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大明金主 作者:美味羅宋湯(已完結)

 
mk2258 2015-7-3 18:14:2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15 526493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2 00:43
三三零 盛宴(加更感謝盟主)
               
    徐平對於北京瞭如指掌,也很看好宣武門大街。他聽了徐元佐吩咐,不惜本錢地買下了兩套相鄰的大宅子,略一整修,配上家具便能住人。

    這兩套宅院的原主人都是自家住,所以屋舍不多。徐平便將宅之間矮牆打通,準備蓋座小樓,日後方便外人住宿,又不會影響內宅清靜。

    徐元佐沒事的時候便來看看這房子佈局,邀請同來的蘇松盟友吃飯、喝茶。這些小商人雖然接觸不到部堂級的高官,但是關係直達主事郎中卻沒有問題。還有些人門道更為詭異,竟然能聯絡到部院的書吏、倉庫的大使,可以說是將漕運線的尾端盡數打通,保證漕糧能夠妥善入庫。

    這一日,徐元佐在德勝門外的積水潭邊宴請客人,還請了青樓的歌姬獻藝,品評賞析,號稱雅集。不過與會者卻沒有閒情雅意。因為眾人還在為朝中紛紜擔憂,生怕晉黨與高拱再起紛爭,連累了當前漕運改海的大好局勢。

    「文鏡兄,適才閣下所言,山陝商賈不願見朝廷冊封俺答,這豈非自引兵燹麼?」有人問道。

    唐明誠在一群江南商賈之中,已經算是邊鎮通了。他從容一笑,展開摺扇:「這個道理,就跟江南許多人家不願朝廷開海禁是一樣的。」

    眾人哦了一聲,卻覺得說服力不夠。

    江南不開海禁,可也不被海寇所乘呀。現在海上安靜得就跟淀山湖似的,這回一路航來哪裡見有半個海賊?然而三邊卻大大不同,俺答連年入寇,一旦入寇就是京師震盪。這等情況之下,他們還不肯開邊通商?

    「別說沒有歲幣,就算要給歲幣也值得通商,反正都能賺回來。」有蘇州商人道。

    「怎麼賺回來?韃靼有些什麼能換關內的商貨?」有見識少的問道。

    「皮革、毛氈,牲畜,這些算是韃靼那邊較多的了吧。」

    「還有呢?」

    「不知道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基本對韃靼那邊沒甚瞭解。唐明誠對三邊的官場生態略有所知。卻沒真正去過宣大邊鎮,所以也不敢言之鑿鑿充當「百曉生」,以免露怯,妨礙了威望。

    聽著眾人閒聊。徐元佐和李騰偷偷開起了小會。

    李騰已經辭了差事,無所事事,就跟著一起來了。他為徐元佐買了兩張馮保親手斫的琴,價值千金,已經是了不得的高價了。馮保果然對徐元佐頗為上心。表示願意與徐元佐當面一會,探討琴藝。

    徐元佐現在並不著急。這事就跟下棋一樣,埋下的暗子若是暴露過早,非但起不到效果,還會適得其反。萬一讓張居正知道自己還在走馮保的路子,很容易被視作腳踏兩條船,從而生出間隙。

    「照如今這個局面,似乎不用等到六月就能啟程了吧。」李騰悄悄對徐元佐道。

    「還得等等。」徐元佐道:「六月是朝廷要收夏稅的時節,到時候肯定要江南運棉紗絲綢,說不定可以再加一碼。」

    李騰皺眉道:「你這就有點貪得無厭了。到底多少漕額能讓你滿意。」

    徐元佐翻了翻眼珠:「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說個准數!」

    「我最少要三十萬石。」徐元佐道:「若是能四百萬石漕糧全部走海運,那就更好了。」

    李騰輕輕拍了拍額頭:「你非要逼得別人沒飯吃麼?」

    「怎麼會沒飯吃!沒飯吃的上我家來吃。」徐元佐笑道:「我就怕人不夠呢。話說回來,你是隨船隊下江南,還是隨我先去遼東。」

    李騰道:「我也不曾去過遼東,正好去增廣見聞,便跟你一道走吧。」

    徐元佐笑道:「遼東之行定會十分有趣。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招了個嚮導。家裡本是遼東土著,在京師行商。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是個女真人。祖父還做過建州衛指揮使。」

    李騰點了點頭:「建州衛在哪兒?」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徐元佐自己也說不清建州衛的具體位置。反正肯定在邊牆之外,屬於羈縻胡地,如果用後世的行政區划來說,應該是在遼寧省撫順市。

    「這個就得走了才知道了。」徐元佐道。

    道士都有一顆云游四海的心。李騰此刻已經忍不住開始著急去遼東的事了。

    徐元佐在京師不著急,張居正卻有些急了。

    內閣中殷士儋與高拱交惡,火藥味益發濃郁,徐元佐這伙蘇松商人留在京中徒然增加變數。他們穿門過戶,手裡掌握著大量的金銀,如果只是為了漕運走海的事也就罷了。萬一想在別的事上插一腳,豈不是麻煩?

    「今年試運,莫若先運三十萬石。」張居正在內閣值房與高拱商量。

    高拱這些日子被天下奇才的楊博繞得腦仁都疼,聽了之後並沒有反對,只是問道:「是否多了些?」

    「若是運量少了,用海運反倒不上算。」張居正看出了高拱的疲憊:「不過若是三十萬石,工部怕是要拿出三萬七千五百兩銀子,恐怕戶部一時撥不出來。」

    高拱道:「是民運?」

    「該是民運。即便要軍運,今年也來不及了。」張居正道。

    「能否用明年的漕糧相抵呢?」高拱提出了老辦法,俗稱打白條。

    張居正面露糾結,道:「這就要與那些舶主談了。平心而論,每百石漕糧耗費十二兩五錢運銀,這已經是少了許多了。」

    高拱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大鬍子,道:「的確省費可觀,只是沿河運軍卻不好安置。」

    張居正點頭表示同意,沒有跟高拱說移民實邊的事。自從秦漢數次大移民以後,這種非常政策和「殘暴」聯繫在了一起。即便是國朝太祖,也因為移民而招致了污點。不到萬不得已,最好還是不要提移民的話題。

    最多也就是百姓自己遷徙,官府不加阻攔罷了。

    高拱道:「派個主事去與他們談談吧。聽說蘇松商賈之中有徐氏子,乃是徐閣老的孫兒,可是當真?」這顯然是明知故問了,張居正也配合他做戲,道:「有此一說。不過也聽說是族親侄孫輩,外間有所訛傳。」

    高拱裝模作樣道:「朝廷體恤忠臣,若是徐閣老真的貧苦困頓,我當上疏聖上。請有司存問。」

    事及自己恩師,張居正也不便表態。他知道內閣之中沒有秘密,就連牆壁上都長著耳朵。現在兩人在內閣值房的話,很快就會由周圍那些幾乎沒有存在感的中書、吏目傳播出去。

    內閣的意思傳達到了工、戶兩部,兩部一同派人去見了徐元佐。商定漕額。

    三十萬石漕糧是徐元佐早前的最低底細,若是低於這個數目,他寧可直接賄賂沿海衛所,走私商貨。看到張居正如此準確地踩到了自己的心理紅線上,徐元佐也只能是略感糾結,不知道是張江陵瞎猜蒙中,還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情報渠道。

    徐元佐裝模作樣與盟友們商討了一番,終於答應下來,就是三十萬石漕糧,朝廷出運費一萬兩。剩餘兩萬七千五百兩,以隆慶四年的秋糧變價抵償。

    兩位主事完成了任務,欣然而返。部議很快送到了內閣,內閣票擬通過,送入內廷。隆慶皇帝對於這種事並不甚關心,召高拱問了兩句,便命司禮監用印,完成了整個程序。

    拿到了最終文書,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相約在徐元佐新置辦的「云間會館」聚餐。京師百貨皆有。就連正宗的松江廚師都能請到。徐元佐特地用松江話與那廚師聊了兩句,竟然還是朱裡口音,可以算得上是老鄉了。

    有地道廚師,自然能做出地道的口味。松江和蘇州商人們歡聚一堂。慶祝勝利。

    這回主座列了四席,徐元佐與陸舉人居中。徐元佐又坐在陸舉人左手邊,顯然高人一頭。沈玉君和唐明誠坐了兩側,同樣惹人矚目。四人之中只有沈玉君是蘇州人,還是因為傍上了徐元佐這棵大樹,氣勢稍弱。

    徐元佐掃視全場。卻發現多了八家。他對數字極其敏感,之前在船上的時候一共是三十三家立會,這回竟然多了八家出來,肯定不是來混飯吃的。這也是因為云間會館人手還沒配齊,今日進出的閒雜人等又多,否則也不會走到飯廳了才發現。

    這豈止是失禮,簡直可以算是事故了。

    「倒有幾位生面孔。」徐元佐笑道:「不知是何方賢達。」

    新來的客人連忙上前告罪,一一自我介紹,原來是蘇州太倉一帶的勢家。因為之前自信頗有門路,便上京活動。誰知還沒活動出個結果,徐元佐這邊就已經將桃子摘掉了。此等情形之下,除了丟人敗興地前來補送笑臉,還能如何?難不成空手回去麼!

    徐元佐面帶微笑,聽人介紹完了,爽朗一笑:「松江蘇州,本是一體!諸位何必見外?漕額肯定是見者有份,快請入席。」

    這些人沒想到徐元佐如此慷慨爽朗,心情也是大好,更不覺得送來的禮物肉痛了。

    徐元佐看了一眼陸舉人,俯身過去:「還請陸會首將漕額分配說說吧。」

    這漕額分配便是此番上京的正餐。

    大明所收關稅指的是內陸的鈔關,除了月港並沒有海關。以前海禁的時候,海上船隻有一艘算一艘,都是走私,抓住就可以定罪,更別說抽稅了。

    開了月港之後,只有月港是合法的始發港和終點港,其他江浙一帶港口仍舊禁止民船出海。這回三艘船能夠北上,主要是船數少,用銀子和官身還能混過去。日後船多了,肯定也是不行的。

    所以這就需要漕運的火牌堪合。船上插了朝廷發的令旗,就是為國運糧的漕船,而非民船。非但可以光明正大地行駛在海上,還能避免沿海衛所的騷擾、勒索。

    分到漕額與令旗恰恰是成反比關係。

    此番出力越多,貢獻越大的人家,所能分到的令旗也就越多。按照一船三千石定額,三十萬石需要一百船。一船一旗,報給朝廷之後就能夠拿到一百面令旗和相應的火牌堪合。

    徐元佐因為是首倡,又貢獻出了一條直達閣輔的門路,居功闕偉,所以分到了三十面。而漕糧的運費是每百石十二兩五錢,這在徐元佐眼里根本就是虧錢,所以他只需要承擔的三千石漕糧就行了。

    換言之,徐元佐可以拿一艘船出來運漕糧,其他二十九條船「合法」走私貨。承擔百分之一的義務,享受百分之三十的利益,這樣的買賣上哪兒去找?

    徐元佐吃掉了大頭,眾人卻也是心服。就有算不服的,在別人都服的時候,也不敢不服。

    接下去便是唐明誠,他因為溝通了兵部尚書霍冀,拿到了十面令旗,負擔一萬石漕糧。也就是承擔百分之三的義務,享受百分之十的權益。

    這兩人都是大頭,也就等於吃了半盆肉,剩下的骨頭和湯水就由下面的人去分了。

    這裡除去徐、唐兩家,還有三十九家,分六十面令旗。然而這不可能大家平分,所以陸舉人拿了三面,其他松江人家或是兩面,或是一面,等分到蘇州人這邊的時候,人手一面都不夠了。

    令旗不夠了怎麼辦?

    只能拼湊了。

    一艘大船的額定載重在四千石,或是一家一半,各佔兩千石,或是三七開,或是四六開。反正對於商人而言,無非是個合夥分紅的事。

    等所有湯水都分乾淨了,必然還有人沒吃飽。

    東主怎能叫客人吃不飽呢?

    主席上徐元佐與陸舉人、唐明誠互相交換了眼色。陸舉人一撐桌子,站起身道:「似乎還有些君子家中船多旗少,某卻苦於船少旗多。甘願出讓一面,有緣者得之。」他這是在投石問路,看看行價,為身後的徐元佐和唐明誠探路。

    一面令旗就是一艘船,不算漕額的話就是四千石的私貨。減去水手和水米補給,能有三千幾百石的純載貨量。如果這三千石全部運絲綢,那當然賺翻了。不過誰會放著海外市場的高價不賣,賣到北京去呢。

    如果全部運大米,按照每石五錢利潤算,就是獲利一千五百兩。

    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漢朝人都知道的道理,當然也沒人會傻傻地從江南賣米過去。

    棉布才是江南特產,量大本低利厚,若是能夠滿滿運去一船,少說要賺五千兩銀子。

    「一千兩!」有人亟不可待地喊出了報價。

    這就是起拍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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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2 17:42
三三一 馬首是瞻

    在網絡供需平台出現之前,供需雙方的信息是極不對等的。

    目前的時代非但信息不對等,資源也不對等。有的人家勢力頗大,進士兩三位,舉人一大堆,但是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就是拿不到商貨,所以他們也不可能參與今晚的盛宴。

    徐元佐對此極不樂見。

    在他看來,蘇州太倉嘉定這些商人,能量都太小,政治用途幾乎為零。當然,他作為前首輔的親族,看別人家都是小官也很正常。然而能量小可以用銀錢鋪路呀,偏偏這些商人的銀錢也不很多。

    這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禁海政策。官辦的船廠都熬不住,臨港的海商只能小心翼翼靠走私獲得收入。只要賺夠了心理價位,立刻洗腳上岸,買地當地主去了。那些真正的大地主,也只肯以實物或是資本入股,分一筆紅利,絕不肯自己冒險造船出海。

    這是民族習慣,強求不得。老祖宗靠著這種習慣,從炎黃時候的一縣之地起家,佔據了幾乎整個東亞,後人也不能以短短百年的利益損失就將之徹底抹殺。

    徐元佐最希望做的事,就是把蘇松的勢家拖下水。可惜這些人只有肥肉放在嘴邊了才肯咬一口,對銀子的慾望遠遠比不上小商人。這或許正應了那句話:缺什麼才追求什麼。徐元佐這種人在他們眼裡才是怪胎異類,好好的讀書人偏喜歡陶朱之術。

    只是這樣的異類在大明會越來越多,到了萬曆年間,就算山寺老僧也知道放高利貸,投資商貨,賺取紅利。

    ——這些人中,也就唐明誠算是能入眼了。

    徐元佐心中暗歎一聲。不說蘇州人,就連松江人裡也是上海人居多,華亭人陪襯。這也難怪,有海船的人家本來也不多。沒海船的人家誰愛趕上幾千里路湊熱鬧?

