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外的故事 - 紅龍的賢者與罪人 作者:藏雲浪人 (已完結)

theo0929 2015-3-11 14:26: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 16937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1
CH.10 騎士與歌姬




  無法判斷時間流逝速度的黑牆世界裡,岩漿的橙紅色火光與冰柱銀白色的煙霧互相輝映,這兒原本是奧舒茲的港口,但是儘剩下支離破碎的殘骸證實碼頭曾經存在。

  在冰與火共存的致命美景中,宛如天上繁星的半透明藍色立方體在空中愜意地游移,它們時不時吐出如樹幹般粗壯的白色荊棘,彷彿水蛇似地在半空中無視重力暢遊,交織成多刺的巨網;純白的花瓣就像秋季連綿不絕的雨絲不斷落下,醉人的淡雅香氣使人沉淪。

  安佐赫爾茲不再以原本的身姿應戰,他龐大的身軀雖然充滿破壞力,但卻無法閃避數量眾多的立方體。它們就像兇猛的古茲拉特魚,一旦獵物落入水中就會群起攻擊,直至成為白骨。

  為了接近荊棘叢中心的人,化成龍人型態的安佐赫爾茲不斷掠過荊棘和立方體,他猛地收攏翅膀,驚險地從俯衝而來的兩個立方體中間穿過。更多立方體加入追逐獵物的行列,紅龍展現比鷹隼更精湛的飛行技巧,在不斷逼近的重重包圍中脫出,每一次都驚險無比。

  在一個返身迴旋後,原本靜止不動的荊棘活了過來,開始張牙舞爪地撲向安佐赫爾茲。迎面劈頭而來的荊棘碰觸到環繞於紅龍週身的「紋」後起火燃燒,一根根皺縮著、灰飛湮滅;但它們毫不退卻,更多荊棘一個勁地瘋狂朝安佐赫爾茲戳刺、劈斬,彷彿恨不得將對方捅成馬蜂窩。

  被逼得只能退到攻擊範圍外的紅龍重重落在邊緣的荊棘橋樑上,他抬頭望向中心點的嬌小人影。

  在數分鐘內安佐赫爾茲已經以不下百種魔法殺死男孩,然而每次對方的胸膛不再起伏後都會如同鳳凰涅盤般死而復生;紅龍在毫無間斷的攻擊中試圖找出對方的弱點,但可怕的是:面對殺不死的敵人,再厲害的魔法都只像是把石頭扔進大海一樣。

  男孩的攻擊方式違背常理,他使用的立方體能自由切換「空間」,不僅能移動到任何你意想不到的地點,甚至能夠不留痕跡地將物體切割、分解。此種尚在學術界中爭論的假設性理論、礙於世界的法則無法實現的禁忌魔法,竟由一個異端存在證實其可行性。更教人驚駭的是,這些半透明的藍色立方體毫無任何防禦的方法。

  在激烈的交手中安佐赫爾茲發現這些立方體的攻擊方式有一定的規律,對方無法持續指揮它們,這段時間這些恐怖的立方體會靜止不動毫無殺傷力;而且它們只能從外部對人攻擊,否則無法說明為什麼對方不乾脆地用立方體將他的內臟扯出來殺死他。

  儘管明白這點也對現狀毫無幫助,安佐赫爾開始被疲憊一點一滴的侵蝕。即便龍族的本質就是元素與魔法,然而受限於世界的法則,又在「壁」裡大量使用「紋」並維持魔力輸出,不斷持續下來紅龍也逐漸吃不消。

  這是一場看不見勝利曙光的戰役。安佐赫爾茲很清楚結局會如何。

  ──那麼只剩下一種方法了。  

  紅龍騰地飛起,「紋」貼上他的身體,接著安佐赫爾茲像是被點燃似地渾身被火焰纏繞。那道赤紅色的火焰比世界上任何的紅都還要純粹、艷麗,相較下其他的紅簡直黯淡得像是棕色。這團耀眼的火焰搧動翅膀,彷彿朝陽緩緩上升,然後龍形的火焰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筆直衝向男孩!

  察覺到危險的荊棘群試圖阻攔對方,但一觸及火焰便發出無聲的尖叫,狂亂地扭動。火焰如同在一床枯葉中恣意肆虐,炫目的火光歡快地攀上荊棘,卻又殘忍地不將其燒成灰燼;幾乎是眨眼間荊棘叢就化成巨大的火團,原本作為阻擋紅龍接近的白色城牆卻成為囚牢,身在中心點的男孩被火焰包圍,找不到逃生出路。

  安佐赫爾茲以強勢的姿態突破荊棘圍籬,火焰從身上退去時他抓住男孩的肩膀,以最快的速度唸誦龍語魔法。對方拼命掙扎,手腳並用地踢打紅龍,甚至張口咬向胳膊,扯下一大片血肉。拳頭大小的立方體紛紛撲向紅龍,它們不斷在安佐赫爾茲身上切割、挖鑿,狠絕地刨出直穿透身體的血色窟窿,鮮血濺得雙方滿身都是。紅龍顧不得傷勢,堅持吐出最後一個字詞,魔法順利地發動了。如蝴蝶鱗粉般金色的粉沫匯聚成流光,溫柔且不容拒絕地覆上男孩,強烈的睡意洶湧地襲上意識。

  強制生命體陷入深層睡眠、使身體機能休眠,這是只能透過肌膚相觸才能施展的魔法。本是用於幫助疲憊卻無法入睡的旅人或傷患安穩入眠,加速軀體恢復到最佳狀態的療癒支援型魔法,但安佐赫爾茲改變了魔法的「核心」,將之重新編寫轉化性質──只要一闔上眼,除非施捨死亡,否則便會永遠睡下去。  

  既然無法殺死它,那就封印它,讓它沉睡永不甦醒。

  男孩死命抵抗那股彷彿被海水慢慢淹沒的無力感,他努力睜著眼,但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立方體也停下攻擊,溫順而無害的漂浮。

  只消再過幾秒,那雙粉色玫瑰石般的眼睛就會永遠閉上。

  男孩的臉龐有道如流星般劃過的淚痕,晶瑩的淚水從下巴尖墜落,他低聲喚道:「安赫爾……」

  這聲啜泣似的呼喚讓安佐赫爾茲瞬間遲疑了,而這一剎那就錯過封印對方的最後機會。燃燒的荊棘炸開,從中噴發出的火花結凍並碎裂,大量的冰屑帶著他們衝向結滿冰晶的地面,暴雨似的侵襲結束後煙霧瀰漫,過了好一會兒頑固的冰冷白霧才肯散去。

  安佐赫爾茲緩緩站起,身形往旁傾倒的下一秒隨即以右腳支撐住。額頭上嚇人的巨大創口不斷滲出深紅的溫熱液體,他抹掉流進眼裡的血液,忿忿地吐出在氣管作怪的血塊。

  劇痛如把鈍刀凌遲紅龍的神經,全身無一處不在噴湧鮮血。那些要命的立方體給他身上開了好幾個口子,胸腔空蕩蕩的大洞提醒他他的心臟和肺臟硬生生少了一半,更別提還得把惱人地晃來盪去的腸子給塞回肚裡。但起碼他還活著。

  憑藉龍族強韌的生命力與意志力,安佐赫爾茲以龍語魔法治癒了傷勢,不用幾秒就連一道疤痕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對龍族來說,只要別傷到大腦這個能夠完成魔法編寫式演算的重要器官,身體無論受到多大的傷害都無所謂。當然了,近距離接觸男孩的風險極大,但安佐赫爾茲足夠幸運。

  他張望四周搜尋男孩的身影,然而放眼所及只有岩漿、冰柱與無窮無盡的花瓣雨絲,原本在空中飄移的立方體亦失去蹤影。

  剛才……難道對方還保有意識嗎?或者這是一個陷阱?為了逃脫所作的演出?

  紅龍煩躁地搖了搖頭。現在要再抓住對方會變得更加困難,時間快要不夠了,他不能保證「牆」還能維持多久,必須快點────

  「安佐赫爾茲。」

  這把熟悉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嗓音讓紅龍瞠大了眼,他猛地轉過身看去,一名藍髮金瞳的青年站在花瓣雨幕中對他露出微笑。

  「怎麼了?表情很可怕啊,雖然你平常沒什麼表情地瞪人也挺嚇人的。」對方這麼說著,一邊帶著無奈又寵溺的笑容朝安佐赫爾茲走去。「這麼久沒見面了,不對我說點什麼嗎?」

  在一拍心跳過後安佐赫爾茲恢復鎮定,他冷冷地打量站在面前,一身流浪騎士裝扮的青年。和紅龍總是面無表情的冷漠截然相反,青年英挺的五官搭上燦爛的笑容就像是太陽般,他開朗的神情能夠感染他人,渾身散發一股令人忍不住想親近的溫暖氣息。

  安佐赫爾茲厭惡地說道:「是花香的迷幻成分刺激大腦所引發的知覺障礙麼。」

  「一如既往的敏銳。但這不是精確的答案,你瞧……」貼上臉龐的掌心傳來的溫度令安佐赫爾茲感到暈眩,青年湊近紅龍,鼻尖幾乎要碰在一塊,彼此的金眸倒映出對方身影。「我能夠觸碰你。我好高興。」

  安佐赫爾茲再也無法忍受對方使用記憶中那張臉說話,這是侮辱、褻瀆!他狠狠揮開青年的手,嘴邊竄出藍色燐火。

  「阿爾法已經死了,別用他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

  火光狠絕地從肩膀劈向腰際將青年活生生斬成兩半,但從中噴灑出的不是血而是雪白的花瓣,在軀體掉落在地面前便崩解潰散,大量的花瓣散落一地。

  「的確,最後一次相見你把我的頭給砍了。」從另一處出現的青年──亦即阿爾法──在頸邊做出刀子劃過的動作,面帶苦笑,「在迎向死亡的短短幾秒內我還是看得到你、聽得見你。」

  紅龍驅使火焰凶暴地炸開對方身體,瞪著燃燒的花瓣緩緩飄落。安佐赫爾茲曉得自己開始沉不住氣瀕臨爆發邊緣,怒火正推著他邁向失控的深淵。這只是幻覺,目的是擾亂你的心智,別去理會。紅龍這麼告訴自己,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噗!」

  刺痛忽地從左胸炸裂,寒冰化成的劍刃從背後穿透胸膛,耳畔傳來阿爾法的嗓音。「還是認為我是幻覺嗎?安佐赫爾茲。」他邊說邊轉動劍刃,「沒有什麼比疼痛來得更真實不是嗎?」

  安佐赫爾茲低吼一聲,週身噴湧火焰的同時阿爾法向後迅速退去,青年甩開妝點在劍身上艷紅的斑斑血跡,屬於龍族的金色眼瞳就和環繞此地的冰霜一樣冷冽無情。

  「岩漿還有冰柱……這裡讓我想起我們最後在拜倫庭的決戰。」

  阿爾法將劍尖插入地,冰之巨槍竄出結霜的岩石地面,呈一直線朝紅龍穿刺而去。安佐赫爾茲趕忙閃避,沒有擊中目標的冰槍持續蔓延到盡頭的黑牆才停止生長的趨勢,橫越岩漿的堅冰開始覆蓋住火紅河流。

  儘一擊,便將滾滾岩漿凍結成一條冰川。這就是誕生於深海與冰壁中、曾將半個世界變成冰原的藍龍,「暴風雪」阿爾法的恐怖實力。

  「『命運』還真是諷刺。這次,你還有辦法殺得了我嗎?」

  面對昔日舊友的宣言,安佐赫爾茲瞇起眼睛。對方無疑是幻覺因此不存在是否能殺死的問題,那麼幻覺已經強烈到他的大腦認為自己受到傷害、並且判定那些冰槍是真實存在的了嗎?或許將花瓣全部燒毀,使香氣不足以濃郁到刺激感官產生幻覺是個辦法。

  「沒有用的,一旦吸入花香你就擺脫不了它。」輕靈的女聲傳來,女子從冰柱後方緩緩走出。安佐赫爾茲雖然不感意外,但還是略帶僵硬的望向對方。

  「……艾莉亞。」少女一如記憶中美麗,她的紫丁香色衣袍和白色緞帶繫著的髮辨也忠實地完美呈現。

  紫水晶歌姬對紅龍绽開笑容,微微彎起眼眸。「為什麼不買下我的『書』呢?在你收集的石書中,為什麼惟獨跳過我的部分,安佐赫爾茲?」

  花瓣凝聚出更多青年與少女的形體,他們團團圍住紅龍,齊聲說道。

  「為什麼要殺了我?拜倫庭一戰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嗎?」

  「噬血詛咒型魔法的結構雖然複雜晦澀,但也並非無法解析。為什麼當時你沒辦法及時解除魔法?」

  「『為什麼不救我們?安佐赫爾茲。』」

  鋒利如刃的審問劃開安佐赫爾茲心底仍未痊癒的疤痕,它們狠狠翻攪裡頭的血肉,扒拉出更多的愧疚和悔恨。紅龍也不時問自己,倘若當時他能夠冷靜地找出更好的解決方式,或是能更迅速地解析魔法構成式,阿爾法與艾莉亞是否就不會死去?

  面前這些幻覺以他內心最深沉的罪惡感為糧食,它們鞭笞他、刑求他、意圖擊潰他。

  「是的,我的確為此感到悔恨。但是……」

  「但是?」

  爆破聲響起,火焰的熱浪呈水平狀向外轟然噴發,週遭的幻影被攔腰截斷,花瓣的焦味和香氣刺激著鼻腔。

  它們打錯算盤了,那些狂怒和懊悔只能激起一點小浪花,很快地就全部退去。他從很久以前就明白:比起毫無意義的懺悔、沉溺於過去不放,現實才是最重要的。畢竟時間不會倒退重來,美好的結局永遠只存在於自我慰藉的幻想中。

  紅龍的金色眼眸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面無表情地盯著重新組成的幻象。有一絲不同的氣味混雜在幻影裡,想來是男孩藏匿在其中,伺機給予致命的一擊。

  「事情既然發生便無從改變。或許這是女神唯一仁慈的地方,她教會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什麼都不做。」安佐赫爾茲手中的烈火匯聚出一把赤紅色長劍。「至於其他的話,就省下來吧。」

  彼此都已經到達極限,接下來將決定一切。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2
CH.11 如此溫暖,如此冰冷




  雪片般的花瓣被一波寒氣包裹,凝結成拳頭大小的冰雹如砲彈瘋狂轟炸!

  紅龍哼了一聲,環繞周身的「紋」紅光一閃,火焰形成的薄膜便將膽敢來襲的冰雹蒸發。這時一陣歌聲傳來,似近似遠的飄邈旋律令安佐赫爾茲心下一凜,紫水晶姬的歌聲蘊含的魔法增幅了冰魔法,冰雹直接轉化成冰槍,碩大的冰針密密麻麻的從天而降。

  這些冰針並非單純吸收水氣凍結而成,在藍龍的冰槍和歌姬的魔法結合下,一旦扎在身上,寒霜之氣就會滲進血肉、深入骨骼,整個身軀將被冰霜侵蝕,沒有任何治癒方法。

  曾前阿爾法叛亂之時,他的冰冷吐息被世人稱為「霜源瘟疫」,只要染上便會活生生凍結為冰雕,無數生靈就在暴雪中的極寒冰原死去。然而為了牢牢關住並壓制目標,在「牆」裡的世界無論是龍還是梅爾拉姆──亦或是不知名的「怪物」──力量和魔法都會逐步被削弱,安佐赫爾茲連十分之一的實力都無法發揮。同時與歌姬和藍龍為敵(即使只是幻影),只能說這對組合實在太過棘手。

  「咻!」撕裂空氣的斬擊聲。安佐赫爾茲揮舞長劍,劍刃劃出的凌厲軌跡擦出炫爛的火光,從火光中誕生的焰火鳥群振翅向四面八方飛去,自殺攻擊般往冰針撞去。

  碰!碰!碰!碰!爆炸的粉塵如煙霧散開,火焰巨鷹忽然衝出,重重撞擊在阿爾法的冰劍上。

  鏘!火花迸出,巨鷹的外形崩落,火焰如退潮的海水褪去,顯現出來的是紅龍的身影。安佐赫爾茲的長劍與阿爾法對峙,在兩把武器膠著角力中他們互相瞪視著。

  「你的實力就只有這樣嗎?」寒冰之劍與赤紅長劍的接觸點不斷冒出水蒸氣,雙方的劍身紛紛浮現水煮滾般的氣泡,藍龍露齒一笑:「看來長久的安逸讓你的身手退步了。」

  紅龍嗤笑一聲,抽開長劍開始下一輪的攻擊。

  劍與劍交錯、激烈碰撞,傾盡全力尋找對方致命的破綻。他們太過熟悉彼此,手腕轉動的角度,眼神掠過的方向,身形挪動的跡象,這些微小的細節他們能夠解讀並準確預測出對方的下一步動作。論劍術,阿爾法略勝一籌;但安佐赫爾茲有足以抗衡的計謀。

  他旋過身閃避直刺而來的襲擊,借助旋轉的力道猛力一砍!啪啦!持續在同個位置承受斬擊的冰劍已經有道缺口,安佐赫爾茲這一砍便直接就著缺口斬斷劍身,順勢將人剖成兩半。花瓣噴湧紛飛。──不是藏在這裡。

  還不待他緩過一口氣,五道人影立刻湧上,紅龍迅速向後一躍才沒被五把冰劍瞬間撕裂。眼見沒得手,劍尖轉而插入地面,無數冰柱從安佐赫爾茲腳邊竄出;它們彷彿有意識的生長,冰柱柱身橫向突出更多冰凌,一眨眼一座冰之牢籠便成立。

  紫水晶姬的歌聲再次傳來,冰牢起了變化──冰柱的上層和下層兩旁長出帶著鋸齒的環狀物,紅龍馬上反應過來並企圖燒毀牢龍,但是陷阱已經啟動。活像是獵補大型動物的捕獸夾啪的一聲緊緊合攏。

  「咳啊……!」被冰之鋸齒刺穿胸膛和腹部的安佐赫爾茲吐出鮮血,他可以感覺得到體內的冰椎的寒氣正在肆虐,讓內臟和骨頭紛紛發出哀嚎。他本能地讓自己燃燒起來,但這項舉動只是觸發更多的陷阱。一次、兩次、三次、第四次後冰牢隨之碎裂,濺上滾燙血液的冰晶砸上地面,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返響。

  安佐赫爾茲向後傾倒,背部和後腦杓感受到的撞擊力道比預想中的還要輕柔,事實上,他幾乎感覺不到疼痛。聲音抽離他的世界,在一片寂靜中他只能看見冰雪的白舖天蓋地籠罩而來,平時緊繃的思緒變得慵懶起來。

  久違的放鬆和平靜讓安佐赫爾茲產生一種解脫感,思緒如同從指縫中流出的水,他開始不太能連貫地去思考。他明白倘若放任下去,死亡將會擁抱他,帶他遠離被束縛的命運。這的確相當誘人。

  可不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安佐赫爾茲死命掙扎。  

  「咳、咳……」就像是從深海一口氣潛上、衝破海面,所有遺失的感官蠻橫地塞回體內。首先是一陣窒息感,他偏過頭咳出塊狀的淤血才能順暢的呼吸,然後疼痛排山倒海而來。凍傷、脫臼、內臟破裂,以及無數的刺傷挫傷和多處骨折,不用察看安佐赫爾茲也知道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

  「喔,還活著嗎?」

  數十個人圍繞成一圈,青年與少女們低頭凝視躺在血泊中的紅龍,目光帶著憐憫與譏諷。他們你一言我一句的說道。

  「看來你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為自己療傷了,光是要保持意識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吧。」

