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 騎士與歌姬
無法判斷時間流逝速度的黑牆世界裡,岩漿的橙紅色火光與冰柱銀白色的煙霧互相輝映,這兒原本是奧舒茲的港口,但是儘剩下支離破碎的殘骸證實碼頭曾經存在。
在冰與火共存的致命美景中,宛如天上繁星的半透明藍色立方體在空中愜意地游移,它們時不時吐出如樹幹般粗壯的白色荊棘,彷彿水蛇似地在半空中無視重力暢遊,交織成多刺的巨網;純白的花瓣就像秋季連綿不絕的雨絲不斷落下,醉人的淡雅香氣使人沉淪。
安佐赫爾茲不再以原本的身姿應戰,他龐大的身軀雖然充滿破壞力,但卻無法閃避數量眾多的立方體。它們就像兇猛的古茲拉特魚,一旦獵物落入水中就會群起攻擊,直至成為白骨。
為了接近荊棘叢中心的人,化成龍人型態的安佐赫爾茲不斷掠過荊棘和立方體,他猛地收攏翅膀,驚險地從俯衝而來的兩個立方體中間穿過。更多立方體加入追逐獵物的行列,紅龍展現比鷹隼更精湛的飛行技巧,在不斷逼近的重重包圍中脫出,每一次都驚險無比。
在一個返身迴旋後,原本靜止不動的荊棘活了過來,開始張牙舞爪地撲向安佐赫爾茲。迎面劈頭而來的荊棘碰觸到環繞於紅龍週身的「紋」後起火燃燒,一根根皺縮著、灰飛湮滅;但它們毫不退卻,更多荊棘一個勁地瘋狂朝安佐赫爾茲戳刺、劈斬,彷彿恨不得將對方捅成馬蜂窩。
被逼得只能退到攻擊範圍外的紅龍重重落在邊緣的荊棘橋樑上,他抬頭望向中心點的嬌小人影。
在數分鐘內安佐赫爾茲已經以不下百種魔法殺死男孩,然而每次對方的胸膛不再起伏後都會如同鳳凰涅盤般死而復生;紅龍在毫無間斷的攻擊中試圖找出對方的弱點,但可怕的是:面對殺不死的敵人,再厲害的魔法都只像是把石頭扔進大海一樣。
男孩的攻擊方式違背常理,他使用的立方體能自由切換「空間」,不僅能移動到任何你意想不到的地點,甚至能夠不留痕跡地將物體切割、分解。此種尚在學術界中爭論的假設性理論、礙於世界的法則無法實現的禁忌魔法,竟由一個異端存在證實其可行性。更教人驚駭的是,這些半透明的藍色立方體毫無任何防禦的方法。
在激烈的交手中安佐赫爾茲發現這些立方體的攻擊方式有一定的規律,對方無法持續指揮它們,這段時間這些恐怖的立方體會靜止不動毫無殺傷力;而且它們只能從外部對人攻擊,否則無法說明為什麼對方不乾脆地用立方體將他的內臟扯出來殺死他。
儘管明白這點也對現狀毫無幫助,安佐赫爾開始被疲憊一點一滴的侵蝕。即便龍族的本質就是元素與魔法,然而受限於世界的法則,又在「壁」裡大量使用「紋」並維持魔力輸出,不斷持續下來紅龍也逐漸吃不消。
這是一場看不見勝利曙光的戰役。安佐赫爾茲很清楚結局會如何。
──那麼只剩下一種方法了。
紅龍騰地飛起,「紋」貼上他的身體,接著安佐赫爾茲像是被點燃似地渾身被火焰纏繞。那道赤紅色的火焰比世界上任何的紅都還要純粹、艷麗,相較下其他的紅簡直黯淡得像是棕色。這團耀眼的火焰搧動翅膀,彷彿朝陽緩緩上升,然後龍形的火焰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筆直衝向男孩!