    「你也要讓幾面出去麼?」沈玉君問道。

    徐元佐從沉思中出來,最後聽到是有人三千兩買走了陸舉人的令旗和三分之一的漕額。顯然其他人的渠道也都不很通暢。就算光販賣棉布,還有極大的利潤空間。

    「沒這打算。」徐元佐低聲回應表姐,看到唐明誠投來的微笑,知道唐明誠也不打算出讓。

    兩位大佬都不出手。下面的拍賣就成了小份額的配比轉讓,單位細緻到了「石」和「百斤」。徐元佐因此才現,原來還真有自家沒海船,純粹來買額度的人。這是對海貿很有信心的。反之也有人連船帶額度都肯出賣,顯然並不看好徐元佐認定的朝陽產業。

    席上沒有烈酒。只有黃酒,沈玉君卻有些醺醺然:「若是按照三千兩算,什麼都不做,光是轉賣這些令旗堪合,就有九萬兩!」

    徐元佐道:「不能按三千兩算。我家有的是棉布。光是賣布,獲利就在十四萬五千兩以上。你若是算上江南的漆器、細木家什,這價值就難以估測了啊。」

    沈玉君美滋滋地笑著。

    徐元佐瞟了她一眼:「慢著,你好像比我還高興吶。」

    沈玉君雙手捂了捂臉頰,果然面皮燙,忍俊不禁道:「是麼?」

    徐元佐乾笑一聲:「這些銀子可不全是我的。海貿的生意雖然是我在做。但人家看的是徐老先生大人的面子。我若是將這收益算在自己頭上,那非但不懂事,簡直要天怒人怨了。」

    沈玉君冷靜了一下:「這倒也是。你要給公家交多少?」

    徐元佐道:「利小不足以讓人支持,每年萬兩是要交的。若是我賺得更多,還要再按份收取一些。」

    沈玉君暗道:十五稅一,跟田稅一樣,不多不多。

    「剩下的才是我的。」徐元佐在「我」字上的咬了重音。

    「呃?什麼意思?」沈玉君頓時酒醒,微微後仰,眼中冒出了疑惑和憤怒。

    「放心,我不是說要跟你家拆伙。」徐元佐笑道。

    沈玉君這才鎮定了些。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徐元佐低聲道:「我的意思是:公司若要用這些令旗堪合,可以從我這裡租呀。」

    「等等!」沈玉君失聲叫道:「從你這裡租!」

    原本喧雜的廳堂裡,突然間鴉雀無聲,眾人一同望向沈玉君。

    沈玉君眉毛一挑。長臂一揮:「跟你們無關!」

    眾人連忙低下頭,繼續自己的生意。

    徐元佐迎著沈玉君的目光,解釋道:「這不是很清楚的事麼?進京活動海運之事,我出力出人脈,最後獲得收益,這很正常啊。咱們公司又沒做什麼。只是提供了交通工具,這個我會叫他們結算給咱們公司的。」

    「可你不就是股東麼!」沈玉君這回沒敢喊出來。

    徐元佐笑道:「你看啊。咱們兩家辦了個公司,這公司對外經營,有盈利有負債,它像不像一個人?一個靠契書合同擬定出來的人?除了不吃喝拉撒,跟活人沒區別吧。」

    沈玉君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

    「所以我只有在以公司名頭出面的時候,才是這個人的一部分,盈虧歸於公司。」徐元佐道:「我若是以徐元佐、徐家的名頭出面辦事,我還是我,跟公司這個人沒關係呀。這就是公私分明,不能亂來呀。」

    沈玉君扶住額頭,手肘撐在台面上:「有點亂,讓我想想。」

    徐元佐呵呵一笑,端起面前的黃酒一飲而盡。

    他倆說的並不是秘密,所以也沒刻意迴避旁人。陸舉人聽了徐元佐的「二人說」,面露沉思,也是覺得有點亂:這不就等於自己有時候是這個人,有時候又是另一個人?

    「其實就跟打理族產和自己本房生意是一回事吧。」唐明誠側身出來,試探道:「同一個人做同樣的事,打理族產的時候他就是上海唐家;打理本房生意的時候,他就是唐家某一房;族產歸族產,本房收益歸本房收益。是這個意思不?」

    徐元佐朝唐明誠敬了敬酒:「果然是勢家子弟,一語中的。公司與私人,關鍵就在『名』上。以公入私,則妨害其他股東權益。以私入公,看起來公司得利。其實卻亂了規矩,必然不能長遠的。」

    唐明誠點頭表示同意,心中更加遺憾不能跟徐元佐合開個「公司」。他從聽說這種新式的合夥開始,便心中癢。頗想一試身手。到底進學之心已經斷了,若是能成為一方豪商巨賈,也很風光。

    沈玉君總算清理了頭緒,道:「我懂了……所以是我自作多情,以為攀上了高枝。其實只是個開船的船老大……」說話間,沈玉君漸漸悲憤起來。

    徐元佐安慰道:「也不能這麼說。我這種小股東,本來就是蹭點紅利的,自然要先緊著辦自己的大事。」

    沈玉君哼了一聲:「你仍舊是在打我家家業的主意!」

    陸舉人和唐明誠連忙轉過頭去,生怕聽到什麼令人尷尬的話。同行一場,誰看不出沈玉君是個女子啊!

    徐元佐也不惱,和顏悅色道:「你這麼說就過分了啊。我們各自出銀組建的江南船行,我還給船行帶來了生意,對不?咱們是在盈利的,而且大頭歸你家。我只分三成九,你家完全沒有吃虧吧。」

    沈玉君一噎。

    「你現在覺得自己吃虧,其實是因為你沒佔到便宜。」徐元佐臉色冷了下來:「沒佔到便宜就是吃虧麼!」

    「當然不是……」沈玉君氣勢頓時弱了下去。

    徐元佐抽了抽嘴角,正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板,道:「再說到你家家業。家業是什麼?是那麼幾條船麼?太膚淺了!家業得是真金白銀的影響力!你看,假設說咱們再對外招股,有人拿了銀子進來,咱們一股作價二兩賣給他。看起來咱們的股份都少了吧?但是銀子是不是多了?你出門辦事,人家是你看有多少股份,還是看你有多少銀子?」

    沈玉君從中挑不出毛病來。眉頭緊鎖:明明知道他在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為何還覺得挺有道理的呢?

    徐元佐卻不覺得自己胡說八道:那些世界排名靠前的富豪富翁們,誰死死咬住百分之多少的股份不肯放?關鍵還得看股價。當然,若是落到他頭上。他更喜歡掌握絕對控股權。

    倒霉的是,沈玉君跟他一個性格。

    「敬璉,你們要對外招股?」唐明誠眼睛一亮,顧不得自偷聽之罪。

    「呃,只是打個比方……」徐元佐道。

    唐明誠離開席位,走到徐元佐與沈玉君身邊。叫人搬了椅子,死皮賴臉卡了進來,道:「愚兄癡長幾歲啊,托大說兩句:這生意嘛,終究是落在『多財善賈』四個字上。有錢進來,何必往外推呢?再說,我只是入股分紅,生意決策還是全聽你徐敬璉的呀!」

    徐元佐本來是看不上唐明誠的,但是矮子裡拔高個兒,跟底下那幫小商賈一比,這位唐家公子還是很出眾的。

    徐元佐想了想道:「文鏡兄想入股多少?」

    「一成足矣,敬璉不妨開個價。」唐明誠當即表態道:「日後公司之事,必以敬璉馬首是瞻!」

    「這事在這兒三兩句也說不清,我們還得回去清理資產,才能估算出現在一成股份值銀多少。」徐元佐道。

    沈玉君關注點卻不在這裡,叫道:「什麼叫唯他馬首是瞻!」

    唐明誠到底年紀放在那裡,穩得住,勸道:「滿松江都知道敬璉是小財神,這回上京辦事又如此順利,大家都賺得盆滿缽滿,可見敬璉真是有才有運,這樣的英傑,自然甘附驥尾哉。」

    沈玉君聽著只覺得胸悶。她當年江海之間闖蕩,也是十分自負的。雖然不能否認徐元佐的才幹,但是要她居人之下卻很不爽。

    徐元佐呵呵笑道:「承蒙明鏡兄看得起小弟,若是實在有心一起做番事業,咱們也可以另起爐灶。」

    「那更好啦!」唐明誠知道他們是表親,所以才沒直接上來挖牆角,聽徐元佐這麼一說,當即表態道:「你我兩家股份對半,我出七成的銀子,多出來的兩成算敬璉的身股。」

    徐元佐正要客套兩句,就聽沈玉君急道:「這就要撇開我家了麼!」

    「也不是撇開,江南船行仍舊由你執掌,我也就是分些紅利。」徐元佐笑道:「文鏡兄與我是要辦個新公司,譬如說……雲間航運?」

    「好!好名號!」唐明誠當即讚道。

    沈玉君叫道:「顯然還是江南船行更大氣些!」

    徐元佐笑吟吟看著沈玉君。

    沈玉君強按下窘迫,道:「有現成的殼子幹嘛不用?還要另起爐灶,也不嫌麻煩!我並非不肯接納唐兄入股,只是要我以徐敬璉唯馬首是瞻,我心氣不順!」

    「那你說如何?」徐元佐掌握著主動權,從容淡定。

    沈玉君知道自己又敗了一城。想想從遇到徐元佐開始,自己就從未勝過他,一敗再敗,簡直敗得灰頭土臉。若是平素生意上遇到這種人,肯定要用盡各種手段,務必要殺之而後快!

    偏偏是親戚不能玩橫的……

    更悲催的是未必能玩不過人家……

    沈玉君吸足了氣,也不壓著嗓子了,在眾人面前道:「我只肯唯你狗首是瞻!」

    眾人本來就是七分相互說話,三分留意主席,聽到沈玉君這話,頓時又都安靜下來。整個廳堂間落針可聞,彷彿被神仙施了法術。

    ——這不是在逼徐敬璉自認是狗麼!

    眾人想到這層,難免不寒而慄。

    若是有人至今還覺得徐元佐只是靠著徐階的名頭才能成事,那他也太過天真了。

    唐明誠連忙拉了拉沈玉君,勸道:「你們表親開玩笑也要有個度,豈能落了自家人顏面?」他壓低聲音又道:「萬一日後親上加親,豈不是連自己的顏面都落了?」

    沈玉君臉上頓時緋紅一片。

    雖然唐明誠壓低了聲音,不過旁人也有耳尖聽清的,暗道:原來這是人家打情罵俏沒掌握好分寸呢!

    底下漸漸傳開曖昧不明的哄笑。

    沈玉君卻是恨不得甩袖離去,益發羞惱,對徐元佐喊道:「你應是不應!」

    徐元佐站起身,面色嚴肅,負手而立。就在眾人都以為他惱了時,徐元佐啟口道:

    「汪!」

    正是語若驚雷,全場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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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6-1-12 23:10 編輯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2 22:07
三三二 美味(致謝加更)
               
    「你怎麼就汪了呢!」

    筵席結束之後,徐元佐所過之處,每個人都在問這句話——雖然他們沒有開口,但是眼神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這絲毫不能影響徐元佐心中的愉悅。他無比希望徐元春在……唔,不行,徐元春從小受到的都是仁者愛人的教育,絕對不會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或者是康彭祖……不,這位戰略盟友還需要時間去打磨,不能過早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

    羅振權?梅成功?棋妙?

    這些人都是需要駕馭的手下,更不能讓他們知道。

    徐元佐轉了一圈,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可以傾吐興奮的對象,這種被雞湯煲手視作人生最為可悲的事,果然又一次落在了他頭上。然而徐元佐卻相信這只是成功的副作用,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世界。沒有人既能夠成為人生贏家,又做個人見人愛的傻白甜。

    「唔?茶茶?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徐元佐突然看到了茶茶端著茶,站在面前。

    茶茶面帶憂色,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佐哥兒、爺,您沒有哪兒不舒服吧?」

    「我很好。」徐元佐忍俊不禁:「已經很久沒這麼好過了。」

    茶茶憂慮道:「爺,您一直在傻笑……您不會是被表小姐氣糊塗了吧?女人嘛,總是有些、有些、有些那個。您不理她就是了,過一會兒必能好的。您、您別笑了,看著人寒毛都豎起來了!」茶茶飛快放下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開兩步,生怕徐元佐暴起傷人。

    「哈哈哈哈!」徐元佐終於忍不住仰頭笑了起來:「我為何要氣她?我覺得她挺萌的啊。」

    「啊?猛?」茶茶沒反應過來了,瞪大了眼睛:「表小姐再猛也是個女子……」

    「茶茶,你有沒有一直在做一件事。眼看著進展極慢極慢,好幾次都想要放棄的時候,突然!」茶茶被嚇得又是一跳。徐元佐笑道:「突然有一個機會。這事自己就成了!」

    茶茶小心翼翼道:「這、這跟今晚……」

    「唔,今晚是我得意忘形了。」徐元佐平復下來。仍舊忍不住回味勝利的甘甜:「沈玉君嘛,也算女中豪傑。假以時日的話,獨霸一方呼風喚雨也未可知。我為了徹底降伏她,的確磨了挺久。突然之間大獲全勝,難免有些失態。」

    「獲、勝?」茶茶心中暗道:你不會是說反了吧?哎呀呀,果然啊,從第一回見這位爺就覺得他人有些怪。果然是個瘋子!

    徐元佐看著懵懂的茶茶,忍不住笑道:「你還小。不懂。」

    茶茶吞了口唾沫,道:「哦。」

    徐元佐卻是很想跟人分享這種樂趣,自顧自給茶茶講解道:「你看今晚好像她給了我難堪,其實這正是她無法掌控自己情緒的表現。說明什麼?說明她已經被我磨得在崩潰邊緣了,就像是熬鷹,唔,你不知道熬鷹……就像是兩人吵架,她已經只能就地打滾耍無賴了,我卻從容不迫,罵她的話都不帶重樣。你說誰贏了?」

    「當然是您贏了。」茶茶道:哪怕是你就地打滾耍無賴……我也不能說您輸了呀。

    徐元佐得意道:「正是如此!看護住沈家的基業,是她內心中最強的執念。她已經都要放棄內心的堅守了,缺的只是一個發洩口。好給自己一個接受的理由。我若是拒絕她,只會逼著她更封閉自我,固執下去。不過就是一聲狗叫嘛,我送她!」徐元佐大袖一耍,笑意盎然:「幫她把心裡的氣洩了,贏得漂漂亮亮,何樂而不為?」

    茶茶垂下頭,都不能想像自己臉上是何等表情。

    ——這是真的瘋了吧?

    茶茶心道。

    「哈哈哈哈!」徐元佐忍不住又大笑起來,直笑得臉頰肉酸。方才停了下來。

    茶茶已經悄悄退了出去,小手捂著胸口。只覺得心跳肝顫,腦中響徹一個聲音:完了完了。佐哥兒真的瘋了!