  「明明放棄就可以了,真不知道該說你頑固還是愚蠢?」

  「只要活著就無法擺脫『命運』,明白這點的人都已經放棄掙扎,但你卻選擇繼續反抗。」

  「你在期望什麼嗎?還是想要贖罪?有趣的是,你也曉得全部都毫無意義。」

  「不反駁嗎?真是可憐吶。」

  「那麼我來替你解脫吧。」

  幻覺紛紛消散,只留下少女一人。

  艾莉亞款步走向安佐赫爾茲,邊走身形邊化成花瓣剝落,最後少女的幻象消失,嬌小的男孩笑著坐上紅龍的胸口。他得意地扳過安佐赫爾茲的臉,大口咬向裸露的喉嚨,尖利的牙齒輕而易舉地撕裂龍的肌膚,男孩如同野獸般滿足地享用奄奄一息的獵物。

  頸邊傳來的疼痛又麻又冰涼,紅龍早先編織好的魔法準備吞噬自己的性命消滅敵人────

  「轟!」

  脂肪和血液燃燒的味道以及憤怒的吼叫宣告轉機到來,安佐赫爾茲集中渙散的意識,使盡最後拼搏的力氣從地上彈起。

  男孩正背對著紅龍,那三對逆生的翅膀受火焰焚燒變得焦黑,黏著糢糊血肉的白骨憤慨地顫動,而面向他的是往後倒去的紅髮少女。安佐赫爾茲一咬牙,奮力撲倒男孩,因為力道過猛還讓人摔斷了脖子。

  安佐赫爾茲則趁著這寶貴的幾秒鐘施展睡眠魔法,為避免男孩掙脫兩膝壓在對方手肘上,並一手掐住他的咽喉。當金光覆在男孩身上的同時對方也復活過來拼命掙扎,但在魔法的影響下這些掙扎既無力又微弱,發現無法擺脫壓制後男孩深吸一口氣,接著放聲尖叫。

  「█ █ █ █ █ █ █ █ █ █ █ █ █ █ █ █!!!」

  幾乎要震破耳膜的尖叫令紅龍一陣暈眩,魔法也因此中斷。

  錯失最後的機會了。才剛這麼想安佐赫爾茲便被某個物體一把掃開,狠狠撞在冰柱上。他艱難地起身,睜開被血液糊住的眼,只見血色般腥紅的荊棘匍伏在男孩腳邊,每一秒藤蔓就會顫動,規律得彷彿脈搏在跳動一樣。它們如同巨蟒安靜且從容的纏上安佐赫爾茲,毫不費力地將人拖向半空。

  荊棘緩緩纏繞上來的噁心觸感以及荊刺故意在傷處轉動都無不令紅龍一陣火光。但他確實已經無力抵抗。

  並非不願意犧牲,但是他還有件不得不完成的事,在那之前安佐赫爾茲極力避免丟掉性命。然而,安佐赫爾茲咬牙地想道──終究是,太自負了嗎。

  「啪!」一道清晰的龜裂聲響傳來,沒有魔力維持的「牆」開始崩毀。黑暗的蒼穹出現如蛛網般的白色裂痕,就像敲破蛋殼那樣,碎裂的牆面從頂端向外擴張一片片剝落,陽光強勢地擠進裂縫裡並挖出躲藏的闐暗,隨著光芒湧入的還有震耳欲聾的警報聲。整座被摧毀得慘不忍睹的碼頭沐浴在黃昏的夕陽下。

  就在這時安佐赫爾茲察覺到對方的異狀,男孩呆愣著凝視自己的手腕,纏住紅龍的荊棘忽然癱軟下來。

  比夕陽更加耀眼的金色光芒從男孩的脖頸、手腕以及腳踝處散發,仔細一看,那是龍語魔法的「紋」所發出的。金色的「紋」呈現環狀,它們緊密地貼合著肌膚,彷彿與生俱來就存在。

  安佐赫爾茲立刻認出其作用是封印不潔之物──比如魔物中的惡魔之流──那是種強大且複雜到難以駕馭的魔法,只要一個環節出錯便會遭到反噬。這個封印魔法能淨化生物,使其軀體分解、靈魂回歸於世界的「河流」,換句話說,等同於傳聞中無法逆轉、無法可解的即死魔法。據紅龍所知,能施展這魔法的就只有導師而已。

  而男孩身上竟有多達十個環,儘管如此他仍然活著──這是何等駭人的事實。

  金色光環爆裂出炫目的白光,有如白晝的太陽令人無法直視。待光芒黯淡下來後,男孩頭上的犄角、頸邊的荊棘、身上的刺青以及背後的翅膀統統不見蹤影。緊閉雙眼的男孩虛脫似地倒地。

  有好一會兒安佐赫爾茲只是盯著人看,直到確認對方真的昏迷過去後他才不再緊繃著身子。終於結束了。

  「牆」的消失讓紅龍的體力開始恢復,他為自己療傷後起身凝望城市,越過重重冰柱的警報聲中還混雜了吶喊以及朝碼頭逼近的陣陣腳步聲,想來奧舒茲的軍隊已經待命許久。

  安佐赫爾茲看向男孩。倘若不是導師的封印魔法,他和奧舒茲的居民全都難逃一死。但是導師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會接近拜修爾並封印他呢?亦或這也是「命運」所引導的結果?這些都只能等拜修爾清醒後再詢問。

  他走向不遠處倒臥在地的人,紅髮少女聽到腳步聲停佇在身邊而出聲問道:「是你嗎?卓根先生?」

  「是的。」安佐赫爾茲坐下來,輕輕地將希薇的腦袋擱在腿上。

  四周盡是散落被冰凍的殘肢與碎塊。希薇腰部以下參差不齊地被截斷,斷面被冰晶包覆著,隱約從中透出粉色的血肉。這傷勢就是安佐赫爾茲也無計可施。她幾乎耗盡生命力驅使火焰才得以在「牆」裡生存下來,然而過度使用魔法導致精神和肉體崩壞,就算沒有受到冰魔法的攻擊她也會在數分鐘內死去。

  少女的視線沒有焦點,儘管睜大了眼,她還是什麼也沒看見。

  「那個怪物、死了嗎?」

  「它消失了。」希薇沒發覺到這句話的異處,綻開笑容說道「太好了」。

  「卓根先生,你可以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安佐赫爾茲。」

  「安佐赫爾茲……很好聽的名字呢。」

  「我不這麼覺得。如果妳知道它的涵義的話。」

  希薇才剛笑出聲胸口就一陣刺痛,逼得她咳嗽不止,安佐赫爾茲幫助她偏過頭讓喉中湧上的液體從嘴角流出。黏稠的腥味嗆得希薇難受,這時一股溫暖的熱源替她擦拭唇瓣,滲進肌膚的薄弱熱流讓她明白自己現在有多冷。她想起年幼時被一群孩子推入河水,不會游泳的自己像是被無形的手給緩緩拖進河底,如今那個可怕的冰冷再次吞沒她。

  那一次她被村裡的大人救起,而這次沒有人能救她。

  恐懼令希薇哭了,她想嚎啕大哭,但是她又怕被血活活嗆死,即便她註定死亡。

  她還有好多事想做,比如還想吃街上糕點店舖的草莓蛋糕,比如週末休假和麗娜約好一起去觀看城裡一年一度的遊行。她又後悔幾件事,比如早上不應該和爺爺嘔氣吵架,比如始終沒敢親口向傾慕之人告白……無數念頭升起又墜落,死神已經牽起她的手,等著她跨出最後一步。

  「希薇。」青年的嗓音讓少女清醒了些,臉頰上始終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我知道妳的心意,但是我無法回應。」

  啊,果然是這樣。聽到預期中的回答,希薇在淡淡的失落中還鬆了口氣,因為她不希望對方說出同情的話來,哪怕是善意的謊言。

  「還有一點,妳的祖父並沒有妳以為的那樣恨妳。從前如何,那也是過去的事了。」

  「……卓根先生、你在安慰我嗎?」

  「我只說出事實。是否相信,那是妳的選擇。」

  希薇覺得渾身異常沉重,呼吸也不再受控制,唯一的溫暖漸漸變得遙遠,就連恐慌也離她而去。她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問道:

  「卓、卓根先生……爺、爺,會在冥府、等我嗎?」

  從頭頂上方遠遠飄來的話語似乎夾雜了一絲嘆息。

  「嗯。安心地睡吧。」

  彷彿結束漫長的一天後終於能好好休息,少女臉上帶著恬靜的笑容咽下最後一口氣,來不及閉上的雙眼像是蒙上一層灰般黯淡無光。

  安佐赫爾茲抬手為少女闔上眼眸。火光從他掌心邊緣透出,熾烈的火團猛地燃起,下一瞬間化作點點火星消散,懷裡已空無一人。

  破開冰壁的吵雜聲愈發接近,安佐赫爾茲先前派遣的使魔毫不意外地被全數殲滅了,他相信在那之前奧舒茲的駐守軍隊和警衛隊肯定吃了不少苦頭。

  他站起身,反手向後射出利器,給火焰匕首擊中的冰柱剎那間迅速汽化蒸發,而一旁的景象竟開始扭曲變形。

  「真是太危險了,那可是純粹的火之元素啊!一碰到就會燒得連灰都不剩的……」

  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嗓音輕快地抱怨道,在冰柱旁顯現一道高瘦的身影。少年的五官沒有任何突出之處,過於普通的相貌在人群中容易被忽略,即便站在身旁也不會多看一眼,然而──金髮,藍眼,尖耳。典型的精靈一族特徵。

  精靈是天生的目光吸引體,但是少年的存在感堪比空氣般稀薄,這反倒令紅龍心生警惕。

  「我只是有著旺盛好奇心的普通精靈,原本只打算看看情況而已,結果差點嚇死我啦!」精靈對紅龍笑著擺手:「噢,不用在意我,應該說,請當作沒看到我。我並不打算與您為敵。唉呀、只要一緊張我就會特別多話,請不要介意。話說回來,您和傳聞中不太一樣呢,真是溫柔呀;不論是謊稱有冥府的存在,還是焚燒遺體避免被人帶走解剖研究,唉呀,簡直令我對您改觀了。」

  安佐赫爾茲立刻辨別出這名隨口說著拙劣謊言的精靈是梅爾拉姆,儘管少年強調他只是普通地路過而已,但能夠悄聲無息地潛到他身後可一點兒也不普通。紅龍冷眼看著對方的服飾,黑色法袍的胸口上繡有徵章,純白的十字架上綻放著金色玫瑰,那是艾賽亞教團的象徵。

  現今的教團頻頻招收梅爾拉姆作為武裝人員,名義上是以梅爾拉姆的強大力量討伐魔物與異能者,既能藉此削除世人對於魔法能力者的歧視、又能使人們免除異物的威脅。但艾賽亞教團並非表面上宣揚正義與秩序的良善組織,近年來東方與南方的衝突頻繁不斷,教團可稱不上毫無關係。

  再者,新任的教皇可是野心勃勃,安佐赫爾茲知曉那人暗自對北方諸國伸出了爪子,讓其勢力逐步滲透貴族和皇室,一點一滴侵蝕他們的王國。

  而現在,教團的成員在奧舒茲出現、特地搶在軍隊前露面的原因,安佐赫爾茲推測出了幾分,並為此感到憤怒。他們竟敢把主意打在拜修爾──他的所有物──身上?

  「教團暗中監視艾登祖孫,利用他們作為餌食引出拜修爾,應該不只是為了引發這場打破百年和平的騷動而已吧。你們還想利用拜修爾達到什麼目的?」

  碼頭的混亂不過是煙霧彈,教團肯定在騷亂中放出了獵犬去暗殺待在城裡準備參加祭典的大使們,一旦東方的特使和南方的議員皆在奧舒茲身亡,保持中立的北方諸國將不得不被拖入戰火中──王朝和聯盟早就覬覦這片充滿元素氣息的土地已久,只是找不到一個名義,教團便是知道這點才出手。

  安佐赫爾茲一直將現任教皇的動作看在眼中,為了加速『歷史』的推進,紅龍偶爾會協助教團,可並不代表會禮遇他們;雖說教皇目前的行動與安佐赫爾茲的目的相符合,但膽敢把爪子伸向龍的藏寶就得承受龍的怒火,粉碎整個艾賽亞教團是預料中的事,教皇明知這點還這麼做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不愧是賢者大人,一下子就抓住重點了。」少年彷彿沒有察覺到紅龍的怒意,搔著臉苦惱地嘟噥著:「我想想看猊下是怎麼交代的……喔,對了!猊下要我轉告『紅龍的賢者』──」

  「『那個孩子就先寄放在你那,時候到了我會親自來接他。』」

  安佐赫爾茲的殺意猛地爆發,對方嚇得往後一跳,不小心被坑洞絆倒的精靈摔了一跤。

  「哇啊!等等、根據世界法則你不能主動殺害他人,我只是負責傳個口信而已!天哪,我不想為了這種事殉教!可是你如果堅持,可以讓我死狀好看些嗎?至少完整點。」

  紅龍一個淩厲的眼神讓精靈立刻閉嘴。

  龍族天生令其他種族畏懼的威壓使少年幾乎要窒息而死,在他覺得心臟快要被捏扁時紅龍乾脆地放過他,直接轉過身走向男孩。逃過一劫的精靈馬上灰溜溜的逃跑,身形一點一點地溶解,最後消失不見。

  抱起拜修爾的同時,士兵的吆喝聲已至,背後傳來「不許動!」的大喝。眾多士兵對準安佐赫爾茲舉起長槍,對於士兵們的警告,後者完全視而不見。

  「我們是奧舒茲的駐守軍隊,你最好配合點……」後面的話被一陣強風給颳走。東倒西歪地跌坐在地的人群張大著嘴,目瞪口呆地望向天空。

  巨龍振翅朝夕陽飛去,不一會兒便不見蹤影。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4
CH.12 光芒来自死亡的星辰




  橘紅色的夕幕漸漸染上帶紫的深藍,第一顆星子悄聲無息地出現在傍晚的天空中。

  一個龐大的物體忽然從空中失速落下,在撞擊地面前它展開了翅膀,然而並沒能阻止墜落的勢頭。轟的一聲巨響,雖然避免直接栽進土裡的命運,那道身影仍然貼著地面滑行了一段距離才停止,使開滿紅色花朵的草原上多了一道光禿禿的大溝。

  被掀飛的花瓣旋轉著飄落,在混雜著青草味的漫天沙塵中傳來男孩哇哇大叫的抱怨。

  「天啊安赫爾,你的飛行技巧爛透了!真搞不懂這個世界怎麼能夠允許有翅膀的生物到處亂飛,竟然飛到一半從空中墜落?身為乘客的我要提出嚴重抗議!你可是龍耶,犯這種低級錯誤可是會被人鄙視的喔?賢者的名聲會哭的唷?」

  化成人形的紅龍撥開頭頂和肩上的花瓣,惡狠狠地瞪視灰頭土臉的拜修爾。

  對方全身沾滿了草屑和泥土,破爛不堪的衣物勉強掛在身上,這副模樣和第一次相遇時的狼狽慘狀有過之而無不及。男孩邊抹去臉上的髒污邊扮鬼臉,甚至還能滔滔不絕地數落;這令安佐赫爾茲興起一股想把人扼死的衝動,但隨即又憶起對方是不死之身而作罷。

  「一千呎的高度……足以讓你回味人生三遍了吧。」

  拜修爾被這句話給噎住,隨後不滿地嚷道:「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罔顧我的意願就飛上天空!只要超過五層樓高我就會想吐,在那以上更是會噁心到沒辦法控制自己……嗚哇、我還以為我會死呢!」

  由於拜修爾聲稱有懼高症,從龍巢前往奧舒茲的路途中拒絕搭乘任何飛行工具(不論是新興起的飛行艇、穩定又安全的飛龍,抑或是安佐赫爾茲本人),以至於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抵達北方都市。然而在城裡引發暴動後,以恐高這種任性理由要求使用「平穩的交通工具」離開城市,根本是強人所難。

  而剛才的墜落事件,便是由拜修爾的尖叫所引起。

  那淒厲的慘叫簡直像是十打沃特淪女妖一同狂歡尖笑,彷彿要撕裂靈魂的叫喊幾乎快炸裂腦袋,任何生物都無法承受這恐怖的魔音。而毫無防備的安佐赫爾茲因此瞬間失去意識,造成這起迫降事件。儘管只是個意外,但的確相當丟人。

  「閒聊就到此為止。想要抱怨或是取笑,等我把話問完再來吧。」

  男孩表示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於是紅龍開口這麼問了。

  「你,究竟是誰?」

  面對安佐赫爾茲的灼灼目光,拜修爾不為所動。

  「你不問我是什麼『東西』,而是問我是『誰』。」男孩雖然咯咯笑著,但口氣愈發不善:「呵,見到那副模樣後,你還能把我當作『人』看待嗎?又或者,這只是龍的傲慢?」

  「……這是在鬧彆扭嗎?撒嬌也要有個限度啊。」

  不待男孩開口反駁,安佐赫爾茲繼續道:「我無意否定你的本質,也沒興趣為你編一個你我都不相信的藉口。在你把自己交給我的那一刻起,你便是我安佐赫爾茲的所有物。除此以外的,全都不重要。」

  「我對你的一切很感興趣,本來我打算慢慢解開這道謎題,但是在奧舒茲發生的事不容許我繼續任性。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

  拜修爾笑了。不是往常那種彷彿打著什麼壞主意、略帶諷刺的笑容。從小聲的悶笑到最後無法抑制的捧腹大笑,男孩無視紅龍難看的臉色,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只差沒在地上打滾。

  「噗哈哈哈……!咳、咳!抱歉,不是故意要破壞氣氛,實在是……」拜修爾揉揉肚子,勉強將笑意收斂些,「唉唷、我的賢者大人吶,只要老實地承認你也有很多不曉得的事情不就好了嗎。直接說『拜託你了,我想知道』就可以了喔?還是說,出於自尊心你說不出口?拿出你砍價的魄力,別這麼拉不下臉嘛。」

  很明顯的,對方正壞心眼地逗弄紅龍,並惡劣的琢磨著該如何進一步使人惱羞成怒。不過安佐赫爾茲可不會輕易地上當。

  「拜託你了,我想知道。」

  「……難道你就不能配合我一次嗎?有沒有人說過你很無趣?」

  「我會把這句話當作讚美。」紅龍以一種唸劇本台詞的呆板口吻回敬。「導師施加在你身上的封印、教皇對你特別的關切,這些──全都請你老實地告訴我。」

  「還真是不肯吃虧的性格呢。」因為安佐赫爾茲過於爽快地請求(從態度上來說,更像是在命令),拜修爾完全失去捉弄對方的興致。「好吧,好吧。反正我也沒打算繼續對你隱瞞。」

  「我呢──」男孩戲劇性地拖長語調,伸手指向天際。

  原本一片橙黃色的天空暗了下來,深藍色的夜幕緩緩降臨,在夕陽的餘暉外,幾顆星星已經探頭,綻放蒼白的點點光芒。

  「我,是從那兒來的喔。」

  安佐赫爾茲在最初幾秒的困惑後立刻明白過來,金色的眼眸浮現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知道嗎?我們現在看見的星光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投射來的。假如我們看的是十億光年以外的星星,那麼映入我們眼簾的那束星光已經在茫茫宇宙間飛奔了十億年。換句話說,我們現在看到的僅僅是它十億年之前的樣子!現在的它究竟如何我們只有再等待十億年才能看到……」

