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大明金主 作者:美味羅宋湯(已完結)

 
mk2258 2015-7-3 18:14:2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15 526494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0 23:02
三四零 出關
               
    等馬隊又走近了些,李如松猛然大喝一聲:「塔克世!」

    徐元佐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那群女真人中有人抬了頭,一群人都嘩啦啦站了起來,朝這邊奔跑過來。

    ——這是蒙語還是女真語的群嘲?

    徐元佐吃了一驚。

    李如松和護軍卻沒有絲毫異樣,有些人還露出了笑容。

    衝過來的女真人紛紛跪倒在李如松馬前。

    當頭一人抬起頭,叫道:「李將軍。」

    李如松笑道:「起來。你怎麼會來開原?」

    ——原來你們認識啊!

    徐元佐對李如松真是有些無語了。

    「我兒子長大了,帶他出來認路。」塔克世仰著頭:「李將軍怎麼來了開原?」

    「帶我好友過來貿易。」李如松介紹了徐元佐:「這位是江南來的徐元佐徐敬璉。」

    塔克世單膝下跪給徐元佐打了個千。這是遼東軍禮,從統屬上說,無論女真人還是蒙古人,都是遼東都司下轄衛所的軍戶。

    徐元佐在馬上欠了欠身,雖然有些無禮,但看塔克世似乎也不覺得受到了冒犯。塔克世反倒很興奮地對徐元佐道:「你帶了什麼東西交易?」

    徐元佐見他自來熟,倒是覺得有些好笑:「帶了江南的細布。」

    對於這邊人而言,只要是棉布都是細布,所以真要拿兼絲布那種好貨也是浪費,就尋常粗棉布都能賣個好價錢。

    當然,這邊同樣缺銀子。

    「你想換點什麼?」塔克世道:「我們有好馬,有熊皮!」

    「有人參麼?」徐元佐問道。

    塔克世遲疑了一下,道:「這個沒有。」

    徐元佐有些失望。

    塔克世道:「若是從建州帶過來,早就爛了。」

    李如松知道徐元佐要收參。道:「的確如此。敬璉若是要收參,恐怕得把櫃設到邊外去。即便如此,那些鑽林子的老客還未必能趕得及。他們一鑽就是十天半個月才能出來。」

    徐元佐有些為難地摸了摸下巴:難道人參保存技術就得這麼無償擴散出去麼?

    「建州有人參,能行。」塔克世急忙道:「你可以去建州收。」

    徐元佐奇道:「我去就能收到?你們怎麼存放?」

    塔克世道:「我們在山裡看到了老參,並不挖它。只是拿紅線將它綁住,不讓它跑掉。也是告訴別人。這參有主了。等到要用的時候,便去將它起出來。」

    「唔,這倒是個好辦法。」徐元佐道。

    李如松心中一動:莫非徐敬璉就是要連土帶參都運回江南去?那這是豆腐盤成了肉價錢。能賣掉麼?

    徐元佐道:「這樣也好。我若是要去建州,該帶些什麼貨?」

    塔克世頓時眉開眼笑起來:「糧食、布匹、鹽巴、鐵鍋、鐵器……」

    「放肆!」李如松細眼一眯。

    塔克世尷尬笑了笑:「說禿嚕嘴了。」

    徐元佐看他這樣子並非說禿嚕嘴,也不可能當著李如松的面誑他。這分明是在暗示:若是能走私過來鐵器,我們肯定願意收。

    「不知道客人還要收些什麼?」塔克世道。

    「制過的毛皮,粗料就算了,只要珍料。」徐元佐道:「其他大宗貨物我不打算帶,就從開原進貨。」只需要想想也知道。邊牆外肯定沒有遼東這樣發達的驛站和道路,大宗貨物如木材之類的運輸成本太高,風險也大。

    塔克世道:「客人要是跟我們建州做生意,不用來開原,到撫順就行了。你們若是有船,沿著渾河走水路,很方便,又沒韃子惹事。」

    徐元佐望向李如松。

    李如松道:「撫順也是重鎮。陸路可以從撫順關出去,水路走渾河進蘇子河。都挺方便。而且撫順也有馬市。」

    徐元佐興致大起:「咱們能去看看麼?」

    李如松道:「我本來就是要出關巡視塔魯木衛,然後去建州。敬璉若是不急著回去,咱們便繞一圈從建州再進撫順關。」護送徐元佐是李平胡的任務,李如松只是陪一程,真正任務是巡視邊牆。

    這邊牆建於正統年間,也並非是為了劃分國界——這個時代還沒有後世的國家概念。只是用來扼守要隘,就如京西的內三關一樣。巡邊也並非沿著邊牆走一圈,還要插入縱深,看各衛守備如何,關鍵還要看是否有蒙古人、女真人違背規矩在不該紮營結寨的地方定居。

    碰上他們彼此征戰。還要做個仲裁。若是有人不服,順路打服。雖然沒有賦稅,但是沿途也得收羅點鬆子、木耳、蘑菇之類土產山珍,算是合理負擔。

    「一起走!」

    徐元佐果斷道。如今徐家還是防禦姿態,徐元佐就算回去了也就是抓一下管理,並沒有大計劃非得他看著不可。

    「那我們也跟李將軍一起走。」塔克世興奮道。

    李如松並沒有反對,只是道:「沿途莫要惹事。」

    塔克世急忙撇清道:「我是帶了兒子出來認路的,怎會惹事。跟著將軍走,就是怕容別人惹我們。」

    李如松點頭應許,轉對徐元佐道:「敬璉,你看咱們何時啟程?」

    徐元佐道:「若是關外不方便帶車,我們便輕車簡從……」

    「方便方便!」塔克世先叫了起來:「帶著東西去咱們建州再賣吧。」

    徐元佐笑了笑:「也行。」他突然想到了建州左衛正是滿清的發祥地,現在努爾哈赤還小,不過他家是世職,便問道:「塔兄……」

    塔克世一聽就笑起來了。

    李如松也笑道:「你叫他塔克世就行了。他漢姓佟。不過他們所有人的漢姓都是佟,算是部族公姓。」

    徐元佐微笑點頭,道:「塔克世,你們那兒的首領是愛新覺羅氏麼?」

    「首領是我爹,叫覺昌安。」塔克世又疑惑問道:「愛新覺羅又是怎麼回事?」

    李如松也面帶疑惑:「什麼愛新覺羅氏?」

    「金家的遠親?」塔克世翻譯成了漢話:「是不是訛傳?」

    徐元佐一聽這個翻譯,立刻反應過來:愛新覺羅應該是滿洲人後來弄出來的。多半還是為了攀附金國女真,此刻未必有。

    「路途遙遠,肯定是傳錯了。」徐元佐道:「你爹是首領的話……那你兒子是?」

    「對了,小豬仔呢?」李如松也問道:「小虎子和小豹子也帶來了?」

    塔克世道:「不知道跑哪兒去野了,真是名字起對了,跟野豬一模一樣。小虎子和小豹子還小。等滿了十歲再帶他們出來。」他正說著,轉頭尋找兒子的身影,放開喉嚨喊道:「努爾哈赤!努爾哈赤!給我出來!」

    徐元佐坐在馬上,看到一個梳著滿頭小辮,髮色油膩,穿著髒兮兮蒙古長袍的小屁孩從一處帳篷裡鑽了出來。一雙老鼠一般的眼睛滴溜溜直轉,撒開兩腿朝塔克世這邊跑來。

    李如鬆鬆了松韁繩,讓馬上前,側身一探。將這髒兮兮的熊孩子撈了起來,抱在胸前:「長這麼大了!還認得我麼!」

    「如松大安答!」小屁孩興奮地就要去抓李如松的鬍子。

    徐元佐看著這小屁孩,眼眶發緊:「這就是努爾哈赤?」

    李如松一隻手就把這小屁孩轉了個個兒,讓他坐在馬上,對徐元佐道:「對,是塔克世的頭生子。」

    塔克世滿臉著急地要努爾哈赤下來。努爾哈赤卻死活不肯,賴在李如松的馬上,最後被父親硬是拉住了一條腿。扯了下去,重重拍打了兩下方才聽話。

    「努爾哈赤……野豬皮?」

    李如松笑了起來:「努爾哈赤是蒙古話裡『野豬一樣的人』。不是野豬皮。」

    徐元佐呵呵一笑,道:「看來我還得好好學學蒙古話。」

    「這倒無所謂,這邊有的是通譯。」李如松道:「像他們專門做生意的部落,許多人都會說漢話。」

    徐元佐重複了一遍:「建州女真……是專門做生意的部落?」

    李如松絲毫沒有聽出徐元佐話裡的異樣,道:「是啊,他們建州算是很忠順的部落了。主要靠行商和漁獵。」

    塔克世衝著兒子吼了幾句,讓兒子乖乖站好,接過李如松的話頭:「是啊,我們建州不喜歡征戰,除非別人先欺負了我們。」他頓了頓。又對李如松道:「將軍,南邊的王兀堂越來越放肆了!他們若是再搶我們的獵場,我們也得好好教訓他們。」說話間,這個女真壯漢身上頭一回散發出殺氣。

    塔克世如此一說,顯然兩個部族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程度。他們的獵場就等於漢人的田地,乃是生存所依託的根本。那個叫王兀堂的,既然伸出了手,斷然不會輕易縮回去。兩家必有一戰。

    李如松雖然還年輕,顯然也深得李成梁的精髓:以夷制夷。所以他根本沒有表態,只是流露出一個曖昧的眼神。

    塔克世放心了:大明並不打算幫助王兀堂,那麼自己這邊就能從容動手了。

    徐元佐的注意力卻沒有放在塔克世身上,全都落在了努爾哈赤身上。他不精通民族史,頭回知道建州女真還有如此乖巧的時代,卻不知道蛻變成逆賊的拐點在哪裡。同時,他更難將努爾哈赤這個殺人魔王的名字,與眼前這個拖著鼻涕的小屁孩聯繫起來。

    ——同名同姓吧?

