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誌異] 怨氣撞鈴 作者:尾魚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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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tugreen2013 2013-9-2 14:11:35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506726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45
120 黑蝶 第三十章

季棠棠家變之後,很是研究過一段時間的玄異超自然事項,對泰國的降頭和養小鬼也有所耳聞。

據說,想養小鬼的降頭師,會先去林子裡找一塊適合的木頭,然後用刀子削成一口小棺材,只有鉛筆盒大小,外頭漆成大紅色,又稱「棺材鬼」。

接著,就會去找要養的「小鬼」,一般是早夭的童男童女或者未破身的少男少女,有些手段陰毒的,甚至使用嬰兒或者暴死的孕婦腹中的元胎,一般會在一日裡的陰時掘開墳墓,讓屍體坐立起來,用特製的蠟燭去炙烤屍體的下巴,然後以小棺材去盛滴下來的屍油,直到再也烤不出為止。

棺材鬼盛滿屍油之後,就可以加蓋唸咒作法,一連七七四十九日召喚,算是把小鬼的魂魄從陰間召回,從而聽命供差遣行事。

在南洋以及港台,很多人對降頭施術深信不疑,有傳聞很多明星的爆紅,都是因為去泰國尋找降頭師養小鬼施術所致,1976年香港電視台總經理英年暴斃,法醫剖屍驚現無數米白色小蟲,嚇得當場奪門而逃,在港台被廣為傳成是被下了降頭所致,多年之後,台灣的新聞媒體甚至專門為此做了節目;一代巨星鄧麗君於泰國清邁哮喘病發而亡,死後有人爆出早在其死亡半年之前,有一位法師就曾通過觀察眼睛和脖子上爆出的青筋,斷言其被人下了「死降」。

2000年左右,有人在網路上發帖,描述其應同學之邀,去同學馬來西亞的鄉下老家度假遇到小鬼的經歷,養小鬼的是這位同學年紀相隔有20年的哥哥,沉默寡言,未婚,獨居一室,居處異常安靜,不允許人隨便進入,發帖人入睡之時,覺得有人窺視,睡夢中感覺有小孩在自己的身上蹦跳,驚醒之後發現財物被竊,屋裡的地板上有一排小孩光腳留下的腳印,而同學的家裡,並沒有孩童……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雖然親見者甚少,但是口口相傳,降頭已經成了南洋一帶人人談之色變的邪術。

盛錦如忽然提起降頭和養小鬼,再結合神棍說過的鬼胎,季棠棠不覺毛骨悚然。

水流脈脈,晃晃悠悠,盛錦如的聲音在空洞的水道之間幽幽盪開。

「老一輩的話本裡,很多成精變人的故事,什麼一塊木頭疙瘩成了精,一隻狐狸活的久了修成了人,都是胡謅騙小孩兒的,一個人怎麼樣才能叫人?得有肉胎,得有精氣神,咱們把那叫魂魄。木頭疙瘩就算吸了靈氣,沒有肉胎,也成不了人,像你前幾天那樣,懵懵懂懂失了魂,也不能算個正常人。」

「咱們盛家的鈴,能夠感應陰氣,化解怨氣,算是罕見的靈體。但是一分二用,鈴鐺既能護主化解怨氣,也能殺人貯積怨靈,秦家就利用這一點,設計讓它不斷的收集和貯存怨氣,老話說,人活一口氣,這怨氣貯存的夠強夠久,開了靈眼,成了人魂,這鈴鐺也就活了。」

「小夏喜歡讀書嗎,《西遊記》裡變成孫猴子的那塊石頭,吸納天地靈氣,蹦出個石猴來那是秉受正氣,萬萬年山川日月精華滋養,怨氣不一樣,怨氣本身就是人的氣,帶著極強的邪念,遇到靈體,一拍即合,幾年時間就能成了氣候。」

「鈴鐺活了,事才成了一半,這跟泰國人養小鬼不同,人家的小鬼,原本是人,你的鈴鐺,只是塊生鐵。要它像人一樣聽你的差遣給你跑腿,還得給它轉個人胎,尋找合適的母體,十月懷胎,以怨氣養胎,這個過程,就叫煉鬼鈴。」

季棠棠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嚥了口唾沫,艱難的問了一句:「誰……誰生?」

盛錦如看著她的眼睛:「你覺得,有比盛家的女人更合適的嗎?」

「掌鈴的女人跟鈴鐺之間有天生的感應,以她們做母體,培植其中的鬼胎才能不斷吸納母體的怨氣。小夏,你雖然沒生過孩子,總見過十月懷胎的女人,都說母親吃的好,胎兒才發育的好,懷孕的女人補養是最足的。同樣道理,煉鬼鈴的盛家女人必須每時每刻都充滿著怨氣,這鬼鈴才煉的好。」

「一個幸福平和的女人是生不出怨氣沖天的鬼胎來的,為了確保煉鬼鈴的效果達到最好,秦家人必然設計讓這個女人痛苦無比,讓她不斷的失去至親、至愛、感覺天道不公、世事都與自己作對,當一個人充滿了仇恨以至於要對抗全世界的時候,也就是她最適合去煉鬼鈴的時候。」

「但是鬼胎入體,只是第一步。整個懷胎的過程當中,為了讓母體不始終充盈怨氣,秦家會不斷地重複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折磨。」

季棠棠不說話了。

盛錦如的聲音至始至終都很平靜,煉鬼鈴的故事,她或許給許許多多的盛家年輕女人講過許許多多次,平淡至再沒有感情的起伏,但是季棠棠不一樣,任何一句話,她都是要放在自己身上去想的,每想多一步,她都有一股要窒息般的痙攣。

她下意識低頭去看自己的小腹,一想到那樣冰涼的不規則的東西被塞進去,異形一樣吸納母體的鮮血和怨氣,最後居然成為一個有手有腳有眼睛的、嗷嗷啼哭的嬰孩,她就不寒而慄。

盛錦如所講的不難理解,盛家的女人類似於實驗室裡的培養皿,一個有毒的培養皿必然可以造就出更毒的生物來,據說動物被殺之前,由於極度的驚恐,身體中的生化作用產生變化,全身會釋放出毒素,這種毒素存在於血液和組織之間,會使食肉者罹患各種疾病的比率增高,由此類推,不難想像那個自始自終生活在極大痛苦和崩潰中的盛家女人,身體會是怎樣的非人狀態。

「沒有人會比懷鬼胎的盛家女人的怨氣更高,出於盛家女人和鈴之間天生的感應,這種怨氣強烈到可以融化鬼鈴,鬼鈴融入骨血,自成元胎。這種內外相煎熬的痛苦會把母體吸乾,折磨到不成人樣。我沒有見過被煉鬼鈴的女人,但是聽說最後剩下的,是一張乾癟的人皮,包著鬆鬆的骨髓被吸乾的骨頭……」

季棠棠再也忍不住,扶著筏子的邊緣嘔吐起來,那個雙頭女人瑟縮了一下,停止了撐篙的動作,盛錦如歎了口氣,伸手慢慢幫季棠棠拍背。

季棠棠吐了很久,吐到後來實在沒什麼可吐的,但是想嘔吐的噁心感覺還是揮之不去,她虛脫一樣坐在筏子的邊緣處發呆,盛錦如從懷裡掏出手絹,細心地幫她擦拭嘴角。

季棠棠恍恍惚惚的,說了一句:「秦家人這麼滅絕人性,不怕報應嗎,他們這麼做,圖什麼呢?」

「圖什麼?」盛錦如冷笑了一聲,眼底掠過一絲譏誚,似乎聽到了有生以來最可笑的問題。

「這世上,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秒,都有人作奸犯科,圖什麼?無非為了滿足自己各種各樣循正常手段無法達成的*,為錢、為情、為色、為權勢,煉成的鬼鈴是人而非人,它原本就是由無數邪惡的怨氣凝成,沒有是非好惡,只懂跟著主人的意思走,你讓它幹什麼,它就幹什麼,它有著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強大能量,是你可以伸到千里之外的手、探到千里之外的眼,它會幫你除掉對手和敵人而毫無蛛絲馬跡,它會探聽到所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完成普通人完不成的任務。不管你在商還是從政,都如有神助。有些人為了幾萬塊錢就可以鋌而走險殺人越貨,鬼鈴帶來的收益,何止是千倍百倍,下一次狠心一勞永逸福澤百年,你要是秦家人,你怎麼選?」

季棠棠無言以對。

想想好像的確是這樣,且不說鬼胎殺人於無形這種太過玄虛的事兒,單純就拿金錢收益來講,如果鬼胎能夠探聽秘密,那麼金融資本市場的一切走勢都盡在掌握之中,豈不是買什麼賺什麼?秦守業是當官兒的,他可以探聽政敵的種種掣肘,落井下石掃平障礙,可以投上司所好,平步青雲;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看誰不順眼就讓誰死……

這是什麼感覺?做皇帝的感覺吧。

想獲得這一切,他們要付出的,僅僅是殘忍的對付她而已不知道在做這些的時候,他們可曾有過絲毫的內疚和怯懦。

但是不是有一句話說的好麼,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

煉鬼鈴,所能付出的無非是良心和人性,得到的卻無法計數,這樣一想,秦家的種種瘋狂,似乎就有了再合情合理不過的解釋了。

盛錦如輕輕覆住了季棠棠的手背:「小夏,外婆希望你留下來,只有八萬大山才是鐵板一塊,秦家無從著手,外頭太危險了,事實上,如果不是你好端端的回來,外婆也不敢相信你居然還活著,秦家這群惡狼,居然還沒把你撕扯成碎片,也是你的造化。」

季棠棠咬了咬嘴唇:「也未必待在外面有一定危險啊,不是說只有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才對秦家有用嗎?如果我……結婚了,生了孩子,秦家就不會再盯著我了。」

盛錦如輕蔑失笑:「可能嗎?」

「煉鬼鈴需要最好的母體,秦家人相信人一生下來,胎中自然帶著一團精氣元神,生過孩子的女人,看似沒什麼大礙,但是其實先天元氣大傷,已經不足以孕育出完整的鬼胎。沒有生育過的女人,身體是閉合的,由她們生出的鬼胎可以完全繼承先天精元,使得鬼胎的能量發揮至最大,如果是處女的話更好,處女因為未經人事,產子時受的苦痛更大,相應的其時的怨氣更強,鬼胎得到的滋養更多。」

「只要你不在八萬大山,時時刻刻,你都是秦家人獵取的目標,你結婚、生子,逃過一劫,你敢保證你生的不是女兒?」

季棠棠下意識頂了句:「不是還有50%的幾率生男孩子嗎?我事先知道是女兒,我不要了總行吧,大不了不生。」

盛錦如的回答讓季棠棠遍體生寒。

「用50%的幾率賭你和你女兒的一輩子嗎?你媽媽這麼做了,結果怎麼樣?不生?秦家會讓你生。」

季棠棠沉默了一回,忽然沒頭沒腦說了句:「外婆,我今年26歲了。」

盛錦如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說這話的重點在哪裡。

「媽媽說,我活不過26歲,外婆,媽媽的話准嗎?」

盛錦如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光噹一聲,那個雙頭女人手裡的劃篙竟然失手跌了下去,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錯,張惶著跪著身子去撈。

「你媽媽還說了什麼?」

「說我會開膛剖肚而死,後來不知道媽媽使了什麼法子,任何對我腹部的攻擊都沒有作用。」

盛錦如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季棠棠心裡空空的,也沒有再追問,筏子重新划動,遠遠的,看到了那塊小島一樣的石面,像是黯淡而又絕望的未來。

盛錦如忽然開口了。

「你媽媽很小的時候,就有預知別人死亡和感知好惡的能力,但是醫者不自醫,她看不到自己的,對自己至親至愛的人,也只能看個大致,這也就是為什麼她跟秦家那個畜生在一起那麼久,始終看不出這個人狼心狗肺的原因。」

「小夏,你媽媽看到的,或許只是你的危險,而不是你的命運,況且你多了這一層保護,開膛剖肚這個假設已經不存在了,聽外婆的話,留在八萬大山,不會出任何事情的,外婆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盛錦如的話說的真情流露,季棠棠怔愣著看著她:她的確已經很老了,滿頭的白髮,褐色的老臉上刀刻一樣的紋路,眼睛裡卻有著那麼強烈的希冀。

其實,外婆和自己,都是親情極度缺失的可憐的,如果沒有岳峰,和外婆相依為命何嘗不是一種對雙方的情感慰藉呢?

季棠棠淚盈於睫,她不忍心騙她:「外婆對不起,我要回到岳峰身邊的。」

盛錦如愣了一下,眼底流露的情感迅速撤消,取而代之的是強制壓下的慍怒:「小夏,也就是一個男人而已。你媽媽的例子還不能讓你清醒嗎?」

季棠棠看著她:「岳峰不是『一個男人而已』,他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親人,他跟我爸爸不一樣的。」

盛錦如冷笑:「當初秦家那個畜生在你媽媽眼裡,也是不一樣的。」

季棠棠不想跟她爭辯,也不想從她嘴裡聽到對岳峰的中傷,索性低下了頭不再說話,盛錦如還以為她是有所感觸,語氣緩和下來:「小夏,你得多考慮考慮,以秦家對你的步步緊逼,你回去找岳峰,只會連累他。他到底是個普通人。咱們家的人,是不應該喜歡上外人的,這種喜歡,只會給別人帶來厄運,你不該喜歡他,就像石頭不應該喜歡那個外姓的女人。」

季棠棠不說話,沉默著看撐篙的頭不斷分水,而水波又不斷聚攏來,她得承認,盛錦如的話對她不是沒有觸動的,可事易時移,換了從前,岳峰還沒有壓斷秦守業的腿時,她或許可以考慮離開他,安心地待在八萬大山苟全性命……

現在,不管說什麼,她都要回去的,站在他身邊都好,哪怕命數注定,她也要先為他擋上一刀再去死。

筏子晃了一下,筏頭抵在了岸邊的石頭上,那個雙頭女人跳下去拴拽繩,不遠處幾個盛家的年輕女人蹲在岸邊洗衣服,時不時看向這裡,窸窸窣窣耳語著什麼。

季棠棠忽然想到了什麼:「外婆,這麼多年,秦家煉成過鬼鈴嗎?」

「煉成過。沒有嘗到過腥,就不會這麼狂熱地想再見血。」

季棠棠愣住了:「他們都煉成了鬼鈴,那為什麼還追著我不放呢?」

盛錦如有些好笑:「小夏,人是會死的。怨氣支撐的鬼胎,長期生活在陽間,不斷消耗自己的元氣,又能活多久呢?這世上最大的就是時間,再強的怨氣,隨著時間的消逝,也會漸漸偃息,小的時候那些讓你氣的要哭的事情,現在想起來,你還會生氣嗎?」

季棠棠恍恍惚惚的,還會生氣嗎?當然不會。媽媽不給她買花裙子,爸爸罵她考試沒得95分以上,兩個人的紀念日葉連成忘記給她買禮物……

還生氣嗎?大多都不會了,只是置之一笑,即便有的事還有些微的慍怒和不平,但和當時的盛怒比起來,也實在是不值一提了。

外婆說的對,再強的怨氣,隨著時間的消逝,也會慢慢消失的,而以怨氣做支撐的鬼胎,終究也逃不過老死這道人倫的坎。

盛錦如看著她,意味深長:「小夏,感情也是一樣的,現在你對岳峰念念不忘的,日子久了就淡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人離了誰都能過,沒有誰是放不下的,慢慢的……你也就忘了。」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46
121 黑蝶 第三十一章

送季棠棠進音陣之後,盛錦如把所有人召集起來,只吩咐了一句:「我知道你們都在議論秦家做的那件事,小夏還不知道,你們都給我放機靈點,誰敢在她面前提起一句,我割了誰的舌頭!」

所有人噤若寒蟬,盛錦如走了之後,才有人冷笑著說了句:「就她的孫女金貴!敢做還不敢提嗎,早晚還不是會知道!」

旁邊有人勸:「太婆這麼做自然有道理,盛夏現在受不得刺激,沒看昨晚發一通瘋,險些沒把人給咬死了,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男人落了難,可不得把八萬大山都給掀了!」

先前發牢騷那人哼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正午過後,有個年輕女人帶季棠棠出音陣吃飯,石面上沒有人,一問才知道,盛錦如帶著大部分盛家女人到後頭去料理青姐的後事了想來盛家這樣的家族,喪葬是有自己的一套程序的,季棠棠覺得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問那女人這樣是不是就算是治好了,那個女人想了想,回答說:「你進音陣亂了時序,中間又曾經斷了一檔,跟全好畢竟是不一樣,最好再多進兩次,否則腦子會受影響,就像昨兒那樣,一激動起來,行事就不受控了。」

話說的在理,不像是誆人,季棠棠也就不多問,老實坐下來吃東西,盛家人平日吃的都簡單的很,給季棠棠是單獨開了小灶了,葷素都有,居然還蔥姜蒜煨了條魚,魚兒細細小小的,季棠棠心裡直犯嘀咕,老疑心是從溶洞的水道裡撈出來的。

吃飯的當兒,後頭隱約傳來像是唸經又像是嚎哭的聲音,季棠棠忍不住老朝那個方向看,陪著她的那個女人解釋:「按照盛家的規矩,這是給青姐唸經,讓她早進輪迴,有朝一日還做盛家的人。」

季棠棠咋舌:還做盛家的人,這不亂了輩分嗎?

這念頭,心裡想想也就算了,沒好意思說出來,低頭又刨了一陣飯,忽然想起了什麼,忍不住又看向傳出聲音的那個方向。

那段路她走過,過一條不算長的通道之後,是一個很大的山洞,一面壁上鑿的像是陝西的窯洞,上下錯落排列,洞口還掛著簾子,明顯是這些盛家女人晚上睡覺的地方,另一面壁上有幾個大些的,隨便擺了桌子凳子,像是議事的地方,她就是在最挨裡的那個洞裡找到的尤思。

想到尤思,季棠棠的心裡如同被壓了一塊石頭,那天看到的場景太過聳人聽聞,以至於她每次想起,後背都直冒涼氣。

尤思這算是死了,還是沒死呢?

季棠棠咬著筷子頭,越吃越慢,末了斜乜了那女人一眼,把碗往旁邊一推:「我要上廁所。」

她隱約記得前兩天在洞裡,每逢要方便的時候,照顧她的女人都是把她往後頭帶的,反正待在這裡無所事事,如果再能原路走一遭,偷個空兒看看尤思那邊的情況,沒準讓她發覺出什麼線索也未可知。

人有三急,上廁所這種事兒也不好讓她憋著,那個女人雖然心裡有點不高興,還是起身帶她過去:「那走吧。」

季棠棠跟在那女人後頭走,一邊走一邊四處打量,往下走的時候,看到那個雙頭女人坐在系筏子的地方發呆,季棠棠問那年輕女人:「那個人也是盛家的人?」

年輕女人的反應超乎想像的激烈:「誰說的?那種怪物怎麼會是盛家的人!」

聲音有點大,那個雙頭女人似有所感,抬頭看向這邊,看到季棠棠的時候,她的情緒有點波動,臉上居然露出了近乎討好似的笑,旁生的那個頭似乎也因為激動而哆嗦著擺著。

季棠棠打了個激靈,趕緊把目光收回來,那個年輕女人察覺到一點,一腳踢下去,腳下幾塊小石子飛向那個雙頭女人的方向:「把你的狗頭給收起來,自己不知道自己嚇人嗎?」

小石子簌簌砸在水面上,還有兩顆砸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瑟縮了一下,把脖子往衣領裡縮了縮,好像是努力要把那個頭給藏起來,季棠棠心裡怪不是滋味的,她中學的時候上生物課,知道這種屬於怪胎,看到年輕女人這麼張揚跋扈,她心裡很有點不平:要是有的選,誰願意長成這個樣子?你也就是娘胎裡佔優勢發育的正常了,又不是你的功勞,憑什麼去欺負別人?

這麼想著,又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個雙頭女人一眼,還朝她笑了笑,那個女人怔愣了一下,嘴唇囁嚅著,目光裡居然流露出無限感激來。

季棠棠有點難受,這樣的人,一定是受欺凌侮辱慣了,別人稍微有點善意的表示,她就受寵若驚到感恩戴德了。

越往後走,唸經的聲音越大,並不齊,其間間雜著哭聲,哀傷的成分不多,尖厲而又怪異,怎麼聽怎麼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意味,快臨近那個大的山洞裡,看到幾個估計是在外頭把守的盛家女人,幾個人湊在一起,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再走的近些,估計是聽到腳步聲了,有一個人無意間一抬頭,正對上季棠棠的目光,剎那間驚慌失措,一手把靠的近點的那人推開,脫口說了句:「她來了,別說了!」

盛家的女人到底是跟外頭接觸的少,行事總有點破題兒第一遭的慌張和欲蓋彌彰的不當,季棠棠心裡打了個咯登,那個女人說這句話時是看著她說的,所以「她來了」裡頭的「她」,應該指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個年輕女人,她看了那個說話的人一眼,劈頭就問她:「你在說我嗎?有什麼不能讓我聽的?」

問了這話之後,她更加篤定自己的判斷了,因為非但是那個說話的女人,連身邊陪著自己的這個女人都有點慌了,直朝那個人使眼色。

那個女人定了定神,突然就擺出一副潑婦罵街的姿態來了:「你誰啊你,誰說你了,還有這麼自作多情的,我們說什麼關你什麼事。」

明明只是簡單的問話,偏偏慌慌張張要升級到爭吵來自我掩蓋,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季棠棠有點惱火:「你剛剛明明……」

「明明什麼啊,你聽到了?有本事聽的清清楚楚再來說我們嚼舌根,不然猜什麼猜,別把自己當棵蔥,以為人人都要議論你。」

這麼放著嗓子吼了幾句,那個女人先頭的緊張也漸漸消下去了,眼睛那麼斜斜一翻,很有點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季棠棠氣的咬牙,但是腦子裡總好像閃過了一些什麼……

「有本事聽的清清楚楚再來說我們嚼舌根!」

「有本事聽的清清楚楚!」

「有本事……」

電光火石之間,季棠棠突然反應過來:她當然有這個本事!她的目光是可以拐彎的!盛家溶洞這麼點地方,任何一個角落的秘密,她都可以看到,也可以聽到!

前一段時間真是腦子燒壞了,居然完全沒想起這一點,難為她前兩天還偷偷摸摸裝瘋賣傻的,真是豬一樣!

她轉身就往回走,心裡輕快的幾乎是想哼小曲兒了,那個年輕女人追上來:「你不上廁所了?」

季棠棠對著她嫣然一笑:「我喜歡憋著。」

這一趟她出奇配合,回去之後就回到音陣坐著,靜待日落之時的降鈴,那個年輕女人見她這麼聽話,也樂得清閒,坐在邊上看了她一會之後,腦袋雞啄米一樣打起了盹兒。

季棠棠平心靜氣,目光凝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在盛家音陣的緣故,這一次能力的施行相當順暢,目光瞬間就流瀉開去,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眼前所見,分外清晰明透,而且目光隨心念而轉,行進的速度很快,她感覺不像是人的眼睛所看到的,像是所謂的開天眼、心眼。

她先在那個雙頭女人身邊停留了一下,憑著直覺,她覺得這個女人對她沒有惡意。

得以近距離看這個雙頭女人,也第一次真正完全地看到她那個旁生的頭她沒想到這個頭居然是個男人的頭,眼睛能眨、會動,嘴唇上有髭鬚,而女人的頭相貌又絕稱不上好看,的確有礙觀瞻,讓人心中倍感不適。

那女人低著頭,眼眶有點發紅,眼神迷茫的很,但偶爾的,嘴角又會帶出淺淺的笑,季棠棠看了一陣,想起自己有正事,正要離開時,那個女人忽然自言自語說了句話。

「小夏長的是挺像姐姐的,心也善。」

季棠棠愕然,音陣中的身子輕微顫了一下,感覺上,那個站在雙頭女人面前的「自己」似乎踉踉蹌蹌連退了好幾步:就說嘛,溶洞裡不可能會有她姓,這個女人一定是姓盛的,她叫盛清屏姐姐,那一定也是盛錦如的女兒了?可為什麼盛錦如待她,還不如待一條狗?

那個雙頭女人的眼淚漸漸流下來,受她所感,旁生的那個頭也臉現戚容。

「老三,你知道姐姐死在外頭了嗎,當年如果不是咱們犯了錯,姐姐說不定還安安穩穩在溶洞裡。小夏回來了,你看見沒……」

季棠棠先還以為她說的「老三」是神棍口中那個自己素未謀面車墜懸崖而死的舅舅,後來見她說話時頻頻轉頭看那個旁生的頭,才反應過來她是跟自己同體的「兄弟」說話,這麼說來,盛錦如本該有兩兒兩女的?

這些先不談,她為什麼說「當年如果不是咱們犯了錯」,難道盛清屏一事,當年另有隱情?