  「安赫爾你收藏的那本書──《世界與世界的接縫》真的很厲害啊,雖然大部分的人從未認真對待這本著作。我猜那個編寫者也是來自於其他星球吧。」

  「我的故鄉就在這片星空中的某一個光點。老實說,我一點兒也不懷念以前的生活。那裡大概已經沒有任何活物了,畢竟當初人們就是為了逃離瀕死的星球才來到這裡的──開發過度、資源耗盡、沒完沒了的戰爭,總是不出那幾個原因──不過現在只剩下我而已。」

  說到這裡,拜修爾停下話頭凝視天空,然後他笑了笑接著說道。

  「我們這族有數不清的名稱,你可以稱呼我為『孵化者』或是『繭』,相信我,這已經算是聽起來比較不蠢的了。我們這一族在宇宙中是惡名昭彰的物種,我們的存在就是一種災難。知道蝗災麼?就是大量的蝗蟲吞食禾田,使農作物完全遭到破壞,引發嚴重的經濟損失以致因糧食短缺而發生饑荒。」

  「不需要那種數量,只要一隻『孵化者』的『幼蟲』就足以引發世界級的危機,稱為末日浩劫也不為過;普通的蝗蟲和我們相比是既無害又溫馴,畢竟它們只吃植物葉片或是昆蟲的屍體,我們呢──只要是活物,都屬於食物的範疇,而且也只能吃活著的生物。」

  「『幼蟲』一旦孵化,便會依照本能不停地進食,為了成長、最終羽化,大量的食物是必須的。就像是詛咒一樣,我們永遠感到飢餓,無時不刻都在捕食。而吃下去的食物,我們會自行篩選出其優秀的基因──這個詞囊要解釋清楚很耗時間,簡而言之,是挑出生物體某種特色中的一種型態──以便於擬態。」

  「所謂擬態,指的是一個物種在進化過程中,獲得與另一種成功物種相似的外表,以欺瞞捕獵者遠離擬態物種,或者是引誘獵物靠近擬態物種。我們這族屬於後者,不只能完美地複製出獵物的外貌,還能隨心所欲組成不同面貌。我現在這副模樣就是擬態唷。」

  紅龍低垂著眼眸審視對方。有幾片紅豔豔的花瓣落在他髮間而不自知,那張稚嫩臉龐咧著燦爛的笑容,洋溢出屬於孩童的天真爛漫。

  若不是親眼所見,怎麼樣也無法將眼前的男孩與食人怪物聯想在一塊。

  「不過即便強悍如『孵化者』,最可怕的生物還是人類。我們只為了生存而戰鬥,但人類似乎生來就熱衷於侵略和自相殘殺。據我所知,故鄉總共發生五次世界級的戰爭,最後一場尤其慘烈。」

  「在漫長的戰火結束後,爆發了一種前所未聞的傳染病。人們受到感染會產生變異,比如失去嗅覺或是突然多長出一條胳膊什麼的;更甚者受到精神感染、失去身為人的『心』,成為只會遵循慾望的怪物──造成這一切的源頭,就是在戰爭中使用了被禁止的生化武器的人類自己。」

  「這種無藥可解的疾病迅速波及全球,大量的人口死亡、政府組織及國家不復存在。它並非透過飛沫或是血液傳播,而是「思想」這種無形的媒介。換句話說,只要「意識」層面的腦波活躍,就有很大的機率是名潛在感染者。這種聞所未聞的病毒沒有任何防範或是篩檢的辦法,但感染者有個共同特徵……」拜修爾輕輕地撫著眼眶,「患者的眼睛的虹膜顏色,就像是粉玫瑰石一樣的色彩。」

  見安佐赫爾茲微微蹙眉,拜修爾安撫性地擺了擺手。

  「按理說來,這個世界在我來到以後應該會爆發疫情才對,可到現在還沒有人被感染。至於原因?」男孩沉吟了下,似乎在釐清思路。「或許是這裡的環境因素?腦神經系統的構造不同?又或者是那個老頭子的魔法的緣故?誰曉得呢。」

  「總之,剩餘的倖存者們拋棄了瀕死的故鄉,在茫茫宇宙中漂流,尋找下一處棲身之所。然後大約距今四百年前,我們來到這裡──安赫爾你應該有印象吧?」男孩歪了歪腦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給出提示。「四百年前的聖靈夜。」

  聖靈夜。直到托利穆爾王一手建立的帝國滅亡前,都是整個大陸最為盛大的祭祀慶典之一。根據歷史記載,於大陸曆三七一六年、在三年一度的聖靈夜那晚,夜空突然出現隕石,其墜落的撞擊和聲響幾乎撼動整個帝國,托利穆爾王率領一支梅爾拉姆組成的調查隊伍前去探查,最後卻無人歸來。而隕石墜落的地點,除了焦土和巨大的坑洞以外別無他物。

  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至今仍是歷史上無人知曉的謎團。

  世人們從殘缺的片段中繪聲繪影出許多流言和傳聞,在那些染上神秘色彩的故事背後,只有龍族知曉一項事實:三聖者之一,擁有「不落太陽」名號、被尊稱為「導師」的金色真龍,就在現場。

  導師返回後召開議會的模樣安佐赫爾茲現在仍然記得一清二楚,他變得比平常還要疲憊,看上去衰老不少。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老者流露出他絕不會錯認的神情。那是他手刃摯友以及束手無策地看著歌姬死去時,痛苦不已又自責的神情。

  「……是嗎,原來如此。那麼說,你把調查隊伍的人都吃了。」

  男孩沒有否定也沒有承認,他繼續道:「隕石的真面目是宇宙航艦,是故鄉的倖存者搭乘的『諾亞方舟』,不過他們最終還是躲不過洪水來到新大陸,誰教他們載著一頭猛獸呢。」他這麼說的時候眼神十足地陰狠,言詞中充滿幸災樂禍的意味。

  「既然要坦白,就順便說說我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像怪物一樣殺不死──的故事吧。」

  「在逐漸邁向死亡的故鄉,為了捕食我來到人類的城市,在那裡我吃下第一個人類。身為感染者的少年有著相當顯眼的三對逆生翅膀,並且頑固地不做任何掩飾;對『城內』派來掃蕩感染者的武裝機械部隊而言,這就像是舉臂高呼著『嘿!我人在這裡,快來殺了我』一樣。在一次追捕中少年受了重傷,然後不幸遇到了我,在他死前我把他吃掉。」

  「我得到了人類的軀體,同時被感染。隨著我吃的人越多,作為『自我』的意識也越清晰,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地誕生。幼蟲並沒有自我意識,以前的我就只是被本能操控的傀儡,我是誰?我為什麼存在?我為什麼而活?這些原本對我都沒有意義。所以,當我能作為我自己時,我真得很高興……」說到這裡,男孩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在『城外』待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始對『城內』的世界產生興趣。聽說那兒和廢墟般荒涼的感染區不同,沒有人被傳染,每個人都是『乾淨的』……嗯,我得承認我的動機不單純,因為『城外』的人變得越來越警戒,獵食也越發困難,轉移陣地是遲早的事。畢竟我不擅長忍耐飢餓。」

  矛盾。紅龍暗忖著。對於食慾旺盛、以羽化為最終目標的生物來說,挨餓代表什麼他不會不清楚。

  「比預料中的還容易,我進入了『城內』。就和我想像的一樣,那是個漂亮又舒適的地方,人們帶著笑容,彷彿沒有煩惱似地無憂無慮的生活。簡直不可思議,僅僅隔了一道牆,就如同兩個不同的世界。但是事實上,『城內』和『城外』並沒有多大區別。」

  「當引爆彈頭的那一剎那,所有人便成為了感染者。只不過『城內』的人們有服用抑止劑──當然啦,他們並不知情,以為那些藥片只是營養素而已──那只能延緩病情,終有一天會爆發。每個人在病發前都會被帶進『檢驗所』,最後他們的親朋好友會收到一張薄薄的死亡通知。大家就這樣糊裡糊塗的活著,然後糊裡糊塗的死去。那時候我就發誓,自己的人生由我自己來決定,如果要死,也要死得有意義。──而那個抉擇很快就來到我面前。」

  「在那之前,還有一段小故事。它不會太長,不過可以說是所有事情的源頭。」

  「在『城內』徘徊的期間,我認識了一個盲眼女孩,克莉伊絲堤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的身分後不會怕我、也沒被我立刻吃掉的奇妙人類。」拜修爾露出淺淺的笑容。「她喜歡聊天,什麼話題都聊。喜歡什麼樣的甜點、喜歡什麼類型的歌曲、今天聽到了什麼有趣的傳聞、花園裡的哪處角落午睡時最舒服……但是不管聊什麼,最後克莉伊絲堤總是會談到她最崇拜的哥哥。她說她的兄長傾盡心力開發病毒疫苗,想要拯救所有感染者,是個偉大的人。」

  「然後有一天,她對我說她快死了,她感覺得到自己就快要病發,她不想用這種方式死去,所以請求我幫她一個忙。」

  最後的橙紅色餘暉隱沒至地平線,拜修爾的話語幽幽傳來,彷彿荒野中的一縷孤魂。

  「她請求我吃掉她,假冒成她留在兄長身邊。」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6
CH.13 罪人的告白




  若在不同時間於不同地點醒來,你會變成不同的人嗎?

  於拜修爾而言,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身為孵化者的幼體不存在個人意志,在零這個起點及終點上,從空白的意識中誕生名為「我」的意識只能稱之為奇蹟,相較下被病毒感染實在是非常划算的代價。

  軀體的異變並未給拜修爾帶來太多困擾,反而使他更容易融入不再擁有正常面貌的人群。引發世界末日的恐怖病毒對拜修爾來說幾乎無效──但也只是幾乎。

  在他還沒成為里拜亞修恩之前、當他還待在滿是病痛與死亡的故鄉時,他借用最初吞食的少年面貌度過一段相當愉快的日子,直到異象發生。

  起初,那個徵兆並不顯眼,微小的如同會被忽略的塵埃。比如忘記把看了一半的書擱在房裡哪個角落,或是忘了給窗台上的盆栽澆水之類的芝麻小事,到這裡都還挺正常,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記憶開始出現不連貫的斷層。

  有時回過神來人就已經佇立在街道上,他完全不曉得躺在床上睡著的自己為什麼會夢遊般地跑出門;或者他會莫名其妙地坐在形同廢墟的大樓頂樓,而他一丁點兒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隨著時間流逝,記憶的缺失越發嚴重,甚至錯亂。被他當作食物吞噬的已死之人的記憶逐步侵蝕他,令他以為自己就是那些人,並且成為那些人──少年已經數不清自己恢復意識時,第幾次在鏡子裡看見那些早被他吞進胃裡的人的面孔。

  如果說誕生意志和想念是拜修爾最幸福的時刻,那麼自我不知何時會消失這點便是他最為恐懼的事物。

  精神感染──病毒引發的眾多異變之一,體現在拜修爾身上便是將那些不幸成為糧食的人們的記憶一點一滴侵蝕宿主的神經系統,霸道地置換宿主的自覺意識。儘管刻意抑止進食的衝動,也改將目標轉移人以外的生物,侵蝕仍沒有停止。在體內甦醒的病毒無聲地嘲笑食人者。

  未來的某一天,也許一小時後,也許下一秒便再也無法清醒,「我」這個存在將會永遠消逝。

  每當又一次從混沌的意識海洋中浮出,拜修爾都會想著「與其變成某個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不如在還是自己時死去……」,一邊拿起手槍抵在額前。然而他一次也沒扣下扳機。


  ──不想死。不想消失。

  ──想要活下去。


  對「生」的渴望、以及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的執念驅使拜修爾進入城內尋找病毒解藥,接近克莉伊絲堤也是為了取得其兄開發疫苗的研究資料,然而這項背負全人類希望的計畫進行了四十年仍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別說是研發出疫苗,就連病毒的形態都無法掌握。

  即便如此,少年仍不死心地逗留在城內,期望再多待一會兒,那些研究人員就能突破瓶頸、完成疫苗接種測試。但要在短時間內製造出疫苗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奇蹟出現。

  當然,現實如拜修爾不會將希望寄託在一個看不著、摸不到邊的東西上──儘管他的「誕生」便是奇蹟──少年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時間從不停止它的腳步,少年彷彿能在耳邊聽見倒計時的滴答聲,在見過城牆內外各種亂象後,拜修爾總算覺悟了:疫苗是不會被製造出來的,至少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不會。

  ──如果「我」的存在註定消失,至少也要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死去」。

  因此當克莉伊絲堤提出請託時,拜修爾幾乎是感到如釋負重。

  「我不想被送進檢驗所等死。拜託你吃掉我吧,希望你能扮成我的模樣待在文森特身邊,要是我不在了他一定會……所以拜託你了,這是我唯一的願望……為此交換,我願意把自己獻給你。」

  倘若答應對方,一旦吃掉盲眼女孩自己也就「死」了吧,甚至無法肯定「醒來」的會是誰。然而,勇氣與機會都稍縱即逝。

  「親愛的克莉伊絲堤,我不能保證一切會如妳所願。但是,既然這是妳的期望……」少年捧起女孩的臉,「可以啊,橫豎都是死,那麼妳我就來賭一把吧。」

  這一場豪賭,最後是克莉伊絲堤贏了。

  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成為克莉伊絲堤,從相貌、記憶、情感統統都與女孩無所區別;復甦過來的克莉伊絲堤雙眼又能重見光明,但同時她又無比清楚自己只是披著人類外皮的食人怪物。這一度令她無法接受,但是為了兄長她假裝一切如常,所幸將大半心力都投注在研究上的對方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之處。

  只要小心點不被人發現,自己也就能好好享受全新的人生了吧?有自己最愛的兄長,還有疼愛自己的老管家和女僕們,大家都在身邊,就和以前一模一樣。所以只要小心點一定沒問題的。

  然而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在無法消化正常的食物、狼狽地爬進廁所嘔吐的時候克莉伊絲堤就明白這點了。

  無論是喜歡的甜點,還是女僕們精心烹調的菜餚,就算聞起來再美味也沒辦法吃下料理過的食物,克莉伊絲堤往往都是假裝開心地吃下再找個沒人發現的地方催吐。於是惡夢開始了。隨著飢餓感越來越強烈,身體也逐漸不受控制,有好幾次她無意識地尾隨在女僕身後,然後在真的撲上去前及時清醒過來。

  如果再不吃點什麼的話,自己一定會去襲擊人類的。

  被飢餓和愧疚折磨得幾近崩潰的克莉伊絲堤邊哭著道歉邊吃下寵物金絲雀,並在事後向老管家謊稱鳥兒是在自己打開籠子時飛走了。

  此後新買來的寵物不是逃跑了就是莫名其妙地失蹤,克莉伊絲堤曉得長久下去一定會遭人起疑,於是只得在入夜後偷偷出門捕食小動物。儘管好幾次差點對人出手,但她都成功壓抑下去了,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可是好運不會永遠眷顧她。當克莉伊絲堤躲在房間裡進食時被女僕發現了,她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保全打倒在地並且被綁起來。所有人都認為是城外的感染者冒充真正的克莉伊絲堤。

  雖然這是事實,但是,她也是克莉伊絲堤不是嗎……不、她就是克莉伊絲堤!

  然而她的兄長文森特注視她時,心底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厭惡以及憎恨都尚屬預料之中,但是文森特的陰冷神情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克莉伊絲堤在哪裡?」

  「文森特……」

  「近來大量的寵物失蹤以及城外感染者數量銳減就是妳做的吧。」

  「文森特、聽我說!」

  「異變的感染者嗎?雖然感染者之間吃食活物的行為並非罕見,不過……是病毒的變種嗎,竟然能模擬他人外貌、身上沒有出現畸形特徵,似乎也沒有攻擊人的慾望──不,只是『還沒』攻擊而已。」

  「我沒有襲擊人類!一次也沒有!文森特、我──啊!」

  扎在脖子上的針筒讓她無法繼續說話,隨著冰冷的液體流入的,還有同樣令人絕望的宣判。

  「別叫我的名字,怪物。」

  此後克莉伊絲堤成為了實驗品,就和那些被送進檢驗所的人一樣;他們不是因為即將病發才實施安樂死,而是以身體作為培養基培養病毒並在過程中死去。唯一的區別是,克莉伊絲堤沒有死。

  她被眷養起來,如同實驗白老鼠受人擺弄,由於是唯一的特例,在研究完成前各種實驗和手術皆以不會造成死亡的前提下進行(換句話說,只要別弄死,做什麼都行)。然而,儘管每次實驗和手術後都令人生不如死,但最令克莉伊絲堤痛苦不已的是:主導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兄長,文森特。

  無論怎麼哭喊、請求,文森特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只會輕輕掠過手術台,說聲繼續。

  一開始她還會懇求對方聽她解釋,哀求那些穿著白袍和防護服的研究者停止實驗,直到她明白根本沒人將她當作人類看待才放棄任何求助。

  對這群研究人員來說她就只是比一般實驗品還重要了那麼點的素材,是什麼身分又或是因為什麼原由被送進這裡完全不重要,更別提分神去照顧她的想法。誰會去關心實驗小白鼠的心情或是顯微鏡頭底下的微生物在想些什麼?

  至於文森特,這個男人在失去心中的支柱後已經變得瘋狂,只是他把那份癲狂藏得極深,除了克莉伊絲堤外,所有人都只當他的偏執是進行研究時的常態。

  她記憶裡那總是溫和地和自己說話、恨不得能將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捧到自己面前的兄長已經不見了。他的愛和關懷都是給那個仰賴他的克莉伊絲堤,現在的「克莉伊絲堤」顯然失去了資格。

  儘管心生怨恨,克莉伊絲堤還是無法不感到愧疚,文森特會性情大變全是自己的錯,所以她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視做懲罰,默默地忍耐著、承受著。

  但並非所有事情她都能照單全收地配合。

  為了取得進食後細胞分裂的數據,他們把克莉伊絲堤關進一間密室,在純白色的空間裡除了她以外還有其他人,五名感染者像是被逼進死角的困獸縮成一團,無比恐懼地瞪著她。

  那些在牆壁外觀察的視線令克莉伊絲堤立刻明白這次的「飼料」就是他們,她覺得想吐,但餓了整整三天的胃卻發出飢渴的呻吟。

  唯有這一點絕對不行,如果吃了人,那麼她就真的是頭怪物了。

  克莉伊絲堤拼命抵抗本能,甚至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保持清醒,但是這份努力無法令文森特等人動容,在彷彿沒有盡頭的研究和實驗中他們已經變得麻木不仁。

  這並不是說他們徹底泯滅了人性,恰好相反。

  這群人深信終有一日一定能製作出疫苗,倘若中途放棄,那麼至今為止所犧牲的性命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即使遭到良知和道德的責難,即便是社會大眾所不能認同的做法,為了多數人的幸福,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捨棄少數的那一塊。

  他們都知道克莉伊絲堤堅持不了多久,只要施予一丁點刺激,她的理智永遠都會率先丟盔棄甲。

  突如其來的光束射穿感染者的四肢,肉體燒焦的刺鼻味道從他們身上傳出,隨後血液腥甜的氣味徹底攫住克莉伊絲堤的意識。等她回過神來,自己正抱著啃到一半的斷臂,身旁是數具只剩上半身、內臟被悉數掏空的死屍;原本純白色的房間濺上濃厚的深紅色,就好像一顆裝滿血漿的巨大氣球爆裂開來,連天花板也沒能倖免。

  吃飽饜足的幸福感和自己終究淪陷的絕望讓克莉伊絲堤崩潰了。

  在那之後克莉伊絲堤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對著空無一人的方向時哭時笑,把捉住自己胳膊施打實驗藥劑的研究人員認作宅邸的女僕滔滔不絕地說話,問著什麼時候自己能回家?為什麼兄長不來接自己?

