偏袒的,但若是惹起大春莊民憤,鬧出亂子,也是個麻煩事。

卻見大春莊方向過來個人,到李佑面前行禮道:“鄙人姓方,是城里嚴府派到這大春莊的管事,敝處的刁民給先生肇事了,罪過罪過。”他不認識李佑,只管叫先生,但心里也猜出幾分,且先巴結著。

姓方?嚴家的管事?李佑心下明了,這就是那個指使范五誣陷他的方管事了,不知道為何被趕到這村里了。難怪小爺找不到你,你倒送上門了,當下李佑似笑非笑道:“貴莊的莊民人多勢眾,我不敢去訓斥,勞煩管事去說教說教。”

兩旁衙役們均是疑惑不已,不知道李佑葫蘆里賣得什么藥。

方管事便走到大春莊村民人群前,整個大春莊都是嚴家佃戶,他哪里懼怕這些村民,斥責道:“你們這些刁民!放著田地不打理,只曉得胡亂斗毆,分明都是偷懶耍滑,還惹來公差拿問,快快散了!”

其實方管事說的都是真心話,土地神什么的,和他這個外來戶沒有半文錢的關系。但這些莊戶爭斗來爭斗去的,影響了地里農活,這才是他最關心的。被發配到村里當個莊頭已經是很慘了,若是上繳的收入再少了那更要命,管事只怕也沒得做了。

李佑看方管事果然訓斥起佃戶,心中暗喜,又走到方管事身邊說:“他們倒也不是無事生非,畢竟土地老爺之間沖撞了,情有可原”

方管事“呸”的一聲,不屑道:“鄉下愚民,什么土地老爺,頂個鳥用。”

李佑偷看那大春莊佃戶,皆有憤色,敢怒不敢言。覺得時機已到,當場按住方管事肩膀,對手下道:“給我拿下這廝!”便有人掏出繩索綁了方管事,又怕他胡亂叫喊,嘴也給堵上。

這下真是兩邊討了喜。朱家集村民心道果然是自己人,上來就拿下了對方的管事。而大春莊村民剛受了氣,便有人出面解氣,也是暗爽,何況這方管事平時在村里行徑也不招待見,什么管事不管事的,和他們沒有半文錢關系,被抓就被抓了,左右不過是嚴家再換一個管事罷了。

李佑對著兩方人群各拱手道:“鄉親們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爭斗了。值此大旱,當以生計口糧為重,難道斗氣不休,放著田地不管等來年餓死嗎。今后土地爺爺注意些,不要再過界就是。”

能為土地神打架的村民,其實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還是挺淳樸的,兩邊都覺得縣里來的李公差很給自己面子,自然也要給李公差的面子,于是就散了。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21
第五十六章 盛名之下
看日頭已經是午時了,舅父朱知方對李佑道:“家里備下了酒席,你們吃過再走。”

李佑點點頭,與舅父一同向村里走去。路過一家辦喪事的門口,李佑猜測這就是那械斗喪命的朱知禮家。恰好此時,院門門板吱呀一聲開了半扇,露出張標致美艷的好臉兒,猶自還帶著幾分天然清純氣,這小娘子正值十七八歲年華,猛然看見外面一群陌生人,小手一抖又嚇得把門關上。

那些衙役都知道這村是李佑母家,不敢放肆調戲。但李佑卻對她上了心,沒想到這破村里竟然有如此出色的女子,難怪上回那孫管事死纏著要買去當妾。

酒席間,舅父朱知方稱贊道:“小二果真大出息了,原先舅父還擔心衙門不公,見是你來就放下了心。這世間是有公道的,真是天理…”

李佑打斷這些沒用的廢話,直接問道:“死的這人可是有個標致女兒?”

朱知方被李佑問得一愣,猶豫著回答說:“的確有的。”

“這個小娘子品性怎么樣?”

“品性自是好的,也是念過幾本書。”

李佑聽了心里一喜,難得一個村姑居然還認字,追問道:“可曾許下人家?”