季棠棠的心跳的厲害,死死盯著她等她說後面的話,但這畢竟不是對答,這個女人即便自言自語,也不會如她所願把當年的事情「自語」一遍,季棠棠等了片刻,想起還有其它想查的事,索性這邊先放一放,循著後頭的山洞而去。

那幾個女人居然還聚在一起,一臉的義憤填膺憤憤不平,估計還在對她品頭論足,季棠棠慢慢過去,匪夷所思中又帶了些許輕蔑:老話說無事生非,盛家的女人果然是無聊到極致了,沒有消遣的,把她這個外人的事翻來覆去的說,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老太婆對那個小夏寶貝的要死,昨天她狗一樣咬人,老太婆都不准人還手。路鈴的女人就金貴嗎,不見得吧,你看那個盛清屏,浪蕩的要命,這麼多年,也就她為了男人跑了,我告訴你,這種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出來的打地洞,有遺傳的,盛夏不見得強到哪去。」

「以前青姐在,老太婆還聽她說兩句話,現在青姐死了,老太婆不越發成了皇太后了,以後不會讓盛夏來管著我們吧,我第一個不答應的,雖然姓盛,但是是半個外人,尤其還有一半是秦家的,她盛錦如敢這麼著,我就敢造反。真當她們路鈴是一等一的了!」

「你倆想的也忒多了,找我說,還有風暴沒過去呢,昨晚盛夏要見那男人,鬧成什麼樣子?她要是知道老太婆把那個岳峰交給秦家人了,你們猜怎麼著?老太婆想瞞她,真是老糊塗了,最多瞞個一時半刻,要我說,一天都捱不過去……」

季棠棠如遭雷噬。

感覺上,那個可以受控制走的更遠看的更遠的「自己」,是身體無數道元氣抽伸延長出的無形分*身,乍聞噩耗,身體巨震,能力被迫中斷,無數道氣道猛烈回抽,真的像是一顆又一顆的子彈反噬回來,她原本是在音陣中挺直身子坐著的,氣道回噬的一剎那,整個人像是被巨大的力道擊中,後背重重打在音壁上,音陣是挖了九個孔坑的,孔與孔之間的音壁雖然是石頭的,到底是薄,居然硬生生撞碎了一道,整個人被撞到另一個音孔裡去了。

那個年輕的女人原本打著盹兒,忽然聽到石壁碎裂的震響,嚇的全身一個哆嗦就清醒了,定睛一看,音陣破了一角,季棠棠坐在裡面,垂著頭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那個女人嚇壞了,伸手就去推她:「小夏,小夏……」

才喚到第二聲,季棠棠猛然抬頭,一隻手狠狠攫住她的胳膊:「岳峰在哪裡?」

那個女人顫慄著說不出話來,她跟季棠棠離的近,可以看到她的雙眸之內,血水迅速在瞳孔和眼白之間流動,像是無數瞬間發生的潮汐,身為盛家人,她知道這是掌鈴者因為情緒的極端變化而自行召喚鈴力上身,這一期間迸發的力道之強,自己要是一個答的不合她意,怕是被徒手撕了都沒準。

她上下牙關猛磕,結結巴巴磕磕絆絆:「我……我不知道,他不是在……外面嘛……」

季棠棠憤怒極了:「你撒謊!」

她拽著那女人的胳膊就把她掄了出去,掄起時就聽卡嗒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關節被她掄脫了臼,那個女人在石面上連滾帶翻,自己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急速下墜,最後撲通一聲,整個跌落在水裡。

那個雙頭女人在岸邊坐著,原本聽到石面上有些動靜,礙於自己不招人待見的身份,想去看又猶豫,正遲疑的時候,面前突然有人落水,巨大的水花濺了自己一身,她驚惶之下,手腳並用爬上石面去看,才剛站起身子,就看到季棠棠的身影消失在往後面山洞的通道裡,正想追上去,身後的水裡傳來那個年輕女人掙扎呼救的聲音:「救命,救我,快,救我……」

那個雙頭女人愣了一下,趕緊又跑回岸邊,落水的女人一隻胳膊已經不能使力了,在水裡撲騰的厲害,那個雙頭女人慌亂之下,趕緊拿起筏子上的撐篙伸給那個女人,那女人一隻胳膊鉸住撐篙的頭,總算是借上力,被她拖拽著拉近岸邊。

到岸時,她有氣無力的用還能使力的胳膊攀住岸石,另一隻胳膊像是借來的,虛虛的耷拉在肩膀上,稍一挪動就疼的鑽心,她氣的大罵:「小賤人,看我不拿刀子剜了你的肉!」

語畢又狠狠瞪那雙頭女人:「你是死的!不知道拉我一把?」

那個雙頭女人哆哆嗦嗦的蹲著身子來拖她的身子,拖到一半時,忽然改變了主意,雙眸之間殺氣橫生,抱住那女人的頭,狠狠往水裡摁了進去。

那女人猝不及防,整個人又被摁回了水裡,身子在水下劇烈撲騰著,那只還能用的手臂瘋狂的亂抓亂拽,又一瞬間,她的臉勉強扶出水面,對著雙頭女人淒厲地叫罵:「你瘋了,你敢動我,她們會把你剮的骨頭都不剩!」

生平第一次,她看到這個似乎一輩子都狗一樣瑟瑟縮縮唯唯諾諾的女人臉上露出了近乎猙獰的詭異的笑。

「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殺人了。」

她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又被大力摁回了水裡,長髮水草一樣在水面攤開,鼻子和嘴開始泛水,水泡一串串浮上水面,眼球漸漸外凸,透過模糊渾濁的蕩漾的水面,她看到兩張扭曲變形的臉,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唯一相同的,是臉上那種極致暢快的報復似的獰笑。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47
122 黑蝶 第三十二章

一片混沌中,滿世界的水聲。

滴答滴答,水滴從倒掛的石筍尖上滴落下來的聲音。

嘩啦嘩啦,漆黑的水道裡,深處的流水流動的聲音。

咕嚕咕嚕,浸泡著尤思的石棺裡,活水自下而上翻滾的聲音。

季棠棠慢慢醒了過來。

身子底下是冰涼的石壁,冷意透過皮膚沁上來,整個人好像都是冷的,身後是石棺,尤思的身體在活水中上下沉浮,洞口是鐵柵欄,豎一道橫一道,把這個洞封成了監獄,從鐵欄橫成的方格裡看出去,可以看到盛錦如一個人盤腿坐在另一面,出人意料的沒有抽水煙,手裡盤著一長串紫檀木的珠子,或許是因為摩挲久了的關係,每一顆都漆黑珵亮。

這應該是108顆佛珠的串珠吧,據說是為了求證百八三昧,斷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計108種煩惱,難道就像盛錦如這樣,不斷的摩挲、默念,所造的惡孽,所面臨的煩惱,就真的能消除了嗎?

季棠棠第一個反應就是冷笑。

盛錦如手上的動作停了,她抬起眼皮看季棠棠:「你醒了?」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好像是記得,又好像不記得了,季棠棠不想去想。

「小夏,你殺了個盛家的女人。」

有這回事嗎,好像有,極端盛怒之下,她好像把一個盛家的女人給扔出去了,身體是瓷做的嗎,一扔就碎了?

季棠棠居然沒有愧疚感,她覺得自己已經徹頭徹尾的無所謂了:「把岳峰還給我。」

「小夏……」

「我不叫小夏,我不姓盛,我叫季棠棠,岳峰叫我棠棠,把岳峰還給我。」

盛錦如盯著她看,季棠棠冷冷的回視她,幾秒鐘之後,盛錦如忽然不自在起來,她避開季棠棠的目光。

「小夏,夜已經過半了,日出之前,岳峰已經被秦家人帶走了,要死的話,現在已經死了。你還記得我帶你進洞之前,有個老婆子進來跟我耳語嗎,就是那個時候。」

就是那個時候,哦,就是那個時候,她記得耳語的那一刻,盛錦如的表情是那麼的如釋重負,原來就是那個時候,不是說相愛的人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嗎,那個時候,她怎麼什麼都沒察覺呢?那之後,她甚至還充滿感激地握過盛錦如的手,可憎的手,她應該一節節把那隻手折斷才對。

「小夏……」

季棠棠忽然暴怒,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叫:「我說了,我不叫小夏,我叫季棠棠!」

盛錦如歎了口氣,沉默了一回,順著她的意思說話:「棠棠,我知道你一時間接受不了,聽外婆的話,一切會過去的。」

季棠棠含著眼淚笑起來,她眼中的血色還沒有褪盡,眼淚落下來,好像一顆顆血珠,她盯著盛錦如一字一頓。

「不會過去的,愛我的人,害我的人,我都會記一輩子,哪天忘記了,我拿刀子刻在肉裡,刻在骨頭上,天天看,天天提醒,過不去的,一輩子都過不去。」

盛錦如沉默。

季棠棠回到八萬大山以來,她總是會有錯覺,會把她當成屏子,現在看到,她跟屏子真的不大像,難道是像秦家的那個男人多一點?

屏子是溫柔的,文靜的,多愁善感,做事猶豫,總要別人幫她拿主意,盛夏不一樣,她的愛恨強烈到出乎人的意料,她打定的主意,堅定的近乎執拗,除了相貌,她的身上幾乎找不到屏子的影子。

長久的靜默之後,季棠棠忽然有了動作,她伸手進兜裡,似乎在翻找什麼,盛錦如猜到她想幹什麼,但是她不願意去承認,她急急的開口,似乎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阻止某些事情的發生:「小夏,你瘋了一樣衝進來,打了好幾個人,路鈴的威力確實很大,但是你不要忘了,這是在八萬大山,這是盛家的地盤,九鈴齊合,是可以壓制路鈴的,而且,你還沒有完全治好,你到後來自己就已經不行了,一直在抽搐……所以才把你關起來……」

她不說話了,她看到季棠棠把鬼爪拿出來了。

五根,秦家的鬼爪,季棠棠暈倒之後她搜過她的身,看到了,但沒有收起來,還是給她放回去了,內心裡,她有最後一點希望,但凡有一點親情在,盛夏都不會向自己的外婆動鬼爪的。

「小夏,我是你的外婆。」

季棠棠笑起來,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是嗎,殺我媽媽的,還是我爸爸呢,你是我外婆,你跟我有血緣關係,你就可以害岳峰嗎?在我心裡,岳峰才是我親人。你們這些人,害我的害我,算計我的算計我,末了還跟我講親情,都當我傻是吧?」

她揚起手,狠狠向著鐵柵欄抓了過去,手心裡抓了把握不住的空氣,而鐵柵欄連動都沒動。

季棠棠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愕,出手的時候,她多少也猜到一些了,她暈了那麼長時間,盛錦如這樣縝密的人,怎麼會允許鬼爪還繼續留在她身上呢?

只是,多少是個希望,是條路,是最後押的寶。

原來,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

季棠棠不說話了,她躺回地上去,滿臉的淚,臉皮很燙,貼在冰冷的石地上,有分外刺激的痛苦和舒適感,她特別想要一床被子,石壁太凹凸不平太硬了,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填補空落的慰藉,她想念岳峰,又不能去想,她怕自己腦補那些殘酷的場景而崩潰,這一時刻,腦子放空了多好,只有一個空腦殼多好,雖然不會快樂,但永遠也不會痛苦了。

她突然稍微坐起了身,把外套脫下來,團巴團巴團成了小球,躺下來之後緊緊抱進懷裡,雖然沒被子那麼大,但至少也是個可以去摟去抱的物件了,她想像著這不是一件衣服,是個小寵物或者朋友,是個在她絕望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夥伴,在她的體溫偎依下,衣服好像也有點溫度了,真好,真溫暖。

「小夏,你知道秦家人為什麼不敢進溶洞嗎?你只在音陣裡看到過九種鈴,你不知道,這個溶洞的山上,分九個方位,也同樣埋了九個鈴,鈴氣相擊,秦家的人進不來的,秦家的鬼爪在溶洞裡也發揮不了作用,起先你身上有一半秦家的血,外婆都很擔心你進不了溶洞,幸好……」

季棠棠輕聲打斷她:「你太吵了,讓我安靜會不行嗎。」

盛錦如歎了口氣,果然有好久沒再說話了,石棺裡的水咕嚕嚕翻滾著,像是催眠的曲子,極度的體力消耗和情感消耗都會讓人產生睏倦感,季棠棠慢慢閉上眼睛,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盛錦如耳語似的歎息了一聲:「小夏,認命吧,這是你的命。」

季棠棠睜開眼睛:「我沒有這種命,你害了我愛的人,跟我說這是我的命,你以為你是誰,我的命讓你來定?」

「小夏,外婆給你講個故事,講完了,你就明白了。」

「不想聽。」

「耳朵在你身上,聽不聽,隨便你。」

深重的仇恨和逆反心理讓季棠棠煩躁無比,她伸手去捂耳朵,卻仍然能聽到盛錦如蒼老而又透著荒涼的聲音。

「從哪講起呢,牽涉的人太多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講,哦,就從石頭告訴我盛影死了開始講起吧。」

「石頭比你大兩歲,從小長的俊,人又機靈,我那時就想著,屏子生了女兒之後,跟石頭許成一對,真是再合適不過了。誰知道屏子跑了,石頭這邊一時落空,後來一商量,就定了化屍鈴這一支,跟盛影配了,反正年紀都差不多,也挺好的。」

「你媽媽走了之後,我就不大放盛家的女人在外走動了,但凡事總有例外,加上石家那些老頭子總跟我說,時代不一樣了,外頭的東西不一樣了,孩子們得上學,不然沒法跟外頭做生意,所以石頭他們都是到外面去上學的,盛影她們不好出去,但也識字、看書,有時候看看電視,知道外頭是個什麼樣子。」

季棠棠摀住耳朵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石頭到了外頭,心會野,會喜歡上花花世界裡的小姑娘,我事先想到過,明裡暗裡也跟他提過幾次,年輕人喜歡玩可以,不要太認真,畢竟身份跟別人不一樣,他表面上點頭答應,心裡應該一直沒聽進去。」

「盛影長的不漂亮,脾氣也不好,窩在這大山裡頭,沒那麼多狐媚的把戲,自然沒有外頭的小姑娘討人喜歡。石頭不喜歡盛影也正常,但他不應該這麼大膽子,設計去害盛影。」

「他回來跟我說了盛影的死訊,說是遇到了屏子的女兒,屏子的女兒手裡有鬼爪,盛影死在鬼爪下面,哼,我老婆子是老了,人老,腦子還不糊塗。石頭這件事做的聰明,讓人抓不到什麼把柄,我也就不動聲色,沒說他什麼。」

「但是因為盛影的死,化屍鈴這一支斷代了。」

「小夏,你應該也聽說過,盛家只有頭胎生的女兒才能掌鈴,生男生女這種事,不是人力能掌控的,每一脈鈴,都可能面臨斷代的風險,這件事,石頭難辭其咎,他一定得付出代價的。」

「他姓石的,既然被選中了,那就只能娶盛家的女兒,他喜歡尤思,尤思又是外姓,沒關係,在盛家,這種事可以兩全,我讓尤思變成盛家人,去接化屍鈴這一脈的班。」

季棠棠自己都沒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起來了,她喉嚨發乾,聲音有些沙啞:「怎麼變?」

盛夏肯安靜聽她說這個故事,盛錦如辛酸之餘,又多了一絲欣慰:「老話常說,你是哪一家的人,你血管裡就流著哪一家的血,尤思不是盛家人,我得清潔她,改變她,這第一步,我得放干她的血。」

這句話直接就把季棠棠給震懵了。

盛錦如心中歎了口氣,似乎想起了什麼,重新開始盤起手上的佛珠手串,似乎這樣一顆一顆的盤過去,可以讓自己的心情更為平靜:「你也知道,血液支撐著人體臟器的運行,失血過多的話,人會死,所以,只能把她放在加注了我們盛家古老方子活水的石棺之中,同時,一點一點的,慢慢地,從她身上的九個孔竅,推進九種掌鈴者或者是後人的血。」

季棠棠像是聽天方夜譚:「你這樣,用盛家人的血去換她身上的血,換完了,她就能成盛家人了嗎?這也不行,人的血型是不一樣的,不同的血型,她也接受不了啊?還有……」

還有什麼,她自己也混亂了,這個命題原本也就不存在吧,現代醫學上,的確是有全身換血的說法,但那應該是透析的一種,絕對不可能是這種放干一個人的血,再給她輸入別人的血,而且是九種血吧?整個操作過程,不會感染嗎?不會排異嗎?完全不存在操作的基礎啊!

不不不,是她想多了,總用什麼科學和現實去揣度盛家的做法,盛家本身就是一種詭異的存在,如果一定要解釋,又怎麼解釋她們用音陣把她的病給治好了呢?

「血是很奇怪的東西,她的確接受不了,會有全身或者局部的反應,所以整個過程,也只能在石棺中進行,依靠添加了藥方的活水,幫助她度過這一蛻變。」

「最終的末了,整個過程完成,她可以從石棺裡出來,正常吃飯、走路、說話、睡覺。」

季棠棠腦子很混沌,完全不知道該去如何評價這樣的轉換:「然後呢?她就成盛家的人了?可以掌盛家的鈴了?可以填補盛影的空缺了?」

盛錦如緩緩搖頭。

「這一過程經歷痛苦,像是破繭成蝶,盛家把這一做法叫做蝶變。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全盤接受別人的血,總會有一定的異常反應,盛家的九種溶血在她身上,一定會有起不了作用或者有弊無利的部分,這部分慢慢沉積,在她身上會形成一塊疤,不知道為什麼,這塊疤也是蝴蝶形狀,顏色黝黑,我們把它叫做黑蝶斑。」

「有些人對盛家的血接受度來的大,黑蝶斑就小些,有些人接受度小,黑蝶斑就大些,即便這個人正常之後,身體裡的血畢竟不是自己的,還是需要時不時注入新的溶血,沒人給她注的話,她血管裡的血慢慢陳舊、老化、不再流動,整個人會變得乾瘦、晦暗、失去活力,等到這血再也不流的時候,她就會死。」

季棠棠冷笑:「所以這個人一輩子都不能離開盛家,盛家的溶血就是她的罌粟毒藥,吸毒上了癮,離開了就會死對不對?」

盛錦如沒有正面回答,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著這個故事:「除此之外,黑蝶斑會定時發作,據說很痛,到底怎麼個痛法我不知道,但是我聽說過,有人痛到極致,拿著刀子求別人把她那塊黑蝶斑連皮帶肉給剜了。」

「有用嗎?」

「沒用,治標不治本,有些事,不是你去了一塊疤就能解決的。」

季棠棠怔怔看向石棺裡的尤思,忽然就覺得無與倫比的難受,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夠倒霉的了,沒想到尤思比她還慘:尤思做錯過什麼呢,什麼都沒有,但是在她身上發生了那麼多讓人發指的慘劇,原本以為,在敦煌她被人□已經是最黑暗的一幕了,沒想到黑色的陰霾至此要伴隨她一生,成為一個行屍走肉樣的盛家人,還有如影隨形如蟻附膻再也擺脫不了的變態病痛。

或許一個人在很悲慘的時候,安慰她最好的話不是「一切會好起來的」,而是「那算什麼,我比你更慘」,季棠棠覺得有點對不起尤思,但她得承認,尤思的遭遇讓她覺得,自己還沒到走投無路的絕境,至少有手有腳,還能正常的呼吸。

她忽然想起什麼,問盛錦如:「我剛剛問你,她是不是就能成盛家的人了,是不是就能掌鈴,你搖頭了,那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盛錦如沒有回答。

季棠棠覺得奇怪,又追問了一句:「那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啊?」

盛錦如回答的有些艱澀:「她掌不了鈴,也不可能擁有盛家女人的能力,但是換血之後……她能和石家的男人生出能夠掌鈴的女兒來,而且至少三代之內,頭胎一定都是女兒。」

季棠棠傻了:「什麼?」

「長久以來,有一種說法,說是石家的男人可以保護盛家的女人,那是被誤傳了的,真正的事實是,石家的男人可以和這樣改造之後的女人生出具有掌鈴能力的女兒……」

季棠棠毛骨悚然,聲音因為極端的憤怒而顫抖:「你們這樣,跟秦家煉鬼鈴造鬼胎有什麼區別?你問過她願不願意嗎,你們把她弄的不人不鬼的,這樣生出來的能算是人嗎,那是怪物!」

盛錦如似乎早已料到季棠棠會這麼說了,她回答的很平靜,一個字一個字,像是盛暑天忽然降下的漫天冰雹,瞬間就把季棠棠的憤怒給澆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寒意和恐怖。

「盛夏,你不能既受其惠,又回頭痛斥這種做法的惡毒和不合理。沒有蝶變,不會有我,不會有你媽媽,也不可能有你,如果你覺得這樣生出來的後代是怪物,那麼……我們都是。」

季棠棠頭皮發麻,她驚恐似的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否認:「我不是!」

盛錦如看著她,慢慢放下手裡的念珠,拿起一直擱在身邊的水煙袋點上,淡淡的煙草味道近乎溫柔和暖,像是情人的手,撫慰著極度緊繃而不能觸碰的神經。

「七十多年前,解放前,掌路鈴的女人突然壯年暴死,一時間,路鈴一脈陷入斷代絕境,大家商議之下,讓山下村的幾個男丁出去,娼寮也好,人口販子手裡也好,出幾個錢,買個能用的女人回來行蝶變。」

「我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是因為當時世道太亂買不到,還是他們一時嗜賭把錢給花光了,總之最後,他們綁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回來,好像是叫阿惠,後來他們給取了個名字,叫盛澤惠。」

「這個女人的性格很剛烈,她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麼,一直掙扎撕咬打鬧要我們放了她,帶他回來的人說是從娼寮裡買的,你也知道,當時很多女孩兒自己不情願,是被賣進去的,難免尋死覓活,當時主事的人也沒多想,主持著行了蝶變。」

「事情過後,盛澤惠反而聽話順從起來,當時,沒有人猜到她是心機太重,都以為是亂世孤女,求個平安,已經認命了,對她也就沒什麼提防。據說,我滿歲的時候,父親還曾帶她出去,在鎮上的照相館拍了照片。」

「我兩歲上的一天,吃飯時她沒有出現,當時沒人疑心,直到晚上她沒回來,才有人猜測是逃跑了,大家都擔心她會把盛家的秘密洩露出去,所以一定要把她找回來,這個時候,山下村的幾個人才老實交代,原來不是娼寮裡買的,是在路上綁來的。」

「主事的沒有辦法,帶人依著山下村那幾個人說的地方尋過去,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打聽,到最後,終於打聽到個相似的,但是也帶回來一個可怕的消息。」

「這個女人,是黑苗。」

「你應該知道,苗女善蠱,最常見的故事是她們有心上人,去大城市或求學,或工作,為了讓戀人不變心,她們會給戀人下蠱,約定一年之後,一定要再次回來,或迎娶,或相聚,她們才會給解蠱。」

「盛澤惠就有這樣一個愛人,也是造化弄人,她被綁進八萬大山的時候,居然正是那個男人回來找她的時候。」

「接下來的事情猜也猜到了,那個男人沒有負心,但是無人解蠱,苗人的蠱很複雜,非施術者不得解,村子裡的人雖然想幫他,也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他痛苦哀嚎三天三夜,七竅鑽出毒蟲而死。」

「村子裡找不到盛澤惠,那個男人死了,也不知道她會投奔誰,主事的人一直打聽,大半年之後,忽然得知一個消息,那個男人以前在上海灘做教習,家在上海弄堂裡,有個重病的母親,盛澤惠愧疚之下,說不定是去找這個男人的家人了。」

「主事的派了幾個人前往上海,打聽盛澤惠的下落,找的方向沒錯,但是時間遲了一步,有人說盛澤惠在上海灘的歌舞廳做了一段時間舞女,賺來的錢用來給那個男人的母親治病,但是一個月前,那個男人的母親病重不治,盛澤惠因為得不到溶血滋養,身體也每況愈下,在一個下著雨的晚上,忽然帶著所有的盤纏行李,離開了。」

「這一走,再沒人知道她去哪了,適逢亂世,上海很多人都在跑戰,到處都是難民,死在路上的不計其數,她一個孤女,或許活不下去。」

「派去找她的人都回來了,但是每個人心上都懸著一塊大石,因為如果盛澤惠沒有死在路上,她一定會報復。」

「主事者為此焦慮不安,他們找了很多善蠱之人詢問,後來有個黑苗的老者猜測說,盛澤惠很可能會下血蠱。」

「血蠱是黑苗中可以跨代施行詛咒的蠱術,少的幾十年,多的可以延展至上百年,小夏,你知道蠱是什麼嗎?」

「傳說苗人會把很多種毒蟲放進一個容器中,讓它們自相啃噬殘殺,而最終存活下來的一個,是蠱。血蠱的施行方法大致相同,但有一點不同,血蠱,要求施術者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說,把自己和無數的毒蟲放在密閉的空間,讓毒蟲活活把自己啃噬、吃完,以臨死前極大的怨氣成蠱,用這種蠱來行詛咒。」

「之所以都懷疑盛澤惠會下血蠱,是因為她離開八萬大山,沒有溶血滋養,注定命不長久,所以不會惜命,而她傾心之人慘死,這筆賬也一定會算在盛家頭上。但是大家都存了一絲僥倖,因為我畢竟是她親生的,但凡有一線母女之情,也許都會網開一面……」

「那段時間,大家都很緊張,頻繁地查看我的眼睛,後來有一天,他們在我的下眼球上,發現了豎著的血線……」

「誰也不知道盛澤惠下的詛咒是什麼,我惶惶不可終日的活著,每一天都擔心會橫死,後來我生了屏子,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眼睛……」

「屏子也同樣中了蠱,但是我們依然不知道盛澤惠下的詛咒是什麼,直到你這趟回來,知道了你和你媽媽的遭遇。」

「小夏,外婆一生應該有兩兒兩女,福壽雙全,但是有一對兒女是畸胎,怪形怪狀,惹人嫌惡。另外正常的兒女,一個是你媽媽,她的遭遇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一個是你舅舅,十幾年前跟我說要出去找姐姐,從此就沒有回來。」

「你媽媽,自以為找到真愛,結果陷入窮盡一生的圈套,害了自己不說,也把女兒推上絕路。」

「至於你,你的身世,你的遭遇,你害死你親近的人,你以為是別人的原因,其實這就是你的命,你命裡就帶著詛咒,所以你的親人算計你,你的愛人因為你而死,你覺得不公平,你覺得老天瞎了眼,但是冥冥之中,萬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天道流轉,盛澤惠延續百年的怨氣,著落在你身上,在你身上結出惡果,甚至禍及你愛的人。」

「你和石頭都是一樣的,你們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你可以避開岳峰,不要去愛他,石頭也可以拒絕尤思,但是你們都沒有,每一個人,都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你們當時的僥倖和憊懶,造成今日的惡果,這惡果又返回來折磨你們,石頭為了尤思痛苦,你為了岳峰發狂,你覺得是別人的錯,其實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季棠棠怒極反笑:「所以你害了岳峰,把他交給秦家人,你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反而全是我的錯了?你為什麼不怪你自己?你如果從來沒有生過我媽媽,她也不會有這樣的遭遇,如果不是你們恬不知恥去綁人行蝶變,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你們已經遭到報應了,還不思悔改,還要在尤思身上重複這樣的惡行!」

盛錦如沉默良久:「小夏,你剛剛問我我們和秦家有什麼區別,當然有,秦家是為私利,我們是為生存。狼吃人固然不對,但那是它們的天性,吃了才能活下去,行蝶變當然殘忍,但不這麼做,盛家也就無以為繼,我們的確做了錯事,也承擔了老天給的報應,我能做的,就是盡量能讓你們活的平坦一點,外婆留你,無非是想讓你好好活著,給你講這個故事,是要你明白世事流轉,一切皆有緣起,這世上受難的不是你一個人,無辜犧牲的也不僅岳峰一個,看開些,日子就好過些。」

季棠棠笑起來,她擦了擦眼淚,走到鐵柵欄邊上,頭抵著柵欄問她:「外婆,黑苗的蠱術能破嗎?」

「能不能破,有沒有先例,我不知道。那個善蠱的黑苗老者說,如果要破蠱術,第一步要殺蠱蟲,已經七十多年了小夏,盛澤惠把蠱蟲養在哪裡都沒人知道,想破蠱術,癡人說夢吧。」

季棠棠笑了笑,好像一點都無所謂:「那外婆,我反正是被詛咒了,也沒什麼盼頭了,你給我開個恩吧,我能想到最悲慘的死法,就是在這裡困死。你放我走吧,讓我去找岳峰,如果他還活著,讓我去救他,他能好好活著,我這輩子都感激你。如果他死了,讓我去給他收屍,哪怕抱著他的骨灰跳海呢,我都比現在活的開心。外婆你讓我開心點,你讓我走吧。」

盛錦如雙目緊閉,兩行渾濁老淚順著眼角攀過臉龐重重溝壑緩緩落下。

她嘴唇囁嚅著,顫抖著重複著一句話:「小夏,你聽外婆的話,外婆是過來人,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時間一久也就淡了。」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47
123 黑蝶 第三十三章

這一晚,盛錦如破天荒的沒有出去睡,她就地在溶洞住下,下半夜的時候,到底心裡不踏實,偷偷去看了季棠棠,兩邊山壁上燃著的燈火都已經半熄,藉著僅存的一點光,她看到季棠棠坐在尤思的石棺旁邊,兩隻胳膊架著棺沿,下巴抵在交疊的胳膊上,一動不動地朝石棺裡看。

這個場景讓盛錦如覺得□的慌,尤思的樣子,她自己看了都頭皮發麻,小夏這麼趴了幾個小時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到底想幹嘛呢?