  如果就這麼精神錯亂下去興許還比較幸福,但克莉伊絲堤偶爾會想起一切,然後對著所有人破口大罵,尖叫著詛咒那些躲在錄像鏡頭後的人,砸爛所有能抓住的物品或是瘋狂地自殘。就算被警衛制服也只會變本加厲地掙扎,彷彿被困住的小獸般撕咬眼前的威脅,直到她再次安分下來。

  隨著研究的進行,藥物徹底對克莉伊絲堤不起作用,他們還發現透過不斷進食,女孩體內的細胞活化至極限,並且使基因不斷突變。在不斷的試驗中,最終克莉伊絲堤成為不論受到何種傷害都會恢復、永不衰老的不死怪物。

  儘管是無心之舉,但這個結果讓文森特等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們以克莉伊絲堤的細胞製造疫苗,並在數年後終於通過接種測試。人們擺脫了病毒的威脅,甚至,若非外力為之,在疫苗的作用下人們幾乎不會死去──只要還未病發就能得到救治和永恆的生命,反之疫苗便毫無功效──換句話說,被隔離在城外的感染者們被拋棄了。不過城內的居民並不在意這點,在他們眼中牆外的住民是威脅他們生活的怪物,怪物就得被斬殺殆盡。

  然而在克服疫情後,日漸稀缺的資源變成了迫在眉睫的問題。

  枯竭的星球無法再提供資源,他們只能捨棄殘破不堪的故鄉,向宇宙尋找下一個家園。人們搭上宇宙航艦邁向未知的旅途,但是抱著期待和不安的市民們完全不曉得原本該被留在故鄉自生自滅的感染者們也被帶上了船艦。

  這群感染者被帶來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作為克莉伊絲堤的食糧。

  本來城內的領導者們不同意這個秘密計畫,實驗體和感染者是他們人生中的恥辱以及最大的謊言,再說讓這些東西上了船艦等同抱著一顆不定時炸彈般充滿風險,文森特費了一番功夫才說服領導者們。

  文森特這麼做的動機既單純又冷酷,以兄長的角度來看,僅僅只是成為被提煉製作疫苗的材料還不夠,施予這個奪走他妹妹的「克莉伊絲堤」的懲罰還未結束。而作為一位研究人員,女孩的身上擁有諸多可能性,只要還未徹底挖掘完是不可能停下研究的。

  繼開發病毒疫苗之後,文森特等人打算將克莉伊絲堤製造成另類的能源,利用不斷再生、刺激細胞產生的生物電流,供給整座宇宙航艦運行的能源。而如何使其轉換並產生足夠的電能,則是文森特等人面臨的難題。

  研究過程相當地不順利,在彷彿沒有盡頭的實驗中,克莉伊絲堤的性格已經全然扭曲,要制止愈發狂暴的女孩也不再容易。

  為此文森特培養一種能使人產生強烈幻覺的植物,那是形似雛菊的嬌小花朵,有著半透明粉色的花瓣,直挺挺的細長花莖和稀疏的翠綠葉子,並散發出淡雅香氣。他將花植入克莉伊絲堤體內使之融合,讓她陷入寧靜又平和的美好幻境,忘記掙扎和憎恨。

  旅行和實驗持續著,時間就如同凝固了一般。

  就在人們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過下去時,被當作牲畜飼養著的感染者們竟逃脫牢龍、越過重重防護措施。以自由之名,他們闖入居住區大肆破壞,彷彿狼群衝入羊圈一樣殺害所有看得見的人。

  感染者們一路闖進禁區裡的實驗室,他們要將一切的源頭──讓他們屈辱又悲慘地活著的元兇──將文森特殺掉。

  他們沒能成功。克莉伊絲堤在文森特被撕成碎片前從幻覺中醒來,並且吃掉了感染者們。不論是闖入禁區還是在居住區做亂的感染者,沒一個逃過被拆吃入腹的命運。

  是食慾也好、是本能也罷,被視作怪物的克莉伊絲堤拯救了人們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克莉伊絲堤的「壽命」也走到了盡頭。在被他人意識侵蝕前她總算不是透過特殊玻璃遙望,而是能和兄長面對面地說話。
  
  「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了吧。文森特,你還記得以前給我說過的一篇故事嗎?」


  金絲雀給人捉住後被關在窗邊的籠裡,一到夜裡就開始唱歌。
  蝙蝠問牠:「為什麼你白天默默無聲,在夜間卻放聲歌唱?」
  金絲雀回答:「這是有道理的,因為我是在白天唱歌時被捉住的,從此變得謹慎了。」
  蝙蝠說:「你現在才懂得謹慎有什麼用?如果在被捉住之前就懂得,那該多好啊!」


  從前克莉伊絲堤入睡前文森特會從故事集中挑一則溫聲朗讀,《金絲雀與蝙蝠》是文森特投入實驗前最後為妹妹說的一篇。有著畸形身軀的女孩笑著這麼說了:「這個寓言故事告訴我們──不幸的事發生之後,後悔是徒然的。」

  在這一剎那,文森特才明白,那個不斷朝他呼救、被他的憤恨百般折磨的,就是克莉伊絲堤。殺死自己妹妹的從來就不是什麼怪物,而是他自己。

  「難過嗎?痛苦嗎?好好記住這個感受,我親愛的哥哥,因為你將用一輩子來後悔你所做的一切。」

  在復仇的快意中克莉伊絲堤「消失」了,留下擁有無盡壽命、對此絕望的文森特。

  這起騷亂讓宇宙航艦上的人口銳減了三分之二──這個數字還包含禁區內被關著的感染者──修復航艦及追究責任等等的後續處理讓領導者們焦頭爛額,為了取回人民對政府的信任他們公開了隱瞞許久的秘密,並回應人們的撻伐聲浪做出處置。

  「克莉伊絲堤」作為航艦的能源核心被嚴密監視,且施予大量的「花」陷入深層睡眠中,確保她在進食以外的時間都沉淪於夢境裡。剩餘的感染者們作為飼料被允許活下去,但是在「花」的作用下他們連自我意識都被剝奪,成了只剩本能的「動物」,過著出生、繁衍,然後被吃掉這種連生活都稱不上的可悲日子。

  至於文森特,表面上作為此事件的負責人被終身監禁,但實際上他依然是整個實驗計畫的執行者;不過目標變成如何讓克莉伊絲堤的意識再度復甦,這是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在那之後日子平靜得如同無波的水面,於漫長得近乎永久的時光中,人們幾乎遺忘搭乘航艦前的生活。

  然後在某一天,他們終於找到了一顆適合生存的星球。

  那顆星球比從前的故鄉還要美麗,人們在讚嘆的同時發現星球上已經有了住民,雖然科技發展相當落後,但是他們擁有無法解釋的奇妙力量,就像童話故事中出現的魔法。

  領導者們召開會議,要在這星球紮根生活的話,勢必得接觸那些有著無法預料的力量的原住民,倘若產生衝突還真不好說是否能全身而退。

  雖然施打疫苗後人們脫離自然法則不在老死,但其生育率變的十分低下,自從感染者們闖入居住區的事件過後人口數一直相當慘澹,如今任何犧牲都是不被允許的。然而他們已經流浪太久,要再返回茫茫宇宙中是決不願意。

  最終結論是先與這顆星球的統治者進行溝通,如果無法達成協議的話便發動戰爭侵略。

  但是這場會談始終沒能展開,因為「克莉伊絲堤」醒過來了。

  新誕生的意識當然不是文森特所期望見到的那個人。她……或者說擁有克莉伊絲堤面貌的新生者持有過往所有被吞噬之人的記憶,這表示她記得被當作實驗體以及飼料的種種過往。

  憎恨與暴怒使甦醒的猛獸掙脫牢籠並張開毀滅的利牙,於是這座漂流的國土如燃燒的流星落下,人們在航艦墜毀前就被活活燒死了。

  漂泊的旅行在此迎來終點,結果最後存活下來的就只有這頭怪物而已。



  「這就是克莉伊絲堤的故事──還有四百年前墜落的隕石的真相。」

  拜修爾的自白告一段落,說完這些後他彷彿卸下背負的大石鬆了口氣,食人者微笑地看著紅龍,等待對方的宣判。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7
CH.14 紅龍的賢者與罪人




  安佐赫爾茲金黃色的眼瞳眨也不眨地盯著男孩,對方毫無反應讓拜修爾很不滿,就在後者忍不住想打破沉默時,紅龍開口說道。

  「說了這麼多,你不就只是渴望活下去嗎?」

  出乎意料的結論使拜修爾不禁愣住。

  「簡直令人看不下去吶,你那鑽牛角尖的煩惱。」安佐赫爾茲打斷意欲反駁的對方,「明明渴望活著,你的所作所為卻是沿著過去自我毀滅的道路前進;因為害怕『消失』而積極尋『死』,完全把目的和目標給搞錯了,簡直愚不可及!」

  「我想我們該討論的不是我的人生態度?」收起笑容的拜修爾有些慍怒地說。

  「開始這個話題的可不是我,否則方才那像是交代遺言般的自白該怎麼解釋?」安佐赫爾茲用平緩的語調毫不留情地剖析對方。「你只是希望有人給你帶來結束,就和最初誕生的意識所做的選擇一樣,你們同樣是因為感到痛苦才想藉由『死亡』解脫。你對人生目標的探尋與其本身一樣悲劇。」

  「懼怕自身的『死』,懷疑自身存在的意義,甚至連自身的思想是否真是自己所屬都不確定,恐怕你是將復仇之途當成最後一場旅行吧。你其實並沒有那麼在乎你的夥伴,雖然執著於復仇但到了最後卻猶豫不決這點,就說明你害怕『活著的意義』會在完成復仇的瞬間消失──」

  「夠了!」拜修爾粗聲大吼,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既然知道我是這樣的怪物那為什麼還不動手!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成功的吧,不論是封印也好,消滅我的意識也罷,你都能做到的吧!」

  正如紅龍所說的,繼承過往全部記憶的食人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毫無自我,他的所思所為皆是依照過往的記憶來行動;無論是追求自我解脫,還是對本能的抗拒,全都不屬於自身意志,他不過是重現那些已逝之人的執念。

  幸運的是拜修爾察覺到了這點,不幸的亦是這一點。

  形同空殼的他在無意識中撿拾他人的碎片填補自己,但是等到那些碎片塞滿空洞後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了。然而,倘若將其悉數拋棄的話他又還剩下什麼?

  即便是虛假的存在,他也想證明自己的誕生並非毫無意義,於是拜修爾試圖在有限的生命裡留下自己的痕跡,就像記載人們生前記憶的石書一樣成為鮮明的存在。

  必須做些什麼來證實自己的存在,必須做些什麼來確認自己誕生的意義。

  因此商隊夥伴的遺願才別具涵義。並非腦袋裡的紛亂記憶所致,這個請託確實是對拜修爾這個個體作出的請求,實現它便是自我的延伸,否則他不會特意為死去的夥伴們復仇。縱然對強盜們的做為感到憤恨,不過弱肉強食在他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生存法則;若是沒有夥伴臨終前那番話,商隊遇襲一事便被拋諸腦後,他仍會繼續自己的生活。

  儘管對此感到些許愧疚,但他終於不再是毫無頭緒地摸索前進的道路,為商隊夥伴復仇這件事於拜修爾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桿,無論用什麼手段都得達成目標。

  接近安佐赫爾茲便是計畫的一環。

  與紅龍相遇前,他所追殺的一名強盜成員是魔法使役者,對方能夠憑空化出黑色長槍刺穿任何目標。曾見識過對方能力的拜修爾明白想要單憑己力擊敗那名梅爾拉姆根本是天方夜譚,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兩敗俱傷。

  施加在拜修爾身上的封印令他幾乎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他唯一的優勢是不會死亡這點──嚴格地說只有肉體上是──他可以拖著無限再生的身體和對方耗磨,不過對方絕不會與他搏命,因此唯有將獵物逼進「賢者」的領地。他的目的很簡單:其一是引出紅龍,讓對方代勞自己殺死梅爾拉姆,其二是覷準機會將「賢者」吞噬。

  只要得到龍的力量(準確地說,得到其基因),梅爾拉姆便不足為懼──他還得找艾登算帳,老人可是比那名強盜更難對付──縱使有被記憶反噬的風險,拜修爾也認為大膽地冒險一回是值得的。然而事情沒有想像中順利,紅龍並沒有出現,他只得親自上陣。

  費盡力氣殺了那名強盜後瀕死的拜修爾終於見到了「賢者」,沒想到紅龍卻對他產生興趣,拜修爾便順勢將自己獻祭出去,成為對方的收藏。

  最後的結果雖然出乎意料,不過倒也不壞。畢竟他可以隨時找機會吞噬對方,或者在那之前竭盡所能地利用對方,亦或是──在自己的意識消失前由對方先終結自己。

  現在,耗費數年的復仇終於落幕,拜修爾的「壽命」也即將走向盡頭。最後沒有將紅龍吞食掉、能夠在消失前坦白一切真是太好了,拜修爾打從心底這麼慶幸著。自己的存在已有安佐赫爾茲見證,也在對方漫長的生命中烙下了屬於自己的痕跡,如此一來自己便毫無遺憾了。

  ──原本該是如此的,然而……

  「如果真那麼希望我動手,你又為什麼在哭?」

  直到紅龍提醒,拜修爾才發現臉頰淌滿了淚水,眼淚不斷湧出。

  「明明很不甘心不是嗎。沒察覺到這點的你真是笨得不可救藥。」安佐赫爾茲邊說邊伸手揩去男孩的眼淚,在朦朧的視野中拜修爾似乎看見對方露出一抹笑容,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不過將淚水抹去後對方仍是平日那副冷漠的神情。

  「我說過,只有我的允許你才能死去。就算是你那奇特的體質也無法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聞言拜修爾瞠大了眼,無法克制地顫抖著。「這種事情、真的能做到嗎?」

  「辦得到。」安佐赫爾茲肯定地頷首,隨即語氣一凜。「但得視你的選擇而定。」

  「……什麼意思?」

  「我說的很明白了,你得做出選擇,然而在那之前你得回答完我的問題。」紅龍肅穆地問:「我要知道四百年前那一晚的真相。那時候導師也在,倘若他沒出手,那麼究竟是誰殺了裘里希斯‧托利穆爾?」

  無論是講述另個星球的過往,還是自己曲折的身世,由始至終,拜修爾都沒有提過調查墜落隕石的隊伍的遭遇,亦沒有承認過那群人葬生在他的胃府中。安佐赫爾茲必須知道事實,這和他的計畫息息相關。

  「唔,你口中的導師是指那個對我施魔法的金光閃閃的老頭吧。至於裘里希斯‧托利穆爾……」男孩皺起眉努力回想,最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是指,墜落的衝擊和大火讓我的意識不太清楚,當時我感覺到有人靠近,我猜那個人想救我……不過你知道的。」

  那人的下場如何不言而喻,整件事在紅龍心中已經有了底。為了確認最為關鍵的一點,他吐出蘊含魔法的字詞,赤紅色的「紋」如羽毛般輕飄飄地落在拜修爾額前。

  這冷僻的魔法在從前是用來檢測那些聲稱自己擁有龍之血脈的外族,然而繼承了真龍之血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情況下,「紋」都會碎裂消失,揭穿那些妄圖攀上龍族的假冒者,只有真正的後代才能讓「紋」────

  炫目的金光猛地炸開,彷彿一顆初生的太陽從平原冉冉上升;就算緊閉著眼,強烈的光也還是刺痛了眼球。抬手遮擋的拜修爾大喊,「發生什麼事了?」

  安佐赫爾茲揮手消去「紋」,男孩邊揉著眼邊嘟噥著「這魔法是怎麼回事?」,對方投來的困惑神情令他幾乎想要嘆氣。

  「最後一個問題,你和教皇是什麼關係?」

  「教皇?我根本不認識呀。」似乎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問,他搔了搔臉頰。

  「雖然曾經給教團押去審問過,但審問我的紅鬍子大叔只是一般的事務官。對方還挺親切的,甚至給我一杯熱茶呢!他問完幾個問題就讓我離開了,我還以為會上刑具什麼的,結果和外界的傳聞完全不一樣。」

  見到安佐赫爾茲斂下眼眸在思考些什麼,深怕紅龍像個雕像佇在那兒十天半個月還回不了神,拜修爾拉了拉對方的衣襬。

  「現在你全都問完了,可以告訴我『活下去』的方法了吧?」

  紅龍沉吟了會,然後才緩緩開口。

  「裘里希斯‧托利穆爾曾是一統天下的帝王,他失蹤後帝國被謀反的將領推翻,整個大陸再度分裂出無數勢力;戰火頻繁,強盜橫行,異能者們飽受歧視及迫害,這些亂象直到近百年才消停些。這一切你都知道吧?」

  抱著胳膊的拜修爾只差沒給對方一記白眼,「我可是在這個世界生活四百年了!這跟現在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安佐赫爾茲像是教導不開竅的學生一樣耐心地講述:「托利穆爾家族代代都繼承了金鱗真龍的血脈,儘管越來越稀薄,但他們確實擁有不亞於龍的強大力量。而裘里希斯‧托利穆爾是這支血脈的最後一人,他的子孫沒能繼承到半丁點龍之血,如今托利穆爾家族已是名存實亡。」

  「金鱗真龍席拉維恩‧托利穆爾──不,他真正的名字是埃里涅,司掌『太陽與秩序』,同三聖者皆是女神親自孕育的造物,亦是導師的雙生兄弟。」紅龍頓了頓,「關於導師的過去我並不了解,但他對裘里希斯的關心很不一般,甚至親自輔佐他登上王位,或許他將自己胞弟的身影投射到對方身上了吧,只有那個時候我才覺得導師並非和那本命運之書一樣麻木不仁。裘里希斯‧托利穆爾的死對他是一大打擊。」

  「而我剛才對你使用的魔法類似於鑑定血緣,『紋』碎裂的話就表示沒有繼承到龍之血,倘若不然……」

  再怎麼遲鈍的人也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拜修爾張了張嘴又閉上,重複幾次後才把聲音擠出來。

  「該不會……?」

  「正是如此。」紅龍覺得有些頭疼,他揉了揉太陽穴。「當時你吞食了裘里希斯‧托利穆爾,而你──按你的說法,得到了對方的基因,也就是說你繼承了真龍血脈。先不說同族的看法,要是讓導師發現的話說不定會讓全族追殺你。」

  不僅如此,殺害前帝國的帝王導致後來的種種紛亂──讓國土分裂、戰火蔓延、令人民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拜修爾可謂是罪魁禍首。

  見男孩不知所措地繳著手,安佐赫爾茲一掌按上對方的腦袋瓜。

  「就算你什麼都不做,帝國也遲早會毀滅。」

  他捻起對方髮間的花瓣邊說道:「裘里希斯‧托利穆爾期望世上所有人能相互理解、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為了建立那樣的國家,他的目光永遠筆直地正視前方,追隨他的人亦是如此。然而,一昧否定人們的卑劣、貪婪,要求所有人正直善良,這何嘗不是一種壓迫?」

  「人會因『你這樣才會比較幸福』的傲慢,而做出『那樣做是為大局著想』的看似無私的逾越行為;人會漸漸朝著有光亮的地方靠攏,被燒毀與同化這點和飛蛾沒有區別。裘里希斯‧托利穆爾可以是個聖人或是英雄,但他絕對不適合當王。」

  「誠然,帝國內部早有諸多矛盾和爭鬥,裘里希斯‧托利穆爾的死亡不過是個引爆點。但他本來可以避免死亡的,或者說,不至於這麼快走到末路。」紅龍的語氣變得冷硬許多。

  「導師知曉那一晚會發生什麼事才待在現場,因為《皇冬之書》早就展示了一切,明知這點卻還是任其發生……不,正是因為知道了才會如此動搖,可即便如此也依舊選擇世界的秩序與平衡麼。」

