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夜天子 作者:月關(已完成)

   
uuuuuuuuuu 2014-7-15 16:23: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0 4896255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7-29 08:24
第29章 悲催縣尊


    葉大娘對葉小天這個能說會道、嘴巴很甜的本家侄子非常熱情,奈何葉小天執意要走。

    葉大娘此時兩眼紅腫,確也需要休息。恰在此時,那些倉惶中與葉大娘走散的婦人們也都尋上門來,七嘴八舌地向葉大娘表示慰問。見此模樣,葉大娘便也不再挽留小天,親自把他們送出院子,指點了縣衙的方向才回去。

    葉小天和水舞帶著樂遙、福娃一路前行,拐過一條長街,再往前走穿過兩條胡同,前方一條長街赫然就是方才那場混戰的現場。只不過他們逃走時走的是這條街的另一端,此刻卻出現在這一端。

    長街上的混戰已經結束了,因為太過混亂,估計並沒有勝利的一方。葉小天看到有些頭破血流的人正被同伴七手八腳地抬走,也有人捂著血葫蘆似的腦袋自己找去藥舖裡裹傷抓藥,而那些做生意的人已經卸下門板、支起貨架,拉著長音兒吆喝起了招攬生意的話兒,好像從不曾發生過什麼。

    葉小天見了這般情景,不禁嘖嘖稱奇。果然如那賣藥的漢子所言,此地民風剽悍,大概真是把打架鬥毆當成了家常便飯,所以一場大戰剛剛平息就迅速恢復了秩序,這種缺少官府制約的地方固然容易生出是非,但是自我修復的能力也是出類拔萃。

    葫縣縣衙比葉小天見過的縣衙都小了一號。這個縣衙門口也有石獅子和拴馬樁,同樣比起其它地方要小上一號,若不仔細看,那縣衙的大門倒以一家店鋪似的,作為一個衙門實在有些寒酸。不過門內也有照壁和儀門,有點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意思。

    縣衙二堂上,葫縣官員正濟濟一堂,比起每日“排衙”時只有佐貳官到場不同,此刻葫縣所有的首領官也都到了。

    葫縣掌印正堂、七品知縣花晴風,如今才只三旬上下,極清朗儒雅的一身氣質,年僅三旬便做了一縣正印,說起來在宦途上算是意氣風發了,只是這位縣太爺此刻一臉的苦大仇深,比“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艾楓艾典史還要憂鬱。

    縣丞孟慶唯和主簿王寧作為縣太爺的佐貳官,坐在花晴風左手一側的座位上,孟縣丞慢悠悠地啜著茶,王主簿不斷地捋著鬍鬚,一副窮極無聊的模樣。

    佐貳官這邊本該還有一個有職無品的典史坐第三把交椅,奈何本縣典史之位空缺久矣,新任典史艾楓未到,是以這座位也就空著了。至於三班班頭、六房長吏,雖然也是佐吏,卻沒資格與會。

    另一側的是首領官和雜職官,坐在首位的是本縣儒學教諭顧清歌、訓導黃炫,兩人雖然權力不大,但是在這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他們理所當然地坐了首座。

    他們之下便是本縣巡檢羅小葉,葉大娘的兒子,將近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生得倒是極雄壯,可一身戎服下卻沒有幾分霸氣。世代屯田戍守在此,早消磨了他的銳氣,若脫掉這身官服,儼然便是一個略有幾分精明氣的農民。在他之下,又有驛丞、稅課大使、縣倉大使等不入流的雜官。

    花知縣陰沉著臉,鬱鬱寡歡的聲音道:“各位,三年大考之期就要到了,本縣實戶口、徵賦稅、均差役、修水利、勸農桑、領兵政、除盜賊、辦學校、德化民、安流亡、賑貧民、決獄訟等等方面,實在乏善可陳吶,諸位何以教我?”

    堂上眾官員眼觀鼻、鼻觀心,無一人答話。

    花知縣愁眉微微一鎖,望著王寧道:“王主簿,你負責的稅賦,上收了幾成?”

    王寧咳嗽一聲,輕輕捋著鬍鬚道:“賦稅麼……,我貴州全省稅賦尚不及江南一縣,一向依靠朝廷賑濟的,這件事朝廷上一清二楚,難道我葫縣能獨善其身?收不上來不稀奇,收得上來才叫稀奇呢。倒是賑民方面……,大人,咱們還得向上頭請求賑災款啊……”

    花知縣無力地扶住了額頭,王寧乜了他一眼道:“不過嘛,本縣在實戶口方面,倒是有些政績。”

    王主簿掏出一本帳簿,慢吞吞地翻了幾頁,咳嗽一聲道:“三年前,我縣實有戶口625戶,平均每戶人口6人,現在我縣實有戶口911戶,平均每戶人口近6人……”

    王主簿所說的戶口是不抱括苗疆番界的,儘管葫嶺已經建縣,設了流官管理,但當地少數民族依舊在極大程度上自治,所以儘管他們佔了當地總人口的七成以上,還是只需向朝廷籠統地報個寨數、族數就行,其人口增減變化朝廷是無從掌握的。

    總算有點好消息了,花知縣精神一振,孰料孟縣丞冷笑一聲道:“這些人口可不是自然繁衍增長的,而是我縣處於驛路要道,漸有流民在此定居。隨著這些人定居本縣,需要賑濟的貧民災民多了,偷竊、搶劫、鬥毆等事件也多了。”

    孟縣丞豎起一根手指,加重語氣道:“三年來,我縣盜賊案件、獄訟案件,每年比上年遞增一倍,如今尚有大量案件積壓,要么無法破獲,要么無法把罪犯逮捕歸案,戶口增加?嘿!嘿嘿!有什麼可誇耀的。”

    這位孟縣丞與那位王主簿是針尖對麥芒,一向不合的。

    縣丞兼管著訟獄,用現代的話來理解,那典史就是公安局長,縣丞就是兼任的政法委書記,是典史的頂頭上司。別看對葫縣百姓來說,縣衙基本上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可畢竟還是有點職權的,於是也就有了利益之爭。

    掌控本縣的這三把交椅,坐首位的花知縣無根無底,無權無勢,有心報國、無力回天,純屬傀儡。縣丞孟慶一方面利用治安大權控制了屯軍及其家屬之外的當地漢民,一方面和當地一個有名的大豪相勾結,花知縣雖有印把子在手,卻奈何不了他。

    王主簿與占本縣人口絕對多數的彝、苗兩族吏目關係非淺,這兩族本來各有一位土司,卻因為率領族兵發動戰亂,被朝廷果斷介入,趁機罷黜了他們的世襲土司,改從他們的族人中任命了兩個吏目。

    葫縣也正是趁著這個機會才建立的,但花知縣帶著朝廷寄予的厚望來到葫縣,三年來沒有打開絲毫局面,其中不無王主簿從中作梗的緣由,此人根本就是那兩大部落的權益代言人。

    花知縣聽了孟縣丞的話,心中好不難過,他嘆了口氣,略帶希冀的目光看向本縣儒學教諭顧清歌,問道:“顧教諭,本縣的文教方面呢?文教上,可有什麼建樹?”

    顧教諭道:“大人,縣學這三年裡,就沒有一個學子可以通過考試成為生員的。實際上,本縣不要說秀才,就是連合格的童生和蒙童都寥寥無幾。現如今在縣學裡讀書的幾乎都是'官生'……”

    縣學的生員有兩個渠道來源,一個是考試考上去的生員,一個是品官子弟和外夷部族首領的子弟,按照朱元璋當年定下的規矩,他們是必須到縣學讀書的,不需要考試,這大概屬於一種特殊的“義務教育”了。

    迫於太祖皇帝的御旨,當地部落首領們不敢不送兒子來就學,但這班小魔頭基本就是來走個過場,不要說讀書了,不鬧事顧教諭就燒了高香了。

    顧教諭說到此事唏噓兩聲,他唉聲嘆氣半晌,忽然抬起頭道:“對了,說起此事,老朽正有些事要禀報大人,本縣教諭、訓導及六科教授們的俸祿已經有兩個月沒發了,俸祿拖欠日久,師生無心就學啊。”

    花知縣“嗤”地冷笑一聲,道:“學官、學者們無心教學倒是真的,那些學子麼,本就沒有一個向學的吧?”

    顧教諭精神一振,道:“大人有所不知,年初的時候本縣剛剛遷來一戶人家,家中的一位學子名叫徐伯夷的,此人學識極為出色,如今已是本縣生員,他每月應領的六鬥廩食也沒發呢。”

    花知縣是科學出身,對縣學裡邊的事兒門兒清,一聽這話頓時疑道:“顧教諭,這不對吧?此人既是年初遷來,如今應該還是一個附學生員,哪有這麼快就成為增廣生、廩膳生的?”

    話說這縣學的生員分成三等,初入學者叫附學生員,經過歲考和科試之後,成績優異者提升為增廣生、廩膳生,一旦擁有這個資格,就可以從官府那按月領米了,就好比是一筆獎學金。這個生員既是今年入學,還沒經過歲考,當然不該享有這項福利。

    顧教諭道:“大人你有所不知,這徐伯夷學識極為出眾,我縣這些學子中,將來若能有一人中舉,那也必是此人。此人當初並未決定要在本縣定居,是老朽求才若渴,特意許諾,只要他肯留下,每月破例領廩米六鬥。這個……,本縣文教上能否有所建樹,可全靠他了。”

    花知縣木然而坐,已經無力吐槽了。巡檢羅小葉見這模樣,摸了摸鼻子,也開始了他的述職。

    羅小葉說了些什麼,花知縣全然未聽。他仰著頭,失神地看著屋頂的承塵,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我都已經這麼倒霉了,總不會還有讓我更倒霉的事吧?”

    就在這時,葉小天風風火火地闖進了縣衙。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7-29 15:56
第30章 如此縣衙


    羅小葉是巡檢,而巡檢是武官,隸屬貴州都指揮使司,再往上就要歸兵部管了,但是他和普通的軍隊又不同,平常要聽從縣太爺的調度,勉強算是縣太爺的下屬。

    只不過這許多年來,當地屯軍及其家屬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團體,如同一個獨立王國,當地官府對他們的影響力極其有限,而他們的事情一般當地官員也不用負責,如此一來,花知縣對羅巡檢的話就更不在意了。

    「唉!想當初我赴任的時候,是何等意氣風發,原以為以葫縣首任縣令的身份,我將在此建功立業,為我的仕途打下堅實的基礎,在葫縣留下我萬古不輟的英名。誰知道……」

    花知縣出神地望著屋頂的承塵,滿心悲愴:「如今這副模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大考是一定不及格了,不過葫縣情形複雜,朝廷諸公並非一無所知,我一個新科進士來此做官,簡直是形同流放了,朝廷還能把我怎麼樣?

    我在這裡三年,沒有功勞總還有苦勞吧,就算我大考不及格,想來朝廷也不會對此全然不加考慮,罷官應該是不會的,若只是貶官調離,我也認了,雖不甘心……唉!」

    手下的官員還在向他匯報著工作,花知縣已經在考慮他的未來了。

    葉小天帶著水舞和樂謠、福娃兒走進縣衙,心中滿是疑惑。他們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來了,縣衙門口居然連個站崗的人都沒有,或者不知道站崗的官差溜到哪兒去了。

    進了縣衙之後更是難得看到一個人,遠遠的曾經偶爾見過一個衙差書吏模樣的人,還不等他上前問話,那人就晃著身子閃進了一處簽押房,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這一行人。

    葉小天站在院中發了一陣呆,對水舞道:「此地與中原大不相同,便是這縣衙也透著種種古怪,依我看,咱們還是走吧,馬上去銅仁,不要管這裡的事了。」

    水舞訝然道:「那……艾典史等人的事咱們就不管了。」

    葉小天道:「我總覺得這個葫縣處處透著古怪,咱們還是不要自找麻煩了。那艾典史既是來赴任的,一旦久不報到,官府必然查問,到時一定能找到他們,你不要忘了,那山口還有死馬和破碎的車輛,很好找的。」

    水舞猶豫了一下,總覺得既然依靠人家的幫助才一路走到現在,若是連人家的死訊都不通報一聲,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更何況……

    水舞忽然想到一事,便對葉小天道:「葉大哥,咱們在鹿角鎮搭艾典史的車來此,鹿角鎮上的人一清二楚。咱們在鹿角鎮住了三天,鎮上的人知道你的底細,如果咱們一走了之,官府來日查問艾典史下落時,恐怕你就要成為最大疑凶了。」

    葉小天一下子被她點醒了,以官府中人的操行。一位朝廷命官在他們的轄境之內遇害,這可是極重大的一樁案件,到時候官府若破不了案,難保不會把他當成背黑鍋的,不如及時報案,先給自己定下倖存者兼報案人的身份。