不過她沒有打擾季棠棠,靜靜站了一會又不聲不響下去了,她安慰自己:一開始都是這樣的,小夏跟那男人又不是沒感情,痛苦一陣子很正常,這段日子過了就好了,只要時間夠久,沒什麼不能治癒的,小夏現在或許會怪她,以後說不定還會感謝她:愛情是什麼玩意兒,不遮風不擋雨不解渴不抵餓的,說到底,只有命是實實在在的。

季棠棠有一種走到絕境的蒼涼。

盛錦如其實還對她說了很多很多話,但是她都聽不見了,她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流水帳幕一樣在眼前徐徐展開,她當然稱不上什麼轟轟烈烈、偉大或者奉獻,但是至少認認真真活過,掙扎過、努力過、愛過、也被愛過。

這最後一刻突如其來的寧靜,像是縱身躍入萬丈深淵之前,坐在懸崖邊,隨手拈過一朵帶香的花。

山洞裡沒有鐘,但是她卻總像是能聽到秒針滴答滴答催命一樣的走響,她不傻,內心深處,她清楚知道,岳峰出事的可能性很大秦守業應該知道她被困在八萬大山,也不可能看好她能逃出來,既然這樣,岳峰對他的所有意義就僅止於洩憤,他要麼是下狠手把他弄死,要麼就是留他一條命,長久地折磨,任何一條,對岳峰來說,都很難生受。

這一場曠日持久的局,至此,走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似乎各方都已經就位,下一步往哪個方向,但看她這根針往哪輕輕一撥了。

現在,她只有兩種選擇。

死,或者活著。

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把「活著」這個選項給勾銷了:活在這裡嗎,活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山洞裡,活到再也不想岳峰的那一天,活得像盛錦如一樣,面目模糊,唯一的愛好就是噠噠噠地敲打水煙袋子?

如果是死呢?

從家裡最初出事到現在,死對於她來說,早已不是什麼恐嚇性的名詞了,相比這個冷冰冰的人間,下頭那個世界,能賦予她溫暖的人或者還更多一點,母親和葉連成都在那裡,也許現在,岳峰也在,而他在哪裡,她所有的眷念也就在哪裡。

關鍵是,怎麼個死法。

她當然可以像在敦煌那樣,動脈上割那麼一下子,或者往周圍的石壁上那麼狠命一撞但是她不甘心,特別不甘心,憑什麼啊?就算真的要死,就算真的要死的粉身碎骨,她都要用盡自己最後一絲力氣,把自己化開的血肉,凝成一顆復仇的子彈,從秦守業前腦進,後腦出。

母親的仇、阿城的、岳峰的、自己的,必須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不再看盛錦如,也不指望這個女人能突然間大開慈悲之門,她長久地凝視著石棺中的尤思,一遍遍對自己說:棠棠你看清楚了,什麼才叫真正的絕境,如果你還能動,還能說話,你就得想辦法。

盛錦如離開了,山壁上火把的光盡數熄滅,黑暗中,季棠棠在石棺邊上坐下來,拿起手邊的一塊小石頭,慢慢在地上寫字。

石頭在石頭上寫,幾乎留不下什麼痕跡,但她還是很認真的寫完一行,空下一點距離寫下一行,有些時候,寫一些東西,不是要它留存,而是要自己記住,在剩下的時間裡,她寫的每一句話,都是至高準則和力量之源。

第一,不要多想岳峰。

現在,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有一句話說,黑暗降臨,即便是你的影子都會離開你,言下之意只有自己才能依靠但她的情形要更糟糕,音陣沒有能徹底治好她,她的情緒一旦失控,這具肉身都會失去意識,而對岳峰想得太多,毫無疑問會讓她瞬間崩潰,痛苦和悲傷不會讓她強大,此時此刻,唯有刻骨的仇恨能重塑自己站立起來的骨骼。

第二,為了最快達到目的,可以適當放棄一些原則。

第三,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敵人的敵人,鬆動的敵人,每個人都可以利用,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一路踩過去的石階。

第四,時間不多了,做事要直插心臟,刀刀見血,做人要狠一點,再狠一點。

四條,一個字一個字寫完,某些黑暗的力量,好像也從四肢百骸緩緩注入進來,季棠棠隨手把小石頭往上一扔,邊上就是石棺,石頭落水的聲音聽起來,居然像極了小時候秦守成帶她去打水漂漂。

季棠棠的唇角浮起譏誚的笑,她走到鐵柵欄邊上,凝神看圍格外面的空地,硬拚是不可能的,一來她現在沒這個能力拼,二來盛錦如也並非善茬,別看她說的動情口口聲聲為她好,真惹怒了她,她沒準能枕著她的骨頭睡覺。

虛與委蛇地服軟也騙不過盛錦如,所以這條路不通,她得找幫手。

想在這個山洞裡找到幫忙的人的確很難,不過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不是有一句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嗎?在這個山洞裡,至少有一個人對自己懷有善念,對自己的母親懷著愧疚之心。

她得去看一看,那個雙頭女人,現在在幹什麼。

山洞裡安靜的很,勻長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季棠棠的目光在每一個掛著簾布的窯洞裡進出,像一個無聲行走的幽靈,她對盛家的女人恨不起來,這一個個年輕的,或者不再年輕的身體,蜷縮著棲息在這樣幽暗的窯洞裡,髒兮兮的好像永遠泛著霉味的被子,陳舊的老式的衣裝,枕頭邊或是做了一半的繡樣或是插著大針的納鞋底,日復一日的打發漫長時光,一眼就能看到死時的模樣,這樣一群群愚昧的可憐人,恨她們又有什麼意義呢?

與她們相比,雙頭女人住的地方更像一個狗窩,她甚至沒有伸展腿腳的地方,只能坐著倚在石壁上睡覺,想到這些日子溶洞裡的女人對她的折辱和斥罵,季棠棠忽然起了一絲憐憫之心,但只是片刻之內,這種憐憫就像杯水被吸進了乾涸的沙漠。

她凝視那女人半晌,突然尖叫:「媽!媽!你來救救我啊媽!」

幾乎是所有的人都被驚醒了,半擁著被子或是睡眼惺忪或是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之後,盛錦如慍怒而嚴苛的聲音響起:「不許管她,讓她叫!」

這樣的反應幾乎是在意料之中,季棠棠咬著嘴唇冷笑,但她沒有再叫了,她知道盛錦如是怎麼想她的:小夏走投無路,沒有辦法,半夜洩憤去吵她們睡覺,去喊死了的盛清屏來救,這兩天她的確會失常的,讓她叫吧,叫累了自然就不叫了。

不止盛錦如,估計每一個盛家女人都是這麼想的,她們或是慍怒或是幸災樂禍的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被子朝頭上一蒙,過不了多久,方才的那番騷動就停止了,盛錦如也很快就睡了,她畢竟年紀大,乏的快。

只有一個人,再也睡不著了,她張皇地往山壁角落裡縮,不安地嚥著唾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把布簾子撩開一線,朝關季棠棠的山洞張望著。

很好,季棠棠心裡默默地說,我就是叫給你聽的。

她背對著鐵柵欄坐下,絮絮地開始說話,聲音很小,大部分時間像耳語,但山洞裡很靜,如果沒有睡著的話,還是能聽到些的她就這麼不間斷的說,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那個雙頭女人,她看到她遲疑了很久,還是慢慢掀開簾子出來了,她不敢立起來走,胳膊和腿並用在地上悄悄的爬,黑暗中,她身體的挪動像怪異的哺乳動物。

有一瞬間,季棠棠覺得自己挺殘忍的,像一個不斷收釣鉤上餌的漁夫,把魚朝這個方向引。

那個雙頭女人不敢爬的太近,遠遠地就匍匐著身體停下,季棠棠自己都驚詫於自己的反應如此之快,她居然忽然就模稜兩可的低聲說了一句話:「媽,那你的妹妹……」

果不其然,那個雙頭女人的身體震了一下,又往前爬了一段。

季棠棠的聲音越說越低,會突然有哭音,說著「媽,你好慘」,有時又突然歎氣,指代不清地說「那她呢,就這樣算了嗎」,那個雙頭女人聽的心驚肉跳,兩個頭上的汗都津津地出來了,她看著季棠棠低垂著頭的背影,不安地舔著嘴唇,越爬越近越爬越近,到最後,伸出手指都能觸到她的肩膀了。

季棠棠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話:「真的嗎,媽,她就在我後面嗎?」

雙頭女人壓根沒反應過來,季棠棠已經猛然回頭,兩手一齊穿過鐵柵欄圍格,一手狠狠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摁過來,另一手死死摀住了她的嘴,當然很快她就發現這麼做純屬多此一舉,這個雙頭女人嚇的很厲害,身子在顫,牙關都得得地發出聲音,眼睛裡的恐怖之色,叫她看了都有點心頭不忍。

但她很快就收起了惻隱之心,跪□子看著癱軟在地的雙頭女人,忽然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點,然後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雙頭女人很怕她,恨不得下一刻就連滾帶爬的跑開,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季棠棠身上似乎有一種魔怔的能力,迫使她又想要去靠近,她瑟縮著抓住鐵欄起身,喉嚨裡溢出兩個字:「小夏……」

季棠棠笑了笑:「你害死了我媽媽。」

雙頭女人拚命搖頭,旁生的那個頭顫的很厲害,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她搖落下來,季棠棠也不多話,她伸手指了指石棺後面黑暗的角落,輕聲說了句:「我媽媽就在那兒。」

雙頭女人拚命搖頭的動作剎那間就僵住了,她以奇怪的扭曲姿勢停在原地,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時至今日,很多偏遠地方的人依然篤信因果報信和鬼魂索命,這個雙頭女人原本就有心結,哪裡經得住她嚇?更何況季棠棠的前戲做的太足了,她之前一直都在裝著跟盛清屏講話,她甚至說了句「真的嗎,媽,她就在我後面嗎」,她腦子後面又沒長眼睛,她怎麼知道的?

雙頭女人的身體瞬間就癱軟了,她腦子裡翻來覆去著一句話:姐姐告訴她的,姐姐告訴她的,姐姐在那裡,就在那裡。

僵了一兩秒之後,雙頭女人突然魔怔起來,發瘋一樣朝地上磕頭,好在季棠棠眼疾手快,倉促間一把揪住她的頭髮,硬生生把她的腦袋又提了起來。

季棠棠貼近她的耳朵,半是提醒半是威脅:「不要發出聲音,如果你連累我,我媽媽不會放過你的。」

那個雙頭女人的眼睛裡有晶瑩的一閃,嘴唇微微翕動著,季棠棠湊近她,聽到她極力壓抑著的嗚咽的聲音:「小夏,我不是有心的……」

季棠棠心中長歎一聲。

果然,如自己所料,當年的事情並非表面上那麼簡單,這個女人也在其中橫插了一腳嗎?季棠棠很想知道,但是現在的情形容不得她優哉游哉地在這裡聽一段長長的陳年往事,她強行壓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言簡意賅:「放我出去,媽媽說,你放我走,她就原諒你。」

這句話純屬試探,她並不曾把希望寄托在這個無足輕重的女人身上,甚至準備好了聽她張皇的「我沒那個能力救你」的回答,她只是想從這個女人嘴裡知道,要出去到底多難,她能幫自己到什麼程度,但是出乎意料的,這個女人在怔愣了片刻之後,忽然顫抖著聲音問了一句:「姐姐真是這麼說的?」

也虧得季棠棠這麼多年,真是練就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岳峰說她「演技派」,半點沒誇大。

她接的自如,神色自若:「是的,你心裡清楚的。」

「你心裡清楚的」這句話似乎正擊中了什麼,那個雙頭女人忽然哆嗦起來,低聲雜亂地重複著一句話:「是的,我清楚的,姐姐,我清楚的。」

重複了三四次之後,她突然緊張地回頭看那片窯洞,黑暗中以她的目力看不到什麼,只知道應該是沒什麼異樣,她呼吸急促地一連吞嚥了幾口唾沫:「小夏,我放你出來,這個門,全打開了會有聲音,我放一點點,下頭開個縫,你使勁擠出來,使勁擠出來就行……」

說的沒頭沒腦,但季棠棠聽明白了,那天她胡亂摸路找到尤思的時候,分明記得這個山洞口是沒有鐵柵欄的,今天醒來的時候就有了,明顯是個機關,估計把手在外頭,這個雙頭女人可以動,但是門全升起來了會有動靜,所以只能給她開個縫。

事情順利的有點不可思議,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背運,季棠棠真懷疑自己一生的好運氣都用在這了,她也有點緊張,快速低聲說了句:「好,你開。」

那個雙頭女人果真很小心,雖然季棠棠沒去看她是怎麼擰把手的,但是依著這鐵柵欄往上動一指節停幾分鐘的情勢,也知道她是如何的謹慎看看約莫能鑽時她就叫停了,屏著呼吸貼著地面往外挪,這縫還是開的有點小,鑽了一半就卡了,後半程是那個女人拚命把她拽出來的。

出了這個柵欄門季棠棠就癱了,回頭看柵欄那一頭的石棺,覺得自己就這麼出來了簡直像在做夢,但她沒時間感慨多久,那個雙頭女人一直拉她袖子:「小夏,這邊,這邊。」

雙頭女人似乎是爬慣了,四肢貼著地面,行動起來很迅速,季棠棠爬不了,跟著她走了兩步,還是有聲音,索性把鞋子都脫了,提在手裡跟著她走。

雙頭女人帶她走的,跟進洞全然是另一個方向,而且這條路明顯沒人走,因為過一個甬道的時候,雙頭女人伸手在狹窄的通道口撥弄了幾下,搬了好幾塊石頭下來,然後低聲催她:「小夏,走,走。」

又走了一陣,直覺上是離那個山洞有點遠了,因為那個雙頭女人說話的聲音不再壓的那麼低,也敢直起身子放重步子走了,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來,瑟縮著說了句:「小夏,鞋子穿上,硌腳的慌。」

緊張的時候,光腳走路不覺得疼,讓她這麼一提,才覺得腳底又酸又麻的,季棠棠坐下來穿鞋子,繫鞋帶的時候,眼角餘光看到那個女人討好似的蹲在不遠處,一副小心翼翼地怯生生模樣。

不管最終能不能出去,能走到這裡的確全賴這個女人,想起自己之前裝神弄鬼威脅恐嚇,季棠棠有點過意不去,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是我姨是嗎?」

「姨」這個稱呼,居然把那個女人嚇出了眼淚,通紅著眼拚命擺手:「我不是我不是,小夏你別這麼叫,我不配的……」

季棠棠穿好鞋子過來,半是刻意半是出自真心的挽住她的胳膊:「姨我們別停,邊走邊說,當年的事,媽也沒跟我細說,她讓我問問你,她說你也不是有心的,她不怪你的……」

虛真虛假的幾句話,說的那個雙頭女人淚如雨下,她扶著季棠棠的胳膊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忽然推開她,撲通一聲跪下來朝著季棠棠磕了幾個響頭:「小夏,你原諒我吧,我不是有心的,但真是我害了姐姐……」

季棠棠沒有猜錯,雙頭女人是盛清屏的妹妹,雌雄同體,盛錦如甚至沒有給她起過名字,洞裡的人動輒以醜八怪對她呼來喝去,她唯一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居然是盛清屏給她起的,叫小雙,如果依著這個,季棠棠應該叫她雙姨。

小雙比盛清屏小五歲,生下來的時候,依著盛家的習慣,怪胎是要被溺死的,產婆把嚎哭的嬰孩帶到灶房,取了桶灌開水的時候,盛清屏紅著眼睛跟進來了,她當時年紀小,也不懂什麼,但隱約知道自己這個期待了好幾個月的妹妹可能要被殺掉,趁著產婆沒注意她,她居然把小雙給偷偷抱到自己小床上,拿衣服給蓋起來了。

產婆很快就找過來了,盛清屏大哭著不依不饒,盛錦如沒辦法,產後又虛,心情抑鬱之下懶得理會,就說先依著屏子,過幾天再說。

沒人會理會照顧這個怪胎,盛清屏出人意料的心疼這個妹子,到了吃飯的點,她凶巴巴地去跟每個人說:「妹妹要吃東西的,要吃的!」

怪胎當然是根草,但盛清屏不同,路鈴未來的掌鈴人,每個人捧著的寶貝疙瘩蛋兒,大人們也就敷衍著,給小雙做個米湯什麼的,盛清屏在旁邊巴巴看著人給她喂,別人厭煩不想喂的時候,她像個小大人過家家,拿勺子舀出來了吹了又吹,還唸唸有詞:「妹妹張嘴,吃飯飯。」

盛錦如身體好了之後,又著人把小雙扔了一次,這一次把盛清屏給惹急了,從看不見妹妹開始就一直嚎著哭,一下午沒停過,到最後聲音哭啞了,聽著都好像是嗓子哭劈了,盛錦如害怕的很,又讓人從野地裡給找回來了,也是雙姨命大,那個時候野地裡狼多,居然也沒把她給叼了去。

那個時候,盛清屏的爹還在,勸盛錦如說:「屏子硬要留著就留著吧,怎麼說也是自個身上掉下來的,你看屏子這麼喜歡,你就當給她備了個小玩意兒,反正也不多吃什麼。」

於是就這麼留下來了。

盛清屏對小雙是真好,說不清為什麼,娘胎裡帶出來的緣可能,每個人都欺負小雙,她看不見也就算了,但凡看見了,一定要上去扯頭髮咬人砸石頭的,所以小雙從小就跟盛清屏親,跟在她屁股後面顛顛的,長大了點之後,更加知道這世上娘都不能作數的,姐姐就是半個娘。

一晃十幾年過去,有一天,盛清屏偷偷跟小雙說,遇到了一個男人,叫陳守成,她喜歡的很,說完了叮囑小雙千萬不要亂說,娘知道了要發火的。

小雙當然不亂說,姐姐說的,比天還大,心裡面,她比盛清屏還要高興,為什麼她不知道,反正盛清屏高興了,她就高興了。

那個時候,盛家的女人還能在外頭走動的,盛清屏每次見陳守成都避開所有人,什麼人都不告訴,但惟獨跟自己說,小雙覺得心裡特驕傲。

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盛清屏似乎就有點心情低落了,她回來跟小雙說,陳守成對她好,她也看出來他喜歡她,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怎麼親近她,這話題說了害臊,她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也就只好跟小雙念叨了,她說:男人喜歡女人,不會親親摟摟抱抱嗎,為什麼每次碰她,就跟了不得的禁忌似的趕緊收手呢?她能看出來他也想,想的話為什麼藏著掖著呢?

盛清屏難受,小雙也跟著難受,她不懂這種男女之間的事,但隱約記得以前聽洞裡的女人談起過,說的是當地一種草磨成的粉末兒,加在湯裡飯裡,男人吃了,就喜歡女人的緊,女人也歡喜的很,總之,反正是好東西。

她弄清楚了之後,偷偷去找了來,費力氣碾了,藏在盛清屏帶出去跟陳守成一起吃的家常點心裡,心裡得意洋洋的,也沒說什麼,等著姐姐回來,有好消息了自己就邀功。

到今天她還記得,姐姐那天晚上回來的特別晚,還被守門的嬤嬤給罵了,她總覺得姐姐那天晚上有點不一樣,美的嚇人,心情也甜的很,她去問了,姐姐不肯講,只是說她還是小孩子,不知道。

但是盛清屏的好心情到了第二天晚上就沒了,陳守成沒留下隻言片語的,突然就不見了。

就這麼抑鬱著過了兩三個月,連盛錦如都看出盛清屏不對勁了,破天荒的去問小雙出了什麼事,小雙不敢說,含糊的說是自己惹姐姐不開心,盛錦如半信半疑的,甩了她一記耳光了事。

被打之後沒幾天,陳守成突然回來了,盛清屏出去見他之後,回來偷偷告訴小雙兩件事。

第一是,她好像懷孕了。

第二是,陳守成讓她跟他走。

這個名為陳守成的男人的去而復回,盛清屏並不明白其中的曲折,所以她不可能知道,秦守成在衝動之下跟她有了關係之後,是如何的驚慌失措。

計劃偏離了他的設想,他得為自己尋找借口,他不想被人看不起,說自己是個把持不住精蟲上腦不顧大局的男人,他斟酌了再斟酌,回去說盛家防的嚴,盛清屏很謹慎,就算對他有好感,也不肯跟他去到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如果關係沒有進一步進展,絕不可能跟他走出八萬大山。

秦家做了怎樣的考量和計劃更改,盛清屏到死都不知道,那個時候,她只在猶豫一件事:到底要不要走。

她曾經起過向盛錦如坦白的念頭,旁敲側擊了一回,反倒敲出了幾樁血淋淋拿來當反面教材的陳年舊事,她嚇到六神無主,回去跟小雙說:「要麼我先跟守成出去躲一段時間,回來再跟媽請罪,小雙你要幫我的,要是媽知道,我活不成的。」

小雙義不容辭,即便一千一萬個不想姐姐走,也不能讓姐姐「活不成」,那天她忙活了很久,幫著盛清屏整理東西,她們事先看過,守門嬤嬤睡覺的時候,開門的鑰匙通常會放在床頭,偷出來就好,開了門,外頭就是康莊大道。

事情出了意外,兩個意外。

第一個是,那天,守門的嬤嬤把鑰匙掛在脖子上,而不是放在床頭。

第二個是,主意原本就搖擺的盛清屏忽然臨陣退縮了,都已經到了門口,她突然後悔了,她跟小雙說,什麼都是陳守成說的,她就沒親眼看過,萬一他家人不喜歡她呢?萬一他騙了她呢,想想不保險,要麼算了,她不想走了。

這個時候,小雙反而比盛清屏主意定,她著慌地說你不走,但是你懷孕了啊,萬一你在洞裡生小孩,媽不放過你怎麼辦?兩個人躲在暗處小聲爭執著,突然有個人影罩過來,起夜的守門嬤嬤看到兩人半夜不睡覺,不自覺地放低步子過來,聽了幾句覺得不對,喝問了句:「你們想幹什麼?」

猝不及防,盛清屏嚇的癱坐在地,懷裡抱著的包裹掉下來,再傻的人也知道出事,守門嬤嬤馬上回房去敲銅管,聲音一起,小雙就懵了,她衝過去不讓老嬤嬤敲,腦子裡只轉著一個念頭:驚動了人,姐姐就死定了,死也不能讓她把人招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被盛清屏嘶啞著嗓子拉開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的手死死掐在老嬤嬤的脖子上,而老嬤嬤肉紅色的舌頭,已經伸出好長一截了。

小雙懵了,山洞那一邊,人聲鼎沸,緊急時刻,盛清屏忽然像是回到了當年,在灶房裡主意那麼篤定地救下小雙,這一刻,她又是個有擔當的姐姐了,她從老嬤嬤的脖子上拽下鑰匙,開了門,然後把鑰匙塞給她,說:「小雙,我出去之後從外頭關門,她們以為我把鑰匙帶跑了,沒法從這扇門追我。你躲起來,別露面,媽清點人數之後,只會懷疑是我殺了人,是我跑了,你平時跟我好,媽會疑心,會打你,你別鬆口,一口咬定不知道。實在熬不下去,沒關係,姐把鑰匙留給你,你還有條活路。」

雙姨跪著身子,兩隻手在門邊的泥地上刨著,一邊刨一邊哆嗦著重複:「就在這裡,就在這裡,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沒動過,就在這裡……」

季棠棠站在雙姨的背後,一直沒有動,面前的門已經鎖死很久了,邊緣處可以看出久不啟用的灰敗,雙姨講的往事,顛覆了她很多一直以來的既定認知,原來,真相真的像一座冰山,不全盤啟出,你永遠不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當初是這樣的,母親的故事,並不是平鋪直敘的一塊板,也曾有起伏、猶豫、造化弄人等種種立體的稜,雙姨一直在懺悔,一直說對不起母親,是她害死母親的,但是自己,真的要為了這個去怪她嗎?

不管多麼滑稽,她都要承認這樣一個事實:沒有雙姨,很可能也就沒有自己,她的意外出生,甚至都始於雙姨當初一個不自知的「好意」。

還有,如果當初雙姨沒有和母親起爭執,母親留在溶洞,後續會發生什麼事?盛錦如會允許她把孩子生下來嗎?會不會讓她打掉?或者即便生下來了,恐怕也跟所有的盛家女人一樣,一出生就過著木頭人般任人擺佈暗無天日的生活。

如果那樣,這世界上就不會有一個叫季棠棠的女孩兒,也不會有她和岳峰的相遇,她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看似漫無目的,實則多少前路鋪就,甚至今日得脫的這線生機,都是母親二十六年前留給她的,母親把鑰匙留給小雙時,恐怕永遠想不到,這鑰匙二十六年之後,會救出當時自己帶出去的、腹中尚未出生的女兒。

淚眼朦朧中,她看到雙姨顫巍巍地遞過來一把銅質的老式鑰匙,含淚接過,鑰匙上沾著泥,也帶著雙姨的體溫。

季棠棠深吸一口氣,她沒有太多的猶豫,逕自走到門口,把鑰匙插入鎖孔,然後用力一擰。

輒輒的石門啟動聲,接縫處的灰塵簌簌落下,夜晚的冷風浸進來,暗藍色的天幕上,點綴著幾顆寥落的孤星。

季棠棠回頭,說了句:「姨,我走了,鑰匙你留下……」

她本來想說和母親同樣的話,「鑰匙你留下,實在不行,也離開,也是一條活路」,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雙姨這種狀態,一輩子沒有接觸過外界,真的離開了八萬大山,她能活下來嗎?二十六年,她都沒有動過埋在地下的鑰匙,這一輩子,她也不可能離開了吧?