    這個念頭一直在徐元佐腦中打轉。

    小屁孩縮胸昂頭,跐溜一聲,將流出來的鼻涕吸了回去,明顯是咽進了肚子裡。

    徐元佐看得喉頭一緊,別過臉去,對石鐵道:「你也是建州人,不認識塔克世麼?」

    石鐵搖了搖頭:「他們說是左衛的。」

    徐元佐點點頭:「咱們清點一下貨物,休整一下,看來這回要走的路還挺長。」

    餘光之中,徐元佐看到努爾哈赤也正好奇地打量著他。

    李騰不耐煩看別人的故友重逢,騎著馬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對徐元佐道:「這邊水土豐茂,是個不錯的地方。」

    李如松聽到了,道:「這裡曾是金國黃龍府轄地,可以算是熟地了。」

    「哦?岳武穆要直抵的黃龍?」李騰道。

    「正是,不過這兒是黃龍府邊邊上,岳武穆要直抵的黃龍府還在五百里開外。」李如松補了一句:「現在那兒什麼都沒了,就幾支蒙古人偶爾回去放牧。」

    徐元佐道:「以後人還會多起來的。」

    李如松道:「但願如此。」

    眾人在開原城中宿了一夜,翌日天亮便朝東北方的鎮北關行去。車隊原來就是浩浩蕩蕩,加入了李如松、李平胡所率一百遼鎮騎兵,更是蔚為壯觀。塔克世所帶領的女真人也都騎馬,拖著交易來的商貨走在前頭,算是開路先鋒。

    即將十一歲的努爾哈赤也騎著一匹小馬,前前後後跑動,留下一串串歡聲笑語。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徐元佐對他的異樣,還以為這個江南人跟大安答一樣喜歡他,時不時在徐元佐馬蹄前轉一圈。

    李騰倒是發現徐元佐看這孩子的目光有異,道:「你不喜歡這孩子?」

    徐元佐皺了皺眉:「太鬧騰。」

    「野人嘛。」李騰低聲道。

    徐元佐話在舌尖上轉了轉:「我若說這孩子日後乃是個屠戮百姓的兇手,你信麼?」

    李騰認真地盯著努爾哈赤看了一會,搖頭道:「面相觀命非我所長。」

    徐元佐長吁了口氣:「即便是真的,我對個十歲孩子也下不了手啊。」

    李騰側目道:「你好歹是個和氣生財的商人,怎能動如此血腥殘虐之心?」

    「但他殺的人略多。」徐元佐噎了一下。

    ——三百萬,應該不算少了吧。

    徐元佐對眼前的小豬仔努爾哈赤生不出恨意,但是對史書上的努爾哈赤卻是惡感滿滿。江南大戶說「殺窮鬼」,其實只是搶劫罷了。努爾哈赤所謂的「殺窮鬼」,那是真正人頭落地。更令人髮指的是,努爾哈赤非但殺無谷的窮鬼,還殺有谷的富戶,完全就是奔著種族滅去的。

    李騰沒有這種心理負擔,大笑道:「曾經有相士為個儒生看相,說:我觀你的面相,該當二十歲成婚,婚後連生三子,一生富裕平安,晚年無憂。那儒生道:我如今三十有五,孑然一生。為了讀書考功名,家中田產變賣乾淨。誰肯嫁我?你猜那相士怎說的?」

    「怎說的?」

    「讀書能改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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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1 23:58
三四一 遇敵
               
    邊城之外就是另一個世界。

    這裡沒有城池,沒有市鎮,就連農田的界定都很模糊。因為在徐元佐看來,既然說是農田,起碼也得有個方形長方形的壟畝,然而這邊能看出耕耘的痕跡就已經很不錯了。在剛出邊關的時候,腳下還是一條人走馬踩的小土路,走過一個岔口之後,土路漸漸縮小,繼而消失不見。

    如果不是塔克世一幫人在前面帶路,又有李如松和李平胡前後護衛,徐元佐真擔心迷路。而且他怎麼都想像不出,塔克世、李如松在這種原始環境下是怎麼尋路的。蠻荒讓他感覺壓抑,縱馬快走到李如松身邊。

    李如松眯著眼睛,似乎在馬上打盹,不過感覺到有人與他並騎之後,立刻睜開雙目,精光四射。

    「敬璉,這邊外景色如何?」李如松笑道。

    徐元佐勉強笑了笑:「不同邊內,簡直就像是大地盡頭一般。」

    「更北邊還要遼闊,像是永遠走不完。」李如松道輕輕甩著馬鞭:「有時候還真想縱馬一路跑下去,看看天邊地頭到底有什麼。」

    徐元佐呼吸了兩口清新的空氣,笑道:「如果子茂就這麼跑出了奴兒干,跑過了鮮卑荒原,便會跑到一片浮著冰山的大海邊,越過冰海,便是一片冰原。當然,那片冰原之下並無陸地,可以說那片冰原就是一大塊浮在海上的冰。如果打直再往下跑,過了極點,便會轉南,然後便是另一個大陸。」

    李如松聽得笑了起來:「這是那個、《莊子》裡寫的?」

    徐元佐咧嘴一笑:「不是,我亂想的。」

    李如松大笑起來:「有趣,有趣。」

    徐元佐跟著笑了一會,道:「只是想想還算有趣,要我親自去看卻是吃不了那份苦的。光是這邊我就已經覺得太荒涼了。」

    李如松道:「的確如此。從關內到遼陽,覺得已然是寒苦之地了。從遼陽到開原,又想著:這地方竟然也能住人。等出了鎮北關。舉目看不到一個人。那真是叫人腿肚子轉筋。可這兒還算好的呢,若是再往東走,出了海西女真的地盤。到時候你再看,那些夷人非但言語不通。就連容貌都不像人。」

    「不像人?」

    「那些生女真頭上沒有毛髮,顴骨突起老高。牙齒齙在外面,還喜歡在眉骨、鼻孔打孔穿環。身上塗油批皮便是衣裳了。」李如松說著大大搖了搖頭:「真是沒法說。」

    徐元佐笑了笑:「子茂是親自去看過的?」

    李如松搖頭道:「我最遠也就走到信州城,那邊還算是生熟雜處之地吧。再遠的地方。便是道聽途說了。」

    徐元佐放鬆腰臀,隨著馬浪起伏。他已經騎累了。但是又不好意思叫停休息,這般胡扯聊天倒是解乏不少。他道:「能道聽途說就好。若是有人樂意去看了回來跟我說,我寧可出錢讓他跑去。」

    李如松呵呵笑了。

    徐元佐又道:「說不定去看的人還能發現金礦呢。」

    「那可家好。」李如松毫不放在心上。道:「到時候咱們一家一股,把它分了。」

    「但是派人開採。再轉運回來,就得有路,有沿途休息的驛站。」徐元佐道:「貿然跑得再遠。發現了再好的東西都拿不回來。」

    李如松點頭微笑,心道:你還當真了嗎?

    徐元佐也看出李如松並不感興趣,將話題轉到了建州女真上。

    「都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戰,到底是真是假?」徐元佐問道。

    李如松嗤之以鼻:「什麼人在那胡扯?女真不滿萬,是因為滿不了萬。他們人若是多一,寨子裡就要鬧饑荒,非得好好餓死許多。別說滿萬,有個幾千就撐不住了。你說這樣的夷人,有什麼不可戰的?」

    徐元佐看著遠遠在前面帶路的馬車隊伍,那些女真人走得不徐不緩,頗有些閒庭信步的意味。他道:「建州女真很能戰?」

    「他們在女真人裡算是還行。」李如松道:「不過遇上韃靼就不行了。」

    「韃靼很善戰?」

    「也就欺負一下女真人。真要是跟我們遼鎮對上了,也沒他們好果子吃。」李如松說得很是輕鬆。

    徐元佐回憶了一下李家的戰績,無論是李成梁還是李如松,似乎真的都不把蒙古人放在眼裡。

    「平胡就是韃靼人。」李如松突然道。

    「哦?」徐元佐假裝不知:「看上去跟我大明子弟沒什麼不同。」

    李如松道:「當年我爹帶兵剿滅了一個韃靼部落,他是俘虜。因為見他生得魁梧壯碩,便收他當了義子。說起來遼東這地方漢夷雜處,互相攻伐,但是真正要說誓死不兩立的死敵卻也談不上。」

    徐元佐對遼東的認識刷新不少。正要說話,只聽到後面馬蹄聲響,正是李平胡追了上來。

    「將軍!探馬回報:北面有韃子偵騎,似乎來者不善。」李平胡簡潔有力報導。

    李如松微微點頭,對左右道:「讓塔克世慢下來,全軍戒備。」他身邊親兵撮唇發出一聲尖銳的口哨,前面的女真車隊很快就停了下來。

    「再去打探。」李如松對李平胡道。

    「喏!」李平胡抱拳行禮,扯過馬頭,噠噠跑了開去。

    他這邊剛走,塔克世已經跑了過來,道:「將軍,有賊?」

    「韃子的偵騎。」李如松抬頭看天:「可能一早就被盯上了。」

    塔克世面露難色:「若是他們敢打我們這麼多人的主意,恐怕人數不少。」

    李如松想了想,道:「你也派人去查探。」他又對徐元佐道:「元佐,叫車隊都聚在一起,咱們還是穩妥一些。」

    ——你剛才還不是吹得挺大氣的麼?