    想到這裡,葉小天欣然說道:「果然是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你的話很有道理。」

    薛水舞聽他說瘋話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她發覺自己薄薄嫩嫩的面皮正在變得越來越厚,至少現在聽他這麼說,已經不害臊了,只是習慣性地輕啐他一口,連反駁都懶得。

    葉小天嘿嘿一笑,打個響指道:「走,咱們找個人,把此間事情了結了,便歡歡喜喜回娘家。」

    葉小天四下一張望,徑直走向方才有人閃入的那間簽押房。到了門口探頭往裡一看,就見門口掛著“戶科”兩字,堂屋裡坐了兩個人,正在對坐奕棋,一副偷得浮生半日的悠閒模樣。

    葉小天馬上跨進門去,向兩人唱個肥喏,施禮道:「兩位先生,小民有一樁大事,要面見知縣大老爺。」

    其中年歲頗長的一人馬上起身,對棋友說道:「先生有事做,棋子兒先這麼擱著,一會兒咱們再繼續。」

    另一人點了點頭,這年長者便退出簽押房,順手從門邊抄起一把掃帚,嘩啦嘩啦地掃起了長廊,原來此人是衙門裡負責清潔的僱工。

    依舊端坐不動的那個人四旬上下、容顏清瘦,他也不看葉小天,而是趴在棋盤上仔細研究半晌,偷偷摸摸拈起對方的棋子兒換了個地方,這才嘿嘿地笑了兩聲,起身往里間走,摞下句話道:「隨我來!」

    這簽押房一進門是會客的堂屋,旁邊穿糖葫蘆似的還有幾間耳房,葉小天隨著那人走進第一間房,那人在公案後坐下,俯下身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桌上、案牘上、文房四寶上登時飛起一層灰來。

    葉小天摒住呼吸,心道:「這戶科究竟是多久沒開張了?」

    那人直起腰來,懶洋洋地瞟著葉小天,問道:「你什麼事啊,是造戶籍、過戶,還是遷轉?」

    葉小天道:「先生,小民只是路經貴縣,現有一樁大案子,要禀報給知縣大老爺。」

    那人乜著他道:「知縣老爺是你想見就見的?說,什麼事兒?」

    葉小天道:「本縣新任典史艾楓艾大人,路上遭了山賊,被殺了。」

    「咳咳咳咳……」那書吏一口氣沒順下去,嗆得一陣咳嗽,他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驚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葉小天道:「貴縣新任典史艾大人,半路遇賊,死了!」

    那書吏瞪大眼睛,駭然看著葉小天,不敢置信地又仔細詢問了一遍經過,終於相信了葉小天的話,那書吏怔了片刻,便急急閃出書案,對葉小天道:「快!你跟我來!」

    那書吏引著葉小天衝出簽押房,水舞、樂謠和福娃兒正站在院中,那書吏一見水舞俏麗的姿容便是眼前一亮,再看見憨態可掬的福娃心中復又一奇,不過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典史遇害的消息,卻也無暇多看。

    負責灑掃的那個老蒼頭兒聽說這年青人要見縣令,也不曉得他是什麼身份,還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掃著地。地面已經很久不曾掃過了,反正縣太爺平素不來此地,地上厚厚的一層灰。

    老蒼頭兒也不灑水,搶起一把大掃帚掃得塵土飛揚,戶科書吏捏著鼻子道:「行了行了,你別裝模作樣兒了。趕緊讓開,我有大事要去見縣尊老爺。」

    老蒼頭急忙往旁一閃,那書吏就帶著葉小天,捂著鼻子穿過長廊,往二堂裡闖去。

    二堂上,羅小葉言簡意賅地匯報完了本部的事務,此時正換了稅課大使陳慕燕向縣太爺匯報,陳慕燕簡要匯報了一下本縣可憐的稅收情況,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述說起了稅丁們的血淚史。

    葫縣不是農業大縣,在農業上是收不到多少稅賦的,本縣的稅收主要依賴商業和運輸,因為本縣是從​​雲南到湖廣的驛路要道中的一段,所以這一段的過關稅收就成了本縣的主要經濟來源。

    可是這段驛路的運輸,幾乎完全掌握在本縣大豪齊木手中。這個齊木是屯田戍邊的軍戶後代,齊家在本地數百年,也算是一個坐地戶了。

    他的父親當年在一次事故中為了救當今巡檢羅小葉的爺爺羅老巡檢而死,從此齊家就成了羅家的大恩人。他的哥哥繼承了軍職,他則自謀生計,召集一群腳夫,幹起了運輸的買賣。

    因為有巡檢司做後盾,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後來漸漸成了氣候,如今儼然是本縣第一豪強。原本他是要仰仗巡檢司的,現在他勢力極大,又是羅家的恩人,就連巡檢司都被他壓了一頭。

    如今的齊木歷經幾十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已成葫嶺一霸,和本縣彝、苗兩大部落三足鼎立,稅丁這種生物,在無權無勢的小民眼中無異於猛虎,在他眼中卻是小貓小狗,根本不會放在眼裡。

    不過雙方原本也沒什麼交集,稅課司哪敢找他的麻煩。不過花知縣前兩年一直是無為而治,眼看到了大考之年,他才如夢初醒,想讓政績好看些,於是給稅課司下了收稅的死命令。

    由此一來,稅課司就只好硬著頭皮收齊木名下那些產業的稅,和他們起了衝突,前不久陳慕菩手下的幾個稅丁剛被齊木的人打過,現在還在家裡養傷,醫藥費都沒地方出。

    孟縣丞與齊木一向沆瀣一氣,聽陳慕燕在這裡告狀,心中冷笑不已。他心裡清楚,花知縣毫無實權,根本就奈何不得齊木,這稅課大使也不是真要告狀,只是在訴說委屈推卸責任罷了。

    花知縣正聽得心煩意亂,那名書吏急匆匆地闖了進來,花知縣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洩目標,大怒起身道:「李雲聰,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本縣正與各位大人商議公事,誰叫你進來的。」

    李書吏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頂嘴,卻也絲毫不怕這位沒啥實權的傀儡知縣,他馬上說道:「大老爺,您莫要商議公事了,現如今卻是發生了一樁大事,要命的大事啊。」

    花知縣聽他話裡隱隱的調侃味道,心中更是惱火,可他也清楚整個葫縣上下根本就沒人敬畏自己,只好佯做沒有聽出,轉口問道:「什麼要命的大事?」

    李雲聰道:「大老爺,剛剛有人來縣衙報案,說是本縣新任典史艾楓赴任路上被賊人給殺了!」

    眾官員齊齊一驚,目光唰地一下投向了李雲聰,堂上一時鴉雀無聲。

    過了半晌,就听“砰”地一聲,卻是花知縣一屁股重重地坐回了椅上。

    P:感謝單調的寶兒等書友的打賞支持。各位書友,莫忘投推薦票,莫忘登錄後點擊正文吶! 本帖最後由 uuuuuuuuuu 於 2014-7-29 16:24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9 16:04
第二卷 我的葫縣 第05章 艾典史雖死猶生

  「老爺?」

  李雲聰等了半晌,見花知縣呆若木雞的模樣,心中大為鄙視,面上反而恭謹了許多。

  花知縣一言不發,只在心中痛苦吶喊:「完了!完了!這回真是完了!我十年苦讀,青年中舉,父母高堂不知何等欣慰,四鄉八鄰不知何等豔羨,這一回真要丟官為民,回鄉耕田了。」

  他在葫縣三年,政績本就乏善可陳,如今連新任典史都在進入轄境後被賊盜給殺了,消息一旦傳到朝廷,朝廷上袞袞諸公會怎麼看?委派他來葫縣,不但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而且治安惡劣到如此地步,就算只是為了給天下一個交待,他也必須成為犧牲品了。

  在討論政績時一直表現得事不關己的孟縣丞和王主簿的臉色也冷峻下來,出了這麼大的事,朝廷必定震怒,本來只是大考的話,倒霉的必定是花晴風,背黑鍋的也一定是花晴風。

  可是出了這麼大的事,難說朝廷會不會對他們們兩個也嚴加制裁。花晴風根本就是個傀儡,滾蛋也就滾蛋了,他們兩個可是實際把持葫縣政權的人,因為這樁案子,他們豈不是也要完蛋?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緊張。雖然他們一直是死對頭,可是面對這樁對他們兩人都有致命影響的大事,他們馬上自覺地攜起手來。

  「咳!李雲聰,你把那報案人帶進來。」花知縣呆若木雞,孟縣丞便替他說話了。李雲聰對孟縣丞倒是發自內心的敬畏,趕緊答應一聲,片刻之後,把葉小天帶了進來。

  孟縣丞便如公堂問案一般,向葉小天仔仔細細詢問一遍,葉小天把他從鹿角鎮遇到艾典史開始發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對孟縣丞說了一遍,孟縣丞頹然坐回椅上,向他擺了擺手。

  葉小天拱手道:「小民告退!」

  「慢著!」王主簿突然清醒過來,向葉小天喝了一句,站起身道:「事關重大,你是重要證人,暫時不可離開本縣。來人吶,把他們暫且安頓於驛館。」

  王主簿又轉對葉小天道:「你與家人先去驛館住下,本官會著人錄你口供。」

  葉小天皺了皺眉,心道:「果然麻煩。不過為了避免更大的麻煩,也只能配合他們了。」

  葉小天陪笑道:「是!那小民就錄完口供再走。」

  王主簿微微一笑,道:「待縣尊點齊步快,再請羅巡檢發一支兵馬,前往那山口勘察艾典史情形時,還要勞你帶路。你暫時走不得,什麼時候可以離開,等待本官吩咐吧。」

  葉小天急道:「這位老爺,小民我……」

  王主簿一揮手,高聲道:「來人,帶他下去,安頓於驛館!」

  這議事二堂外倒是站著四個衙役,馬上趕過來兩個,一左一右站到了葉小天身邊。

  葉小天無奈,垂頭喪氣地跟著那兩個衙役離去,花知縣淒淒一笑,對王主簿道:「王主簿,很快,咱們就得罷官為民了,呵呵,還留那人何用。」

  說到這裡,他眼珠突然一轉,哈哈地大笑起來,拍案道:「罷官為民啊!本官這個憋屈官要罷官為民了。孟縣丞、王主簿,你們兩位也要和本官一起削職為民了。哈哈哈……,沒想到你我三人竟然成了一條繩上的蜢蚱,哈哈哈……」

  花知縣在葫縣三年,從一開始的全力抗爭,到後來心灰意冷,無可奈何地做了傀儡,心中對奪他權柄、隨意擺佈他的孟縣丞和王主簿恨意不知有多深,如今忽然想到這兩個人要倒霉,雖然自己一樣難逃罪責,還是有一種難言的快意。

  花知縣拍著桌子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王主簿冷冷地看著他,待他笑得喘息不已時,緩緩說道:「此事,未必不能有個解決的法子。」

  花知縣指著他,恣意張狂地大笑:「解決的辦法?哈哈哈,王主簿,本縣承認你足智多謀,可是眼下這般情形,你能有什麼辦法?你不是和山中部落關係匪淺麼?聽說山中有巫師,苗家還有蠱術,不如你請個大巫師或者大蠱術師來,把艾典史救活了吧。哈哈哈……」

  花知縣越說越覺有趣,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天可憐見,他到葫縣三年,一直忍氣吞聲,今天還是頭一回可以指著王主簿的鼻子,這般嘲弄於他。王主簿瞪著笑得有些瘋瘋癲癲的花晴風,一字一頓地道:「沒錯!我就是要救活他!」

  此言一出,花知縣的笑聲嘎然而止,他驚駭地看著王主簿,失聲問道:「救活他?你……你……,世上難道真有如此秘術,能讓人死而復生?」

  他本以為這一遭必定要丟官為民了,心灰意冷之下,已是破罐子破摔,突然聽說還有希望,患得患失之下,心情不由緊張起來。

  王主簿沒有答話,他冷冷地搜了一眼堂上的佐貳官、首領官、雜職官們,說道:「諸位,今天這件事,一旦為朝廷所知,縣尊大人、縣丞大人和本官固然難辭其咎,可是葫縣所有官員或輕或重卻也一定要受到處分。我等如今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家要同心協力,共度難關才成。」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羅小葉蹙眉道:「王主簿,你究竟有什麼辦法?苗家蠱術我也聽說過,據說十分神奇,可是起死回生……貌似沒有哪個蠱術師有這般大神通吧?」

  王主簿詭異地一笑,還未說話,孟縣丞突然露出一副恍然神色,霍然起身道:「李雲聰。」

  那書吏還呆呆地站在那兒,一聽喚他,連忙答應。

  孟縣丞道:「從今天起,你便是戶房吏典。」

  花知縣拂然不悅,雖說他是個擺設吧,可就算裝裝樣子,孟縣丞也該請示他一下才是,怎麼把他撇到一邊,擅自任命起來了。李雲聰聽得呆住,莫名其妙地就陞官了?從一個尋常吏員,突然就變成了戶科首領?