雙姨沒有立刻回答,她愣愣看著季棠棠立在門口的身形,忽然恐怖地覺得,她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同樣的黑色的夜,同樣的石門開啟,同樣的不多的幾顆星,連季棠棠站立的姿勢,都和二十六年前的盛清屏如出一轍。

她不會忘記,盛清屏從這扇門裡出去之後,再也沒有活著回來。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48
124 黑蝶 第三十四章

雙姨恍恍惚惚的,季棠棠緊張地跟她交代事情,說到一半才發現她眼睛不聚焦,趕緊抓住她肩膀重重搖了幾下。

清醒過來的雙姨眼中露出恐怖的神色,她死死攥住季棠棠的胳膊哀求她:「小夏,別走了吧,我已經害死姐姐了,不想再害死你啊……」

如果擱著平時,季棠棠或許還有心情慢慢勸慰她,但是現在岳峰生死未卜,裡頭的人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追上來,季棠棠是一分一毫的險都不想冒她一狠心,掰開雙姨的胳膊:「我跟你說的記住沒有?鑰匙收起來,回去裝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進洞之後就沒跟你講過話,外婆不會疑心到你身上的。」

雙姨瑟縮著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對姐姐的這個女兒,她心裡是害怕多過了親近,她眼睜睜看著季棠棠在外頭吃力地把石門推合,推到一半,機關本身的力帶動,石門已經自動往一起合了,就在行將關闔還剩巴掌大的寬隙時,季棠棠忽然把臉湊過來:「姨,千萬聽我的話啊,我如果沒事,一定會回來再找你的,到時候接你跟我一起住啊。」

石門關闔,雙姨淚如雨下,她的雙雙死死攥緊那枚鑰匙,明知道面前已經沒人了,還是拚命點頭,嘴裡喃喃地重複著一句話:「知道了,小夏,小心啊,千萬小心啊……」

季棠棠向著山下瘋跑,夜晚的八萬大山分外沉寂,風聲在耳邊呼呼的,林子裡樹影憧憧,總像是有什麼人在一旁窺伺,下山的路難走,有好幾次她覺得自己要摔的很狼狽了,居然腳下趔趄著又穩住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讓她到了山間村。

早上岳峰送她離開,好像還只是片刻之間的事情,日頭高起落下,居然就已經給她換了個世界了,季棠棠忍著眼淚悄悄走近石嘉信的房子,試探著去擰房門的把手,擰了兩下沒開,但是裡頭突然傳出石嘉信的聲音:「誰?」

裡頭的燈亮了,季棠棠愣愣地站著,也不想躲,不一會兒門開了,石嘉信顯然沒料到是她,有點手足無措,季棠棠看著他,問了句:「岳峰呢?」

她其實也不當真指望他回答,問完了就撞開他進屋了,先去到岳峰住的房間,明知道人不在,還是先掀了被子看床上,然後俯□子看床底下,最後連床頭櫃小抽屜都抽開看了,好像一個大活人真能藏在那種地方似的。

石嘉信跟進來,沉默著站在門口看著她翻騰,季棠棠很快就沒力氣了,她在床上坐下,呆呆看對面牆上那個鬼爪弄出來的洞,又問了一句:「岳峰呢?」

「秦家的人把他帶走了。」

季棠棠摀住嘴巴,眼淚奪眶而出,內心深處,她其實還抱著一絲最微小的僥倖,她覺得溶洞裡的女人那麼說可能是聯合起來在騙她,想讓她死心,盛家和秦家畢竟是死對頭是不是?哪有可能說合作就合作的?

石嘉信的話,真是把她的最後一線希望都給擊破了。

石嘉信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把床頭櫃上的紙巾抽遞過來給她:「小夏你別哭啊,對不起啊,這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事先知道,我肯定提醒岳峰的,事實上我當時也叫了的,但是被人給截了……我一直也睡不著,所以你一試門我就知道了……」

季棠棠透過朦朧的淚眼看石嘉信,這一次,她直覺石嘉信沒撒謊,他的臉上蹭破了好幾塊皮,估計當時是被人摁倒了的。

「岳峰被帶走有多久了?」

「一天了,早上送你走,剛下來就被秦家算計了。」

「他好嗎?」

石嘉信不說話,季棠棠害怕起來,她扯著石嘉信的胳膊,帶著哭音求他:「你跟我說實話,我受的住的,我要知道真實的情況。」

石嘉信的眼圈不覺就紅了,他吸了吸鼻子:「小夏,你別太難過啊,他被帶下來的時候我看到的,他腿被打壞了,不能走了……」

季棠棠「哦」了一聲說:「是嗎,腿打壞了。」

她一邊說一邊去抽紙巾,抽了又不去擦眼淚,神經質一樣繼續抽,一邊抽一邊重複著一句話。

是嗎,腿打壞了。

石嘉信發覺出不對勁時,她手上的動作快的簡直可怕,刷刷刷的不斷抽紙巾,胳膊震動的頻率很大,嘴裡也是機械地不斷重複,整個人像是一台突然失控的機器,石嘉信嚇的趕緊穩住她的身體:「小夏?小夏?」

不知道是叫到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的時候,她突然渾身一震,喉嚨裡溢出倒氣似的□,但是眼睛裡是漸漸回光了,石嘉信緊張地汗都出來了,問她:「小夏,喝水嗎?」

季棠棠搖頭,她好像也被自己剛剛的反應嚇住了,頓了頓說:「你不要跟我講岳峰了,不要跟我講他了,我不能聽。」

石嘉信起身去給她倒水,水遞來了,她又不接,茫然地看著石嘉信,問:「我怎麼辦啊?」

她這種茫然而又信任依賴的眼神讓石嘉信如芒在背,他囁嚅了一下,硬著頭皮說了句:「我也不知道。」

季棠棠看著他,像是沒聽明白似的,石嘉信有點心虛,握著水杯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過了會,季棠棠低聲說了句:「哦。」

她覺得自己挺可笑的,這個時候居然去問石嘉信怎麼辦,他對尤思的處境都束手無策,在岳峰的事情上,又怎麼能指望他呢?

還是要靠自己,要冷靜、再冷靜。

季棠棠伸手就把杯子拿過來,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喝完了手背擦擦嘴,又沉默了,石嘉信想了想,說:「要麼,你先休息休息?」

季棠棠頂了他一句:「在這裡休息?盛錦如醒了怎麼辦?追下來怎麼辦?」

她一邊說一邊起身,兩人的行李包還在床頭下頭擱著,季棠棠拎過來,把岳峰散落在外的一些衣服裝進去,包裡撥弄了一下,問石嘉信:「我的鈴呢?」

「那天岳峰帶你見你外婆,好像交給她了。」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也好,我也不稀罕用她們家的東西。」

「她們家」,這詞用的,儼然的涇渭分明了,石嘉信心中歎氣,正想說什麼,她又問了:「秦守業有說什麼嗎?有說讓我去換岳峰嗎?他留聯繫方式了嗎?」

不等石嘉信說話,她又自嘲一樣回答自己:「既然在盛家的地盤上,他也不會囂張到敢留這樣的話的,是吧?」

東西收拾好了,她拎著就往外走,石嘉信忍不住問她:「你去哪啊?」

「我先出去,接下來怎麼辦,我路上慢慢想。」

說完了,她看著石嘉信笑:「怎麼了,你想去給盛家通風報信讓人抓我是嗎?」

石嘉信趕緊搖頭:「不是的,小夏……」

季棠棠冷笑,笑到後來,眸子裡簡直是有殺氣了,她惡狠狠的,像是在對誰宣誓:「我告訴你石嘉信,我不怕你們的,我不怕你們的!」

說完了狠狠踢內室的門,力度沒控好,門又反彈回來打在她膝蓋上,她又是一腳踢回去:「TMD你也欺負我!」

踢完了轉身就走,還是那句話:「我不怕你們的!」

說到第二次的時候,聲音裡突然有了哭音,石嘉信難受的要命,也不知為什麼,覺得特別對不起她。

季棠棠撿小路走,過山下村的時候,村子裡也是靜悄悄的一片,這些人做了壞事,怎麼就能睡的安穩呢?

出了村子,漸漸就上了來時的機耕道,這路來的時候不覺得遠,一旦真的得用兩條腿走,就無窮無盡的好像永遠沒個邊了,行李包很重,墜的她的胳膊好像下一刻就要脫臼了,她就那麼機械地走著,直到身後傳來突突突的發動機聲,還有一道前光打過來。

她怔愣地看著停在面前的摩托車,石嘉信說:「小夏,你上來吧,我送你一程。」

季棠棠不動,還是定定地看著他。

「早上秦家走,是從這條路出去的,小夏,你靠腳走,什麼時候才出得去啊,要是盛錦如她們察覺了,讓人追你,你哪還有功夫去救岳峰啊。」

「你上來吧,你在車上歇歇,冷靜冷靜,理理思緒,岳峰要是沒死,現在全靠你了,你不要跟誰慪氣,也不要太過消耗自己的體力,你想想岳峰,現在跟誰慪氣都不值得的。」

季棠棠終於上了車。

這條路車不好走,拖拉機也夠嗆,摩托車倒是靈活機動的很,季棠棠坐在後座上,抱著石嘉信的腰,臉貼著他寬厚溫暖的後背,眼淚忽然就流下來,說了句:「石嘉信,謝謝你啊。」

石嘉信想說什麼,又有點哽,末了吩咐了句:「坐好了啊。」

不知道是凌晨三點還是四點,黑暗未去,晨曦不明,寂靜的山路上只有摩托車的馬達聲和耳邊呼呼的風聲,路很顛,疲憊像魔鬼,把人往昏昏沉沉里拉,有一瞬間,季棠棠差點都要睡著了,但是車子一顛,整個人一個激靈,又清醒了。

石嘉信察覺到她的動靜,生怕她睡著了脫手掉下去:「小夏,前兩天下了雨,地爛的很,車印子也明顯,這幾天沒有別的車進來,車印子都是秦家留下的,咱跟著車印子走,大致能知道他是留在附近還是離開了。」

這一下子提醒了季棠棠,她睜大眼睛,藉著前燈的光,死死盯著地上的車轍子。

岳峰就是從這條路被帶出去的,秦家打壞了他的腿,但是沒有第一時間割斷他的喉嚨,這是不是說明,他們還不急於要岳峰的命?

一定是這樣的,她心裡安慰自己,岳峰如果暫時安全,她這裡的下一步就至關重要,她得把這一步給走好了,絕對不能感情用事。

她要聯繫上秦守業,她要跟他對話,但她不能單刀赴會,不能拿自己去換岳峰,秦守業斷了一條腿,恨岳峰尤在自己之上,捨身救岳峰她願意,但是結果必須是把岳峰救出來,而不是兩個人都搭進去。

她手裡,必須有牌。

不知道過了多久,漫天的黑幕終於透出一絲絲白來,摩托車也走了好一段的平路,兩邊漸漸有了房子,頂上還有各色的招牌,季棠棠正努力去回想這是哪時,車身一震,停下來了。

石嘉信指給她看:「記得嗎小夏,換拖拉機之前,我們在這吃的飯,岳峰的車就停在那間房的後面,你當時還在那看雞啄米來著……」

隱約有點印象,到了這裡,總算是接觸到盛家之外的人的人氣,季棠棠覺得胸口的壓迫感舒緩了很多,她拎著行李包去房子後面找岳峰的車子,石嘉信把摩托車停好,看到一家餐館,雖然還沒開門,但是裡頭已經有燈光,估計在做準備了,索性先過去敲門點些吃的。

眼前是一輛普通的吉普車,不是岳峰的越野,季棠棠有點懵,但還是用包裡翻出的鑰匙試了一下,居然也就打開了,她鑽進車廂裡翻騰了一下,把自己的行李箱給提了出來,探手到最底層的夾層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紙包,遲疑了一會之後,把裡頭的東西倒在車後座上。

大部分是錢,在敦煌時岳峰給她的現金,她用的少,現在還剩下兩萬多,剩下的是她的證件和存折,原本以為再也用不到了,還有照片,全家福的,以及和葉連成的。

季棠棠把照片翻檢了看過,依然塞回行李箱裡,把錢、存折和身份證拿上了,鎖上車往前頭走時,石嘉信在已經開張的小飯館門口等她,一看到她就向她招手:「小夏,吃點飯吧,給你點了粥和花卷。」

季棠棠問他:「你有手機嗎?」

石嘉信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伸手摸了摸兜,然後搖頭:「出來的急,沒帶。」

季棠棠哦了一聲進屋,店主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正在廚房的蒸屜旁邊忙乎著,季棠棠遞過去一百塊錢:「借你手機,打幾個電話,行嗎?」

在撥想撥的那個電話之前,季棠棠猶豫了一下,還是先給岳峰的手機撥了電話。

一直以來,她是不記別人的手機號的,但是岳峰的,一直記的很牢,她還記得,在飛天的窩點出事之後,尤思是翻到了她背包裡岳峰的手機號碼,給岳峰打了電話,岳峰才趕過來,在沙子底下把她挖出來的。

那麼凶險的情況,現在想起來,心酸中居然也能咂摸出點甜蜜了,大抵是因為,不管怎麼樣,他還在身邊吧。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意料之中,但心裡還是好像被刀子戳了一樣痛,季棠棠深吸一口氣,對著話筒低聲說了句:「岳峰,你要好好的啊。」

說完了掛電話,想了想,又去摁另一個號碼。

這是她唯二記住的另一個號碼了。

毛哥還真不是被季棠棠的電話給吵醒的,這通電話打來之前,他就被神棍給鬧騰醒了。

當時他睡得還挺香,朦朧中聽見神棍在邊上的舖位大叫:「小毛毛,小毛毛,起來!起來!出大事了!」

他以為是做夢,哼唧了聲繼續睡,忽然有什麼東西空降在他鼻子上,臭烘烘的。

那必然是神棍多日未曾清洗的襪子。

真是要多膈應有多膈應,前一晚的飯都險些嘔出來了,毛哥氣的一把抓起枕頭就要把神棍給捂死,神棍尾椎骨裂,睡覺一直是趴著睡的,這一捂只能摀住他的後腦勺,於呼吸系統無礙,所以他一邊頑強掙扎一邊繼續哇啦哇啦:「小毛毛,我夢裡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生命的輪迴啊,十幾年,不,上百年的緣分啊,唯有我是見證啊!」

說的挺玄的,毛哥心裡也有點好奇,手下的枕頭鬆了鬆:「啥呀?」

神棍頓時來勁了,一張臉漲的通紅:「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山裡單手執一把菜刀勇鬥異形嗎?當時我不是說發現個棺材板,上頭還寫著字嗎?後來我就一直覺得納悶,我覺得說的那個鈴啊,我以前好像聽說過,特熟,就想不起來在哪,所以這些天我就一直翻筆記啊,但是你也知道我筆記多,一時半會沒翻到……但是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謂勤勞的人必然是有收穫的,所謂機會總是降臨有準備的人的……」

毛哥一巴掌拍在神棍腦袋上,吼他:「說人話!」

「我今兒終於想起來了,路鈴啊,十幾年前有人跟我提過的啊,我後來還在古城給小棠子和小峰峰講過這個故事啊,小毛毛這真是神奇的緣分,那個女人可能是那個男人的奶奶,或者太奶奶,或者太太奶奶啊……」

毛哥聽不進去:「老子弄不死你!老子還是你十八代祖宗呢!」

就在這當兒,季棠棠的電話進來了。

還沒到起床的點兒,加上是個不認識的電話,毛哥一開始口氣挺不好的,直到聽出她的聲音,態度登時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熱情到無以復加:「棠棠啊,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啊?」

「毛哥,幫我辦兩件事。」

毛哥那頭有點吵,背景音裡有神棍歇斯底里的大叫:「是小棠子,讓我跟小棠子說話,你不相信我,小棠子肯定相信的……」

「毛哥我跟你講重要的事,能換個安靜的地方嗎?」

毛哥狠狠瞪了神棍一眼,一邊嗯著一邊開門出去,橫豎神棍身上有傷,也不能下來追他,進到走廊之後,果然雙方的對答都清楚很多,毛哥也是這時才反應過來季棠棠的口氣挺怪的,他忍不住問她:「棠棠,峰子呢?你們不在一起嗎,那個……」

季棠棠在那頭打斷他:「毛哥,別多問了,我現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遲一分鐘都要命的,拜託你幫忙。」

這話說的太嚴重了,把毛哥僅有的一點睡意都嚇沒了:「棠棠你說。」

「毛哥,我知道你跟苗苗有聯繫,我不管你用什麼方式,請你盡量不著痕跡的從苗苗那裡幫我拿到兩個消息,務必拿到。」

「第一是,你幫我從她那打聽,她二叔秦守成的手機號碼,一定要拿到這個號碼。」

「第二是,幫忙問出她現在的家庭住址,我急用。」

毛哥愣了一下:「不是,棠棠你問這個……」

季棠棠沒給他機會說下去:「毛哥,相信我的話別多問了,我不會做壞事的。你問到了之後,按照這個號碼給我發短信,記住了,偷偷問,不要引起懷疑,我等你信息。事情過了之後,會給你解釋的。」

說完就掛了,毛哥看著電話發愣,直到神棍的聲音傳來:「怎麼了小毛毛?我家小棠子是打電話找我的嗎?」

回頭一看,毛哥真是沒好氣到極點了:神棍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床上爬下來,兩手穿在拖鞋裡就這麼跟出來了。

他一邊想著季棠棠剛才的話一邊敷衍神棍:「不是,棠棠問苗苗家的情況,這丫頭也怪……壞了,不會是峰子心軟,又跟苗苗好了吧?」

說完之後,愣愣地看神棍,像是想從他這得到些佐證,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約莫五秒鐘之後,神棍撐著手臂,慢條斯理地表明立場:「我支持小棠子,小峰峰要是跟苗苗好了,我是絕對不會去給他當伴郎的!」

等信息的當兒,季棠棠跟石嘉信一起吃飯,白粥、饅頭、鹹菜,味道真心一般,但吃一點就多一點力氣,石嘉信倒是吃的少,一直在邊上打量她:這一路過來,季棠棠應該是有主意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些忐忑。

斟酌了再斟酌,他忍不住去安慰她:「小夏,你別太擔心了,總有辦法的。」

季棠棠沒吭聲,她把手裡的饅頭掰開,一塊塊送到嘴裡,頓了頓忽然問他:「石嘉信,你知道我現在最希望什麼嗎?」

「希望岳峰沒事?」

季棠棠點點頭:「我以前希望的可多了。希望我家裡沒有出事,希望和阿成還有機會,希望我能報仇,希望能把秦家給端了,希望能過上普通人的安穩日子……現在我都沒希望了,我甚至不希望自己怎樣怎樣,就希望岳峰能好端端兒的。」

「人是多卑微的玩意兒,被現實逼著一步步退,這世上要真有老天爺,也該知道我都沒路退了,我真沒撒謊,何必逼人太甚呢,嗯?」

石嘉信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憋出一句:「老天不長眼的小夏,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季棠棠笑了笑:「我覺著,它耍著我玩呢,就這麼好玩嗎?我都玩累了,不想跟它玩兒了。」

石嘉信想說什麼,季棠棠忽然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桌上的手機剛震過,屏幕上顯示來了條新短信。

她撳開短信看了看,對石嘉信說了句:「我離開一下。」

石嘉信擔心季棠棠,他覺得這個晚上,她的情緒特別多變,說的話也透著消極悲觀的意味,猶豫再三之後,他還是跟出來了,季棠棠在屋後頭的空地上,地上鋪著水泥板,邊上有棵大樹,樹下有圓的石桌和凳子,季棠棠就站在樹下撥電話,看到石嘉信跟出來,她倒是沒反感,反而笑了笑,說:「給你看個好玩兒的。」

石嘉信沒吭聲,他離的近,幾乎能聽到聽筒裡傳來的等待接通的嘀嘀聲,過了會似乎是通了,有個濁重的男人的聲音:「喂……喂……哪位?」

季棠棠沉默了很久,嘴唇微微顫動著,輕聲叫了句:「爸爸。」

這話一出,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是何反應,石嘉信是徹底懵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季棠棠,口型分明是在問她:「你爸爸?」

盛夏居然還能跟她爸爸有聯繫?石嘉信的耳邊轟轟的,但是還能清晰地聽到她的聲音:「爸爸,岳峰死了嗎?」

相信那頭傳遞的應該是好消息,因為季棠棠的臉色舒緩了一下,眼淚也下來了,她擦了擦眼淚,說了句:「爸爸,我求你了,你幫我保住岳峰吧。」

「我們不說秦家和盛家,爸,我總是你和媽媽生的,這二十幾年,你或許不當我是女兒,但我是實實在在把你當爸爸的,爸,我都沒求過你什麼,我現在給你跪下了,我給你磕頭,你幫我保住岳峰吧。」

說完了她把手機外放,那頭有沙沙的聲音,急促和激烈的喘息,季棠棠撲通一聲就跪下去,狠狠一頭就磕在地上,那光噹的一聲,石嘉信心裡都替她疼的慌,下意識就想來扶她,剛到面前,季棠棠抬起頭,一道銳利的目光逼的他又生生把手撤了回來,她像是叫他別多事,緊接著又是一個響頭磕在石板上。

石嘉信退後兩步,他有點分不清她到底是真情流露還是在演戲,她一直流淚,說著那麼動情的話,但是眼神裡那麼深重的怨毒和恨,撐在地上的手是緊繃住的,像是爪子要把地面給抓住,好像也不知道疼,光當磕下去,再磕下去。

秦守成在那一頭幾乎是失聲痛哭,叫她:「小夏你不要磕頭,別磕頭了,爸爸答應你,爸爸不會讓岳峰有事的,拼著是死,爸爸也不會讓岳峰有事的。」

季棠棠的身子晃了一晃,終於停下了,她抓起手機想站起來,到底是剛才磕的重了,一起身就眼前發黑,石嘉信趕緊在邊上扶住她,她深吸一口氣,對著手機話筒說了句:「爸,你答應我的,你帶走媽媽了,帶走阿成了,你一塊塊剜我的肉了,把岳峰給我留下吧。」

說完了就撳斷手機,手機斷了,周圍好像也突然就安靜下來,季棠棠抬頭看石嘉信,發現他的眼圈是紅的,她愣了一下,忽然笑起來:「幹嘛,感動了?我演戲的,我也挺壞的是吧?」

石嘉信扶她在石凳上坐下,說了句:「歇一歇吧,頭都磕破了。」

季棠棠把臉墊在胳膊上趴下,也沒看石嘉信,像是自言自語:「不知道我爸爸是幕後主使之前,我一直覺得他對我很好,一個人可以持續的裝二十年,但他不能裝足每一分每一秒,我相信爸爸對我還是有情分的,這情分足不足以支撐著保住岳峰,我不知道,可是有一點希望,我都要去試一試,試了,我也就沒遺憾了。」

石嘉信嗯了一聲,末了說了句:「小夏,你挺厲害的,我佩服你,真的。」

季棠棠沒吭聲,頓了頓突然問他:「你知道尤思怎麼樣了,是吧?」

石嘉信沒想到她會突然提到尤思,他愣了一下,還沒想好怎麼答,她的問題緊接著就來了:「你預備怎麼辦?」

一說到尤思,石嘉信就有點失控,他雙手□頭髮裡,聲音總像是打著顫:「你知道嗎小夏,我自殺過,我幾乎沒勇氣去面對……可是後來我想著,我得活著,思思真成了盛家人,也就成了傳宗接代的工具了,我死了,你外婆會把她配給任何一個石家的男人的……所以我得活著,得照顧她,陪著她……」

季棠棠的臉色慢慢沉下來,她省略掉石嘉信絮絮叨叨的表面信息,一語中的:「你的意思是,你還要跟她生孩子?」

石嘉信不說話了。

季棠棠覺得匪夷所思,但是她太累了,沒法再用任何稍微激烈一點的情緒去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石嘉信,你不要傻,你不能這麼做,你要知道她在敦煌遭遇了什麼……」

「你聽我一句,你這樣,是把兩個人僅有的情分都磨光了,思思會恨你一輩子的,她到死都不會原諒你的。」

石嘉信囁嚅著說了一句:「我是為了思思好。」

季棠棠哈哈大笑,笑到後來,眼淚都笑出來了:「問過她的意思嗎,打著為她好的名義,就可以這樣傷害人家嗎?你是一直為她好,你看看她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落了個什麼下場?」

石嘉信忍不住反駁:「小夏,你認清現實,現在這種情況,我只能這麼做了。」

季棠棠冷笑:「認清什麼現實?一群畜生給你畫了個圈子,你就只敢在這個圈子裡兜來兜去,你是個男人嗎,從來都不敢跳出來嗎?」

石嘉信被她戳到痛處,脖子上青筋都爆出來了,忍不住去反駁她:「你憑什麼說我啊,我們不都是一樣的嗎?我為了思思,你為了岳峰,只不過咱們都命不好,人算不如天算。岳峰現在弄到這個地步,你沒有責任嗎?你早為他好,你為什麼不離開他?你現在求你爸爸,無非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一些事情,我也是一樣,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哥莫笑二哥,誰也不比誰更高貴一點。」

季棠棠不說話了,她定定看了石嘉信很久,忽然笑了笑:「我不跟你吵了,你腦子已經不正常了,我還以為我沒治好,是個神經病,你比我還有病。」

石嘉信瞪著她,像是炸了毛的公雞,隨時要再上去跟她揪鬥一番,但是季棠棠不接招了,她的語氣溫和下來:「都送到這了,麻煩你,再送我一程。」

石嘉信一愣:「哪兒?」

「機場。」

石嘉信沒問她去機場幹什麼,或者說,隱約知道,但也沒力氣去問了,關于思思的爭吵讓他筋疲力盡,尤為讓他痛恨的是,他內心裡居然覺得,季棠棠說的是有道理的。

季棠棠運氣不錯,買到的是最近的一班機票,但也要等兩個小時,石嘉信陪著她在候機大廳坐著,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小夏,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我們會怎麼樣?」

季棠棠聽不懂:「什麼叫沒發生?」

「就是,你媽媽當初沒有走,你在八萬大山長大,我也是,我們會怎麼樣,我們會結婚嗎?」

季棠棠遲疑了一下,答了句:「會吧。」

應該會吧,八萬大山,一眼就能看到老死時的時光,似乎除了這條路,她也沒得選了。

可是心底裡,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幸虧沒有。

大多時候,總覺得現實的路不堪,有一天忽然發現,當初可能性極大的另一條路,好像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內心深處,居然滲出絲絲的慶幸來。

難怪媽媽會走,換了她,她也會吧,很多事情,看似隨意,實則注定,打定了主意就不要後悔,哪怕撞的頭破血流,血滴到地上,開的還是花。

進安檢之前,她突然又退出來,迎著石嘉信詫異的目光,她說了很長很恍惚的一段。

她說:「石嘉信,我一直覺得,這世界就是個大淒涼,我們每個人都在裡頭掙扎,找自己愛的人,摩擦生火、取暖,但是風太大,浪太急,一個沒注意,火就熄了,遇到愛的人不容易,好好呵護,不要糟蹋了。」

「你問我我和岳峰,和你和尤思,有什麼不同。我告訴你有什麼不同,我知道岳峰不會恨我,哪怕我和他沒有結果,不在一起,我心裡也知道我們是相愛的。但是思思會恨你,你如果堅持這麼做,她會恨你到死,死了也不會讓你在她靈前上香,死後都會跟你互相折磨。石嘉信,我要走了,走之前,我最後一次幫她請求你,適時就放手吧,不要等到眼前無路的時候才想回頭。」

機場的廣播不斷傳來更新的航班信息,人聲鼎沸迎來送往的大廳顯得很不真實,季棠棠的話總像透著什麼宿命意味的讖言,石嘉信忽然覺得腦袋疼的厲害,他抱著頭蹲下來,聽到季棠棠輕輕的歎息,還有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但這腳步聲忽然又回來了。

「石嘉信,還有件事,我在八萬大山的溶洞裡,有個姨媽。她長了兩個頭,我叫她雙姨。我不知道你見沒見過她,每個人都對她很不好,石嘉信,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幫我照顧她,拜託你了。」

石嘉信沒多想,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這一次,腳步聲沒有再回來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站起來,身邊已經圍了不少好事的旅客,對著他指指點點,甚至有一個工作人員打量著他,似乎在斟酌著要不要為他叫醫護人員,石嘉信跌跌撞撞地走出機場大廳,已經快到正午了,陽光炫人的眼,他伸手去遮擋陽光。

就在這個時候,頭頂忽然響起巨大的轟鳴聲。

石嘉信悚然心驚,回頭去看,一架巨大的銀白色飛機低空掠過,像一隻張開羽。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52
125 黑蝶 第三十五章

秦守成接完電話,怔怔地在床上坐了一會,房間裡昏暗暗的,其實天已經快亮了,早晨的光線從窗簾遮不住的地方投進來,一點點地打亮桌子、凳子、床腳。

如果不是手機上的通訊記錄清晰顯示幾分鐘前的確有那麼一通接入電話,他真要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不,做夢也想不到,這輩子還會從小夏嘴裡聽到「爸爸」這兩個字。

那一刻,就好像有人揭開了他的天靈蓋子,嘩啦啦灌下去一大盆冰水,然後他猛地抖索了一下子,如夢初醒。

這些年,自己都到底幹了些什麼啊?