朱知方隱約聽說過自家這外甥的名聲,很那啥那啥的,心里感到不妙,“朱知禮生前仔細調養的好女兒,舍不得讓她風吹日曬,想著要嫁個好人家。但眼光也高了,附近莊戶之間始終找不到般配的。”

李佑李典史終于說出了朱知方朱舅父最不想聽到的一句話,“煩請舅父領我去會一會這家小娘子。”

“萬萬不可!”朱知方驚得站起身來,端出長輩架子:“小二你剛定下的婚事,怎可這時還去沾花惹草!”又道:“何況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朱家集左右都是同族人,也是你的母族。他家是我表弟,你去壞了人家小娘子的清白,教舅父我如何有臉做這個族長!”

李佑氣得要吐血,我這名聲風流了點但也不是淫魔!忍住氣一想,也怪自己講的曖昧了,又在舅父耳邊說了幾句。朱知方面色一抖,顫聲問:“真有此事?”

“自然是有。”李佑道:“不過舅父說的不錯,外甥今天去太孟浪,惹得閑話就不好了,上次就是這般流言蜚語差點壞了大事。這兩日舅父你找幾個得力的人,隱蔽些送到縣城,我請那人親自看一看,如果相中可就發達了。”

“好外甥但請放心,都包在舅父身上。他家家主沒了,我自然做的了主,盡快送縣里。”朱知方滿口答應道。說完又確認道:“當真不是你動了色心?”

吃完午席,李佑和手下們綁著方管事回縣城。到了后天色已晚,李佑便命衙役們將方管事丟到大牢里,自己先回住所了。

到了次日,李典史回來了!李典史進衙門了!李典史在公房里沒有出門!這些消息在各家廟里迅速流傳起來,種種暗流瘋狂涌動。

此時,李佑把祈雨的公事又拋到腦后,專心想起給陳知縣撮合小妾的事情。

便有人問了,這李典史前幾天剛因為耽誤公事被知縣罵了,怎么還記吃不記打。這就錯了,為了自家私事耽誤公事和為了上司私事耽誤公事當然不是一回事,何況祈雨這種很務虛的公事,重不重要不就是大老爺一張嘴么。

難點就在于,以李佑對陳知縣這性子的了解,若跑過去對堂堂的第五名進士、正印父母官、內心自矜的陳縣尊赤裸裸的道一句:“有個好姑娘請大老爺相一相!”結果不用想都知道,必然被罵出來。

太粗俗沒品了,看重門面功夫的陳知縣定會認為這是故意嘲笑他,所以中間必須要有個好臺階,讓陳大老爺心安理得的去看一看。

正想間,有門子來報:“城隍廟戴廟祝求見。”

他家娘子韓神婆不是來過了么,怎的今天本人又來?原本懶得見,不過李佑忽然有了個主意,道:“且讓他進來罷。”

門子放了戴廟祝進衙門,來到李佑這里。

李佑見這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也不知他怎么娶到個如花似玉好婆娘的。“前日不是準了你么,又來何干?還不速去辦事!誤了祈雨大事惟你是問!”

戴廟祝抱著一卷紙,諂笑著躬身拜道:“叨擾李典史了,倒是有件事情還得拜托先生。”

李佑現在最怕麻煩事了,不過看戴廟祝禮數周到態度恭敬,便道:“你說。”

“神像、彩亭、花車等都有現成的,但要依李先生所命,沒有祈雨告牌,且請李先生題幾個字,游街時好打出祈雨牌。”

喲,李佑感到很新鮮了,人生頭一遭有人求字啊,小爺我是名士哪。當下也不推辭,公房內自然筆墨硯都有,紙張卻是不合適。

戴廟祝有準備,捧出上好的幾尺白紙鋪開。

李佑大筆一揮,拿出這輩子的功力,八個…好像是八個字涂抹而出:“天意慈悲,乞降甘霖。”