    徐元佐正色道:「遵令!」

    車隊很快變幻了陣型,馬車和商貨被集中到了一起,兩側放出了探馬。前面的女真騎士跟後面的遼鎮鐵騎一前一後守住商隊,李如松帶著親兵居中,隨時方便策應。雖然車隊還在繼續前行,但是速度卻明顯慢了下來。

    徐元佐叫羅振權和甘成澤也做好準備,招呼侍衛們拼接起長矛。排列陣型。

    李如松一直以為徐元佐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賈。那些侍衛雖然硬氣,卻未必能戰。此刻一看,人家竟然有備而來,而且刀槍入手。渾身氣勢都變得凜然肅穆了。

    「強軍!」李如松讚道。

    徐元佐道:「都是當年戚帥在江南的老兵。」

    李如松微微頜首:「果然名不虛傳。去年戚帥從浙江調了三千南兵到薊鎮,那軍紀陣列真是令人歎為觀止。暴雨之中。諸軍散亂,唯獨南兵能夠昂然而立,竟沒個人抹把臉。更別說避雨了。」

    徐元佐微笑道:「久戰出精兵,我看遼鎮也是如此。」

    李如松深以為然:「若是太久不打仗。大好的兒郎也廢了。」

    徐元佐想著還是最好別打仗,要打也得等自己的軍工業起來,能販賣軍火的時候再打。

    ——現在你們這些戰爭從業人員殺來殺去。對我真是沒有半點好處。

    「報將軍!東南發現韃子散騎二十餘。」探馬飛馬來報。

    李如松面不改色:「再探。」

    不一時,女真人那邊也有發現。紛紛來報。

    徐元佐跟著李如松,羅振權跟著徐元佐,也算是位在中軍了。

    「看起來咱們好像是被包圍了。」徐元佐道。

    「東南、西北、東北。」李如松伸出帶著鹿皮手套的大手。在掌心上點了三點,又沿著生命線筆劃道:「他們是在把咱們逼去前頭的三河口。」

    「為什麼?」徐元佐問道。

    「因為只有那邊能展開陣型。」李如松道:「這些二三十騎的人馬只是先鋒,大隊人馬還在後頭。」

    徐元佐第一次感覺到了戰爭的壓迫感,似乎所有事都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他不知道韃靼會在什麼地方,有多少人馬,也不知道自己這邊該如何應對。一切希望都只能寄託在未來名將李如松身上。

    李如松卻渾然不介意,打量著四周:「這幫韃子又來尋死。車隊繼續前行,前面有個土丘,先搶下來列陣。」

    「他們不會半道攻擊咱們吧?」徐元佐問等下面人開始行動了,方才請教道。

    李如松好整以暇:「韃子從三百年前到現在,就只有兩種戰法。」他豎起一根手指:「要麼是前鋒佯敗,誘人進去,然後兩翼包抄。這是韃靼人最喜歡的戰法,不過在這地方用不開。他們未必有咱們人馬多。」

    徐元佐很想問一聲你怎麼知道人不如咱們多,不過他意識到這是對李如松的不夠信任,硬忍著沒問出口。

    李如松繼續:「第二種就是眼下這樣,嚇唬你,讓你往他們的包袱裡鑽,然後大隊人馬衝出來夾擊。」

    「所以咱們要佔據高地,列陣抵禦?」徐元佐似懂非懂,發現打仗果然也是技術活,而且還得有經驗。

    「不,你看著,咱們一旦結陣,他們就會直接衝上來了。」

    「為什麼?」徐元佐不解。

    「結陣就說明咱們怕了,那時候他們就不怕了。」李如松道。

    所謂料敵如神都是建立在瞭解的基礎上的。徐元佐對此一無所知,自然將信將疑。李如松自小跟著父親到遼東,從西打到東,從小打到大,所見是戰陣,所聞是戰事,這份瞭解自然能夠作為決策依據。

    果不其然,車隊附近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蒙古探馬,就如狼群一樣縮小了包圍圈。

    「敬璉,你那個侍衛頭目叫什麼?」李如松指著甘成澤道。

    「甘成澤。」

    「甘成澤!」李如松喊道:「列圓陣防禦!」

    甘成澤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點了點頭。

    「圓陣!」甘成澤喊道。

    浙江老兵聚集起來,擺出了一個似方似圓的陣型。

    「若想玩玩,便隨我來。」李成梁對徐元佐喊了一聲,轉身朝李平胡喊道:「兒郎們,隨我殺出去!」說罷一馬當先朝正北方衝去。

    徐元佐腦袋一懵:這什麼邏輯!他下意識張開手,看著自己的生命線,如果韃子騎兵在東南、東北、西北三個點,那麼他們的主力在哪裡?在正北麼?怎麼推導出來的?

    羅振權是海賊出身,陸地上的活不熟。他有些焦躁道:「佐哥兒,怎麼辦!」

    「老甘,列陣防禦。」徐元佐一夾馬肚:「老羅,咱們跟上去看看!」

    羅振權的馬術還不如徐元佐,但是吃了人家的飯,豈有不忠人之事的道理?這就算在海賊圈子也得講究啊!他只好一打韁繩,追著徐元佐出去了。

    李平胡帶著大隊人馬追上李如松,正是劃了個弧線。徐元佐乘機綴在遼鎮鐵騎之後,沒有被落下太遠。騎兵很快衝進了稀鬆的林子裡,人馬在林中穿梭,並沒停留。徐元佐跟羅振權的騎術哪裡敢在這種地形疾奔?恨不得勒馬停下來。然而馬匹,尤其戰馬是一種很高傲的動物,它們不允許同類超過自己,有些甚至還會生生跑死。這種情形之下,若是徐元佐硬拉韁繩,便能拉得胯下戰馬人立起來,把他甩掉。

    徐元佐伏下身,感覺著風吹過臉龐,如同刀割。樹木枝葉撲面而來,旋即被甩到了身後。至於如何穿梭,全都交給了馬兒的本能。只祈求它不要撞個樹,或者被樹根絆倒。

    ——好想上廁所。

    徐元佐緊緊閉住了眼睛,止住膀胱傳來的尿意。

    彷彿過了一百年,明光透過了眼皮,刺激得徐元佐睜眼一看,原來已經衝出了林子。他回頭看到了羅振權,滿臉緊張,似乎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再看前面,遼鎮騎兵已經甩開他們很遠了,只能隱約看到塵土中甩動的馬尾。

    「駕!」徐元佐吆喝道。

    「殺!」

    「啊!」

    遼鎮鐵騎在衝鋒,前面已經接敵了。

    徐元佐這才意識到:哥連武器都沒有,湊什麼熱鬧啊!

    羅振權縱馬追了上來,拔出了一把蒙古刀——那是遼人隨身帶著吃肉的時候用的。

    ——你這比我空手強不到哪裡去啊!

    徐元佐很想喊出來,但是迎面撲來的強風將他的嘴封得死死的。

    羅振權幽怨地看了徐元佐一眼:看,讓你瞎跑啊!

    「砰!」

    「砰砰!」

    三眼銃密密麻麻響起,遼鎮鐵騎真正接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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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3 00:30
三四二 奸商
               
    遼鎮鐵騎用的三眼銃並不是什麼很高端的火器,無論從射程還是精度來說,遠不如鳥銃、魯密銃——雖然目前還沒有被改良出來。不過這武器之所以大受遼鎮騎兵的歡迎,是因為它在發射之後,可以當做戰錘。

    快馬沖上去,一頓火力覆蓋——並沒有打中多少人,然而蒙古人的騎陣因此而驚慌散開。有些馬因為過於敏感,受驚之後還會人立嘶鳴,即便是騎術再高超的蒙古人都難保不被甩下去。

    李如松帶著結陣而來的騎兵衝進了蒙古人的馬隊,一如猛虎入羊群,手持三眼銃朝韃靼的人和馬砸去。無論砸到哪裡,戰鬥力立刻就要大打折扣。

    韃靼人本身不會冶金煉鐵,手中持刀的騎手極少。三眼銃是生鐵澆鑄的,即便碰上真刀也能砸碎,何況各種木器和劣鐵器?有些蒙古騎手散亂跑開,遠遠又停下來朝遼鎮騎兵射箭。他們用的都是馬上騎弓,威力小射程近,大部分連鐵質箭簇都沒有。即便射中了,也無法穿透遼鎮騎兵的甲衣。