    眾人在忐忑之中度過了煎熬的一夜。

    萬幸,第二天徐元佐出門鍛鍊的時候,仍舊是神采奕奕,自信若素,並沒有瘋癲的跡象。這讓一幫指著徐元佐吃飯、發財的人大大鬆了口氣,再反過頭去看沈玉君,卻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往日銳氣扎人,如今蔫頭耷腦。

    眾人在觀察之餘,還忍不住試探了幾次。比如拿出昨日筵席上敲定的一些契書給他看,徐元佐都能一一指明關鍵之處,果然神清目明。如此這般方才叫人安心。

    徐元佐感覺到人心動盪,著意小心不再顯露出昨日的輕狂之舉,讓人心漸漸安定下來。

    昨日筵席上的四十一家蘇松舶主簽了會章,將比例和漕額確定下來。那些轉讓的內容也要寫成白契,然後附在會章後面。這個鬆散的盟會仍舊以陸舉人陸漢章為會首,以徐元佐為精神領袖,談不上約束,但有事卻需要商議。

    這就是產業行會的雛形。

    徐元佐叫梅成功做了一份名錄,登記了大家的住址、家主、大致資產、已經明知的社會關係。這份名錄自然不會叫別人得知,乃是徐元佐的備忘錄。

    很快大家就要分道揚鑣,那些蘇松商賈受不了海船顛簸,還是要走陸路回去。徐元佐則要帶人往東走,去看看傳說中的遼東大地。此次一別,下回再要聚全所有人,恐怕要到猴年馬月去了。

    沈玉君回去之後,心氣漸漸順了。她當時腦袋發熱,以為自己逼得徐元佐自認是狗,大獲全勝。然而冷靜下來想想,自己卻成了徐元佐顯示豁達大度梯子,反倒助徐元佐更上一步,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然而這回敗了,卻沒有往次的憋屈和不甘,反倒有種自暴自棄的感覺。

    這讓沈玉君有些恐慌,又有些輕鬆,心裡的大石頭似乎不見了。

    隆慶四年五月初,徐元佐終於準備好了東行的商貨,準備航海向東了。

    一行人離開得十分安靜,一如他們悄悄地進城。

    海船破開混濁的黃水,駛入藍色的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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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3 23:16
三三三 冰雪之國
               
    「哈哈哈,徐敬璉自認是狗而且還當眾叫喚了一聲,只恨不能目睹當時情形!」

    蘇州東山,翁家豪宅之中,幾個翁氏子弟圍坐在花廳之中,開懷暢飲,好像徐元佐的這聲狗叫,將他們所有胸中所有抑鬱盡皆消融,不留絲毫塊壘。這時刻,真是陽光明媚,花草芬芳,和風暖人,無一處不透著令人愉悅的氣氛。

    翁籩翁少山正坐在假山背面的輪椅上,聽著自家子弟肆無忌憚的歡笑,臉上陰云密佈。

    今天正該是翁弘濟在伯父身邊服侍。眼看伯父眼中流露出濃濃的憤怒,他不自覺地雙腿發軟,偷偷後退一步,招呼不遠處的僕人過來,沉聲訓道:「那邊都是誰?如此聒噪,擾得老爺不能靜養。」

    吳中多名醫,也虧得翁家有錢,各種好藥材不惜成本地用下去,翁老爺子如今已經調理得基本無礙了。只是到底年歲放在那裡,經此折騰之後,腿腳頗有些不便,便找匠人改了張輪椅,時常自嘲是武侯門徒——諸葛亮正是坐在輪椅上罵死王朗的。

    不過翁家人再也不敢讓翁籩有絲毫情緒波動,大喜大怒之事絕不讓他知道。今日也不知怎麼,竟然在花廳裡說起了老爺子最恨的徐元佐!

    不過蘇州傳遍了徐元佐學狗叫的傳聞,雖不知真假,但聽著倒也讓人解氣。

    翁弘濟就很喜歡這個故事。

    「愚昧啊!我翁家子弟竟然愚蠢到了這種程度!」翁籩重重拍著輪椅的扶手,兩滴從眼中擠了出來。

    翁弘濟連忙示意僕人去找堂兄,生怕又出什麼意外。他一邊俯身下去,一邊柔聲勸道:「伯父,他們也未必是真的相信徐元佐學狗叫,只是湊趣罷了。」

    翁籩道:「若是此事非真。玩笑兩句也就罷了。若是真有其事,才是我翁家大禍!」

    翁弘濟腦中想了想,暗道:伯父中風之後。益發讓人難以明白了,莫非真的是傷了神明之府。頭腦不靈清了?

    他卻不知道翁籩的苦心。翁少山自從中風之後,自覺油盡燈枯,總是找機會給子侄輩傳授自己的人生經驗。實在是因為境界相差太遠,以至於小輩們聽了之後,非但不以為然,更有甚者還以為他年紀大了,思路已經不如當年那般清爽,開始老糊塗了。

    翁籩長子翁弘農快步走來。見到父親滿臉哭容,連忙上前跪在輪椅前,顫聲問道:「父親大人這是怎麼了?」

    翁弘濟連忙道:「大兄莫急,伯父只是偶有所感。」他又輕撫伯父後背,生怕老爺子背過氣去。

    翁籩這才抽了兩聲氣,就像是破了大口子的風箱。

    「愚蠢啊愚蠢!」翁籩指著花廳那邊。

    此刻那邊已經安靜下來,惹出事端的幾位子弟正滿心惴惴地過來請安。

    翁弘農雙眼通紅,望著這些堂弟表弟,怒道:「你們做了何事,竟將老爺氣成這樣!」

    這些這些弟弟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互相偷看,不敢作聲。良久方才有人出聲道:「我們什麼都沒做呀……」

    翁弘濟也是滿臉怒容道:「你們在花廳聒噪。惹得老爺不悅!徐元佐幹你們何事?要在背後嚼什麼舌頭!」

    這幫年輕人方才明白過來,紛紛道:「只是閒話耍子罷了。」

    翁籩情緒漸漸平緩,道:「你們啊,看事看人只看表面,卻不知道深究一層。咱們姑且就當真有徐元佐學狗叫之事吧。他當眾學狗叫,是因為他傻嗎?當年韓信鑽胯,張良納履,這都是從小聽到大的故事,說的正是英傑之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你若說這是大度也可以。然而說穿了,卻無非是面皮厚。」

    翁籩中風調養時。時常翻閱《兩漢書》、《三國志》,結合自己的一生閱歷。自然有所感悟。

    「莫要小看這『面皮厚』三個字。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翁籩道:「平日叫爾等讀書,爾等不讀。卻不知道,身邊已經有了曹操劉備一般的人物。若叫爾等當眾學狗叫,誰能叫出來?這便是面皮薄的緣故。想商場往來,低聲下氣乃是常事,若是自矜身份,面皮不夠厚,再大的家業也要被人搶去。只此一條你們已經差徐敬璉遠矣!」

    「再說心黑……還是不說了……徐敬璉的心恐怕已經黑至無色了。」翁籩說著說著又露出哭腔:「等我死後,你們可怎麼辦啊?」

    翁弘農膝行兩步,道:「父親大人何出此言,沒來由叫人聽著心如刀割。」

    翁籩長嘆一聲:「也罷也罷,你們將家中資產多多買了農田,日後商場逐利再少參與。做個耕讀傳家的本分人家吧。若是子孫中有一二能進學中個舉人,我翁家也不至於太過落魄。」

    翁弘農道:「父親放心,孩兒常日裡總叫下面小輩用心讀書,將來未必還要受徐家的氣。」

    翁籩道:「雖然如此,你們還是要多方打聽徐敬璉的動向,看家中還有什麼商路可以賣與他的。」

    「賣給他?」翁弘農腦袋一懵。

    雖然銀子投入土地十分穩妥,但是經商才是發家致富的康莊大道,若是連商路都要賣給徐元佐,那日後怎麼發財?

    「我家與徐敬璉交惡,正是因為當日他想與我家合夥,為老夫拒絕。如今看來,卻是一步臭棋。」翁籩揚起頭,看著天上白雲,長長吐了一口氣,說不盡的蕭瑟。

    翁弘農勸道:「也不能算是錯……」

    翁籩卻沒有聽他說話,自顧自道:「徐敬璉所創公司之說,或有可取之處。將商路賣給他,折成股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卻不好下手了。」

    「父親。您說他面厚心黑,若是不顧忌這一層呢?」翁弘農輕聲問道,婉約地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他如今要千金市骨。定然不會吃相難看。若是日後他羽翼豐滿,或許真會將你們吞個骨頭渣滓都不剩。」翁籩咬牙切齒道。一者恨徐敬璉心黑。一者也恨自家子侄無能。

    翁弘農果然驚問道:「那如何是好?」

    「那時他定然會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你們只需兩面下注,仍舊有從中漁利的機會。」翁少山搖了搖頭:「還是罷了,罷了,你們沒有這個本事。」

    翁弘農心中不服,嘴上卻沒有說,只是順著大人的意思:「是,孩兒明白。」

    翁籩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重重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昏沉沉睡了過去。一干子弟連忙將翁籩送入房中,解衣上床,蓋了被子,方才松了一口氣。

    等出了房間,翁弘農問道:「你們誰知道徐敬璉現在何處?」

    眾人搖頭,茫然無知。

    非但他們不知道,就連松江府的徐家人也未必知道。

    ……

    石鐵臉上潮紅,從跳板上跳下來時幾乎地震。晃了兩晃方才穩住身形。他習慣了車馬,頭一回坐船,暈船反應十分嚴重。雖然從天津到梁房口只有短短三日,卻讓他真正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痛苦。

    「真是生不如死。」石鐵道。

    徐元佐卻是神清氣爽,深深吸了一口關外的空氣,喉嚨一沖,嗆了兩口。他緩過勁方才道:「果然是片大好天地,就連空氣都如此涼爽清新,真是讓人心曠神怡。相比之下,京師的空氣就太燥熱了。」

    李騰滿臉土色下了船,一下船就聽到徐元佐大發奇談怪論。板著臉道:「這你都能聞得出來?那你聞到那坨馬糞的味道了麼?」

    徐元佐哈哈一笑:「我挺喜歡這兒的。你一個道士,幹嘛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

    李騰被噎得胸疼。氣呼呼道:「我憤世嫉俗!?我就是氣你上了船才說這是往遼東來的!」

    「你自己上船前不打聽清楚。」徐元佐轉了轉頭,沿著碼頭土的路跑了幾步。

    這裡已經有了人口聚居的痕跡。一條蜿蜒的土路直通山崗背後。遠處能夠看到一座座草棚木屋,正升起裊裊炊煙。

    「咱們這算是在南岸?」徐元佐問道。

    石鐵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彎:「其實這裡還沒有進河,外面該是遼海。」

    徐元佐在京中已經找輿圖補習了一下樑房口的地理知識,本想選在北岸登陸,設立碼頭營寨。因為遼河蜿蜒的出海段正好畫出一個小「舌頭」,只要卡住了西面的陸路,就等於三面臨水,方便防禦。

    這種異想天開的計劃,當時就迎來了石鐵的質疑:「不說冬天遼河結冰,人馬可以直接踏河而過。且說防備盜匪,這裡哪有什麼盜匪可以防備?」

    徐元佐差點脫口而出「女真人」,但是現在熟女真還是大明的順民,比如石鐵就跟普通大明百姓沒有區別,貿然開地圖炮非但不公允,也不理智。

    如果到了冬天就沒有人防禦優勢,那麼還不如選擇南岸建立營寨。因為南岸土地開墾程度較高,梁房口人口主要就聚居在南岸。到時候需要勞力也好,腳伕也好,都是南岸方便。

    徐元佐蹲下身,拍了拍土地,遺憾道:「怎麼不是黑土?」

    羅振權等人和石鐵追了上來,聽到徐元佐這麼問,石鐵便道:「這裡自然沒什麼黑土,越往北走,黑土才多些。佐哥兒要是想看大片大片的黑土,得走到邊牆之外才有。」

    徐元佐嘆了口氣道:「有那麼肥沃的土地,你們為何還要從關內買糧食?」

    石鐵道:「女真人捕魚打獵還行,種地哪兒會呀。一把種子撒下去,能平收回來就不錯了。」他又道:「所幸現在遼地太平了,女真人還可以行商,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徐元佐覺得這跟自己知道的遼東劇本設定相差太遠,只有等接下來的日子裡,實地考察之後才能知道。

    「先找地方把貨卸下來,好好睡一覺,明日啟程去遼陽。」徐元佐道。

    此次遼東之行所攜帶的貨物並不多,主要是送給遼東都司上下官員的禮物。這些官員說是武官,實則亦文亦武,非但手中有兵權,還有地方民政權力,要想在遼東經商,必須要先喂飽他們。

    老范顯然是來過梁房口的。照他說起來,當年鬧倭寇之前,北方航線也是重要的海上商路。倭寇猖獗東海,北方航向方才沒落下去,以至於如今已經沒有多少人能夠走了。他這邊指揮水手卸貨。羅振權已經去派人去村子裡找人借了馬車,搬運貨物,並且許諾只要運到遼陽還會給予不菲的腳價。

    遼東苦寒之地,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徐元佐等人的到來,對於當地人而言,簡直就像是一場盛會。男女老幼紛紛湧出房門,詢問商人是否帶來了精美的南貨,並且推銷自家的鹹魚、海菜。小孩們圍繞著馬車歡騰雀躍。壯漢們紛紛展露自己的肌肉,希望能夠獲得報酬優渥的工作。

    村裡人又騰空了幾處屋舍,讓久違的商旅落腳。說是屋舍,其實只是草屋,就連土牆都沒有。徐元佐看得心顫,偷偷問石鐵:「這裡冬天滴水成冰,光是這些草屋能夠抵禦住嚴寒嗎?」

    石鐵道:「自然不行。不過到了冬天只需要用水和上泥,立馬就能起一道冰牆,一樣防風抗寒。」

    徐元佐微微點頭,暗道:果然哪裡都有適合的生存方式。

    石鐵又道:「這裡是漢人的地方,還算好的。到了邊牆之外,許多人家只是挖一個土坑,堆上草,一樣能過冬。」

    「烏拉草?」

    「對,靰鞡草。」石鐵笑道:「不想佐哥兒竟然還知道這個。說它是草,卻實在是寶。我小時候最喜歡穿著靰鞡鞋滿雪地裡跑。那雪能到我胸口!」

    徐元佐安算了算,如果石鐵小時候身材正常,那雪的厚度差不多要到成人的膝蓋了。若是石鐵小時候就長得異常高大,那恐怕積雪要漫到大腿。

    果然不愧冰雪王國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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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4 22:45
三三四 圈地
               
    北國清涼的風吹散了沈玉君眉角的憂愁,扯動著她的衣襟。

    漫山遍野的小花在風中搖曳,吐出陸地的芬芳,驅散海洋的咸腥。她曾經覺得大海的氣味才是最好聞的,此時卻覺得陸地上花草的清香也沁人脾肺。她曾經相信船才是自己的家,現在卻覺得陸地恐怕是要比船和沙洲更有牢固安全。

    沈玉君很想跟著徐元佐過去,腳下卻沒有動。她站在船舷,看著徐元佐跑過碼頭,跑上山崗,站在山崗上發出夜梟一樣的怪叫,嘴角不自覺地就揚了起來。

    徐元佐看著山崗下窪地裡的村落,以及村落外面零零星星的小塊田地,甚至看到了扭扭曲曲的田壟。這年頭的種子禁不住折騰,若是將江南的佔城稻種在這裡,恐怕連本都收不回來。他原本想像的黑土地還在更遙遠的北國,恐怕低溫會讓莊稼更難存活。