他是有自己的家庭的,那是在小夏約莫四五歲的時候,老太爺說,守成也該成個家了,跟盛家的女人,畢竟是不能作數的,於是親戚間牽了線,給他相了個中學女老師,不鹹不淡地相處,然後結婚,結婚那一次,算是對盛清屏這邊請了「長假」,推說是出差,盛清屏抱著小夏去汽車站送他,車子開動的時候,小夏使勁衝他擺手,說:「爸爸,打電話給我啊。」

婚禮到底是大事,一直忙,三四天了才想到撥電話回去,撥的時候應該正趕上飯點,盛清屏在炒菜,小夏接的電話,聲音嗚嗚咽咽的不對勁,再追問兩句,她哇的就哭出來了,說:「乘法表背錯了,媽媽打手心。」

心疼的他,連這個婚都不想結了。

小夏十多歲,上的初中,長的漂亮,同級有些小混混就總愛佔她便宜,有天晚上七點多了還不見小夏回家,秦守成急的打電話去她好朋友那問,有個女孩說:「怕是在教室不敢出來呢,那些個小流氓,放學路上老堵她。」

這還了得!秦守成氣的血都衝上腦子了,自行車一蹬就往學校趕,到教室前頭,遠遠看到門關著,幾個小混混扒著窗戶朝裡頭風言風語的,秦守成氣沖沖過去,一人賞一巴掌,跑的慢的那個還被他踹了一腳。

小夏打開門之後就在那哭,這種事情她覺得羞恥,也不好意思跟家裡說,秦守成摟著她說:「小夏,再有這事,得告訴爸爸,自家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任何時候,爸爸都會保護你的。」

小夏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寒假回來,說想買個筆記本電腦,盛清屏嫌貴,沒同意,小夏那臉拉的,好幾天都沒個笑影兒,回學校的時候,秦守成偷偷買了個塞她行李箱裡,當晚她到了就給秦守成打電話,喜的什麼似的,說:「爸,我將來一定孝順你的。」

秦守成沒好氣:「給你買東西才孝順我,白眼狼。」

小夏在那頭撒嬌:「不是的,爸,不買也孝順的……」

再然後……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時隔四年,他終於跟她通上話,聽到她在那頭說:「爸爸,你是拿刀子一塊塊剜我的肉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好像才第一次發覺,給小夏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很多傷害,耳朵裡聽聽,字面上看看,影像上瞅瞅,唏噓之外,並無太多感覺,直到親耳聽到,親眼看到。

當年他心疼的掌珠一樣的女兒,受到的最大的傷害,居然恰恰來自他這個口口聲聲「任何時候,爸爸都會保護你」的父親。

秦守成頹然地去扶額,這才發現,滿臉冰涼的,都是眼淚。

這一次,不要也不能再對小夏食言了。

秦守成深吸一口氣,掀開被子下床。

這是個不大不小的鎮子邊上的小旅館,位置偏,後頭挨著密簇簇往山上長的林子,秦家一行人怕人多眼雜,多給了錢,請其它的客人都挪出去,算是把整個後院給包了。

秦守成住二樓,開門出去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秦守業在走廊裡擱著的籐椅上坐著,一動不動,像是一尊晨曦裡的塑像。

「大哥,這麼早?」

「嗯。」

沉悶的對答,後繼無話的尷尬,既然秦守業在,秦守成不好先提去看岳峰的話,索性拖了張邊凳過來陪秦守業坐著:「想什麼呢?想……家了?」

斷腿之後,秦守業的情緒就一直不大對,秦守成跟他說話的時候,難免小心翼翼。

「沒臉回去,愧對祖宗。」

這話說的太嚴重了,秦守成陪笑:「誰也沒想到繞來繞去,八萬大山會最終插手,大哥,論正面相拼,咱們秦家從來就不是盛家的對手,老太爺不是有個比方嗎,盛家要是野牛群,咱秦家就是一小叢狼,你別指望這叢狼能把整個野牛群給滅了,肉太多,撐也撐死咱們了,咱們能做的,就是個襲字,拖住大的,對付落單的小的,幾年不開張,開張吃幾年,你看動物世界裡,不都這麼演嗎。」

秦守業冷笑:「那咱們十幾隻狼,被個牛犢子耍的團團轉,你還覺得挺長臉是吧。」

秦守成不說話了。

「盛夏有什麼本事?她從來就沒在八萬大山待過,當年她是個什麼玩意兒?我一根手指頭也碾死她了。這些年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走,老爺子提過幾次要動手,我說要等時機,還不是最成熟的時候,現在怎麼樣,熟過頭了,我一根手指頭都沾不上了!」

「咱們這幫人,還有什麼臉回去?論歲數,加起來是她十多倍,論形勢、論勢力,這事交給智障去辦也成了,偏偏就在咱們手裡敗了,岳峰再有種一點,車□轆應該從我脖子根碾過去,我也就一了百了了,好過現在做個殘廢,領著TMD一群廢物。」

這是指著鼻子在罵秦守成了,秦守成也不生氣,比起秦守業剛受傷時候的躁狂斥罵,「廢物」的說法已經是相當委婉了,既然提到岳峰,秦守成索性順水推舟問下去:「準備拿這小子怎麼辦?」

秦守業的臉色一冷,沒有立刻回答,秦守成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昨晚上,打的他也挺慘的,岳峰是挺可恨的,可他是外人,跟苗苗也熟,你要真殺了他……」

秦守業冷笑:「殺了他?那不就是給他個痛快嗎?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秦守成試探著又問:「那還是……放長線釣大魚,留著他把小夏引出來?」

秦守業定定看著秦守成,看的他全身發毛,正想再說兩句,秦守業突然怪笑起來:「老二,你這把歲數了,怎麼還能天真成這樣?我們剛去過八萬大山,盛家上下戰戰兢兢的,那老婆子短期內會放盛夏出來嗎?再說了,盛夏她媽是有前科的,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老太婆不怕盛夏再給她來一道?那是一定當成犯人一樣關著的,留著岳峰釣盛夏,你還真幽默,你指著我再等十年?二十年?我有病嗎非吊死在盛夏這棵樹上不放?有這個時間我不會去算計另一個姓盛的?」

「那你不殺岳峰,又留著他……」

秦守業嘿嘿嘿笑起來,神情又是扭曲又是詭異,看的秦守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剛你不是問我一大早的想什麼嗎?我就想著怎麼樣對付這小子呢,骨頭這麼硬,那麼著打都敢罵我,他是沒嘗著什麼叫真痛,我得好好教教他。」

秦守成心頭□的慌:「那你……想到了嗎?」

「哪用得著費勁想啊,法子太多了,中國老前輩出了多少能人啊,呂雉你知道嗎,她怎麼對付戚夫人的?砍了四肢扔在糞坑裡泡著啊,岳峰不是驕傲嗎,不是覺著自己挺帥的麼,我就讓他比這世上最髒的還髒;他不是總覺得自己挺男人的嗎,我讓他當不成男人怎麼樣?我找人□他怎麼樣?這種人骨頭硬、不怕死,沒關係,那就折他的精神,精神一折,自己看自己都想吐,整個人也就垮的跟一攤死肉沒什麼兩樣了。跟我強,他強的起嗎?我有的是法子對付。」

秦守成打了個寒噤,他覺得秦守業整個人都已經走到了精神變態的瘋狂邊緣了。

天亮起來,樓上樓下陸續開始有人起,人聲一多,秦守成和秦守業這邊的話題就不好進行了,秦守成乾咳了兩聲,尋個借口下樓,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秦政上來了。

秦政算是秦守業的心腹,當時在古城,秦守業就是讓他帶的槍,秦守成沖秦政點了點頭,拐下去的時候,忽然多了個心眼,側在樓梯下面聽他們說話。

「大伯,那頭給回復了,說是可以提供,但要這個數。」

秦守成看不到秦政比劃的數字,但想來是可以接受的,因為秦守業幾乎沒提價錢:「管用嗎?」

「說是毒性殺神經的,每一針加大劑量,一針下去大面積肌肉萎縮,肌力就算達不到0級完全癱瘓,也□不離十,恢復不了的。」

「什麼時候送到?」

「中午之前,他們也需要時間,說是可以先配三針,接下來還要的話,再議。」

「送到之後,先給他打一針。就打折了的那條腿,我要叫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腿是怎麼廢下去的,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他斷腿,我叫他一輩子拖著一條廢腿,天天看。」

秦守成走到一層右首邊盡頭的那間工具房門口時,一顆心還為剛才所聽到的狂跳不已,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穩下神來,這間屋子沒窗戶,秦守成擰了擰門把手,確認開不了之後,去到旁邊的客房門口敲門。

開門的是睡眼惺忪的秦彪:「二叔,這麼早啊?」

秦守成朝隔壁那扇門努了努嘴:「鑰匙,我進去看看。」

秦彪汲拉著拖鞋,踢踏踢踏走回去從枕頭下摸了把鑰匙出來交給他:「都打成那樣了,跑不了的。」

秦守成心裡有氣:「跑是跑不了,萬一死了呢?你大伯不叫他死,留著他就是有用,你以為讓你看人只是為了防他跑?豬腦子!」

秦彪讓他這麼一說,心裡頭也不安起來,原地僵了兩秒,抬頭看到秦守成已經開門進去了,趕緊三兩步也跟過來。

工具房裡堆著不少木料家什,加上沒窗,光線暗的很,秦守成摸到牆壁上的開關撳開,幽黃色的燈光籠著地上的一片狼藉,木頭邊角料、舊紗窗網、不用的落滿了灰的折疊椅子,乾涸的發黑的血跡……

岳峰靠在牆角,頭垂著,聽到動靜,身子微微動了動,他左半邊臉上全是血,已經干了,血痂結在腫的睜不開的左眼上,右眼倒是還能看的,看到秦守成的時候,居然還笑了笑,沙啞著嗓子說了句:「怎麼,還打上癮了是吧?」

秦守成嗓子裡咳了咳,上前一步蹲下,想了想掏了根煙出來點上,直接遞給岳峰,岳峰伸手想接,胳膊動了一下,手沒抬起來,秦守成索性直接遞到他嘴邊,岳峰湊過來狠狠吸了一口,又仰回去,盯著秦守成看了半天,突然嘴一張,一口煙氣直噴在他臉上。

秦守成被嗆的直咳,秦彪大怒,過來一巴掌就甩在岳峰臉上:「Cao你媽的,還敢橫。」

秦守成擺擺手:「你出去,門口看著,待會叫你再進來。」

秦彪悻悻的,又不敢說不,罵罵咧咧出去了。

岳峰挨了打也只是冷笑,秦守成看了他半天,說:「岳峰,我以小夏父親的身份,跟你說幾句話。」

岳峰看他:「你也配?」

秦守成也不生氣:「你骨頭硬,我心裡佩服,只不過做人要識時務,剛剛你那一噴,換了是我大哥,剜你個眼珠子都有可能,事實上,要不是你運氣好,昨晚早卸了你一條腿扔出去餵狗了。」

這話不是瞎講,昨晚上秦守業發狂的時候,的確聲嘶力竭地大叫「拿斧頭過來」的,但凡當時真有斧頭,岳峰一條腿也就跟身子分家了幸好這工具房放的只是木料和舊傢俱,旁邊的人也一直勸:「大伯,這三更半夜的,哪找斧頭去啊,再說了,咱們一行人出去借斧頭鋸子的,也說不過去啊……」

於是秦守業就上手打了,沒頭沒腦的,整張椅子掄起來往岳峰頭上砸,也虧了他自己是斷了條腿的,不得勁,打了幾下自己反而絆倒了,情況亂作一團,後來是秦守成出來發的話,讓幾個人把秦守業架回房休息,岳峰這邊鎖起來,有事第二天再說。

真細論起來,昨晚沒死在秦守業手裡,還真有賴秦守成的出面。

岳峰不想聽他嘰歪:「落到你們手裡,我也沒什麼活的指望,讓人死個清淨行麼?」

秦守成笑笑:「你一來就跟我大哥槓,你是死的痛快了,想想小夏,她在外頭等著你呢,你死了,她多難過。」

秦守成忽然談起季棠棠,大大出乎岳峰的意外,這一日夜的,如秦守成所說,他幾乎是卯了全身的力氣去跟秦守業硬碰硬,明知道碰不過,碰到頭破血流,還是圖個解氣痛快,但是秦守成忽然提到棠棠,軟肋上戳了他這麼一小下子,登時就放開他的氣門了,難受像潮水一樣一層層往上淹,淹到咽喉,迫的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腿被打折,疼的整晚睡不著,他也沒叫過一個痛字,但現在是真痛,心痛。

秦守成說:「年輕人,不要太過衝動,任何時候,活著才有指望。你現在受點罪,活著出去了,能跟小夏見面,說不定以後成了家,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你拼一口氣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剩小夏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連你的屍收不到。得為以後打算,得看長遠,韓信忍不了跨下辱,就沒有後來的大將軍;勾踐不放低姿態,一輩子也復不了國,你懂嗎?」

岳峰看著他,末了難以置信地說了句:「你有病吧?」

秦守成想笑,但是笑沒出來,眼淚先出來了,岳峰是該覺得他有病的,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病。

可他沒辦法,他就是想說,掏心掏肺的說。

這一刻看岳峰,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他是真把他當成小夏的依靠在看的,像任何一個不放心女兒的操心的父親一樣,他有那麼多話要交代,恨不得把自己這輩子積攢的所有經驗,一股腦兒教給這個要帶走女兒的人。

岳峰這小伙子是不錯,對小夏真心,夠義氣,也夠男人擔當,但忍字上還是缺了那麼點火候人生這條路難走的很,那麼多起步就摔了的,早年就折了的,想把路走順了,除了運氣,技巧也很重要,而在諸多技巧中,忍字最難。

都說忍字心頭一把刀,能先對自己下刀子,外頭的明槍暗箭也就等閒視之了,又說忍一忍風平浪靜,既然浪能靜,又何必要跟風浪博個你死我活呢?到頭來,只把自己拼成水底陰森森的一副白骨架子。

這一點上,小夏做的比岳峰還強些。

他不是傻子,不會因為小夏叫了他一聲「爸爸」就天真的以為女兒真的原諒他,小夏是為了岳峰在忍,在權宜,在放軟膝蓋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秦守成有多心酸,就有多欣慰:這個女兒已經成長的這麼好了,普通的惡風惡浪已經傷害不了她了,她不是當初那個被人騷擾就躲在教室裡鎖著門哭的小姑娘了,她也再也不需要他這個只會口頭說說「任何時候,爸爸都會保護你」的父親了。

他回頭看了看門口,忽然湊過來壓低聲音:「中午之前,我找個機會放你走。」

岳峰愣了一下,居然笑起來:「秦守成,你又搞什麼把戲?耍著人好玩是吧,你被人打成這樣,你能走?」

外頭傳來人聲,不知道是不是秦守業在下樓,秦守成不好多待:「你做好準備,我知道你不方便走路,但爬也要爬出去,這一次走不掉,你等著一輩子交代在這吧。」

秦守成走了之後,岳峰想了很多,他找不到秦守成要救他的理由,畢竟,面對葉連成的時候,秦守成可是半點沒手軟,但是同樣的,他也找不要秦守成要耍他的理由。

自己已經是這個處境了,再耍他有什麼意義呢?不見得秦守成想來一套捉放曹的把戲去贏得他的信任吧?也不見得是要放他到一半又捉回來圖個開心,秦家人還不至於這麼無聊。

他試著挪了一下傷腿,鑽心的痛迫的他臉上的神經都僵了,岳峰脫下上衣,深吸幾口氣之後,咬著牙把上衣裹在傷腿上。

秦守成可能會真的放他走,但絕不可能找個擔架來抬他,話糙理不糙,爬也得爬出去,這條腿估計用不上,但絕對不能壞事。

秦守成意識到,偷偷放走岳峰的最好時機已經過去了。

從早上開始,這院子裡就沒短過人,秦守業放話說是這兩天大傢伙都累了,休整半天吃了飯再走,只秦守成心裡知道,他應該是等「那頭」送針劑來。

秦守成知道,自己得搶時間了。

他先去找秦守業,看似隨意地提說這些日子大家都夠嗆的,他去外頭飯店裡聯繫下,中午讓做頓豐盛的送進來,休整嘛,索性休整的徹底一點。

秦守業沒反對。

飯店那裡,秦守成同樣看似隨意地說了句:早點準備,大概11點的時候能上桌。

飯送過來的時候,秦守業有點奇怪,說:「這麼早啊。」

秦守成笑笑:「是啊,廣西這邊吃飯早。」

於是也就沒再提什麼,留了秦彪在後面看著岳峰,其它人都到前院的大廳吃飯,吃到一半時,秦守成拿餐巾紙擦擦嘴,說:「我去換換小彪,別你們吃肉,小彪啃草的,不厚道。」

一桌子的人哄笑,還有人說:「謝二叔啊,破費了。」

秦守成很鎮定的往外走,步子不快,但腿不直覺地打顫,一直到確信走出所有人的視線了,才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一聽說有的吃,秦彪樂壞了,交了鑰匙拔腿就往前頭跑,秦守成先去到秦彪房裡,把之前收了的岳峰的手機給拿上,然後又沉下心等了等,確認前頭吃的正穩,迅速到工具房前開門。

還是緊張,開鎖的時候,手都在抖,門打開,岳峰已經聽到動靜了,正掙扎著想攀著牆壁站起來,秦守成幾步過去架起他,說了句:「趕緊,沒時間了。」

出門的時候,還能聽到前院穿過來的推杯過盞的聲音,離著這麼近「作案」,秦守成一顆心都快跳出來,直覺當年帶著盛清屏私奔都沒有今次這麼緊張,他帶著岳峰從後門走,門一推開就是上山的坡路,秦守成掩上門,明知道沒旁人在聽,聲音還是低了三分:「山上樹和洞子都多,好藏。」

岳峰不吭聲,他痛的一直出汗,腦仁都鏗鏘鏗鏘的,一時間沒心思想別的,只知道藉著秦守成的力快走,走了一段停下來歇氣,回頭看看旅館有段距離了,才問他:「你沒安排車?」

「什麼車?」

岳峰看著他一臉茫然的模樣,心裡頭不祥的感覺越來越強:「你沒個計劃?我這樣的能爬山嗎?就算爬上去了,你們秦家人一搜山,我逃的掉嗎?你把我弄出來,就只是讓我上山藏著?」

秦守成不安地舔著嘴唇,試圖給他解釋清楚:「來不及,時間太緊,我對壩鎮不熟,離開了去安排這事不現實……總之,先走,脫身了就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岳峰聽的眼前直髮黑,心裡頭暗暗叫苦,什麼叫「走一步看一步」,他要還囫圇著也就算了,現在根本廢人一個,沒秦守成攙扶著他都挪不了步子,讓他上山,這不趕兔子進圈一樣,一抓一個准嗎。

想了想,他搖頭:「不行,我不能上山,一旦發現人沒了,秦家一定搜山,我得往他們想不到的地兒走……」

他回頭看來路:「我往住戶走,秦家不至於囂張到搜每戶人家的屋子,我只要待下來,拖點時間,聯繫上我朋友就行,我手機……」

秦守成趕緊從兜裡掏了遞過去:「這,但是你這副樣子,一露面就有問題,萬一人家瞎吵吵,驚動了大哥他們,就全完了。」

岳峰反而鎮定了:「見機行事吧,這麼走活面大點。秦……叔,你是跟我走還是……回去?」

秦守成愣了一下,他的確想的不周到,樣樣都倉促,自己的退路也沒鋪,跟岳峰走嗎?太荒唐了,要麼還是回去吧,最多被秦守業劈頭蓋臉罵一頓,再不濟打一頓,總不至於殺了他,想動手的話小輩們也要攔著的,他畢竟是叔字輩的……

正要說什麼,旅館方向忽然傳來氣急敗壞的叫聲,回頭看,遠遠的都能看到院子裡人頭攢動,秦守成臉色驟變,也是人有急智,電光火石間,他突然就有了主意,俯□子就去解岳峰腿上綁著的外衣:「衣服給我,我穿你的衣服往山上跑,算是幫你拖一陣子,你記著,爬也爬出去,往另個方向……」

緊急關頭,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岳峰緊張的連腿疼都不覺得了,他坐到地上幫著秦守成一起解:「我口袋裡有錢包,錢給我,我可能用的上,錢包你拿著,上山的時候往另一個方向扔,他們追到了你發現不是,有可能再被錢包引著追一陣,多為我爭取一點時間是一點。」

秦守成連連點頭,一邊點頭一邊不自覺地嚥唾沫:「行,行,你爬的動嗎,得快點。」

岳峰笑笑:「部隊裡我練過匍匐前進,不慢的,其它的看老天吧。叔,謝了,有的拖幫我多拖會。」

說完了他也不磨嘰,牙關一咬挨著地面的叢草往另一側下的地方爬,這個時候真正時間就是生命,運氣主導,也虧的他練過,胳膊肘有力,加上高度緊張,速度真不比當年練的時候慢,爬出十來丈遠時,忽然聽到秦守成說了句:「岳峰,你記得要對小夏好啊。」

話說的淒涼又難受,岳峰忍不住回頭,秦守成已經沒站在原地了,他一邊往上跑一邊套岳峰的衣服,跑了三四步時,遠遠把錢包往另一邊扔了出去。

不管平日裡是多麼恨秦守成,這一刻,岳峰心裡對他,真的只有感激,他忍住內心激湧上來的複雜情感,一咬牙繼續迅速往邊路爬,幾乎快爬出正面的視線時,他聽到了山下雜沓而上的腳步聲,幸運的是,這聲音不是向他這個方向的。

他抬頭向上看,高處的林子裡,若隱若現著一個藍色的身影,有些角度,能很明顯看出是撐著杖子在走,一跛一跛的,岳峰先還奇怪,後來才反應出秦守成這是學他,他被打折了腿,健步如飛才會惹人懷疑。

這鎮上的屋子都是背著山建的,從山這頭過去,真還沒遇到人,岳峰掙扎著爬到一戶人家後頭,後窗是開著的,裡頭應該在看電視,能聽到電視裡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麼不合時宜的聲音,岳峰真是哭笑不得,他強撐著力氣支起上身,撿了塊石頭就從窗戶裡砸進去,也不知砸到哪了,有個男人大叫:「媽的小兔崽子想死……」

窗戶口映出一張怒氣沖沖的臉,臉上憤怒的表情在看到窗戶底下的岳峰之後全然轉作了驚愕和手足無措。

岳峰說:「大哥,救個命,我被劫了,還要殺我,行行好,趁他們沒來,讓我躲躲,要多少錢你開口,我這也是買命。讓我進去打電話報警,我一輩子都謝你。」

岳峰暗自感激自己是遇到好人了,當然總體上,這世上還是好人多點。

男主人出來半拖半架把他弄進去的,但是看出來是小門小戶的謹慎人,緊張的要命,讓他進屋之後就關門、關窗、拉燈、拉窗簾,連電視都調了靜音,生怕發出一點異動,岳峰想笑的同時如釋重負,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只要進了住家,他就安全了。

不管人家要不要,岳峰先放了五百塊在檯子上,問了主人家的地址,然後開機,他換了號之後,聯繫人沒幾個,這時候潔瑜是靠不上的,毛哥對廣西不熟,還得找光頭。

電話通了,沒等光頭寒暄,岳峰直入主題:「光頭你聽好了,我現在情況不好,見紅了都,指著你救命,是真救命。」

光頭被這幾句話嚇的一激靈,在那頭當場汗就出來了。

「我現在在壩鎮,這個時候你趕過來也沒用,我知道你這邊人面廣,你打電話,不管什麼辦法,朋友托朋友,派幾個可靠的過來接我,只有這樣速度最快,接出去了我也就安全了,實在沒辦法再報警。」

說到這,手機余電不足的警示音已經起了,岳峰趕緊先把地址報出去,手機自動關機的時候,他看到頂欄顯示有未讀短信。

算來算去,聯繫人也就那幾個,估計不是潔瑜就是毛哥發的,以後再說吧。

打完電話,全身的痛勁才上來,傷腿的神經好像痙攣一樣,連帶著整個身子都不受控地顫,岳峰攥著椅背強自忍著,抬頭看到男主人看他,只好客套地笑了笑。

男主人問:「怎麼不報警呢?」

岳峰說:「劫人的看著像有來頭的,不知道是不是能通關係,大哥你別笑我,我外地人,就怕惹到的是地頭蛇……」

說到這,遠處忽然傳來一記聲響,啪的一下子,岳峰渾身的血一下子就僵了。

那個男主人還在一邊使勁點頭:「可不是,電視裡不是放過麼,警匪勾搭那是,外地人是得小心……」

啪,又是一下子。

男主子也聽到了,他納悶地側著耳朵又聽了半晌:「哪家大中午的放鞭炮啊?」

岳峰的心底深處掠過一陣寒噤。

那是……槍聲。

除了有兩三個留在秦守業身邊之外,其它的幾乎都上山去追了,遠遠地看,那抹一瘸一拐的亮藍分外刺眼,秦守業一直看著,臉上的肉都簌簌地在動了,突然就說了一句:「放槍。」

秦政嚇了一跳,下意識就阻止:「大伯,這大白天的,萬一多事的看到,麻煩啊。」

秦守業冷冷斜了他一眼:「有麻煩也追不到你頭上,放槍。」

秦政沒辦法,掏了槍出來瞄準,這不比當時在古城,大白天的,畢竟忐忑,秦守業雖然說有麻煩追不到自己頭上,但是萬一呢,真追究起來,自己什麼貨色,全然捨卒保帥的卒啊?

這麼想著,手有意無意就太高了些,第一槍意料之中的沒中,似乎打在石頭上,山壁上騰起白灰,他想著,姓岳那小子知道這頭開槍,怎麼著也得躲躲吧?山上樹這麼密,他往下一趴,神仙也瞄準不到了,到時候就不是自己的事了,橫豎自己是沒殺人的……

正尋思著,手裡突然一空,秦守業劈手就把槍給奪了過去,穩穩沉住了手,毫不猶豫的扣動扳機。

視線裡,隱隱血花暴起,秦政心悸,下意識後退了兩步,聽到秦守業冷冷的呢喃:「怎麼可能跑這麼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秦守成心慌慌的,底下喊追的聲音越來越近,待會他們發現追的不是岳峰而是他這個二叔,要怎麼收場?自己要怎麼去圓?怎麼給這群小輩們交代?