  對方的自言自語讓拜修爾完全摸不著頭緒,但是他抓到了某個關鍵字詞。

  「《皇冬之書》?那是什麼?」

  男孩的問題使安佐赫爾茲陷入沉默,不過他沒等多久紅龍便再度開口,他問:「對你來說『命運』是什麼?」

  「嘿!明明就是我先問的!說好最後一個問題問完就要……」雖然不滿對方一直避而不談真正的要事,但安佐赫爾茲相當堅持,他只得把剩下的抱怨嚥回肚裡。「好吧,好吧。」

  拜修爾思考了會,組織好言語後才說道:「老實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命運這個詞。在我的故鄉,很多人感嘆自己不幸的遭遇是上天不公,明明神並不存在,那又何來命運是由上天決定的說法?把各種事情歸咎於命運充其量只是一種心理依賴罷了。」

  「所以你認為命運不存在?」

  「不,不是這樣的。」拜修爾皺著眉,試圖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認為所謂的命運,就是你能夠選擇的和不能選擇的,能夠改變的和不能改變的,這些最終都會成為你的命運。」

  安佐赫爾茲閉著眼仔細咀嚼這番話,重新睜開眼時眼底如一片醞釀風暴的沉靜汪洋。

  「我曾經認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但在這個世界,創世女神所寫下的『命運』是絕對的。換言之,你所選擇的即是不能選擇的,能改變的即是無法改變的。」

  「創世女神留下的《皇冬之書》記載了世界的始末,所有事物的軌跡皆由它劃定──為它生,為它死,就是我們的『命運』。」紅龍抬頭仰望蒼白的圓月,「儘管龍族是僅次於女神的存在,我們仍無法擺脫命運的束縛,即便自許為世界的管理者,可也不比籠中鳥自由多少。」

  「我們順從命運太久了,久到認為這就是常態、是我們必須接受的莫可奈何的事實,但這是錯誤的。」月光為安佐赫爾茲的身影鍍上一層銀白色光暈,本該柔和的色彩卻宛如刀鋒上冷澈的寒芒,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同鋼鐵般毫無迷惘。

  「就算無力去改變,我們也必須清楚地認識到一件事──這個錯誤不該姑息放任,此等荒謬之事不該延續下去,我們並不是為了這種毫無道理的『命運』才誕生的!《皇冬之書》也好、創世女神也罷,這個世界不需要它們來指手劃腳!」

  被紅龍的氣勢震懾住的拜修爾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心臟隨著這番話語用力跳動著。

  「為此我需要你。」

  拜修爾眨了眨眼,「……我?」

  「是的,和我締結契約成為王,然後──除掉創世女神。」

  「等、等一下?!」突如其來的要求令拜修爾頭昏腦脹。這實在太瘋狂了,這就好比是別讓太陽升起或是要海洋枯竭殆盡,然而安佐赫爾茲竟用理當如此的口吻說道,並且以不容許拒絕的姿態強迫他應允。

  「先不提成為王是怎麼回事,要我殺掉創世女神……難道這不該是你做的事嗎?」要說這世上有誰能與創世女神比肩存在,除了龍以外別無他想。自己怎麼可能做到呢?

  「很遺憾,礙於世界的法則我沒辦法出手,」直白地坦承自己有弒神意圖的安佐赫爾茲用波瀾不興的口吻繼續說道:「但是你不一樣,你並非這個世界的住民,『命運』無法影響你。證據就是女神賜予導師的魔法雖然對你起了作用,但『環』卻無法將你淨化。不容於世界河流的存在等同於不被女神約束。這意味著,你是自由的。」

  「就算如此我也沒辦法殺掉女神,老頭子的魔法失效也不行。」

  「或許吧,但是你能吃掉祂。」

  男孩張大嘴巴的呆愣模樣令紅龍挑起一邊眉梢。「只要是活物都能吃,這是你說的不是麼。」

  「呃、我覺得物種層級一下子跨越太多了……」

  「喔?你不是本來打算吞噬我嗎?」安佐赫爾茲捏住拜修爾的下巴,迫使他將視線轉回來。「和世人所想的不同,神並非永恆不滅的存在。創世女神說穿了不過就是比龍族再強大點的生物,以你的『食用標準』來衡量尚在範圍以內。」

  「只有當『歷史』的進程走到最後,女神才會降臨。屆時所有生靈將回歸生命的河流,然後世界會被重新創造,如此反覆輪迴。想要打破這個規則就只有一個辦法──在末日來臨的那一天,由你弒神。」紅龍鬆開手,金色的眸子閃了閃。「讓你成為王以後整座大陸勢必動盪不安,戰火的焚燒將加速『歷史』的腳步,世界毀滅的那一刻會如我所預期地提早到來。」

  拜修爾忍不住咕噥一句:「這種邪惡大魔王的台詞從你嘴裡說出來可真是一點違和感都沒有……」他輕輕按著胸口,壓抑住被煽動的激動之情讓自己冷靜思考。

  儘管安佐赫爾茲的立意是好的,但是又有誰能夠贊同他的理想與他一起同行?他的做法無疑是將所有人推向死亡的懷抱,沒人知道這計畫究竟可不可行,失敗的下場就不用說了,成功之後這世界會變得如何無人知曉。

  安佐赫爾茲要帶來的革命與改變只會讓所有人恐懼不已,他會被貼上瘋子的標籤,遭人撻伐。他的敵人不只是神,還有整個世界。紅龍的賢者昂首前行的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荊棘之路。

  「不過這很弔詭不是麼,『命運』無反違抗,卻又讓你反抗?這是什麼惡趣味的神……再說龍族是世界的管理者吧?你這麼做是被允許的嗎?」

  「只要別讓整座大陸沉沒,同胞們不會管我做了什麼。」

  雖然安佐赫爾茲這麼表示,但倘若要得到自由必須將大陸沉入海底的話,恐怕無論是誰都攔不住他的吧;同理,如果需要安佐赫爾茲獻出性命,他也決不會有一絲猶豫。拜修爾暗自想道。為了成就偉大的事業,究竟要犧牲多少人呢?

  縱使內心感嘆連連,即便還有許多懸而未解的疑惑,拜修爾最為關切的就只有一件事。

  「假設,假設真的能辦到好了,達成目標的前提可是我還『活著』這點喔?」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和你簽訂契約的原因。」

  安佐赫爾茲化回原形,巨龍展開翅膀,輕輕一搧便颳起一陣旋風。

  「與龍簽訂契約的王所創立的國家會被世界承認並受到祝福,除非其中一方死亡否則不會毀滅,這是連創世女神都無法推翻的世界法則。這個契約可以讓我和你的精神意識連結在一起,只要我不死你也不會消失。你苦苦遍尋不著存在的意義與目標,就由我來替你決定──」

  紅龍如此宣布:

  「成為王以後建造一個你喜歡的國家吧,讓每一吋土地永遠銘記你的名字、彰顯你的存在;讓你的人民高聲歌誦你的名字、將你的事蹟傳承一代又一代。你將成就歷史,永恆不滅。為此,即便成為世界的公敵與罪人、就算將成千上萬人推進萬劫不復的地獄也在所不惜。」


  「為了你的願望以及我的理想,與我簽訂契約吧。」


  久久無法言語的拜修爾面露複雜的神情,他彷彿在掙扎什麼似的,最後他以細如蚊蚋的音量輕聲問道:「你知道和我的意識建立連結意味著什麼嗎?就算被病毒感染也無所謂麼?」

  安佐赫爾茲嗤了一聲。「說得好像你會放棄這個機會似的。」

  「的確不會。」這誘惑實在太大了,拜修爾根本不可能拒絕,不過他還是問道,「可要是我不答應的話你會怎麼做?」

  「雖然麻煩了點,但是操控意識這方面的魔法我還是辦得到的。對我來說這些不過是手段而已,只要你活著就行。在你還有價值之前我不會放棄你的。」

  「安赫爾,你真是個混蛋。」男孩彎起的眼睛晶晶亮亮的,他笑著朝紅龍伸出雙手。「如果我死去,至少還有你陪著我。」

  安佐赫爾茲不置可否地哼了聲,垂下頸子讓拜修爾抱住鼻尖。

  「如你所願,我的王。」

  憑空出現的液狀物體環繞在他們週身,伴隨著迴旋於胸腔的地鳴,隱約可見的紅逐漸升溫,越來越亮的火光如漣漪般一波波地盪漾,就像剛剛出鑪的鋼水火紅而熾熱。那是岩漿。

  「吾安佐赫爾茲,在此與汝締結契約。」

  紅龍的話語就是魔法,紅色與橙色的火光漸漸過渡成藍色,在轉成金黃色後又迅速染為純白。草原上盛開的花朵以及翠綠的草地在燃燒前就已經化為灰燼,很快地,紅龍以及男孩所站立之處成了一片焦土。猛烈的狂風刮起,唯有安佐赫爾茲的聲音始終清晰。

  「吾安佐赫爾茲,與里拜亞修恩締結契約,奉汝為王。自今以後,吾必守助汝、吾必忠誠於汝直至終身,直到死亡將吾等分開,在世界的戒律中,吾向汝起誓。」

  呼嘯的風浪令拜修爾睜不開眼,他感覺到有一股熱流在體內不斷升溫,彷彿他的血管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火焰;那團火焰焚燒他的內臟、嘶吼著要衝破皮膚,他咬牙忍受宛如全身燒起來的痛楚,當額上開始浮現鮮紅色的印記時,他疼得幾乎想扒開自己的腦袋。

  「吾以此印為記與汝誓約,吾以吾之身心獻於汝,為汝奉上榮耀與勝利,在世界的見證下,吾向汝宣誓,不違其約。」

  最後一個字詞終於結束,張狂的風停止了,白色的滾燙岩漿從空中淋了下來,想像中四處飛濺的火光並未出現,反而令焦黑色的土地冒出嫩芽,新生的草地帶著特有的柔軟,眨眼間便鋪滿整片平原。空氣中瀰漫著青草的沁涼芬芳,方才的煉獄景象就如同幻覺般。

  「這樣就結束了……?」

  拜修爾吸了吸鼻子,眼眶還濕潤著,他摸了摸剛才疼得要命的額頭。印記已經褪去,席捲全身的灼燒感也平靜下來,除此之外他沒發覺到什麼特別之處。

  「不然你以為還有什麼?」安佐赫爾茲抬起頭,有些無法直視不死心地確認身體有何異狀而撩開破布般的衣物的男孩。「雖然你感覺不到,但我們的意識確實是連結在一塊──不用檢查了,這裡唯一有問題的就只有你的腦子。」

  「嘿!怎麼說你都認我為王了,就不能對我敬重點麼?」

  「如果你不表現得那麼蠢的話。」要是安佐赫爾茲現在是人,他的白眼肯定翻到腦後。

  「……你果然是故意的吧?」拜修爾狐疑地盯著巨龍。「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契約建立時會讓當事人痛得腦袋差點裂開。」

  「就算裂開了你也死不了不是麼。」

  這話引得腳邊的男孩尖聲叫嚷著「你這小心眼的大蜥蜴!」邊拳打腳踢,不痛不癢的攻擊讓紅龍無動於衷。

  當然,安佐赫爾茲並不是故意的。這項契約會使龍體內的魔法與元素流向契約者,建立雙方靈魂的連結;外族通常都無法承受龍族的龐大魔力而令身體燒成灰燼,也只有拜修爾的特殊體質能熬過來。這一點他覺得沒必要解釋。

  此刻安佐赫爾茲正迅速規劃未來的策略,並調整幾個正在進行中的計劃;畢竟最重要的棋子(國王)已經到手,甚至比原本的候選者更加合適,不如說,有了拜修爾可以說是事半功倍。安佐赫爾茲為此相當滿意。

  不用多久他就得為在奧舒茲引起騷動一事前去龍族議會接受審判,他並不擔心結果,但倘若能藉此說服他的同胞加入自己,便能更快推動『歷史』。這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

  「安赫爾!」

  男孩的大喊讓紅龍從思緒中回過神,對方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雖然我們是為了各自的利益才締結契約,不過為了理想而犧牲自己這樣的事我果然辦不到,我可以為你的理想奮鬥,但比起為了某個崇高的念頭而死,我更想好好活著。」

  「可是安赫爾是那種為了自身信仰、把奉獻性命當作是義務的殉道者,這就注定我們往後會為這件事產生分歧。但是在那之前我會努力改變你的想法,讓你變得更貪心更自私,因為我喜歡你,不只是因為我需要你才能活下去,我不希望你死。」

  語罷他頓了頓,接著以無比莊重的神情這麼開口:

  「如果你的命運是為了世界的自由而戰,那我的命運就是為了遇見你而誕生。」

  他的語氣肅穆的像是在闡述一個世界真理,安佐赫爾茲從沒想過自己也有啞口無言的一天。明明能輕易地駁斥這番一廂情願的話,但卻連一個詞也說不出。

  因為發自內心的聲音是沒有半絲虛假成分的,你沒辦法反駁真實。

  男孩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煽情的話,他以輕浮的口吻笑嘻嘻地說道:「話說回來,那個契約內容怎麼看都像是結婚誓詞呢?現在想起來真是讓人害羞啊~」

  紅龍的眼角抽了下,胸口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被你一本正經地說出來簡直像在宣戰,根本一點兒也不浪漫,要是以後遇到喜歡的對象可該怎麼辦……哇!咳、咳!……咦?你怎麼突然飛起來了?你不是打算把我丟在這裡吧?」

  「你怕高不是麼,放心吧,往西南方走三個月就能走回龍巢了。」紅龍冷冷地說。

  「我剛才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你也太沒幽默感了……唉呀?真的飛走了?我真的要走三個月嗎?等等我啊!喂安赫爾──!!」

  男孩鬧騰的聲音漸漸遠去,草原被晚風撫過,鮮紅色的花朵恣意綻放著,輕輕搖曳。



(正文完)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8
尾聲Ⅰ 理想主義者的浪漫 - a





  恩赫里亞大陸是整個世界的中心點。這麼說或許有點兒浮誇和自我感覺良好,但鑒於除了週遭簇擁著星星點點的島嶼以外,延伸出去的就只有水而已,那麼這說法也不算錯。

  很少人會去關注小島,它們被視做附屬品,可有可無的邊緣地帶,不是那麼重要的存在。

  這些小島大多被沿岸的國家劃進自個兒國土的領地裡,然後在上頭插上國旗、把羊或牛之類的牲畜往上趕,或者扔幾名不好處置的棘手罪犯任人自生自滅。這就是大部分的島嶼的用途。至於被歸類為小部分的,則連當牧場或流放之地的價值都沒有,不是太小就是太糟──特指那些被暴雨環繞、船隻無法通行,或遍佈說不出名字的毒蟲猛獸的島嶼。

  而在鄰近南方與北方交界處的外海羅列的諸多小島,它們便是「小部分」的其中一員。這些點綴在一片湛藍汪洋中的綠色群島形成一個緊密的環狀,倘若從空中俯瞰就像一條銜著尾巴的蛇。

  儘管兩國各自宣稱那列島嶼屬於自己的國土(即便他們根本從未登陸過、也並不是真的需要那列群島,然而適當的強調是必須的,這是原則問題),但事實上,早在人類發現它們之前小島就已經有了主人。那是黑龍拉古席卡的領地。

  「巡禮者」拉古席卡從雷電與暴雨中誕生,當他降生在這個世界時,作為搖籃迎接他的就是這列島嶼;此後即便拉古席卡成年了也未曾擴張自己的領土、到大陸上築起另座龍巢,只是守著小小的群島。

  島的主人──這頭漆黑色的巨龍有著標誌性的彎曲犄角和纏繞著閃電的翅膀。當他如疾風般掠過天際時會挾帶一片黑色雨雲,閃電交加的暴風雨沉殿殿地壓向海面,令海洋變得面目猙獰,成為最恐怖的殺戮者,撕碎一切。

  每三個月總有那麼一天大海會變得狂暴無比,北方沿岸的漁民們深信這是海神在發怒。按照傳統,他們會在風平浪靜過後駕駛船隻來到海上,讓少女們在晨曦中灑下一籃又一籃的花瓣,然後在海面蜿蜒的彩虹道路上低吟祈禱詩:讚頌海神的威儀與慈悲,冀望祂平息下來後能帶來豐富的漁獲、庇祐每艘出航的船隻平安歸來。

  然而人們的祈禱是注定無法傳達給神祇了。他們絕對猜不到,大海驟然發難的原因不過是拉古席卡在拍賣會競標中沒拍下他中意的物品所導致。

  女神在上,這只是小小的意外。黑龍本就是雷電與暴雨的化身,當他激動時總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這就和一個人心情欠佳時你不能要求他保持好脾氣一樣,黑龍在他的同胞中算是相當克制的了。

  不過在龍族裡,拉古席卡是眾所皆知的怪胎。

  黑龍對財寶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這實在太不像是一頭龍了──雖然有些龍的喜好很古怪,但他們的收藏品多多少少都有黃金或漂亮的寶石,可是拉古席卡甚至連一枚銀戒都沒有──他喜愛收藏書籍以及學習一切新知識,還發明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賣給外族,然後靠這些設計賺取金錢:比如飛行艇或是收音機。

  此外拉古席卡結交許多異族的朋友。這可不常見。雖然律令並未禁止,但是龍族大多選擇與他族保持距離,同族間彼此來往也不怎麼熱絡。所以,異族,朋友,哇哦。這也是拉古席卡被視做「腦袋有點問題」的原因之一。

  而他的朋友,這群人也全都是怪胎,他們在被嚇破膽後竟然還繼續與拉古席卡來往──黑龍老是忘記掩飾他是一頭龍的事實,他就這麼大剌剌地出現,讓那些可憐的小傢伙嚇得暈過去。要知道世人皆認為龍這種杜撰的神話生物只活在傳說和夢中,會有這種反應並不奇怪,而且你很難不去想自己是否就要葬生於龍腹中。

  總而言之,那些心臟夠大顆、沒被嚇死的人們後來和拉古席卡熟識起來,與黑龍志趣相投的甚至被邀請到龍巢裡一起進行研究和學術討論(又一個原因)。

  最近就有一名青年經常駕著小船駛出南方海域,穿梭於被人稱為「船隻的墳場」的偏遠島嶼,不辭辛勞地拜訪拉古席卡。

  此刻黑龍收攏翅膀趴在龍巢的角落,低頭看著腳邊忙碌的青年。他正操弄一台方形的機器,試圖讓它啟動,但那玩意兒只是亮了下便毫無動靜。

  「噢不──!」青年哀嚎了一聲,帶著焦躁的惱怒忿忿地拆開機器的外殼檢視裡頭的構造。「我發誓三個小時前它還好好的!是水晶的緣故?不不不,肯定不是……我確認過至少一千遍了!」

  「算了吧佐恩,」黑龍打個哈欠後懶洋洋地開口,渾厚的嗓音在收藏了滿滿書籍的寬廣洞窟中隆隆迴響。「你帶來的機械在北方諸國是無法正常運作的,這些倚靠電力的複雜東西受到魔法元素干擾後只會成為廢鐵。」

  「可是這沒道理呀,拉古席卡。我已經按照你說的用水晶來取代電路了──我可是把手邊所有『魔法收音機』統統都拆開來研究個透徹──理論上來說這台投影機應該能正常播放才對,究竟哪裡出問題了?」

  擁有獸族血統的青年微微皺著眉,睜圓了的棕色眼眸充滿困惑的水光,這令黑龍聯想到仰望主人的寵物犬。

  「它的問題在於,這兒是大陸北方,是排斥所有外來金屬的魔法國度。只要任何一個零件不是北方諸國的產物,那麼即便再怎麼改裝也都沒用。順帶一提,拜此所賜南方才沒有選擇和北方交戰,而不是什麼歷史遺留之類的問題。」

