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外的故事 - 紅龍的賢者與罪人 作者:藏雲浪人 (已完結)

theo0929 2015-3-11 14:26: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 16938
【小說書名】:故事外的故事 - 紅龍的賢者與罪人

【小說作者】:藏雲浪人

【作者簡介】:無

【內容簡介】:
一開始這是個 boy meet dragon 的奇幻故事,有「賢者」之名的紅龍在他的領地上撿到一隻全身上下只有嘴巴還沒死的人類男孩,於是冷靜務實的龍與嘻皮笑臉的人被捲入彼此的故事,龍與人的互動始終都是小說的亮點,看起來是個輕江海而重人情的溫馨小品……只有看起來是,慢慢地我們發現這個世界並不完全傳承自我們都知道的劍與魔法傳統,這裡有能放映影像的石書、超越星際的宇宙觀、橫行病毒異變的瘟疫、吞食基因的怪物……史詩級的主線架構在中篇的篇幅中只勾勒出一個開端──或許是最壯闊的那個瞬間?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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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 以那些"大神" 動輒幾百萬字的長篇來看,本作實在簡潔的不像長篇小說,但文字的質量是數一數二的優良
希望能分享給同樣看膩了流水帳般的小說的同好們 本帖最後由 theo0929 於 2015-3-11 14: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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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2
CH.1 龍與玫瑰石




  安佐赫爾茲已經觀察那個人一陣子了。

  依照人族的算法,那孩子約莫十二歲上下,身材瘦小又乾癟,像根乾巴巴、彎折著腰的麥桿。他的裝束殘破不堪,其中一條袖管還被撕扯下來,剩下的衣物則添上無數被利刃割開的血盆大口,從裡向外翻開的肌膚不斷汩汩流血,其中幾處嚴重的傷勢甚至依稀能見到白色骨骼。

  對方簡直像是被刀刃化成的暴風捲入,然後極其不幸地生還下來,他閉著眼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渾身散發著黏膩的鐵銹味兒。

  幾隻受到死亡氣息吸引的霧魅現身,黑影從地面冉冉升起,宛如邪惡的蝙蝠緩緩滑向男孩。即使如薄煙般沒有形體,安佐赫爾茲也知道它們相當興奮。這群面目可憎的小東西正等著這孩子咽下最後一口氣,接著便像頭豺狼將屍體喫個乾乾淨淨。

  身為龍族──噢,不是那些被人馴服當作座騎的飛龍,那頂多只是有著和龍族相似的外貌、長著翅膀到處飛的蜥蜴罷了──安佐赫爾茲見証過無數死亡與新生,或許年幼時曾為生命的消逝感嘆,但後來他學會不再做無謂的感傷;這不過是生命的旅途的終點,在漫長的跋涉後走向它應得的修憩之所。生與死的輪迴相輔相成,萬物皆是如此,沒有例外。

  但是人族對於死亡總存有一份恐懼,他們對於不知何時到來的黑色羽翼惴惴不安、戒慎惶恐,人們試圖逃脫盤旋在頭頂的陰影、妄想死亡的腳步能停下。不過迄今為止他們的努力只是徒勞無功。

  安佐赫爾茲搖了搖腦袋,他看得足夠久了,更沒有理由繼續待在樹林裡窺看。正當紅龍準備離開時,男孩的視線和他對上了。

  龍族喜愛收藏珍寶,這是流淌於血液中、刻在骨隨上的本能;甚至還有一則說法是龍族能嗅到財寶的氣味,連深藏在地底的脈礦都逃不過他們的鼻子,不過真相當然並非如此。安佐赫爾茲對於黃金鑄造的金燦燦事物毫無半絲興趣,但他特別鍾愛寶石,那些色彩鮮明的漂亮礦石已經滿滿佔據他五處巢穴有餘。

  只有最好的寶石才入得了紅龍的眼,安佐赫爾茲最近還因為找不到符合他心目標準的寶石發愁,不過很顯然他找到了一個。

  剔透的、純淨的粉色玫瑰石。安佐赫爾茲會這樣形容男孩的眼睛。

  男孩微微勾起笑容,這動作似乎就花費了他不少力氣,「喂、那邊的大蜥蜴……幫個忙吧……」

  這個稱呼讓紅龍不悅地瞪著瀕死的男孩。大蜥蜴?他哪裡長的像蜥蜴了?

  「我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你得救我。」他邊說邊咳血,濃稠的深色液體爭相從嘴角湧出,順著臉龐的線條滴落在森林的腐葉和泥地上。

  面對光是存在本身就會使人被恐懼擊潰的龍,男孩的目光依舊筆直毫不退卻,這讓紅龍生出一絲讚賞之意。

  巨龍從樹林走出,霧魅們的身影開始變得如燭火般搖曳不定,它們凝聚在一塊,像是在空氣中滴了墨水一樣迅速膨脹開來,試圖嚇退紅龍。安佐赫爾茲無視它們,他抬起長長的脖頸,金色的眼眸居高臨下地打量呼吸愈發急促、慘白著臉並細細顫抖的人。初期休克症狀。

  「勇氣可嘉。然則,我沒必要回應你的祈求。」安佐赫爾茲用最傲慢的口吻說。

  「但是你、走出來了……這表示你有興趣,而且你、在考慮。」男孩給紅龍一個『別蠢了。這顯而易見,我們都知道,所以別浪費時間,尤其是我的』的眼神,就一個快死的人來說這很不容易,他竟然有辦法僅憑眨眼的動作就表達出超過二十個詞的複雜訊息。

  這很有趣。安佐赫爾茲幾乎馬上就要施展治癒咒語,但是他管住了自己的舌頭。

  要說在龍族悠久的生命中最害怕的事物是什麼,那毫無疑問就是能殺死一條龍的無聊。收藏寶藏或許能打發時間,但那永遠無法真正填滿無窮無盡的漫漫歲月,而就算和其他物種打交道也緩解不了那揮之不去的虛無感;畢竟與龍族相比,任何一個生命都短暫得像是絢麗的煙火,倏忽即逝。

  但是為什麼不呢?這個人很特別,安佐赫爾茲能感覺得到。

  紅龍仔細端詳男孩,那頭凌亂的黑髮隱約帶有金屬質感的紫藍色光澤,而眼睛──那不屬於任何一種族的虹膜顏色──即便生命之火就要熄滅,也依舊亮得驚人;他還發現對方微張的嘴裡藏有四顆尖利的犬齒,和那些隱匿在黑夜的嗜血族群一個模樣。既非人類,亦非魔族。

  喔,喔,喔,他到底是什麼呢?

  安佐赫爾茲沒發覺自己咧開了笑容,兩排白森森的牙齒讓霧魅們更加不安。他問:「你能給予什麼作為交換?」

  意識已經顯得模糊的男孩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開口答道。


  「我能給你────我。」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3
CH.2 畫眉鳥




  那個男孩名叫里拜亞修恩,意思是「一隻畫眉鳥」。這是在西方部落侍翼一族中常見的名字,這個名字用來稱呼那些喜愛歌唱或愛吹哨的人。然而光憑這點也無從推斷男孩的身分。

  紅龍決定叫他拜修爾,因為男孩已經是他的所有物了,叫什麼他說了算,而且這麼饒舌的名字每次說出來都讓他的舌頭快打結。

  抵達最近一處龍巢時,拜修爾幾乎沒了氣息。紅龍朝對方的嘴裡吹進一口氣,男孩便重新睜開眼睛,猛然從地面翻起跪趴著咳出咽喉中的血塊,那些不甘心地在洞口徘徊的霧魅們最後只得垂頭喪氣地離開。

  將人救活後,安佐赫爾茲決定好好打理髒兮兮的小寵物,他用龍語魔法治癒男孩身上的致命傷勢,幾乎是眨眼間那些嚇人的傷口便癒合消失,連一條疤痕都不存在。最後還順帶讓人洗了澡、換了衣服。

  「答啦~」男孩炫燿似地在安佐赫爾茲面前轉了個圈展示他的新衣物。「哇,這套衣服真合身。你怎麼會有小孩子的衣服?」

  「我以前抓了一個男孩,當我想到要去看看他時他已經成了一堆白骨,這是我從他身上扒下來的。」

  「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去把你那頭鳥窩似的頭髮梳理梳理。」

  拜修爾再次站定在安佐赫爾茲面前時,他總算把自己打理得整潔體面。紅龍用挑剔寶石的目光左瞧瞧右看看,不停地在心底犯嘀咕:小傢伙長得白白淨淨,看起來軟綿綿人畜無害,不過他老勾著嘴角笑得像是在打什麼壞主意似的;嘖嘖,瞧那小身板,一副發育不良的豆芽的寒酸模樣,那雙眼睛大概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令人滿意的地方──嗯?說起來,這孩子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在初次相遇時紅龍下意識地將對方認做男孩,但現在看到這張雌雄莫辨的面孔他就不是那麼肯定了。

  而原本快死的男孩此刻正精力旺盛地探索他的巢穴,他把每一個能找到的東西都翻了個遍,時不時就拋來「這是什麼東西?」「這可以用來幹什麼?」「這挺漂亮的,能給我嗎?」之類的問題,把安佐赫爾茲煩得要死。

  「這些全都是石書嗎?哇啊,我還以為是寶石呢。我有看過拍賣會的歷年型錄,這肯定不便宜吧?」

  「大陸排名前百的石書幾乎都在這兒了。」安佐赫爾茲頗為驕傲地表示。「值得收藏的珍品自然擁有配得上它的價碼,不過金錢並非唯一判斷其價值的標籤──不要伸手去碰!」

  「真小氣。《翡翠的敘事詩》、《瑪瑙之埃妲莉亞》都是我想看的『書』,但我最想看的還是《紫水晶之姬》,這裡竟然沒有!」

  「這是我的收藏,由我決定該……」

  拜修爾直接打斷紅龍,「嘿,這又是什麼?是一般的書嗎?它看起沒有其他收藏品貴重的樣子,可以給我嗎?」

  「這是《世界與世界的接縫》第一刷絕版書,封面鑲有一顆保護書本的咒式水晶,四周還嵌有星形藍寶石。它講述整個宇宙間所有行星的關聯以及空間的迴廊如何構成、形成通道,由享譽『空間研究之父』盛名的魔導士撰寫,裡頭雖然有幾處謬誤論點,但的確是本精采的好書。還有──第兩百七十一遍的『不』!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包括你!」

  「可是安赫爾,」男孩堅持紅龍的名字太長不好記,而且安赫爾比大蜥蜴好聽多了。「你的寶物這這麼多……」他指了指兩排幾乎頂到岩洞頂端、由水晶奢侈打造的收藏櫃(紅龍對於自己的收藏品很細心,不像其他同胞堆垃圾似地堆做一團),「給我一個又不會少塊肉。」