戴廟祝看了不住嘴的稱贊:“不愧是李典史,這字寫得極是…奇特,章法不羈的很,頗有古人之風也。”隨即掏出兩錠紋銀道:“一點潤筆,還請笑納。”

李佑瞥了一眼,兩個小號官鑄銀元寶,十兩。忽然有點明白什么了,敢情是戴廟祝收了自己十兩銀子撥款,良心發現,過意不去,變著法子送回來。這真是比那些出家人懂事多了。

李佑信手把銀子攏到懷里,心道:今天還有事求到,就便宜你了。何況這銀子本來就是本典史不明真相時撥給你的,你自己可沒出半文血,從這個角度看你也真是個老摳。不過果然只有掌了事才有好處,不論什么事,只看肯不肯鉆研。

李佑主動忽略了一點,這銀子是間接從官家銀庫跑到自家懷里的。

“對了,還有件事。”李佑說:“你那城隍廟地方大,給我安排間清靜客房,打掃干凈了,這幾日我要用。”

今天試探了半天,原本以為已經無事的戴廟祝心頭巨震,如遭雷劈,終于、果然、還是…...了么?李典史你就住在本地,要廟里的客房有什么用,必定是要對自家娘子下手了,還讓自己這個當丈夫的安排清靜地方,太無恥了,太霸道了!果然是人面獸心,可嘆自己圖小便宜引狼入室,太悲哀了!

面對強權,別無選擇的可憐廟祝“騰”地跪下,嚎啕道:“求先生饒了我家娘子罷!”

這兩日感到自己頻頻蒙受不白之冤的李典史聞言暴跳如雷,恨不得使出三山五岳之力將戴廟祝轟殺成肉渣!

隨便說點什么都被誤會到男女之事去,這還怎么和別人正常溝通!李典史頭次對揚名的道路產生了懷疑。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22
第五十七章 念頭終于通達了
李佑強忍住毆打沖動,好說歹說,趕走了哭喪著臉的、還是將信將疑的戴廟祝。坐下狠狠地喝了幾口茶,讓自己心情安定下來。

不想亂七八糟的事情了,這次機會一定要把握住。朱家小娘子算起來是自己母家的遠親表妹,能給陳知縣當妾,豈不就和前途遠大的陳大老爺拉上了些沾親帶故的關系。

前幾天和黃師爺閑扯時,從他口風里李佑隱隱曉得了陳知縣在朝中很有背景,還是很大的那種。仿佛去年出了什么原因,信心爆棚的陳大老爺殿試后沒能館選入翰林當庶吉士(要作宰相的必經之路),自覺大失臉面一氣之下出了京。這官場菜鳥隨便一選就能是繁華的虛江縣(雖然政務也累了點),可見其背景之大。

何況陳知縣才二十幾歲,身體也不虛弱,未來預期至少能作三十年的官,純熬年頭也說不定能熬成尚書之類了。既是績優股又是潛力股,所以李佑心里對大老爺納妾的事異常積極起來。

想到此,李佑起身去見陳知縣道:“稟大老爺,城隍乃先皇敕封的護城神明,主宰陰司,亦掌甘澤。要勞動大老爺去城隍廟上香求雨。”

“這也是應有之意,可。”陳知縣自然是許了。

回到公房,門子又來報,道是有幾家廟祝一同求見。

不用猜都知道這些人是來做什么的,無非是看著城隍廟眼紅來求準信的。李佑想著也許有好處拿,便都放進來了。

果然,有五個人進來見禮后,當先一個白面長須,賣相還不錯的道袍中年人,自稱是關帝廟廟祝賈某的,對李佑道:“今日叨擾了,我等幾家小廟略備酒席,還請李先生賞光。”怕李佑不給面子,又討好道:“特意請了本地及府城幾位妓家助興,必令李先生滿意的。”

卻不知后一句話真正畫蛇添足了,正說到李佑這兩日心里的不爽處,出過風頭之后,現在的他真的很煩這點了。你們這些俗人一個個的都將小爺我看作無女不歡、縱欲無度的色魔淫棍?即便如此也不能這樣當面打臉!簡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滾!”李佑拍案怒斥道。

那五個人頓時都驚愕難言,他們明明是逢迎巴結來者,怎么就冒犯了李典史導致他生氣?可嘆他們業務實在不熟練,巴結人也是有講究的,不深思熟慮想明白了還不如不去巴結。

李佑看五人不動,又大喝道:“還不滾出去!學會了說話再來!”