  佐恩愣住了,但比起兩國的和平秘辛他更關心他的作品。佐恩懊惱地抓著凌亂的橙色捲髮喊道:「天哪拉古席卡,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我說過了,你沒聽進去。向你演示過水晶運作的方式後你就興衝衝地回去了。剛才你也沒給我時間再解釋一遍。」

  聞言青年尷尬地笑了幾聲,頭頂的獸耳彷彿也感到羞窘似的耷拉下來。

  「讓我瞧瞧。」在黑龍的示意下,佐恩把投影機遞給他。

  黑龍瞇起金色眼眸,仔細打量著對他來說十分迷你的機器,這玩意兒比他的指甲尖還要小,就像人類捏著一根針一樣,他得謹慎點才不會一不留神弄碎這脆弱的東西。

  「機殼有不少刮傷,還有幾處受到撞擊的凹痕,看來前任持有者──至少三人──不怎麼珍惜,內部零件還算堪用,因此替換成水晶也能照常運作──只要不是在北方使用的話。這邊的鏡頭能調整焦距,還有這兒的凹槽……是插入硬碟用的?南方幾乎要將外接式硬碟給淘汰了。就我所知,這號機型在你們那邊幾乎算是半個古董。」

  「這已經是我能買到最好的了!」佐恩窘迫地擺著手解釋,然後垂頭喪氣的說道,「好吧,你知道的,繳完房租後我手頭有點緊,只能買這種二手貨……或者說,在南方有人願意賣這樣的半古董給我就不錯了。」

  佐恩是名編程工程師,在南方聯盟七都市是十分普遍的職業,他的能力並不出眾,只堪堪應付上頭派下的任務而不出大錯,對工作勤勤懇懇但毫無太大熱忱。就好比一顆螺絲釘,盡職盡責地待在自己該待的位置上。

  這意味著像他這樣的人有一大把,只能待在辦公室的角落直到發霉都等不到升遷。更何況他還是個半獸人。這足夠說明許多事。

  南方聯盟七都市是離開動盪不安的北方大陸的人類憑藉科技一手打造出來的強盛國家。人們從王權中解放,獲得了他們想要的自由和平等,然而這並不包括異族。生活在此的非人類族群成了次等公民,被歧視、受到剝削更是家常便飯,南方的市民們將其視為國家的寄生蟲、是醞釀騙子和小偷等敗類的最底階層──這點倒是十分諷刺,在移居前這群人在王室及貴族眼中也是同等的存在。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外族在南方定居,畢竟這兒已經是對異族以及混血種極為友善的國家了。換做其他地方,不是淪為奴隸就是性玩具,在東方他們甚至還比不上一頭牲畜,毫無理由地遭到殺害也沒人過問;相較下你的老闆和房東再混蛋都顯得親切可愛多了。

  黑龍沉默了幾秒,忽然問道。

  「你滿意現在的生活嗎?」

  反應不過來的佐恩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確定地問:「怎麼了?我以為我們是在討論投影機?」

  黑龍繼續說道,「被上司和同事欺壓,被房東和鄰居欺侮,被人羞辱、不公地對待,這樣的生活你還能忍受多久?」

  半獸人青年盯著巨龍好一會兒,對方乘載智慧與歲月的金色眼眸似乎閃過一抹哀傷,佐恩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最後他只是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我們就是不能。拉古席卡你是龍所以不明白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異族和混血種花了好幾個世紀反抗都沒能成功,我們能爭取到的就是有份工作、餓不死自己,至少不像那些梅爾拉姆們只能和老鼠一樣躲藏。有時候我會想要是世界上真的有命運存在,那這也太不公平了……」

  黑龍停頓了下,然後平靜地丟出一句話:「要是你能改變呢?」他對著睜大眼的佐恩緩緩說道。「要是你能改變這一切的話,你願意嗎?」

  他沒問他能不能,而是想不想。佐恩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液,他張了張嘴,但還沒等他回答整個洞窟就猛烈地搖晃,兩旁的書被震落大半,差點砸中跌坐在地的佐恩。

  震盪只持續了幾秒,結束後拉古席卡發出憤怒的低吼,他邊吐出一串聽不懂的字詞邊心疼地檢視書本,落在地面的書籍在魔法的作用下紛紛飄回原本的位置。佐恩敢用全部的財產來打賭,黑龍不斷冒出口的陌生語言絕對不是在念咒施法。

  一道嗓音毫不客氣地傳來,音量之大震得內臟隱隱生疼。

  「嘿,拉古席卡!我就知道你還窩在書堆裡。議會就要開始啦,這次審判的可是那個『賢者』,我們可千萬不能錯過!」

  佐恩的眼睛快被閃瞎了。

  那頭從作為窗戶、能望見海面的大洞闖進來的巨龍簡直像顆發光的巨型鑽石。

  不,這不是比喻,對方的身軀就是由礦石構成的──準確地說,是石英,又稱做白水晶。那些不透明或透明的天然結晶呈塊狀、六角柱狀、柱狀,群生的白晶簇裡含有冰裂、雲霧等內涵物;當陽光照射在上頭,它們甚至微微發出同彩虹般的七彩光輝。

  這頭巨龍的身形比拉古席卡再大些,充滿菱角的半透明白色晶體層層疊疊,像是孩童用黏土一塊塊拼湊上去似的;每當巨龍抬頭或是擺動尾巴就能聽到一陣礦物摩擦的細碎聲響,佐恩覺得那有點像是未上油的機械轉動時的呻吟聲。一根根突出的清螢通透的凌刺不規則地遍佈在龍的頭頂,看起來彷彿頭戴皇冠似的,而沿著背脊生長至尾巴尖的尖刺,佐恩毫不懷疑那令人頭皮發麻的玩意兒能把人戳個對穿。

  與其說他是龍,不如說他只是形似龍的怪誕雕塑。

  青年望向巨龍的雙眼──那個位置同樣給無機質物包覆著,隔著一層晶體後有兩團金色的幽光,它們既模糊又昏暗,像是燭火一樣隨時會熄滅──這個念頭令他十分不舒服。

  拉古席卡的金眸會讓佐恩聯想到夏季的麥浪、被夕陽映照的波光潾潾的海面、吹著乾燥熱風的遼闊沙漠,以及一切觸動你的心靈、忍不住讚嘆和拜服的事物。但是這頭巨龍帶給他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雙眼睛使他想起眼翳病患的薄膜、墓園林立的蒼白墓碑,又或者是吊著最後一口氣、生命即將邁向盡頭的人,比如他的父母和幼弟。鈍痛猛然抓住了他,針刺般的窒息感開始擠壓他的胸腔。

  佐恩把浮上腦海的畫面強行壓下,轉而觀察巨龍的其他部位好擺脫席捲而上的悲慟,幸好那很成功。

  不得不說巨龍有一對十分美麗的翅膀,足以彌補(甚至教人忘記)那嚇人長相。

  那形似蝴蝶的薄翼在陽光下折射出驚心動魄的瑰麗色彩,一會兒是染上紫的淺紅,一會兒是摻雜藍的湖水綠,它們就像流動的光,暈染在近乎透明的翅膀上,每一個顫動和每一次呼吸間都會交錯變幻,使人禁不住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直盯著瞧。

  好不容易收回目光的佐恩將視線往下一挪,他注意到有道橫跨翅膀根部的淺白色紋路,不是很明顯,但它確實存在。那看起來就像是斷裂過的痕跡……

  「和上次比起來你的收藏似乎又變多了?」巨龍隨意地掃視週遭的藏書。「真搞不懂你怎麼喜歡這些紙片,簡直和那個『賢者』一樣。就算你曾經師從於他,沾上一些壞習慣,也不必著迷到把自己的巢穴改裝成圖書館吧?我說拉古席卡──唔?」

  闖入者發現黑龍腳邊的嬌小人影後猛地停止話頭,對方興奮地湊上前想瞧個仔細,原本寬闊的洞窟頓時變得擁擠起來。

  「喔喔喔!獸人!不,是半獸人!小傢伙,你是兔子還是狐狸?從你的穿著來看不像是西方部落來的啊?」巨龍邊說邊伸手想抓住人,佐恩嚇得躲在拉古席卡腳後,尾巴像是炸開毛的貓蓬起。

  「科萊渥特!」喝止對方動作的拉古席卡氣急敗壞地施展龍語魔法修補被破壞的結界,「我說過很多次了,給我好好地從大門進來!你這樣會把她引過來的……!」

  「別這麼斤斤計較,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況且你家的窗跟門長得一個模樣。」科萊渥特晃了晃長滿尖刺、活像巨型狼牙棒的粗壯尾巴,粗魯的舉動差點將一旁的書架砸個稀爛。

  「你終於也開始飼養外族了嗎,我就說這些小傢伙可愛極了!噢,每天看著他們我就覺得我的心要融化了。同族們一直覺得我腦子有病,哼,他們懂什麼?」

  黑龍無言以對地盯著尾巴搖得和狗兒一樣歡快的科萊渥特,心底一陣複雜,最終他決定不對這句話給予任何評價。他挪動腳後跟遮住一臉駭然的青年,阻斷巨龍熱情的視線。

  「我沒有飼養任何活物的喜好,佐恩是我的朋友,而且『獸人』、『半獸人』是歧視性詞語,請你尊重他。」

  科萊渥特用憐憫的目光看向拉古席卡,搖著腦袋嘆氣,「可憐的拉古席卡,你就是這點才會被當成怪胎。」

  「總比你四處強行擄人來得好吧,你的作為根本是犯罪──別再晃你那該死的尾巴了!砸到我的書我就把你扔進海裡!」黑龍齜著牙警告,隨後冷冷地戳人痛處:「你最好收斂下你粗神經的行為,你上次一得意忘形地搖起尾巴就把人拍成了肉醬,還有別忘了你睡迷糊時壓死十幾個人跑來向我哭訴一個晚上的悲劇。而且不只一次。」

  「不──你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我好不容易快忘記了!」科萊渥特的金眸蓄滿了疑似淚水的晶石,漂亮的薄翅耷拉著,他嗚咽著指控:「拉古席卡你真是太惡劣了!」

  眼前的巨龍準備嚎啕大哭的模樣讓佐恩感到毛骨悚然,雖然對方的興趣過於奇特(青年突然覺得很對不起以前養死的金魚,可是飼養人類?噢,老天),但是巨龍傷心的樣子令他有些不忍。

  「拉古席卡,你不安慰一下你的……呃,朋友?」

  「你覺得我和這傢伙是朋友嗎?」

  「那就當作是為了保護你的收藏吧,他看起來想用眼淚淹沒這裡。」青年縮回探出的腦袋,又小聲地補充一句。「或是毀了這裡。」

  黑龍相當頭痛地發現對方真的開始在哭。透明的白水晶像是急促的陣雨傾瀉而下,在某方面來說這種超現實的場景有種異樣的美,和故事裡的美人魚哭泣時會流下珍珠眼淚一樣浪漫。

  但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量變產生質變,那些水晶眼淚砸在地面後如同引爆的炸彈,鋒利的碎片四處飛射,被扎到的後果可不只是流流血而已。雖然於拉古席卡而言這些流彈攻擊跟被羽毛搔癢沒兩樣,可對佐恩和他的圖書室來說卻無疑是場災難。

  為了轉移科萊渥特的注意力,他抬起下頷朝對方虛握著的右爪點了點,開口問道:「你手上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果然令科萊渥特忘了哭泣,他像是一名急於炫耀的孩子攤開爪子,在掌心上的是──一名環抱雙膝坐著,渾身赤裸的少女。

  佐恩震驚地張大了嘴,拉古席卡則是毫不意外又不耐煩的嘖了一聲。

  「別告訴我你是趁這孩子洗澡時把人擄走的。」

  「事實上,是我救了她。」科萊渥特以充滿愛憐的嗓音說道,「約娜是被流放在小島上的,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被一群男人壓著撕開衣物,旁邊躺著幾具下體被割掉的屍體。喔,真是兇猛又美麗的小東西。」

  黑龍瞥了眼腳邊僵硬地轉開視線的青年,又再打量了科萊渥特口中的「小東西」。擁有雪白長髮的少女像頭安靜地潛伏在草叢後的豹子,注意到黑龍的目光後她站了起來。對方毫不羞怯地展示自己的身體,一雙橘紅色、平靜無波的深遂眸子同樣也在評估著拉古席卡。

  好極了,「這次」的約娜比前幾個都還要大膽冷靜,她至少能在科萊渥特手上活超過兩個月。如果她不試圖逃跑的話。

  拉古席卡漫不經心地想道,同時檢視那副身軀。她的體態纖細但絕不是嬌弱無力,從她能撂倒比她強壯的男人這點就看得出來。少女約莫十四歲,正是身體在發育成長的時候,這年紀的女孩子都像朵柔軟甜美的花朵,然而……拉古席卡幾乎要皺眉。

  經過長期曝曬的深色肌膚上遍佈掐抓的指印,這肯定會變成瘀青,不難想像那幫人用了多大的力氣壓制她,那還是「新鮮」的傷勢。

  有道猙獰的傷疤從她的右胸延伸至髖骨,從疤痕來判斷那是闊劍的斬擊所造成的,那幾乎是必死無疑的傷勢,高燒和傷口感染曾讓她不斷在生死邊緣徘徊。陳舊的鞭痕由蝴蝶骨覆蓋到她的臀部,鞭打的手法十分專業,這並非爲了折磨或讓她痛苦,而是讓她知道自己是不自由的。

  大片燒傷分布在她的胳膊和小腿,那特殊的印痕顯示她曾被困於火場中,並用自己的雙手搬開燒燙的石磚才得以逃出生天,是意外事故還是蓄意謀殺則有待確定。少女的大腿內側有烙印,以燒紅的鐵構成的字母歪歪斜斜地拼成一句話,上頭寫著污穢不堪的下流字詞,就像那些你能在骯髒的暗巷裡聽到的夾雜喘息的低語。她的脖頸環繞一圈勒痕,雖然勒痕朝上呈現垂直角度,但那絕對不是上吊自殺造成的,恐怕因為體重過輕她的頸椎才沒被立時拉斷。

  儘管這些傷觸目驚心,可都沒有她的嘴唇來得顯眼。

  她乾裂的嘴唇週邊有數個淺色的圓疤,它們緊密的貼在唇弓上,上下整齊對列著。她的嘴曾經被縫起來過。

  任何人看到這個都會對殘忍的施暴者感到憤恨,為那些疤痕背後的故事心痛不已。這頭年幼的美麗母豹傷痕累累,流出的鮮血使她的毛皮糾結成塊,眼底再也找不到過往野性的神采,如此狼狽的模樣甚至教人為之心碎。

  人們會憐憫、會同情她的遭遇,然後湊近她想要撫平她心中的傷痛。

  拉古席卡也會憐憫和同情,但他絕不會因此大意。

  少女能一次次死裡逃生絕非因為幸運,這頭兇猛的豹子能一口咬住輕視她的人的咽喉。


  ──我知道妳是什麼。


  黑龍以眼神警告道,少女一言不發地低垂著腦袋,表現出順服的姿態。見狀黑龍噴出鼻息,他完全不指望她真能聽話乖巧。望向仍以憐愛的目光注視少女的科萊渥特,他不禁在心底猛搖頭。

  「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不能把她給帶到議事殿堂,除非你想看到羅林斯把她撕成碎片。他討厭任何用兩隻腳行走的生物。」

  對於拉古席卡的「善意叮嚀」,科萊渥特邊將少女放在地面邊輕鬆地回應:「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約娜就先寄放在你這兒。誰知道審判會持續多久?再說這裡有半獸人小傢伙能陪著她不是嗎。」他的口吻完全不像是在商量,於是拉古席卡出離憤怒了。

  「想都不要想,你這石頭混蛋!我這兒不是寵物寄養中心,上回你這麼幹你的小寵物毀了我的書!那可是手抄本!唯、一、的、一、本!」

  佐恩原本想說「沒關係我不介意,反正我打算找份新工作」,但是兩頭龍正吵得不可開交(只有拉古席卡單方面的在爭吵),於是他閉上了嘴轉而關注少女,對方正盯著他看。

  意識到少女全身赤裸這件事令青年漲紅了整張臉,繼續盯著那些傷疤也極其不恰當,他彷彿被燙著似地挪開視線,然後以不驚嚇到對方的動作脫下外套,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

  他把外套遞給少女,「呃、我想妳會需要這個……」

  潛伏在草叢後的豹子動了。她吐出舌頭上的刀片,指間夾著刀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佐恩的喉嚨劃去!

  佐恩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少女上一秒還站在兩步遠的位置,下一秒她就貼近自己,他還保持伸手拎著外套的姿勢,愣愣地眨了眨眼。

  離自己脖子不到一個指節的刀片正散發金屬特有的森冷寒意,激得他和髮色相同的耳朵及尾巴豎得老直。反應過來的佐恩打了個冷顫匆匆向後退,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並不是少女停止攻擊,而是拉古席卡的魔法束縛對方所致。

  黑龍施放的威壓令少女將自己縮成一團抖個不停,脫手鬆開的刀片被一道細小的雷電轟成了灰塵。

  「拉古席卡,你嚇著她了!」科萊渥特不悅地責備,試圖以巨大的爪子輕輕將顫抖的少女從地上扶起。

  黑龍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噢,他剛才可不是只想嚇唬她。現在他能夠確定了,少女的確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操控他人──眼神對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埋下暗示,要是她再開口說點什麼,任何人都會願意為她去死。所以她的嘴巴才會被縫住。

  煽惑他人的魔女。和魔物及梅爾拉姆一樣令人為之恐懼的存在。看看科萊渥特撿了多麼棘手的東西。

  龍族的精神力遠遠高出任何生物,催眠或精神暗示於他們就像漏洞百出的拙劣把戲,即便是魔女的「誘惑」也並不能起到太大作用,就算成功了,同樣的手法第二次可佔不到便宜。而科萊渥特……自那件事過後他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很難說那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還是他真的給魔女迷惑住。

  拉古席卡開始頭痛了,不只頭痛,他還牙痛胃痛,總之全身都疼。這是每次他和科萊渥特相處時必出現的生理反應,幾乎都成了神經反射。該死。

  「你也看見她對佐恩幹的事,就算沒藏著刀片她也能徒手把人的脖子扭斷。她是魔族,還是名魔女!她需要的不是他人陪伴,而是血液和獨處,你救她的行為根本是多此一舉──別打斷我,就算你『救』了她也改變不了你綁架人的事實,沒錯,就是綁架,她只是沒法反抗你才乖乖任憑處置罷了──我保證你把她丟回那座島她會過得比現在還要舒心,十幾個色慾薰心的男人根本只有被她閹掉和跳進鯊魚嘴裡的份好麼!」

  拉古席卡試著和科萊渥特講道理,就像母親告訴孩子爲什麼不能飼養野生動物。他痛恨幹這檔事,後者從來都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而他還是會在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繼續做無用功的勸說。

  「可是,她是約娜,我不能丟下她不管。」科萊渥特說得十分認真,但語氣卻透出一股茫然。

  原本湧上喉頭的駁斥和訓誡瞬間消散,這句話比任何話語都讓拉古席卡挫敗無比。他還能怎麼辦呢?