  「不行,我不會把自己的收藏品拱手讓給別人。」

  聞言拜修爾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說過我是你的東西,那麼你的東西也是我的東西不是嗎?」說完還伸手去撈架上的銀劍。

  「那蠻橫不講理的邏輯是誰教你的?」安佐赫爾茲用尾巴捲起不安分的小傢伙,確保他離他珍貴的收藏品遠遠的。

  「好吧好吧,我不碰你的東西,但是你得讓我做一件事。」拜修爾左右晃著腦袋,用唱歌的語調歡快地說。

  紅龍覺得自己真是撿了一個麻煩回來,這聒噪的小東西喜不喜歡唱歌他不知道,但他喜歡講個不停,幾個小時下來安佐赫爾茲的耳膜竟開始隱隱生疼。不過紅龍是不會動用暴力、揑爆他的所有物好讓人閉嘴的──嗯,暫時還不會──他以無比的耐心問:「你想做什麼?」

  「啊,我得到北邊的城市去殺一個人,他是最後一個。」

  安佐赫爾茲將人拎在眼前,企圖瞧出一些端倪。紅龍的瞳孔像針般尖細,他噴出疑惑的鼻息,而男孩依舊笑嘻嘻的,眼底閃爍戲謔的光芒。龍族能夠分辨真實與謊言,他知道對方的話語毫無虛假成分,正因如此安佐赫爾茲才有所不滿。

  「這和你在森林裡像塊破爛的抹布有關嗎?」

  「哇喔,我還以為龍族都缺少幽默細胞。」拜修爾咯咯笑著,那張孩子氣的面龐浮現能滴出水的惡意。「不過答案是:沒錯。」

  「復仇?我猜?」安佐赫爾茲讓人的雙腳踏回地面,語氣有著不以為然。

  男孩仰起臉定定看著紅龍,他眨了眨眼睛,裡頭有一絲細不可查的哀傷。

  「你無法理解,對吧?」

  紅龍通曉真理,善於挖掘出隱藏的秘密,他能推斷出事物發展的軌跡,就像從一滴水裡窺見整個海洋。在龍族中擁有『賢者』稱號的安佐赫爾茲為自身擁有的智慧,以及媲美鋼鐵般不受動搖的理性而自豪,以至於他鄙夷那些反覆無常、影響思維的情感。

  不摻雜任何私情的絕對理性使紅龍能做出最正確及最困難的抉擇,但那並非總是讓所有人接受,認識他的人們──包括其他族類,還有,是的,也包括他的同族──稱他冷血沒有心。

  「多愁善感。」他這麼評價。

  望著紅龍走向洞穴深處的背影,拜修爾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盯著地面。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3
CH.3 奧舒茲




  奧舒茲是大陸北方最具規模的城市,安佐赫爾茲偶爾也會來這兒轉轉,因為這座港埠型都市最大出口物品正是寶石。

  此刻,他們正在市集街上,由於五天後便是奧舒茲的煙火慶典,不只是特意前來參加祭典的遊客,連旅行商人都紛紛湧入擺起地攤,想藉此大撈一筆。紅龍自然是化身成人類的型態,畢竟他沒辦法用七層樓高的龐大身軀擠進人滿為患的市集裡(同時也說明他怎麼會有人類的衣服)。

  市集街販售的物品比奧舒茲北端的商店街的價格要便宜多了,紅龍雖然富有得足以買下大陸周邊所有島嶼,甚至是十幾個國家;但是若能以低價挖到寶貝的話,他才不會去商店街花大把的冤枉錢呢。龍族可是對錢財很敏感的。

  男孩領著變成青年模樣的紅龍穿梭於市集街,說要復仇的人卻一點也不急,反倒帶著人逛起市集來。

  安佐赫爾茲也不催促,他打定主意不干涉對方的行動,於是將注意力放在兩排攤販上羅列的繁雜商品,尋找尚未被發掘到的上等寶石。

  「嘿這位小哥,來看看這些精緻的藝術品吧!」一位攤販商人向安佐赫爾茲展示一把劍柄裝飾著鮮紅如血的寶石的匕首,並慇勤地介紹商品:「這是名匠凱魯的作品,刀身流利又優雅,上頭的咒式能發動初級流火,是難得的咒式武器!這寶石和你的紅髮相當匹配,小哥你不妨考慮看看,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安佐赫爾茲只瞥了一眼就不再理會對方。匕首本身是還不錯,但寶石?哼,便宜貨。而且刀鞘和匕首的風格有細微之處的不同,有人另外打造過了;這破壞了整體性,也喪失收藏價值。

  前邊走著的拜修爾在一個小攤販前停留了許久,安佐赫爾茲好奇他是被什麼東西吸引全部的目光。接著他發現對方的手中捧著一本書,奶白色的厚實書殼由石英製成,半透明的書頁薄如蟬翼。這是一本石書,別名又叫回憶之書。拜修爾似乎相當喜愛那些寄存著已逝之人的記憶的礦石之書。

  男孩翻開書本瀏覽之後開始和女商人交談,然後轉過身朝安佐赫爾茲咧開大大的不妙笑容。

  「爸爸!我想買這本書!」他的大喊引得週遭的人側目。
  
  紅龍的眼角抽了一下,不過他還是走向男孩,並忽略飄進耳裡諸如「看起來很年輕,想不到有個這麼大的兒子」、「兒子?我還以為是女兒」之類的閑言碎語。

  「這本!」拜修爾把那本書塞進他手中,安佐赫爾茲順手翻閱內容,然而裡頭一片空白,就和它的外觀一樣。紅龍甚至暗地裡使用龍語魔法鑑定這本書,但是完全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我想要這本書,可是我身上沒錢。」拜修爾毫不恬恥地撒嬌著說。

  「這多少?」紅龍問滿面笑容的女商人。

  「噢,這本石書是今天才挖掘出來的,一般來說石書能回放三到十年不等、半徑五十公里內的影像,所以這精巧的小玩意兒價格都不便宜。不過如你所見它是個瑕疵品,完全無法顯現任何東西,可即使如此也無損它的收藏價值。」

  「光是書本身就值五百西尼,而聞名全大陸、由南方聯盟七都市的迪馮斯議長收藏,也是目前已知競標價格最高的石書‧《紫水晶之姬》就要一千九百萬西尼。當然啦,根據礦石的種類和影像的顯現時長與清晰度價格也會隨之浮動。……這本石書嘛,算你四百五十西尼就好。」

  「兩百西尼。」紅龍面無表情地將價錢硬生生砍了一半之多,女商人的笑容立刻變得沒那麼動人了。

  「客人,我敢保證就算是石書商店也沒有這麼便宜的價碼,甚至在全大陸你也找不到。不妨告訴你,在你之前有不少人對這本書感興趣。」

  女商人伸手想取回石書,不過安佐赫爾茲巧妙地閃過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書本,「如妳所說的,石書的價格一般由五百西尼起跳,但這本沒辦法『閱讀』的書?不要說是石書商了,我保證沒有一個石書收藏家會收購,經過妳攤販的那些人才不會買下殘缺品,而我也敢保證這本石書妳絕對賣不出去──即便在黑市拋售也同樣不可行。」

  女商人蠕動嘴唇意欲說些什麼,紅龍用冰冷的眼神打斷對方。

  「四百五十西尼?我可不這麼認為。對於一整塊蛋白石……」女商人像是被這句話給燙到似地縮了下肩膀,安佐赫爾茲繼續說下去:「蛋白石又稱貓眼石,一般具有玻璃光澤或蠟狀光澤,如果出現色彩光澤隨角度變化則是貴重的寶石,否則只是裝飾性石材。這種大小的頂多就值一百五十西尼,而我不會花超過兩百西尼去買一塊擺放在桌上的裝飾品。」

  最後在一臉半是掙扎半是憤怒的女商人的目送下,安佐赫爾茲以一百八十五西尼抱走了石書。

  「哇,安赫爾,我還以為你會面不改色地直接付四百五十西尼,沒想到你竟然殺價殺到對方都快哭出來了。以後購物一定要帶著你出門。」拜修爾說,帶著虛情假意的讚嘆。紅龍不難讀出對方的潛台詞:龍族果然都是吝嗇的守財奴。

  「不能讀的石書本來就不值錢,但礦石是寶石的話身價自然水漲船高。而這本,是乳石英──嗯,加工成珠寶或是製作成首飾是不錯的選擇。這麼大一塊只花一百八十五西尼真是賺到了。」

  「你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拜修爾用譴責的語氣指出。

  「要怪就怪那名女商人沒有眼光,分辨不出兩者的區別。再者,我只是指出對方為自己設下的認知,不可否認我從中拋出誘惑,但是否要接受由她自己選擇。」

  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番話的紅龍,用平板得近乎無趣的語調繼續說道:「歸根究底,私自販賣石書是違法的。開採出來的石書都必須運送至公會登記,那名女商人不知從哪輾轉得到這本贓書,無法委託給石書商販售、又不願失去大賺一筆的機會,於是只好在市集街上碰碰運氣。這樣大剌剌地拿出來賣遲早會出事,她能遇到我們只能說她運氣好。」

  「這種強盜理論真虧你說得出口啊,賢者大人。龍都是臉皮厚到能磨牆的生物嗎。」

  安佐赫爾茲對於男孩的嘲諷置若罔聞。自從差點把人給餓死後(紅龍幾乎不需要進食,而一旦投入實驗便會無視周遭的動靜),這傢伙講話就成了這副調調,不在言語上踩人一腳就渾身不痛快似的。

  「你對石書還真不是普通的執著。不過這本書可不能『讀』,恐怕它對你來說沒有價值了吧。」

  「沒有價值不代表沒有意義。而且……」拜修爾並未把話說完,他只是聳了聳肩,接著向紅龍索討手中的書。「不管怎麼說,謝謝你替我買下書,我會還你錢的。」

  「不需要,因為這是我的書。」

  「嘿!是我先看上的!」

  「出錢買下來的是我。」安佐赫爾茲說。對於男孩像小狗一樣在身旁團團轉並揮舞拳頭大喊「這不公平!沒錢又不是我的錯!」的舉動,紅龍一律視而不見。

  他們離開熱鬧的街道前往北端的商店街,和雜亂無章的小攤販相比這兒的一切精緻又井然有序,人們的衣著樣式大多繁複且色彩鮮明,布料一看上去就知道價格不斐。會來商店街購物的多半都是附近高級住宅區的居民,住在那裡的都是奧舒茲的貴族和富豪們,因此商店街又被戲稱是「有錢人的後花園」。