罵走了這五個人,李佑長長嘆口氣,這聲名形象是否弄得太過火了些?要說同樣不羈的文人士子還能去傳誦詩詞,欣賞才情,知道把風流當風雅。

可這些底層人物不一樣啊,哪管你作了什么詩念了什么詞,只盯著你昨夜宿于誰家今晚弄了幾個,就把這當做唯一入眼處,實在是有一種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感覺。

從精神上到物質上,李佑很向往上層的生活。然而最大的矛盾在于,他自己目前接觸最多的,偏偏還就是這些下層人物居多,本質上還是在低級圈子里打轉。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揚名,但這些名聲一貼近自己的生活就變異了。忽然想到了李環,他驚奇的發現自己現在居然能理解這個一直視為精神不正常的姑娘了。

暫且還是收斂一些罷,李佑無奈道,看來最后還真的要往劉巡檢挖的坑里跳了。當便宜女婿去襲位,雖然風險也大,但說不定還是一個機會和突破口。不去冒險連這個機會都沒有,難道自己真的甘心在這個低級圈子混混噩噩混一輩子?

不知不覺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此刻李佑終于想通了。在進官場這個門檻之前,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能暫時擠進去就不錯了,之前想三想四的都是前世的文青氣作祟!娶個丑怪老婆又怎樣,小爺我當菩薩供著!被別人說攀官親吃丈人家軟飯又怎樣,有的人想攀還攀不上!當武官又如何?宣傳好了就是文武雙全!

等到散衙,李佑卻在衙門外看到了兩個舅父家的表哥和一頂轎子。他驚訝得很,沒想到舅父動作好快,今天就把朱知禮家的女兒送來了。另外那朱知禮的孀妻不放心女兒也跟隨著,一個轎子擠了兩人,差點累壞瘦弱轎夫。

幸好李佑已經在城隍廟安排了住處,不過一想起戴廟祝那疑神疑鬼的找虐模樣李佑就頭疼,實在不想去見他。便回衙寫了封文書,打發親戚們拿著書信自行去城隍廟投宿。

卻說那五個廟祝從縣衙狼狽而出,俱都憤慨無比,好心去拍馬屁,反而被羞辱,如何教人不生怨氣。城隍廟的戴廟祝是由縣衙任命的,所以對知縣親信李佑打心里頭的奴顏婢膝。但這五家的廟都是祖傳家業,具有一定江湖地位和人脈的,便都一齊到了關帝廟商議對策。

只聽那財神廟的蔡廟祝罵道:“奸吏弄權生事!多少縣政便壞在這班賊子之手!”

姜太公廟的王廟祝附和道:“也不知道那李佑得了多少好處,竟然這樣庇護戴矮子,只怕不只是獻了娘子!別的好處也不會少!”

龍王廟的柴廟祝更是吼道:“祈雨竟然排斥降雨龍王,有這種天理嗎!”

世間多少事情都是誤會而生!他們哪里知道李佑的心情,只把自己的胡亂猜測當了真。李佑更是不知道他們的心情,以他的閱歷哪能了解這些祠廟的生存壓力,潛意識里還帶著些二十一世紀各廟都可以索要財政撥款糊口的想法。

此地主人賈廟祝打斷了眾人發泄道:“你們此時說這些有何用處,趕緊定個主意,不然教那戴矮子出盡了風頭,把全城百姓都勾過去,我等這陣子的香火就沒有著落了,還有何面目去供奉神明。”

潮神伍子胥廟的顧廟祝道:“李賊處事不公,我等明日抬神去縣衙門口請愿如何?我就不信了,天下哪有只讓城隍廟去抬神祈雨的道理!”