    沒有糧食就不能支撐足夠多的人口,沒有人口就沒有市場,沒有足夠的勞動力,自然也就沒有經濟和商業可言。

    徐元佐深深吸了口氣。涼爽的空氣將他的肺泡一個個撐滿,換出血液裡的廢氣,又盡數吐了出來。

    李騰走上來的時候似乎擺脫了暈船的折磨,只是還有些萎靡。他一眼就看到了山下村落外一棟孤零零的建築,驚訝道:「這地方竟然還有座廟。」

    「人總是需要相信一些什麼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李騰問道:「你想在這兒打出一片天地?」

    徐元佐點了點頭:「可能會比我預想的要慢些,糧食不夠。」

    李騰走南闖北,一眼就看到了這裡農田與村落規模的不匹配。看來村民的生活來源主要還是依賴出海捕魚和打獵。他嘆道:「遠的不知道,反正從嘉靖初年至今,天候一年冷過一年。天氣冷一些,田土就要往南退許多。北方就更難種植糧食了。」

    徐元佐扭頭找了一下石鐵,高聲叫他過來。

    石鐵正從地上拔了一根狗尾草,咬在嘴裡磨牙,樂呵呵跑上來道:「佐哥兒,你叫我。」

    徐元佐拍了他的肩,指著下面的農田道:「遼東糧食不夠。百姓吃什麼?」

    石鐵道:「糧食啊,從關內和遼南那邊買唄。總不能餓死。」他說著笑了起來,覺得佐哥兒被人吹得神乎其神,卻問出這樣可笑的問題。

    兩人說的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徐元佐也無從解釋,道:「邊牆之外,還有人種地麼?」

    「少得很。」石鐵道:「有時候收上來的還沒撒下去的多,那還不如直接吃種子呢。」

    李騰也道:「永樂年間為了讓遼東都司二十五衛能夠駐屯,朝廷每年都要運數十萬石糧食過來。一直到宣德以後方才少了。」

    「真恨不得今日就能啟程去遼陽。」徐元佐又對石鐵道:「來。你跟我講講遼東這邊的路怎麼走。」

    說到了遼東交通,石鐵眼神中迸放出光彩來。他回想起自己跟著父母走過的各條路線,掰著手指算了算,道:「遼東一共有四條陸路,一條水路。第一條是從遼陽到旅順口,也就是到遼南。」

    他眼睛朝左上一翻,背誦沿途驛站:「遼陽出來第一站,鞍山驛裡餵馬騾;往南直走海州驛。城高人多好銷貨;衛城出來六十里,蓋州大驛在前頭;過了蓋州是熊岳。要在五十寨頭停;人吃馬嚼走復州,大城大店大妹子;城南六十另五里,欒古山裡欒古關;石河、金州通木場,再前便是旅順口。」

    徐元佐笑道:「這還有口訣啊。」

    「沒口訣怎麼記得住。」石鐵一直掰著手指:「十三站,一個都沒少。第二條是遼陽到開原城的,那個口訣我忘了。不過走得熟,一共六個站,出了遼陽北上就是虎皮驛、瀋陽驛、懿路驛、囂州驛,然後就到開原城了。」

    「開原也是遼東都司的?」徐元佐問道。

    「遼海衛、三萬衛都在那兒。那是個大鎮,好幾萬人呢!」石鐵道:「從鎮北關過來的邊貨。都得先到開原。」

    徐元佐道:「這條路或許可以走走,不過你說的這兩條路跟咱們關係不大啊,咱們怎麼去遼陽?」

    石鐵想了想,道:「咱們去遼陽方便得很。走耀州驛,往北就是塔山鋪,再往北就是海州衛,跟著就是鞍山了。到了鞍山,也就到了遼陽。」

    徐元佐一聽:「也就是五個站?」

    「對,近得很。」石鐵道。

    遼東驛站相距離六七十里不等,基本就是商旅一天的路程。

    徐元佐道:「那就得走五六天。還有別的路麼?」

    「還有就是水路了。」石鐵淡漠許多:「從遼河口往上,過東昌堡,到長定堡上岸,然後再走一天就能到遼陽了。就是逆流而上,不怎麼好走。小船也運不了太多東西,所以很少有人走水路。」

    徐元佐腦中的遼東地圖豐富了不少,幾條交通路線都勾畫了出來。

    石鐵見徐元佐沉默不語,又道:「佐哥兒,其實吧,這兒真不如旅順好。」

    「哦?」

    「旅順是大地方,人多,商貨也多。這兒你看,啥都沒有。」石鐵道:「若是多運點貨,連個搬運的腳伕都找不到。而且我聽人說,要跨海做生意,都得走旅順。」

    「為何?」

    「因為水道不好走吧。」石鐵含糊道:「我也就是聽說。」

    遼東灣的水文條件還算好的,到底是所謂的黃水洋。不過要從梁房口到旅順,沿途多島礁暗沙,擱淺風險太高。若是走藍水洋,必須得在鐵山島轉進近海,否則要麼冒險走老鐵山水道,要麼就索性走到登州了。

    這樣算下來,從梁房口出渤海,差不多就要六、七天時間。

    「從旅順口到咱們這兒。要走幾天?」

    「快則十天,慢的話就難說了,碰上下雨,路不好走,走上半個月也是常見。」石鐵道。

    徐元佐微微閉了閉眼睛,計算了一下路程。還是海路更快。不過陸路安穩,即便碰到極端情況也不可能有覆沒的危險。只要沿途不被打劫,總能平安到達旅順。不過陸路的成本也高,非但走的天數多,而且需要的運夫也遠遠高於水手數量。

    更不用說公關所需要的成本。

    「還是得把梁房口建起來。」徐元佐下了決定。

    石鐵見徐元佐如此堅決,只能說:「佐哥兒說了算。」他又道:「佐哥兒打算在溝裡修房子?」

    徐元佐看了看低處的村落,又看了看腳下的小山崗,道:「我打算在高處修個寨子。」

    「那取水可就不方便了。」石鐵舔了舔嘴唇。

    此處說是山崗,不過也就十來米高。從平山一路延綿過來,漸行漸矮。直到遼河邊上,跟著遼河打了個小灣拐進遼東灣。如果從生活角度而言,肯定不如低窪處方便。既沒有辦法開墾農田,也沒有毛細血管一般的河流可以取水,哪怕是要打井也不如溝裡方便。

    然而作為遼河的出海口,戰略價值卻無法估量。徐元佐的根基在江南,這裡就像是個橋頭堡。作為進入遼東的第一步。必須要根底紮實。

    「遼東多的是木頭。」石鐵咧嘴笑道。

    徐元佐也笑了,他可不是要造個木頭寨子。

    有張居正的背書。這裡完全可以造一座堡壘。

    「一切等到了遼陽再細細分說。」徐元佐挺喜歡這個粗壯的大個子,並不像他身形那般魯莽。

    李騰隱約猜到了徐元佐的意思。作為一名道士,他得精通儒釋道三教元典、本門經傳、文學歷史、天象地理、兵法陣圖……生在太平盛世,則煉丹修真;遇上兵災戰亂,則輔佐明主。這也是他能一眼看出徐元佐選擇營地的奧妙所在。

    「若是這裡放一門泡,能打到北岸去呢。」李騰試探道。

    徐元佐毫無芥蒂道:「能打那麼遠?」

    「千斤弗朗機。應該沒問題。」李騰道。

    「若是要鎮守此地,控制港口和遼河口,弗朗機不如紅夷炮好用。」徐元佐見李騰面露異色,只以為這道士分不清兩種火炮的區別,解釋道:「弗朗機射速快。可惜射程近,而且威力也不如紅夷炮大。」

    李騰因為有外人在,也不多說,跟著徐元佐繼續緩步在山崗上測距。按照大明的營造法式,周長三里的屯堡就足以屯駐上千人了。眼下徐元佐這個走法,倒像是想充分利用這裡的每寸土地。

    徐元佐默默走了一圈,抬起頭見後面已經跟了一隊人,剛才太過投入,竟然沒有發現。他張口道:「一共是一千二百七十八步。」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他又報出一個數目:「周長三里另七十八步,可以建一個大堡了。」

    「光是建堡要花多少銀子?」羅振權略有心痛道:「現在海上太平,也沒什麼海賊,造個木寨就夠了吧?」

    徐元佐揚了揚頭,四處打量了一番,道:「將來這裡要屯貨,店棧肯定不能少。說不定還要屯很多銀錢,難免引人窺測。」不能因為海賊少了,就放鬆警惕。須知這年頭落草為寇的成本太低,對山中的專職土匪和軍戶客串的強盜都得防備一手。

    羅振權咧嘴問道:「你打算修成縣城那樣的?」

    徐元佐道:「先用夯土修個一丈高的土牆,以後再考慮包磚。」

    對於城池而言,一丈高略顯得矮了,不過對於寨子來說,這個高度足以對抗大部分的強盜。

    「牆厚兩尺半,裡面再延伸兩尺半,修個隔層,這樣可以當貨棧用。」徐元佐不擔心敵人有重武器,這個厚度若是再包上磚,等閒火炮都轟不塌了。

    眾人心中暗道:這不就等於是修了一半的房子嘛?佐哥兒倒是難得省錢。

    「現在就可以找人開始清地、取土了。」徐元佐拍了拍手:「誰願留下監工?」

    好不容易都到了遼東,當然要去遼陽走一圈,開開眼界。留在這兒當個監工得多無趣?

    徐元佐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終於看到有人主動往前走了一步。

    沈玉君捋了捋鬢角被吹亂了的發絲,道:「我留下吧,正好也要看船。」

    徐元佐見沈玉君神情淡然,心中知道是因為降伏了的緣故,微笑道:「這樣正好。招攬人手方面也多麻煩你了。」

    「放心。」沈玉君果斷地回了兩個字。

    徐元佐好奇道:「你不問問這銀子從哪裡支出麼?」

    「自然是從江南船行支領。」沈玉君眼瞼用力,整個人都繃了起來,就像是一頭隨時會撲上去的母獅子。她認真道:「日後這裡店棧的租金、碼頭的規費,都應該算是江南船行的吧!」

    徐元佐哈哈一笑:「行,只要你高興。」反正江南船行股份重新分配之後,他必然是佔大頭的大股東,說是他的產業也不為過。日後若是真能發展起來,這一塊還能剝離出去,獨立法人,該注資就注資,什麼都不耽誤。

    沈玉君這才放鬆下來,開始籌劃該找多少人,先平出多少地來。徐元佐在一旁出了些主意,眾人也紛紛建言,反倒說得沈玉君頭暈腦脹,最終決定就按自己的理解,再不理會那些指手畫腳的口舌之士。

    北國天黑得似乎要比京師早許多,貨還沒卸完,天已經暗了。雖然村子裡條件簡陋,但是幾個患有暈船病的人還是更青睞於陸地,死活不肯回船上過夜。

    徐元佐本想體驗一下草棚生活,誰知道半夜就被蝨子、跳蚤各種小傢伙咬醒了。他撓著身上的腫塊十分納悶,被縟都是自己帶的,哪裡來的蝨子跳蚤?下床一翻才發現,許是有人怕他睡不慣太硬的土炕,給他墊了層乾草,也不知是否是人家用過的,混了這些小傢伙在裡面。

    棋妙沒有享受這層乾草墊,倒是安然無恙。

    徐元佐恨不得裸奔回船上,連夜叫棋妙起來燒水給他洗澡。至於貼身衣服和被縟,都要拿去蒸煮,否則是絕對不會再穿了。

    洗了澡,換了乾淨衣褲,徐元佐也不敢再體驗如此接地氣的生活,逃回船上去睡了。

    *

    抱歉則個:上一章有個小bug,改了一下沒成功,可能起點不允許改收費章節了。基本不影響閱讀,就是李騰並非被徐元佐騙上船的,只是因為暈船所以反應大些。這是細綱沒跟上的技術錯誤,實在對不起。今天有讀者贈送了閱讀包,就當小湯的道歉吧,謝謝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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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5 23:27
三三五 銅錢的故事
               
    顧水生不是沒有見過銀子的人,但是看著滿滿一大箱子的白銀擺在他面前,心頭仍舊止不住地跳。應該說,這是他頭一回過手這麼大筆銀兩。

    「兩千四百兩現銀,一百五十斤,都是九七粗絲松紋銀。你家徐掌櫃是個爽快人,我也不能小氣。商定好的運價不易變動,成色上便盡我所能了。」安掌櫃站在一旁道:「這回運貨的事全虧了他,還要記得幫我道聲謝。」他見顧水生年紀輕,總有些不牢靠的感覺,手把著香樟木箱的蓋子不肯鬆開。

    顧水生隨手挑了一塊。

    船型的銀錠,入手冰涼。

    顧水生掂了掂,又放了回去,道:「我家佐哥兒雖然命我看家,不過這銀子一時不便搬回去。」他心中尋思著:招人時打的是仁壽堂的招牌,沿途開銷卻是佐哥兒自己的銀子,最後落腳的地方又是客棧——那是徐家的買賣。關係複雜也就不說了,關鍵是這筆生意見不得光,銀子真要拿回去了該如何入賬?入仁壽堂的賬又怎麼跟董事、股東交代?