  科萊渥特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以前是和「賢者」一樣的存在:優雅、強大,雖不及紅龍那樣能看穿世間所有秘密,但他的確擁有同族們為之欽佩的聰穎大腦。這頭水晶龍是導師的學生與繼任者,若毫無意外,他會成為三聖者以外呼聲最高的年輕領導者。

  但他沒有。在閱讀了《皇冬之書》之後。

  被導師選中的繼任者們──不管是安佐赫爾茲還是科萊渥特,抑或是拉古席卡──在得知關於自身的「命運」並經歷一切後,他們才真正明白所謂無可違逆的「世界法則」是怎麼一回事,以及,自己正身處於何種地獄之中。

  像是某種詛咒,凡是讀過《皇冬之書》的同族不是死了就是瘋了,而介於這兩者之間的,多半以麻木和冷漠來武裝自己的絕望與憤恨,然後等到某一天再也撐不住而崩潰。至於敢於抵抗的,則會被導師以守護世界的大旗按上反叛罪名討伐。那些並未親身體驗「命運」的同族仍相信「秩序與平衡」,將此奉為真理去捍衛。

  科萊渥特同樣踏上了反抗的征途──上一個掀起戰爭的反叛者是阿爾法,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下場比阿爾法還慘烈,至少他是在戰場中死去,而不是發了瘋苟活下來,成為殺雞儆猴的活範本。

  對此他也有一份責任,他無力阻止這個結果。但最難受的還不是這點。拉古席卡認為,比起深信自己是正義的擁護者的狂熱同族,見識過「命運」的殘酷而對科萊渥特的遭遇袖手旁觀的同胞更加令人心寒。

  這是他注定得經歷的。

  反正就算我們插手也改變不了他的命運。

  拉古席卡不知道究竟哪一個說詞更殘忍、更冷漠無情,那股寒意甚至比他年幼時佇立在冰原上時感受到的還要冰冷刺骨。即便他痛苦的知道這同樣是事實。

  瞧瞧我們所待的世界是怎麼了?我們究竟哪裡不對勁?

  瀰漫在空氣中沉重的緘默快讓佐恩喘不過氣來了,即便黑龍無法做出表情,青年也能感受到壓抑的哀傷。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可以打斷這個、讓黑龍暫時不去沉浸其中。

  「沒關係的,拉古席卡。」佐恩努力發出聲音打破古怪的詭異張力,兩頭巨龍的目光倏地轉向他,引得他的耳朵和尾巴抽搐了下。「咳、我是說,你們還有一場議會要參加,關於審判什麼的,那很重要不是麼?我可以待在這兒陪那孩子等你們回來,所以你們不用擔心留她一人該怎麼辦。」

  「我擔心的不是她。她可是魔女!」

  「你知道那嚇不倒我,你還是頭龍呢。況且有你的魔法我一點兒也不擔心。」

  青年露出一個笑容。「我想你不會介意我借住一陣子吧,等你回來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你的提議──關於改變。」事情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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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魔王守則 01-03








  「我受夠了!」

  男孩忍無可忍地丟開了鋼筆。他忿忿地揉著痠痛的指尖和手腕,張大好看的玫瑰石色的眼眸,用可憐兮兮的腔調喚道:「安赫爾──」

  「不。」坐在長桌另一端的青年頭也不抬地說,他邊使用魔法將一打代表「極重要」的紅色卷宗飄到男孩面前落下,邊翻閱擱在手邊厚得能當磚頭的財政報表。

  男孩瞪著卷宗,像是要瞪得它們自燃。他委屈地癟癟嘴,「我什麼都還沒說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所以,不。」

  「別這樣安赫爾,看在我已經批改這些公文的份上──」

  男孩張開雙臂展示週遭的環境,一疊疊直逼天花板的卷宗和簽呈佔領了整張桌子,以及附近所有能擺放這些文件山堆的地方。整個房間幾乎找不到落腳處,令人不禁擔心要是來個地震就能把人給活埋並生生悶死在裡頭。

  「咱們難道就不能休息一個小時放鬆一下麼?我是說,我們已經工作整整三天了!三天!」抓起筆的拜修爾跳上對他來說過於大的椅子,「雖然我們不太需要睡眠,可是和你這個工作狂不同,我對文書工作沒辦法再產生更多熱情了。老天,我甚至還領不到薪水!這是虐待兒童!」就像手持利劍一樣,他把筆尖用力指向青年大聲控訴。

  青年──安佐赫爾茲將視線從報表的數字上挪開,看向在濕冷的季節中只穿了一件大了好幾碼、長得遮住膝蓋的襯衫,露出白花花的小腿的男孩。根據衣物的皺摺,他至少還知道穿上短褲,但那件足以當裙子的襯衫硬是給他穿出半裸露的效果,釦子甚至扣歪了幾顆。還不如脫掉算了。

  安佐赫爾茲痛苦地捏了捏鼻樑,就好像眼前的畫面對他造成了物理傷害。這種天氣穿這副模樣是想心疼誰呢,這傢伙又不會感冒。他已經放棄要求對方在非正式場合也保持衣著整潔了,在見識過那驚悚無比、會使人做一輩子惡夢的恐怖吃相後, 邋遢於拜修爾幾乎稱得上是美德了。話又說回來,那件襯衫實在眼熟得過分,像極了他衣櫃裡的那件……不,那的確就是他的襯衫。

  「別用筆指著我,然後給我坐下。你的禮儀難道都被你吃了嗎?」

  紅龍將目光放回相較下令人心情平靜的財政報表,以乾巴巴的語氣說道:「以免你忘記,我就提醒一下,這些公文是你該履行身為一個國王的義務,處理自己國家的事務是你的本分,想賺錢就擠出時間去打工,別指望我付你錢。一來我不想,二來你不需要。要是某個六百歲以上的超齡兒童覺得自己受到虐待,出門後左轉直走到底就是司法部門,你儘管去告我。」

  有著「魔王」、「噩盡之子」、「龍炎之巨獸」、「諸王毀滅者」、「殺戮公爵」、「背德之父」、「墨拉爾特的後裔」等等封號,一統大陸北方的帝國皇帝像顆瞢了的白菜軟趴趴地癱在桌上。

  「我一定是有史以來最憋屈的國王……撈不到油水、建不了後宮、吃不到山珍海味,我為國家鞠躬盡瘁的回報就是永遠改不完的公文堆,我的宰相兼伴侶只想將我牢牢困在墨水瓶和辦公桌前,他肯定是不愛我了有新歡了,這跟說好的不一樣我被騙了我怎麼這麼苦命……」

  當男孩開始胡言亂語時,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無視他,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自討沒趣地閉嘴。但很顯然,這一次這個方法不管用。

  宛如念咒一樣不間斷的咕噥聲讓三個國家聯手攻打到自家城門前眉頭都不皺的紅龍開始咬牙切齒。這世上肯定有種酷刑就叫做「讓拜修爾在你耳邊叨唸」,其痛苦程度不亞於發現自己巢穴裡的寶石統統化成碎片。

  還有,紅龍磨著牙想道,什麼叫做「不愛了有新歡了被騙了」?如果這是在抱怨他對他不上心、疏於關切,那麼安佐赫爾茲表示嚴重抗議。

  他獻上了自己的財寶、大腦和所有精力,替他掃除一切障礙使他登上王座,之後日以繼夜地輔佐他治理一個國家、確保它足夠富有足夠強大。要是這還不算,私底下他甚至還充當全職褓母,比如為他煮飯(天知道他以前連鍋鏟都沒碰過,而真正會下廚的那個各種撒嬌耍賴要吃他親手做的料理,對方根本不能吃熟食!甚至連帶血的生肉都嚥不下去!),或者暖床(字面意義,從對方以自己的被窩不夠暖活為理由爬上他的床開始,對方寢室的功用就跟牆壁的掛畫沒兩樣)。

  他對拜修爾的容忍程度幾乎是沒有底限,就算再任性的要求也都一絲不茍地完成。倘若對方仍舊認為他做得不夠多、不夠好,那他完全有理由感到生氣。

  安佐赫爾茲忽然想起有人比喻他和拜修爾像是結婚二十多年、生活充滿矛盾且毫無激情,卻又安於現狀的老夫老妻。如果是夫妻那倒省事多了,紅龍陰暗地想,他可以選擇離婚或用謀殺來擺脫對方──嗯,或許不行,他的王死不掉──但是彼此已經訂定契約,這可不像買錯了東西隨時能退貨那樣簡單。

  青年以深沉的目光盯著男孩,任何生物都會因為這個眼神嚇得荒不擇路地逃跑,但男孩毫無所覺,仍趴在桌面嘀嘀咕咕地吐出令人火氣上升的混帳話。

  安佐赫爾茲不得不承認,當初與男孩簽下契約時有那麼點衝動。倒不是說他後悔了,在擬定和抉擇計畫的過程中他就已經預見到結局,通常結果只是毫無驚喜的必然事件,而拜修爾──比他預料的再超出那麼一丁點兒。唔,或許不只一丁點。這真的挺鬧心的。

  堅持下去,想想這都是為了什麼。反正你已經忍受這隻巨型毛蟲兩百年了,再來兩百年也是一樣的。堅持下去。

  為自己做好心理建設及安慰後,安佐赫爾茲鬆開手免得一把將報表撕成兩半,他十指相扣扺在唇前,擺出坐在談判桌上時令對手直冒冷汗的陰鷲神情,嚴陣以待地拋出一個問題:「你想要什麼?」

  聞者瞬間從半死不活的乾枯植物狀態滿血復活,他從桌上彈起,彷彿預謀已久計畫成功似的,笑咪咪地亮出一張寫得滿滿的紙。

  「我們來聊聊吧。關於『魔王守則』。」

  好吧──他完全沒料到這個。




  +




  對「保皇派」的叛亂餘黨來說,伊里西埃諾‧托利穆爾是惡名昭彰的「魔王」;對於被他親手送進死神懷抱的列國諸王而言,他是竊取王位的騙子;對北方境內的人民,他是帶領國家脫離動亂走向富強的英雄,是由龍選上、世界所承認的唯一王者。

  但之於安佐赫爾茲,伊里西埃諾‧托利穆爾只是拜修爾,是他的王、他的契約伴侶、他生命中的意外,以及──頭痛和心煩意亂的根源。

  現在,安佐赫爾茲面無表情地盯著紙張,上頭龍飛鳳舞地寫著「魔王守則」及各項須知,墨水都還未乾透,可見當他還在和公文堆砌成的地獄奮戰時,對方就已經開小差混水摸魚了。紅龍真想丟開冷靜自制一掌拍死對方,就算拍不死,揍個兩三拳解解氣也好。

  將青年的沉默視為允許的拜修爾爬上桌,赤裸的腳丫子踢踢踏踏地踩過一桌子的文件,走到安佐赫爾茲面前後,男孩把財政報表踹下桌好騰出位置坐下。他毫不客氣地把腳擱在紅龍的大腿上,以舞台戲劇演員的浮誇語調深情並茂地朗讀:

  「這是集合了古今中外世界各地每一位偉大的魔王死後的怨念而成,讓我們在此致上十二萬分的敬意。」

  男孩對唯一的聽眾點頭致意,青年板著臉沒有捧場的意思,不以為意的拜修爾繼續朗誦。

  「魔王似乎是個不錯的職業選擇。待遇佳,加給多而且工作時間可以自由調整。但是在各式書籍或電影裡面,魔王們在結局總是會被打敗或毀滅。我發現無論是野蠻人領袖,背道巫師,瘋狂科學家,或是異形入侵者,他們每次都犯下同樣的基本錯誤。因此,如果我有幸成為魔王的一分子,我將會遵守以下守則──」

  說到這裡他把紙張放下,可愛地歪了歪腦袋。

  「這很有趣不是麼?鑒於我現在也是個魔王,我覺得挺有參考價值的。」

  「參考價值?你是指這些針對漫畫、影集還有遊戲的妄想產物嗎?」他靠向椅背讓自己的姿勢更舒適些,「我寧願思考該怎麼填飽你無底洞般的胃,也不想和你探討毫無建樹、浪費時間的話題。至少前者攸關整個世界的安危。」

  「啊,關於那個,」男孩擺了擺手,像是在揮趕惱人的蒼蠅。「那可是比謀殺女神還要困難的問題,套用你的話來說,純粹是浪費時間而已。」

  他的王不喜歡這個話題。安佐赫爾茲在心底嘆氣,指尖在扶手上一下又一下點著。

  拜修爾生平最痛恨兩件事:一是病毒的侵蝕,二是讓人抓狂的飢餓感。

  前者透過契約讓侵蝕速度緩和了下來,鑒於意識的連結是雙向的,安佐赫爾茲當然也受到了影響;但它暫時還不是最急迫的問題,他會找到方法解決它。然而,後者近乎無解──那是物種的天性,是生存下去的本能,它生來於此。你或許能抗拒,但不可能讓它消失。

  拜修爾不斷壓抑進食慾望就是為了避免羽化。據他所知,所謂的羽化並非一個狀態,而是指轉化的瞬間。「孵化者」的幼體雖然是「蟲」,但化成「成蟲」並不需要結蛹,「幼蟲」本身就是蛹。意即:拜修爾隨時都有可能羽化。

  儘管不清楚羽化後成蟲是什麼模樣──拜修爾猜測和他吃下的「食物」有關,或許成蟲就是那些集大成綜合體,安佐赫爾茲拒絕花費哪怕一個腦細胞去想像那副光景──只有一點能被肯定,就是羽化的瞬間、破蛹而出的成蟲將會吃掉幼蟲,而拜修爾並不確定他的不死體質是否能讓他逃過一劫。

  這顯然不是什麼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安佐赫爾茲得知此事時無比頭疼,他不能令男孩餓到喪失理智導致屠城事件重演,又不能讓他吃太多使雙方意識遭受更多侵蝕,還得時刻提防不知何時到來的「羽化」,免得男孩真的死了。

  這真的挺令人焦慮。

  紅龍不確定蛻變出來的鬼玩意兒能否被他掌控,拿整個世界來賭也未免太蠢。這場戰爭安佐赫爾茲輸不起,他僅有的武器是把雙面刃,然而拜修爾是唯一的希望,他沒有任何退路。

  「嘿、嘿!停止!」男孩打了個響指讓青年回過神,然後像倒豆子似的開始劈哩啪啦地說話。

  「你思考的聲音太吵了,簡直像是有十幾頭大象在我腦袋裡跑來跑去。雖然我喜歡看你為我煩惱的模樣,但是有沒有人告訴你想太多容易謝頂?說起來,我在床上撿到一根紅髮,如果你沒瞞著我找了女孩兒──或者男人、變性人、不是人,隨便啦──那它必然屬於你。那也是變形的一部分吧?我是指鱗片什麼的。哇哦,那好像有點不太妙?你知道的,這對人來說是很常見的生理現象,可是放在你身上?我會不會哪天看見你禿頭的模樣?或是見到一條鱗片掉了一地、光溜溜的龍?好吧,我只是想說,就算你禿了我也一樣愛你────」

  安佐赫爾茲在對方說出更多讓人想掐死他的話之前打斷他。

  「謝謝關心,那種事不會發生的。」

  「可是我覺得……」

  「我十分確信你不用擔心這件事。」青年揉了揉鼓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去他的禿頭,去他的我也一樣愛你。他忿忿地想,甚至不在乎自己有沒有罵出口。

  他已經遭受足夠多的精神磨難──整整兩百年份的碎唸、抱怨、以及令人抓狂的渾話──他不想再去管那些糟心事了,至少在解決完這一屋子的公文前不想。

  既然拜修爾堅持「休息是爲了走更長遠的路」,安佐赫爾茲就如他所願──對方已經擠不出半絲注意力在公文上,與其逼迫成天只想偷懶和三不五時言語調戲臣子的糟糕國王,先順了他的意再狠狠壓榨他才是最有效率的聰明做法。

  紅龍再次瞥了眼紙張上那個不知所謂的魔王守則,做好自己接下來都必須全程參與拉低智商的話題的心理準備後,認命地說道:「好吧,我們來談談這個守則──就只是談談。」

  他頗有先見之明地補充一句,因為男孩有些遺憾地撇撇嘴,他恐怕還想過要一一實施守則裡的內容。

  安佐赫爾茲覺得頭更痛了,這都還沒開始呢。




  +








  「那麼第一條。」

  拜修爾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嚨,然後以頒布律令的口吻莊重無比地讀道:「我的軍團將會配備耐熱塑膠『透明』面罩頭盔,而不是遮住面孔的頭盔。」

  男孩期待地看著紅龍,無聲的催促對方發表自己的感言,後者懶得掩飾地給他翻了個大白眼。

  幾百年前那些走路會哐啷作響的笨重盔甲或許是默認的傳統裝備,它代表家世、虛假的榮耀和無法保證安全的束縛感,現在帝國軍隊早就將面罩頭盔與一系列華而不實的繁複穿戴踢出標準武裝的配備欄,僅在某些特殊場合象徵性的出現。

  它的淘汰是必然的,當咒式朝武器性質發展到和南方的槍械一樣隨處可見、稀鬆平常時,戴不戴頭盔也就無所謂了。一發咒式彈能輕易貫穿岩石,就算你身穿甲冑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也跟赤身裸體毫無區別。

  只有腦袋被驢踢了的蠢貨才會讓屬下做賊似的把臉蒙起來,更別說遮住面孔的頭盔爲刺殺者提供了完美的偽裝。不過的確曾經有這麼一個蠢貨就這樣被幹掉了。

  「我同意這點。下一條肯定是更睿智的建議?」

  「才怪,你分明頭頂都寫上大大的『愚蠢』兩個字了!你不想多談就是證據!」男孩不滿的在青年的大腿上亂踩亂踏,安佐赫爾茲不得不捉住纖細的腳踝制止他。

  他有什麼好說的?雖然他答應陪男孩聊聊,那也得是在有討論價值的前提下,但是這個──魔王守則什麼的蠢透了。

  「卓越的觀察力。」安佐赫爾茲邊說邊以雙手包覆對方冰涼的皮膚,用自己的體溫捂熱掌心中不安分地扭來扭去的腳丫子。「說點兒讓我感到真正驚訝的東西。」

  「哦,你真這麼想──?」

  雙腳掙開了溫暖的熱源,男孩拉長了尾音,臉上掛著甜滋滋的微笑。紅龍警惕地看著他。舉凡他想坑害人或見著某個倒楣鬼準備一腳踏入陷阱時,都會露出這種「唉呀你馬上就要吃大虧了別怪我沒提醒你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呵呵」的燦爛笑容。

  男孩用跳躍著音符的唱歌語調滿懷惡意地說道:「還記得你花了三千萬西尼拍下的商品嗎?①」相比拜修爾笑得像是在過節一樣,總是面無表情的安佐赫爾茲聞言臉色陰沉了幾分。

  噢,他當然記得自己所有的收藏,無論是拍賣競標下來的,抑或是他人雙手供奉給他的,一切都清楚詳盡地紀錄在他腦內的目錄本。紅龍從不錯過好東西,凡是被他看上眼的最終都會到他手裡。

  當初買下的商品是個不到巴掌大小的銀白色金屬圓球,它的表面光滑、閃亮亮,像顆剝了殼的水煮蛋。安佐赫爾茲立刻看出躺在藏藍色絲絨布上、等著人用金錢捧回家的玩意兒不屬於這世界,他甚至能確定這是「那一晚」在隕石坑留下的產物。

  導師沒有將現場仔細清理過這點可疑得像個陰謀,但這阻擋不了安佐赫爾茲的好奇心。

  他不惜花下重金買下它,並且研究了許久想要解開它的秘密;他確信裡頭藏了某些東西,只要找到方法打開它就能知道答案。

  但無論如何紅龍始終沒能撬開它,它簡直比緊閉的蚌殼還要嚴絲密合,並且吝嗇展露任何蛛絲馬跡給他提示。如果可以,安佐赫爾茲真想用拳頭或是魔法砸開它,結果這玩意兒就這麼躺在他的收藏櫃,要是上頭有寶石作為妝點還有那麼點可看性,可它沒有。