賈廟祝贊同道:“我等不能坐以待斃,明日招上廟里的執事,且抬關帝神像去縣衙門口跪著,這算是求情請愿不是游街肇事。而且縣衙前那條街人多,順便可以招徠一些生意,啊不,是香火。如果能引得大老爺同情最好,那就務必求一個公道。為避免另生事端,要注意不得大肆喧鬧惹得厭惡。還有,那日看了祭天,我想起唐朝太宗的一句話,民意如水可載舟可覆舟。所以得找些誠心的香客,一同造勢,以后免了他們的香火錢就是。”

“有些不妥!憑何只抬你家關帝像?”

賈廟祝傲然曰:“關帝爺爺是受過本朝皇封的,是加了帝號的武圣人,你們哪個比的?何況抬幾個神像成什么樣子!王不見王的道理不懂么。日后多出的香火,我和你們幾家平分!”

眾人吵鬧不休,幾家神仙都要去露臉。卻聽賈廟祝又說:“蔡廟祝就不要抬神像了,你那趙公明元帥真上不了臺面,比不得我等圣賢真神,抬去了拉低我等的品質。”

“不錯,不錯。”王廟祝和顧廟祝道,蔡廟祝大怒要和賈廟祝廝打,被拉開了,最后只好議定神仙們同去。

忽然柴廟祝又道:“聽說李佑與和尚們也不對付,要不要拉些和尚一起?”

“你沒聽過宋朝聯金滅遼,反而遭遇靖康之恥的評書故事?你沒看過三清內訌請西方道人助拳,反而導致西方教勢力大張的封神史實?還敢學樣么。”熟讀史書的賈廟祝鄙夷道。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23
第五十八章 浮云一樣的信仰
次日,李佑上衙閑坐,預計陳知縣到了官房內,正準備去請知縣明日到城隍廟上香,順便讓大老爺無意之中看看自己找來的姑娘稱不稱心。估計讀書人出身的都喜歡這個橋段,后花園閑逛或者廟宇燒香偶遇佳人。

有個衙役來找李佑,道:“李先生!剛才縣衙大門外聚了一群人,都是各家廟里的,抬著四五個神像,還打著兩個布告,聽人說寫的什么為民請命,還有什么典史不公盼青天做主的。”

李佑聽了就感到好笑,他們抽的哪門子瘋。供著幾個神像就真把自己當教主了?不知道本國正式在編的神仙都是官府封的么,抬著神仙就敢來要挾官府?

那衙役好心道:“他們似乎都是對著先生您來的,可得當心。”

李佑并不在意,這時候有個來傳話的說:“大老爺叫李先生你出去處置縣衙外的事情。”

奉了命令,李佑便糾集了十來個當班的皂役,以及雜役若干。出得縣衙大門,果然看到門外的街上抬來了五個彩色神像,還打著幾個白底黑字的布告。神像周圍跪了二十來個道袍打扮的人物,也不吵鬧,靜坐而已,依稀認得其中有昨天來過的幾個廟祝。

此時周邊百姓觀者如堵,近期五項禁令下來,不許辦會不許演戲不許辦喜事,平民小百姓的熱鬧少多了,難得有今天這么一個看頭。何況今天是個陰天,涼快得很,在外面很舒適。

那布告也有意思,對著縣衙一面寫著:“為民請命乞辦雨事,李典史不公求青天做主”,背面對著觀眾一面寫著兩行字:“三日內我廟香火五折卜卦解簽免費,并神靈法力絕不打折無慮”。

這些廟祝們還真是有點小聰明,一是不喧嘩大鬧;二是離衙門有段距離,快到街對面了,所以不能算作聚眾圍堵縣衙,這年頭可是沒有什么市容管理條例去管這種事;三是只反小吏李典史不反大老爺陳青天,政治絕對正確,既不激怒知縣又叫眾人心生同情;四是招來百姓強力圍觀,眾目睽睽之下有恃無恐。

李佑看了布告心里怒意漸生,昨天駁了一次你們的臉面,就敢這樣蹬鼻子上臉?難道我看起來真的好欺負嗎?他哪知道這中間的誤會真的很深,糾結的堪比青春偶像劇那些必備橋段了。

李佑走到跪在關帝像前的賈廟祝身邊,呵斥道:“你們這些神棍意欲何為!”