  安佐赫爾茲打算光顧常去的珠寶製作商店,他沒想到拜修爾也跟著一道來。確切地說,和他同路。這令他好奇對方尋找的人的身分,不過他依舊維持一貫的沉默不去過多打探。

  街上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地聚集,他們低聲急促的討論著什麼,表情焦慮,在祭典即將到來的歡欣氣氛底下添上一層不協調感。安佐赫爾茲與三名交談的男子擦身而過時,捕捉到幾句「最近東方和南方又起了衝突,爆發成戰爭是遲早的事」、「你說戰火會不會延燒到北方來?」的隻字片語。

  紅龍對此消息再三琢磨,然後他注意到男孩一路上安靜得不尋常,臉上的神情幾乎稱得上肅穆,這表情讓拜修爾看起來再也沒那麼稚嫩,簡直變了個人似的。

  安佐赫爾茲思忖了會兒才開口打破沉默:「我要到『艾路卡手工精品店』委託工作。結束後我在市中心廣場等你?」

  「不,我的目的地和你相同。」

  啊,難怪了。

  「其實……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要完成復仇。」拜修爾忽然說道。

  「這對我來說是個好消息,這間店的店主手藝相當不錯,而且收取的費用很公道。」安佐赫爾茲停在店舖前,懸掛的雕花鑄鐵招牌上的花體字是『艾路卡手工精品店』。他一手按住門把,準備推開木格玻璃門。

  「一直以來復仇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如果一切都結束了……那我該何去何從呢?」

  對於神情宛如迷路的孩童的拜修爾輕聲道出的問題,安佐赫爾茲只是推開了門,讓清脆的門鈴聲響宣告抉擇的時刻到來。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4
CH.4 卓根的建言



  
  「歡迎光臨~」

  充滿朝氣的招呼聲與廣播節目正播放的歌曲隨著門拉開的動作一同流洩出來。在櫃檯後方的紅髮少女放下帳本揚起笑容,而在看清來者後她整張臉簡直在發光。

  「您好,卓根先生。今天也是來委託工作的嗎?」

  紅龍不理會拜修爾高高挑起一邊眉梢表達「卓根?你是認真的嗎?」的無聲嗤笑,他繞過展示珠寶的陳列櫃,逕自走向少女把石書放在櫃檯上。「日安,希薇。我要委託艾路卡製作珠寶。」

  「卓根先生是爺爺最大的客戶呢。其實你也可以委託店裡的其他師傅,比如拉道夫,或者是班尼──他上個月從學徒晉升成師傅,領到公會執照了。爺爺說他的技藝已經成熟,足以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店舖。」希薇捧著石書查看,最後低聲說了句可惜,將書遞回給安佐赫爾茲。

  「我只委託最好的工匠。」

  「哈哈,卓根先生要是能換上別種表情或許更有說服力一些,不過還是謝謝您的讚美,爺爺會高興的。」

  希薇轉身要走到隔間的工作室,這時拜修爾叫住了她。

  「等等,請妳順便轉告他一句話,就說『畫眉鳥來找他了』。」

  少女直到這刻才真正地注意到男孩的存在,她雖然面露困惑的神色但還是答應了。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拜修爾一眨也不眨地緊緊盯著工作室闔上的門扉,緊握的雙拳洩漏出內心的猶豫和掙扎。

  「真遺憾,看來我得去找另一名珠寶工匠了。」安佐赫爾茲收起石書,語氣裡一丁點惋惜都沒有。

  陽光從玻璃窗灑進室內,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旋轉飛舞。在一片明亮光芒的包圍下,除了從收音機傳來的沙啞女聲外一切都安靜得不可思議。牆上壁鍾的指針悄悄移了一格,紅龍金黃色的眼眸在店舖裡轉了一圈,最後落在男孩身上,淡淡地說道,「在你好意的提醒下,他們已經從店鋪的後門逃跑了。」

  「我知道。」拜修爾膠著於工作室大門的視線依舊沒挪動過一分一毫。「我只是……還沒下決定。」

  優柔寡斷。紅龍在心中不屑地評道。

  男孩微微垂下眼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安赫爾,既然你是龍,還是一名賢者。不如給我一些建議?」

  紅龍意外於男孩這番話並非往常抱有惡意的揶揄,而是真正地向他求助。喔,這可真是受寵若驚。安佐赫爾茲心想。最後一次有人向他諮詢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他的建言無一不指向事實,而真相總是令人趨之若鶩又惟恐避之不及。

  他撥開肩膀上一縷髮絲,以毫無轉圜餘地的口吻篤定說道:「追上去,完成你的復仇。」

  拜修爾猛的看向紅龍,詫異地瞠大眼睛,就好像安佐赫爾茲忽然長出另一顆頭似的。

  「呃,我還以為你會說什麼『最高貴的復仇就是原諒』那類的話……你知道的,就是一般人會勸告你不要讓雙手沾上鮮血、如果你殺了對方你就和那人沒兩樣什麼的。你似乎對這一類的事很反感。」

  安佐赫爾茲感覺像是被冒犯了,眉間緊縮成一道皺摺,他刻薄地說道:「你希望我對你訓斥那些聽起來正氣凜然、實際上卻空洞沒有內容的大道理?」

  「讓我告訴你吧,無須原諒與寬恕那些必須手刃的對象,身不由己的理由不過是藉口,只是沒有堅持到最後的懦弱。復仇是一種覺悟,奪走他人摯愛的人也必須抱著覺悟;因為他將背負死者執念的荊棘,牽引生者毀滅的腳步。──而你,我不認為花了數年去追蹤十幾個人、親力而為地血刃仇人的復仇者會真正放棄。」

  拜修爾玫瑰石般的眼眸在瀏海的陰影下變得像是夜晚臨近的深沉的紫黑色。

  「你調查過我。」帶著愉悅的聲線潛伏蠢蠢欲動的危險。

  「我只是把觀察到的作出總結,你剛才證實了我的推測無誤。」安佐赫爾茲不把這點恫嚇放進眼裡,強大的龍族等同於半神,在這片大陸上任何生物對他們都構不成威脅。他雙手抱胸,用惹人不快的說話方式拋給男孩一道選擇題:「現在,告訴我,好孩子。你是要貫徹自己的覺悟後,再無病呻吟地煩惱生活的意義?還是在我們拜訪另一位珠寶工匠的途中,像個落魄的失意者自怨自艾、懊悔不已?」

  「安赫爾,你真是差勁無比的諮詢師。」拜修爾露出暢快的笑容,笑的眼睛都彎了,他又恢復往常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你應該對你的客戶──也就是令人憐愛的我──更親和更溫柔才對。」

  「那麼這位客人,諮詢費用是六百西尼,每分鐘加收一百西尼。」

  「大奸商,你會溺死在客人的投訴信裡的。還有請把帳單寄給卓根先生,順便告訴他『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安佐赫爾茲哼了一聲,拜修爾聳了聳肩膀。

  「至少那些變態人體器官收藏家挺喜歡我的,他們覺得這顏色很稀有,總想刨出我的眼睛,有幾次還差點就成功了。」他憐惜地摸了摸眼眶旁極淡的細長傷疤。

  「不過其中也有幾個根本是外行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器官收藏家都會親自操刀,但那些人的技術實在糟透了;他們想給我打麻醉,結果針頭老是插歪,我祖母都做得比他們好,喔我當然沒有祖母,這只是比喻。我要說的是,就算我當時被打斷胳膊,整條手臂腫得像是煮得過熟的香腸,肉隨時會爆開,但我的手還是有感覺的啊……」

  「你不用跟我一一報告你的瘋狂仰慕者的重症行為。」受不了男孩絮絮叨叨的紅龍下達最後通牒,「如果你不在一分鐘內抵達碼頭,我們就直接到另一條街的珠寶商店。」

  「好吧,好吧,」拜修爾快步走向大門,拉開門扉時轉過頭朝安佐赫爾茲綻開淺淺的微笑。「對了,我有說過我開始喜歡上你了嗎?」還不待對方反應過來,他便閃身消失於璀璨陽光中。

  安佐赫爾茲等到懸掛門鈴的叮鈴聲歇息才緩緩走出店舖,他將門上「營業中」的木牌翻面成「準備中」,最後才前往位於下一條街道的珠寶商店,一路上他都覺得今天的陽光過分刺眼。

  在和「薩穆迪珠寶首飾店」的店主兼首席工匠師傅商談委託時,安佐赫爾茲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與老薩穆迪交談時他分神想著男孩最後對他說的話,試圖剖析話語中隱藏的涵義。

  「啊,真是可惜了。這本石書的保存狀況相當完美、毫無缺損,然而卻無法『閱讀』。話雖如此,卓根先生的眼光還真獨到,把石書直接加工成珠寶?喔,你肯定是大陸上第一個人!說起來我以前年輕時曾有幸見過《紫水晶之姬》,諸神在上,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紫水晶,彷彿天上的星光凝聚而成,那堪稱完美的瑰麗光澤簡直會吸引靈魂……」

  話題開始偏離,老年人特有的嘮叨讓紅龍也不禁逃入自己的思緒裡。

  薩穆迪老頭兒曾前的旅行見聞的確精采萬分,可聽了上百次之後──字面上的意義──再怎麼引人入勝的冒險故事都會變得枯燥乏味、面目可憎。這就是安佐赫爾茲後來為什麼不再委託工作給薩穆迪的原因。

  老工匠盡興地說了一陣子後才意識到自己實在太多話了,「噢,人一旦上了年紀就忍不住多唸幾句吶。那麼言歸正傳,你想要打造什麼樣的飾品?」

  安佐赫爾茲心想,終於,感謝諸神。然而他還來不及說出一個字,巨大的爆炸聲便轟然響起,整間店舖狠狠震了一下。

  「怎、怎麼回事?!」差點跌出椅子的薩穆迪望驚慌地望向窗外,安佐赫爾茲依然安坐於原地,僅是微微蹙眉。

  街上的人們騷動不已,他們睜大著眼,惶恐不安的注視建築物後方高高竄起的黑煙。不一會兒爆破聲接二連三地傳來,地面像是在打鼓似地頻頻震動;遲來的警笛聲伴隨恐慌迅速蔓延,人們開始發出驚叫四處逃竄。

  「天哪,天哪!」薩穆迪猛力揪住自己白蒼蒼的鬍子,眼底映著直衝天際的濃煙和火光。「那是碼頭的方向……!難道戰爭真的開始了?」

  安佐赫爾茲倏地起身,一把將石書撈回懷裡,他對嚇壞的老工匠點了點頭,說道「我下次再來拜訪」便像陣風似地離開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5
CH.5 梅爾拉姆