    「庫房這幾天不方便,放在外面又怕有個閃失,終究不是小數目。」顧水生解釋道。

    安掌櫃也鬆了口氣,順水推舟道:「那我給你開個存票,日後憑票取銀,你家掌櫃也方便,你也安心。」

    顧水生當然認同。

    安掌櫃又道:「你我兩家常有往來,這存費就不收你們的了。」

    「多謝安掌櫃。」顧水生謝道:「安掌櫃就是會做生意,難怪財源滾滾。」

    安掌櫃知道顧水生在人壽堂中的地位,也知道他是徐元佐十分看好的年輕人,更知道他清楚倭銅的底細,難得給了一個笑臉:「哪裡比得上你家掌櫃?那才是真正的云間小財神。」

    顧水生呵呵直笑。等安掌櫃鎖了箱子,一併往外走,道:「安掌櫃,小的冒昧問一聲,求安掌櫃給長長見識。」

    「你說。」

    「為何大家都在鑄錢,市面上的銅錢還不夠用呢?」顧水生問道。

    所謂「大家」便是指那些銀鋪。但凡能夠傾銷銀子的鋪面。都有自己的能人鎮店。這些能人除了琢磨銀子真假,還要琢磨如何用銀子賺銀子。他們是金融嗅覺最為靈敏的商人,何時該屯錢換銀,何時該留銀花錢,即便幾文錢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嘿嘿。」安掌櫃笑了一聲:「你這問得可太沒誠意了。」

    「望月樓!」顧水生利索道。

    兩人出了銀鋪,徑直往望月樓去了。

    望月樓的掌櫃已經認住了顧水生,這些日子聽說小財神出去辦貨,仁壽堂裡這位爺說話份量極重。雖然此人年輕,但是徐敬璉也不年長呀。說不定正是因為同齡人才更加親近,委以重任。

    「小爺,樓上雅間有請!」小二高聲唱到。

    顧水生讓安掌櫃在前,上了常去雅間。

    這間不同其他雅間那樣只有薄板相隔。因為過道樓梯的緣故,這間被單獨隔了出去,保密性最好。因為徐元佐喜歡這裡,所以掌櫃的總會儘量不安排別人進去,以免徐元佐突然光臨。

    其實也不是因為徐元佐來得多。而是掌櫃自己的發現:只要徐元佐拿到了這間雅間,打賞就格外高。若是坐了其他雅間。可能連打賞都沒有。

    白花花的銀子會說話,而且比誰說得都動聽。

    顧水生請安掌櫃上座,隨口點菜,有魚有肉有酒有菜,絕對算是豐盛。以他現在的收入,即便家有百畝的小地主都得眼紅。而他又因為出身寒家。在花錢上也是格外瀟灑,像是要補償年少時的困窘一般。

    何況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表表誠意,增長見識。

    安掌櫃大為滿足,就著望月樓送的小吃,叫人先打了酒。道:「你想問銅錢的事?」

    顧水生聽了心中一喜,這可不是他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比他問的更廣。他當即道:「還請安掌櫃不吝賜教。」

    安掌櫃眯眼笑道:「這事我本來要與你家掌櫃說的,看你這般誠心,便先與你說說也罷。你可知道銅錢的來歷?」

    「小的什麼都不知道,還請安掌櫃從頭說起,越細越好。」 顧水生說罷,給安掌櫃斟滿了酒。

    安掌櫃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道:「早在春秋戰國,天下就已經開始用銅鐵作錢了。咱們常見的天圓地方方孔錢,是秦始皇鑄的。從那以後,一代一代傳下來,樣式便沒有改過。一直到了前後兩宋,華夏鑄錢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國朝都不如弱宋?」顧水生頗為驚訝。

    安掌櫃緩緩點了點頭:「若說斂財上面,我朝還真不如兩宋的官家。更主要的是,國朝初立便通行寶鈔。商家不能用白銀交易,天順年間方才解了銀禁。到了今上元年,朝廷正式頒佈法令,值銀一錢以上的貨物,銀錢可以兼使;值銀一錢以下的貨物,只能用錢不能用銀。」

    顧水生正色道:「原來還有這等說法。」

    安掌櫃抿了口酒:「嘖,咱們平時不管,只是圖省事罷了。你說市面上見不到銅錢,卻不是因為朝廷鑄的錢少——雖然跟趙宋官家比起來,國朝兩百年鑄的錢還不如趙宋兩年鑄的多,不過大約也該夠用了,到底大家都喜歡用銀子嘛。」

    顧水生又給安掌櫃斟滿酒,耐心等安掌櫃說下去。

    安掌櫃繼續道:「主要啊,是這銅錢都流出去了。」

    「流哪去了?」顧水生問道。

    「外國呀。」安掌櫃道:「西南蠻諸夷,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不會鑄錢的。東夷朝鮮、日本,也都是不會鑄錢的。他們做買賣又少不得要用錢,那麼錢從何來呢!當然是從我大明買。比如說日本吧,你看咱們從他們那裡幾十萬斤地買銅,真是因為他們銅多嗎?」

    顧水生好奇道:「難道不是?」

    安掌櫃大笑道:「他們銀多銅少。而且少得厲害!但是他們即便開採出來了銅礦,也鑄不成錢,沒那個手藝啊!你看那些滿是沙眼、拍都能拍碎的銅錢,敢要麼?所以還是得賣給咱們,然後咱們煉出銅礦裡的夾銀,再把銅鑄成錢。反賣給日本。」

    顧水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還能賺筆錢息。」

    「光是錢息?哈哈。」安掌櫃大笑道:「咱們現在,一兩銀子兌多少錢?」

    「八百錢,多的九百錢。」顧水生老老實實答道。

    「你知道在日本多少錢就能兌一兩銀子?」

    「多少?」

    「這個數。」安掌櫃豎起兩根手指。

    顧水生頗有些不可思議,失聲道:「兩百?一兩?」

    安掌櫃重重地點了點頭,看著顧水生說不出話的樣子,笑得更燦爛了。

    小二上來傳菜,這才讓顧水生恢復了平素的鎮定。

    「安掌櫃,請用。請用。」顧水生慇勤招待道。

    安掌櫃吃了幾筷子菜,道:「他們如今國君失位,諸侯混戰,其中有一個喚做織田信長的諸侯,去年發佈法令:一枚永樂通寶可以兌換四枚惡幣。他們說的惡幣,就是自己本國鑄的那些劣錢。若是換銀兩,兩千枚永樂通寶可以換十兩銀子。這豈不是二百錢兌一兩麼?雖然他們的銀子成色不好,不過咱們銅錢的成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啊。哈哈哈哈!」

    顧水生連連點頭。讚歎道:「果然好買賣,好買賣。」

    安掌櫃換了口氣。道:「本想跟你們掌櫃的商議,看如何做成這樁大買賣。他卻跑去了京師。」

    「無妨,待他回來,總有的是機會做生意。」顧水生說罷,又為安掌櫃斟酒布菜,慇勤非常。

    待兩人酒足飯飽。顧水生會了鈔,將安掌櫃送到家,然後才回了徐家的布行總店。

    仁壽堂那邊日常工作由程宰負責,顧水生更多時候還是在布行研究賬目,仔細安插人手。離間以前的老人。這工作雖然不甚合意,卻鍛鍊出了與人交際的本事。若是以往,要他如此巴結人家,即便有心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躺在床上略略休息了一番,顧水生翻身而起,叫跟他的學徒打了盆水,擦洗之後整個人精神百倍。他鋪紙研墨,將今日與安掌櫃的對答一字不漏地抄寫下來。仔細讀了一遍,方才謄抄乾淨,放入信封仔細用蠟封印,旋即找人送往京師,呈交給佐哥兒。

    「一定要親手交給佐哥兒!」顧水生對找來送信的學徒道:「見到佐哥兒之前,此信決不可離身。若是有意外,哪怕燒了信也不能讓人看到。」

    學徒滿眼鄭重:「人在信在!不交到佐哥兒手裡,我便不回來了!」

    「好。」顧水生道:「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顧經理,我叫邢明凡。明亮的明,凡人的凡。」學徒鄭重道。

    顧水生隨筆寫了下來,交給一旁的學徒:「去陸哥哥那兒做個出差,照小夥計算。」他又對邢明凡道:「你雖然是學徒,但是給你按照小夥計算出差補貼,一天三分。兩個月就是一兩八錢了。」

    「謝謝顧經理!」邢明凡朗聲道。

    「仔細給佐哥兒的信,仔細別叫人拐了賣了。」顧水生細心關照之後,又道:「咱們這裡『經理』是稱呼佐哥兒的,其他人雖然掛著經理的牌子,只叫『哥哥』就是了。」

    「是,顧經理。」邢明凡中氣十足。

    顧水生吸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不過感覺上這人年輕力壯,聽說練過武,應該沒有問題。

    ——佐哥兒怎麼還不回來啊!

    顧水生心中暗嘆一身,轉念想到一個更致命的問題:佐哥兒若是回來了,還得向他交代這段時間的工作進展呢!

    有了鞭策,顧水生精神頭更足地開始幹活了。

    ……

    徐元佐是個心很寬的人。事情只要安排好了,他就不擔心發生意外。

    有些人謹慎小心,但是總是意外相伴;有些人卻是命好,根本不多操心,事情總是順順利利。徐元佐就是後者。他將江南的事安排妥當之後,連收銀子都交給了顧水生,只是在陳翼直那邊留了一封金山島開發計劃書,然後就將大本營建設拋諸腦後了。

    此刻,他正騎在一匹老黃馬上,優哉游哉地走在通往遼陽的最後一程官道上。

    這條驛路相比江南的官道略顯逼仄,只能並行兩匹馬或是一輛車。不過儘量取直,已經很是難得了。沿途的驛站要比內地更加恪守傳統,雖然驛卒也干私活,但是仍舊牢牢綁縛在驛站。按照規矩驛站該有的馬騾,也都基本保持實數。

    相比之下,江南的驛站已經變了質,被民間客棧漸漸取代。在有些非要沖之地,甚至連騾馬都少了一半。

    這或許也是遼東仍舊處於都司管制之下的戰地。驛站主要是承擔軍事任務,也沒什麼官員來侵佔驛站的馬騾,私用驛站資源,所以才能保存得更類似開國初期的狀態。

    在後世很多人嘴裡,甲申之變是無可挽回的,問之則曰:「明朝已經爛透了。」若是要強問下去,他們便會說:「因為根子上就是爛的,朱重八制定的規矩就是爛的……」然而徐元佐走在遼東,看到更加貼近兩百年前國朝初立時的制度,新鮮之餘卻頗為佩服。

    當年朱元璋派馬云、葉旺率兵入遼時,遼地變亂非常:元平章高家奴固守遼陽山寨,知院阿刺章屯駐瀋陽古城,開原則有元右丞也先不花之兵,金山有元太尉納哈出之眾。彼此相依,互為聲援。遼東衛指揮使張良佐本是降將,反覆無常。

    雖然書上只說馬云、葉旺獅子口登陸,順便改成「旅順口」這個名字,然後就平定了遼郡。然而細細想來,能夠一掃群賊,打下這麼大塊地盤,將長久不能自給的土地牢牢控制在手中二百年,應該當得起「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考語。

    這兩百年間,蒙古人起起落落,唯一不變的就是給大明邊關添麻煩。若是從整個華夏曆史而言,這片土地自從唐朝之後就已經沒被漢人統治過了。

    「佐哥兒,前頭就是遼陽城了!」石鐵聲若洪鐘,滿懷著回到故鄉的激盪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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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6 22:41
三三六 遼陽李成梁
               
    馬云、葉旺打下遼陽城的時候,金元舊城已經殘破不堪。

    洪武五年,朝廷准許定遼都衛(遼東都司的前身)建造新的遼陽城,作為東北新領地的心臟。

    當時大明建國也只有五年,許多地方都還沒有平定,北元勢力仍舊妄想捲土重來,國內群豪尚未歸心,舉國上下都在治療蒙元暴政之害。

    尤其是北方地方,從唐末落入契丹人手中,繼而西北又有党項人崛起,再接著便是金國統治以及蒙古人的鐵蹄,要重立中華並非只靠軍隊就能做到的。

    這種情況之下,馬云葉旺卻大興土木,用了四年時間,建成了一座規模雄偉、城池堅固的遼陽城,成功在這片凍土上打下了根樁子。

    如今徐元佐所見的新遼陽城分南北二城,呈「曰」字形。南城是主城,城牆包磚,城高三丈三,周長十六里又二百九十五丈。有城門六座,南城門左名安定,右名泰和;東城門左名廣順,右名平夷,西城門名肅清,北城門名鎮遠。

    北城是附在南城北面的土城,主要是安置歸附的胡人。開有東西北門,永智、武靖、無敵。

    每門各有城樓,其中平夷門因為直面東面的北元殘軍,是新遼陽城的主戰場,所以城門外建有甕城,設甕門,以掩護城市,增強防禦。城牆四角又都佈置有角樓,東南為籌邊樓,東北為鎮遠樓,西北為平胡樓,西南為望京樓。在當時的背景之下,聽著還是挺熱血震撼的。

    「看,前面就是護城河!」石鐵興奮地叫著。原本在京中覺得他聲音洪亮,此刻天高地闊,聽起來倒是音量合適。

    徐元佐順著護城河的河流望去,似乎活水。

    「太子河的河水引過來的,裡頭還有魚!」石鐵咧嘴笑道。

    徐元佐抬頭看著高大的石拱門上「泰和」兩字,帶著浩浩蕩蕩的對車隊往城門前挪動。一邊問道:「看你這模樣,是喜歡遼東多些,還是京師多些?」

    石鐵眉眼擰了起來,微微偏著頭。心中難以抉擇。

    李騰在一旁笑道:「你這分明是為難人家。月是故鄉明,他又不能說京師不如此地。」

    「京師過日子是極舒坦的,不過卻還是遼東更有意思些。」石鐵想到了小時候的各種遊戲,眉頭舒展開來,道:「好玩。」

    李騰道:「那是你小時候。在哪兒都是好玩的。要是現在叫你住遼東還好玩麼?」

    石鐵脖子一挺,道:「還是這兒好玩。這裡出了城就能打獵,京師左近連片樹林子都看不見。」

    李騰呵呵笑了一聲,送了送韁繩,往前走去。

    守門的軍戶已經聚攏一起,雖然隊列不甚整齊,但還是有些軍容,能看出與普通農夫的區別。

    梅成功上前交涉。守軍粗粗數了數車隊的數目,叫梅成功報了商貨的數量,收了城門稅。倒是沒說要什麼額外的好處。也沒格外刁難便放人進城了。

    徐元佐本來還擔心拆分藏在車隊裡的武器被發現,惹出事端來,誰知人家根本沒有那麼高的警惕心。

    甘成澤和羅振權反倒對此頗為不滿:「這些守軍太沒眼光,竟然看不出咱們乃是百戰精兵,不是尋常車隊。」

    徐元佐對此頗為無語,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岔話道:「遼東這一路走來倒是安靜,沒有土匪強梁。」

    石鐵道:「即便是有,也不敢對咱們下手啊。咱們人這麼多。」他頓了頓又道:「而且咱們都是漢人裝束。邊牆之內,誰敢對漢人下手?若是出了邊牆,那些韃靼野人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甘成澤頗為好奇道:「邊牆外到底算不算大明的地界?還是另有外國?」

    石鐵撓了撓了絡腮鬍子。著實想了想,道:「除了朝鮮之外,沒聽說過有外國。邊牆之外都是衛所,應該還是我大明地界吧。」

    「那為何要修邊牆?」甘成澤問道。

    「唔。外面漢人去的少,常住的更少,都是蒙古、女真各部。那些人前一天晚上喝酒還稱兄道弟呢,轉過天就拔刀不認人了。沒法說。」石鐵體會頗深:「最煩那些人拿些劣貨出來,還當寶貝似的獅子大開口。你說他們是搶吧,他們還覺得是公平買賣。怪你壓價太凶。」

    羅振權笑道:「還不如直接搶呢。」

    「人家還覺得自己是守法良民呢!」石鐵誇張叫道。

    李騰笑道:「我可是聽說那些人三天兩頭攻打邊牆,就這還守法良民。」

    「他們哪裡覺得是攻打邊牆。有時候他們是覺得自己受了欺負,要到遼陽討個說法……關門肯定不讓他們過啊,那就打起來了。」石鐵道。

    「另些時候呢?」

    「就是沒吃沒穿了,看誰家能勻點……」石鐵嘿嘿一笑道:「就是想搶一把。」

    ——不怕人壞,就怕人亂啊。

    徐元佐頗有些無語。有道德潔癖的人是沒資格當商人的,在利益面前好人壞人的差距真心不大。然而最讓商人討厭的就是混亂!混亂意味著無序,無序意味著風險,風險意味著成本不可控,這是直接影響利益保障的大問題啊!