那賈廟祝忽然抬頭便罵:“你這賊子禍亂本縣祈雨大事,導致久旱無雨,我乃為民請命!”

李佑恨意大起。本來考慮的是,爾等不就是想要抬神游街么?準了你們就是,又不是什么原則性的問題。但如今哪里還丟得起這個臉,便對衙役們下令道:“給我打散了!”當了典史之后,近墨者黑,李典史心靈越來越墮落,沒有市容管理條例又怎樣?

衙役們手持制式水火長棍便要動手,只聽得周圍有人在民眾中喊道:“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又有人喊:“神像之前,不怕神明震怒么!”惹得人群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切,這太老套了,李佑不屑道,讓無組織的圍觀民眾像前幾日祭天那樣起哄叫好都敢,但真要一齊毆打官吏衙役那得是多大怨恨?就憑打了幾個神棍?

賈廟祝覺得預謀得逞,忍不住自得,出口繼續罵道:“李佑你不敬神明、婬亂神祠,必遭天譴!”他卻不知道,這一句中“婬亂神祠”四個字真的是今天最大敗筆了。

周圍民眾一聽這四個字,立刻將些許不平之氣拋到了九天之外,回憶起李典史貌似是個真正的風流人物,難道還有婬亂神祠的新段子?沒聽說過啊,于是一個個臉上都充滿了求知渴望,原先個別有心人好不容易鼓動起來的緊張氛圍一掃而空。

衙役們虧心事干多了倒不怕神明民眾什么的,但這幾個大廟廟祝也都是有點小勢力,不好太過于粗暴,于是趁此停了手,臉上一樣就差寫求真相三個字。

面對赤裸裸的潑臟水,還是他最不想聽的那種,李佑暴怒,發作起來抬腿就踢,關帝和姜太公就算了,還是趙公明和虛河龍王好欺負。

連續踢倒了兩個軟柿子神像,李佑咬牙對廟祝們道:“你們也敢妄稱代表神明么!什么天譴不天譴的,膽敢污蔑本典史,我教你們知道王法的厲害!”

李佑話音剛落,眾人就忽然聽到九天之上傳來滾滾雜音,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顯然就是已經好幾個月沒聽過的雷鳴了。天不知什么時候更加陰沉。

賈廟祝得意大笑道:“天譴果然來了!你膽敢褻瀆神明,此刻上天有所感應,要降下天雷懲戒你了!這是天罰!天罰!你還不認罪!”

伴隨賈廟祝大笑,空中咔嚓一聲炸響。眾人不禁心頭齊齊震動,再去看李佑,他卻安然無恙,還伸出手掌去接著什么東西,原來有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下來。

此時竟然下雨了!狂喜的氣息一瞬間傳遍了全城,這一刻整個虛江縣的百姓集體仰望星空,齊齊歡呼起來,有激動的農戶直接跪在田間地頭,拜謝上天。

鏡頭再回到縣衙門外,強力圍觀眾們目睹了巧合而又神奇的一幕,狂喜完之后都驚呆了,按他們樸素的天人感應邏輯分析如下,因為李佑砸了神像所以就天降甘霖,這其中該怎么解釋?

這巧合李佑自己都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事情都到了這地步,在現場久待無益了,沒事在外面淋雨作甚,李佑趕緊領著衙役回了縣衙。

圍觀民眾目送李佑高大的背影遠去,不由得竊竊私語。

“這幾個神仙都不中用了,連李典史也降伏不了,還得送雨求饒。”

“我也有此意,看來以后不必理會他們了。難道李典史在天上有后臺?”