  安佐赫爾茲在屋頂上飛速奔跑,越接近碼頭爆破聲就越響亮,簡直像是在耳邊炸開一樣。

  街道上到處都是人,黑煙挾帶火星子乘著熱風席捲而來,窗戶被震碎的玻璃渣子淋得底下的人滿頭都是;人群急切地往反方向逃去,尖叫和哭喊如同洶湧湍急的洪流,而警衛隊彷彿逆流而上的銀魚艱辛地撥開群眾前進。

  紅龍知曉戰場的面貌,那兒充滿死亡的煙硝,遍佈痛苦和恐懼的荊棘,這把醜惡的慾望利劍所到之處無完好之地。然而這並非戰爭爆發,這片大陸已經維持百餘年的和平──儘管很有可能將要被打破──碼頭的騷動是他判斷錯誤。

  他犯了錯。

  心煩意亂這種情緒很少降臨在安佐赫爾茲身上,而當紅龍開始感到心煩意亂時他會變得暴躁無比。

  紅龍的影子漸漸裂變出一大群黑色鳥兒,形似烏鴉的漆黑鳥類撲騰著兩對翅膀,牠們擁有灰白的眼珠以及滿嘴尖牙,銳利的腳爪就和匕首一樣閃爍金屬寒芒。這群小惡魔發出的聲音竟像女人淒厲的叫喊,牠們發現眼前混亂的場面後興奮地直嚷嚷。

  「是呀是呀,」紅龍煩躁地下達指令:「給我們的好警官找點事來做,別讓任何人靠近碼頭。」

  黑鳥立刻飛散開來,不用多久人群爆發出更大聲的哭喊,至於發生了什麼事,那並不在安佐赫爾茲的關心範圍內。

  當安佐赫爾茲抵達碼頭時,這裡已經陷入一片火海。一棟棟倉庫承受不住大火侵蝕,紛紛塌陷噴湧出灼人火花,地面像是被轟炸過似的坑坑漥漥,幾艘來不及駛離的船隻沐浴在火團中,岌岌可危地在海面上載浮載沉。四周的溫度高得能燙傷皮膚,刺激淚腺的濃煙一旦竄入鼻腔便會引發劇烈的咳嗽,空氣中隱隱傳來似有若無的肉體燒焦味。

  紅龍不耐煩地穿過火場,從滾滾岩漿中誕生的安佐赫爾茲自然不會被這些小火花傷著,在他衣袍上游走的火舌溫馴得如同貓咪在撒嬌。

  一路上不斷有倉庫或造船工廠倒塌,安佐赫爾茲第三次一掌揮開倒下的吊櫃桿後惡狠狠地想著:要是那傢伙死了,自己就將人復活,然後再殺一次!

  幸運的是,拜修爾並沒有被殺死,他重重彈飛了出去跌在安佐赫爾茲懷裡,整個人聞起來像是焦炭。男孩的衣物被燒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破洞,底下肌膚有大片怵目驚心的燒傷,髮尾也捲曲起來傳出刺鼻的燒焦味。男孩仰起臉,左眼成了焦黑色的空洞,滾燙的黑血流得整個脖子都是。他對安佐赫爾茲咧開虛弱的笑容。

  「嗨,安赫爾。委託工作已經談妥了嗎?」

  「託你的福,我得去別座城市委託其他工匠。」紅龍伸手用力按壓男孩的左眼眶,不理會對方誇張的呼痛聲,危險地瞇起他那雙金色眼眸:「你也就這雙眼睛值錢了。身為我的財產,你竟然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你、怎、麼、敢?」

  見青年嘴裡冒出藍色燐火,拜修爾趕忙討饒:「嘿,別激動!老天,這裡已經熱得快讓我著火了,你要是再噴出個什麼東西我會直接融化的!」

  安佐赫爾茲保持令人不安的沉默,細如針尖的瞳孔讓人聯想到有毒的蛇類,最後他一掌按住拜修爾的左眼,白光緩緩自掌心流洩而出。「等這件事一解決,我要親手殺了你,等你死了再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他輕柔地低語。

  「好,好,收到,我就知道你愛我……唉唷!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要怎麼殺我?輕點、輕點兒,我快疼死了!」

  在龍語魔法的治療下,燒傷的肌膚開始退皮、長出嫩肉,被破壞的眼球也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重新生長,拜修爾感覺彷彿有成千上萬隻蟲子在他眼窩亂竄,神經從新連結的劇痛像是有把火在腦袋裡燃燒,令他不禁發出難耐的悶哼。治療甫一結束,拜修爾抬手抹去覆滿臉上的汵汵冷汗,雙腿不受控制的直顫抖。

  「這治癒魔法真是殘暴,我覺得我好像被馬車來回輾過十來遍。」

  「為了讓你記住教訓,我特意放大痛覺受器的敏感性,結果你竟沒昏過去,看來腦子不好使的人神經通常都比較粗蠢。」紅龍冷冰冰地斜睨了男孩一眼,對男孩沒臉沒皮的抱怨升起一絲怒意。「最蠢的是,你竟然一個人去追兩名『梅爾拉姆』!」

  魔法是極為罕有的天賦,除了受到女神特別眷顧的龍族以外,這片大陸上只有受到女神祝福的人才能施展魔法,他們被稱呼為梅爾拉姆,意思是「幸運的」。但女神賜予的禮物並非全然值得欣喜。

  自從四百年前「遴選之子」裘里希斯‧托利穆爾失蹤、這位一度統治全大陸的帝王建立的王朝毀滅後,失去庇護所的梅爾拉姆們便遭到無情獵殺。就和善於預言及蠱惑人心的魔女一樣,人們也同樣將一人之力足以抵擋一支軍隊的梅爾拉姆視作異類和威脅。儘管後來人們努力鑽研科學,讓魔法得以用咒式的面貌為人所使用,然而兩者之間的力量懸殊就有如螻蟻對上大象那般像個玩笑。

  要是安佐赫爾茲知道那對祖孫的真實身分的話,他才不會放任拜修爾做出一次對上兩名梅爾拉姆的自殺行為。不過讓紅龍如此惱怒的最大原因是他竟然沒能看穿他們的偽裝。當然,他是絕對不會開口承認的。

  「對不起,安赫爾。讓你擔心了。」

  紅龍有一瞬間瞠圓了眼,拜修爾像是沒有察覺到,自顧自地說下去。

  「雖然你可能根本沒這麼想過,但我還是得跟你說一聲。因為啊,如果換作是我,我在乎的人做出這種事我也會生氣和擔心。」

  「可是我也決定了,要完成復仇。事情不能總是兩全其美不是嗎?」男孩活動自己的四肢,為接下來的惡戰作準備。「和魔法能力者戰鬥不可能毫髮無傷,稍有疏忽就會喪命,這點我已經有所覺悟。」  

  「艾登──那是他以前的名字──能搞些爆炸的小把戲我是知道的,但他的孫女就是個意外了。瞧,這些大火全是她的傑作;火候是足夠,但準頭就差得多囉。我明明就跟她無怨無仇,她卻非得要把我燒成黑炭不可。」

  「你要殺的人是她的祖父。」安佐赫爾茲環視周遭,火焰的燃燒聲響和震動空氣的熱浪互相摩擦搖擺,四處不見那對祖孫的身影。「比起憤怒,更多的是出於恐懼。希薇認為你會連她和她祖父一齊殺害。」

  拜修爾不滿地咕噥著,「我可從沒打算對她動手。復仇不代表無謂的殺戮。」他頓了頓,最後沉重地說:「若她還是執意阻撓我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你就打算這麼沒頭沒腦地衝上去?」這下子紅龍可不能再坐視不管。「我看不出你有打倒兩名梅爾拉姆的方法。只要你一靠近,你就準備身上多幾個通風的窟窿或是燒得和乾草堆一樣,或者兩者同時發生。」

  「對我有點信心,我很難被殺死的。再說我還有張王牌,雖然那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使用啦……」

  安佐赫爾茲瞪了男孩好一會兒,最後幾乎是從牙縫擠出這句話來:「記住你屬於誰。只有我才能允許你的死亡。」

  「遵命,閣下。」拜修爾笑嘻嘻地表示,「你都對我深情告白了,我怎麼捨得離你而去呢。」

  「這句話最好不要成為你的遺言。」

  「你都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麼煽情的話來,怎麼就一點都不浪漫?而且你很矛盾喔,上一秒要我去死、下一秒又不准我死,你讓我很為難耶。」

  「閉嘴,否則我擰斷你的脖子。」

  男孩還想張口說話,一顆如炮彈的火球忽然毫無預警地砸了過來。他機警的往旁一跳,紅龍則是連躲也不躲,逕自讓火球落在腳邊炸開。安佐赫爾茲無視舔噬著褲管的火焰,直勾勾地望向躲在遠處的少女。希薇的嘴唇微微顫抖,身體如拉滿弦的弓極度緊繃,她的臉上爬滿驚恐、不解和絕望的複雜神情,使得五官像是扭曲在一塊。

  紅龍斷定少女並不熟悉戰鬥的方式,甚至沒有任何經驗。她被保護得很好,但對一名梅爾拉姆而言卻是相當致命的。

  「卓根先生……」希薇艱難地說道:「你、你也是梅爾拉姆?那眼睛的顏色、不是騙人的?」

  金瞳一直是龍族和托利穆爾家族血脈的標誌。相傳金鱗金瞳的真龍席拉維恩娶了古帝國公主為妻,他的子嗣們傳承了真龍血脈,擁有如液體黃金般璀璨的眼瞳以及媲美龍族的強大魔力,可以說是最強大的梅爾拉姆。

  而近年來北方的富豪和貴族們吹起一股「龍王血脈」的風潮,人們利用咒式改變自己瞳孔的顏色,短時間內保持金色的外貌。這對將近一個世紀針對異能者(即魔女和梅爾拉姆)的狩獵行動告終後,過著掩人耳目的低調生活的倖存者們來說,極為諷刺。

  「呃,是世界上所有人都認為龍已經成為了傳說故事?還是你們同族在巢穴裡待太久或假扮成人類的模樣太享受了?」

  拜修爾輕聲問道,紅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希薇,妳不適合戰場,收手吧。」安佐赫爾茲勸道。「只要離開這裡,妳就會沒事。」

  少女即使眼眶泛著淚水,仍堅定地說:「不,我不會留下爺爺一人的!」

  安佐赫爾茲意識到他已經陷入這件事抽不開身了,拜修爾若沒有他的幫助肯定無法戰勝希薇和艾路卡,而龍的本能會使他不顧一切守護自己的財寶。在無形中被利用了呢,紅龍心想,從來沒有人敢如此大膽。這倒是十分有趣。