察覺到危險的荊棘群試圖阻攔對方,但一觸及火焰便發出無聲的尖叫,狂亂地扭動。火焰如同在一床枯葉中恣意肆虐,炫目的火光歡快地攀上荊棘,卻又殘忍地不將其燒成灰燼;幾乎是眨眼間荊棘叢就化成巨大的火團,原本作為阻擋紅龍接近的白色城牆卻成為囚牢,身在中心點的男孩被火焰包圍,找不到逃生出路。
安佐赫爾茲以強勢的姿態突破荊棘圍籬,火焰從身上退去時他抓住男孩的肩膀,以最快的速度唸誦龍語魔法。對方拼命掙扎,手腳並用地踢打紅龍,甚至張口咬向胳膊,扯下一大片血肉。拳頭大小的立方體紛紛撲向紅龍,它們不斷在安佐赫爾茲身上切割、挖鑿,狠絕地刨出直穿透身體的血色窟窿,鮮血濺得雙方滿身都是。紅龍顧不得傷勢,堅持吐出最後一個字詞,魔法順利地發動了。如蝴蝶鱗粉般金色的粉沫匯聚成流光,溫柔且不容拒絕地覆上男孩,強烈的睡意洶湧地襲上意識。
強制生命體陷入深層睡眠、使身體機能休眠,這是只能透過肌膚相觸才能施展的魔法。本是用於幫助疲憊卻無法入睡的旅人或傷患安穩入眠,加速軀體恢復到最佳狀態的療癒支援型魔法,但安佐赫爾茲改變了魔法的「核心」,將之重新編寫轉化性質──只要一闔上眼,除非施捨死亡,否則便會永遠睡下去。
既然無法殺死它,那就封印它,讓它沉睡永不甦醒。
男孩死命抵抗那股彷彿被海水慢慢淹沒的無力感,他努力睜著眼,但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立方體也停下攻擊,溫順而無害的漂浮。
只消再過幾秒,那雙粉色玫瑰石般的眼睛就會永遠閉上。
男孩的臉龐有道如流星般劃過的淚痕,晶瑩的淚水從下巴尖墜落,他低聲喚道:「安赫爾……」
這聲啜泣似的呼喚讓安佐赫爾茲瞬間遲疑了,而這一剎那就錯過封印對方的最後機會。燃燒的荊棘炸開,從中噴發出的火花結凍並碎裂,大量的冰屑帶著他們衝向結滿冰晶的地面,暴雨似的侵襲結束後煙霧瀰漫,過了好一會兒頑固的冰冷白霧才肯散去。
安佐赫爾茲緩緩站起,身形往旁傾倒的下一秒隨即以右腳支撐住。額頭上嚇人的巨大創口不斷滲出深紅的溫熱液體,他抹掉流進眼裡的血液,忿忿地吐出在氣管作怪的血塊。
劇痛如把鈍刀凌遲紅龍的神經,全身無一處不在噴湧鮮血。那些要命的立方體給他身上開了好幾個口子,胸腔空蕩蕩的大洞提醒他他的心臟和肺臟硬生生少了一半,更別提還得把惱人地晃來盪去的腸子給塞回肚裡。但起碼他還活著。
憑藉龍族強韌的生命力與意志力,安佐赫爾茲以龍語魔法治癒了傷勢,不用幾秒就連一道疤痕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對龍族來說,只要別傷到大腦這個能夠完成魔法編寫式演算的重要器官,身體無論受到多大的傷害都無所謂。當然了,近距離接觸男孩的風險極大,但安佐赫爾茲足夠幸運。
他張望四周搜尋男孩的身影,然而放眼所及只有岩漿、冰柱與無窮無盡的花瓣雨絲,原本在空中飄移的立方體亦失去蹤影。
剛才……難道對方還保有意識嗎?或者這是一個陷阱?為了逃脫所作的演出?
紅龍煩躁地搖了搖頭。現在要再抓住對方會變得更加困難,時間快要不夠了,他不能保證「牆」還能維持多久,必須快點────
「安佐赫爾茲。」
這把熟悉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嗓音讓紅龍瞠大了眼,他猛地轉過身看去,一名藍髮金瞳的青年站在花瓣雨幕中對他露出微笑。
「怎麼了?表情很可怕啊,雖然你平常沒什麼表情地瞪人也挺嚇人的。」對方這麼說著,一邊帶著無奈又寵溺的笑容朝安佐赫爾茲走去。「這麼久沒見面了,不對我說點什麼嗎?」
在一拍心跳過後安佐赫爾茲恢復鎮定,他冷冷地打量站在面前,一身流浪騎士裝扮的青年。和紅龍總是面無表情的冷漠截然相反,青年英挺的五官搭上燦爛的笑容就像是太陽般,他開朗的神情能夠感染他人,渾身散發一股令人忍不住想親近的溫暖氣息。
安佐赫爾茲厭惡地說道:「是花香的迷幻成分刺激大腦所引發的知覺障礙麼。」
「一如既往的敏銳。但這不是精確的答案,你瞧……」貼上臉龐的掌心傳來的溫度令安佐赫爾茲感到暈眩,青年湊近紅龍,鼻尖幾乎要碰在一塊,彼此的金眸倒映出對方身影。「我能夠觸碰你。我好高興。」
安佐赫爾茲再也無法忍受對方使用記憶中那張臉說話,這是侮辱、褻瀆!他狠狠揮開青年的手,嘴邊竄出藍色燐火。