    何況李如松這等名將怎麼會讓騎兵停下來膠著廝殺?衝擊之後立刻呼喝結陣,穿過敵群之後再次席捲過來,如同驚濤拍岸,將成群的蒙古騎兵衝擊下來。

    徐元佐總算扯住韁繩,將馬停了下來。羅振權也是氣喘吁吁緊隨身邊,不敢貿然往上衝。兩人都是頭一遭看到騎兵對戰,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浮塵,人影馬影在其中穿梭,殺喊聲震天動地。

    直等到浮塵漸漸下去,徐元佐才看到戰況。

    李如松李平胡等人已經擊潰了蒙古騎兵大部,遠遠能夠看到他們潰逃的身影。遼鎮騎兵當然也不會追擊。而是下馬將這地上躺著的戰俘控制起來。從李如松的命令中可以知道,那些重傷的蒙古人只有被割了首級的份。至於那些輕傷和沒受傷的俘虜,便被麻繩套住了脖子,捆了雙手,如同牲口一樣被竄起來拉走了。

    李如松滿臉灰土,騎著馬緩步走到徐元佐跟前。他咧嘴一笑。牙齒格外地白,道:「敬璉,可驚了你?」

    徐元佐一副云淡風輕見過大世面的模樣,道:「有些疑惑。」

    「但說無妨。」

    「總聽說關外韃靼肆虐,總是要經歷一番血戰方能平靖。如今看起來,倒像是精銳驅殺烏合之眾一般。」徐元佐道。

    「哈哈哈,韃靼也得看是哪個部落的韃靼。」李如松笑道:「大同那邊的土默特蒙古比較凶悍,說是成吉思汗的子孫。」他指了指被俘虜的蒙古人,道:「這些人說穿了都是些牧民。不能一概而論。」

    徐元佐暗道:難怪呈碾壓之勢呢。李成梁在這邊刷功勛也實在太簡單了點。

    「不過說起來也奇怪,剛才粗略問了問,他們都是杜爾伯特人,牧區離這足足有五百里呢。」李如松啐了嘴裡的土。

    徐元佐道:「這天候一年比一年冷,北方連年乾旱,牧民原本就沒什麼抵禦能力。牲口一死,只有南下劫掠了。」

    李如松神情肅穆起來,道:「敬璉言之有理。」

    「這些人怎麼辦?」徐元佐問道。

    「看能不能賣出去。若是賣不出去。便殺掉請功。」李如松道。

    「怎麼賣?」

    李如松疑惑道:「敬璉你要?若是你要,還提什麼賣不賣的。直接領去便是了。」

    徐元佐道:「我是想在東寧衛那邊開礦,需要力工,恐怕要的還很不少。」

    李如松轉頭朝後面清理戰場的李平胡喊道:「儘量留活的,還要他們幹活!」李平胡遙遙應了一聲。

    「不是還有幾十個蒙古人麼?女真人那邊能行麼?」徐元佐擔憂問道。

    李如松道:「放心,那些放出來的偵騎不會貿然攻打那麼多人的車隊,主力都潰散了。他們肯定也撤了。」

    徐元佐默默數了數遼東騎兵的人數,果然沒有損失,腦中剛想讚歎他們的強悍,轉念就想到了城管。說起來這也是國家軍隊驅散暴動的牧民,一方是有鐵甲有火器的精銳之兵。另一方卻連鐵質箭簇都不普及,這樣的仗要是還有損傷,遼鎮鐵騎也就太丟人現眼了。

    等回到車隊所在的路上,蒙古偵騎果然都已經撤退了。女真人已經收起了武器,羨慕地看著李成梁帶著俘虜和馬匹回來。努爾哈赤舉著一張小弓,高聲喊著「安答、安答」,十分興奮。

    徐元佐對李如松道:「這豬娃喊你安答,豈不是叫你大哥?那塔克世不是高了你一輩?」

    李如松哈哈大笑:「我爹挺喜歡這孩子的,要收他當義子,只等大些了就送來遼陽。我跟塔克世嘛,哈哈,給他個熊膽也不敢佔我便宜。」這兒的義子等於奴才,跟徐元佐與徐璠可是兩回事。

    徐元佐不再多說,這似乎就是歷史正劇的劇本了。

    「哦,這馬得賣兩匹給塔克世。」李如松先打了招呼:「他們也跟咱們一同對敵了,總是要給點好處的。」

    徐元佐深以為然,點頭道:「雖然沒派上什麼用場。對了,邊外這麼缺鐵器麼?我看塔克世他們也不是人人都有刀槍。」

    李如松一臉詫異,壓低聲音道:「怎敢讓他們有鐵器?這些可都還沒養熟呢。」

    徐元佐點頭道:「這種代差還是得保持的。」

    「代差?」

    「不錯。隨時保證咱們能夠碾壓他們。就如剛才那樣,咱們有火器,他們用木作。等咱們有了排銃、火炮,方才能讓他們有鐵器。」徐元佐道:「他們一點鐵器都沒有,對咱們也不利。開礦、開荒、墾殖,都得用鐵器,這可是影響咱們自己的收益。」

    李如松摸了摸下巴,道:「的確是這個道理。」

    徐元佐道:「放心,這次我回去。花錢招募一些能工巧匠,看能不能造出輕便好用的火器來。剛才看了大軍射擊,似乎打下來的人還不如被馬甩下來的多。」

    李如松有些臉紅,道:「這種三眼銃本就是粗笨之物。若是換了鳥銃,十中六七還是可以的。」

    徐元佐不信。

    李如松臉上發燙:「戚帥那邊的南兵就是如此,我遼鎮就做不到麼?」他看到甘成澤。叫道:「老甘,你們當年發火銃多少算是堪用?」

    甘成澤有些意外,望向徐元佐,道:「火銃手要在三十步上十發七中才算堪用。五十步上十發六中。」

    徐元佐暗道:如此看來,命中率還是挺高的呀。如果玩排隊槍斃,這種命中率連火銃改造都不用了。

    「子茂,我想做火銃火炮的生意,你看能成麼?」徐元佐問道。

    李如松擠眉弄眼半天,低聲道:「敬璉。你這也不拿國法當回事了。」

    「我一直以為我大萌只要不殺人放火就行了……」徐元佐嘆道。

    「朝廷是不允許民間私造火銃的,就連火藥都不能私造。」李如松說罷,緩了緩,又道:「不過若是咱們關係非同一般,你若是在遼鎮找個地方偷偷造,也沒人能管得了你。但你可不能賣給蒙古和女真人啊!他們若是有了這個,我可就倒霉了。」

    「那是肯定。我只賣給你們。」徐元佐笑道。

    李如松笑得異常詭異。

    「怎麼?」徐元佐一愣。

    「我們何必要從你這兒買?」李如松忍俊不禁道:「我們的火藥火銃都是朝廷撥發的。」

    「貨比貨得扔啊。」徐元佐嘆道。

    李如松並不相信。所謂火器無非就是點然藥子射點石頭、鐵子,還能做出花來麼?

    徐元佐並不多解釋。他腦中過了一遍科技史上的內容。現在火藥顆粒化應該已經被戚繼光搞出來了,就算用了李騰的改良配方。要想讓人耳目一新卻也很難。在火銃的改進上,看看能否找到巧匠改成燧發火銃。雖然本身威力並沒有改變,但是點火效率提高、射擊速率上去了,等於增強了火力。尤其是可以在雨天使用了,這個有點搞頭。

    然而最容易出彩的還是火炮。不說要塞炮,馬車炮的在這種野戰居多的地方應該很有市場。虎蹲炮那種近戰火炮。其實用處並不是很大。

    這個念頭等徐元佐看到了第一座女真人的寨子,就更加堅定了。

    這裡的寨子連土圍都沒有,純粹是木頭豎起來圍一圈。即便如此,用塔克世的話來說也是「不錯」的寨子了。

    在邊牆之外,驛站要麼變成了這種寨子。要麼這種寨子變成了驛站,反正就是個可以休息的地方。

    寨子裡的人看到了商隊,紛紛過來交易。

    塔克世雖然不悅,但是不能明言阻礙,只是在一旁利用會說漢話的優勢,挑些毛病。不是說這些松子陳了,便是說鹿皮有蟲蛀。徐元佐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廣結善緣不如賣好一家,並不打算多收這裡的低級貨物。

    「這鹿茸倒是不錯。」徐元佐對中藥材的瞭解完全是因為家裡的需要,知道這東西也算是名貴藥材,又是遼東特產之一,有意多收些。

    塔克世自己寨子裡也不多,便有意壓了壓價。

    徐元佐知道他的意思,然而他對建州女真可沒有什麼好感。若是塔克世有種「朋友」的錯覺,那麼純粹是這位女真人想多了。於是,徐元佐給出了一個更低的價格,基本上是用等重量的米換走了這些鹿茸。

    「你看,這些鹿茸品相不好,長得大了,簡直就是鹿角了嘛。

    「還有這個,放了多少年了?這還能有什麼用?