  在他還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繼續說服少女時,拜修爾便像疾射出去的箭矢衝上前。

  希薇慌亂地投出更多火球,試圖阻止對方欺近,但就如拜修爾所說的,少女使喚的火焰彷彿反應她內心的恐慌,全部無一例外地落空沒有擊中目標。但這慘不忍睹的攻擊並非毫無奏效,火球尾巴拖曳出的火星子濺上男孩的皮膚,燙得他嘶嘶叫著,身形也不再迅速敏捷。

  「行行好,妳就乖乖地站著讓我打暈!」他的叫喊讓希薇更是害怕,火球的攻勢變得愈發猛烈。「嘶……!我最討厭火了!燙、妳再不住手我就真得要生氣了!」

  就在兩人的距離開始縮短的時候,拜修爾猛地向後一躍,他方才站立的位置在無法見到的攻擊下爆炸,土石和煙塵紛飛。

  破碎的石板碎屑劃破男孩的臉頰,留下一道又長又深的血痕。艾路卡痀僂的身影出現,安佐赫爾茲提醒自己直到最後關頭前都不能出手,這才忍住一掌拍死老工匠的衝動。

  「艾登。」拜修爾抿著唇。「很久不見了,這三十年來你看起來過得很好。」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6
CH.6 火與玫瑰




  艾路卡──或許該稱呼他艾登──年近七十歲,雖然微駝著背,但腳步穩健。銀白的頭髮下黝黑的面龐佈滿皺紋,灰藍色的雙眸像剃刀般銳利,那凌厲的眼神令人聯想到一名獵人或是傭兵,使他看上去不像是打造珠寶的工匠。

  他走到孫女身旁,目光先是掠過安佐赫爾茲最後才落到拜修爾身上,老人的嘴角向上勾起一個冷硬的線條。如果狼也會笑,大概就是露出這種笑容吧。

  「里拜亞修恩,不喜歡唱歌只喜歡說個不停的畫眉鳥。」艾登伸手攫住希薇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少女發出啜泣似的痛呼,但她沒敢要求自己的爺爺放手。拜修爾見狀皺起了眉頭。「過了這麼久,你還是跟三十年前一樣一點都沒變。一樣聒噪,一樣固執,還一樣多愁善感。」

  「是啊,你也還是一樣混蛋。」拜修爾厭惡地道,「我以為你會繼續逃下去。」

  「你特意把我留到最後不就是要我活得忐忑不安、然後就和被你一個個逼近角落的老鼠一樣慘死?我可不願意。」艾登鬆開了手,親暱地拍拍孫女的腰。「再說我的好女孩不會眼睜睜看著她祖父慘死,是吧?」

  拜修爾齜著牙,威脅地露出尖利的犬齒:「這是我們兩人間的事情,別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從來就沒有人能完全無辜,蠢貨。道貌岸然的樣子不適合你。」艾登柔聲說道,「在你殺了那十五個人之前,你有聽進他們的妻兒對你苦苦的哀求嗎?當他們的兒女向你舉起復仇之刃時你難道還會認為他們是無辜之人嗎?你殺了多少人?肯定不止十五這個數字吧。」

  正因為是事實,才毫無辯駁的餘地。就算不願傷及他人,在過程中依然不可避免地引發新的仇恨,這並非拜修爾的本意,也為此不斷感到迷惘。或許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滿足復仇的心態吧,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走到最後。

  「這大概是我們唯一的共通點。」拜修爾沉著臉,眼神閃爍。「既然無法避免,那也只能動手了。」

  艾登轉而望向不發一語的安佐赫爾茲,審慎地打量這名既熟悉又陌生的紅髮金瞳青年。

  「我不會插手的。」紅龍淡淡地表示。隨即艾登咧開一個扭曲的笑容,拜修爾心想不妙要開口警告時,已經來不及了。

  爆破聲轟然巨響,爆炸的衝擊讓趴在地面的拜修爾喪失方向感,嚴重的耳鳴令他嘔心欲吐,內臟也像是被攪成一團陣陣抽痛。爆炸激起的白色煙霧和大火的濃煙混作一塊,呼吸開始變得費力,猛烈火勢的高溫彷彿要使人的皮膚燃燒起來。再繼續待在火場裡會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險。

  拜修爾爬起來擦掉鼻血,晃動的視界緩緩趨近穩定。如此近距離的引發爆炸不僅是他、就連艾登的孫女也受到波及。而艾登是否意識到這點──拜修爾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必須犧牲掉希薇,艾登絕對不會猶豫半分。

  他在心底拼命詛咒那個愛玩爆炸的老人,戰戰兢兢地擔心遭到正面直擊的安佐赫爾茲是否受到重傷。拜修爾曾見過艾登抬手一揮,約十米厚的防禦城牆就被炸穿個大洞;倘若艾登所言不假,即便是世上最堅硬的礦物‧金剛石,他也能將之爆破、炸成粉末。就算是龍也不可能毫髮無傷的吧?想到這點一陣恐慌就沿著脊椎電流般竄上。

  「安赫爾……!」拜修爾拖著鮮血直流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向煙霧的中心,「你這小氣的自大狂,可不准比我先死啊!」

  話音未落,一道人影從塵埃中衝出。拜修爾看清楚了,那不是安佐赫爾茲。

  轟!

  火球驚險地從鼻尖前擦過,拜修爾還能感覺得到灼熱的光從視網膜呼嘯而過、熱風擦過臉頰後鈍鈍的刺疼,然後他迅速蹲下身子,閃過直襲腦袋的鐵棍。見突襲失敗,希薇便轉而將鐵棍向下突刺,拜修爾立刻狠掃少女的脛骨讓對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這個動作撕裂了腿上的傷口,男孩不禁發出呻吟。

  「唔!」希薇翻過身子,手心竄起球型的火焰,但是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因為拜修爾已經將尖端削得銳利的鐵棍抵在她喉前。

  「妳可以試試是我的動作快,還是妳的。」拜修爾跨站在希薇身側,他俯視少女緊繃的面龐,火光將她的肌膚映照得通紅,胸口急促起伏著。「剛才的提議還是有效的,妳可以直接離開,我保證不會傷害妳。」

  「爺爺沒有做錯事情。」

  希薇近乎頑固的辯解之詞,讓拜修爾猛然爆發。他幾乎要將鐵棍戳進少女喉嚨,像頭被激怒的野獸嘶聲怒吼:「給我收回那句話!他本該盡他的職責保護整個商隊,但他卻聯合一群強盜襲擊我們!妳知道有多少人因為他的背叛而慘死嗎?米卡洛、愛菈、狄恩……他們被當作活標靶,那群人邊笑邊追趕,一箭又一箭射向他們,直到他們再也逃不了……他們都還不滿十歲啊!才剛出生三個月的穆塔甚至被他們直接丟進湖裡,那孩子根本都還來不及長大!」

  「隊伍裡的女人們被鐵鍊綁起來,那群傢伙模仿艾賽亞教團處置魔女的方法,將她們吊起來活活燒死!進行到一半時他們砍斷瑪蓮和絲蒂娜的手,讓她們摔下來、在地上打滾哀嚎,直到她們被燒死為止都不停鼓掌大笑。幾個年輕的女孩被壓在地上,在她們親人眼前被輪流侵犯;即使暈過去,還是有人往她們身上撲。妳知道嗎,她們和妳同個年紀,夢想有一天能在城市開一間屬於她們的麵包坊和鮮花舖。」

  男孩因為滾燙的憤怒而顫抖。「至於男人們則被迫彼此廝殺,要是不服從,就被一名能製造長槍般黑色尖刺的梅爾拉姆給殺害,大家就這樣被高高串起,痛苦地看著營地發生的一切──薩里完成這次的交易後就要在切爾溫特定居下來;克安昂原本要回到部落和妻子跟女兒見面;尼特想去東方,他一直對那裡的古老文明很有興趣……結果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了。而艾登呢──從頭到尾,他就在旁邊看著!」

  有那麼一會兒,四周只剩下火焰擺動的燃燒聲響。少女睜大著眼,嘴唇微張,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

  拜修爾重重呼出一口氣,玫瑰石色彩的雙眸底下怒火仍然昂首咆嘯,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妳現在還能說他沒犯下任何過錯嗎?嗯?」

  在沉默的凝視角力中,希薇率先挪開目光,於是他將鐵棍從喉前移開。

  這時少女忽然開口。

  「我的母親瑪莉安娜因為生我難產而死,我從來沒見過我父親、也不曉得他是誰。雖然收養我的鐵匠夫婦對我很好,但村裡的小孩因為這點取笑我、捉弄我,大人也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我只能裝作什麼事也沒有,我假裝那些惡作劇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假裝沒聽見別人說『你看,那個女孩就是那個不檢點的女人的孩子』。」

  拜修爾皺起眉頭,不明白希薇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

  「八歲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情緒全部爆發出來,它們變成火焰,點燃整座村莊。我被嚇壞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直哭。在我差點被燒起來的房子壓扁時,那個我埋怨的、從沒出現過的爺爺救了我。後來我們逃到奧舒茲,一切重新開始。爺爺常對我提起媽媽的事情,說我有多麼像她──除了眼睛。那大概是遺傳自我父親吧。關於我的父親,爺爺只提過一次。」

  「我父親的名字、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我父親──希爾斯、薩里、羅涅德、尼特。這些名字你應該都不陌生。」

  拜修爾渾身僵住了,他當然熟悉無比。商隊夥伴的面孔又一次在腦海浮現。

  「他們喝醉後強迫我的母親,其中一人是商隊領隊的兒子,對方事後威脅她不許張揚,否則就要向教團告發爺爺是梅爾拉姆。後來媽媽懷孕了,爺爺在逼問下才知道實情,但他們什麼也不能做,因為教團不會放過他們的。媽媽一死,爺爺便再也沒有理由忍耐下去。」

  「爺爺說他這輩子只後悔兩件事。我猜其中一件就是關於商隊,另外一件……他不希望我出生,他恨我,我感覺得到。因為我害死媽媽,身上還流著一半他恨的人的血。」希薇抬手蓋住自己的雙眼。「可是即使他做了這麼可怕的事情、即使他恨我,我也還是愛著他,因為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一陣空白的巨浪侵襲拜修爾,他沒辦法思考認何事情,直到巨大的爆炸聲將他喚醒。