“以前看封神故事,還奇怪七歲小兒能打龍王,如今看來也不是胡亂捏造。”

“是要認真想一想以后去拜哪個神仙。”

“聽說西洋來的亞威佛祖和椰絲菩薩很管用,能以星辰日月算人生死,要不供上這倆,燒幾柱香看看靈驗否?”

“且試一試罷,不靈驗再換,畫像哪里有賣?”

被信仰所拋棄的賈廟祝呆呆的癱坐在神像堆里,欲哭無淚。在這個看慣興衰榮枯的古老國度里,又在虛江縣這個極度商業化的縣城里,信仰這種東西就和天上的浮云一樣飄渺不定。

城隍廟里戴廟祝也同樣欲哭無淚,抬神游街祈雨事宜都籌備齊了,明天就要出一個獨家風頭,然而此時卻天降甘霖,精心的準備隨著雨水全部泡湯。
cx_2131 發表於 2012-12-21 07:24
第五十九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雨整整下了一日,直到臨近傍晚才停。李佑原本想在今日請陳知縣去城隍廟上香,也沒有成行。

不過這場雨下的他喜笑顏開,作為本縣負責祈雨的人,無論到底這場雨是不是他的原因,至少一場功勞跑不掉的。起碼要有些獎賞罷,沒準會在陳知縣心里留下一個幸運星的印象。另外也輕松許多,不必再去折騰祈雨這種虛頭八腦的工作了。

今個真高興啊,看到外面雨水停住了,李佑趕緊出衙回住所。

在院門處小竹赤著腳,卷起裙子,一雙鞋子提在手里,很開心的叫:“老爺!今天雨大,院子積滿水了。”

李佑站在院首果然看見自家院子已經成了沒過腳面的小水塘,小竹就是趟過水來開門的。對面的堂屋臺階上,金寶兒正站在那里望著他,遙遙招呼一聲老爺。

難怪之前只有這間官舍空著,敢情是地勢比較低,下了大雨就要發澇災,別人不住最后落到李佑來頭上。之前沒下過雨,李佑一直沒有覺察到而已。

小竹繼續很開心的說:“兩個廂房都進水了,奴家的屋子也是。只有堂屋地基高還好。”

這也是值得你高興的事情?李佑便問:“你沒有淋雨淋糊涂了罷?”

“金姐姐叫奴家拿木板在老爺你的東屋里搭一個床睡!”小竹歡快的說,“當然老爺您要是不去金姐姐西屋那里,留在東屋奴家也真不介意的。”原來她是因為能在老爺的臥室里睡覺而高興。

“老爺我當然去西屋睡。東屋你也別搭便床了,認真洗干凈了去大床睡,老爺我不嫌棄你用我的床。”

“奴家身子才不臟呢,老爺你聞聞。”

李佑大笑回屋。反正這地方未必住多久,忍一忍罷,等到成親時肯定有別的安排。

一夜無話,次日李佑到了縣衙,在門口見到兩個幫役張三李四,心情好便放假道:“今日料也無事,你們且自去了罷。”

不過又看到孫及大呼小叫跑過來,拉住李佑到一旁小聲說:“昨夜我和別人在酒家吃酒閑談,聽到兩件與你有關的事情。一個是昨日府城和各縣并無下雨,只有我虛江縣大雨滂沱,坊間傳言都說是你打了虛河龍王的原因。二是不知道誰放出的流言,道是你婬亂神祠,和那城隍廟韓巫婆有染。”

魚根本沒去沒吃,反而沾了一身腥,李佑雖然恨恨,但對于這種人人愛傳的流言還真沒什么太好的辦法,估計也少不了昨天又被羞辱的那幾個廟祝煽風點火。心情好,今天且不去計較了。

進了縣衙,便有相熟的吏員上來道喜說:“好一場及時雨,李典史立大功了,得了獎賞要請吃酒。”

李佑忍不住得意笑道:“好說好說。太華樓我請了!”