    「那你們怎麼做生意?」徐元佐問道。

    「人多點不就不怕了?」石鐵道:「後來遷徙進了邊內,就更沒關係了。現在他們在邊外亂他們的,反正貨物運到鎮北關就行啦。咱們要進貨,就去開原城,那裡就跟關內沒甚區別了。」

    說話間,徐元佐一行人進了遼陽城。城池雖然比松江大了許多,但是地曠人稀,看起來頗為冷清。主街上也沒有江南城市裡那樣店招林立的繁華熱鬧,偶爾飄起幾面旗幟,多是酒、飯和南貨。

    「這兒恐怕沒有足夠大的客棧,咱們人多……」石鐵有些尷尬。自己作為嚮導,竟然找不到合適的住處。在路上還能將就,大家都有心理準備,可進了城卻還要艱苦忍受,那就不合適了。

    羅振權道:「無妨,發筆銀子下去。願意的人先去青樓樂呵樂呵。這裡有青樓吧?」

    「只有三五個姑娘……

    「你說的那是私窠子,我說的是青樓。」羅振權說得時候充滿了憧憬:「就是一座大樓,裡面都是女子。」

    ——我也是在京師住了那麼多年的人,會分不清私窠子跟青樓麼?

    石鐵扭過頭去。不理羅振權。

    徐元佐見遼陽更像是個軍堡,房屋多是石造,磚木反倒不多。這裡是邊關重鎮,遼東第一城,兩百年來一直都處於戰爭狀態。

    「這裡有什麼家產殷實的鄉紳?借他們的園子住住吧。」梅成功道。

    徐元佐覺得這才是正經之論。道:「咱們這些異鄉客,一時也未必有人敢借給咱們。先去都司官署,等我見了人再說。」眾人也不著急,好像跟著佐哥兒就肯定有著落。

    遼東都司管轄之地並非僅限於邊牆之內,在牆外也有不少土地。自從奴兒干都司裁撤之後,其下屬三百衛所就歸於遼東都司代管了。朝廷一直對東蒙古部落煩心,主要就是煩他們騷擾原奴兒干都司下轄的海西嫩江等地。至於遼東都司真正要防範的,卻是遼西走廊東頭過來騷擾遼河河套的韃靼人。

    梅成功上前送了帖子:「我家相公奉師長之命,有信致於貴鎮總兵官署都督僉事李大帥,諱成梁軍門下。」

    李成梁的世職是鐵嶺衛指揮僉事。因為家窮,四十歲才湊夠了襲職的銀子。初授險山參將,因為戰功顯赫,隆慶元年的時候進為副總兵官,協守遼陽。今年年初進總兵官,授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駐節廣寧。

    廣寧在遼陽的西北方,地理位置並不如遼陽方便,所以遼東都司是分季節輪駐廣寧和遼陽的。

    徐元佐本來擔心李成梁不在遼陽,那自己可就得往廣寧走一遭了。直到他見守門老軍進去傳話。這才松了口氣。

    過了不一會兒,官署中門大開,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年武將便服出迎,只是掃了一眼就快步朝徐元佐走去。

    徐元佐連忙上前兩步。抱拳躬身,還沒走進行禮範圍呢,那邊武將已經高聲道:「李某未能遠迎,實在失禮。」

    眾人跟在徐元佐身後,並不意外。

    石鐵卻知道這個衙門裡出來的官,都是可以決定一個部族的生死。再看眼前這位大官袍服鮮明。威嚴赫赫,一眼可知是個掌權的大人物。如此人物,竟然對佐哥兒如此看重,這讓他心中油然升起敬畏之情。

    徐元佐至此才知道此人正是張居正介紹的遼東大軍頭——史上毀譽參半的李成梁。

    「學生徐元佐,草字敬璉,拜見大帥。」徐元佐躬身行禮。

    李成梁連忙上前扶住徐元佐,呵呵笑道:「嗯相近來可好?來人,請大家進去休息。這是還沒有安頓吧?」他喚道:「平胡!」

    「兒子在。」旁邊上來一員虎將,真是步履生風,虎背熊腰。雖然面色如常,卻隱隱帶著血殺之氣。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心中暗道:百戰之兵跟江南那些衛所餘丁果然是天壤之別!不過這人看似家丁裝扮,莫非遼鎮私兵化這麼早就開始了?此人若是姓李,恐怕就是名聲堪疑的李平胡?

    「這是李某義子,頗能戰,敬璉在遼東地界,但凡有所吩咐,盡可與他說。」李成梁介紹了李平胡,又道:「平胡,徐相公一日在遼,你便一日伺候身邊,萬萬不可怠慢。」

    「兒子知道!」李平胡朗聲道。

    李成梁目光掃過甘成澤,表情微微有所凝滯:「敬璉也有壯士相隨。」

    「呵呵。」徐元佐笑了笑,沒有點破甘成澤的身份。據他所知,南兵在遼地可是很不受歡迎。當然,現在戚繼光還在薊鎮,南兵尚且止步於山海關以西。

    李成梁頗通人情,而且文采也好,是實打實中過生員的。他見徐元佐不肯多說,自然而然拉起徐元佐的手臂,道:「遼左蠻荒之地,無以奉客,敬璉且隨某堂中小坐,潤喉休息,待客房收拾妥當,再好生休息。這一路可還太平?」

    在這種軍頭面前,再親近的關係都不嫌多。徐元佐打蛇上棍,笑道:「小侄一路行來,連一個遊手好閒的閒漢都不曾見到。可見大帥武功治政皆是一流。」

    李成梁不介意一個小生員的讚譽,但他著實在意這個小生員身後那位大佬的風聞。只要徐元佐回去說說他的好話,內閣裡的靠山就更加牢靠些,孰能不樂?

    「遼東都是實土衛所,所耗心力著實不少,頭髮都白了啊。」李成梁絲毫不見外,偏頭指著自己泛白的鬢角給徐元佐看。

    大明的衛所有實土者,衛所官就管著土地,正應了上馬治軍下馬治民之說。

    「現在自在、安樂兩州也都靠在都司上,架不住啊,哈哈哈。」李成梁說著晃了晃頭,像是抱怨,又透著豪氣,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這副腔勢,還是自重身份。

    徐元佐隨著李成梁過了堂屋,轉頭對要跟上來的羅振權、甘成澤道:「進去就是大帥內府了,你們不用跟著,先隨李將軍去安頓下來吧。振之,棋妙茶茶,你們也去休息吧。」說罷,他朝李騰點了點頭:「同風兄不妨一起來見見真英雄。」

    李成梁望向這個道士,不知道是身份,也不便多問。

    徐元佐遣散了隨從,方才對李成梁道:「好叫大帥知道,這位道長也姓李,乃是前首輔石麓公的入室弟子。」

    李騰一旁欠了欠身:「貧道李騰,見過大帥。」

    李成梁一聽是前任首輔的弟子,也不敢怠慢,頓生親近。

    三人進了內府偏廳,李府下人送來了茶水糕點,盡數退了出去。

    李成梁道:「遼東僻遠之地,沒有好茶,還請二位賢侄莫要見怪。」

    「豈敢。」二人應道,端起茶飲了一口,算是過場。

    李成梁面色溫和,對徐元佐道:「嗯相信中說,敬璉有要事商談。若李某尚有驅使之用,但說無妨。」

    徐元佐微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無非就是遼鎮能否固若金湯,大帥能否世代丹書之類的小事。」

    李成梁是何等人物,絲毫不為所動,微笑道:「敬璉舉重若輕,非同凡響。願聞高見。」

    徐元佐整了整衣襟,又喝了口茶,先問道:「大帥為何不出兵奴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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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7 21:55
三三七 豐財之議
               
    李成梁早年是讀書人,又是中年發跡。這兩條裡沾到任何一條,都容易養成「多心」的習慣。說好聽是能聽弦外之音,明白別人的潛台詞。說白了就是想得太多,聯想能力過強。此刻他聽徐元佐提到了奴兒干,首先想到了張閣老那封言辭閃爍的私信,腦中已經過了幾道彎。

    ——是張閣老派他來催我立功的麼?朝中有何議論?近來不是要招降韃靼俺答麼?為何突然想到了奴兒幹那等地方?張閣老想看到什麼樣的武功?是小勝?是大劫?還是要先敗後勝?

    這幾個問題只是在李成梁腦海中淺淺漂浮著的。至於腦海深處的意識活動,恐怕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若是徐元佐知道李成梁將這個問題考慮得有多麼深,就會對李家一門九總兵,奴僕輩都坐擁專城表示深刻理解了。

    話說回來,這位未來的遼東王如此耗神費心還能活到九十歲,可見純粹是靠蠻橫的肉體硬扛啊!

    李成梁笑道:「巡視奴兒干是每年夏天都必做的。至於出兵嘛,也是常事,總要震懾一下那些野人,不叫他們生出貳心。」

    徐元佐搖頭笑道:「朝廷給的兵餉很多麼?」

    李成梁沒有理解:「敬璉何出此言?」

    「這麼跑一趟,能有何好處?我聽聞邊牆之外的胡人窮得就剩些劣貨了。」

    李成梁尷尬地清了清喉嚨,道:「李某身負守土之責,總是要盡心盡力辦差,以解君父之憂。」他本就是讀書人,報君恩、懷憲德之類的套話說起來十分順溜。

    徐元佐道:「大帥赤膽忠心,的確叫人傾慕。不過學生曾經讀書。見書裡說武德有七,其曰: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敢問大帥,朝廷於此駐兵數十萬,武功可有此七德?」

    李成梁嚴肅起來:「敬璉,你我不是外人,有話大可直言。莫非是朝中有小人奸佞在散播謠言?」指摘李成梁殺良冒功、養賊自重的聲音從來沒有停息過。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自己對張閣老的依賴有多嚴重。

    他暗道:以往張閣老也會派人來敲打一番,叫他收斂些。不過這回卻不同以往,要麼是另有隱情,要麼就是事態有些棘手,連張閣老都不願意攪合進去。噯,遼東苦寒之地,朝中貴人們就不能消停些時日麼?

    徐元佐見李成梁進入了狀態,笑道:「其實要我說,遼東若是沒有大帥在。不知韃靼猖獗何似!此乃禁暴戢兵之功,逃不掉的。」

    「全賴聖上天威浩蕩。」李成梁不敢放鬆。

    「大帥能以夷制夷,令諸胡相互制約,不復叛亂。使遼東諸夷胡地,化入諸夏,這是保大定功之德。也是抹殺不得的。」

    「全賴前輩用命,將士捨身,遼郡方能歸於王統。」

    「至於安民和眾。只要親來遼東走一遭,誰能異議?」徐元佐笑道:「大帥有此六德。已然一代名將。可惜啊,未能豐財。」

    李成梁臉上頓時精彩起來。

    當年宣宗朝棄交趾,文官們就是這套說辭;反對再下西洋,文官們也是這套說辭。

    總結下來無非四個字:得不償失。

    「難道有人提議要棄遼東數十萬百姓生息之地麼!」李成梁驚怒交加。

    徐元佐呵呵笑了:「君子言義,小人言利。大帥以為呢?」

    「這、這、這簡直是荒謬!」李成梁道:「遼東自太祖高皇帝光復以來,二百年間移民充邊數十萬。開墾屯田萬頃,已然是我漢人土地!此地廣闊,雖一隅可抵一省,焉能算是得不償失?更何以說棄便棄?」遼東是李成梁的根基所在,世代所居。他完全不能想像若是朝廷棄了遼東,自己將何去何從。

    李騰坐在一旁,眼簾微閉,一副神遊物外的模樣。他心中卻是沒有歇著,暗說那徐元佐:這真是借來的襪子不穿鞋,拿著張江陵的名頭使勁禍害人家。張江陵也是夜路走多了終見鬼,大風大浪裡闖出來,卻在陰溝裡翻了船,竟然會給徐元佐這麼大的空子鑽。

    他知道諸位宰輔之間的明爭暗鬥,當然不信張居正跟徐階情同父子,愛屋及烏才如此信任徐元佐。多半是被這位動了心,只是不知到底是什麼籌碼,這般值價。

    徐元佐輕輕抬手:「大帥不必驚慌,風言風語本無根底,只要咱們根子扎得深,誰都動不得。」

    李成梁正色道:「還請敬璉教我。」他以為張閣老已經給了徐元佐方略,所以原話是「敬璉教我」,翻譯過來則是「敬璉以張閣老之方略教我」。為了避文武交通之嫌,他不敢提張居正的大名,以為徐元佐也是一般考量,卻不知道這些都是徐元佐的私貨。

    徐元佐也不介意李成梁有所誤會,實話實說道:「他們要利,咱們給他們利便是了。」

    李成梁苦笑道:「這固然是務本的法子,可惜遼東之地產出有限,至今雖屯田萬頃也難說能夠自給自足。哪裡還有多餘的財物貢奉京中?」

    「邊牆外。」徐元佐道。

    李成梁更是像是吃了黃連,道:「敬璉啊,你有所不知。朝廷允許那些夷人市易,正是可憐他們窮困。他們也就是拿些山珍、馬匹換點糧食,許多部族連棉布都沒見過呢,能榨出什麼來?」他猜張閣老最多也就是給個釜底抽薪的方略,具體如何辦就得看他自己了。至於這個邊牆外的主意,如此不著調,多半是徐敬璉自己想出來。

    徐元佐笑道:「山珍也有貴貨啊。咱們且只說兩樣現成的,若是賣到關內,多的不說,倍利總是有的。」

    李成梁道:「李某在遼東時日也不短了,卻不知道遼東還有這寶貝。」

    「一者毛皮,再者人參。」徐元佐道。

    李成梁想了想。道:「遼地毛皮的確不錯,商路也是有的,只是獲利真的不高。至於人參,敬璉是有所不知啊,根本運不到關內。」

    徐元佐在京師時候已經打聽過了毛皮的價格,從相對價格而言。的確不算貴,而且乏人問津。這一度讓徐元佐十分困惑,因為就保暖而言,毛皮絕對秒殺這個時代的紡織物。再者說,雖然沒有達到小冰河期最寒冷的時代,但是北京的冬天已經很寒冷了。

    仔細察訪、分析之後,徐元佐方才得出兩個結論:首先是毛皮製品的樣式單一。除了做斗篷之外,也就暖帽才用。用途既然少,銷量也就不高了。

    其次是沒選對市場。

    首都說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卻要看情況。

    在宋朝以前,國家以首都為核心朝外輻射,首都的確是首善之地。宋亡之後,蒙元將天下寶物都匯聚到了大都,用以享受,北京也可以算是首善之地。然而國朝靖難之後,天子坐鎮北京是為了守國門的。全國的首善之區卻是在江南的蘇松常應四府。

    嘉靖之後天下貿易首重白銀,江南的首善地位也就更穩固了。當然。閩南廣粵可能窖藏的白銀量更多,但那邊暫時還用不著毛皮。

    毛皮作為奢侈品,顯然應該把市場放在同樣有需求,同時又有大量白銀的地方。更別說江南糧食價格還低,而販糧遼東仍有利潤,正是個健康互補市場。而且江南多能工巧匠。只要徐元佐適當引導,毛皮披風、毛皮斗篷、毛皮護腿、毛皮褥子……都會成為過冬佳品。

    徐元佐道:「大帥若是願意,可以派人收購遼東毛皮。我在梁房口設櫃,只要送到那邊,我就照京師的市價收買。初時可能貨量不大。不過應該是能增加上去的。至於人參,為何運不到關內?」

    李成梁對於徐元佐自己收購毛皮的事並不覺得意外,猜想他大概有銷貨渠道,最多也就是少賺些罷了,斷不會虧。至於人參……「卻是因為路途太長了。」李成梁道:「誰都知道人參是好寶貝,可這寶貝太挑地方,遼東已經很難找到了。邊牆之外倒是還有,但只要挖了出來,五日則變,到了六七日上就要開始爛了,所以這寶貝注定離不開遼東。」

    就算以最快的速度,從邊牆運到旅順也要十來天,還不等運到市場上就已經爛光了。

    徐元佐摸了摸下巴:「這生意我倒是可以做。」

    李成梁眼睛一亮。

    從宋朝開始,人參就走進了市民的目光之中。他們甚至還做過實驗,讓兩個體能相近的人賽跑,一個含著人參,一個不含,結果含著人參的那人明顯甩開另一人幾條街。

    到了如今這個年頭,大明的百姓也十分流行吃參。不過吃的是黨參,也就是出自上黨的人參。因為大家都知道黨參好,所以官吏敲剝,以至於種植黨參的參園無力支持,索性毀了參田,不再種植。野生黨參的生長週期都是論年算的,很快也被採摘絕種了。再後來人們說的黨參,甚至跟原本的黨參不在一個科屬。

    徐元佐道:「這種好東西我是打算賣到江南去的。而江南其實沒有參,所以售價還要摸索。總之大帥收來的參,我都加倍給價,不會叫大帥吃虧。」

    李成梁怕徐元佐不領行情,道:「人參可遇不可求,即便在遼東,參價也已經不便宜了。」

    徐元佐道:「不知行價幾何?」

    李成梁整理思路,道:「遼人將人參十六兩者,名為足色參,與銀價相同。」

    徐元佐一愣:「十六兩!」

    ——一根參就是一斤多!你是在逗我麼?