  ──那一頭有安佐赫爾茲,還有艾登。

  拜修爾扭頭就要跑向爆炸來源,希薇大叫一聲「不!」並朝他甩出熾熱的火球,男孩堪堪躲過攻擊,將鐵棍刺進少女肩膀,把人給釘在地上。

  疼痛讓希薇不斷抽氣,即便貫穿肩膀的劇痛令她幾乎要暈厥過去,她也緊緊盯著拜修爾,不斷哀求著:「求你,不要……求你了……」

  拜修爾退後了幾步,他不知道該對少女說什麼,最後他轉身離開。


  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7
CH.7 一步步接近




  紅龍垂下護在胸前的右手臂,老人的爆破令他的袖口焦黑、破損,然而底下的肌膚卻毫髮無傷。手腕一抖,他的衣著又恢復整潔,爆炸的痕跡已不復存在。

  「你可以開口詢問,而不是用這麼粗暴的方式。」

  安佐赫爾茲有些惱怒對方的試探,這麼做實在不夠友善,也不夠謹慎。龍大多都高傲無比,倘若換作其他脾氣暴躁、或是對人類並無好感的龍,艾登的行為將會被視作挑釁,進而受到比酷刑還殘忍的折磨。紅龍不像他的同胞將名譽和榮耀視為生命,所以他可以容忍艾登的無禮行徑,只為探求背後的真相。

  「那不是一般的魔法,就算是梅爾拉姆也不能觸碰時間的軌跡。」

  「是的,因為世界的法則便是如此規定。」紅龍迎上老人露骨的審視目光,「我身上沒有咒式具,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這套服飾是身體變形的一部分──即便是我,也無法施展所謂『時間倒流』之類的魔法。」

  艾登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他難掩激動地低喃著:「是了,金瞳,還有卓根這個化名……曾經有個傳言,據說龍會變形成人類的外貌,在大陸各處的交易拍賣所和貴族的宴會出沒。」

  安佐赫爾茲的確有一陣子經常出入交易拍賣所參加競標,為了收藏他看上眼的珍寶。那通常會花上一筆可觀的巨額──並非人們刻板印象中龍族以武力掠奪他人財寶的方式──紅龍曾經在一場拍賣中砸下三千萬西尼(當然是付現金),那次交易成為史上最高的成交金額,被人稱之為不可能的天價。人們普便將龍與財富、力量、權力這些詞彙作連結,因此不難猜測傳出這則流言的箇中原因。

  至於貴族的宴會,若非必要安佐赫爾茲便不會踏足。依他所知,混跡於人類中的龍可不只有他,而喜好穿梭於充滿陰謀以及觥籌交錯的盛宴的,就只有「海妖」忒里絲寇蒂和「大說謊家」伊萊。

  有些傳聞並非空穴來風,但曖昧不明的言語有時更勝事實。不過試探已經結束,該讓真相浮現臺面了。


  「吾名安佐赫爾茲,來自塔里昂黑峰,地火與颶風之子,真龍之『賢者』。」


  紅龍報出名號,他沒有錯過老者一閃而逝的猶疑神情。「紅龍的賢者」在大陸歷史中扮演的角色有極端的兩極化評價,他的建言成就了無數國家新生和毀滅,他的謀略間接主導了戰爭或避免讓它發生,受人愛戴景仰的君王與殘暴無情的統治者皆由他一手催生。他既是驅動歷史的功臣,亦是難咎其責的罪人。
  
  「不管你抱持什麼樣的期望,現在要退縮已經太遲了。」安佐赫爾茲瞇起金色眼眸,躍動的星火在他身旁打轉。「說吧。在最後關頭放棄逃跑、還特地將我和那孩子分開,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閣下,我有一項請求。就只有您、就只有龍族能夠做到──」

  艾登吸了口氣,沉聲說道:「請你務必殺了他。」

  那個他指的是誰,他們都很清楚。安佐赫爾茲面無表情地盯著老者,唯一暴露情緒的就是猛然緊縮的瞳孔,它們變得尖銳、鋒利,充滿攻擊性。本能,紅龍厭惡地想,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影響判斷的本能。

  「除非你能說服我。」紅龍的嗓音依然平穩冷靜。艾登曉得他賭對了,於是繼續說下去。

  「那我就直接挑明了吧,您知道它是什麼嗎?」

  它。安佐赫爾茲注意到艾登使用了這個字眼。他飛快地在腦中將所有細節抽絲剝繭,去逐步演繹、推理,然而得出的論點還需要被證實,否則就只是憑空臆測而已──他離真相儘剩一步之遙。

  「很遺憾我還沒找到答案。他是我遇過唯一的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艾登冷硬的唇線勾起一抹譏諷,「你也被他騙過去了是嗎?就像他騙過整個商隊,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可憐又無害。呵……他可不是什麼安分乖巧的寵物。」

  「他故意在我的領地內和一名梅爾拉姆發生衝突,最後順勢讓自己成為我的所有物,將我作為他的復仇旅程中的後盾。所以,是的,我知道他打什麼主意,但我不介意被利用。至少那孩子很有趣,雖然有時候煩得讓我想掐死他。」

  艾登搖了搖頭。「不,您並不了解,也不曉得面對的是什麼東西……那傢伙可是貨真價實的怪物。」

  「當我還是受雇於商隊的傭兵時,我負責的隊伍經過以利諾山山腳的村莊;培茲是個熱情的小村莊,許多旅人和行商商隊常在那兒落腳休息。那一天,我們想在村莊休憩一晚再繼續前往伊澤貝魯,當我們抵達時整座村莊燈火通明,但卻沒有半點聲響。一進入村莊,我們很快就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你可以想像傍晚的時候,一座鄰近森林的村莊遭遇魔獸的侵襲,所有人在慌亂中倉促逃離;房舍、店舖、廣場、街道、馬棚,整個場面亂成一團。但不同之處是,除了大量鮮血以外,整座村莊甚至稱得上乾淨,現場沒有爪痕或被破壞侵入的痕跡,也沒有任何殘肢留下,就連一個指甲片也找不到。雖然有人拿起武器反抗,但很顯然他們根本抵擋不了。我很肯定不是霧魅幹的,牠們只吃腐屍,而且牠們可是連一丁點兒血液也不放過。──有什麼東西襲擊了培茲,不論是人還是動物都不放過。」

  「我們試圖尋找倖存者,最後在酒吧的酒窖裡發現一個孩子。他渾身是血,彷彿有人把他丟進一座血池似的;我們把他帶回篷車上,安撫他一陣子後試著問他發生什麼情況,但他似乎完全想不起來,最後我們只好交給教團處理。這件離奇的『不幸事故』就像是個荒誕的惡夢,它的真相至今仍沒有答案,而那個唯一生還的孩子加入了商隊。他的名字,就叫做里拜亞修恩。」

  安佐赫爾茲瞇起眼睛。「你在指控培茲的事件是他做的,你的證據是什麼?」

  「當時我並不知道,後來我親眼看見了──就在九年前的那一天。」

  艾登的視線落在紅龍身上,但似乎又透過他看向某個遙遠的地方。老人的神情相當疲憊,彷彿一瞬間變得更加蒼老,複雜的情感在他眼中翻騰。

  「我的瑪莉安娜、我的女兒被商隊的成員強暴,在我得知這件事後我恨不得能把那些人給宰了,但是我很清楚這只會讓我們被教團盯上。於是我要求商隊隊長依行商法制裁那些人,可是其中一人是領隊的兒子,他要我看在數年交情的份上,別讓他為難──哈!他沒向教團舉發我是因為我能為他賺更多的錢!就算是強盜橫行的行商路線,他也能接下委託、收下雙倍的酬勞!」

  「瑪莉安娜因為難產死後,我也就沒有顧忌,專心於復仇計畫上。過程沒有想像中容易,但是我相當有耐心,數年後我夥同一群強盜集團襲擊商隊,一切都很順利,我完成了我期望的復仇──這很痛快,同時也很空虛。在殘酷的滿足感消退後,長久被憤怒左右的我清醒過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饒不可恕的事……商隊裡大半的人都跟這場復仇無關,是我將仇恨強加在他們身上,大部分的人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我非常地後悔,但我醒悟的時機真的太晚、太晚了。」

  「我本來打算殺掉那些強盜救剩下來的人。我的魔法能力『爆破蹂躪』屬於強襲攻擊型,要對付二十幾名強盜綽綽有餘,即使還有一個使用『朔黑之槍』的梅爾拉姆我也能輕易打倒他──如果不是他的話,本來還有人能活下來的。」

  老人緊扣住右手,他的胳膊在顫抖。「沒有人注意到他,直到一聲慘叫響起……里拜亞修恩、那個怪物,他抓住身旁受傷的商隊隊員,活生生地將對方吃掉!」

  「我永遠忘不掉……直到現在我都能聽見他咀嚼吞嚥的聲音,他就像一頭飢腸轆轆的魔獸,不論是強盜、還是從前的商隊夥伴,任何活物都是他的食物!那時候我就明白,我們在培茲找到的男孩,就是事件的元兇,他把一整座村莊的人全吃了!」艾登艱難地咽下唾液,沙啞地說,「那個怪物雖然長得像人類,但任何攻擊都無法打倒他;就算刺穿心臟、砍掉腦袋、或是把身體炸掉一半,都沒辦法殺死他。於是我害怕,然後逃跑了。」

  「九年來我都在後悔,我應該想盡辦法殺掉他的。即使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不過我很肯定那個東西活著對人……不,會對整個世界造成威脅!但我沒有這個能力,沒有人有這個能力,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請求閣下,倘若是龍的話,就能夠殺得了他了吧。」

  安佐赫爾茲沉默了好一陣子,艾登沒有必要編一個荒誕的故事,他也看得出對方沒有說出半句謊言。

  最後他說道:「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相信你。」

  聞言艾登氣憤地怒視紅龍,似乎是想要破口大罵,但他瞥見一道嬌小的人影,正艱難地穿越火場的濃煙往這兒靠近。他忽然露齒一笑,「您想要親眼見到證據是嗎?」

  紅龍猜到對方的意圖,這令他的血液幾乎要為之凍結。他本該出手制止的,然而安佐赫爾茲僅是跨出一步就停止不動。

  「我會直接證明。」

  拜修爾一出現在視野中,艾登便揚手一揮。

  碰!