越跑越慌,到後來也顧不上裝瘸裝跛,偷空朝山下望了望,到底是有點心理安慰:應該是沒人去追岳峰的,這小子,也不知道跑沒跑出去。

這一趟到底是值的……

正這麼想著,有什麼東西擦著頭頂就過去了,嗖嗖的,感覺頭髮都燎焦了幾根,那東西打在前方的石壁上,嘩啦啦直往下掉碎石子。

秦守成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視線所及,突然間如遭雷噬。

石壁下頭站著的,那不是……盛清屏嗎?

她這身裝束,他這輩子都記得,私逃出八萬大山的那天晚上,她就穿著這一身,手臂上挎著個老式方巾打結的包袱,他急匆匆地拉著她往山下奔,跑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停下,眼淚汪汪地看他:「守成你發誓,我拋下家跟你走了,你發誓,不能騙我,要一輩子對我好的。」

秦守成嘴唇囁嚅著,看石壁下站著的盛清屏,她靜靜站著,那麼哀怨地看著他,好像在說:「你發誓,守成,你發誓。」

那天晚上,火燒火燎的,他隨口就發了個毒誓,他怎麼說來著?

他說:「屏子,你還不信我麼,我要真騙你,這輩子不得好死。」

噗的一聲,有熾熱的東西,鑽子一樣旋著鑽進了他的腦子。

好像剛做了一場鬧哄哄的噩夢。

秦守成的屍首抬回來了,擱在秦守業的房裡,腦門上一個穿顱血洞,雙眼圓睜著,撫了幾次都閉不上,嘴角卻是詭異地帶著笑的,秦守業坐在椅子上,陰蟄地看著秦守成,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幾個上山的人多找了一段時間,沒找到岳峰,帶回來一個皮夾子,說可能是順著另一個方向跑了,但是沒道理,一個腿打折了的人,能跑多遠呢。

沒有再找,也無心再找了,回來的人都面有懼色地議論紛紛:為什麼大白天的放槍,大伯殺死二叔了,大伯瘋了已經。

秦政訓斥了幾句,後來自己也沒心思去訓了,事實上,他心裡已經有了深重的懷疑,秦守業開槍的時候,他是站在旁邊的,他清楚記得當時秦守業說了一句:怎麼可能跑這麼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秦守業分明就知道那不是岳峰!

但是他是秦守業跟前得力的人,關鍵時刻,還是得充場子,不能像旁人那樣說東道西的,他就站在秦守業門口,以防大伯有什麼吩咐。

一直沒有,秦守業陰的像沒有活氣,看著死去的秦守成似笑非笑,偶爾嘴唇翕動一下,勾起一絲譏諷的笑。

手機響了,秦政看了一下,是擱在床邊的,他提醒秦守業:「大伯,有電話。」

秦守業沒動。

手機一直在響,秦政尷尬地咳了兩聲,還是過去拿起來看了看:「大伯,是苗苗的。」

秦守業嗯了一聲,秦政知趣地把手機遞過去。

秦守業疲憊地把手機送到耳邊,撳下了接聽鍵:「苗苗?」

沒有回答,倒是一串清麗流暢的琴音傳了過來,苗苗的鋼琴一直彈的很好,這曲《致愛麗絲》據說是入門者必修,苗苗當初下力氣學過,熟的不得了,信手拈來,有時候讓她彈個曲子,她也懶得彈別的,翻來覆去就是這一首。

秦守業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強笑,聲音盡量柔和:「苗苗啊,怎麼想起來彈琴給爸爸聽啊?」

琴音停了,那頭傳來冷笑的聲音。

秦守業的脊背一僵,喉結明顯收縮了一下,眼底居然現出了少有的恐懼:「你是誰?」

「秦守業,住的不差啊,我記得你也不是很大的官兒嘛,怎麼買得起這麼獨棟的房子,是貪污受賄呢還是秦家給你供的見不得人的髒錢啊?」

秦守業的腦子轟的一下就炸開了。

盛夏!她不是在八萬大山嗎?

秦政也察覺出秦守業的表情變化了,他無聲地做了個詢問的口型,秦守業顧不上理會他,喉嚨干的厲害,急急問她:「你想幹什麼?苗苗呢?」

季棠棠笑起來:「我想幹什麼?我還能幹什麼?岳峰還給我,我就把你的寶貝女兒還給你。」

秦守業心頭一涼,他盡量穩住心神:「盛夏,這件事跟苗苗沒有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談。」

季棠棠冷笑:「見面再談,帶上岳峰來見我,你要是遲一遲,我拆了苗苗的骨頭。」

秦守業手臂都在抖了,他想了想,故作鎮定:「盛夏,你不是這樣的人,你用不著拿苗苗嚇唬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秦守業輕舒一口氣,正想說什麼,那頭突然忽然傳來暴怒的斥罵聲:「誰讓你停的,我有說讓你不彈嗎?」

隨之響起的是重重的耳光聲,凳子摔倒的聲音還有苗苗驚懼的壓的低低的哭聲,秦守業的血一下子衝上了腦子:「盛夏!你敢!」

季棠棠笑起來,笑到後來她有些止不下來,聲音裡透著濃重的怨毒之氣,聽得秦守業毛骨悚然。

「秦守業,我忘了告訴你,我沒治好就出了盛家的音陣,我現在是個病人,我不能受刺激,我對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負責任。你最好快點來,否則夜長夢多,我會做出什麼來,自己都不敢保證。」

當天晚上,光頭接到朋友電話,說是接到岳峰了,多處外傷,腿傷尤其重,剛送進手術室,估計得有幾個小時才能出來。

光頭聽的心驚肉跳的,讓不惜任何代價,一定得全力去治,岳峰年紀輕輕的,不能就這麼著落個殘廢,掛了電話他就忙活轉錢的事,晚上銀行不開門,他又搞不來銀行轉賬,還是托了朋友,好說歹說的,先把錢打過去了。

匯完錢想著是不是該通知岳峰親近的人,想來想去居然不知道通知誰,末了撥了個電話給毛哥,還沒來得及說岳峰的事,毛哥先逮住他問了:「哎我一忙給忘了,你最近跟峰子有聯繫嗎?」

光頭心裡打了個突,先不說有:「怎麼了啊?」

「我惦記著問他呢,棠棠早上問我苗苗二叔的電話和家裡地址,我一琢磨怪不對勁的,她打聽苗苗幹嘛啊。我給峰子打電話沒打通,發了短信問他也沒回,臭小子怎麼回事啊,是不是跟棠棠吵架了?」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53
126 第三十六章 尾聲

秦守業買的是當夜的機票,但是據說航路交通管制,居然整整延了一夜,憤怒的旅客拽著機場服務人員理論,有人趁機起哄拍桌子要賠償,深夜的機場大廳顯得分外嘈雜,在這樣的人聲喧鬧之中,秦守業安靜地待在航空公司給VIP客戶準備的休息廳裡,對著秦政口述自己的遺囑。

他的思路很清晰,似乎「誤殺」秦守成之後,再次回歸那個思維縝密不動聲色的秦家主事者角色,他一樣樣口述,從秦家主事權的轉移,到盛家目前狀態的漏洞及可利用的地方、財產的分配、秦苗母女的後續安置,事無鉅細,冷靜地像是處理別人的事情。

秦政好幾次寫不下去:「大伯,你想的太嚴重了,不就是一個盛夏嗎,實在不行,咱們報警吧。」

秦守業說:「你為秦家的後路想一想,盛夏現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萬一她受了刺激對苗苗下狠手怎麼辦?報警之後,如果她不管不顧給秦家起了底怎麼辦?這一點上,咱們跟盛家是一樣的,私底下怎麼解決都行,就是不要鬧到檯面上,兩敗俱傷。」

秦政不解:「但是苗苗在她手上啊,而且岳峰已經逃走了,你根本就沒法帶人去換。」

秦守業笑起來:「秦政,你有沒有覺得奇怪,盛夏雖然打了電話給我,但是她根本沒有要求去聽岳峰的聲音,也不索要任何證明岳峰還活著的物件,為什麼?」

秦政讓他問懵了:「為什麼?」

「她不敢,她怕聽到我跟她說,岳峰已經死了,所以她很快掛電話,她不給我機會說,哪怕是噩耗,她也要拖到見我的那一刻再聽。」

「如果她內心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那她的終極目的就不是岳峰,也不是苗苗,而是我。總體來說,盛夏除非真的精神失常,否則她不會動苗苗,更何況苗苗面前,是有岳峰這個保護傘的,岳峰畢竟是真心愛過苗苗,她殺了苗苗,她跟岳峰也就全完了。所以我說,苗苗是可以全身而退的,真正危險的是我。」

秦政聽的似懂非懂:「大伯,那咱們就索性告訴她,岳峰沒事,已經跑了,不行嗎?」

秦守業冷笑起來,笑著笑著身子趨前,伸手拍了拍秦政的肩膀:「秦政啊,你還是想法太簡單了,想挑起秦家這副擔子,還得多歷練歷練啊。」

「岳峰是盛夏的軟肋,就像苗苗是我的軟肋,我們手裡互有籌碼,就可以互相牽制,誰也不能輕舉妄動。」

「她一旦知道岳峰不在我手裡,她會怎麼做?盛夏身邊的人已經死的差不多了,唯一擔心的就是岳峰,如果連岳峰都沒事了,她會怎麼做?」

說到最後,兩隻眼睛直勾勾看秦政,看得秦政心頭發毛,下意識重複了句:「怎麼做?」

秦守業心頭歎氣,秦政還是木訥了點,要不是實在沒有合適的人選,他還真不想把主事的權移給秦政,這樣的人遇到盛夏那樣的狠茬,不是得潰敗的屁滾尿流?

但也沒辦法,矬子裡拔將軍,只能拿這塊頑石來琢玉,能教一點是一點了:「那她就再沒什麼好顧忌的了,放著眼前的大好機會,可以整治她的家仇了,盛清屏的、葉連成的,她靜下心來跟我算,我有幾根骨頭夠她拆的?而且萬一她要牽根斬蔓,辦掉我之後,還要對付秦家呢?不是我瞧不起你,以盛夏現在的段數,秦家找不到可以跟她拼的,她是血泊裡刀口上滾出來的,你們的歷練還都太少了。」

秦政很有點自作聰明:「大伯,都說轉危為機,咱換個角度想想,這不失為一個好機會啊,老太爺那邊不是也還有人手嗎,咱們跟老太爺通個氣,老太爺那裡動手,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說不定一下子就抓住她了,也是歪打正著了……」

他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前些日子沒頭蒼蠅一樣亂找,不就是因為不知道盛夏在哪嗎,現在好了,自投羅網了,這不是好事麼……

「你跟苗苗有仇嗎?」

突兀響起陰惻惻的一句,讓秦政沒來由打了個寒噤,他看著秦守業突然之間扭曲的臉,忽然就想明白了。

怪不得大伯對這事諱莫如深,留了其它人原地善後只帶他一個人回來,怪不得這事大伯不願讓老太爺知道:老太爺眼中,十個苗苗也抵不上一個盛家的女兒,他只會不惜一切代價抓到盛夏,不可能管苗苗的死活。

這樣一來,自己剛才「跟老太爺通個氣」的提議就顯得愚不可及了,秦政緊張地嚥了口口水:「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大伯你,預備怎麼辦?」

看著秦政緊張至惶恐的面色,秦守業反而輕鬆起來,他把放在桌角的煙灰缸挪近,近乎悠閒地點著了一支煙,吸了兩口之後,夾煙的手指在缸沿上點了點:「有什麼怎麼辦的,老話不是說,人固有一死嗎,反正事到如今,躲也躲不過了。我死不是不可以,只是留下她,對咱們秦家來說後患無窮,怎麼說,我也一定要拉她一起也算是兩相打平回到起點,為你們清了場。」

秦政聽的怔住:「但是大伯,勢頭現在是在盛夏那邊,你……有把握嗎?」

秦守業沒吭聲,兩個人沉默地看他手裡的那支煙越燃越短,誰都沒有說話,直到VIP廳的服務小姐過來給秦守業添茶水。

秦守業把杯子推近,近乎玩味地看褐綠色的濃茶傾入玻璃杯,就在茶水行將斟滿的那一刻,他說了句:「我心裡……大致有數。」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晚起的風雨出奇的大,雨線被風刮的珵珵地刷刷刷打在玻璃窗上,大廳裡沒開燈,季棠棠拖了張椅子到正對著門的大廳中央,就坐在椅子上盯著門看,偶爾會點上一支煙,但抽的時候少,大都是煙身自己燃沒了的,從苗苗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垂在椅子下面夾著煙的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隔了很久才會抬手把煙送到唇邊吸一口,然後微微仰起頭,很慢很慢地把煙圈吐向天花板的方向。

苗苗心裡說不出的忌恨,她膽子不大,如果遇到的是普通入室搶劫的歹徒,怕是早已嚇的說不出話來了,但是面對季棠棠的時候,總有那麼一股子不願在她面前低頭的傲氣在,就算前面挨了打也不學乖,看季棠棠的眼神總像帶了刀子一樣,母親姚蘭拿眼色示意了她好幾次,她就是固執的不聽,在她看來,這是女人跟女人之間的戰爭,輸人不輸陣,就是不能在你面前低頭。

被秦守業讓人送回家之後,她其實也有去想這事的前因後果,岳峰和季棠棠怎麼會跟自己的父親之間有這樣嚴重的衝突呢,簡直一片茫然,但凡事先入為主,對方總是錯的:父親這麼好的人,有身份有地位,如果不是被你們逼急了,怎麼會去跟你們這些小人物去起衝突?而且說一千道一萬,你們是囫圇著的,父親是斷了腿的那個,有什麼樣的仇恨要把人家一條腿硬生生碾下來?還想怎麼樣?還不滿意,還要追到家裡來威脅她和媽媽!

一切都是季棠棠的錯,在尕奈初見她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對自己的生活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岳峰被她搶走了不是嗎?以前自己和岳峰也有過短暫的分手,但最終不是都復合了嗎,如果沒有她的介入,岳峰就不會離開,也不會被她煽動著跟自己的父親為難岳峰跟自己的父親能有什麼仇呢?只可能是因為她。

母親姚蘭在邊上吃力地挪了一□子,眉頭因為疼痛而微微皺起,抿著嘴巴不能發出聲音,苗苗愣了一下,有點血衝上腦:母親的腰椎一直不好,平時在沙發上坐久了都難受,哪裡經得住這樣被綁著坐在地上,尤其地還這麼涼!

苗苗的胸口強烈的起伏著,姚蘭看出了她的心思,緊張地連連朝她搖頭。

家裡發生的事情太突然了,當時是她給季棠棠開的門,開門前她還通過貓眼看了看,覺得是個漂亮面善的小姑娘沒想到剛背身就被打暈了,醒的時候聽到苗苗的琴聲,姚蘭到底是比苗苗多吃幾十年飯,那時候腦子就轉開了,她以為這是合夥的搶劫,尋思著花錢保命,但後來聽到季棠棠給秦守業打電話,就知道事情沒這麼善了了,再加上苗苗被打這是明顯的尋仇了,所以她一直給苗苗示意:要老實、見機行事、要服軟……

但是讓她頭疼的是,在這件事上,苗苗就是不聽她的。

這一次也是一樣,明明讓她別多事了,她卻突然大力掙動身體,被綁起的腿一起抬起來拚命抵旁邊的桌子,桌腳與地面之間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季棠棠回頭看這邊,苗苗毫不畏懼地抬頭,示意有話跟她說。

季棠棠皺了皺眉頭,但還是過來了,伸手扯掉封在她嘴上的寬膠帶,哧啦一下子,痛的苗苗眼淚都快出來了。

姚蘭心疼的很,卻又無計可施。

季棠棠很冷淡地問她:「什麼事?」

苗苗咬牙:「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不讓我睡覺也就算了,但是我媽媽她身體不好,你總能給她拿床被子墊一墊吧。」

季棠棠漠然地看姚蘭,內心深處卻突然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姚蘭給她的感覺有點像母親盛清屏,差不多的髮型,鬢角有隱現的絲絲白髮,都是為女兒耗去了青春的年紀。

她想起母親在最後的信裡給她留的話。

「小夏,媽媽愛你。」

這句話,當時讀了,後來也回想過無數次,但奇怪的,沒有任何一次的感情來的比現在還要洶湧,或許是在苗苗對自己母親強力維護的對比之下,她對盛清屏忽然產生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巨大愧疚。

細論起來,她從小是跟父親更親些的,什麼事都愛向秦守成告狀,「爸爸,媽媽打手心」,「爸爸,媽媽不給買糖」,「爸爸,媽媽不讓看電視」,長大了些,會跟盛清屏較勁了,有時候跳腳撂狠話:「以後只給我爸養老,把你送養老院去!」

臨時讓她想,她居然想不起來任何像苗苗這樣維護母親的情節,於是「小夏,媽媽愛你」這句話,足以讓她在這個風大雨大的夜晚突然間淚盈於睫。

苗苗實在氣不過她的無動於衷:「季棠棠,你有點同情心行不行?我媽媽身體不好,你拿床被子給她墊一下不行嗎,你沒有媽媽嗎?人家這麼對你媽,你怎麼想?」

季棠棠的情緒瞬間就涼下去了,她冷冷盯了苗苗一眼,說了句:「我沒有。」

苗苗被她氣的說不出話來,對著她的背影恨恨說了句:「怪不得這麼沒家教。」

話沒說完,眼前忽然一暗,季棠棠又回來了,她一手攥住苗苗的胳膊拖了就往外走,苗苗被她拖的一倒,視線都顛了,嚇得大叫,姚蘭也慌了,掙扎著想去攔,但到底是被綁著的,一動就擰不了,季棠棠把苗苗拖到隔壁的房間狠狠往地上一摔,看看也沒什麼趁手的工具打她,索性找到什麼往她身上砸什麼,書、本子、杯子、碟子、叉子、筷子,雖然都是點小東西,但是被她那樣砸過去也疼的,而且苗苗不方便躲,閃了幾下子就只有挨砸的份,心裡又恨又是委屈,到最後也不管不顧了,尖叫著:「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好了,你害的我還不夠嗎,我恨也恨死你了……」

季棠棠愣了一下,沒有再繼續砸東西過去,苗苗既然哭出來了,索性就不管不顧了:「岳峰離開了,我爸也殘了,要是沒你的話,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你到底是哪裡來的,為什麼揪著我不放?我又沒得罪過你。你把岳峰搶走了,我有說過什麼嗎?你們開車傷了我爸,我有不依不饒嗎,你反而追到家裡來,打我,威脅我爸,我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岳峰怎麼會喜歡你這樣的人,你當著他的面只會裝的那麼好,你有種當著他的面打我啊,你敢嗎,啊,你敢嗎?」

哧啦一聲響,苗苗還想說什麼,膠帶已經封上來了,這一次光堵住了嘴還不夠,季棠棠把她腦袋抬起來,沿著腦後又封了兩圈,有一圈蓋到她鼻子,迫的苗苗險些透不過氣來。

苗苗恨的不行,死盯著季棠棠看,季棠棠拍拍她的臉,不輕不重的:「哭誰不會,撒潑誰不會?有本事你就繼續這麼哭啊喊的,看看是不是任何事,叫你哭一哭,就如願了。」

出門的時候,看到姚蘭居然已經快爬過來了,她手腳被綁著,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才這樣一點點挪過來的,季棠棠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從她身上跨過去了。

只是,抬腿跨過去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也挺惡毒的,害自己的是秦守業,她何苦跟這對母女過不去呢?

風雨都小一些了,季棠棠又坐回到正對著門的那把椅子裡,打火機的氣好像不多了,幾次都點不起來,最後一次火焰亮起,電光火石之間,想起苗苗說的一句話,季棠棠忽然失神了。

要是沒你的話……

生平第一次,季棠棠開始考慮這樣一個假設:自己愛的那些人,關心的那些人,會不會真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存在過自己,而生活的更好、更美滿呢?

岳峰如果不是因為認識了自己,不會有這一場無妄之災,葉連成也一樣,不會這麼無辜被波及,還有母親盛清屏,說不定也不會死,說不定當初根本就不用逃離八萬大山。

這個世上,真的存在一出生就被詛咒,不斷連累身邊的人這種事嗎?

季棠棠想起很久之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蝴蝶效應》,主人公無望地掙扎了那麼久,最後選擇回到母體,把自己掐死在母親的腹中。

若你沒有存在過,她們,或者他們,都會更好些。

季棠棠的目光落在大廳陰暗角落裡那一排暗簇簇的圓罐子上。

秦守業萬萬沒想到,在自己的家門口會跟警察不期而遇。

一輛110的警車,兩個警察,小區的保安,還有個送煤氣罐的男人,祥林嫂一樣對著警察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昨天接到電話讓送的,我就開著小貨車來送,近前了我心說不對啊,這片小區挺高檔的,還有獨棟的別墅,不像是用煤氣罐兒的,我就又打電話問,對方說就是,送來就行,又打電話讓保安放行,我就進去了,車子開進去,一個女孩兒開的門,問我車上幾個,我還得送別的客戶啊,有十幾個,她讓全抬下來,我說不行,你們哪用得著這麼多煤氣罐兒啊,她給我錢讓我往下搬,我不答應,她就加價,我一時糊塗,想著總是賣出去了,多賺也是好的,我就搬了五六個下來……」

「回去想想我嚇死了,這裡也不像用煤氣罐兒的啊,問了單位裡的文書,說以前沒往這裡送過,問了其他送的工友,也說沒有,我一宿沒睡,心說別是有事啊……」

「所以就找你們了,沒事是最好,那就是我自己瞎想,要是真有事,咱得先知道……五六個煤氣罐兒啊,嚇人啊這是……」

秦守業在一旁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朝自己的家裡看,門窗緊閉,所有的窗簾都是拉上的,像是一座死氣森森的城堡。

小區保安是認識這位平素裡不苟言笑的「書記」的,忽然見到他瘸了一條腿拄著枴杖過來,驚駭地說不出話來,只把一個警察拉在邊上耳語了幾句,那個警察一邊聽一邊朝秦守業看,末了過來跟他打招呼:「是秦書記是吧,我們來瞭解一下情況,當然了,也可能只是一場誤會……」

秦守業還沒來得及回答,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是苗苗。

他向警察示意稍等,然後往邊上走了兩步,接通了電話。

「你來了,岳峰呢?」

「不方便帶他。」

對答過後,就是長久的沉默,秦守業清楚知道這個回答會對季棠棠造成怎麼樣的重擊,他有扳回一局的輕鬆感:事情已經在朝對自己有利的一面轉化了,他要掌住局勢,不能為了苗苗而失控。

果然,季棠棠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很不對勁了:「那你來做什麼?」

「我來換苗苗。」

季棠棠近乎神經質的笑起來,末了狠狠說了句:「你等著給她收屍吧。」

秦守業特別平靜,他又往邊上走了兩步:「盛夏,大家都不是傻子,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的仇人是我,不是苗苗和她媽媽,你既然看得到我來,應該知道警察已經介入了如果你現在殺了苗苗,警察不會放過你,你可能會坐牢或者死,但是我會安然無恙。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把苗苗和她媽媽放出來,換我進去,咱們面對面,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你覺得怎麼樣?」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秦守業笑笑:「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要怎麼做,盛夏,最後的關口了,臨門一腳,看你怎麼選了。你可以選殺害無辜的人讓我心痛,也可以選殺了我了結家仇,自己看著辦吧。」

點到即止,他不再多講,表面上篤定,內心終究還是有幾分忐忑。

不過,今天的運氣到底是很好,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他聽到季棠棠說了句:「你進來。」

秦守業不讓步:「你先放苗苗她們出來。」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那一起吧,你走到台階下面,我開門放人。」

秦守業吁了口氣,拄著枴杖往門口走,警察看出有點不對勁了,對視了一眼之後試圖上來阻止他,秦守業很不客氣地擋開警察的手,對秦政說了句:「這裡你解釋一下。」

到底是書記,官威不小,那警察可能也是礙著他的職位不好硬攔,但是眼底的狐疑是顯露無疑了。

到門口這段路,素日裡走慣了的,這趟走,感覺分外不同,秦守業的心頭升起巨大的蒼涼:沒準真的是走上絕路了,走一步,就少一步。

才剛走到台階下面,門就自己開了,季棠棠就站在那裡,距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臉色煞白煞白的,眼睛深深陷進去,反而顯得臉部的輪廓分明了許多。

她身後是驚恐萬狀的苗苗和姚蘭,兩個人都被膠帶捆住封著嘴,不能叫,苗苗的頭髮散亂著,臉上有淤痕,看見他就哭了,拚命搖著頭,像是要他快走,季棠棠冷笑了一下,先把姚蘭推了出去,姚蘭咕咚一聲就滾在台階下頭,身後遠處響起那兩個警察以及保安的驚呼聲,秦守業鎮定的又往上走了兩步,快到門口時,季棠棠又把苗苗推了出來。

就在秦守業因為苗苗的行將摔倒而分神時,季棠棠突然一把就抽走了他的枴杖,反手狠狠一記砸在他背上,直接把他砸進屋裡,然後一腳踢上了門。

秦守業站不穩,一頭栽在地上,季棠棠的枴杖像雨點一樣專往他頭上和斷腿上打,秦守業抱頭亂躲,眼前金星亂冒,季棠棠停手的時候,頭髮都已經亂了,她用手背擦了下額頭上的汗,問秦守業:「岳峰死了嗎?」

幾乎就在她問話的同時,門外響起了苗苗撕心裂肺地喊聲:「她抓了我爸爸,她要殺我們,快救我爸爸,求你們了!」

看起來,外面的人已經放開苗苗和姚蘭了,那麼他們也一定知道,那些煤氣罐子不是買來做飯的,硬闖是一定不敢,叫增援的話也決計不敢這麼快,時間上,她是足夠用了。

秦守業嘿嘿嘿的笑起來,他牙床破了一處,咧嘴一笑,血絲混在牙上,看著分外猙獰,他說:「你何必明知顧問呢?」

他一邊說一邊看屋裡,目光在角落裡那一排煤氣罐子上停住了。

如果沒記錯,盛夏的家就毀於煤氣爆炸吧?

該怎麼形容現在的感受,風水輪流轉還是出來混始終是要還的?如果盛夏用別的法子殺他也就罷了,煤氣罐子,讓他有一種逃脫不了報應的不祥的宿命感。

季棠棠咬牙,顫抖著手又抬起了枴杖,秦守業撐著牆壁坐起來,說:「打,打死我,你連他埋在哪都不知道。」

他一邊說一邊從兜裡掏出手機,撳了幾下按鍵之後遞給她:「自己看。」

季棠棠怔了一下,還是下意識伸手接了過來。

是手機拍的照片,黃褐色的土地,岳峰趴在地上,身上穿著那件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時穿的衣服,頭周圍好大的一攤血,旁邊有很多人的腳,穿皮鞋的、球鞋的,這都是秦家的人吧?