    「哎呀,這個太小了,到了關內也不好出手啊。」

    ……

    徐元佐如是說。

    賣家顯然很惱怒,但是看看身穿黑甲鐵衣的李如松親兵,還是換了。

    正所謂兔死狐悲,塔克世連忙道:「你這是買著了。市價可沒這麼便宜。」

    徐元佐故作無奈道:「路上又不太平,若是再貴些,還不如坐在京師等著你們送來呢。」

    塔克世無言以對,直過了許久,方才過來說鹿茸、貂皮的價錢能否再上去一些。

    人參的效用女真人也知道,就算賣不出去還能自己留著用。不過鹿茸這東西他們就不會用了,同樣都是名貴藥物,但是價格相差極大。現在北方航線還沒開通,女真人只能跟京師的奸商貿易,被壓價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徐元佐站在這兒就是個定價人的身份。

    徐元佐依稀記得後世的野生鹿茸是一克十元左右,而且還分了等次。若是用大米交易的話,一克鹿茸差不多就是十五斤大米。

    「我既然都這麼買了,單單給你加價,這豈不是對不起人家?我們行商的,焉能沒有信用?」徐元佐道。

    塔克世苦惱道:「但這個,一斤米換一斤鹿茸,的確是太低了些啊。」

    徐元佐裝模作樣想了想,道:「這樣,頭等鹿茸還是一比一算,次等的一比八分。不過你若是肯幫我大量收貨,每收得百斤我再加你一百匹上好的松江棉布,算是你的勞務費,這個如何?」

    「得是染布。」塔克世算了算布匹的價格,覺得這勞務費比正價還要高,不由心中一喜:碰上個傻子!

    「你得給我運到撫順。」徐元佐見識了那些「蒙古牧民」,再也不想出關跑運輸了。他現在能用都是南兵,真要是折損在這兒,光是撫卹都虧大發了。

    塔克世滿口答應下來。

    徐元佐不得不強調一句:「那些長出三杈都已經鈣化了的鹿角,你就別給我拿來了。還有,我都要當年新鮮的,陳年鹿茸可是一文不值。」鹿茸的藥用價值就在其蘊含的豐富氨基酸,無論是長得太大,或是放得太久,都會造成氨基酸大量流失,的確是一文不值。

    塔克世承諾道:「趕到旅順給你現取都可以!」

    「對了,你們這兒應該還有老虎吧?虎骨我也收。」徐元佐道。

    「價錢呢?」

    「比照鹿茸。」

    「那可不行!」塔克世差點跳起來:「老虎可是要吃人的!」

    「你不會取老死的虎骨麼?」徐元佐根本不肯放鬆。

    「哪能那麼巧……」

    「沒事,有則最好,沒有我也不強求,反正這東西其實帶回去也不值幾個錢。」徐元佐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我是看著你們這兒窮苦,實在沒東西可買了……」

    「成!」塔克世終於咬牙答應下來,旋即又低聲道:「鹿茸虎骨都可以便宜給你,但是你能再帶點鐵來麼?」

    「你要打造兵器?」

    「豈敢豈敢!」塔克世連忙辯白:「只是想要個鐵鍋。」

    徐元佐仔細考慮了一下:「我試試。」

    塔克世重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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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4 08:46
三四三 潛流
               
    程宰坐在堂屋裡,扯了扯領口。雖然堂屋中間擺著一盆冰,卻還是無法驅散江南的暑氣。他看著緩緩融化成的冰塊,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奢侈過分。以前他這樣的人家是絕對不捨得用冰降溫的。能夠在酷暑天裡,吃一碗冰鎮梅子湯,就已經是很享受了。

    ——非但沒用,還奢靡!

    程宰很想讓下人把冰塊端走,但是卻張不開口。自從徐敬璉幫仁壽堂拿到了全縣包稅的差事,原本蝸居唐行的小小行會,登時成了整個華亭縣最大的商行,所有股東都對分紅格外滿意,日子也過得精細起來。

    現在仁壽堂的高層之中,若說誰家夏日不放幾盆冰,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程宰作為大掌櫃,薪金職貼,獎賞分紅,林林總總加起來幾乎等於過去十年間的總收入。這讓他很慶幸自己投靠了徐敬璉。雖然袁正淳待他也不錯,甚至抬舉他坐在胡琛之上。虛榮是足夠了,卻比不上徐敬璉給的實惠啊!

    而且徐敬璉也沒少給他帶來虛榮。

    程宰想起當年自己只是個幕僚清客一樣的人物,甚至還有人背後罵他是破靴黨。如今他卻是華亭縣最大商行的總掌櫃,任誰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唱喏行禮。

    真是跟對人了!

    程宰心中泛起了一絲得意。

    「老爺,有一位名叫姜百里的求見。」下人來報。

    程宰聽說過這人,乃是徐敬璉從朱裡帶出來小兄弟之一。此人的編制雖然在仁壽堂,但是工作一向是直接向徐元佐親自匯報的,從來不到他這兒來。這回不知道是有什麼事。程宰原本並不怎麼信任這種嘴上沒毛的少年人,但是徐敬璉既然信任他們,重用他們,不說能幹與否,起碼應該是忠心無二的。

    「請他進來。」程宰拉了拉領口。因為是不怎麼熟悉的同事,也不用講究得去換衣服了。

    姜百里也是頭一回到程宰的私宅來。在徐元佐出任仁壽堂董事會秘書長——人稱總執事之後,徐家牙行基本併入了仁壽堂之中。而在總櫃上負責日常事務的。基本就是夏圩新園的班子。

    這套班子直接向徐元佐負責,程宰那個總掌櫃倒像是分管牙行、碼頭事務的管事。這樣的規制讓兩邊有些隔閡,程宰管不到總櫃的市場、客戶、總務諸部,諸部也不怎麼插手牙行、碼頭、貨棧的具體經營。只是遵從徐元佐的既定策略:一點點朝裡摻沙子。用更多讀過書的自己人,取代以前留用的老夥計。

    雙方只有在稅季,才會打破隔閡,成為真正的「同夥」,四處合賬收稅。如今才是六月。正是要開始準備納夏糧的時節,姜百里作為顧水生的替代者,多半是來討論這事的。程宰心中暗暗揣測。

    徐元佐不在,顧水生也帶著人上了前往天津的漕船,姜百里自然成了少年們的主心骨頂樑柱,主持日常工作了。

    這是早早就定好的順序,姜百里在佩服佐哥兒的未雨綢繆之餘,也不得不佩服佐哥兒的用人不疑——簡直就是心太大了!

    程宰見了這個身穿青色道袍,頭戴四方平定巾,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老成的少年管事。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姜百里並不意外,大大方方地與這個老訟棍平輩見禮。兩人分了主賓落座,也不多餘客套,姜百里便從袖中取出一張報紙,遞給了程宰。

    程宰入手就覺得不對,《曲苑雜譚》他是常訂的,並不是這個紙張啊。再細細一看刊頭:《姑蘇時報》。這是誰家做的?徐家要發在姑蘇的新刊物麼?程宰知道報刊的重要性,仁壽堂很多時候都是借「報人」之口,發自己心聲。看起來字字公正,其實暗含褒貶。他顧不上看內容。先拱手抱拳道:「新號開張,大賣大賣。」

    姜百里嘴角一抽,道:「可惜這卻不是咱們的買賣。」

    「唔?」程宰一愣。他很難想像,竟然還會有人像徐元佐一樣沒事燒錢。雖然得民心者得天下。但顯然辦報是最燒錢,得民心也最慢的手法——當然,這肯定是因為佐哥兒不是衝著得天下去的。不管怎麼說,這個有模有樣學著燒錢的人是誰呢?

    程宰是靠文字吃飯的人,對字句文章有著經年累月培養出的敏感性。他一目十行,速讀了這《姑蘇時報》的頭版頭條。原來是一篇批判士紳之家經營末業,敗壞士行的社論。

    社論這東西也是佐哥兒首創,旨在移風易俗。《曲苑雜譚》第一篇社論就是「禮樂不可偏廢,以禮立身,以樂和心」,還是找的天下聞名的大才子王世貞主筆,出手不凡,果然引得許多士子在「樂」上開始下功夫。連帶著以往不值錢的清倌人,也越來越金貴了。

    程宰讀完了文章,隱約中嗅到了針對徐元佐的滿滿惡意。雖然文中沒有指名道姓,但是「舉人生員云集一堂,不以文章相見,而苟且於阿堵之物」這分明是在說仁壽堂。後面甚至直接說到了「大士豪紳,為其張目,魚肉百姓,聚斂貪虐」,這分明是在說徐家。

    「不知有多少人看過這《姑蘇時報》。」程宰不知道發行量的概念,本能地意識到報紙的影響力與讀他的人成正比。

    姜百里微微搖頭:「此報自稱發行五百份。」

    程宰微微皺眉:這人真是豪富。

    「其實我也知道是誰家出錢出力辦的。」姜百里道:「只是一時想不到對策,特來求教陳先生。」徐元佐經常說起程宰,說他是智囊謀臣,但凡有什麼問題,找他總有解決的辦法。

    姜百里對徐元佐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自然也信任程宰。

    「若是份份有人讀了,便是五百人;若是這五百人再拿給別人看,起碼就有一千人了。」程宰說罷,又覺得自己估算的太保守了。誰會看了報紙不跟人聊聊呢?否則豈不是憋得自己難受。

    姜百里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一千人不是小數目啊。」程宰覺得益發熱了,走到冰盆旁邊方才覺得有絲絲涼意。他突然問道:「你這是哪裡取得的?」