  護在臉前的雙手被炸飛了,拜修爾能感覺得到手肘以下的部位消失不見,鮮血直噴灑。他被爆炸的衝擊推開,狠狠跌進後方成為火窟的倉庫。

  火焰像一陣海浪迅速吞沒男孩,在祝融的擁抱下他看見自己的肉體和毛髮燒焦、剝落,紅色以及橘色的熱和光貪婪地將他生吞活剝。很快地他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39
CH.8 皇冬之書




  安佐赫爾茲想起自己的導師曾說過的話。

  『這個世界需要依照規則正確地運行,我們必須確保它正常運作,並找出其中錯誤,然後修正它。這是女神交付給我們的責任與義務。』

  那像是一個宣示,一個諾言,以及貫穿整個世界的詛咒。

  當時年幼的他,和另一條從海底的冰層中誕生的藍龍被選做導師的繼任者,他們一齊被賦予照看整個世界的重責大任。待他們成長、完成所有修業,他們就會從導師手中接過《皇冬之書》──由創世女神留下,紀錄這顆星球由誕生到毀滅之過程的巨大石書──他們必須按照這本「書」展示的一切,讓所有人事物都依其發展。

  導師稱之為秩序以及真理。

  這在龍族之間不是秘密,大部分的龍選擇隨波逐流、除了自己以外對其他事物冷漠得驚人,而一部分從不表態維持著曖昧不明的立場,只有極小部分選擇反抗不公平的命運。那些為了實現正義與公平的同胞因為觸犯了法則,背上叛亂的罪名,被族人全數肅清了。

  而原本是導師的繼任者之一的藍龍‧「暴風雪」阿爾法,最後亦是揭起為自由而戰的反叛旗幟。這場席捲整個大陸的叛變行動,最終由安佐赫爾茲親手斬下藍龍的首級才宣告結束。


  ──這個世界需要依照規則正確地運行,我們必須確保它正常運作,並找出其中錯誤,然後修正它。


  安佐赫爾茲尊敬自己的導師,但不代表就認同他的想法。探求事物的本質及真相是紅龍的天性,他質疑世界真理的正確性,它為什麼必須存在?我們為什麼必須遵守它?如果不,那會發生什麼事?

  解答在最後的修業中揭曉。導師讓安佐赫爾茲閱讀《皇冬之書》其中一個章節:紅龍將會與未來被稱做「紫水晶之姬」的女孩相遇,安佐赫爾茲將會養育她、照顧她成長為美麗又強大的少女;她將會以蘊含魔法的歌聲帶領受到壓迫的梅爾拉姆反抗艾賽亞教團,安佐赫爾茲將會協助她、陪伴她馳騁於戰場,直到──紅龍的賢者見證紫水晶歌姬的殞落。

  『你可以盡你所能改變她的命運,但是不論你怎麼做都沒有用。』

  導師的話驗證了,或者該說,《皇冬之書》所記載的一一實現了。無論安佐赫爾茲如何撕扯命運的繩索,最後它仍然套上紫水晶姬的咽喉,無情地勒死少女。

  他還清楚記得,少女漆黑如夜的長髮輕柔地披散在地,凝聚天上所有星光似的紫水晶般的眸子漸漸失焦,她最愛的紫丁香色衣袍被鮮血染成怵目驚心的深紅。紅龍抱著少女愈發冰冷的身子,試圖解開不斷讓胸口湧出血液的可恨魔法,少女直到最後都還在安慰他。

  『沒關係的,安佐赫爾茲。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安佐赫爾茲最自豪的智慧和力量在命運面前毫無用武之地,不論是拯救紫水晶姬,還是阿爾法。他終究無力去改變什麼。

  女神創造世界,孕育無數生命,立下不可違逆的世界法則──同時亦決定每個人的命運。那就像一本寫好結局的書,劇中的人物無法違抗,無從改變;那些看似自我支配,憑藉自由意志而行動、名為人生的全部,其實一切皆已註定。  

  即使絕望、憤恨不平,高傲的龍仍不得不垂下頸子,收起自尊心的翅膀,安分地待在女神掌心中。但在知道真相後、甘願飲下這杯毒酒的也就只有他的導師了。

  最後安佐赫爾茲拒絕接過《皇冬之書》,導師似乎早已預料到了,年邁的真龍深深嘆氣。

  『我曾寄望阿爾法能夠理解,或許女神會垂憐那孩子,改寫他的命運,然而他還是沒能通過最後的修業。他想要反抗整個世界,後來發現一切不過只是徒勞無功,於是他選擇死在你手中──正如書所預言的那樣。如同你今日的選擇,儘管那是女神的安排,我還是感到惋惜與失望。』


  ──這個世界需要依照規則正確地運行,我們必須確保它正常運作,並找出其中錯誤,然後修正它。


  安佐赫爾茲也同樣失望。對整個世界、對導師、對自己感到失望。

  紅龍並非像他人以為的真得沒有感情,他只是不願受橫衝直撞的情緒影響;因為他得對仰杖他、尋求他幫助的人們負責,感情用事不但沒有任何幫助,還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嚴重後果。所以安佐赫爾茲「扼殺」自己的情感,冷靜地作出最正確的判斷、為他人指出通往勝利的道路。

  他從來沒出過錯。直到切身體悟世界的真理,安佐赫爾茲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為了得知他所渴望的真相,他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

  紅龍沒有被徹底擊倒的原因是因為他的理智不允許屈服,他賴以維生的驕傲不允許他自甘墮落。

  可這依然影響到他,他開始對自己抱持疑問,質疑自己的想法、猶疑自己的決定、懷疑自己是否又出錯。然而這一切早就註定發生的話,那麼他的掙扎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永遠無解的悖論。

  而現在,安佐赫爾茲被憤怒和懊悔的火焰焚燒,他的血液、他的骨隨、他的腦袋,乃至他的靈魂深處全都在叫囂著要撕裂眼前的老人。紅龍微張的嘴冒出熾熱的藍色燐火,臉頰也開始浮現鱗片,一股令人心生畏懼的無形熱浪猛然爆發,那是會使軟落的人瞬間昏死過去的殺意。

  他一步一步走向艾登,沉重的壓迫感逼得老者不得不跪在地上,對方如同被撈上岸的魚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後一口氣般艱難。紅龍停佇在艾登面前,伸出手──

  轟地一聲,一顆火球重重砸在紅龍背上,火花四濺,卻沒能真正傷害到他。金黃色的眼瞳迅速捕捉到身後的少女。

  「離開他身邊!」希薇隻手捂著鮮血淋漓的肩膀,上頭還有一截突出的鐵桿,斷面有被融化的痕跡。她緊繃著下顎,盡力不讓自己在紅龍的注視下癱倒在地。「不、不准你傷害爺爺……!」

  儘管安佐赫爾茲佩服少女堅強的意志和勇氣,但她的騷擾確實妨礙到了他。

  「汝、」原本如醇酒般的男中音夾雜轟隆隆的回音,活像在烏雲中翻滾的雷電。「若決意阻擋吾的話,被殺也是無可避免的。」而回應警告的是少女掌心燃燒的火焰。

  正當安佐赫爾茲有所動作時,一道恐怖的尖嘯劃破火場。

  它刺耳、尖利,聽起來像是有上百個人、猛獸、鳥禽和魔物在同時嘶聲咆嘯,這聲幾乎要震破耳膜的咆嘯緊緊揪住每吋肌膚;它充滿悲憤、憎恨、和一切令人為之戰慄的赤裸慾望,就連熊熊烈火都懼怕似地瑟縮一截。然後,毫無預兆地,一切都被凍結住了。

  巨大的冰凌紛紛刺破地面竄出,呈不規則多邊形的冰柱包覆了火焰和建築殘骸,坑坑漥漥的地面也被一層冰霜覆蓋,它們甚至向外蔓延而去,將碼頭週邊的海水都凍結。這座冰之森林昂然矗立於陽光下,空氣中漂浮著帶有細小冰晶的白霧,足以刺痛肌膚的寒冷頓時便取代大火的高溫。

  「這、這是什麼?好、好冷……」坐倒在地的希薇睜大著眼驚愕地打量週遭剔透晶瑩的柱體,她的牙關頻頻打顫,白色冷氣凍得她的皮膚泛紅。

  在人們的認知中,這個世界沒有冰與雪的存在,大陸上只有春夏秋三個季節。雖然秋季的綿綿細雨也會令人感到涼意,但跟這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原來真正的「冷」是像此刻這般猛烈地鑽入骨子裡的冰寒。

  「是冰。」安佐赫爾茲對「冬天」的概念是從龍族的古書上反覆推敲出來的,而真正見識到那白色的冰冷物體還是阿爾法展示給他看的,藍龍是唯一能使用這個魔法的奇蹟。

  安佐赫爾茲從口鼻呼出白煙,雙眼緊緊盯著吞沒男孩的倉庫,從那裡散發一陣陣寒風。他感到心底的不安在騷動。

  「……它醒過來了。」艾登的眼皮不住抽動,回憶裡的恐懼和現實重合,讓十指神經質地抽搐。「那個怪物,總算露出真面目了!」

  話音剛落,從倉庫的大洞飛快地竄出數條物體,腕口粗的白色荊棘如蟒蛇纏住艾登,突出的尖刺牢牢扎進皮膚;白色的鐵蒺藜一個使力收縮,如同木材燃燒時的爆裂聲不舒服地在耳中響起,艾登的口鼻紛紛湧出濃稠的鮮血。

  他抬頭望向自己的孫女,張了張嘴,「快逃」這句無聲的話語連同老人一起被拖進倉庫裡。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連安佐赫爾茲也來不及反應過來。希薇愣了好幾秒,才想到應該要爬起來,但她渾身使不上力氣,像是在雨中的無助幼貓不斷發抖。

  「爺爺……?」她顫抖地呼喚。

  喀嚓。

  有什麼東西在咀嚼的聲音傳來。  

  喀嚓。喀嚓。喀嚓。喀吱。

  被撕裂、咬碎的聲響持續進行著。

  喀嚓。喀啦。喀吱。喀嚓。喀嚓。喀嚓。喀吱。喀吱──啪!