  孟縣丞道:「今日之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得說與任何人知道。但有半點風聲傳出去……」

  孟縣丞的神色猙獰起來:「我們倒霉,也一定要先讓你倒大黴!」

  李雲聰這才明白果然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孟縣丞這是要讓他封鎖消息,卻不知孟縣丞想做什麼,這麼大的事,瞞得住嗎?李雲聰心中忐忑,卻也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孟縣丞看了眼站在堂外的兩個衙差,隔這麼遠,不高聲說話,他們是不可能聽到堂上議事的,便吩咐道:「你去,帶他二人離開,由你守在門外。」李雲聰唯唯諾諾,慌忙退了出去。

  花知縣這時也看出蹊蹺來了,忍不住問道:「孟縣丞,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王主簿所言,你已經明白了?」

  孟縣丞看了王主簿一眼,兩人相視一笑,果然不愧是勢均力敵鬥久了的對手,兩人顯然都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孟縣丞與王主簿一向相爭,寸步不讓,這時卻只微微一笑,道:「還是請王主簿為大人揭開謎底吧。」

  孟縣丞回到座位施施然坐下,王主簿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配合默契,看起來倒像是一對多年的好友。官場上,果然沒有永遠的敵人。

  花知縣沉不住氣,急不可耐地道:「王主簿,你究竟有什麼法子,快些說吧。」

  王主簿道:「聽那小子方才所言,艾典史之死,除了兇手,就只有他和他的二妹、三妹,以及這間屋子裡的各位大人們知道,是麼?」

  花知縣急急點頭,道:「不錯,除了還有一個李雲聰,那又如何?」

  王主簿道:「如果我們能讓『艾典史』再活過來,兇手是絕不會站出來說他是假的,他們本是擄財害命的一群強盜嘛,況且,他們都未必知道自己劫殺的是本縣典史,否則都未必敢下手。而我們,自然也不會說的……」

  王主簿說到這裡,花知縣終於也明白過來,吃驚地道:「你是說……找人冒充……,這怎麼可能,艾典史又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人,你找人冒充,能冒充多久?」

  王主簿陰險地一笑,道:「不用多久啊,過上一段時日,『艾典史』若是因為水土不服,『病死』在葫縣,難道朝廷還能追究咱們的責任?和咱們有什麼干係?」

  花知縣聽了這話,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其他那些官員們此時也明白了王主簿的意思,各個震驚不已。不過他們之中要麼是孟縣丞或他的心腹,要麼是此事關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竟無一人反對。

  孟縣丞咳嗽一聲,道:「如此一來,艾典史最終還是死了,但他的死,和我們沒有一丁點兒的關係,這一關,我們不就過去了麼?」

  花知縣訥訥地道:「這樣可以嗎?」仔細想想,還真的可行,他的眼神漸漸亮起來:「可是……我們去哪裡找一個人來冒充艾典史呢?」

  王主簿夷然一笑,道:「何必去找,若在本地找一個人,焉知沒有人認得他,從而壞了我們的大事。就用方才報訊兒的這小子不就成了?反正他的歲數和艾典史相差不多,再讓他多說幾歲也就成了。」

  花知縣心中一寒,暗道:「那豈不是說,撐過一段時間後,一定要殺了那姓葉的?為了安全起見,姓葉的要死,他的兩個妹妹也不可能讓她們活著,三條人命啊……」

  花知縣心中有些不忍,可他更捨不得自己的前途,而且看堂上官員們人人沉默,如果他想反對,只怕連他也要一起「病死」,沒準兒那時就不是什麼水土不服,而是本地發生瘟疫了。

  花知縣咬了咬牙,道:「可……那個姓葉的,肯答應麼?」

  孟縣丞和王主簿同時一笑,鄙夷地看著他道:「由得了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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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guey 發表於 2014-7-30 11:14
第二卷 我的葫縣 第06章 求你當官吧

  葉小天和薛水舞、楊樂遙以及福娃兒享受了一回朝廷命官的待遇,他們住進了本縣的驛館。

  相對於其它地方的驛館來說,葫縣驛館要簡陋的很,自從建成後這裡除了寥寥無幾的過路官員,就從沒什麼人來住過,不過對葉小天三人來說,這裡的條件已是極好。而且這麼大的一處院子,就只有他們一家人,挺有點大宅門的感覺。

  很快,葉小天就發現縣衙派了人來盯著他們,領頭的正是他們曾經接觸過的那個書吏李雲聰。在他們的限制之下,就是驛館的驛卒也很難和小天他們有所接觸,考慮到艾典史遇害事關重大,官府對證人做出監控也屬正常,葉小天就沒有多想。

  第二天一早,李雲聰就來引葉小天去縣衙,要他帶隊去尋艾典史的屍首。葉小天到了縣衙,就見縣令花晴風、縣丞孟慶唯、主簿王寧俱都一身官服,神情肅然。步快們全都配了單刀,另有一隊持竹槍藤盾的士兵,卻是巡檢羅小葉帶隊。

  一行人離開葫縣,將近傍晚的時候才趕到艾縣丞出事的那個山口,羅巡檢率領士卒先入山口,四下搜索一陣確認沒有伏兵,又將士卒分別駐紮於遠處作為警哨,花知縣、孟縣丞和王主簿才帶了葉小天和幾個心腹步快走進山口。

  在葉小天指認的地方,他們很快就掘出了那些屍首,並且從艾典史的身上搜出了「告身」。見到「告身」,花知縣等人都鬆了口氣,幸好「告身」沒有損壞或遺失,有了這張委任狀,他們的計劃就可以順利實施了。

  花知縣沉著臉道:「艾典史不幸遇害,事情既然發生在本縣,本縣責無旁咎,必須盡快查個水落石出。王主簿,你留下來,讓人把屍體盛斂好,以待運回縣城停放。孟縣丞,咱們先商議一下此事如何解決。」

  葉小天跟著打了一圈醬油,又跟著花知縣和孟縣丞往回走,出了山口不遠,葉小天無意中回頭一看,就見山坳中有一股煙火氣騰空而起,心中不禁陡地打了個突。

  葉小天隨著花知縣他們就在左近的山坳裡住下,次日一早才啟程返回縣城,等到傍晚時分到了縣衙,精疲力盡的葉小天便道:「大老爺,小民責任已了,是否可以就此告辭了?」

  孟縣丞看了他一眼道:「你且候在這裡,有些未盡事宜,待本官與縣尊商議過後再說。」

  葉小天無奈,只得在廊下站定,大約兩柱香的時辰之後,李雲聰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說道:「葉小天,大老爺要見你,隨我來!」葉小天還待詢問,李雲聰已轉身走去,葉小天只得隨在他的後面。

  不一會兒,葉小天被帶進了三堂,三堂上只有花知縣和孟縣丞兩人上座,四下空無一人。

  葉小天向他們唱個肥喏,躬身站定身子。

  孟縣丞道:「葉小天,堂堂朝廷命官竟在本縣遇害,此等賊獠實在無法無天,猖獗之極,必須要繩之以法,以儆傚尤。奈何賊人來去無蹤,實在無法追查,本官與縣尊大人商議一番,想請你協助我們,你可願意?」

  葉小天疑惑地看了看孟縣丞和坐在上首一言不發的花知縣,問道:「兩位老爺,小民既非官府中人,又非江湖俠士,如何協助大老爺偵破此案呢?」

  孟縣丞微微一笑,道:「我們仔細檢查過艾典使他們身上,居然還有大量銀錢。可見,賊人殺害艾典史,並非為了求財,而是為了尋仇。」

  葉小天心道:「胡說八道!艾典史等人先被山賊搶劫了一回,又被小爺我搜刮了一遍,口袋比臉都乾淨了,哪還來得大量銀錢。明明就是一樁山賊圖財害命的案子,為何要說成尋仇?啊,有人尋仇那艾典史就要承擔些責任,有山賊橫行卻完全是本縣官員的責任了,他們是想減輕自己罪責吧?」

  花知縣咳嗽一聲,道:「歹人的目的既然是艾典史,那麼我們就可以利用艾典史引他們出來,只要他們露出些許蛛絲馬跡,我們就可以把他們逮捕歸案。因此,我們想讓你冒充艾典史!」

  葉小天大吃一驚,道:「什麼?讓我冒充艾典史?」

  孟縣丞道:「不錯!你與艾典史相差沒有幾歲,本縣又沒人知道你的來歷。只要我們放出風去,就說艾典史路上遭劫,隨從盡遭屠戳,艾典史本人僥倖逃得一命,便沒人會懷疑你的身份了。

  你以艾典史的身份在本縣出入,那些賊人一旦獲悉消息,只當行刺失敗,必然還來尋你。你放心,我們會派人暗中保護,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事成之後,本縣以五百兩銀子為謝,你看如何?」

  葉小天像吃了黃蓮似的咧開了嘴巴:「五百兩!又是五百兩!你們少坑人啦。莫非你們家裡也有一個四歲的小媳婦兒、十八歲的丈母娘等著送給我?」

  葉小天乾笑道:「大老爺,既然賊人的目的是刺殺艾典史,那麼他們一定認得艾典史的模樣,小民雖與艾典史年歲相差不大,長相卻不相同,想要冒充他,只怕馬上就漏餡兒。」

  孟縣丞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艾典史是官,縱然得罪了人,對方也應該是官場或士林中人,而這種人是不會出手殺人的。所以兇手十有八九是悍匪。

  這樣的話,受其收買的兇手只能躡著艾典史的車隊而來,並不熟悉他的相貌,或者只看過一副似是而非的畫像。再者,即便兇手們認識艾典史又如何呢?他們總要來一探究竟的,只要他們來了,我們就有機會。」

  葉小天忽然想到了昨晚回望山口時山坳裡冒起的滾滾濃煙,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搖頭道:「大人,小民只是經過葫縣,恰與艾典史同途,目睹了兇案現場。至於說配合各位大老爺破獲此案,既非小民的義務,小民也沒那個能力。小民不能答應!」

  花知縣拍案而起,怒喝道:「大膽!本縣可不是與你相商,而是命令你配合本縣!」

  葉小天乜著他,冷冷地道:「大老爺,小民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無知蠢物,小民從未聽說過一個不食朝廷俸祿、不領官府薪水的良民,必須得配合官府偵破案件。更何況小民不是老爺您的治下之民,小民只是路經此地。」

  「你……」

  花知縣沒想到一個區區小民也敢頂撞他,戟指葉小天,怒不可遏。

  孟縣丞笑容滿面地攔住他:「縣尊切勿動怒,息怒,請息怒。」

  孟縣丞攔住花知縣,轉向葉小天道:「你真不願意?」

  葉小天躬身道:「恕難從命!」

  孟縣丞呵呵地笑起來,道:「好吧,那本官也不願強人所難。只是,你是本案唯一的目擊證人……」

  葉小天道:「大老爺,小民只是目睹了兇案現場。」

  孟縣丞擺擺手道:「有什麼區別?這兇手或者早在鹿角鎮時就追蹤窺視艾典史一行人的行蹤了,沿途下來你們也曾遇到過一些椎夫山民吧?說不定其中就有兇手的耳目,這些將來都有可能需要你來指認,所以……」

  孟縣丞頓了一頓,道:「所以,你可以不冒充艾典史,但是……在本案破獲之前,你不可以離開本縣。」

  葉小天怔了一怔,孟縣丞用銳利的眼神盯著他,問道:「如何?」

  葉小天摸了摸鼻子,忽然笑嘻嘻地道:「好!那小民就先在葫縣住下,靜候大老爺召喚。」

  葉小天這般態度倒令孟縣丞一怔,有些不明白葉小天為何會有這樣怪異的反應。但他依舊不動聲色地道:「好!那你下去吧,本官會派人盯著你,此案了結之前,你就留在本縣。」

  孟縣丞叫葉小天退下,又把李雲聰喚來囑咐一番,李雲聰便帶著葉小天離開了。葉小天跟著李雲聰一邊走,一邊暗想:「水舞啊,這可不是我有意拖延,是葫縣的大老們不放我們走啊。

  妳跟我就在這兒安家落戶吧,近水樓台嘛,當然要越近越好,近的時間越長越好,說不定一近二近的,妳我就生米煮成了熟飯,到時咱們抱著娃兒去銅仁見老丈人。哈哈,幸虧我有先見之明,身上足足二十多兩銀子的財物,幾年吃用都不愁。」