  這個花了他三千萬西尼拍下的不知名金屬球,就跟為了追求流行的貴婦買了當季新款式的裙子結果只穿一次就封印在衣櫥裡積灰塵沒兩樣。它甚至還不算拆封了。他以為這東西永遠只能當個擺飾──直到拜修爾動了它為止。

  想到這裡紅龍暗暗咬牙,它還不如就只是個普通的裝飾品,因為這東西竟然是────

  「500T的AV和GV,重口味的特殊癖好應有盡有,還是全息影像,保證身臨其境。我們的小查理花了不少心思收集它們。」男孩咧開邪惡的笑容,尖利的犬齒彷彿沾滿毒液的蛇牙。「某方面來說這三千萬花的挺值得的不是麼?結果你竟然毀了它,嘖嘖。」

  紅龍冷靜自制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知道。因為他有預感──甚至不需要預感──對方所說得一切會讓他理智斷線。

  「在你把它燒成灰之前我另外拷貝了一份,好吧,其實只有一小部分,不過絕對都是最火辣最經典的部分──甚至有什麼『兩男一馬』,我簡直對人類這種生物感到敬畏──總之它們在南方很有市場,我賺了不少錢,是你當初買下它的五倍。」

  聽起來不錯,除了他的王變成了色情影像大盤商以外。他趕在對方說出更多他不想知道的事情前出聲制止:「我知道了,接下來的事你不用告訴我……」

  「那些錢全被我賭光了。」

  安佐赫爾茲有那麼一兩秒腦中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時他發現他差點掰碎扶手。拜修爾正以一種給實驗小白鼠注射化學藥劑後、等待牠抽搐或口吐白沫的目光饒有興致地注視他。

  青年什麼都不想說了,除非他想被活生生氣死。

  從前這小混蛋總是說些讓人不愛聽的諷刺話,令人氣得牙癢癢特想把他吊起來打,而現在他從一個專職嘴砲升級成實幹家,專幹些讓人氣得青筋爆起想把他就地活埋的破事。

  賭博是拜修爾的不良興趣之一,但在安佐赫爾茲看來其實他並不享受這種由運氣主宰的樂趣,因為拜修爾根本從未贏過。是的,從未。

  只要和錢扯上邊,拜修爾逢賭必輸,邪門得簡直和太陽從東邊升起自西邊落下一樣屬於永恆不變的自然現象。

  對於男孩要如何揮霍自己的財產紅龍管不著,但是這種浪費金錢的方式他委實看不下去,這比直接將紙鈔扔進水溝或火爐的行為還要罪無可赦。更何況,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算是他的錢。思及此紅龍就感到一陣肉痛。

  那可是一億五千萬啊!相當於一整年的軍事整備費用!帝國至今仍不斷提升軍力,國防費用就佔了所有支出的一半,想想看有了那筆錢他就可以將省下來的預算用在水晶的研發和民生建設上。

  紅龍不想讓自己像個因為丈夫胡亂花錢而氣得想拿掃帚抽人的妻子,但是任何一條龍都無法容忍自己的錢被這樣糟蹋。

  該死,對方肯定明知這點還故意這麼做,紅龍忿忿磨牙。

  就像小孩子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做出惡作劇,但拜修爾幹出的事總帶上數百倍的惡意,其目的就是激怒他、讓他再次修正底限向後退,他想測試他能妥協到什麼地步。安佐赫爾茲陷入一種空白的怒火中,想要掐死對方或者是掐死對方。

  究竟是誰當初放棄一堆備選棋子、讓拜修爾成為王的?噢,好像就是他自己。

  最後紅龍深吸一口氣,拉住快跳下懸崖的理智。他把賺回他的一億五千萬這件事寫在腦中的「當月待辦事項」的備忘錄裡,並且畫底線字體加粗。順便,別謀殺你的王,即使他死不掉也別這麼做。散落一地的肢體和內臟長出嘴巴吃掉彼此再蠕動著拼回原狀的畫面實在太反胃了。

  「讓我們回到那個魔王守則上。」這幾乎算得上是投降宣言了,安佐赫爾茲厭惡示弱,拜修爾爲此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第二條。當我的敵人陷入困境,在我殺了他們之前,我不會幸災樂禍。 」

  混蛋,這明明是第六條。
theo0929 發表於 2015-3-11 14:49
番外 茶話會的插曲





  「算一算,時間似乎差不多了……」


  今天是個好天氣。不只是字面意義上的,連心底的情境都是如此。

  待在由特殊強化玻璃搭建而成、充滿綠意的私人空中庭園中,整個人便彷彿給夏季明亮的晴空包圍般。如果向下眺望的話還能飽覽整個帝國街景,甚至能將底下走動的行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前提理所當然是還需要鷹隼般的過人視力。

  除了相互簇擁的茂密植物和樹木,庭院裡還設置潺潺流過沁涼溪水的渠道,不時還有野放在此的鹿群晃著耳朵聚在渠道邊低頭喝水,色彩鮮明的鳥兒們此起彼落的嘹喨鳴叫悠悠劃過耳際。

  不過在這充滿大自然氣息的庭院裡依舊看得出人工的痕跡,比如石造的階梯和地磚,以及在一開著不知名小花的空曠處設置的白色桌椅。但是動物們早就習慣了,牠們全是自出生起便給飼養在此,因此也不懼怕人,還會主動親近。

  擁有宛若小型森林般的庭院的主人正坐在椅上啜著花草茶,桌上散發出奶香的餅乾吸引了幾隻松鼠,庭院的主人微笑地將盛裝餅乾的瓷盤推出一點,那群垂涎已久的小動物便不客氣地爬上桌開始大快朵頤。

  「唔嗯,莉莉姆的手藝還是這麼棒。這群小傢伙倒挺識貨的,我做的就不見牠們搶著吃。」

  庭院的主人撈起盤裡剩下不多的餅乾邊吃邊這麼讚嘆。偶爾還壞心眼地拉拉松鼠尾巴,或將一塊餅乾拎在半空看牠們努力抬起小爪子抓啊抓。

  最後餅乾被吃個精光時松鼠們也一哄而散返回樹梢,庭院的主人聳聳肩嘟濃了一句「現實的孩子」,伸手拿起擱在桌上的搖鈴一晃。

  「叮鈴──」

  鈴聲還未歇,一名身著可說是相當清涼的女僕裝的俏麗少女忽地出現,週遭還有靜電批哩啪啦作響,憑空現身的少女對自己的主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莉莉姆在此,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庭院的主人一語不發地直盯著對方短到一動就要露出底褲的群襬,以及強調姣好身材的貼身衣物,後者被看得面紅耳赤,漂亮的金色眸子怯怯地迎上主人的目光,「請、請問……莉莉姆做錯了什麼嗎?」

  「這倒不是。嗯……我說莉莉姆,這套衣服是里歐納特那小子要妳穿的是吧?」

  「是、是的。」像是承受不住那道直勾勾的視線,莉莉姆臉頰發燙地低下頭,「莉莉姆斗膽問一句……大人您怎麼會知道?」

  ──唉呀呀。

  面對性格如可愛兔子般的少女的詢問,庭院的主人有些尷尬地收回視線撓了撓臉頰,不過這個舉動並沒有給死死盯著腳邊花兒的莉莉姆看見。

  啊,總不好坦白那是源於之前議會散會時和貝亞德卿(全名是里歐納特‧諾吉‧貝亞德)那品行糟糕的第七軍團長閒聊時發生的事。庭院的主人心想,自己當時不知怎地無意說了句『好想看人穿女僕裝』,被勾起好奇心的對方便熱切地詢問關於女僕裝的相關問題,難怪回國當天里歐納特笑得極其欠抽,然後結果不言而喻。

  不過某方面說來真不愧他能依照自己隨手潦草畫出的圖(這裡要強調的是,本來畫的是傳統的女僕服裝)把衣服做出、然後迎合他本人的喜好改良一番──總覺得還能想像第七軍團長拿這套衣服當情趣服裝給他眾多的床伴穿……還是別想吧,腦海都要浮現出逼真的模擬情景了──重點是,莉莉姆是怎麼被說服的?這點自己十分好奇。

  見自己的主人出神的凝視天空某一點,莉莉姆驚覺到身為侍奉主人的僕人這問題無疑是踰矩的行為,她立馬九十度大鞠躬:「對、對不起大人,莉莉姆實在太沒規矩了,請您處罰!」

  「……啊?」

  庭院的主人回過神一看便趕忙再次移開目光,對方俯身的動作露出的曲線無疑會令每位男性血脈噴張。不過自己根本沒必要害羞吧。

  「咳哼。」清了清喉嚨,庭院的主人稍微慶幸莉莉姆只有面對自己時才會少根筋,要不然可是會遭遇重大危機的。雖然莉莉姆不是什麼弱女子,就算碰上危險也是搞不清楚狀況、大難臨頭的對方有性命疑慮就是。「莉莉姆沒做錯事不是嗎?起身吧。」

  「啊、是!」

  「對了莉莉姆,一會兒我有朋友要來,可以麻煩妳準備一些茶點嗎?」

  「是的。那麼莉莉姆先將這裡收拾完然後去準備。」語罷少女俐索地將殘留餅乾碎屑的盤子端起,然後虛空抓出一條抹布擦拭潔白的桌面,當中還不斷偷偷覷著低垂著眼簾優雅地啜茶的主人。

  明白對方在意什麼的人將茶杯擱向杯盤,抬頭一笑。「點心很好吃,花草茶也很好喝唷。我最喜歡莉莉姆準備的茶點了。」

  少女紅了整張臉,白皙的皮膚和白得近乎透明的髮絲彷彿都要跟著染紅似的,頭頂好像快要冒出了煙。好半晌她才擠出一句話,聲音整個飄飄然。

  「……這是莉莉姆的榮幸。」

  待少女收拾完畢行了個禮準備離開之際,庭院的主人出聲喚住對方。

  「莉莉姆。」

  「是。請問還有什麼吩咐?」

  「那件女僕裝換下來吧。」

  少女聞言露出小動物要被拋棄一樣的難過神情。「大人不喜歡嗎?」

  「我沒那麼說。但是當妳穿這件時只能給我一個人看,明白麼?」

  「…!是!莉莉姆知道了!」

  莉莉姆綻開燦爛的笑容答應著,隨後一道批啪聲響人便消失。

  「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呢。」庭院的主人笑了笑,將杯中剩下的液體盡數喝完後才對躲在大樹後已久的人說道,「躲貓貓遊戲已經結束了唷,小透。」

  「別用那個稱呼喊我,拜。」

  從爬滿青苔的粗狀樹幹後走出的人以慵懶的低沉嗓音抗議著。男子有著俊邪的迷人外貌,只要一笑那張臉龐甚至能勾魂(這點的確對女性相當受用,不過莉莉姆只會冷哼然後丟下『那傢伙就不過是個會走路的生殖器官而已』的辛辣評語,但她的確沒說錯),近黑色的深藍長髮綁成髮辨像圍巾一樣繞在脖頸上,彷彿灑上一層紅色銅粉的橘色瞳眸閃爍著食肉動物的光芒。

  身穿軍團服的挺拔男子大步邁向白色木製庭院椅坐下,還將庭院的主人手中空著的茶杯搶過,旁若無人的再次注滿茶水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貝亞德卿,你用的是我喝過的茶杯喔。」

  男子給對方喊出的稱呼瞪了一眼,然後無所謂地聳肩,「那又怎樣?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這死孩子,好歹你也是我的臣子吧。稍微拿出三分之一在公眾場合時裝出的敬重態度是會怎樣?」

  「現在是非公開場合的私人場所啊,皇帝陛下。而且我不記得您有出席過任何公眾場合,宰相大人對這點可是氣得直跳腳,還下令給所有軍團長要是有辦法押著您出席就有豐厚的獎賞──嗯,雖然比起獎品什麼的,我更想看到宰相大人偏頭痛發作的表情就是。」

  「呃、咳哼……那就先謝了。」

  庭院的主人──同時也是帝國最神秘的皇帝──對男子抱以微笑,「那麼,里歐納特。你這孩子在生什麼悶氣?我可還沒對你捉弄莉莉姆的事情開始算帳喔。」

  「……拜,我已經夠大了。」

  「的確,可對我來說你們都還是個孩子。當父母的我總該有權利知道自己的孩子為什麼不開心吧。」

  無法反駁的里歐納特瞪著威震大陸四方的帝國皇帝、從戰亂的廢墟中對差點餓死的自己伸出援手的恩人、養育並拉拔自己長大成人的親人、教導自己劍術和咒式的老師。

  本來里歐納特想移開視線,瀟灑地撂下『真要比起來,我的外表更適合當父親吧小不點』然後走人的,但一和對方的目光對上自己的身體就會抵抗心底那股賭氣的念頭,再說了他也不是那麼想走啦……

  久久,他最終還是悶悶地吐出一句:「今天是我從利瓦特回來的日子,虧我還趕著回來……哼,結果來接我的竟然是一臉牙痛的宰相大人。」

  皇帝拍了下額頭──糟糕,竟然忘記了。當初與利瓦特宣戰時,自己的確答應過當里歐納特凱旋而歸時會第一個來接他,沒想到反而失約放人鴿子。

  見男子瞇起眼的不悅神情,皇帝率先求饒道歉:「的確是我不對,對不起。你就原諒我吧?里歐納特。」

  「只有道歉還不夠,還要做一件事來補償我才行。」

  「嗯,沒問題。」

  「………拜,這種時候不應該直接答應,好歹考慮一下吧?」

  「為什麼?如果這時候還遲疑里歐納特你會難過吧,我不想看到你難過的表情。而且我有絕對的自信能做到里歐納特要求的事情。嗯?──怎麼了?為什麼要捂著臉?」

  「我只是在想……難怪莉莉姆她會這麼死心踏地的跟著拜。」

  皇帝歪了歪頭,然後明白似的漾起欣喜的笑容,說道:「原來如此,里歐納特果然是喜歡莉莉姆的吧。」

  「什麼……!?」

  無視里歐納特彷彿被人搧了一巴掌的錯愕神情,皇帝點了點頭肯定地分析,「你知道的,如果女孩子喜歡跟你鬥嘴,有時就代表你有機會了。你們每次見面就會大吵一架,甚至還動手動腳,這不正說明你們感情不錯?套句我旅行時聽過的民俗諺語:『打是情,罵是愛』。可夠嗆了不是?」

  皇帝開心的回憶不告而別丟下一群胃痛發作的臣子們去旅行的點點滴滴,里歐納特則是猛翻白眼外加咬牙切齒。

  「說起來里歐納特,你也該定下來了,不然我怕哪天會冒出一打孩子指著你喊爹地……嗯,還是說已經超過一打?」

  「先不管那錯誤百出的論點和不可能發生的猜測,」里歐納特忿忿地打斷準備說話的皇帝,「如果莉莉姆對我有半絲好感,我敢保證她會先把我從議事殿堂扔出去,然後再對我補上三十個彈匣的子彈。」

  「噢,聽起來像是你常做的一種激烈交流方式?」

  「………算了。」由於話題毫無進展不斷鬼打牆,里歐納特鬱悶地把茶當酒在灌。

  遠方高聳的白色積雨雲愈發靠近,底部的灰黑陰影逐漸擴散。收回目光的皇帝抬手托著臉頰,對眼前顯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說的男子開口催促。

  「吶,閒話家常完了,接下來就進入正題吧?」

  短暫的沉默後,里歐納特再次開口,這次神情肅穆:「拜,關於帝國裡最近流傳著『傀儡皇帝』一說的騷動──要是再不出面,搞不好會……不,是一定會發生叛亂。」

  始終保持著笑容的皇帝露出孩童惡作劇的頑皮神情,「我知道啊。」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

  「『為什麼不阻止』?」皇帝促狹地笑著,「根本沒有阻止的必要不是嗎?」

  「……這是什麼意思?」

  皇帝笑了,然後像是為困惑的學生解答那樣明朗地說著,「會有人懷疑那是一定的吧?會有人揭起叛亂的旗幟是必然的吧?你想想,世界上有誰能統治一個國家超過九百年?即便是魔族也只能活到五百歲。所以,『九百歲的皇帝』肯定不是這個世界的『某種生物』。」

  「但是帝國的皇帝永遠只能是拜不是嗎。」里歐納特固執地說。

  「里歐納特,你要知道『永遠』這一詞是會磨光精神的咒,沒有一成不變的永遠。」皇帝的笑容裡有著苦澀和罕見的疲憊,「『永遠』會讓人很累,很累。不管是身還是心。」

  里歐納特只是靜靜地聆聽,雖然他並不是特別清楚(其實也從來沒搞清楚過)對方的真實身分,但能夠肯定的是:即便是異於世界的存在,拜依舊還是拜。

  「所以說啦,」彷彿是切換場景一樣,皇帝以與方才截然不同的開朗神情說:「藉由這次的機會──欸,別瞪我──我打算調適一下心情。」

  「說的像是玩遊戲一樣簡單。」

  「差不多就是那樣……好啦,別再瞪了。」皇帝偏著頭,然後指尖相抵,將合十的雙手抵在唇前。「里歐納特,你知道怎麼讓青蛙乖乖地待在熱水中死掉嗎?」

  里歐納特搖頭。

  「倘若直接把青蛙丟進去牠當然會跳出鍋子逃跑。但是呢──」皇帝慢慢地、慢慢地咧開笑容,「如果先把青蛙放進水裡然後慢慢地加熱,牠就會為了適應水溫一直忍耐,最後青蛙就會活活地被煮熟死掉。」

  儘管里歐納特並不同情那群人,但著實替他們的下場感到憐憫。或許那比被慢慢煮熟的青蛙還要慘。

  「這全是拜設的局?」

  「錯了,一半是我一半是青蛙先生喔。我早就知道有人暗地裡積極準備叛亂,但是既然要清理,就要把所有藏起來的髒污都給挖出來清除乾淨不是麼?」皇帝總是如沐春風的笑容潛伏著令人為之哆嗦的殘忍和惡意,「不曉得青蛙先生能撐到什麼時候呢?我很期待最後的結果。」

  里歐納特重重吐了一口氣:「看來是我白擔心了。我還以為拜想要放棄帝國……放棄我們所有人。」

  「嗯?你說什麼啊。屬於我的東西沒人能跟我搶,就算我不要了也得由我親手毀滅才行喔。」

  對上那理所當然的笑容,里歐納特也跟著一笑。

  「不愧是『魔王』啊。」

  「誠然。」

  喝乾最後一口茶,里歐納特霍地站起,「先走一步了。還有謝謝招待。」

  「如果要道謝的話應該要找莉莉姆,花草茶是她泡的。」

  里歐納特眉頭一皺,「是莉莉姆?以前不都是拜泡的嗎,不論是味道還是香氣都一模一樣。」

  「是啊。之前都是我自己準備,後來莉莉姆說她想學,我就教她了,今天算是……嗯,姑且稱之為成果發表。啊、怎麼了嗎?突然又臭著一張臉。」

  還不等里歐納特有任何動作,微微震動的空氣傳來了靜電的摩擦聲響。里歐納特心想這下可不妙。

  「久等了,大人────嚇!是你!?」

  「……嗨。」

  「里歐納特!你這噁心的病源體還不趕快從大人身邊離開!要是讓大人沾染你身上奇怪的病菌,你就算拿上千條命來抵都不夠!!」

  「誰身上會有那種鬼東西──喂!給我把那東西收回去!妳是想把這裡給夷為平地嗎!?」

  「真是傷腦筋啊,或許我該換個地點和朋友敘敘舊?那麼你們請繼續,就不打擾了吶。」

  「『真的不用了!』」



  離許久不見的友人抵達還有五分鐘,而這場騷動不過是個小插曲罷了。






  ── 番外 茶話會的插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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