    徐元佐有種常識被顛覆的感覺。

    他是因為家中長輩要用人參進補,才略略有些瞭解。不過後世品參標準是年齡,並非份量。一般參農種植的人參,能有六年參就不多了。因為種植人參過了五年就容易爛,所以多參齡高出一年,價格就要翻上去。

    野山參要比種植參不容易長份量,而且人參在一定年限之後份量非但不會繼續長,還會跌下來。要長到一株一斤,那是什麼概念?雖然不能武斷地說絕對沒有,但也不可能車載斗量吧。

    ——這樣的珍品才十六兩!

    徐元佐揉了揉臉。

    李成梁以為徐元佐是嫌貴,解釋道:「這只是普通的足色參。人參人參,沾了『人』字才了不得呢。若是長出四體形骸,價格就能翻倍;若是成了人形,則無價矣!」

    徐元佐道:「能長到足色,已然不易了吧。」

    「山珍嘛,雖然不像木耳蘑菇那樣遍地都是,但也不少。」李成梁笑了笑,繼續道:「若是不足色,價格就差得多了。八、九色的,就跌到了九、十兩;到了對沖——半色參,也就是八兩的,只要四兩銀子。若是六兩以下的,叫參泡。參泡不值錢,一兩一斤都能收。」

    「這個不同毛皮,我知道它能大補元氣,吊命用甚好。所以請大帥有多少收多少。對了,我聽說山西有參園,最好遼參也能設園栽培。不管怎麼說,這東西我是有多少收多少。」

    李成梁有些遲疑:「敬璉怎麼運出去呢?」

    「學生自有計較,就是講總櫃設在何處,大帥可有建議?」徐元佐道。

    李成梁目光一飄:「那就只能設在鎮北關附近了,路遠了不好運。」

    徐元佐道::「若是有必要,就算設在邊牆外又如何?此事好說。」

    李成梁不好多勸,想想這人有張閣老當後台,等閒銀子算得什麼?只是道:「還是穩妥些,在邊牆內不會有事。」

    徐元佐笑了笑,繼續剛才的話題:「有這兩樣,大帥足以用『豐財』堵住小人之口。不過要想如黔國公沐家那樣永鎮一方,還是差了口氣。」

    國朝兩百年來,文臣武將誰會有不臣之心?若是能夠封爵,那便是人臣的。李成梁聽到云南沐家,眼眸大放光彩,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敬璉以為我能至於此乎?」李成梁身子微微前傾,認真問道。

    ——張閣老以為我能至於此乎?

    這才是李成梁真正所說,並且徐元佐聽在耳中的內容。

    「簡單得很,」徐元佐笑道,「只要讓朝廷覺得你不可或缺,你幾個兒子不可或缺,何愁一個遼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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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求各種支援~!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6-1-17 22:19 編輯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9 09:15
三三八 安身策
   
    徐元佐這話,李成梁是最聽得進去的。

    做人做到了非你不可的程度,也算是十分成功了。這裡面除了個人能力素養,還有操作手段的問題。

    如今國朝現在最會打仗的兩位大將,便是抗倭之戰中湧現出來的「俞龍戚虎」。俞大猷在戰績、戰法上與戚繼光的差距並不大,但是無論當下還是後世,名聲都不如戚繼光響亮。人們充其量稱讚他有傲骨,不像戚繼光那樣大失節操地拍當權者馬屁——而這正是俞大猷悲催的原因。

    反過來說戚繼光,幾乎達到了武將的巔峰,練了南兵又來練北兵,殺倭寇如切瓜,殺韃靼也跟割菜一樣,真是戰無不勝的軍神人物。然而徐元佐卻知道,這位戚大帥的結果也並不如人意,最終還是逃不掉鬱鬱而亡的悲慘下場。

    反倒是眼前這位李大帥,當了十餘年的遼東土皇帝,兒子侄子全都當上了總兵官,就連奴僕輩都能坐擁專城。自己壽數又長,又被人讚之為「二百年來邊帥武功最盛」,直接無視了辛勤勞累的戚繼光。

    戚繼光和俞大猷都是從理論到實踐完美結合的軍事家,李成梁的能力僅限於能戰。前者就像是藝術家,後者只是個優伶。之所以反倒是後者吃得開,這就是手段問題了。

    「光是以夷制夷,養寇自重是不行的。」徐元佐道。

    李成梁面無表情,說得好像跟他無關似的。事實上這就是李成梁玩弄的把戲。戚繼光把該干的活都幹完了,覺得自我價值實現了。而李成梁不斷給自己製造「工作」,好像始終幹不完,使得朝廷覺得他不可或缺。

    「邊鎮武將更讓朝廷不敢撤換的原因,還有開疆拓土和戰略支援。」徐元佐道。

    李成梁一時沒有理解。

    徐元佐從李成梁的眼睛中看到了疑惑。解釋道:「養寇自重只是讓朝廷覺得你重要,但並非不可或缺。我就打個比方,要是戚帥來鎮守遼地,你說朝中大佬們放心麼?」

    李成梁知道戚繼光也是張居正的人,屬於自己人,所以徐元佐這個比方倒是不傷他顏面。他道:「自然是信得過的。」

    「所以嘛。」徐元佐攤了攤手:「可見這不足以保證大帥在遼東固若金湯。而開疆拓土和戰略支援。卻能讓人不敢來接大帥的班。

    「這個道理很簡單:大帥只需要把標準提上去,來接班的人自度做不到大帥這麼好,誰還敢來出醜?退一萬步來講,若是有不開眼的來了,辦不出大帥的功績,朝廷還是得回頭請大帥復出主持大局。」

    李成梁撫鬚道:「敬璉此言甚是。不過開疆拓土可不容易啊。邊牆外苦寒之地,駐軍日夜耗費,豈能長久?若是能夠長久,當年也不至於裁撤奴兒干都司。」

    「當年國家哪有今日這般富庶。」徐元佐笑道:「人口上來了。自然該開墾的地就能開墾了,該開採的礦脈也就能開採了。古書中說東寧衛有優質煤鐵,正好要用大量礦工開採。又說木河衛(漠河)和蘇密古城都有金礦,這也算是築巢引鳥。」

    李成梁和李騰的雙眼都瞪大了。金礦利厚,天下皆知。若是遼東就有金礦的消息傳出去,不知道要引來多少人。

    「當然,只是書上說的,還得實地能找到才行。」徐元佐頓了頓:「我的意思啊: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關鍵得是能引人來。」

    李成梁腦中搜索了一下木河衛,竟然沒想起來在哪裡。他雖然考過秀才。但是書卻讀得不多,至於徐元佐所說的蘇密古城,更是聽都沒聽說過。不過東寧衛有人參鐵的事,他卻知道一些,遼軍軍械全是從東寧打造的。

    「金礦恐怕一時尋不得,不過東寧衛的煤鐵礦倒是可以先開起來。」李成梁道。

    「選擇可靠的部族填補過來。加大開採力度。我便在這兒修個鐵廠,利潤可以對開。」徐元佐道。

    李成梁對於用異族還是有些猶疑。

    徐元佐卻一點都不擔心:「那些異族連文法都沒有。把他們找來,說漢話,認漢字,行漢家規矩。再與漢人通婚。只消干個兩代人,也就跟漢人沒有區別了。」

    早期移民是異常艱苦的,甚至可以說是完全靠血肉之軀堆出來一片可以休養生息的土地。若是從關內移民,過高的死亡率會讓張居正無法對朝野交待,言官也會對此緊咬不鬆口。死得若是異族,那便沒人在乎了。朝野上下或許根本就不會有人知道。

    李成梁微微點了點頭:「可以小心試試。」

    「再說戰略支援。」徐元佐道:「如今國家北邊不寧,整軍經武,最離不開的便是軍械和戰馬。這回朝廷招降蒙古,也有一些緣故是要開市買馬。遼東本就有馬市在於韃靼人交易,不弱自己辦些馬場,改良馬種,養出更高更大的好馬來,貢獻朝廷。日後有人要想圖謀大帥的虎座,就得掂量一番自己是否有這個本事弄馬了。」

    徐元佐見李成梁反應略顯冷淡,認真道:「關鍵是改良馬種,別家沒有大帥所能上貢的好馬。」

    李成良其實正在想改良馬種之事。遼東的馬無非就是身矮耐粗的蒙古馬,怎麼叫改良馬種?他將這問題拋了出來,徐元佐也不由摸了摸下巴上的硬毛。

    這種事關遺傳學上的問題,要解釋其科學原理,真是頭痛。

    「龍有九子,子子不同,便是因為其母不同,血統不一。」徐元佐簡單道:「蒙古馬耐力好,軍中尤其愛它耐粗飼,不生病。有時候甚至可以直接啃青草。可惜就是身材矮小,力量不夠。若是能能夠引來西域的高頭大馬配種,養出高壯力大,耐力又好,又不生病還耐粗飼的馬種,豈不是更好?」

    著名的東北挽馬就是以頓河馬、卡巴金馬、蘇聯高血馬、奧爾洛夫快步馬、阿爾登馬和蘇維埃重挽馬等品種雜交而成。徐元佐也曾在腦中搜索過初高中物理。果然大部分都還給了老師,要想造蒸汽機乃是遙遙無期,所以利用畜力是最可取的選擇了。

    「只要訂立了馬譜,花個幾年工夫,肯定是能成的。」徐元佐道。

    共和國雜交東北挽馬用了二十多年,才算穩定了挽馬的基因。不過要跟李成梁說實話的話。人家肯定不干啊。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啊?有這二十年經營,整個奴兒干都能犁一遍了。

    不過幾年工夫,聽起來就舒服多了。

    李成梁微微點頭:「遼東地廣人稀,開個馬場出來並不算什麼。不過遼東本就有行太僕寺、苑馬寺主持馬政,軍中若是再開馬場……」

    「咱們開咱們的私人馬場。」徐元佐道:「只是民間飼養的馬場,與軍中無涉。這事咱們也可以合股,我出銀子採買種馬,大帥找人找地。盈利均分。」他想了想又道:「若是能從行太僕寺和苑馬寺聘來熟手馬奴獸醫,那就更妥當了。」

    李成梁道:「人和地好辦。要多少有多少。」

    徐元佐道:「銀子也好辦,要多少有多少。」

    兩人相視一笑。

    李騰左右一掃,心中暗道:徐敬璉這拉人上船的手法倒是嫻熟得很。也是大方,就是萬一李成梁調走他鎮,你這銀子豈不是都打了水漂?一念及此,他又不忍不住為徐元佐擔憂起來了。

    徐元佐談好了生意,也就該告辭了。李成梁送兩人到了門口,又要晚上辦酒筵為徐元佐接風洗塵。一副連片刻都不捨得分別的模樣。徐元佐應承下來,急著想回去洗澡睡一覺。可臨了又想起來一件事,關照李成梁道:「金礦之事,乃是機務,恩相若是問起,一定要說已經派人去找了。」

    李成梁笑道:「這是自然。恩相的軍國大事,豈能不上心。」

    兩人都將這個當做幌子。卻永遠不會說破。至於張居正,是真的想為國家開源挖點金子,還是另有安排,這就不是他人所能揣摩的了。不管怎麼說,黃金這種金屬對人心有著天然的誘惑力。

    ……

    「寫信回去。叫顧水生抽調二十人來遼東坐鎮。還有,建築社也派幾個工程師來,這邊馬上要大興土木了,匠人不夠可不行。」徐元佐對梅成功道。

    梅成功對後者沒有異議,對前者倒是有些擔憂。他道:「佐哥兒,顧水生坐鎮遼東,年紀是否會小了點?」

    「他在我身邊也有兩年了,總是要鍛煉鍛煉的。再說了,這邊的工作又沒什麼複雜的。無非就是收貨、運貨,其他事都有李大帥主持。」

    遼東是新地,沒有強大的宗族豪強。即便有些有能量的人也是軍戶背景,衛所自然能夠協調解決。因為又是都司治轄,雖然有巡按、巡撫等文官,但是脫離了基層的府州縣行政班子,這幾個文官就跟擺設一樣。

    簡單來說,李成梁雖然還沒有發展出日後的將門怪胎,但眼下的權勢影響力已經不小了。

    梅成功見徐元佐打定了主意,也不敢再勸,記錄下來便出去寫信了。

    徐元佐又打發棋妙出去,方才對李騰道:「同風,你對煉鐵煉鋼可有研究?」

    李騰側目看徐元佐,道:「我雖然是個道士,但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啊!」

    徐元佐略有些失望:「我就是覺得你懂得可能比我多些。」

    李騰道:「雖然我們跟打鐵的都拜一個祖師爺,不過我真沒涉獵過煉鐵之事。蕪湖、廣州都有許多高明的師傅,你只要肯繼續廣灑銀子,未必不能找些個來。」

    明朝發現鐵礦的縣份多達二百四十五個,比宋元增加了五倍多,是後世勘探出鐵礦產地的四分之一。其中百分之七十都集中在南方,尤其是廣東。在冶煉方法上,徐元佐只是記得一些科技史名詞,然而並沒有什麼用,明朝工匠在這方面對他絕對處於碾壓地位。