  聲音停止了。

  有道身影從黑洞洞的殘骸中緩緩走出。那是應該葬身於火窟的拜修爾,他的雙手和嘴唇週邊滿是血。

  他的髮間長出一根彎曲的白色犄角,裸露於殘破衣物外的肌膚有著無數纏繞的荊棘刺青,它們彷彿藍色的靜脈張狂地展現其存在。環繞在頸間的白色荊棘開著大大的不知名潔白花朵,如同貴族女性裝扮的華麗領飾。背後三雙逆生的瘦弱翅膀輕輕搧動,黑色羽翼上的波浪狀藍色斑紋閃爍妖異的色澤。

  他意猶未盡地舔著濕漉漉的手背,將指尖的碎肉用舌頭捲進嘴裡品嘗,然後炫燿似地咧著犬齒。那雙漂亮得過分的粉玫瑰石色眼睛正鎖定住紅龍──用評估一頓大餐是否足夠美味的方式。

  安佐赫爾茲知道「它」已經不再是拜修爾了。

  「真是……出乎我的預料。」

  紅龍往旁挪動遮住身後的少女,擋住對方轉向希薇的視線。艾登已經向他證明了這個生物的危險性,他的擔憂也是正確的。他引以為豪又可恨至極的理智告訴他,不管「它」到底是什麼,很顯然它都不該存在。


  ──這個世界需要依照規則正確地運行,我們必須確保它正常運作,並找出其中錯誤,然後修正它。

  
  那像是一個宣示,一個諾言,以及貫穿整個世界的詛咒。

  安佐赫爾茲將腦海裡那個微笑的男孩徹底埋葬,金色的雙眸平靜無波。

  「既然你屬於我,最後也得由我親手毀滅才行。」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0
CH.9 瞬息




  藍色的、半透明的立方體漂浮著。

  伴隨不真實的叮鈴聲響,它就這麼憑空出現,如裝載貨物木箱大小的不知名存在浮游在半空。

  安佐赫爾茲警惕地保持距離,在現今已知的所有魔法中類似的就只有界限防禦型的『湛藍薄影』,但對方是超出常識的存在,不能用已知的事物來評斷。

  冰與火是彼此相剋的屬性,對方能使喚冰之魔法對紅龍來說十分不利,鑒於他能夠凍結住整個碼頭──即便存在能使役冰霜的梅爾拉姆,也不可能在一瞬間施放如此大範圍的魔法,要做到這點就必須擁有龍族的強大魔力──安佐赫爾茲不禁想起與阿爾法的死鬥,那人恐怕和藍龍一樣難纏。或者,可能比藍龍還要不好對付。

  但安佐赫爾茲不會退縮,如果有必要,他會確保對方與自己同歸於盡。

  「希薇,我會把它引開,妳趁機離開。」紅龍的叮囑沒有得到回應,他匆匆向後一瞥,只見少女茫然地坐在原地,雙眼呆滯地凝望倉庫的方向。

  這時立方體表面出現了波紋,彷彿一粒石子投進水池激起層層漣漪,忽然從中飛竄出的荊棘宛如鞭子揮向安佐赫爾茲!

  「啪!」荊棘纏住紅龍的右手,它開始使力收縮,試圖將得手的獵物往前拖;但這股蠻力並沒有對安佐赫爾茲造成影響,就連尖刺也無法嵌進手臂,反而紛紛折斷。儘管化成人類的外貌,青年的真實身分可是條龍,他的皮膚和衣物都是堅硬的龍鱗變形而成。

  安佐赫爾茲解除施加於自身的咒語,頓時腳底的地面承受不住龍的重量而破裂,他反手抓住荊棘,灼熱的火焰猛然噴發燒斷了白色枷鎖。紅龍用力一踏,眨眼間便來到男孩面前狠狠掃出一腿,這一擊挾帶恐怖的風壓和破壞力,對方直接被踢飛百來公尺,跌落的路徑上撞毀了建築殘骸和無數劍山般的冰叢。

  「咳、嘎……!」倒在冰屑中的人狼狽地撐起身子,有幾截肋骨戳出他的胸膛,雙腿彎曲成不自然的角度,還有許多尖銳的冰淩扎在身上。他不斷嘔出疑似碎裂內臟的血塊,雖然沒有當場斃命,但也相差無幾。

  紅龍沒有給對方喘息的機會,他立刻來到男孩面前,一掌扣在臉上,火光和模糊的尖叫同時併發。底下的人拼命掙扎,安佐赫爾茲用力摁下去,噗哧一聲,對方的頭骨就像破裂的雞蛋,灰白的腦漿和暗紅色的血肉從壓扁的腦袋汩汩流出。

  盯著仍痙攣不止的瘦小身軀,紅龍不禁覺得一切未免太過簡單,按照艾登的說法,「它」可是個殺不死的怪物。

  才剛這麼想,清脆的叮鈴聲響起──數不清的立方體如鬼魅般浮現,有一個甚至包覆安佐赫爾茲的右手臂。

  當紅龍要掙脫時已經來不及了,隨著立方體崩解化成雪花般的白色花瓣,右肩以下整條胳膊消失不見,整齊平滑的傷口斷面可以清楚地看見肌肉和骨骼組織,幾秒過後才噴湧出大量鮮血。藍色的波紋激烈顫動,安佐赫爾茲立刻退出立方體的包圍,幾乎是同一秒鐘,大量的荊棘竄出、密密麻麻地纏繞一塊,接著像株急速生長的巨樹轟然朝天際直衝。

  荊棘巨木瘋長了一千多呎高才停止,這座白色巨塔頂端佇立一個小小人影,安佐赫爾茲立刻認出那是方才被他殺死的男孩,而現在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兒,彷彿幾秒鐘前那具慘不忍賭的屍體只是個幻象。

  令人為之哆嗦的寒氣散發開來,荊棘巨塔被冰霜吞沒、結凍成怪誕的高聳冰雕,伴隨宛如玻璃被敲碎的巨響,白色巨塔龜裂並粉碎,大量冰屑墜落地面,刮起一陣冷列的白色風暴。

  安佐赫爾茲讓體溫升高蒸發覆在身上的刺骨冰晶,他仰望空中赤足立在藍色立方體的人。對方不再關注紅龍,而是眺望響遍警報聲的城市,背後三對逆生的翅膀一陣撲騰,似是欣喜得不能自已。

  ──它想到城裡去!

  如果不阻止它,整座城將無一人倖免!安佐赫爾茲意識到這點時,對方已經召出一列半透明立方體;他足尖輕點便躍到前方的立方體,身後原本所站的位置幻化成飄散的雪白花瓣,他輕靈地劃出優雅的弧度,一跳一跳地在空中橋樑前進,目標明確直指市中心。

  看來一般的方法的確殺不死它,不過安佐赫爾茲已經擬好對策,他暗暗希望希薇已經離開碼頭了。

  紅龍開始低吟繁雜冗長的龍語魔法,龍語文字以「紋」的形式如點點螢光浮現,它們隨著吟唱內容進行編排組合。這是安佐赫爾茲擅長的複合型魔法,將多重不同屬性的魔法揉合,然後一次性發動。

  先是白光凝聚在他的肩膀,讓安佐赫爾茲的右臂重新生長出來,然後紅龍驅使泛出黑色光芒的「紋」,把它們投向天空。「紋」炸裂開來變成黑色的高牆,半圓形的黑壁如一個碗倒扣住整個碼頭,陽光頓時失去蹤影。

  突如降臨的黑暗顯然令對方不知所措,男孩推搡著黑牆,甚至指示藍色立方體衝撞、試圖削斷屏障,但是漆黑的高牆紋絲不動。在一片黑暗中安佐赫爾茲的金瞳如貓咪般散發幽光,他跨出步伐的同時身形也一同發生變化,瞬間青年就成為一頭一百英尺長的龍。

  與平時鮮豔的朱紅色不同,此刻紅龍的鱗片呈現近黑的暗紅,從頭頂延伸至尾巴、宛如分布著巨岩的崎嶇山脊的背部散發交織著橙色與金黃色光彩的紋路,它們併發出灼熱的光以及迴旋於耳蝸中緩緩流動的聲響,彷彿紅龍正披著溢出地表的岩漿。他展開和身長相當的翅膀,清晰可見的骨骼支撐著堅韌的皮膜,上頭可以看見血絲般的橙紅色翅脈,翅膀邊緣則是耀眼漂亮的金色,每當搧動雙翼時就會從中飛濺出足以融化金屬的液態火焰。

  安佐赫爾茲高高揚起頭顱,巨大的上下顎嵌滿鋒利如短劍的牙齒,齒縫間湧出高達一千一百五十度的白色流火。紅龍舉起裹著粗狀肌肉的前腳,五爪落下時地面紛紛龜裂發出哀嚎,巨龍週身噴發出的熱氣融化了碼頭的堅冰。
  
  他吼出撼動大地的咆嘯,在地底滾動的岩漿彷彿呼應召喚,如數道噴泉猛烈地衝破地殼;夢幻般的冰晶森林被火紅而熾熱的河流淹沒,在黑暗中它們成為唯一的照明,耀眼且充滿無與倫比的破壞力。

  紅龍深吸一口氣,朝男孩噴出兇猛的白色烈火!

  嬌小的人影躍下立方體,撲空的火焰激烈地衝擊黑牆,彈開的液態火焰如瀑布般落下,就在銀白色的湍流即將淋到男孩頭上時,對方落進召喚出的立方體裡消失不見。

  安佐赫爾茲轉動頭顱尋找不知躲在何處的人,像是嘲笑紅龍似的,一列立方體毫無預警地出現、環成圓圈將安佐赫爾茲困住,它們化為數十枝巨大的冰錐,齊齊刺向紅龍!這招出奇不意的襲擊只是讓巨龍瞇起眼睛,頓時佈滿碼頭的岩漿膨脹、升高成海嘯般的巨浪,以凶惡之姿撲向迎面而來的冰之巨槍,直接將之融化。

  遍尋不著對方身影的紅龍焦躁地轉過身,然後,十分錯愕地,男孩就像是變魔術般忽然現身,還故意站在他的鼻樑上咧開挑釁的笑容。不待安佐赫爾茲反應過來,一個立方體隨即撞進他的左眼。

  熱呼呼的血液從被掏空的眼眶噴灑出來,左眼視界陷入黑暗的同時紅龍發出負傷的怒吼。這種近乎惡作劇的捉弄行為惹怒了安佐赫爾茲。對方彷彿不當一回事,依舊在一旁笑嘻嘻的。

  「別太囂張了!」紅龍暴喝一聲,尾巴就像是巨大的鞭子狠狠甩向男孩,對方毫無防備地被打進岩漿裡,濺起一陣火花。
  
  原本安佐赫爾茲便是打定主意要將男孩葬送於岩漿中讓他屍骨無存,只要連半塊碎片都不剩地熔掉就無法復活。然而用尾巴將人掃進死亡河流後他並沒有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注意到男孩落下的地點開始冷卻凝結。

  溫度急驟降低讓岩漿開始固結成岩石,灰黑色滿是皺摺的岩石以吞噬男孩的位置為中心擴散開來,不一會兒駭人的寒氣狂暴地覆上岩石表面,白色冰凌紛紛刺出,冰之世界再次重現。

  安佐赫爾茲呼出的灼熱氣息立刻結凍成冰渣子,與藍龍對峙後幾乎快遺忘的嚴寒再度襲來。

  半空中開始降下雪花似的花瓣,帶著虛幻不實的淡淡香氣。

  踏足在冰柱上的男孩仰起臉龐,玫瑰石色的眼眸閃了閃,那冷冽的寒芒彷彿能將人凍斃。倘若男孩剛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逗弄和嬉戲,那麼這次對方終於正視安佐赫爾茲,在「它」眼中紅龍不再是垂手可得的食物,而是敵人。

  強大的威壓逼迫紅龍向後退了半步,這不得不令他驚訝,然而即使屈居於劣勢,安佐赫爾茲也從未想過要從戰場上逃跑。金色的眼瞳燃燒著火焰,他已經準備好接下來的惡戰了。

  如果對方不斷復活就繼續殺!百次復生,就百次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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