    「是有朋友去蘇州,隨手帶回來的。據說這報紙是放在貨棧、碼頭,分文不要任行旅取閱的。」姜百里道。

    之前顧水生在蘇州放了不少包打聽,專門收囉囌州消息。上到地方官員的去留。下到民間的雞毛蒜皮,什麼都要收羅了送回來。為此市場部還有專門幾個人,整日裡就是研究這些蘇州送回來的東西,主要是要預測蘇州各類商品的價格走向。

    「八成是東山翁氏做的。」姜百里道:「他們之前收買了兩家刻坊。還在市面上招雕工。沒過多久,他們這《姑蘇時報》就出來了。」

    「他們這是要畫骨呀。」程宰感嘆道。

    姜百里的主要業務是聯絡大客戶,拉攏感情,收集反饋,提供售後服務。對於東山翁氏被佐哥兒教訓的事所知並不多。不過他從別處隱約聽說,佐哥兒曾叫翁氏吃了大虧。

    「該如何是好?總不能叫他就這麼犬吠下去。」姜百里毫不客氣道。

    程宰繞著冰盆走圈,眉頭擰緊,道:「隔空相罵終究大失顏面。對了,這事你與吳先生說過麼?」

    姜百里道:「尚未來得及。佐哥兒說有大事先向程先生討教。」

    程宰聽了心中一喜:原來佐哥兒表面上無所謂的模樣,內中卻是如此信任我。

    這一瞬間,他更加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只覺得自己蹉跎大半生,終於遇到一個明主了。

    「吳先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如今又管著《曲苑雜譚》。這《姑蘇時報》等若是跟他打擂台呢。咱們先去找吳先生,與他商議看他如何說的。」程宰道。

    姜百里道:「正是正是,還是程先生想得周全。」

    程宰心中暗道:你還是太嫩了。人家在報上如此辱罵了你,哪裡是兩份報紙打擂台?這分明是要拚個你死我活啊!若是在唐行有這麼個對手,早就叫人去砸了他的鋪子,燒了他家刻板。可惜人家遠在蘇州,鞭長莫及,更何況很可能有官府罩著。

    而且如今正是仁壽堂空虛之際。

    徐元佐遠在遼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

    主帥不在,難免叫人乘虛而入。

    程宰打定主意。與姜百里上馬車,趕去書房見吳承恩。

    吳承恩在他們看來總是帶著神秘光環。此人功名不顯,但是學問淵博。待人謙和,卻做過首輔文主。他主持《曲苑雜譚》之後。總讓人覺得這報紙盡說些家長裡短,遊戲玩樂之事,但是細細回味,卻又有種潤物無聲的妙趣。

    如果是這樣晴朗的下午,吳老先生肯定在亭中讀書。讀得累了便掩卷小憩,醒來之後再讀書。就如個悠閒的讀書人。看不見他在忙,但是篇篇文章都安排得格外妥當,從未見他誤過事。

    程宰和姜百里將《姑蘇時報》遞給吳承恩看。吳先生也是掃了兩眼便知意旨。他道:「的確是來者不善,但這手段實在有些愚蠢。若是翁氏就這等水準,焉能做得出翁百萬的名頭?」

    姜百里和程宰都有些不解,不知道這「愚蠢」的考語是從何而來。他們讀這文章,還覺得寫得頗有章法呢。

    吳承恩起身笑道:「敬璉辦報的目的是什麼?」

    程宰和姜百里自有思量,只是不說,等他說出高明的看法來。

    吳承恩道:「是要移風易俗,牽領群氓。」

    ——不過爾爾嘛。

    程宰和姜百里不約而同心道:我也看得出來啊!

    「說難聽些,他是把百姓當傻子看,所以走的是潤物無聲之路。」吳承恩道:「某雖不能苟同,但百姓的確有盲從之弊。故而二夫振臂,云者萬千。不過這《姑蘇時報》卻做了件傻事,畫虎畫皮難畫骨,反倒類貓了。」

    程宰頓時臉上一紅。

    吳承恩自然不知道程宰沒多久之前還讚這家「畫骨」有術呢,自顧自道:「他寫這文章,看似立意頗高,直接拔到了『士行』的層面。可他是寫給誰看的呢?尋常百姓豈會在意『士行』?他們更喜歡才子佳人私會南牆根……說白了就是愛看傷風敗俗的東西。要是說寫給士人看的呢?他這般寫來,卻讓人生疑:莫非你是在罵我?」

    姜百里臉上一紅。

    程宰笑道:「是了,他沒有指名道姓,本以為刀鋒所指人盡皆知。可惜卻忘了姑蘇也是官商匯聚之地,多少通貴顯貴人家都在做買賣,這豈不是在罵他們了。」

    吳承恩撫鬚笑道:「所以說他蠢,便是在這裡了。」

    「那咱們還需要理會他麼?」姜百里問道。

    吳承恩道:「這文章居高臨下寫得滿口官氣,矛頭的確是衝著徐閣老來的。怕就怕這紙荒唐文,被有心人送到朝堂,竟披個『民意民聲』的袍子,叫高拱拿了興風作浪。」

    姜百里的心又提起來了,道:「這如何是好?」

    程宰道:「先生既然洞若觀火,必有應對之策。眼下敬璉不在,一切還要您老費心。」

    吳承恩道:「我只是一介客卿……這事必得知會閣老才行。」

    姜百里知道自己功力尚淺,沒法跟蘇州人對台鬥法。但是要他就這麼去找徐大爺,恐怕就白白錯過這麼個學習的機會。他道:「吳先生,即便呈給徐爺決策,照佐哥兒的規矩,下面經手之人也要寫上分析和對策。學生就厚顏抄您的分析,還請好人做到底,一併給個對策吧。」

    吳承恩頭一回見姜百里,覺得這少年好學懂禮,說話也耐聽。雖然不願冒然做人師,卻還是道:「這是你家佐哥兒鍛鍊你們的法子,你竟是要我幫你作弊麼?」

    姜百里連忙道:「豈敢!」他想了想,道:「依學生愚見,咱們大可也作論一篇,就將矛頭指向姑蘇城裡的士紳,把水攪渾。」

    吳承恩撫鬚而笑,食指虛點:「你這是偷懶耍滑。」

    「還請先生賜教。」

    「這是街頭孩童罵仗的做派。於己無益,於人無損。」吳承恩搖頭道。

    這回連程宰都好奇了。因為他剛才自己摸摸想了想,應對之策與姜百里的也基本差不多。

    「若是要叫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倒是很簡單:應他一聲,抬他一把。」

    吳承恩口吻清新,語調和緩,齒間卻流淌出細細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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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5 09:19
三四四 探訪
   
    翁弘農很不甘心。 身為自己心中最為崇拜的楷模、榜樣、偶像的父親,竟然要將家裡的商路拱手讓給一個毛頭小伙子!然後呢?全家去做泥腿子麼?家裡聚財百萬,尚且沒有培養出一個真正進入仕途的士子,難道耕讀傳家之後反倒能夠出進士了?這簡直就是老糊塗!

    翁弘農思考了很久,倒是終於叫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出來。

    他不懷疑父親的眼光,徐元佐能夠被父親高看一眼,必然是有旁人不能企及的能力。自己要是與他硬碰硬,或許真的會著了他的道,反倒丟人現眼。他想到了小時候跟父親下棋。因為棋力懸殊,他便學著父親的走法走:父親出馬,他也出馬;父親拱卒,他也拱卒。雖然最後還是難逃落敗,但是比自己瞎來要強得多。

    這就叫臨摹!

    翁弘農與左膀右臂翁弘濟商議了良久,發現這個辦法或許還真能有用!首先,商場不是棋盤,領先一步固然能夠佔據優勢,但是商場上更多的還要拼人脈和資本。在這上面,徐家的老營在松江,翁家的老營在蘇州,看起來蘇松一體,實則語言、風俗都不一樣,可以說是兩國交戰各有營壘,翁氏未必就比徐氏要差。

    其次,朝中有人好辦事。若是徐階還在內閣,那華亭徐家當然是金鐘罩體,見到了還是躲遠些好。可是徐階已然致仕,而翁家這邊還有蔡國熙這條門路,可以直通高拱高新鄭——那位才是當今真正的首輔。更何況高首輔與徐閣老是你死我活的天敵,說不定更樂見翁氏去打徐家耳光。

    這固然有給人當槍使的嫌疑,更可能會被口舌之輩說是給人當狗。然而家族利益當前,做狗又如何?翁弘農益發覺得徐元佐的厚臉皮黑心腸,對他有極大的影響,偶爾間甚至會生出虛心學習的感覺來。

    「徐元佐做了什麼,咱們也做!許多事隔岸觀火看不真切,還以為是閒手,說不定其中就藏著殺招!」翁弘農對弟弟們如是說。

    翁老先生要帶著家族轉型。這是損害所有翁氏子弟敗手!眾人當下盟誓:眾志成城,同心同德,定要保住翁氏的商路。

    「不說打敗徐元佐,起碼也得叫他知道咱們不好惹。」翁弘濟恨恨道。他最先代表翁家跟徐元佐接觸。回來之後大吹法螺,結果卻被打得鼻青臉腫,對徐元佐的仇恨絲毫不遜於翁弘農。

    商議定策之後,翁弘農安排弟弟們潛入松江,察訪徐元佐的所作所為。這事是翁弘濟帶頭。他直撲徐元佐的老家朱裡,租了一間客舍,整日間探訪徐元佐過去的點點滴滴。

    徐元佐自從「開竅」之後,便鐵了心要在名利場上搏殺一番,當然不可能跟個間諜似的低調行事。對他來說,知名度就是無形資產,美譽度就是優質無形資產,街頭多一則正面傳聞,便是資產增值——這種情形之下,恨不得上個廁所都要登報紙。哪裡會偷偷摸摸?