  葉小天離開後,花知縣蹙眉道:「你怎麼讓他這麼離開了,他不答應,此事如何了結?」

  孟縣丞道:「縣尊大人,我們要他冒充的可是典史,是一位經常需要拋頭露面的官員。是除了當日二堂裡那些官員之外,再無一人可以知道他是西賈貨的葫縣典史,這樣來日他『病死』之後,才不會有什麼破綻。如果不讓他心服口報,到時他給咱們找點麻煩出來,想再補救就難了。」

  花知縣疑惑地道:「今日縣衙出動這麼多人去山口,艾典史的事情已然拖不了幾日了,再晚些時候,他即便答應,又有何用?」

  孟縣丞淡淡地回答道:「艾典史的消息,咱們再封鎖三五天的話應該沒有問題,三五日的功夫,足矣!三五天後,這個姓葉的會乖乖回來央求我們,心甘情願做這典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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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guey 發表於 2014-7-31 09:24
第二卷 我的葫縣 第07章 斷後路

  孟縣丞說罷,向花晴風拱了拱手道:「下官告辭!」

  孟縣丞說罷也不等花晴風回答,便把大袖一拂,飄然而去。

  花晴風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神色極其複雜。

  自從他來到葫縣,便飽受孟縣丞和王主簿這兩個與當地豪強勾連密切的僚屬掣肘,對這兩個人,花晴風已是恨極,可一旦遇到難事,他又離不開這兩個人,他一面厭惡自己的無能,又壓抑不住對這兩個人的仇恨,這種心情實在難以描述。

  縣衙的三堂處於縣衙的最後一進院落,這裡是知縣及其家眷的住處。葫縣縣衙的建築並不像中原地區的官衙建築,主建築都要在一條中軸線上,這裡迫於地勢,後院作為私宅建造上有很大的隨意性。

  後宅月亮門內是一片修竹花圃,幾方假山石,錯落有致。其間曲曲折折的小道兒穿過去,便是一個半月形的碧綠水潭。

  潭水如一塊溫潤的翡翠,水上有蓮花數枝,蓮葉下有游魚幾尾,卻也不是那種觀賞型的錦鋰,看那魚兒,多半是此間主人於何處垂釣攜回的收穫,遂放養於此,倒也別有一番味道。

  從穿堂裡姍姍地走出一個緋衫女子,步姿裊娜,手搖一柄小小團扇,拐到抄手遊廊,便向三堂走去。

  遠遠的,就見一道窈窕的倩影於根根紅色廊柱、綠色圍欄之間裊裊閃過,圍欄下又有芭蕉和不知名的碗口大的團花,宛如一副仕女游春圖。

  那婉約動人的小婦人沿著抄手遊廊裊裊地行不過數十步,便是三堂,廳口有一青衣小廝垂手而立,看見她來,連忙施禮道:「夫人。」

  那小婦人也就二十六、七歲年紀,粉嫩白皙的皮膚吹彈得破,眼兒彎彎,有種別樣的迷人味道,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她微微頷首,頭頂金步搖輕輕擺動,隨口問道:「老爺可在廳中?」

  小婦人的聲音柔軟髮糯,雖然說的是官話,卻帶著些江南吳儂軟語的音韻,聽來非常悅耳動聽。

  小廝恭聲回答之後,小婦人舉步入廳,一件秋香色的比甲衣袂飄風,遺下一縷幽香。那小廝抬頭望去,只看見娉娉婷婷一個背影,烏黑的秀髮挽一個墮馬髻,那種成熟嫵媚的少婦風韻,令人望而神往。

  少婦舉步走了進去,室內青磚漫地,樑上掛五角宮燈,中堂一副大氣磅礴的松山積翠圖,几案桌椅之外,近牆邊又有花架兩隻,各擺著一隻琦壽長春白石盆景。

  在右側有坐地落屏隔開一個小小空間,畫屏上是鮮麗的富貴牡丹圖,那少婦姍姍而去,步態優美,就像走進了畫裡。

  屏後是一間書房,窗子開著,窗外一萍綠水,池塘邊上都有山石壘著,有無數的爬山虎遮蔽了整面高牆,窗子下邊有一道只寬一人遊戈的小走廊,於窗子左右各植一樹,左石榴、右海棠。

  案上地上團著一張張紙張,隱隱都有墨跡,花晴風靠在圈椅上,疲憊地仰著頭,一動不動,眉心隱隱還在顰著,隱隱形成一個川字,似乎已經疲乏的連呼吸都懶得。

  嫵媚婦人輕輕嘆了口氣,今日來尋丈夫,本來是弟弟請託了她一件事情,可眼見丈夫身心俱疲的模樣,她哪裡還忍心用自己的事去讓他煩惱。

  婦人款款地走到花晴風身後,將團扇擱在桌上,抬起皓如美玉的腕管,翠袖褪下,兩隻翠綠的鐲子映得她那青蔥玉、纖細皓腕彷彿一朵精緻優美的蘭花。

  花晴風的眉心動了一下,那雙玉手便按上了他的肩膀,婦人輕輕為他揉捏著肩膀,柔聲道:「老爺還在為典史一事發愁嗎?」

  花晴風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沒有回答。

  少婦柔聲道:「相公不必太苛求自己,這葫縣是個什麼情形,朝中諸公比你清楚,換了誰來這裡能夠打開局面呢,怎麼能責怪到相公頭上。」

  花晴風苦笑了一聲,道:「怎不怪我,我是這葫蘆縣裡的糊塗縣令啊。」

  少婦道:「你才不糊塗。」

  花晴風道:「若是不糊塗,那就是無能透頂。」

  少婦嗔道:「相公!」

  花晴風慢慢張開眼睛,仰望著他的妻子,細膩的粉紅色的肌膚,襯著她那精巧端莊的五官,就像一位丹青妙手筆下的淡彩工筆仕女,儘管二人已成親十載,可她依舊鮮麗的如同一枚粉色的珍珠。

  而自己……,僅僅三年,他已經有了皺紋、頭上也有了白髮,背也有些佝僂了,剛剛做官走馬上任時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子,早已湮滅在他的記憶深處。

  花晴風喚著妻子芳名,黯然道:「蘇雅,朝廷當然會明白我的苦處,可這並不意味著朝廷會體諒我的苦處。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朝廷也不是由一個人說了算的,不管是皇帝還是首輔,有些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的。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我這枚棋子兒根本就微不足道啊!」

  蘇雅默然,望著丈夫迅速衰老的容顏,有些悲慼地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花晴風摸挲著妻子溫潤如玉的手背,搖頭道:「年底大考,最遲明年年中,我的處分就該下來了。除非有一位通著天的大貴人從天而降,或能夠保我過關。可是,若真這樣一位大貴人,憑什麼來提攜我這個不得志的小小七品官呢?」

  ※※※※※※※※※※※※※※※※※※※※※※※※※

  驛館裡面,葉小天背著個大包袱,水舞挎著個小包袱,就連樂遙都似模似樣地拿起點東西,小熊貓福娃頭上扣著一頂竹笠,肩上背著一個竹簍,竹簍裡放著它的口糧----十幾根竹筍。

  戶科吏典李雲聰攔在前面,冷冷地看著葉小天:「路引交出來,你暫時不能離開本縣,要路引幹什麼?」

  葉小天道:「可是……我要是住店需要驗看……」

  李雲聰道:「本縣有的是地方不驗路引就可以入住,只要你有錢。交出路引,萬一你拿了路引逃走怎麼辦?」

  葉小天無奈地交出路引,道:「水舞,咱們走。」

  李雲聰伸手又一攔,道:「且慢!所有財物統統放下!」

  葉小天驚道:「這是為何?本縣差官還兼職強盜不成?」

  李雲聰道:「你有了錢不是一樣可以逃走?再者說,此案尚未明朗,誰知道你的錢來路正不正,你的錢暫時由縣衙保管,待真相大白後自會還你。」

  李雲聰一擺手,馬上就有兩個差役撲上來,奪走了葉小天和薛水舞手中的包袱,馬上又有一個差役上前搜葉小天的身,而水舞和樂謠也有驛丞的夫人代勞,上前搜了一番,真個把他們搜了個一乾二淨。

  福娃兒傻傻地站在一邊,居然……居然就有那無良的衙差撥拉了一下它背的筐子,從裡邊順走了兩根竹筍。

  一家四口光潔溜溜地被趕出了驛館,一夜之間,他們就從官老爺、官太太的待遇,變成一貧如洗的貧民了。

  葉小天站在驛館門口,看看驛館門口兩個抱臂而立,冷眼睨他的驛卒,又看看便裝打扮、負責暗中盯梢的李雲聰和另一個差官,嘆口氣,摸摸福娃的「狗頭」,感慨地道:「兄弟,我要早知有今天,當初寧肯讓你把錢都吃了。」

  福娃左右顧盼一下,短尾巴一翹,「當啷」一聲,屙出一個大錢的碎片來。

  葉小天雖是滿心愁苦,還是被這個活寶逗的想笑,忍不住笑罵道:「瞧你那熊樣兒!」

  福娃抬起頭,傻兮兮地看了他一眼。

  ……

  傍晚的時候,一家四口住進了土地廟。

  只要有漢人的地方,似乎總少不了這麼一位掌管土地的神仙。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漢人百姓重視土地,所以每到一處開疆拓土,總不會忘記給這位掌管土地的神靈建一座廟,但也僅止於為他建廟。

  似乎……只要為這位神靈建一座廟,他們就盡到了責任,其後對這位神靈就不聞不問了,他們從骨子裡重視土地,卻又從骨子裡不在乎土地爺,甚至在神話故事中,總是把這位神靈當成調侃的對象。

  所以,天下各處的土地廟大多香火不盛,葫縣這種地方尤其如此。以致葉小天一家四口入住的依舊是一間破破爛爛的土地廟。

  「葉大哥,我對不起你!」

  薛水舞眼看周圍一片破敗,忽然淚如雨下。

  她「卟嗵」一聲跪倒在葉小天身前,流著淚磕頭:「葉大哥,一開始我是不清楚你的為人,不敢對你吐露心事。後來卻是誠心請你幫忙,我一個弱女子,沒個男人幫襯著,在這種地方簡直是寸步難行,可我從沒想過會害你落到這步田地。如果不是我勸你向官府報案,你怎會有今天,葉大哥,我對不起你……」

  薛水舞悲痛欲絕,她一邊哭一邊磕頭謝罪,待她淚水漣漣地抬起頭,忽然嚇了一跳,不知什麼時候,葉小天已經在她對面跪下,薛水舞磕頭,他也磕頭,一磕禮一還禮,有板有眼。

  薛水舞吃驚地道:「葉大哥,你……你這是幹什麼?」

  葉小天一本正經地道:「我也沒想到妳一個姑娘家居然這麼性急。妳看咱們天地都拜過了,何時洞房呢?」
wenguey 發表於 2014-7-31 17:22
第08章 日暮途窮

  薛水舞又呆住了,跟葉小天在一起的這些天,她不是臉紅就是發呆,實在沒有別的反應了。

  在她心中天塌下來一般悲慘的大事,怎麼這位葉大哥偏偏就……,他的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

  薛水舞自然不會知道,葉小天一直就是這麼個渾不吝的性兒,他的人皮實,心更皮實。

  薛水舞怔了半天,才捻著衣角訕訕地道:「葉大哥,你……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水舞自幼便由父母雙親定下了婚事,水舞一介小女子,怎敢擅自作主,違背父母之命。」

  葉小天道:「我可沒有跟你開玩笑。說了半天你擔心的不就是父母之命嗎?我一定會叫令尊令堂改變主意的。至於那個謝什麼風,你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我葉小天出馬,他還不知難而退?簡直是找死!」

  薛水舞期期地道:「可我娘說過,好馬不配雙鞍,好女不嫁二男。小姐也說,女兒家就應該從一而終。我家和謝家已經換過婚書,雖然還沒拜堂成親,可我……也算是謝家的人了……」

  葉小天道:「這樣啊……那就有些麻煩了。你家和謝家換了婚書,你和我卻剛剛拜過天地,那你到底該對誰從一而終呢?」

  「當然是小天哥哥啦!」樂遙站在門口,鼓掌大呼。

  一旁福娃兒正在賣力地啃著竹筍,小小年紀的它,現在成了樂遙的跟屁蟲,什麼都喜歡模仿樂遙。一見樂遙鼓掌,福娃愣了愣,趕忙把竹筍扔在腳下,鼓起兩隻熊掌。

  薛水舞招架不住了,她滿腔愁苦,愣是被葉小天說得哭笑不得,一時也不好再板起臉來。只好慌慌張張地起身,邊逃邊道:「葉大哥,你……你早點休息吧,咱們……咱們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