剛進了公房便有人來叫李佑,道是大老爺找他。李佑又匆匆去知縣官房,卻見黃師爺也在。

陳知縣見李佑進來冷哼一聲道:“你可真有本事。”

這情緒不對,難道陳知縣嫉妒他搶了風頭?李佑連忙說:“這都是大老爺為民蹈火,感天動地,于是乎在本縣降下甘霖。大老爺的誠心才是至關重要,屬下這點道行不值一提。”

黃師爺對李佑道:“自從我縣祭天后,周邊諸縣紛紛效仿這個法子,吳縣縣尊被火燒傷了胳膊,昆山縣縣尊綁著全家上火場,種種狀況不一而足。你敢去說別縣都不誠心,只有我縣誠心才會降雨?”又嘆口氣道:“這是老知府十萬火急發來本縣的公文,你看看。”說著遞給李佑公文一封。

李佑接過便看,真不長,除了抬頭和落款紙上只有一句話:七月十三日虛江縣為何降雨,其中因緣速速報上。

他第一感覺是,這知府老爺太閑啊,就這事情還十萬火急的發個專人快遞送過來。但隨即就反應過來了,現在他正身處于一個農業稅收占全國財政收入三分之二的大明景和年間,災害釀成天下巨變的崇禎朝舊事尚還歷歷在目,與旱災有關的事情哪個地方官敢掉以輕心?

但以如今的科技水準,為何只有虛江縣下雨的情況誰能說清楚?明擺著陳知縣和黃師爺是找他來要解釋了。

李佑下意識道:“和太湖離得近,難道與太湖小氣候有關系…”聲音越說越小,他又不是學氣象的,上輩子看天氣預報知道了幾個名詞,哪有這個本事去說明白。

黃師爺離得近,聽見了小氣候三個字,好奇問道:“小氣候是何意?莫非李典史除了經濟、數算之外,風水堪輿望氣之類法術也略懂?”

話不能這樣亂說,李佑趕緊搖頭,“這個真不懂,在下一時胡言了。”

“說起來這降雨還都是你的功勞啊。”黃師爺不知為何越殂代皰替陳知縣謙讓道:“縣尊祈完雨沒有下,只有你打了龍王像才會下雨。”很荒謬的理由,但也是很一本正經地說。

我怎么敢和知縣搶功,一時沒想明白黃師爺意思的李佑謙虛道:“在下這點微末道行怎敢與大老爺比,這分明是大老爺精誠所至,老先生不要說笑了!”說到這里,李佑突然悟到什么…

“李佑不必多言!”陳知縣喝道,然后提筆刷刷寫道:“府臺尊鑒,我縣有典史李佑者,痛惜本鄉大旱,怒而當眾毆擊虛河龍王像,天即有感而降甘霖。此中緣由,以下官之知委實不明也。”

難道陳青天真的如此謙虛,將降雨功勞推給他?李佑也不是菜鳥了,當然已經覺察到不會有這種好事的!

很明顯,虛江都下了雨,府城卻不下,誰知道大肆祈雨卻沒成功的知府會如何想?面對不確定的官場風險,大老爺就讓他先出面頂缸了,反正李佑也不是官場中人,屬于光腳不怕穿鞋的。

其實另一方面在陳知縣心里,表演蹈火取得名望就可以了,根本不屑于把鬼神之事和自己扯上關系。他是堂堂七品父母官,不是跳大神的。

李佑憂郁的唏噓道,真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基層工作難做啊,干的太出色了,不,是運氣太好了也是一種負擔。之前誰能想到偏偏就虛江縣下了雨,被知府大老爺盯上了。

科學普及,任重而道遠,出現這種狀況還談什么功勞和獎賞…

待陳知縣寫完,便將回狀也以一個十萬火急發到府城去。

第二天,又是一個十萬火急公文發來,知府吩咐道:“請了寒山寺和玄妙觀兩位高深法師,連本府同知一人,不日至你縣,勘察此事緣由后廣施于本府,請給予接待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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