    而且這兩年徐元佐對鄉梓的改善實實在在。朱裡本來只是個普通的江南小鎮,然而如今徐氏集團的中高層管理人員一大半都是這裡出去的。他們領著遠高於鄉鄰的收入,每次放假回來,都帶動了一波消費熱潮。平日送回家裡的錢財,也刺激了小鎮的日常消費。最先是走街串巷的小販開始增加了前來兜售貨物的次數,然後是附近的農民發現朱裡鎮上買雞鴨魚肉的人家越來越多,再接著便是那些積蓄了資本的行商在鎮上租門面,開個小店,成了坐商。

    居移氣養移體,生活環境改善了。身體營養狀況也改善了,整個鎮子的風貌自然大大不同。人們不是傻子,很清楚這一切的根源就是徐元佐。哪怕不說感恩圖報,光想想自家子侄還捧著徐元佐的飯碗。便不會說徐元佐的壞話。

    翁弘濟到了朱裡之後,很快就聽說了徐元佐的各種傳說。大多都是吹捧的,說得徐敬璉彷彿仙人下凡。甚至還有人說他出生時就有異象,乃是財神爺身邊的小童子降生。從小就大智若愚,從來不跟人計較小錢小利,也不跟別的孩子一樣鬧騰。

    翁弘濟聽得胸悶。唯一叫他順耳一點的,是個鐵匠的老婆。那婆子說:「徐家大郎原本是個癡肥呆蠢之人,突然有一天開竅了……」話沒說完,那婆子就被她男人抓了手腕,又拿一根鐵釬子狠抽。翁弘濟看那架勢,生怕打死了惹出麻煩,慌忙逃走了。

    不管怎麼說,徐元佐以前的點點滴滴倒是被翁弘濟挖出來了不少。很多事就是如此不公平:徐元佐當年上課睡著了被陸先生打手板,現在變成了徐元佐睡覺的時候都堅持上課;當年買糖葫蘆被人騙了兩文錢,街坊四鄰都說他腦汁不夠用,現在則變成了從小憐貧惜弱,是個軟心腸的大好人;當年不會說話被一群半大小子欺負,現在人們卻都說他從小安忍寬容,不跟熊孩子計較……

    翁弘濟在朱裡吃了一肚子的「蒼蠅」,最終只確定了一件事:徐元佐果然是土生土長的朱裡人,這裡便是他的根底所在——日後若是贏了,付出再大的本錢也要斷了這個小鎮的財路!

    循著徐元佐發跡的腳步,翁弘濟知道了徐元佐與徐階家的關係。原來他並不是徐階的親孫子,而是經人介紹去徐家做雇工人,因為一些小花招被徐璠徐大爺看上,收為義子。這個發現讓他十分激動,因為義子換個語境就是「奴僕」。徐元佐若是奴僕,那他的功名怎麼來的?大可以在這兒上面做做文章。

    翁弘濟當夜就將這事寫成書啟,著人送回了蘇州。然後他又繼續摸索,找到了夏圩的新園。為此還特意買了張足以讓他肉痛的票子,去參加了一次「雅集」。當時他看著一群人坐在椅子上,聽著台上一個半老徐娘彈琵琶,各個露出熏熏然之色,心裡著實癢癢了一晚上。

    ——徐元佐弄這個園子,無非是為了斂財和勾結當地士紳。這是因為他根底不足的緣故,我們翁氏倒不用學他。

    翁弘濟也將這事細細寫下,命人送回了蘇州。

    再接下來的事就有些混亂了。這個園子讓徐元佐一舉成為了徐璠的紅人。開客棧、辦書院、捐土地、立善堂、辦建築社、機械廠……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而其中真正賺錢的產業在哪裡呢?許多還是虧錢的呀!

    翁弘濟徹底迷失了,坐在唐行鎮上最大客棧——有家客棧的商務區裡,雙眼空洞。

    客棧的掌櫃也是個少年。自來熟地湊了過去:「客官,您可是有什麼事?我家在此開店,倒是也有些見識,何不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翁弘濟徹底忍不住一拳打過去:老子能有什麼事!不就是你家那個該遭瘟的佐哥兒麼!

    他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邪火,道:「聽口音。掌櫃的是朱裡人?」這口音他聽了好多天,聽得都要吐了!

    「正是正是。」掌櫃的笑道:「客官去過朱裡?」

    「剛去過。」翁弘濟面無表情道:「我便是被個朱裡的奸商坑了,如今有家不能回,要找他卻又無從下手。」

    「客官沒報官麼?」掌櫃的倒是不偏心鄉里,道:「我朱里民風淳樸,這奸商興許也是冒充了朱裡人。」

    「手頭沒有留下證據,如何報官?」翁弘濟咬牙切齒道:「人卻定是朱裡生的,我去問了左鄰右舍,也都知道他。」

    掌櫃的招呼夥計送了一杯茶來:「客官切莫著急,先喝杯茶潤潤喉。」

    「謝了。」翁弘濟卻不伸手去拿。

    掌櫃的又道:「我家東主也是朱裡出身。最講究商業道德,最恨那些亂行亂做的。客官何不將事由原委說來聽聽,咱們也尋個公論。」

    翁弘濟心中暗道:公論?這世道哪裡來的公論!他徐元佐都成聖人了,這還有王法麼!還有公論麼!

    掌櫃的見他面上陰晴變幻,心中暗道:看來此人真是有些故事。

    翁弘濟吐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此賊勢大,沒用的。」

    掌櫃的道:「天下還是大明的天下,王法總是在的。那人若是做生意的,客官又知道他的根底,大可去仲裁會告他。仲裁會若認定那人的確是坑蒙拐騙之輩。便會做出仲裁書,還您一個公道!」

    翁弘濟一愣:「什麼仲裁會?」

    掌櫃的笑道:「這是我們唐行特有的,說穿了就是三老公斷。不過裡中老人不通商事,所以我家佐哥兒牽頭。請了幾位年高有德的老商賈出面,若是誰家有商務糾紛,便從這幾位之中選出三人來,予以公斷。」

    大明律禁止越級上告,必須從最底層的縣一級開始訴訟。然而按照大明司法慣例,直接上縣衙告狀也是不允許的。但凡有事首先得在鄉里請老人過來公斷。這個公斷同於調解,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司法實踐中很為當事人所看重。

    因為有這種因襲了兩百年的司法傳統在,徐元佐根本沒有廢什麼口舌就推動了商事仲裁製度,成立了仲裁會,並且制定了仲裁規則。因為徐元佐的仲裁規則比較完善,看起來更加公正,所以很快就被商旅們所接受,大加讚賞。

    翁弘濟還真的考慮了一下是否狀告徐元佐,終究還是理智地將這個念頭驅逐出去。

    「既然是老人公斷,想來對勢家也沒什麼用處。」翁弘濟道。

    別說老人公斷,就是知縣、知府,碰到大的勢家又能如何?

    那少年掌櫃卻不以為然,道:「仲裁雖然不能強制執行,但是《曲苑雜譚》裡專門有一版,會將仲裁書公佈出來。若是真有人坑蒙拐騙,給我華亭商家抹了黑,便會被其他商家排擠出去。經商嘛,信義二字豈能輕忽?」

    翁弘濟沒想到還有這手,微微點了點頭。大明地界上,無論做什麼買賣,名聲臭了自然就寸步難移。咦,《曲苑雜譚》……好耳熟的名字。

    「那個《曲苑雜譚》不就是說些樂律之事的雜文小冊子麼……」翁弘濟想起來了,自己在夏圩徐園聽曲的時候,周圍人議論起來都要借助這《曲苑雜譚》來壯聲勢。他也借來看了兩眼,除了幾個演義故事頗為有趣,其他乏善可陳。

    「客官,《曲苑雜譚》還有副刊。上頭登錄的是商貨物價之類,就跟水牌一樣。仲裁會的仲裁書也登錄在副刊。正刊都是些文人雅士消遣玩意,做生意的人更重要的是看副刊。」少年掌櫃指點迷津道。

    翁弘濟道:「原來如此。」他剛說完,突然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左右了公斷麼!

    ——這才是徐元佐真正的殺手鑭吧!說不定他根本沒有多少產業,純粹是靠這個《曲苑雜譚》吹噓起來的呢!