  次日一大早,一家四口坐在破廟裡發呆。

  福娃捧著竹筍大嚼,這已是最後一顆竹筍了,福娃啃的津津有味兒,渾然不知它馬上就要斷糧。

  葉小天道:「錢都被縣衙沒收了,咱們連早餐都沒得吃。嘿!這些官兒們為了逼我就範,還真是用盡了手段啊。」

  水舞怯怯地道:「葉大哥,要不……要不咱們就答應他們吧?反正也走不了,便冒充一下典史又如何,等他們抓住兇手,自然會放過咱們。若是不答應,他們是絕不會放咱們走的。」

  葉小天嘿嘿冷笑兩聲,搖頭道:「你一個女人家,哪裡懂得這些官場油子一肚子的彎彎繞兒,這件事怕是沒那麼簡單的。」

  水舞詫異地瞪大一雙美眸:「怎麼?」

  葉小天欲言又止,起身道:「今早這一頓,咱們只好餓著了。我現在就出去找活幹,只要能掙出一日三餐的錢,足矣!他們想逼我就範,門兒都沒有!」

  「小天哥哥!」

  樂遙忽然喚了葉小天一聲,扭頭向廟門方向看看,神秘地向葉小天招手。

  葉小天走到她面前蹲下,問道:「怎麼?」

  樂遙探手入懷,神神秘秘地摸出一個饅頭,葉小天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樂遙嘿嘿一笑,又從懷裡摸出一個饅頭,葉小天貪心地道:「還有麼?」

  樂遙垮下小臉,搖了搖頭。

  水舞走過來,奇怪地問道:「你從哪兒弄的饅頭。」

  樂遙小聲道:「昨天在驛館廚房裡,嘿嘿!搜我身的那位大娘沒管我。」

  葉小天喃喃地道:「原來吃貨也有吃貨的好處。」

  樂遙咧開小嘴笑起來:「人家以前餓怕了,看見廚房有一籮筐的饃,也沒人看著,就拿了兩個。」

  葉小天摸了摸她的頭,又把她輕輕摟在懷中,柔聲道:「放心吧,以後跟著小天哥哥,我是不會讓你再挨餓的。」

  「嗯!」

  樂遙用力點頭:「小天哥哥最有本事了!」

  葉小天笑了笑,對水舞道:「你和遙遙把饅頭吃了吧。你們待在這兒,我去找工做。」

  水舞站起來,不安地對葉小天道:「要不我也去吧,怎好一直讓葉大哥你……你為我……」

  葉小天瞪了她一眼,粗聲大氣地道:「扯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要是都沒能耐養活你,這樣的男人有什麼用?你在這等著,我去掙錢!」

  雖然葉小天話裡話外還是有佔她便宜的意思,但水舞這一次卻連面上的反駁都沒有,她輕輕垂下頭,心裡說不出的暖和。可惜這種感動剛剛在她心中蕩漾,就被葉小天的下一句話氣歪了鼻子。

  「再說,就你這樣的惹禍精!一旦讓你出門,我替你揩屁股都忙不過來,哪還有功夫掙錢!」

  樂遙仰起臉,天真地對葉小天道:「小天哥哥,你真能掙來飯錢嗎?

  葉小天乜了她一眼,傲然仰起下巴道:」我是誰!」

  樂遙擔心地道:「你是葉小天啊!小天哥哥,你怎麼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葉小天差點跌倒,本來黑起臉的水舞卻忍不住捂著嘴偷笑起來。

  葉小天狠狠地瞪了眼這一大一小兩個磨人精,掉頭往廟外走去。

  ※※※※※※※※※※※※※※※※※※※※※※※※※

  李雲聰和另一個差官換了身便衣,城門還沒開的時候就趕來盯著他們了。

  夜晚的時候,城門關閉,出入兩難。葉小天的兩個「妹妹」都是女的,其中一個還是小孩子,根本不用盯著,葉小天帶著她們插翅都飛不了,只消白天盯著就行了。

  葉小天也不理會他們,當他們是空氣一般,從他們身邊昂然而過。李雲聰在他經過時笑嘻嘻地說了一句:「如何?不如答應我們大人的要求吧。」

  葉小天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葉小天對自己有強大的自信。我是誰?我可是從皇城根兒來的人,這點事兒難得住我?你們這些鄉下人、土豹子!我只要露個口風,你們還不得哭著喊著求我上門做工?誰不願意除非他瞎了眼!

  自信滿滿的「城裡人」葉小天,開始了他在貴州葫縣飽受打擊的求職經歷,他終於發現,這裡店舖掌櫃的,真的都瞎了眼。

  ……

  「你想到我店裡做夥計?好啊,你看看,這匹布是什麼布?」

  「這個……我不知道。」

  「那麼你看看這匹綢緞,是哪兒的產地?」

  「這個……我也看不出來。」

  「出去!」

  ……

  「你會說苗語嗎?」

  「不會,不過我是來應徵店小二的,小二哥會端茶遞水不就行了,怎麼……」

  「你會說彝語嗎?」

  「不會,掌櫃的,我是來……」

  「那麼你會說本地土話麼?」

  「不……」

  「出去!」

  ……

  「你想當保鏢?你這身板兒有些單薄啊。」

  「陳鏢頭,我身子單薄,可我機靈啊。打個旗兒、趕個車子、打尖落店、尋訪消息,我都能勝任。」

  「你會武麼?」

  「不會,不過我……」

  「有力氣也行。來,這個一百二十斤重的石鎖,你提起來,耍上幾趟給俺看看。」

  「一百二十斤?!!!還耍上幾趟?!!!不不不,我可耍不動,一不小心再砸了腳……」

  「出去!」

  「陳鏢頭,實在不行……我可以做軍師的。」

  「滾!」

  ……

  「你嗓門大嗎?」

  「大!我明白,賣東西就得會吆喝。掌櫃的您聽我給你喊兩嗓子。咳、咳!『香菜辣蓁椒哇,溝蔥嫩芹菜來,扁豆茄子黃瓜、架冬瓜買大海茄、買蘿蔔、紅蘿蔔、卞蘿蔔、嫩芽的香椿啊、蒜來好韭菜呀~~~』」

  「……」

  「掌櫃的,您覺得怎麼樣?我知道掌櫃的您是賣酒的,我這不是給您亮亮嗓兒麼。」

  「你能打麼?」

  「能!打酒誰不會啊,這個不用學。」

  「我是問,你能打麼?打架!打人!」

  掌櫃的揮起拳頭,向他擺了個架勢。

  葉小天呆住了,期期艾艾地道:「賣酒……還要兼職打架麼?你們這店經常打架?哦!我想起來了,前幾天!就前幾天!有個光著大腿的小姑娘打破了你們家的酒甕……」

  「你究竟能打不能打?」

  「我不打女人。」

  「男人呢?」

  「貴縣男人好壯,小子不以氣力見長啊……」

  「出去!」

  「掌櫃的……」

  兩個袒露胸毛的夥計往前一橫,抱臂站定,冷冷地看著葉小天。

  葉小天打個哈哈,道:「呃……兩位兄弟,貴縣男人,真的好壯!」

  葉小天匆匆退出酒鋪,站在高低不平、狹仄幽長的青石板路上長吁短嘆:「唉!為什麼就沒人能發現我的長處呢!」

  葉小天匆匆地奔波在大街小巷,一次次碰壁,走得腰酸腿痛,不遠處盯梢的李雲聰和另一個衙役比他更慘,他們苦著臉,扶著腰、有氣無力地看著葉小天,一副要殺人的眼神兒。

  夜色降臨,華燈初上,城門已經關了。李雲聰和那個衙役如蒙大釋,終於放棄盯梢,回了自己的家。可一天下來居然沒有找到一份工的葉小天卻無顏回土地廟。

  長街上,一些店舖和人家掛起了紅燈籠,紅色的燈籠將小街籠罩在一片神秘幽謐的氛圍之中。葉小天沮喪地邁著步子,只覺腳跟生疼,他看見一戶門楣較大的人家門口掛著紅燈籠,門卻關著,便走過去,在門檻上坐下。

  葉小天背倚大門,長長地嘆了口氣,鬱悶地想:「今天出來時,我還摞下大話。如今就這麼回去,一定會被她笑的。就算她嘴上不說,說不定還會安慰我,可心裡頭也一定會笑,可我若不回去,又能去哪兒?」

  葉小天的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葉小天摸摸肚子,自嘲地道:「葉小天啊葉小天,想不到你居然有這麼狼狽的一天。秦叔寶落難時,好歹還有匹馬可以賣,你能賣什麼呢?」

  葉小天剛說到這兒,身後院門忽然開了,背倚門扉的葉小天來不及反應,一個跟頭就折了進去……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1 01:04
第09章 有家戲院


    “哎喲,這誰呀這是。黑燈瞎火的坐在我們家門口,想嚇死人呀你。”聽聲音細聲細氣兒的,似乎是個婦人。

    這人提著燈籠,往葉小天臉上照了照,忽然俯身低下頭來。這人方才站著,燈在葉小天眼前,照得葉小天什麼都看不見,他這一低頭,一張大臉猛地出現在葉小天面前,把葉小天嚇了一跳。

    白刺刺一張大臉,呲牙一笑,臉上簌簌的直掉粉沫子,偏偏一雙眼睛就跟葉小天他們家的福娃兒似的,抹得烏漆麻黑的。那張嘴嘻嘻地笑咧著,足有八隻櫻桃小口拼起來那麼大,塗的通紅一片,好像剛啃完死孩子。

    “鬼啊!”

    饒是葉小天大膽,也不禁怪叫一聲,好懸沒暈過去。

    “鬼你個頭啊!”

    那人伸出短粗胖的一根手指,在葉小天額頭一點,葉小天登時一陣天旋地轉,也不知是被他嚇得,還是被他那胡羅蔔似的手指頭給戳的。

    “我問你,你悄沒聲兒的坐在我家門前幹什麼?哦……”

    那人收回“胡羅蔔”,捏了個蘭花指,嬌滴滴地道:“我明白了,你莫非是來我家應工的。”

    葉小天這時也看出這人不是鬼,而是一個男人,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化著濃妝,比女人還過份。葉小天本想爬起來走人,一聽“應工”二字,已經碰了一天壁的葉小天登時兩眼一亮,脫口問道:“這位大姐……大哥……掌櫃的,你們這兒招工嗎?”

    那人拿燈籠把葉小天上上下下又照了一遍,喜上眉梢:“嗯!瞧你眉目還算清秀,尤其一張小嘴,長得更招人疼,瞧著是不錯啦。只是不知你還會些什麼本事呢?”

    葉小天碰了一天的壁,早就沒了早晨剛出土地廟時的傲氣,一聽這話登時心虛,忙小心問道:“卻不知掌櫃的你這裡做些什麼營生,需要些什麼本事,我可分辨不出布匹的成色和產地,也不會說苗話彝話本地土話,至於百十來斤的石鎖……那也是舞不動的……”

    那人捏著蘭花指,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像只剛下水的母鴨子似的:“喲,看不出,你這張小嘴兒還挺逗的,會說俏皮話,成!這就成了五分了,你會唱曲兒嗎?”

    葉小天在京城時好歹也算一票友,一聽唱曲兒,登時精神大振,忙不迭點頭道:“會!會會會!小子唱曲兒還正經挺好聽呢。”

    那人笑嘻嘻地道:“那就成了,你跟我來吧。”

    葉小天爬起來,喜出望外地跟在這人後邊,眼看他胯骨軸子左晃右晃跟要散架似的,把個肥.臀顛得七上八下,連忙移開目光,開口問道:“掌櫃的,還沒請教您尊姓大名啊?”

    那人將媲美福娃兒的熊掌在空中輕飄飄地扇了兩下,嬌笑道:“什麼掌櫃不掌櫃的,聽著生份,我姓張,外邊人都叫我張大哥。不過咱們這院子裡頭都是自家兄弟,只喚我的藝名兒----風鈴兒。”

    “阿嚏!”

    葉小天被他身上刺鼻的香味兒熏的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子,心想:“藝名兒?難怪他這麼一副模樣,原來這是一家戲園子。”

    一俟知道人家是戲園子,葉小天不禁擔起了心事。他自忖曲兒唱的還是不錯的,不過票友就是票友,跟人家那些以唱戲為生的優伶,他怎比得了?葉小天張嘴欲說,忽又咽了下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他可不願意再失去這個機會。

    葉小天看著面前那隻搖來晃去碩大無朋的“風鈴兒”,心道:“他也未必就是讓我唱戲,大概是讓我搬搬道具,打個鼓敲個鈸什麼的,需要的時候再上台跑跑龍套,嗯……一定是這樣!”