    真要說挖空心思做點改進,大概就是採用焦炭和木炭吧。然而這在蕪湖和廣州的鐵廠裡,已經不算秘密了。至於鹼性耐火磚什麼的,徐元佐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材料做的。

    既然技術上沒有辦法自給自足,那就還是老辦法靠譜——砸錢買。

    「蕪湖的蘇鋼和廣州的合金鋼,到底能達到什麼程度?」徐元佐忍不住問。

    李騰鬱悶道:「這怎麼個說法?反正你想造什麼都成吧。」

    「銃炮都行?」

    「那個只要是熟鐵就行吧。」李騰沒把話說死:「嘉靖年間造炮的時候,也沒說一定要從蕪湖、廣州買好鋼,都是遵化鐵廠出的鐵。」

    徐元佐哦了一聲:「這事看來得慢慢來。」

    「其實……你知道朝廷當初為何盡罷官營鐵廠麼?」李騰問道。

    「為何?」

    李騰道:「因為我大明盛產鐵器,煉鐵所得利潤甚低。官營鐵廠入不敷出,只能關閉了事。民營鐵廠銷路上略微鬆泛,甚至可以遠銷海外,所以才有薄利可圖。你要在遼東開鐵廠,難道真是打算為國為民?」

    「是啊。」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我怎麼有點不信呢?」

    「因為你還不瞭解我。」

    「的確……每次我以為我瞭解你了的時候,總會發現你比我瞭解的更無恥。」李騰認真道。

    徐元佐乾笑一聲,想了想,道:「其實我開鐵廠,的確不是為了鐵。」

    「那是……」

    「我是為了鑄炮。」徐元佐直言道。

    李騰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要造那麼多船,的確沒法出去買炮。一門紅夷炮少說一千兩,三門炮就是兩條船。的確該自己造。」

    徐元佐本來還擔心李騰懷疑他要造反。聽李騰這麼一說,竟然好像是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事。

    「你不擔心我造反?」徐元佐玩笑道。

    「朝廷又沒嚴禁百姓造炮。」李騰無所謂道:「關鍵是:你會麼?」

    「只要功夫深,鐵塊摳成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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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19 21:56
三三九 李如松
               
    徐元佐到了明朝之後,最大的感觸就是這裡什麼都不犯法。這當然是因為他前世今生都是商人,殺人放火距離他太遙遠,真正受到約束的就是經濟、金融法規,而目今哪有這些?別說造炮造火藥了,就算他搞傳銷、賣鴉片,都沒法律限制。

    作為文科生,徐元佐並不會「摳炮」,鏜車挖炮膛技術對他來說還是太過高端,從名字上也只是直觀知道可以這麼幹,但具體的技術條件一概不知。不過他還有兩個大殺器,那便是鐵模鑄炮和中心冷卻。

    這兩項技術其實就是現在全世界主流鑄炮的升級版本。因為泥模鑄炮的泥范需要徹底陰乾,時間長達三個月。而且不能有氣泡,否則鐵炮炮膛就會有沙眼,造成使用壽命降低,以及炸膛的問題。這是限制鐵炮產量和質量的技術瓶頸,因此李騰說一門炮價值千兩,正是因為廢品率太高。

    如果光從單門火炮的材料成本來說,即便千斤鐵炮,折銀也不過一百餘兩而已。

    徐元佐需要花心思考量的,更多放在了技術保密上。

    在遼陽修整兩日,徐元佐也見到了李成梁最有出息的兒子:李如松。這位大將也是明代軍事史上繞不開的人物。

    因為萬曆三大征,他負責搞定了二個。

    今年李如松只有二十二歲,比徐元佐大不了多少,已經中了武進士,承襲了世職,並且上過了戰場,渾身上下帶著遠勝其父的血殺氣。

    李如松少年得志,不像其父那樣知道低調做人的道理。他在平寧夏哱拜之亂時,不肯屈身事上。對文官沒有半點好臉色,鬧得將帥不合,官司一路打到了萬曆皇帝跟前。在徐元佐眼裡,這人極好相處,只需要輕輕捧他,誇他。讚他,服從他,他就能把你當知心好友。

    李成梁另外兩個兒子年紀還小,所以也就吃飯的時候叫出來見了見,然後便沒有交集了。只有這位李如松,非但見了面,而且還每日裡過來說話,更是邀請徐元佐去城外騎馬射獵,完全是當朋友相處。

    如果說李成梁安排李平胡跟在徐元佐身邊是看了張居正的面子。那麼讓長子李如松與徐元佐交往,則是單純感覺徐元佐此人配得上。

    徐元佐當然不會浪費一代名將相伴的機會,在遼陽稍事休息之後,便帶著剩下的商貨前往鎮北關了。之前從梁房口到遼陽,商隊雖然能夠利用驛站住宿、餐飲,但都是要給錢的,費用不低,而且沒法使用軍馬、騾子。這回有李如松李平胡相伴。連費用都省了,沿途隨便調換牲口。根本不用惜力。雖然是佔公家的便宜,但感覺上十分舒爽。

    徐元佐親自去點數了驛站備存的馬騾,數目上竟然與部規上的絲毫不爽,而且喂得也算用心,可見驛政還十分清明。

    「遼東人少,村落集中在城池附近。若是沒有這些驛站,根本無法交通了。」李如松見徐元佐對驛站格外上心,便解說了一句。

    徐元佐左右看了看,道:「果然是要比江南地方強太多了。不過我家也開客棧,若是江南的驛站也像遼東這般。我就要少很多生意了。」

    李如松覺得這個秀才既沒有讀書人的清高,也沒有商賈的市儈,頗讓人覺得真誠友善,又不失聰明機智。這一路上走來,倒是親近了許多,並非全是因為父親要他與此人交好。

    「遼東如此寒冷,騾馬過冬一定很麻煩吧。」徐元佐道。

    李如松道:「有棚子還好些,關鍵是得備足料。若是料不足,牲口到了春天就要掉膘、生病。」

    徐元佐想到天候越來越冷,眉頭皺起:「那若是趕上天旱酷寒,豈不是損失極大?」

    李如松無奈:「老天爺的事,能咋辦?」

    徐元佐道:「我這一路過來,倒是看到了不少農田,卻沒見成片栽種的牧草。」

    「牧草也要栽種?」李如松意外道:「野外到處都是,何必廢那個力氣?」

    徐元佐搖頭道:「從野外樵採牧草固然能用,但結果便是逐水草而居,因為吃完了就得去找新牧場。一塊地也不能老吃,還得叫水草休養起來。夷人如此並沒甚麼,咱們漢人卻是農耕之族,要在一塊土地上世代生息的,所以這牧草也得像莊稼一樣精耕細作才行。」

    李如松細長的眼睛眯了眯,認真考慮了一下徐元佐的建議。他道:「主要是怕入不敷出。」要栽種牧草,肯定是要人力和畜力的。若是產出小於投入,那不就虧了麼?

    「要想像糧食一樣賣出去,那恐怕是有點難。」徐元佐道:「不過日後遼東要開馬場,配套的牧草地是肯定得有的。對了,現在牧草現蕾了嗎?」

    「這時節都快要開花了。」李如松道。

    徐元佐道:「那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做個小實驗。」

    「實驗?」

    李如松從未聽說過個這個詞。

    李騰倒是聽徐元佐說過,大約就是丹家所謂「試藥」的意思。只是牧草跟煉丹能有什麼關係?這實驗從何而起?

    徐元佐也不肯明說,只是道:「請子茂兄命人樵些牧草來,切成細料。再洗個大罈子,壓實裝滿。」

    李如松雖然不解其意,但反正也就是動動嘴的事,便命人叫了驛站的馬伕來,將徐元佐的要求說了。馬伕本就是軍戶,對將軍的話豈敢置喙?當即喊了幾個人,去收割新鮮牧草。

    「然後呢?」李如松問道。

    徐元佐好整以暇:「然後咱們該幹嘛幹嘛。對了,這兒有酸奶子麼?」

    四千年前,草原民族意外發現了酸奶,發現口感要比羊奶好,於是有意識地開始製作酸奶。突厥人將酸奶帶到了西方,蒙古人又將之帶到了東方。所以在整個北方,酸奶都是十分常見的奶製品。

    徐元佐到了遼東之後大量肉食。蔬菜攝入不足,總會覺得發膩,便將酸奶當點心吃。此刻突然要酸奶,李如松也沒有多想,吩咐人去準備便是了。每個驛站附近都有村落,大些的甚至還有市鎮。要找些常備的飲品並不困難。

    等馬伕打來了草,切成細料裝入壇中,徐元佐已經吃了小半罐的酸奶了。

    李如松早就沒有了耐心,忙別的事去了。李騰守在徐元佐身邊,要看看他到底做什麼實驗。

    徐元佐等馬伕裝滿了罈子,道:「去幫我和點泥來。」

    馬伕應命而去。

    徐元佐將手中的半罐酸奶倒進了罈子裡。

    「你……」

    「噓!」

    徐元佐止住了正要發問的李騰,蓋上了蓋子了。

    不一時,馬伕挑著濕泥回來了。

    「封死。」徐元佐道。

    馬伕依言照辦。

    徐元佐等他徹底封住了罈子,道:「好了。這個罈子交給李將軍帶走。」說罷竟轉身走了。

    李如松不知道徐元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徐元佐只說,日後自然分曉。李如松便也不再追問,只命人將這罈子帶上,等回到遼陽往馬廄裡一扔便是了。這事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李將軍轉天就已經將之拋諸腦後了。

    李騰倒是追問了一番。

    徐元佐道:「這法子我也是書上看來的,未必就真的能成。若是真的成了,日後春夏收的牧草,可以貯藏到冬天還是青的。此所謂青貯法。最大程度保證牧草之中的養分。牲口還愛吃。」見李騰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徐元佐連忙道:「但我這個真是掃了一眼看來的。未必可靠,所以還是先做不說,以免丟人。」

    李騰笑道:「你倒是謹慎。」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那是當然,否則怎麼做生意?」

    「這也是生意?」

    「必須的呀。」徐元佐笑道:「若是這青貯法真能有用,牲口冬天都能吃到青料,過冬存活率也就能大大提高了。你說這麼好的技術。能不值錢麼?」

    李騰道:「聽你這麼說,倒真是能值錢……」

    「聽你這不屑口吻,好像並不贊同嘛。」

    「並非不讚同,只是好奇。」

    「嗯?」

    「對你來說,有什麼東西不能賺錢的麼?」

    李騰的這個問題。讓徐元佐陷入了深思。

    「理論上說:任何事物只要有價值,就能有價格。」徐元佐總結了一句:「嗯,就是這樣。萬物皆有其價,或多或少罷了。」

    李騰道:「你其實不用如此認真地回答貧道。」

    ——我只是在嘲諷你罷了。

    李騰心裡補了一句。

    不管怎麼說,徐元佐還是相信自己並沒有錯。

    如此走走停停,從遼陽出發後的第七天,車隊到了開原城。中途耽擱了一天,是因為李如松要在鐵嶺招待徐元佐。

    李家是鐵嶺人。

    只說遼陽出來之後,鐵嶺還真的是最大的城市,商業幾乎能趕上朱裡的三分之一了。至於途中經過的瀋陽,如今還只是個兩條街的衛城。城裡非但有菜地,還有牲口圈,根本不能跟鐵嶺這種大城市相比。

    開原在後世是鐵嶺的一個縣,但是眼下卻是與鐵嶺平級的要害之地。此地是三萬衛、遼海衛和安樂州的中心。前兩者是軍鎮,安樂州則是安置邊牆外生番內附的地域。在鐵嶺時只能感受到胡風,到了開原,就能看到許多穿著異域風情的蒙古和女真人了。

    這些人看到明軍大隊人馬,總是自覺地退到道路兩旁,以敬畏的目光看著馬蹄踏過。

    李如松注意到徐元佐對蒙古人和女真人頗為好奇,便道:「敬璉想必是沒見過夷人吧。」

    「江南傳說也有夷人,不過早就看不到了。」徐元佐道:「只看這些人,真難想像竟然是橫掃歐亞的凶悍之族。」

    李如松哈哈笑道:「這些蒙古人跟邊牆外的蒙古人可不能同日而言。外邊那些韃子,就像是狼。這裡的韃子,無非長了個狼的樣子,其實已經跟狗沒甚區別了。」

    徐元佐對這種赤裸裸的民族歧視並不習慣。不過仔細想想,這個時代還沒有近代民族概念呢,自然也談不上歧視。李如松恐怕是單純出於統治者的身份發表的感慨。

    「那女真人呢?」徐元佐問道。

    「女真?」李如松大笑一聲:「他們是蒙古人的狗。」

    徐元佐哦了一聲。原來在這裡的歧視鏈是:漢人歧視蒙古人,蒙古人歧視女真人,熟女真歧視生女真。生女真誰都不歧視,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歧視」這個概念。

    徐元佐用餘光偷看石鐵。石鐵臉上毫無異樣,好像李如松說的女真人跟他毫無關係。不過從服飾容貌上看,石鐵的確像是漢人,這也就夠了。

    李如松舉著馬鞭,遙遙在一群「蒙古人」身上掃過:「敬璉你看,那些人就是熟女真。」

    徐元佐望過去,道:「跟蒙古人沒甚麼區別嘛。」

    「女真人本就是假的。」李如松道:「先是契丹人死命欺負女真人;後來女真人起來了,建立金國,先滅了契丹,又滅了北宋;這幫夷人懂什麼治國?就學契丹人的樣,死命欺負蒙古人。結果蒙古人起來之後,將女真人幾乎殺絕。」

    北方民族史歷來複雜混亂而且小眾,徐元佐在這方面看的書不多,聽李如松講起來,還覺得挺有意思。

    「現在咱們說的女真人,都是蒙古滅了之後,從極北的鮮卑荒原遷徙過來的生番。這些生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聽說我大明與蒙古人是仇敵,又聽說蒙古人跟女真人是仇敵,便自稱是金國後裔的女真人,請求朝廷讓他們在此生息漁獵。」

    鮮卑荒原就是後世的西伯利亞荒原,也是許多北方民族的發源地。

    李如松如數家珍,雖然少了一股學術范,卻叫人覺得頗為可信。徐元佐也隱約知道這事,因為黃台吉改族名為滿洲(manju)的時候,一併否認過本族與女真(juxen)的關係。在黃台吉時代,女真人的確不需要再冒充金國後裔了。

    「他們與蒙古人通婚,穿蒙古人的衣服,學蒙古人的髮式,起蒙古名字說蒙古話,所以看上去跟蒙古人差別不大。」李如松道。

    徐元佐問道:「他們不是要剃光頭留個小辮子麼?」

    「剃頭?那是生女真的習俗。」李如松道:「熟女真要麼學蒙古人梳辮子,要麼學漢人結髮髻。不過他們不戴發巾。」

    徐元佐又望向李如松剛才所指的那些女真人,道:「那些人看起來跟蒙古人一樣,子茂兄是如何判定他們是女真人的。」

    李如松嘿嘿一笑,並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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