「阿爾法已經死了,別用他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
火光狠絕地從肩膀劈向腰際將青年活生生斬成兩半,但從中噴灑出的不是血而是雪白的花瓣,在軀體掉落在地面前便崩解潰散,大量的花瓣散落一地。
「的確,最後一次相見你把我的頭給砍了。」從另一處出現的青年──亦即阿爾法──在頸邊做出刀子劃過的動作,面帶苦笑,「在迎向死亡的短短幾秒內我還是看得到你、聽得見你。」
紅龍驅使火焰凶暴地炸開對方身體,瞪著燃燒的花瓣緩緩飄落。安佐赫爾茲曉得自己開始沉不住氣瀕臨爆發邊緣,怒火正推著他邁向失控的深淵。這只是幻覺,目的是擾亂你的心智,別去理會。紅龍這麼告訴自己,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噗!」
刺痛忽地從左胸炸裂,寒冰化成的劍刃從背後穿透胸膛,耳畔傳來阿爾法的嗓音。「還是認為我是幻覺嗎?安佐赫爾茲。」他邊說邊轉動劍刃,「沒有什麼比疼痛來得更真實不是嗎?」
安佐赫爾茲低吼一聲,週身噴湧火焰的同時阿爾法向後迅速退去,青年甩開妝點在劍身上艷紅的斑斑血跡,屬於龍族的金色眼瞳就和環繞此地的冰霜一樣冷冽無情。
「岩漿還有冰柱……這裡讓我想起我們最後在拜倫庭的決戰。」
阿爾法將劍尖插入地,冰之巨槍竄出結霜的岩石地面,呈一直線朝紅龍穿刺而去。安佐赫爾茲趕忙閃避,沒有擊中目標的冰槍持續蔓延到盡頭的黑牆才停止生長的趨勢,橫越岩漿的堅冰開始覆蓋住火紅河流。
儘一擊,便將滾滾岩漿凍結成一條冰川。這就是誕生於深海與冰壁中、曾將半個世界變成冰原的藍龍,「暴風雪」阿爾法的恐怖實力。
「『命運』還真是諷刺。這次,你還有辦法殺得了我嗎?」
面對昔日舊友的宣言,安佐赫爾茲瞇起眼睛。對方無疑是幻覺因此不存在是否能殺死的問題,那麼幻覺已經強烈到他的大腦認為自己受到傷害、並且判定那些冰槍是真實存在的了嗎?或許將花瓣全部燒毀,使香氣不足以濃郁到刺激感官產生幻覺是個辦法。
「沒有用的,一旦吸入花香你就擺脫不了它。」輕靈的女聲傳來,女子從冰柱後方緩緩走出。安佐赫爾茲雖然不感意外,但還是略帶僵硬的望向對方。
「……艾莉亞。」少女一如記憶中美麗,她的紫丁香色衣袍和白色緞帶繫著的髮辨也忠實地完美呈現。
紫水晶歌姬對紅龍绽開笑容,微微彎起眼眸。「為什麼不買下我的『書』呢?在你收集的石書中,為什麼惟獨跳過我的部分,安佐赫爾茲?」
花瓣凝聚出更多青年與少女的形體,他們團團圍住紅龍,齊聲說道。
「為什麼要殺了我?拜倫庭一戰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嗎?」
「噬血詛咒型魔法的結構雖然複雜晦澀,但也並非無法解析。為什麼當時你沒辦法及時解除魔法?」
「『為什麼不救我們?安佐赫爾茲。』」
鋒利如刃的審問劃開安佐赫爾茲心底仍未痊癒的疤痕,它們狠狠翻攪裡頭的血肉,扒拉出更多的愧疚和悔恨。紅龍也不時問自己,倘若當時他能夠冷靜地找出更好的解決方式,或是能更迅速地解析魔法構成式,阿爾法與艾莉亞是否就不會死去?
面前這些幻覺以他內心最深沉的罪惡感為糧食,它們鞭笞他、刑求他、意圖擊潰他。
「是的,我的確為此感到悔恨。但是……」
「但是?」
爆破聲響起,火焰的熱浪呈水平狀向外轟然噴發,週遭的幻影被攔腰截斷,花瓣的焦味和香氣刺激著鼻腔。
它們打錯算盤了,那些狂怒和懊悔只能激起一點小浪花,很快地就全部退去。他從很久以前就明白:比起毫無意義的懺悔、沉溺於過去不放,現實才是最重要的。畢竟時間不會倒退重來,美好的結局永遠只存在於自我慰藉的幻想中。
紅龍的金色眼眸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面無表情地盯著重新組成的幻象。有一絲不同的氣味混雜在幻影裡,想來是男孩藏匿在其中,伺機給予致命的一擊。
「事情既然發生便無從改變。或許這是女神唯一仁慈的地方,她教會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什麼都不做。」安佐赫爾茲手中的烈火匯聚出一把赤紅色長劍。「至於其他的話,就省下來吧。」
彼此都已經到達極限,接下來將決定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