    ※※※※※※※※※※※※※※※※※※※※※※※※※

    葉小天跟著風鈴兒從門前消失不久,那虛掩的大門便“咣啷”一聲被人推開了,兩個佩刀的苗人大漢闖進門來,往左右一站,氣勢洶洶。隨即便有一個周身上下銀光閃閃的苗女邁步進來。

    這苗女若仔細看,其實是蠻俏麗的一個丫頭,只是眉宇之間英氣勃勃,沖淡了她的嫵媚。她背著雙手,往門前一站,鳳目一掃,不怒自威:“他真的就在這兒?”

    一個苗裝大漢頓首道:“是!”

    苗女臉上怒氣乍現,嬌斥道:“頭前帶路,找他出來!”

    兩個苗家大漢連忙領命,那苗女邁開兩條悠長的大腿,周身上下叮叮噹當地跟了上去。

    這家戲園環境優雅,這裡一叢篁竹,那裡一處怪石,雖然不算獨居匠心,卻也頗顯雅緻。左右兩廂,綠蔭掩映下隱隱可見一些屋舍,有些屋舍門窗緊閉,有些卻開著窗子。

    葉小天探頭探腦的,就見窗子裡的人都是男人,大多相貌清秀、男生女相,有的人正對鏡梳妝,有的人正持簫吹曲,也有人正長袖善舞,咿咿呀呀地練著身段。

    這個年代,女人是不許上戲台的,旦角都是由男人來演。葉小天看見這般光景,心中更是確信:這裡果然是家戲院。

    拐彎抹腳的,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前院,來到**一處偏廳。廳中燈火通明,卻不見有什麼人,似乎今兒沒有什么生意上門,無需演出,大家也就懶得走動。

    風鈴兒領著葉小天進了偏廳,捏著雙下巴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道:“嗯!底子還真不錯,寬了外衣,叫哥哥瞧瞧。”

    葉小天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短處了,他咳嗽一聲,心虛地道:“風鈴兒哥哥,小弟雖也能胡亂唱上幾句,可是讓我上台的話……怕是沒那麼大本事。”

    風鈴兒嘻嘻一笑,道:“在這兒呢,你會唱曲兒固然好,不會唱也沒關係。會唱戲的有會唱戲的生意,不會唱戲有不會唱戲的買賣,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兒。來,先寬了外衣,叫哥哥我看看你的身段兒……”

    “這掌櫃的還真好說話。”

    葉小天欣喜地脫了外衣,風鈴兒圍著他審視地打量了幾圈,拍拍他的胸口,捏捏他的胳膊,滿意歡喜地道:“嗯,看不出來,瞧著瘦瘦弱弱眉清目秀的,這身子骨兒還蠻結實。”

    他扭著碩大的肥.臀走到牆角,打開一口箱子,從裡邊翻出幾套花花綠綠的女兒家衣裳,往桌子上一放,對葉小天道:“來,你一件件的試穿一下,再叫我瞧瞧。”

    葉小天道:“風鈴兒哥哥,要是有什麼粗淺的活兒,您交給我就好。那些精細的事情,我怕自己真幹不來。”

    風鈴兒道:“不妨事,穿上,快穿上。”

    葉小天無奈,只好選了一套顏色比較素淡的衣裳穿上,往風鈴兒面前一站。風鈴兒把手一拍,喜道:“好!再給你描描眉,點點唇,敷些粉,那就是個俏麗小佳人了。”

    葉小天對著落地銅鏡一照,覺得不像戲服,不禁疑惑地:“風鈴兒哥哥,你這裡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呀?”

    風鈴兒吃吃一笑笑,向他飛了個白眼兒,看得葉小天一陣肉麻。

    風鈴兒嬌聲道:“死相,跟哥哥我還裝佯,我們這里當然是做皮肉生意的啦。”

    葉小天驚詫地張大了嘴巴,失聲道:“皮肉生意?我……我不至於長得那麼像女人吧?”

    風鈴兒拿蘭花指向他遙遙一指,嬌嗔道:“女人有什麼好的!誰說男人就一定要喜歡女人的?嘻嘻,一旦知道了男人的妙處,可是比女人還招人喜歡呢。 ”

    葉小天心裡一陣噁心,伸手便去解衣服:“豈有此理,我堂堂男兒,豈能如此不知羞恥,這般營生,便連我父母爹娘、葉家祖宗,都要跟著蒙羞。”話音未落,肚子裡卻是咕嚕嚕一陣響,登時洩了他的底氣。

    風鈴兒掩著血紅的嘴巴吃吃地笑起來,他笑夠了,便從袖中摸出一錠雪白的銀兩,看著足有一兩重的銀元寶,用兩根肥胖的手指頭拈著,在葉小天面前晃了晃,燈光映著銀子,發出白花花的光來。

    風鈴兒把銀元寶放桌上輕輕一放,又往葉小天身前輕輕一推,笑吟吟地道:“小兄弟,很多事之所以難,其實就只是第一步難邁,一旦走過去,也就無所謂了。想當年我也是尋死覓活的,現在想想,真是好笑……”

    風鈴兒看得出葉小天窘迫的處境,他相信這個飢寒交迫、走投無路的人最終一定會屈服,不是向他屈服,而是屈服於求生的本能和飢餓的感覺。

    大災之年,人在極度飢餓的時候,甚至會把自己平素視若掌上明珠的親生兒子當成食物,瞧這小子細皮嫩肉的就不像受過苦的樣子,沒準是什麼落魄的大戶人家子弟,這樣的人應該會以更快的速度屈服的。

    他自信滿滿地看著葉小天,還沒等來葉小天的屈服,忽然有一個臉上敷粉、頭上簪花、衣著不男不女的秀氣少年急匆匆跑來:“風鈴兒哥哥,風鈴兒哥哥,出……出事了。”

    那人跑到風鈴兒身邊,貼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風鈴兒頓時雙眼一瞪,轉身就往外走。他剛剛邁出兩步,忽又想起葉小天,便轉回身來,往桌上一指,又往門口一指,對葉小天道:“這是訂金,那是門,你自己選!”
wenguey 發表於 2014-8-1 14:40
第10章 霸氣小魔女

  卻說那一身霸氣的小苗女在兩個苗家大漢的陪同下闖進「戲園」,在曲徑幽深處轉悠了半天,才碰到一個提著茶壺由此經過的小廝。兩個苗家大漢向這小廝逼問一番,向他描述了一下想找的人的模樣,由那小廝引著,來到一處綠蔭掩映下的房子。

  爬山虎爬滿了牆壁,只有門和窗子露在外面,彷彿整幢房子就是用藤蘿搭成的一般,綠意盎然,雖在夜間,更增野趣。門關著,窗子卻開著,碧羅窗子裡透出陣陣嘻笑聲。

  那小苗女氣沖沖的就要上前,一個苗家大漢連忙上前攔住,尷尬地道:「大小姐,您還是……呃,這個……還是讓我們兩個上前叫門吧。」

  小苗女一愣,道:「幹嘛?」

  「哦……」

  小苗女明白過來,撇撇嘴角道:「不就是玩兔子嗎,他做得出來,還怕人看?」

  小苗女挽著袖子,氣忿忿地道:「我就納了悶了,這男人和女人睡覺,那是天地之道,陰陽之理……我這句話說的對吧?」

  兩個苗家漢子的臉急劇地抽搐了幾下。

  小苗女沾沾自喜起來:「沒錯,書上就是這麼說的。和徐公子相處了一段時日以後,我發現我這學問也見長了。」

  兩個苗家漢子無言以對。

  小苗女突又瞪圓了漂亮的大眼睛:「可男人和男人在一塊兒能扯出什麼蛋來?他居然還花錢嫖,真是不知所謂,給我讓開。」

  小苗女推開那大漢,雄糾糾氣昂昂地走上前去,飛起一腳。

  就聽「轟」地一聲,那扇門就飛進房去,稀里嘩啦也不知砸碎了多少東西。內室裡一聲驚呼:「誰?」

  小苗女應聲道:「我!」說罷一頭衝了進去。

  兩個苗家大漢一臉黑線。

  內室中幾支紅燭高燃,緋色帳子,妝台銅鏡,熏香撲鼻,簾籠半挑,頗具情調。一個頗為英挺的男子,胸懷半袒,雙手抱著一個腰間搭著薄衾,四肢著地雌伏其下的清秀男子,愕然看著門口。

  他本來正在拚死鏖戰,門扉轟隆一聲巨響,幾乎把他嚇得萎了,一愣神的功夫,就見一個渾身閃閃發光、叮噹作響的苗家少女,一陣風兒的衝進來。英挺男子嚇了一跳,慌忙合攏衣衫遮住羞處,吃驚地道:「凝……凝凝凝……」

  小苗女怒氣衝衝地喝道:「凝你個頭!你這個敗家玩意兒,咦?」

  求知慾很強的小苗女忽然張大眼睛,螓首微微一歪,好奇地自語道:「看你們這架勢,和春宮圖上畫的男女交歡時的模樣兒沒啥不一樣嘛,男人真可以當女人?」

  榻上那男子臉都黑了,手忙腳亂地繫著衣衫,咬牙切齒地道:「你一個姑娘家,跑到相公堂子裡來做什麼?」

  展凝兒乜了他一眼,冷笑道:「難道你一個大男人到相公堂子裡就合適了?」

  雌伏於榻描眉畫眼的那個清秀男子也忙不迭繫著衣衫,好在他是一身女裝,裙子一套便遮住了不雅之物,不過看這展凝兒如此彪悍的模樣,只怕他就是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這位姑娘也不會羞掩嬌靨轉身逃走的。

  展凝兒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喝道:「蹦出去!」

  那清秀男子愕然道:「蹦出去?」

  展凝兒把連鞘的短刀一揚,喝道:「你個死兔子,不蹦出去難道還想飛出去嗎?你當你是小家雀兒?」

  那隻兔子又羞又惱,他只道眼前這一幕是這位客官的老婆來捉奸,便不忿地反嘲道:「你是哪裡來的臭女人,竟敢到我們『蟾宮苑』來撒野,誰叫你拴不住你男人的!」

  「啪!」

  一記響徹雲宵的大耳光,摑得兔子打橫飛起來,與之一起翻飛的還有他的四顆牙齒。這展凝兒身材窈窕,並不強壯,不想竟是天生神力。

  展凝兒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橫了一眼榻上的英挺男子,慓悍地道:「我男人要是這麼沒出息,我早閹了他。這個不成器的傢伙是我表哥!」

  那兔相公被她一掌摑飛,摔得暈頭轉向,半邊臉腫得老高,臉都木了,連疼痛的感覺都沒有。

  聽見少女這句話,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口齒不清、滿口鮮血地道:「你表哥串堂子礙著你什麼事兒了,你憑什麼管得?」

  展凝兒反手又是一巴掌,兔相公登時又玩了一把空中飛人,兩顆後槽牙都被打飛出來,像陀螺一般在空中旋轉了三百六十度,仰面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了。

  可這兔子是個狠人,居然還不服軟。他趴在地上,滿口淌血地嚎叫:「你……你好大膽子,你敢來我們『蟾宮苑』鬧事,你知不知道這是我們風鈴大哥的地盤,你死定了,你死定了,風鈴哥哥一定會把你賣進青樓……」

  他這一仰面摔倒,裙子上翻,醜陋的下體畢露無遺,若是換作任何一個女子,縱然沒有羞逃而去,肯定也是不敢或不便再看,然則這位英雌卻不是一般人,她居然一步步踱向前去,目中煞氣漸濃。

  兔爺兒格格一笑,淫邪怨毒地瞪著她,道:「怎麼,可是想要我服侍服侍你嗎?你放心,不管男人女人,我都能讓他滿意而來,滿意……」

  這兔兒爺一邊說,一邊就要做出不堪舉動羞辱展凝兒,但他剛剛抬起屁股,就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見一隻小蠻靴高高地抬起來,然後飛快地跺了下去。

  「不……」

  「要」字還沒出口,「噗嗤」一聲,兔兒爺巨痛攻心,狂吼一聲,暈厥過去。

  榻上的英挺男子和剛剛搶進房來的兩個苗家大漢不約而同地縮了下身子。

  展凝兒一腳跺下去,面不改色,她抬起腳來在那兔兒爺衣服上蹭了蹭,揚手於空,食指纖纖向外一揮,脆生生地道:「十息之內,給我出來!否則,就叫他們抬你回去!」

  展凝兒說罷就往外走,她那可憐的大表哥一聽「十息之數」,生怕誤了時間,趕緊四肢著地,像隻大猩猩似的竄到榻邊,連鞋子都顧不及穿,便屁顛屁顛地跟了出去。

  這間屋子裡一通打鬧,早驚動了左右房間的人,其中一個人扒著窗戶往裡一看,恰好看見這彪悍女子一腳跺下,他立即以公雞打鳴般高吭的聲音尖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殺……」

  當一雙明媚的大眼睛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怔半晌,才訕訕地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姑娘你好……哇!」

  展凝兒一揚手,他就尖叫一聲,張牙舞爬地飛出去,倒掛在一棵大樹上。

  兩個隨從從房子裡跟出來,一看這般情景,趕緊道:「小姐,咱們走吧。」

  這時十幾個人聞聲趕來,有些是保鏢護院,也有一些就是這「蟾宮苑」的兔兒相公,雖是男娼,性子也極悍勇的,紛紛提著刀叉棍棒,其中有的人還穿著女人衣服,亂象紛呈。

  展凝兒本待要走,一見這般情形,興奮大叫道:「來得好!」

  當下雙腿一趟,直入人群,窈窈窕窕的一個身子,竟然舞動出瘋牛般的氣勢,銀光閃爍、叮叮噹噹聲中,一條條人影就在她的粉拳玉腿下或倒或飛,慘叫連連。

  一個舉著叉子的大漢狂噴鮮血地倒摔出去,肋骨至少斷了四根,另一個提著板凳的女裝男人被她一記肘擊,整個鼻樑都塌了下去,一句話都沒說就昏倒在地。

  兩個苗家隨從不忍卒睹地扭過頭去。

  ※※※※※※※※※※※※※※※※※※※※※※※※※※※※

  「這是訂金,那是門,你選!」

  很難選嗎?