不止一張,好幾張,季棠棠機械地翻到底,又翻回去,圖片的衝擊力遠遠大過噩耗的話語,季棠棠覺得自己有點站不穩了,眼淚一滴滴滴在手機屏幕上,腦子裡轟轟的,只一句話翻來去倒來顛的重複:岳峰死了,真的死了。

秦守業從兜裡掏出塊手絹,抖開了擦擦嘴角的血,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對了,還給你帶了個念想。」

他又遞了個皮夾子過來,季棠棠機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皮夾子是空的,估計錢都已經被秦家人拿光了,放照片的透明塑料夾層後面,夾了一朵普普通通的小黃花。

即便當時傻傻的神智不清,季棠棠還是隱約記得這是她送給岳峰的,她看著秦守業不斷的流淚,連憤怒都忘記了,問他:「你為什麼殺岳峰?」

秦守業說:「我也不想的。」

「誰叫你給你爸爸打電話了呢?盛夏,做人怎麼能幼稚成這樣,你爸爸是誰啊,殺葉連成眼都不眨一下的,憑什麼就對岳峰網開一面啊,這頭撂了你電話那頭就找我來了,我本來吧還想留岳峰一段時間,後來想想,這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你都逃出來了,萬一把岳峰救出去,我不是什麼都沒得落了?夜長夢多,還是先殺了安心,到底也報了我這條腿的仇不是?」

「還有啊,岳峰死的時候可真可憐,求我別殺他,說自己不想死,我下手的時候還真不忍心,但是沒辦法,他要是不壓斷我一條腿,或許還有商量的餘地,誰叫他上錯了船,站錯了隊呢?」

「哦,還有,打了他一槍他都沒死,在地上痙攣啊痙攣,你見過人殺雞嗎,就是脖子上割一刀然後扔出去,雞就撲稜著翅膀哆嗦啊哆嗦的,就跟殺雞沒兩樣,我又去補了兩槍,補了兩槍他才死……」

季棠棠狠狠一巴掌打了過來,她力氣出奇的大,秦守業覺得自己的下巴頜骨都被她打的咯吱響,打完了之後,半邊臉麻的居然沒有疼痛感。

秦守業哈哈笑起來,他知道季棠棠受不了刺激,他就是要刺激地她發狂才好:「打我?打我有什麼用,難道是我害死岳峰的,害死他的不是你嗎?」

「你不跟他在一起,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岳峰是誰,他以前跟苗苗談過戀愛的,差一點就做了我女婿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哪好意思對他下手啊,誰叫他沾了你呢?他要早知道跟你一起是這個下場,腸子都悔青了吧,也就是談個戀愛,這世上還缺女人嗎,犯不著為這個送命是吧?」

「還有葉連成,也真可憐,不認識你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挺帥一小伙兒,就剁成一塊塊的了,你知不知道警察沒找全他屍骨的,有幾塊估計讓狗叼的不知道哪裡去了……」

季棠棠頭都要炸了,一雙眼睛叫血充的已經分不清瞳仁眼白了,她抱著頭踉踉蹌蹌連退了好幾步,嘶啞著嗓子吼他:「不要說了,你閉嘴!」

秦守業看著她笑:「還有你媽媽,那天晚上,我們一進去亮明身份她就傻了,你知不知道她給我們下跪,求我們放過你,也挺可憐的,頭咚咚咚就往地上磕,磕出了血也不停,但是沒辦法,為了讓你有怨氣,她就得死,起火的時候她還沒死,一直爬啊爬的,嘴裡一直叫你的名字,小夏,小夏……」

季棠棠哭的都發不出聲音了,她伸手就去掐秦守業的脖子,秦守業咳嗽著發出不連貫的笑,他的臉跟季棠棠的臉離著不足一寸,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面目猙獰:「怪誰?這要怪誰?如果你早一點死,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如果當時在敦煌抓到你,我用得著動葉連成嗎?我會斷一條腿嗎?我有必要對付岳峰嗎?」

季棠棠一直在抖,身子抖,說話也抖,她簡直不敢相信秦守業能無恥到這個地步:「我為什麼不逃?我想活著也有錯嗎?你們都活著,憑什麼讓我去死?你害了這麼多人,反而怪我活的太久了嗎?」

秦守業冷笑:「難道我說錯了,你這樣的人天生剋星,克的都是自己的愛人親人,你看看你身邊還剩下誰,你爸爸是一心要你死的,你媽媽死了,葉連成死了,岳峰也死了,你沾上誰誰就沒好下場,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真是不如從來就沒被生出來!」

如果沒有你……

你看看你身邊還剩下誰……

你站上誰誰就沒好下場……

你真是不如從來就沒被生出來!

季棠棠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斷掉,然後一根接著一根,蹭蹭蹭地斷,她從來就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恨的不想再看到,不想再跟他說一句話,就想讓他死,死的一塊骨頭一撮灰也不剩。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逕直就過去擰煤氣罐的轉手,擰了一個又一個,心裡對自己說:

這是為媽媽的……

這是為阿成的……

這是為岳峰的……

這是為自己的……

入室搶劫、試圖殺人、足以致爆的煤氣罐子以及政法委書記的身份,每一個組成元素都不容小覷,110兩個出警的公安不敢自作主張,一個電話撥回局裡,後頭的增援半個小時以內都趕到了,緊急疏散周圍住戶的同時在屋子的各個較遠方位安排人手,辦案人員撤到相對安全距離,有兩個人一直在向苗苗和姚蘭問情況,這一頭則緊張的部署方案:喇叭喊話、談判專家、實在不行估計得來硬的,但是能不動槍子兒最好,屋裡頭有煤氣罐子,據說不止一個,萬一連環爆炸,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急躁、緊張、忐忑,向苗苗問話的那個警察鬆了鬆領口,無意間再一次看向秦守業的那棟房子。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強烈地預感到屋子周圍的空氣在發生迅速的密度改變,這變化幾乎能用肉眼看到,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發生變形。

沒時間多想了,他大吼一聲:「都趴下!」

他張開雙臂,及時地把苗苗和姚蘭推倒在地,巨大的爆炸聲讓他鼓膜急速收縮,眼前一陣接一陣的黑、白、白、黑,隔著這麼遠,都能感覺到四面鋪開的熱浪從身體上方席捲而過,似乎連頭髮都燎焦了一片……

分不清到底是響了幾聲,足足五分鐘之後,地上趴著的人才撐著手,吐著嘴裡的灰,三三兩兩地站起來。

那幢別墅已經不復存在了,屋頂掀飛了,只留下一個焦黑的大坑,臨近住戶的玻璃全碎,牆體有不同程度的裂縫,遠處的樹詭異地向著四圍傾倒,濃黑的煙不斷地上湧四散……

身後響起苗苗撕心裂肺地哭喊聲:「爸爸……」

那個警察渾身一震,下意識反應,及時抱住了向事發地點衝去的苗苗,大聲勸阻她:「姑娘,冷靜!可能還有危險,冷靜……」

秦守業家外圍最近的一條街都是上鋪,早上11點之前,這裡算是被大大小小的早餐攤點佔據,不少人都在這喝碗粥、吃個包子、攤個煎餅什麼的。

爆炸發生的時候,街上的食客不少,大家蜂擁到街口你推我搡地朝爆炸地點張望,各種各樣的猜測不絕於耳。

「是炸彈嗎?這是炸彈吧?」

「普通人哪能隨便有炸彈,是煤氣爆炸吧?」

「看這煙,死人了沒啊,得死不少人啊。」

「那小區不便宜啊,有錢人吧……」

人群中,有個拿著煎餅的婦女忽然想起什麼,急急又擠了出來,大聲叫:「囡囡,囡囡!」

她帶著女兒出來買早點的,爆炸一起,只顧著看熱鬧,居然忘記把女兒帶上了,看到一半想起最近很是猖狂的人販子犯案,不覺頭皮發麻,趕緊匆匆又找了出來。

幸好女兒還在,啃著一根油條,出神地抬頭看遠處揚起的黑煙。

那個婦女鬆了一口氣,掏出紙巾把女兒滿是油漬的嘴角擦了擦:「囡囡,跟媽媽回家了。」

囡囡不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向黑煙騰起的方向:「媽媽,你看像不像蝴蝶啊?」

那婦女愣了一下,這才發覺從囡囡的角度看過去,滾滾的黑煙是分成兩股的,兩面散開的形狀,像極了一隻巨大的黑色蝴蝶。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54
127 黑蝶 【番外 1】

出事之後,秦苗第一次見到岳峰,居然是在一個婚禮上。

這個市說小不小,近千萬的人口,熙熙攘攘,像個巨大的保護層,隔著這麼多形形色色的面孔,秦苗的心裡有一種詭異的安全感,覺得自己被護在中央,永遠也不會見到岳峰了。

突然間見到,委實恍惚了一下,恍惚了之後又覺得也不稀奇,不是說世界上任意兩個人之間的聯繫,都不會超過六個人嗎,那麼在這個城市,在某個層面,擁有不那麼要緊的交集,似乎也不奇怪。

秦苗是以鄭太太的身份來參加婚禮的,小鄭收到的請柬上寫著,請賢伉儷務必光臨,雖然不是直接點名請她,但她也是「伉儷」的組成部分,所以她打扮地穩穩妥妥的來了,穿黑色天鵝絨的旗袍,脖子上帶著一串珍珠項鏈,珠子個個有玻璃球大,瑩光潤澤的,對著鏡子化妝的時候小鄭進來拿衣服,說了句:「呦,打扮的挺貴氣的。」

貴氣這兩個字跟針似的,一下子戳進心裡,秦苗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特別陌生,好像前一天,自己還是個朝氣蓬勃的女孩,現在就變成了個死氣沉沉的婦人,旗袍、珍珠項鏈,她活生生把自己扮老了十歲。

小鄭單位的司機來接,一路送到婚禮所在的水晶宮酒店,幫他們開車門的時候說了句:「科長,你們當時也在這辦的酒是吧?」

小鄭答了句什麼,她沒聽清,水晶宮金碧輝煌的外牆分外刺眼,她不喜歡參加別人的婚禮,主角注定不是她,坐在席位裡矜持客氣的喝酒敬酒,像個帶了面具的傻子。

到的有點早,大廳排開的幾十張圓桌坐的疏疏落落,秦苗這桌多是小鄭的同事,幾個男人腆著肚子倚著椅背,談政策談規定談房子談經濟泡沫,女人們都打扮的精緻,有一個女人長的普通,卻帶了塊成色水頭都相當好的翡翠,就是這塊翡翠一下子讓她失了神,她想起最後一次見岳峰,岳峰送了她一塊翡翠玉牌。

後來她才知道,那就是人家常說的老坑玻璃種,墊在報紙上,可以透過玉牌看到下頭的鉛字,岳峰說:「你結婚的時候就想給你買一塊了,不管怎麼樣,了了我一個心願。」

她記得自己當時拿起來,當著岳峰的面掂了掂,臉上掛著譏誚的笑,像是掂算是不是足斤足兩,然後一把就扔出了窗外。

那是一間臨河的咖啡館,那塊玉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在河中央打了個漣漪,很快沉了下去,她說了句:「誰他媽稀罕你的破玉!」

後來她後悔了,總是不自覺地就去到那條河邊,那條河太寬太深了,掉進去的小物件像是被黑洞給吸掉,再也找不到。如果是條小溪,她一定會甩掉鞋子脫掉襪子下水去找的好美的一塊玉,讓人禁不住想起兩人沒有相愛成仇的那段日子,那時候,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會和岳峰一輩子。

為什麼扔掉那塊玉,她也說不清,她心裡頭摻雜著很多恨和不甘願,她不願意去回想岳峰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和眼神,那個時候,岳峰的眼神,一點溫度都沒有了,他把那塊玉推過來,像是推給一個陌生人,說:「不管怎麼樣,了了我一個心願了。」

她不願意讓他了這個心願,心底裡,她很怕他這個心願一了,自己也像一抹輕煙一樣,在他心裡了的剩不下一絲痕跡,所以她惡狠狠的把玉給扔了,在他最後對她的印象裡,留下一個激烈而又決絕的形象。

沒想到,寡淡的緣分,又讓兩個人再次相遇了。

已經是酒到中途了,宴席上很吵很吵,小鄭喝的有些高,紅著臉跟右首邊的人划拳,這個時候,秦苗聽到身後有服務員在解釋:「我們有瓶裝的橙汁,真沒鮮搾的。」

秦苗皺了一下眉頭,覺得提出要求的人實在是矯情的可以,你當婚禮的配酒和飲料是咖啡館裡的單點嗎?還帶鮮搾的橙汁?

有人說了句:「她不愛喝瓶裝的,酒店這麼大,你幫忙上一杯,錢算我的,多一點也沒關係。」

秦苗如遭雷噬。

岳峰啊,岳峰。

有一瞬間,她覺得靈魂都離了竅,很久才終於又附體,又從茫然的雲端回到吵鬧的婚宴酒席,秦苗慢慢回頭,在隔了一張桌子的不遠處看到岳峰。

他還是原來的模樣,玩世不恭的表情,慵懶的漫不經心地笑,有人和他碰杯,他舉起來了一飲而盡,然後杯底在手指間帥氣地打了個個,叫好聲中,又有人給滿上。

這樣的岳峰,何其遠,又何其近,秦苗的眼睛慢慢模糊,淚霧卻又在一瞬間褪了下去,她看到服務員上來,將鮮搾的橙汁端給岳峰身邊坐著的女孩,那女孩沒接住,手滑了一下,岳峰迅速伸手過來扶住,兩個人的手觸在一起,女人的手纖細柔弱,而男人的寬厚有力,那女孩微笑了一下,岳峰柔聲說了句什麼,幫她把果汁放到桌上。

秦苗的眼神慢慢變得刻毒,她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扶著桌子站起來,目光像一把刀子,她朝著岳峰走,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是小鄭。

他也看到岳峰了,神色間很有幾分無奈,壓低聲音說了句:「算了,都過去了,別惹事。」

秦苗掙開他,一臉的冷笑,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死的可不是你爸爸!」

小鄭看了她一眼,忽然煩躁:「隨你隨你,沒完沒了了還!」

這種深仇大恨,他管不了,也懶得摻和,女人就是感情用事,公安都不追究,你在這撒潑打鬧,頂個屁用?

秦苗走到那張桌子前就不動了,兩手攥著最近的那張椅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岳峰,她站的筆挺,背僵直,居高臨下,像是下一刻就要宣判,桌子上的熱鬧氣氛更快就散了,陸續有人發覺到不對勁,勸酒聲漸漸小了,有人在打量她,有人被她盯的如坐針氈,岳峰是最後看到她的,那時他在幫那個女孩兒剝著什麼吃的,直到那女孩兒有些不安的推了他一下,他才抬起頭來。

四目終於相投,再次的對視,隔了近兩百個日日夜夜,岳峰沒有說話,秦苗笑了笑,又去看那女孩,蒼白,很瘦,乾癟,不認識,她說了句近乎刻毒的話:「又換了一個啊?也不怎麼樣嘛。」

那女孩沒吭聲,低著頭啜吸面前的橙汁,岳峰用濕毛巾把手擦乾淨,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溫柔寬慰,秦苗咬牙,問岳峰:「能出來一下嗎,有話跟你說。」

她說完了掉頭就走,高跟鞋敲打著地面,蹬蹬蹬帶著一股子不容拒絕的氣勢,岳峰猶豫了一下,對女孩說了句:「等我一下。」

出了大廳,進了酒店的走廊,秦苗不停步,一直走到長長的迴廊盡頭,光很暗,牆上掛著梵高的畫,詭異變形的人物,大塊的油彩,兩邊是曲線玲瓏的精緻落地長條花瓶,每個花瓶裡都伸展出妖嬈的虯枝,枝頭綴著點點梅花的苞。

苗苗就在這裡站著,地上有底光,她的眼瞼下方、鼻子下方還有下巴上都是暗影,眼神冷峻,全身緊繃,像是時刻就要投入戰鬥,以前的苗苗不是這樣的,她由內到外,改變的太多,以至於岳峰有一種錯覺:他認識的苗苗早就離開了,眼前站著的,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對視半晌,岳峰問她:「你想說什麼?」

秦苗受不了他這種漠然的口氣,血一下子湧上了腦子,顫抖著問他:「岳峰,你真的就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岳峰定定看了她很久,問她:「我愧疚什麼?」

秦苗忽然就崩潰了,尖叫:「她炸死了我爸爸!」

岳峰冷笑:「所以呢?我應該為這個向你謝罪?」

秦苗的嘴唇都在顫抖,眼淚慢慢流下來:「岳峰,你說的多輕巧啊,給人家造成那麼大的傷害,還無動於衷是嗎?」

岳峰的眼睛都冒火了,他拳頭攥了攥,忽然掉頭就走,秦苗在後頭歇斯底里地大叫:「岳峰我想告訴你,她死的真好!我恨她沒死的再早一點!」

岳峰不動了。

幽暗的廊光中,他的身子像石像一樣僵,然後慢慢轉過身來。

秦苗覺得特別暢快,她知道自己是在往岳峰心上捅刀子,但是她控制不了,出事之後,岳峰對她的那種疏離顯而易見,秦苗接受不了,她明明才是受到傷害應該被同情的那一個,可是岳峰非但不安慰她,反而愈發的待她如路人,如果不再見到,或許還能在幻想裡保留兩人還有情分的假象,一旦見到了,岳峰的冷漠像錐子一樣錐地她渾身都出血,她瞬間就崩潰了,她沒辦法,知道自己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了,除非往他最痛的地方踩,踩到他恨她入骨,秦苗以前聽過一個詞兒叫相愛相殺,她覺得挺可笑的,但現在誰也沒有她對這個詞的體會來的透徹,她覺得自己就是愛他愛的絕望想殺了他了,當然她不能真動刀子,法律不允許,殺了他她也得償命的,到底相愛過那麼久,她瞭解他的,知道什麼會讓他痛。

岳峰說:「苗苗,你就整天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是嗎?你有沒有百分之十的心,哪怕就百分之一吧,你站在棠棠的角度想一想,她是炸死了你爸爸,但她也把自己給炸死了,她恨你爸爸恨到要同歸於盡,你就從來不去想是不是你爸爸對不起人家嗎?」

秦苗慘然一笑:「岳峰,我爸爸都被你們害死了,你還要在他死之後潑他髒水嗎?你為什麼那麼信季棠棠,你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嗎?她在你面前裝出一副那麼乖巧的模樣,在背後她是怎麼對我的?她對付我的時候,打我的時候,你見過她那種窮凶極惡的樣子嗎?」

岳峰笑了笑:「看來棠棠打你是打的輕了,到底也沒把你給打清醒。」

秦苗氣的嘴唇發抖,半晌才從齒縫裡一句話:「我當初瞎了眼,怎麼會喜歡上你這種人!」

岳峰特別玩味的笑,他雙手抱在胸前,往身後的牆上一靠:「後悔了是嗎?我也後悔,你知道我特後悔什麼嗎?」

「我特別後悔,當初開車為什麼沒把秦守業給壓死,我要是早知道棠棠最終毀在他手裡,我拼著自己死也不會讓你爸爸有活路!」

秦苗氣的渾身發抖,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抱起身邊細腳伶仃的落地花瓶,狠狠朝岳峰擲了過去,到底是女人,力氣太小,花瓶沒近前就落地了,清脆的響聲,細瓷碎了一地,鋪陳在暗色的地毯上,反白的顏色了無生氣,像是昭示著兩人關係的無可挽回。

也不知道為什麼,伴隨著摔碎的聲音,秦苗渾身的力氣忽然就全洩了,她順著身後的牆滑坐在地上,哭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在問自己:一定要這樣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過來扶她,秦苗心裡一喜,抬頭一看,心頭又為之一沉。

是丈夫小鄭,他估計喝的差不多,怕兩人鬧起來,所以出來找找看,秦守業死後,秦苗和岳峰勢成水火,就算兩人同處一室,他壓根也不擔心什麼舊情復燃,但就怕打起來鬧起來失手傷人惹麻煩,幸虧來的及時,看起來是苗苗動的手,小鄭扶著癱軟的苗苗起來,離開之前,向岳峰笑了笑,眼神分明是在說:不好意思啊,包涵包涵。

女人不懂事,他不能不面面俱到,秦家出變故,岳峰既然沒被追究,就說明公安認為他沒關係,你秦苗不能憑什麼直覺揪著他不放,岳峰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追究,萬一哪天翻臉對付你呢,還不是你沒理?

小鄭有點後悔,怪不得老一輩說娶妻要娶賢,他娶一個老要跟在後頭擦屁股的老婆,真TM煩也煩的短命了。

岳峰沒有動,就那麼直直的站著,直到兩個人都走的遠了,他才走到牆邊的沙發上慢慢坐下來,和苗苗的這場不期而遇以及口舌之爭,真正是殺人八千自損一萬,巨大的疲憊裹挾而來,那些費了很大力氣壓在心底深處的痛苦毒蛇一樣絲絲吐信。

岳峰的頭深深埋在膝間,眼眶漸漸溫熱,過了很久,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女人的鞋子,赤腳穿淡青色的軟羊皮平底鞋,腳很瘦,青筋暴起,穿在鞋子裡,居然有空空蕩蕩的感覺。

岳峰低聲叫了句:「思思。」

尤思在他面前跪下來,伸手抱住他,她的胳膊已經瘦的很厲害了,環著他的手臂像是一節節枯瘦的骨頭,岳峰很不忍心,他抬起頭想安慰她,但是話到嘴邊,卻成了:「我真的很想棠棠。」

尤思點點頭,輕聲說:「我也想她。」

岳峰伸手擦了擦眼睛,努力把這些突如其來的傷感給壓下去,深吸一口氣之後,向著尤思笑了笑,說:「棠棠只幫過你一次,你記了她那麼久。」

尤思說:「人要有良心,要知恩圖報,如果那個時候棠棠不救我,我就死在敦煌了,跟她非親非故的,都絕望了,她拉著我找活路,我到死都感謝她。」

岳峰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頓了頓問她:「今天感覺怎麼樣?頭暈嗎?看東西還眼花嗎?」

尤思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麼,遠處隱隱傳來婚宴的吵鬧聲,岳峰忽然對這種喧囂無比反感:「不舒服的話咱們先回去吧。」

他站起來,拉著尤思想走,尤思卻沒有動,岳峰奇怪地回頭看她,尤思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呆呆看牆上的畫,那是梵高《星空》的仿製品,塗抹的光怪陸離。

岳峰叫她:「思思?」

「我昨天夢到她了。」

岳峰一時沒聽明白:「什麼?」

尤思的聲音輕的像飄:「其實不止昨天,好幾天了,連著好幾天都夢到她了,岳峰,我可能要死了,也許她是來帶我走的。」

岳峰臉色一沉:「你胡說什麼!明天還請了醫生來給你打針,我說了,好好吃藥,好好休養,未必會有什麼事的。」

尤思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了。

臨睡前,岳峰過來看著尤思吃了藥,白色的小藥丸,藥瓶子的標籤上吹的神乎其神的,尤思和著水吞了藥,說:「其實沒什麼用的,我跟你都知道,如果有用,當初棠棠的太婆婆就不會死了。」

岳峰沒說話,他調暗床頭的燈,扶著尤思躺下來,尤思這一陣子愈發消瘦,躺在寬大的床上,那麼的沒有存在感,拉上被子之前,她問了岳峰一句:「你怕我死了,再也沒人跟你談起棠棠了是嗎?」

岳峰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了句:「別胡扯,不會死的。」

他又待了一陣子才起身離開,要走時,忍不住問她:「思思,你是夢到棠棠了嗎?她在幹什麼?」

沒有回答,尤思的鼻息輕淺,這一陣子,她總是入睡的很快,似乎身體疲憊到極致,需要長久的睡眠才能維持乾瘦的肌體裡那一點點活氣。

岳峰歎了口氣,離開時,輕輕帶上了門。

尤思又做夢了,這幾天,她都在做著同一個夢。

漆黑的看不到星星的夜裡,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在走,四圍很靜,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似乎是在草場,又像是茫茫的曠野,長長的草拂過她的腳背,風突然大起來,送來很遠的地方此起彼伏的狼嗷,遠處有一點點暈黃色的光,她一直朝著亮光走,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個藏式的帳篷,門口懸著一盞馬燈,老式的提馬燈。

厚厚的門簾子,底下透出一線微光,她知道裡面是誰,伸手就把簾子揭開。

季棠棠就坐在帳篷的地墊中央,她低著頭,身前地上放著好幾盞老舊的酥油燈,她慢慢的一盞一盞去點,火苗搖曳著多起來,藉著晃動的亮光,她看到季棠棠奇怪地穿著藏式的衣裳,長髮結成了無數細細的髮辮,尾梢上繫著紅珊瑚、綠松石,還有蜜蠟。

尤思顫抖著叫了句:「棠棠?」

季棠棠緩緩地朝她看過來。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56
128 黑蝶 【番外 2】

再過兩個月,尤思的身體越來越差,每天晚上痛醒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開始還能咬著牙忍,忍過去了床單上一層水汗,後來痛的受不了,整個身體都在抽,只能拽著身底下的床單往嘴裡咬,早上起來,偷偷把床單調個向,窟窿藏到另一頭,或者疊好的被子挪到中間壓住,假裝著從來沒有這回事。

到了後來,再也裝不了,因為痛的無法忍受,往往都是在睡夢時,身體像被摜死在砧板上的魚一樣猛的一抽,鑽心的疼痛從蝴蝶斑向四面八方延伸,極度的痛苦中,尤思常常會有恍惚的幻覺:她覺得背後的那塊蝴蝶斑,像是一口黑色的深不見底的油井,每逢發作的時候,就有無數密密麻麻張著鉗子的食人蟻井噴一樣湧出來,爭先恐後撕她的肉,吸她的血,她痛的撕心裂肺的大叫,從床上滾到地上,拿頭去撞任何能撞到的東西,然後總有一個瞬間,忽然一頭撞到岳峰的懷裡。

每次熬過去,她都不覺得自己還活著,她覺得自己能平靜的看到那**螞蟻黑壓壓有秩序的褪去,慢慢露出一副白森森被啃噬的乾乾淨淨的骨架。

岳峰摸摸她的頭,說:「思思,好好休息。」

尤思從來不回答,她木然的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上那盞細伶伶虯枝的吊燈,岳峰的別墅裝修的很好,每件物品的選擇都精緻質感,看得出是女人手筆,她問起過,岳峰說是潔瑜一手操辦的。

有一次,吩咐她好好休息之後,岳峰起身想走,尤思口渴,她伸手拉岳峰的衣服,想讓他幫忙倒杯水,拉的時候,方向不對,袖子扯開,她看到岳峰的手臂上一道道的血道子,都是被她給抓的。

尤思愣住了,岳峰起身給她倒水,水來了,她捧著杯子不喝,岳峰以為是水燙,拿過來幫她吹,尤思看著他,忽然說了一句:「岳峰,我覺得我愛上你了。」

岳峰笑了笑,把杯子遞回給她:「你不是真愛上我了,你覺得而已,其實你是感激我。」

尤思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之後,她給岳峰道歉:「對不起啊岳峰,我不該說那種話的,棠棠知道了,會打我的。」