  葉小天捏著下巴,看看桌上的銀兩,又看看四周沒人,他果斷地揣起銀子,走向大門。

  葉小天鬼鬼祟祟的剛繞過一條抄手遊廊,就和屋子裡跑出來的一位客人撞了個滿懷。

  這位客人衣衫不整,神色驚慌。他聽說有個女人來鬧場子,一時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家婆娘,安全第一,逃命要緊。不想才一跑出房子,就和一個身著女裝的青年撞在一起。

  那客人急忙自腰間摸出一錠一兩重的銀元寶,往葉小天手裡一塞,道:「給,錢我付過了,走了啊。」說著舉袖掩面,落荒而去。

  葉小天呆了一呆,往左右一看,沒人!葉小天馬上心安理利地把銀子揣進腰包,加快了步伐。

  ……

  「還有誰要打?」

  展凝兒緊握雙拳,彷彿戰神雅典娜,戰意盎然地望著滿地哀嚎打滾的人,匆匆趕來的風鈴兒一對上她凌厲而興奮的眼神,便下意識地退了兩步,直覺地感到此女非常危險。

  展凝兒環顧左右,見沒人上前,不禁大為掃興,冷哼一聲,轉身欲走。

  「慢著!」

  風鈴兒咬了咬牙,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來,雖然他也畏懼這女子的武力,可是如果就這麼一聲不坑地任她離開,他以後也不用幹了。何況他雖然只是一個老鴇,背後也是有靠山的。

  「怎麼,你想打?」

  展凝兒睨著他,輕撫拳頭。

  風鈴兒道:「姑娘你武藝出眾,我自然攔阻不了。只是在下一個小小管事,這般模樣可沒法向我們大爺交待,還請姑娘你賜下名號,等我們大爺回來,也好上門就教。」

  展凝兒冷哼一聲,道:「我姓展,住水西。」

  姓展?水西?

  風鈴兒似有所恃的傲慢登時僵在臉上。

  水西展氏?

  土司四天王是安、宋、田、楊。其下便是八大金剛,水西展氏恰好就八金剛之一。

  任你滄桑巨變、星移斗轉,任你改朝換代、腥風血雨,帝王將相灰飛煙滅,可是土司卻始終超然世外,安然無虞。

  建制最早,世襲最長,佔地最廣,影響最大。自漢至今,千年不衰。百年的皇帝,千年的土司,這可是能讓小小「蟾宮苑」頃刻間灰飛煙滅的恐怖存在!

  風鈴兒立即跪伏於地,以額觸地,行五體投地大禮。汗水小溪似的沿著他脖梗處的溝壑流下來,肥碩的身軀上每一寸肥肉都在簌簌發抖。等了許久,他抬起頭悄悄一看,那位展姑娘早已不知去向。

  葉小天抄著院中小道兒,一路有驚無險,眼看大門在望,興奮之下急忙加快了腳步。葉小天堪堪趕到門口,斜刺裡突然殺出一個銀光閃閃、叮叮噹噹的姑娘,恰與他同時走到門前。

wenguey 發表於 2014-8-2 10:17
第11章 浪子要回頭

  「嗯?」

  葉小天與展凝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生起幾分狐疑。

  葉小天心想:「這家相公堂子裡居然還有女人?莫非這裡水旱兩路的生意都做?」

  展凝兒心想:「又是一個沒羞沒臊的臭男人,有手有腳做什麼不好,居然做皮肉生意。」

  兩人鄙視了對方一眼,齊齊邁出腳去,前腳剛剛邁出門檻,忽又覺得不對,二人不約而同地再度停下,扭頭看向對方。藉著門口懸掛的燈籠,二人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葉小天看著展凝兒:這姑娘面如滿月,眼亮眉長,珠圓玉潤,卻又不失水靈俏皮。那小模樣兒……好面熟啊。

  展凝兒看著葉小天:眼睛靈動有神,尤其嘴唇唇形秀美,真要讓女兒家見了都要嫉妒幾分,難怪能在相公堂子裡做皮肉生意。唔……不過……他的模樣兒有點面熟啊……

  「啊!是你!」

  葉小天和展凝兒不約而同地認出了對方。

  「這個殺千刀的,擺了我一道,還讓我在徐公子面前丟醜!如今終於落到我手裡了!」

  展凝兒火冒三丈,馬上伸手拔刀!

  葉小天當機立斷,隨即雙膝一屈!

  「不要啊!英雄!」

  葉小天「卟嗵」一聲,果斷地跪倒在展凝兒身前,抱住了她的大腿。

  展凝兒的嬌軀頓時一僵,雖說她風風火火有點男人婆性格,可她還真沒被男人沾過一手指頭。

  以前的展凝兒就沒拿自己當女人,也沒有過談情說愛,再者說,作為赫赫有名的「黔之虎」的三虎之一,也沒哪個男人敢招惹她。

  如今她迷上了徐公子的溫文爾雅,有心託付終身,卻也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展凝兒固然懵懵懂懂的不知情愛滋味,徐公子那種方正守禮的君子自然也不會及於亂。

  今天突然被人一下抱住大腿,展凝兒不免有些發慌:「你……你快放手!」

  葉小天心道:「這姑娘凶狠的緊,我才不放手。我若放手,她順手給我一刀,我就死翹翹了。我這樣抱著你,你動刀就得濺一身血,哪個女孩兒不愛乾淨,嘿嘿……」

  「咦!好有彈性,好結實呢。沒想到這麼一個假小子似的女子,身上竟然還有一股子很特別的香味兒……」

  「你往哪兒摸呢?」展凝兒又氣又羞,抬腿一踢,葉小天「哇」地一聲慘叫就飛了出去,好在這姑娘大腿酥軟,一時使不出力氣,要不然葉小天這一下骨頭都得斷上幾根。

  這時展凝兒那大表哥灰溜溜的跟著兩個苗家大漢走過來,一見這般情形,只道葉小天也是「蟾宮苑」的人,馬上上前表功道:「表妹,不要髒了妳的手,我來教訓他。」

  展凝兒橫了他一眼,道:「邊兒去,要你管!」

  展凝兒拎著刀,慢慢走到葉小天身邊,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似笑非笑地道:「山水有相逢,小子,你沒想到還有遇到我的這一天吧?」

  葉小天乾笑道:「是啊,我和姑娘……還真有緣。」

  展凝兒臉色一冷,咬牙切齒地道:「還從來沒有人能把本姑娘耍得團團轉,你小子有本事啊,嗯?今天你既落到我的手中,說吧,你想怎麼死,是清蒸還是紅燒?」

  葉小天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既已犯在姑娘的手上,要殺要剮,我都無話可說了。」

  展凝兒冷笑道:「裝可憐?當我是被騙大的嗎?」

  展凝兒手臂一揮,刀鋒高舉,葉小天忽然閉上眼睛,仰起頭來。

  清亮的月光照在葉小天的臉上,他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似乎就要流下淚來……,雖然始終也沒流出淚來。

  葉小天用極悲涼的語氣道:「難道姑娘就不想知道我當初為何欺騙姑娘,如今又為何出現在這裡嗎?」

  展凝兒的刀驀地定在空中,凶巴巴地道:「這我倒是聽那姓楊的說過,不是你與人家府上的婢女私奔,被人一路追殺嗎?當日我怎麼只看見你,卻不曾看見與你私奔的那個小女子?」

  葉小天嘆了口氣,道:「姑娘妳有所不知,其實我也是那人家的僕傭,我和娘子從小青梅竹馬,雙方父母就為我們定下了親事。誰知多年以後,我那青梅竹馬的小妹子出落成了一個俊俏大姑娘,老爺竟然起了色心。」

  葉小天唏噓道:「他都六十九歲了啊,卻硬要棒打鴛鴦,奪我所愛!我的父母因為年邁,已經辭工返回故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楊府裡做事,再說我一個下人奴僕,拿什麼和老爺爭?」

  女兒家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以己度人,最痛恨的就是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而那棒打鴛鴦的惡棍,自然也就成了她們最痛恨的對象。

  葉小天作為一個票友,不知看過多少場情情愛愛的戲,一旦戲曲中出現這樣的內容,台下坐著的那些大姑大娘、媳婦丫頭,無不痛罵惡棍,為那被迫分離的小情侶兒一掬同情之淚。

  葉小天料想這位彪悍的姑娘雖然有些男子性格,可女兒家的本能還有,一聽這話必然站在自己一邊。果然,展凝兒聽了這話,登時生起同仇敵愾之心,說道:「於是你就帶了那女子私奔?呵!倒是有種!」

  葉小天道:「我若只是與她私奔,豈不害了岳父一家嗎?岳父雖已過世,可岳母還在、我那娘子還有一個智障的弟弟和一個年僅四歲的妹妹。我如果要走,就要帶他們一起走!」

  葉小天仰起頭來望空一嘆,辛酸地道:「如今,我上有十八歲的岳……,幾十歲的岳母,又有年方二八的娘子,還有一個傻啦吧唧、飯量奇大、整天除了吃還是吃的傻妻弟,一個年僅四歲的小姨子。
  我當初只是想借姑娘的勢力,引開那些追兵以便逃出城去。不管怎麼說,總是我冒犯了妳,如果妳要殺,就揮刀吧!只是……請妳殺了我之後,去一趟城西土地廟,替我給娘子捎句話兒……」

  葉小天低下頭,哽咽道:「妳告訴我那剛剛拜過天地的娘子,讓她忘了我,找個好人家就嫁了吧。要不然……,姑娘妳殺我一人,實是殺了我滿門老少啊。」

  展凝兒慢慢地掣回刀,「嚓」地一聲還刀入鞘,葉小天頭不抬、眼不睜,豎起耳朵聽著,聽到還刀入鞘聲,心中頓時一寬。展凝兒伸出手,往葉小天肩上一拍,葉小天頓時一顫。

  展凝兒大聲讚道::「好樣的!不捨所愛,有情有義!帶著娘子全家俬奔,有擔當!雖然我被你利用了一回,那也是你的機智了,看在你有情有義有擔當的份上,這一次我就放過你。」

  葉小天大喜,連聲道謝道:「多謝姑娘,姑娘妳一看就是一副菩薩心腸,果不其然……」

  「等等!」

  展凝兒上下看他幾眼,狐疑地道:「你在這兒幹什麼?還打扮成這副死德性。」

  葉小天一呆,這件事還真不好解釋啊……,眼看展凝兒目光灼灼,她身後那三個男人虎視耽耽,葉小天把心一橫:「罷了!也只有承認這個噁心吧啦的身份,才能解決眼前之危了。」

  葉小天主意已定,馬上輕輕垂下頭,先是欲言又止,繼而面帶嬌羞,依稀就有了幾分風鈴兒哥哥的風範。

  「噫~~~,好噁心!」展凝兒突然明白過來,趕緊在身上使勁地擦那隻拍過葉小天肩膀的手。

  葉小天輕移蓮步,檀口輕啟,右手捏個蘭花指,柔聲道:「姑娘妳……」

  展凝兒如遭雷擊,連退三步,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你別過來!你……你站遠點說話。你怎麼幹起這種沒廉恥的事兒來了,這才幾天功夫啊,你連說話舉動都成了這般德性。」

  葉小天垂下頭,輕輕捻著衣角兒,腳尖兒在地上劃著圈圈,含羞帶怯地道:「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尤其是其中還有一個大肚漢,在下又不忍娘子受苦,自己又無一技傍身,也只好……」

  展凝兒瞧他比自己還女人的樣子,真是受不了了。展凝兒機靈靈打個冷戰,趕緊道:「停停停!你不要說了,真是受不了你。」

  展凝兒轉過身,瞪著她的表哥,凶巴巴地道:「安南天,你身上還有多少錢,都拿出來。」

  她表哥遲疑道:「表妹,妳要幹什麼,妳不會是……」

  展凝兒伸出手,道:「少廢話,快拿來。」

  安南天不情不願地摸出錢袋,道:「今晚我也沒帶多少錢……」

  他還沒說完,錢袋就被展凝兒一把搶了過去,展凝兒想把錢袋遞給葉小天,手剛伸出去,就又縮回來,輕輕向前一拋,錢袋正好落在葉小天懷裡。

  展凝兒道:「拿去,先解眼前之難。父母給你這副大好身軀,你豈能如此輕賤。怎麼也要尋點正經營生做。」

  展凝兒把短刀往腰間一掛,又道:「我住城南悅來客棧,要在本縣待上幾個月呢,你若實在尋不到生計時,可來那裡找我。」

  展凝兒說罷,邁開大步,英姿颯爽地走了出去,兩個苗家大漢連忙緊跟其後。

  安南天走過葉小天身邊時,忽然站住,上下看他幾眼,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嗯!還真不錯。風鈴兒不仗義啊,有了新鮮貨色也不跟我說一聲。嘿嘿嘿,小兄弟,你要是缺錢花了,可以來找我,我也住悅來客棧。」

  葉小天:「啊?」

  安南天向他輕佻地挑了挑眉毛:「你懂得!」

  安南天追著展凝兒去了,葉小天站在原地想了想,突然打了一個哆嗦,急忙高抬腿、輕落步,走出大門,溜之乎也。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2 14:26
第12章 夜歸人


    風鈴兒顫巍巍地被人扶起來,輕拍心口,心有餘悸地道:“可嚇死我了。快!快關門!今兒晚上不做生意了。”

    那個被展凝兒一腳跺爛下體的可憐傢伙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出來,尋人醫治去了。風鈴兒叫兩個人扶著,回到後園小偏廳,坐在椅上連灌了三碗涼杯,這才緩過氣兒​​來。

    “咦?”

    風鈴兒回過神來,看到桌上放著的衣服,忽然想起葉小天來:“人呢?走了?嘿!倒是真生了幾根窮骨頭,夠硬氣。可是……銀子呢?”

    風鈴兒起身仔細看了看,不只銀元寶沒了,貌似衣服也少了一套。攙他回來的兩個人見他行止古怪,不禁問道:“風鈴哥哥,你找什麼呢?”

    風鈴兒怔了片刻,回頭問道:“嗯……,這屋裡有個年輕人,樣子麼……嘴巴生得尤其好看,你們知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那兩個互相看看,又看看空蕩蕩的大廳,臉上變了顏色:“喲!風鈴哥哥,你這說什麼呢,大晚上的你可別開玩笑啊,怪嚇人的。”

    風鈴兒:“……”

    ……

    葉小天回到土地廟時,天已經全黑了。葫縣是一座山城,半是平地,半是山坡,高山與平地之間還有一條河,土地廟就在半山坡上。

    葉小天在山下時還有燈火可以照亮,等他爬山時,望眼望去,遠山疊星,盡是一片或淺或黑的墨色,好在天上有一輪大大的明月,遍灑清霜於地,近處倒還看得清楚。

    葉小天停住腳步,回首望向山下,但見燈火點點,如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置身於高處、暗處,看那軟紅十丈、世界大千,那種奇妙的感覺是他在京城的時候從來沒有過的。

    在這樣靜謐美麗的氛圍中,天性樂觀的葉小天早忘了一切煩惱,他捏了捏袖中的兩枚銀元寶,又摸了摸搭在臂彎裡的那套質料極好的女人衣裳,嘿嘿一笑,爬山的速度更快了。

    快到山神廟時,葉小天忽然停住了。旁邊有一條山溪,小溪並不寬,但河床很寬,大概山洪爆發時這裡總是波條洶湧,如今這個季節河床露出來,一大片的鵝卵石。

    河床兩側沒有灌木遮掩,月光映入流水,化作萬點流光,小河遠遠望去,如同一條銀光閃閃的玉帶,在這玉帶之上,站著一個背竹簍的少年。

    少年只有十四五歲年紀,還很稚嫩,但身體已經比許多成年人健壯了。他背著竹簍,左手舉一枝用乾枯的蘆葦紮成的火把,右手持一柄兩尺長的細刃尖刀,挽著褲腿兒站在溪水中。

    如此夜晚,如此山溪,一個舉著火把的少年,手中持一口刀,站在玉帶般的溪水中,如此畫面令葉小天大為好奇,但他馬上就明白這少年人在幹什麼了。

    少年人過於專注,沒有發覺葉小天,他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提著細刀,微微弓背,在潺潺的流水中緩緩走動。忽然,他手臂一翻,只見一道寒光一閃,那口筆直狹長的刀便劈入水中,濺起一抹水花。

    他提起刀時,刀上已經掛了一條肥魚,刀刃已深深切進魚的身體。肥魚拼命搖著尾巴,可是不等那肥魚從刀下掙脫,少年就麻利地一揚刀,將肥魚準確地甩進他肩後的背簍。

    葉小天見此情景,不由“啊”地一聲輕呼。他知道用網捕魚,也見過用魚桿釣魚,他還知道有人用魚叉叉魚,可是用刀子抓魚他還是頭一回看見。

    魚兒被突如其來的光亮照得驚慌失措胡亂遊走,漁夫立於流水之中,手疾眼快,揮刀一斬,便劈中那水底游魚,這是何等獨特的捕魚方法,又是何等敏銳的眼力、敏捷的身手?

    聽到驚呼聲,少年急急一轉,手中火把仍然穩穩地舉著,鋒利的刀已橫在胸前。

    葉小天打聲招呼:“嗨!我叫葉小天,朋友,你好高明的捕魚本領。”

    少年警惕地看著他:“三更半夜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葉小天向半山腰處指了指,道:“我住在那裡。”

    少年依舊沒有放鬆警惕:“住在土地廟?這個時辰上山?”

    葉小天笑道:“很奇怪麼?你白天不捕魚,非要晚上來捕,而且魚叉魚網都不用,偏偏要用刀子,我看著也覺得奇怪的很。”

    少年注視他片刻,眸中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這個捕魚的法子,是我跟山裡部落學來的。”

    他轉過身去,重又將視線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葉小天心念忽地一動,他現在雖然有了錢,但山城裡雖無宵禁,卻因利薄,沒人晚上出來做生意,是以他一路過來,什麼吃食都沒買到。如今看見這少年捉魚,葉小天忽然想到一個以物易物的法子。

    葉小天揚了揚手臂上搭著的衣服,對那少年道:“小兄弟,我今天還沒吃飯呢,若只是我沒吃也罷了,可是土地廟裡還有三張嘴巴在等著我。”

    少年直起腰,面色平靜地聽他說。

    葉小天道:“我用這套衣服換你的魚,怎麼樣?這可是上好的絲綢。”

    少年搖了搖頭,道:“這不是幹活的人該穿的衣裳。”

    葉小天道:“可以等你成親的時候,送給你的新娘子嘛。新娘子怎好穿粗布衣裳,穿上一身柔滑的絲綢,那才漂亮。”

    少年的眸子亮了一下,他趟著河水走上岸,但是並沒有靠近葉小天。雖然他相信葉小天對他沒有危險,但他還是本能地保持著一段距離,這是獵人們特有的習慣。

    少年將火把插在一旁鬆軟的草地上,把竹簍一倒,裡邊有五六條肥魚,每條最少都在一斤半左右。少年折斷幾根柔韌的野草,麻利地編成繩兒,從魚腮穿過魚嘴,將四條最大的魚串了起來。

    少年把剩下的魚裝回魚簍,背好,提起刀,這才把草繩串起的魚遞向葉小天。葉小天愉快地把那套衣服遞過去,少年搖搖頭,道:“魚送你。衣服我不要。等我娶媳婦兒的時候,我會掙錢給她買幾匹絲綢,做新衣服。”

    說到這裡,他的嘴角微微地翹起來,顯得有些倔強,也有些驕傲,但是給人一種非常誠懇自然的感覺,沒有一絲令人反感的狂妄,葉小天一下子就對他產生了好感。

    葉小天想了想,又摸出一錠小小的銀元寶,攤在掌心:“你不要衣服,我也不能占你便宜,我用銀子買,借你的刀,把它劈開。”

    少年淡淡地道:“不必,我說送你,那就送你!”

    葉小天慢慢地收緊手掌,點點頭道:“好!今天你這四條魚,就當是我欠你的一份人情。來日若有機會,葉某定當報答。”

    少年眼中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一個全家住在破土地廟裡餓肚子的人,甚至不得不在深更半夜的時候向他一個打漁人討魚吃,居然還奢談什麼來日報答,難道不好笑麼?

    葉小天看到了他眸中的那抹笑意,葉小天大聲道:“此間無龍,空有屠龍之技,自然沒有用處。若是老天能給我一個大展身手的所在,嘿嘿,我捉起魚來,可是連刀都不用的。”

    葉小天哈哈大笑,提魚登山,漫聲道:“小兄弟,讀過書沒有?這就叫天生我才必有用!”

    少年沒有回答,但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笑意,他微笑了一下,趟水入溪。葉小天循山路而上,走出十餘步忽然想起一事,轉身一看,見那少年舉著火把,與他業已相差二十餘步之遠。

    葉小天高聲問道:“喂,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華雲飛!”

    遠遠的,少年的聲音傳來,葉小天微微一笑,自言自語地道:“華雲飛麼,倒真是個好名字。不過……比起來還是我取的名字好啊。你就是再能飛,難道還能飛出天去?”

    ※※※※※※※※※※※※※※※※※※※※※※※

    有廟無僧風掃地,

    香多燭少月點燈。

    一副頗有詩意的廟聯,已完全掩於夜色之中,月光僅僅讓它泛起一抹淡淡的痕跡。

    廟內無僧,也沒有燭。但月光清冷,不足以讓廟裡亮堂起來,所以裡邊生起了一堆篝火。水舞盤膝坐在火堆旁,一手撐在大腿上,托著粉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樂遙躺在她的膝上,似乎已經睡著了。紅紅的火光映得水舞的臉頰一亮一亮,彷彿一塊誘人的紅玉。聽到腳步聲,水舞霍然抬起頭,一眼看到葉小天,眸中便露出欣喜。

    此時天色已經很晚了,但水舞並沒有到廟前去張望,她就像一個等候晚歸丈夫的一個小婦人,安靜地坐在那兒等著。這一路的坎坎坷坷,同甘共苦,早已使她對葉小天完全的信任,絕不擔心葉小天會棄她而去。

    “遙遙,快起來啦,小天哥哥回來了。遙遙……”

    水舞欣喜地看了葉小天一眼,輕拍樂遙的屁股,喚她起來。

    遙遙被拍醒了,一骨碌爬起來,還沒看清葉小天,就嚷道:“小天哥哥,你回來啦。”

    葉小天提著魚,挎著衣掌走進來,笑道:“嗯!小天哥哥回來了,遙遙快餓壞了吧,來來來,咱們吃魚。”

    “哇!”遙遙看清了葉小天手中的肥魚,驀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她的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盯著那幾條魚,看樣子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咬兩口。

    水舞看到葉小天臂彎裡搭著的女人衣裳,臉上不禁露出奇怪的表情,但眼下顯然不是盤根問底的時候。大家的確已經飢腸轆轆,她溫順地接過魚,對葉小天道:“我到溪邊去收拾一下。”

    葉小天道:“黑燈瞎火的,有什麼好收拾的,直接用棍子穿了,放在火上烤吧,等魚肉一熟,那鱗也就脫落了。”

    葉小天說著,在火堆旁坐下來,心裡忽然覺得缺了點什麼,他四下張望了一眼,這才醒覺福娃兒不見了。葉小天奇怪地道:“福娃兒呢?不會是因為餓肚皮,自己逃生去了吧?”

    水舞還沒說話,遙遙就已搶先報告:“小天哥哥,福娃兒去捉老鼠了。”

    葉小天呆了一呆:“啊?這傢伙還吃老鼠麼?”

    水舞輕笑道:“原來我們也不知道呢。今天晌午的時候,福娃在院子裡打轉,我們也沒注意,後來發現它把院子裡那兩棵杉樹的皮都給啃光了,再後來……就發現它在捉老鼠。”

    葉小天苦笑道:“難怪說'民以食為天'。看看,這才一天沒有吃的,別說人了,就連熊都餓成貓了……” 本帖最後由 uuuuuuuuuu 於 2014-8-2 14: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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