岳峰說:「棠棠不會的。」

但是過了一會之後,他仔細想了想,忽然又冒了句:「真沒準,我吃不準她。」

說完了,兩個人都笑,笑著笑著,尤思覺得很心酸,她慢慢躺回去,貼著枕面閉上眼睛,說:「我累了,睡會。」

再過半個月,岳峰停了為尤思請的私人醫生,反正過去的時日業已證明,所謂的營養素針劑,對尤思的情況緩和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再說了,尤思的情況如此詭異,岳峰也怕引起醫療看護的懷疑萬一他們以為發現了什麼罕見的危險性案例而驚動有關機構大動干戈,也實在麻煩。

岳峰知道尤思已經時日不多,猶豫再三之後,他給石嘉信打了電話。

石嘉信在接到電話之後的第二天中午趕到了岳峰家裡。

石嘉信到之前,岳峰腦子裡已經無數次轉過要狠揍他一次的念頭,他也真的下定決心這麼做,但攥緊的拳頭,在看見石嘉信的那一刻,愕然鬆開。

不到三十歲的石嘉信,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

痛苦愧疚怯懦而又躲躲閃閃的眼神,訥然的討好的笑,佝僂的背,鬢角的白髮,眼角深深的紋絡,一夜白頭這種事,小說裡電視裡如何渲染,都不如眼前所見來的震撼。

岳峰沉默了很久,向旁邊側了側身子:「進來坐吧。」

石嘉信侷促地說了聲謝謝,拎著行李吃力的進屋,岳峰在他身後關門,關上門的時候,心頭忽然升起巨大的空落和蒼涼,他恍惚的想,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家族對抗和愛恨情仇當中,沒有誰真的贏,所有人都是輸家。

不管是盛錦如、秦守業、秦守成,還是盛澤惠、石嘉信、尤思、棠棠,包括他岳峰自己,都是輸家。

石嘉信不敢上樓,也不敢見尤思,他就在樓下待著,畏畏縮縮地坐在沙發邊上,只坐那麼丁點地方,像是生怕佔用任何空間而招致冷眼。

岳峰家裡,定點有阿姨買了菜過來燒飯,儘管岳峰吩咐了為尤思做的盡量清淡,她還是吃的越來越少,石嘉信每天看著一小盤子一小碗端上樓,又那麼原封不動地一小盤子一小碗端下來,急得嘴上都灼了火泡,有天中午,阿姨又在炒田園小炒,他看著熱油滾白氣的鍋,忽然冒出一句:「思思喜歡吃糖炒栗子。」

說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跑了幾條街,終於趕在午飯端上樓之前買了一紙兜回來,小心地蹲在茶几邊上剝了幾個,裡頭仁上的衣都拿手指肚細細搓了,擺在小碗米飯的邊緣處,讓阿姨端上去了。

岳峰招呼他吃飯,他敷衍著應著,筷子拿在手上,從頭至尾沒見夾過菜,隔一會就朝樓上看看,過一會阿姨下來,說思思今天胃口挺好的,吃了小半碗,誇說栗子好像以前大學裡吃的味道,石嘉信興奮的臉都紅了,一連低頭扒了好幾口飯。

一切情景,岳峰盡收眼底,看的難受,又覺得好笑,下午尤思睡了,他自己去到別墅裡頭的花園木椅□www.Txt456.com txt456電子書電子書□子上坐下給毛哥打電話,懶懶的,開口就是TMD:「TMD這一對在眼前晃,看的老子鼻子都酸了,這比唱戲還繞啊,你說這兩人造孽不造孽啊,圖什麼!」

毛哥在那頭嘿嘿笑,聽筒裡,忽然響起一個男孩子尖細的聲音:「爸,爸,給五塊錢,我買羊肉串!」

岳峰聽的失笑,過了會,毛哥估計是給完錢了,岳峰故意嘲他:「你這現成爹當的,挺志得意滿的啊。」

隔著電話,都能想像出毛哥一臉笑的憨厚模樣,毛哥話裡話外,總似乎帶點敲打他的意思:「那是,人挪死,樹挪活,峰子,人得往前走,人生是有轉機的,說不定轉個彎,你會發現你更想要的,以前那些惦著的,想想也就那麼回事了,你看我離開尕奈的時候,還挺動情的掉眼淚來著,結果怎麼著!」

岳峰沒吭聲。

在古城的時候,毛哥就跟他談過想離開尕奈的念頭,果然沒多久,那邊的青旅就被他盤出去了離開尕奈之後,毛哥去了古城,租了個舊式的二層灰瓦小樓,二層是客棧,一層是書吧和咖啡廳,幾乎沒經歷過什麼初期慘淡,生意出奇的開張大吉持續上升,果然旅遊勝地,客流量非尕奈能比,爆滿是常有的事,加上毛哥為人爽氣,回頭客、朋友介紹朋友,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人運氣好的時候真是難擋,老話說的福無雙至在毛哥身上居然不靈沒兩個月,毛哥和隔壁開甜品奶茶店的女人熱絡上了,沒事給幫個忙,修個電燈泡搬個煤氣罐什麼的,女人也姓毛,丈夫早年出車禍死了,帶了個七歲的兒子,日子過的挺辛苦的,毛哥肯搭把手,女人挺感激的,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做了頓好菜請毛哥過來吃,說的也直接:「哥,你要不嫌棄,咱倆一塊過吧。」

知道毛哥有了女伴之後,岳峰還抽空去了趟古城,給女人的小孩包了兩千塊錢,算是見面禮,單獨聊天喝酒的時候從毛哥嘴裡知道「交往始末」,死也不信:「不是吧,都沒個過程啊,你忽悠老子呢?」

毛哥眼一瞪:「咋了?老子又不帥,你當天天有天仙為老子尋死覓活啊?什麼叫過程啊?都想你那樣,折騰個你死我活才算愛過是嗎?你那純屬折騰,過日子像你那樣,這世界都沒希望了。」

岳峰告饒:「行行行,說不過你,你個老黃瓜,多年不開花,恭喜你,今兒頂戴黃花了。」

毛哥沒多想,話脫口就出來了:「是,你帥氣,我是老黃瓜沒錯,好歹開花了,你個帥氣小黃瓜,怎麼著,女朋友個個如花似玉的,一個也沒留住。」

說完了後悔的直想扇自己耳光,岳峰半天都沒說完,末了抬頭朝他笑笑,敬了杯酒:「祝幸福美滿啊。」

電話那頭,毛哥聽岳峰不吭聲,喂餵了好幾次,岳峰才回過神來,嗯了聲:「聽著呢。」

毛哥歎了口氣:「你別多想啊,這事,咱仁至義盡了,你說石嘉信跟尤思談戀愛,跟你有什麼關係對吧,你這後頭活雷鋒當的,黨都要給你發勳章,別想了啊,愛咋咋地。」

「神棍呢?」

「關在後院,著書立說。」說到神棍,毛哥那槽啊,吐都吐不完。

「尼瑪你知道他上次跟我說什麼嗎,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很刻苦,找不到飯吃,冬天裡喝粥啊,凍結塊了,就拿刀子把粥劃成一塊塊的吃。他說為了讓他的著作跟曹雪芹似的流芳百世,要向人學習,尼瑪那天晚上喝稀飯,非讓我幫他盛一盆凍冰箱裡凍上。」

「還有,整天吹噓自己才高八斗的,現在正兒八經著書立說了,跟尼瑪便秘似的,一天寫不了幾個字,跟我說不行,要頭懸樑錐刺股,現在哪個房子有梁給他懸啊,他倒好,搞個繩子拴頂上吊燈上,另一頭繫著自己脖子,那天忘了什麼事,急著叫他出來搭把手,嗷的一聲就往外衝,尼瑪把我那吊燈扯下來半拉,老子氣的,拿個錐子追了他半條街。」

岳峰失笑,頓了頓說他:「讓神棍好好寫,二十幾年,素材都一麻袋了,濃縮一下,還怕出不了書嗎。」

毛哥歎口氣:「得了,慢慢寫吧,我告訴你啊,有這個奔頭,他還能消停點,不像前一陣子跑的半年六個月不見人的,再說了,他每天晚上擱店裡講鬼故事,都講出名氣來了,順帶也帶了不少生意。那天路上還有人給我打招呼呢,說我店裡每晚都有鬼故事沙龍。」

岳峰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前頭的花壇發呆,他是沒心思打理的,之前都是潔瑜幫他,這一陣子潔瑜懷孕,花壇裡的花也就這麼漸漸枯了謝下來,岳峰覺得,每一個人都在欣欣向榮地往前走,新的生活,新的內容,只有他,像這一罈子枯萎的花似的,停滯著,也晦暗著。

他沉默很久,說了句:「挺好的,下次聊啊。」

掛了電話,才想起原先打過去是想跟他說說尤思的事情的,說著說著,話題就這麼繞開了,不過想想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最關心的也是自己的生活,你這裡缺胳膊斷腿,沒有他那裡管道漏水來的嚴重。

生平第一次,岳峰覺得寂寞,他找不到人說話,尤思病重、石嘉信無心無力、潔瑜懷孕、毛哥有自己的生活、跟神棍雞同鴨講、黑皮整天忙著賺錢生意、九哥那邊因為自己的不配合,待他也冷淡了,有一次他居然想去找蔣蓉聊聊,只是聊聊,一進夜總會,發現蔣蓉也今非昔比了,她不隨便接客了,她成了一干女孩子的大姐大,她跟了九條,打理內外,儼然半個女主人了。

還有,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又改成棠棠了。

歡場女子,有著最堅韌的適應性和現實的眼睛,你不要我,可以,我目光炯炯,隨時找到利益最大化的金主,她看著岳峰,口吻也像是大嫂跟小弟說話:「呦,峰子來啦,找你九哥啊,他忙著呢,要麼我找個盤正條順的先幫你鬆鬆骨頭?」

半年多以前那個怯生生的,給他買領帶夾做新年禮物的蔣蓉,好像也隨著名字的更改,而消失在落寞的過去了。

岳峰想念季棠棠,寂寞的時候,他想說很多話,但如果棠棠在,他就不說了,哪怕她就坐在身邊,一句話也不說,也能幫他把寂寞趕走。

退一步,他常常想,如果當初從來沒有把她送去八萬大山呢?哪怕她現在傻傻的都好,蹲在地上拔幾棵草,回頭咯咯衝他笑,他也會覺得溫暖。當時光頭問他「一輩子跟一陣子是不一樣的,你能這麼管她一陣子,一輩子呢」,他不敢答,任何事物都在變化,喜馬拉雅,世界最高峰,多麼永恆的存在,當年還是海底冒出來的,但是現在他可以回答了,他想說,一輩子也行,人在就好,照顧她我願意的。

遲了這麼久,終於有答案,機會已經沒有了,人的願望,總是被現實逼的一寸寸卑微,越來越卑微,但老天的殘忍之處在於,他讓你連卑微的機會都沒有。

剛跟苗苗談戀愛的時候,小小的分離都讓他難受,有一次看到一句話,不由分說放到QQ簽名上,那句話他現在都能背出來。

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很涼很涼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顆化成熱淚。

當時苗苗看到了,笑他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厚著臉皮說到底也是博媳婦兒一笑了,但是現在他真正懂了,那種喝下去冰涼徹骨的感覺,那種慢慢的,一個又一個夜裡,拿體溫把涼水暖出溫度的感覺,那種即便痛苦,也沒有後悔的感覺。

如果不曾有過極致的幸福,又何來刻骨的痛苦?

尤思的大限來的很快,跟盛澤惠一樣,她全身發黑,皮包著骨頭,捏上去鬆鬆幹幹的,像一幅骨架子,唯一的欣慰是,她不再痛了。

有的時候,痛是一種還存活著的提示,當不再痛的時候,才是生命真正放棄你的時候。

每個人都知道,尤思的命,已經以小時分鐘計了。

岳峰為石嘉信做了唯一、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次嘗試。

「思思,石嘉信來了,你要見見他嗎?」

尤思躺在床上,像一截燒干的黑木頭,她的臉上血管爆起,皮膚撐到發脹油亮,透過這一層皮,可以看到黑色的血緩緩流動,居然像泥石流,遲滯、渾濁、還帶著凝固的泥塊。

生命力以一分一秒的速度從她週身流逝出去,讓人懷疑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聽到「石嘉信」這個名字,她驀地就睜開了眼睛,以至於岳峰都被她憤怒和怨恨的眼神給嚇住了,她哆嗦著,居然撐著枯枝一樣的手臂從床上坐起來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把枕頭向岳峰砸了過去:「滾!讓他滾!」

岳峰後悔去刺激她,他費了很大努力才讓尤思安靜下來,重新躺下來的尤思消耗了最後的精力,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睛裡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血管裡的血慢慢沒了動的跡象,岳峰坐到床邊,輕輕握住尤思的手,問她:「思思,有什麼想說的,想交代的,告訴我,我一定做到。」

尤思微笑,儘管這笑容在如此猙獰的臉上顯得扭曲而古怪,她沒有力氣了,嘴唇翕動著,以至於岳峰不得不把耳朵湊到她唇邊。

「我對不起……我……爸爸媽媽,不要……告訴他們,媽媽會……難過,就讓他們以為我不聽話……跑了……」

岳峰的眼睛一陣酸澀,人這一輩子,呱呱落地,經歷種種關係、友誼、愛情,到最後一刻,還是回歸血濃於水的親情。

似乎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他對母親金梅鳳一直以來的強烈恨意突然就消失了,人這輩子,時間這麼短,愛都來不及,何必拿大把的時間去恨、去傷害、去不原諒?

岳峰點頭:「好,還有嗎?」

似乎沒有了,她不再說話了,鼻息像游絲,有好長一段時間探也探不到,岳峰心裡一涼,慢慢坐直身子,幾乎是在坐直的同一剎那,尤思的手突然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睜開眼睛,一字一頓,異常清晰,森冷的恨意縈繞其間:「岳峰,答應我,我死了之後,用布蒙住我的臉,我活著不想見他,死了也不想見,不要讓他為我上香,不許他在我墳前磕頭,答應我,不要讓我死了也不得安寧!」

最後一刻,她的力氣大的嚇人,枯柴一樣的手攥著他的手腕,似乎下一刻就能刺透皮肉,岳峰猶豫著是不是答應,末了心中長歎,正想答一聲是,忽然發現不對勁。

她已經死了,就保持著那個姿勢,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岳峰怔愣了很久,反應過來之後,他輕輕掰開尤思的手,幫著她把身體放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白布,取下另一個枕頭的白色枕套,慢慢覆住她的臉。

他走到門邊,打開半掩的門,石嘉信就蹲在門口,他知道岳峰給他做嘗試,也知道岳峰把門半敞著讓他聽裡頭的動靜,他一直在等,或許尤思也知道他在等,才會說出最後的話。

顯然,他聽到了。

石嘉信的嘴唇翕動著,眼底漸漸籠上恐怖的神色,像是懼怕某個噩耗的必然到來,岳峰不忍心,但還是說了。

「已經走了。」

這句話說出來,岳峰的眼睛也漸漸模糊,有一瞬間,他幾乎不知道在哪裡,耳邊傳來先是壓抑著的哭泣,接著就是肆無忌憚撕心裂肺的痛哭。

岳峰回頭,看屋裡床上那具已經沒有了生命力的身體。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尤思跟棠棠很像,都是愛憎分明敢說敢做的女孩子,現在才知道,她們有本質的不同。

棠棠的性格裡,到底是多了幾分隱忍和現實理智,為了他,她不管多麼恨秦守成,她可以再次叫他爸爸,跪下來給他磕頭,對他說:「爸爸,幫我保住岳峰。」

尤思不同,她懷揣著那麼決絕的恨意和玉石俱焚不管不顧的共入地獄的瘋狂,即便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鐵骨錚錚的永不原諒。

〈黑蝶‧完〉
Jtugreen2013 發表於 2013-9-6 13:59
129 大結局 第一章

岳峰是最後得到消息的那一個。

手術之後,他罕見的出現了藥物反應,經歷了一次轉院和重新診療,最終穩定下來,已經是幾天後的事了。

醒來之後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他記得當時千叮嚀萬囑咐讓光頭的朋友別報警的,但是現在,病室裡頭正對著他床坐著的,明顯就是個公安,想起之前麻煩光頭做了那麼多,岳峰想打個電話給他報平安,枕邊摸了一圈沒見著手機,那個公安估計看出了他的心思,客氣地說有些事情需要調查,手機先收起來了。

岳峰表面上笑笑表示配合,一顆心卻越來越往下沉,他猜測可能是為了秦守業那條被壓斷的腿,秦家可能已經報了警,而他如果給不出聽起來正常合理的原因極有可能是要進牢裡兜一圈的。

他試探著向那公安打聽,那公安不知道是口風緊還是真不知道,只是說是局裡的安排,過兩天就有分曉了。

過兩天過兩天,這兩天等的,真TM叫一個度日如年。

第三天的上午,岳峰記得特別清楚,早上九點鐘開始下雨,嘩啦啦嘩啦啦,半邊天都黑了,護士進來給他換藥的時候還說:「今年天太反常了,哪有三月多就雨季的。」

十點多的時候,那個公安接了個電話,提溜了把大黑傘就下去了,幾分鐘後走廊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足有四五個人,然後門開了。

岳峰做夢也沒想到,最先看到的兩個人居然是毛哥和光頭。

這種驚訝很快就變成了不安,因為毛哥和光頭的臉色都很侷促尷尬,他們身後跟著另外兩個便衣,一男一女,風塵僕僕的,兩人看了岳峰一眼,那個女的跟毛哥確認:「這就是死者的男朋友?」

毛哥看了岳峰一眼,像是怕他聽到,小聲回了句:「哎。」

幾個人進屋,屋裡審視了一遍,像是想找最合適的落座方位,岳峰一直盯著毛哥,奇怪的問他:「你們說什麼?」

毛哥心虛,總不敢看他:「峰子,讓公安同志給你說,啊,讓公安同志說。」

岳峰的胸口強烈著起伏著,心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追著毛哥不放:「你什麼意思啊你,什麼叫死者男朋友,說誰啊,我啊?你咒誰呢你。」

毛哥硬著頭皮讓他罵,下意識往兩個便衣身後縮,這種噩耗的傳達,他打心眼裡覺得應該是公安做的,自己不該出這個頭,光頭在邊上搓著手乾著急,那個男的便衣清清嗓子:「哎,這位同志,你克制一下,我們找你,也只是瞭解一下情況……」

岳峰吼他:「沒跟你說話,毛子你過來,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兩個便衣互相看了看,倒是沒生氣,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一般至親的家屬聽到噩耗,不能冷靜配合也在情理之中,總得等人平復下來,但是一般第一反應做不了假,觀察第一反應,也利於判斷對方有沒有涉案關聯。

吼了兩次,毛哥就是不挪窩兒,岳峰急紅了眼,掀開被子就下床,他腿是吊在鋼架上的,這麼猛的一下子,整個人都倒吊著摔下去了,毛哥嚇的一激靈,和光頭兩個搶過來扶他,那幾個公安本來也要過來的,見這兩人先了,也就不過來摻和。

岳峰躺在地上,一把就揪住毛哥的衣領往下拽:「毛子你把話說清楚,你把話說清楚啊,啊?」

毛哥看著岳峰,委實是無話可說,因為他覺得,岳峰心裡頭其實比誰都明白。

這就是死者的男朋友?

這話說的這麼直白,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而且要不是大事,他老毛子跑來幹嘛呢,還是跟公安一起來的,更確切的說,是被公安帶來的,岳峰心裡一定明鏡一樣透亮,但他就是不願承認,他就是歇斯底里地抓著他,想逼他改口說是講錯了,一場誤會,不是他想的那樣。

可能的話,毛哥真希望能順著他的意說,但是不能,他就這麼跟岳峰面對面的看著,看著看著,他自己眼圈先紅了,說:「峰子,你節哀啊,事情挺突然的,我也難受,真的,我心裡也怪難受的。」

岳峰看著毛哥,嘴唇都在微微翕動,喉結滾了一下,突然狠狠就把他推開了,毛哥光噹一聲撞到空著的臨床床框子上,後背硌的生疼,但他沒心思去想了。

他看到岳峰像受傷的獸似的,整個身子都蜷縮著往床底去,額頭死死抵在地上,喉嚨裡發出嗚咽似的聲音。

毛哥難受的要命,背抵著床框子低著頭不吭聲,光頭把頭偏向靠牆的一方不說話,那個男便衣看到邊上那女的眼淚都快下來了,估計是覺得影響不好,咳嗽了兩聲之後,示意作為公安暫時迴避。

三人退到走廊上,門掩上了些,但還是能聽到裡頭的聲音,那個女便衣出來就收不住淚了,一直抽紙巾擦眼淚,男便衣對著兄弟單位的公安笑笑:「女同志,就是太感性了。」

回頭又說那女便衣:「做這麼多年警察了真是……注意影響,不要太被涉案人員左右情緒……」

那女的抽了抽鼻子:「不是,看的出是有真感情的,不然這男的不得難受成這樣……我一看我就……沒忍住……」

根據秦苗提供的線索,岳峰、毛哥、光頭跟季棠棠之間都有過密關係,很難說有沒有在其中出謀劃策,出於辦案的謹慎,每一個人都要查到。

毛哥當時正在店裡忙活著,一抬頭看到兩公安真有點懵圈了,偏偏神棍還在邊上幸災樂禍地追問:「小毛毛你是不是違背國家法律了?你是不是背著我做了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了?」

毛哥不敢隱瞞,事實上,他也沒什麼可隱瞞的,這要感謝季棠棠和岳峰一直都對事情的關鍵部分諱莫如深,所以整件事看起來,他最失當的地方在於向季棠棠提供了秦苗家的住址但是秦守業的住址不是什麼機密,查查問問都能知道的。

而且後來從岳峰的手機上查到的毛哥的短信也證明了這一點。

回答的時候,毛哥多了個心眼,也替岳峰打了掩護,說警察同志我們峰子跟這姑娘也就是路上認識互有好感,但他對這姑娘來歷也不怎麼清楚,你們也知道,這種男歡女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哪至於去查人家戶口呢?我真沒想到這姑娘會做這事,這是犯法啊這是。

說這話的時候,他挺慚愧的,覺得怪對不起季棠棠的,但是沒辦法,人死了就是死了,多推給死人一點是一點,撈出活人最重要。

而隨著調查的進一步深入,情勢也是對岳峰他們有利的,很多人可以證明季棠棠和岳峰真的認識不深,比如去古城調查的人問了小米和石頭,他們都記得季棠棠這個女客,也記得她和岳峰認識,但就是普通朋友,不是情侶。

最關鍵的一點來自對季棠棠的調查,那就是,查來查去,根本沒這個人!

確切來講,擁有身份證的原主幾年前已經去世了,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的各項資料檔案都沒有消除,而是被另一個神秘的人接手使用,直到此次秦家的爆炸案。

也就是說,從某個角度來看,岳峰、毛哥、光頭都可以是被蒙蔽的「受害人」,因為自始至終,他們都不知道面前站著的這個女孩兒是假冒的。

他們甚至有一個假設,由於岳峰的特殊身份,他是死者秦守業的女兒秦苗的前男友,如果季棠棠一開始的終極目標就是秦守業,那麼季棠棠接近岳峰,是否根本不是為了感情,而是別有圖謀?

疑竇叢生,百思不得其解,秦家那條線也是不查則已,一查四處起火:你秦守業作為國家公務人員,擅自離崗數十日已經非常有問題了,更何況據目擊者稱,他們一行足有十六七個人,大多數是青壯男。

想幹嘛這是?家族旅遊?騙鬼呢?

而且岳峰的傷不是假的,發現岳峰的地點跟秦守業最後一次在廣西露面的地點是一樣的,很明顯是秦家人幹的,於是局子裡又有另一重偏向情感糾紛的假設:是否是秦守業遷怒於岳峰的移情,為了女兒帶人報復打傷岳峰,那一頭季棠棠為了洩憤,所以炸了秦守業的家?

雖然不合理的成分多,但是殺人的大多情感衝動,有幾個合情合理的?有人為了女友父母不同意兩人交往就操把菜刀砍了一大家子的,有人為了搶停車位就能拚個你死我活的,走極端的大有人在,要都能心態平和一笑置之,這世上早不需要警察和法庭了。

兩條線並查,查著查著都查不下去,季棠棠身世成謎,秦家也是雲遮霧罩,而且據說,秦家人走動了之後,上頭有把這案子叫停的意思。

所以再從岳峰這裡入手,多少有點碰運氣的意思,調查的人都沒報什麼太大期望,但萬一走了狗屎運踢出塊金坷垃呢?

因為岳峰情緒太過激動,詢問筆錄也就相應推遲,下午的時候,岳峰的情緒稍微平復些了,毛哥斷斷續續給他講了發生的事情,岳峰聽完了,只說了句:「挺累的,毛子,我睡一會。」

他這一睡就睡了很久,到晚間熄燈的時候也沒見醒,毛哥打發光頭回去,自己在醫院陪床,半夜起來去衛生間,怕吵醒岳峰,也沒有開燈,摸黑回來,掀被子上床的時候,朝岳峰那頭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又看過去。

沒看錯,岳峰的眼睛是睜著的。

毛哥暗暗歎了口氣,又掀被子下床,拖了張凳子坐在岳峰床頭,叫了聲:「峰子。」

岳峰沒說話,毛哥想開燈,想想算了,下了一天的雨,晚間已經停了,空氣濕濡濡的,朝窗玻璃上看,還能看到雨滴的印子,毛哥說:「峰子,我開個窗,透個氣。」

窗子推開半扇,冰涼而又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靜下心聽,能聽到外頭草地上不知名的蟲子啾啾的叫聲。

岳峰忽然說了句:「毛子,棠棠為什麼這麼做?」

毛哥愣了一下,他對季棠棠的身世瞭解的很少,根本沒什麼發言的立場,頓了很久才似是而非的說了句:「我也不知道,逼急了吧,人要不是逼急了,誰會願意把自己搭進去?」

「可是為秦守業這樣的人,值得嗎?」

「峰子……」

「我挺氣她的,真的,我們熬了那麼久,兩個人,什麼事都遭了,都挺過來了,她為什麼就放棄了?那個時候秦守成跟我說,別衝動,活著才有希望,他說棠棠在外頭等我,我要是出事,她得難過死。我聽他的話,我拚命的爬,拚命爬,我就想著,不要叫她為我難受……」

他說不下去了,把頭偏向毛哥看不見的枕頭內側。

毛哥吸了吸鼻子,抽過床頭櫃上的紙巾擦了擦,幫著岳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行了峰子,別多想了,事情已經這樣了。」

「值得嗎,為秦守業這樣的人渣?她做這個決定之前,哪怕不想想我,也想想她自己,秦守業他配嗎?值得她把自己搭進去嗎?」

毛哥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沉默很久之後才說了句:「峰子,別多想了,會過去的。」

岳峰笑起來:「是嗎?多久?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他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又睜開。

「今兒我才知道什麼叫親者痛仇者快,這輩子最痛的一刀子,她給的,真的,毛子,她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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