    翁弘濟當即道:「掌櫃的,店裡有這《曲苑雜譚》賣麼!」

    少年掌櫃笑道:「客官,不是每天都送您屋裡了嗎?」

    翁弘濟在有家客棧住的是上等套房,一應服務都是最好的,自然也有報紙送到客房裡。他臉上一紅:自從上次在徐家園子看過之後,再沒興趣翻看了,根本沒發現正刊裡面還夾著副刊。他連忙告罪,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屋裡去翻這《曲苑雜譚》。

    果然如掌櫃所言,副刊才是真正給生意人看的。上頭有各種商貨行價的價目,有各種渠道的消息,還有人預測商貨價格的走勢。雖然明確說了「未必可靠」,看起來還是讓人頗為信服。

    當天的報紙上沒有仲裁會的文書,翁弘濟又翻了前兩日的,發現有一樁仲裁案,也就幾行字,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隱約透露著官氣。

    翁弘濟闔上報紙,躺倒在床,仔細梳理了一遍自己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他發現徐元佐一直在做的只有兩件事:賺錢,造勢。想這小子本是小商販出身,竟然攀附上了徐家,又叫人誤以為他是徐階的孫子!雖然他沒明說,卻也不加辯解,這著實可惡!而這正是他經商賺錢的庇護傘,也是他造勢造出來的東西。

    ——要不要在《曲苑雜譚》上發文,將這賊廝的真面目揭露出來?

    翁弘濟心中閃過一道光亮:這絕對是個好主意啊!他既然靠造勢越做越大,我便將他的勢打掉!這豈不是釜底抽薪麼!

    翁弘濟興奮了半晌,可是轉念又想道:雖然不知道《曲苑雜譚》是誰家辦的,但既然在松江刊行,肯定跟徐家難脫干係。自己若是貿然借重《曲苑雜譚》,難免會打草驚蛇,倒叫徐元佐有了防備。

    他拿起這報紙看了又看,還放在口鼻處嗅了嗅,心中盤算:無非就是紙墨和雕版的人工,我家也能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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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求各種支援!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6-1-25 09:43 編輯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6 09:15
三四五 姑蘇時報
   
    在翁弘農看來,蔡國熙蔡兵憲對他翁家還是很有好感的。他卻不知道,這種「好感」之下,隱藏著多麼大的厭惡。

    在蔡國熙看來,若不是高閣老真真出了力氣保他,他哪裡能夠坐上蘇松兵備的位置?而自己原本平坦的仕途,正是因為翁家而受到了影響。幸好沒有釀成大禍,而翁家還是一個金庫,時不時可以去打打秋風,這才是蔡國熙沒有跟翁家撕破臉皮的主要原因。

    大明官員的俸祿實在是太低了,而要想辦事,手下不能沒人。要人做事,不能不給報酬,這是任何一個文明世界都通行的規則,所以蔡國熙借助翁氏的地方還很多,隨著往來次數增加,之前的冷漠狀態又有所回暖。

    翁弘濟從松江回到蘇州,將自己辦報爭取話語權的事與翁弘農商議了一番。他們在翻閱了所有能夠搜羅到的《曲苑雜譚》之後,整個人都充滿了幹勁,說話間眉飛色舞,欣喜異常。

    翁弘農道:「徐元佐能想到這個買賣,果然是天縱之才,可惜他終究是朱裡小販之子,見識實在太少。你看他辦的這報紙,明明看的人許多,歸類起來卻不過三個內容:第一便是音律——好吧,也不知道是他真心喜歡,還是想投人所好,反正用這報紙說些這事,足可謂殺雞用牛刀。」

    翁弘濟深以為然。他絲毫不覺得清倌人有什麼了不得,也不覺得那些陰陽頓挫的曲調有什麼吸引人的。反倒覺得鬧騰,還不如專心喝花酒,還能上下其手,直接爽利。

    翁弘農繼續道:「第二便是各種話本,真是無趣。聽人說唱也就罷了。落在文字上,看著既累,又乾巴巴的沒有趣味。」他頓了頓,道:「最重要的是這副刊上的文章。且不說那些商旅消息,無非就是水牌罷了。也不說那個仲裁會的判書。最為重要的是那些士紳發在上面的文章。這些文章有遊冶的詩文,有練筆的習作。固然不錯,可都比不上他們對地方雜事的評論。」

    「據說這就叫『社論』,社會之論。」翁弘濟道。

    「這才是真正能夠左右公論,甚至移風易俗的東西。」翁弘農說著,重重敲了敲桌子,好叫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加有氣勢。他鑽研了這麼幾天,好不容易找到了這個訣竅,就好像是從沙礫之中刨出了一塊金子,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咱們也這麼幹?」翁弘濟試探道。

    翁弘農成竹在胸:「咱們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只做好社論這一塊就是了。」

    翁氏在姑蘇是有頭有臉的豪族,家裡該有的都有,自然也有刻書坊。翁弘濟又從南京找了幾個老工匠,調製水墨,雕版刻字。再尋了兩個秀才主筆,這麼一份旨在針砭時弊的《姑蘇時報》就輕而易舉地炮製了出來。

    「從版面上看有些單薄。」翁弘農拿了小樣,覺得不如《曲苑雜譚》厚實。現在這份只有社論的《姑蘇時報》更像是揭帖,尤其像那種趁著半夜無人悄悄投入人家家裡的揭帖。

    這種揭帖就像是後世的大字報。大義凜然地發人陰私,名聲很不好聽。

    「看來那些糟粕也是有用的。」翁弘濟小心道。

    翁弘農看了又看。不肯承認自己的決策有誤。他道:「不管怎麼說,主要是寫這文章的人水平不夠。除了滿紙空話,並無一點真材實料,清湯寡水叫人不喜。」

    翁弘濟暗道:這種文章有人肯給你寫就已經不錯了,你還要人寫出花來麼?再者說,咱們給的潤筆還沒《曲苑雜譚》給的一半多。上哪找文筆好的讀書人來寫?

    他雖然打聽到了《曲苑雜譚》的潤筆費——這不是秘密,在小圈子裡早就是公開的標準了,不過他卻不知道《曲苑雜譚》上真正有誘導性的社論,都是找的特約撰稿人。上至王世貞,下至縣衙的書辦、精通訴訟的訟師。就連華亭知縣的師爺李文明都經常投稿。

    這些人都是在自身領域有經驗有思考的專業人士,寫出來的東西當然不是門外漢泛泛而談。尤其是稿子交到了報社之後,還有吳承恩這麼個高人坐鎮把關。他科舉時文做得一般,但是明嘲暗諷、弦外之音、摻雜私貨這套東西玩得極溜——《西遊記》被很多人貼上 「諷刺」的標籤,並非無因。有他把關,輿論的引導根本不用徐元佐費心。

    「咱們這在文章上,還是得多多下點本錢。」翁弘農道:「無論如何也得出師大捷,把徐元佐的勢打掉。上面那些老爺不是傻子,等他們發現咱們這兒能隔空喊話,自然會組織清客文主幫著寫稿子了。」

    「徐元佐那點微未聲望,怕是不會引起老爺們的在意吧?」翁弘濟有些猶豫道。

    翁弘農道:「要打就打他的靠山,徐階徐華亭!」

    翁弘濟兩腿有些發軟,就像是在萬丈深淵的邊沿,略一低頭就頭暈目眩,彷彿要跌下去一般。

    「徐華亭……有些過了吧?」翁弘濟雖然並不尊重那個致仕回鄉的老閣老,但是腹誹歸腹誹,最多私下裡罵罵過過嘴癮,要是白紙黑字去跟人打嘴仗,這貌似還是有些嚇人。不管怎麼說,人家還是江南士林領袖之一啊。

    「不要點名道姓便是了。」翁弘農道:「咱們只說士行的事。徐家在華亭名聲如何?」

    「呃……很好。」翁弘濟道:「他家開了書院,凡是裡面的讀書人,每日都有茶點招待。徐華亭還為他們請來江南大儒講授課業,哄得那幫窮酸子將他視作再生父母一般。他家還捐了好多地出來,賑濟窮困,修橋鋪路,接納流民,在松江府的名聲真是沒得說。」

    翁弘農斜眼看了看翁弘濟,心中盤算了一陣。道:「他家哪裡來這麼多銀子?還不是販布所得?這分明就是與民爭利啊!」

    「他又不是官家,本來就是民啊。」翁弘濟暗道:要是這也成了罪狀,咱們家怎麼辦?

    翁弘農一想也是,強詞奪理道:「但他是士林領袖!身為士子,捨本逐末,不事生產。整日以投機牟利,這豈不是敗壞士行?」

    翁弘濟一愣:「有道理啊!他不是讀書人麼?讀書人不好好種地讀書,幹嘛要經商!」

    翁弘農咧嘴笑道:「就照這個主旨寫吧。」

    「找誰寫呢?」翁弘濟問道。

    翁弘農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我看這種文章就該交給那些訟棍破靴黨去做。他們能顛倒黑白,把死的說成活的,寫這種東西最是拿手不過了。」自拿到這麼一份不合意的小樣,他就對那兩個酸秀才十分不滿了。

    翁弘濟也大為讚歎,由衷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所謂破靴黨,原都是家境破落、品行不端的讀書人。他們有功名在身,可以在衙門裡走動。所以勾結胥吏,包攬訴訟,吃了原告吃被告。有時候條件成熟,也會做些謀人家產、奪人妻女等喪盡天良的惡事。這些人只要有錢拿,要寫什麼便寫什麼,不少人文筆都還過得去。

    蘇州是海內大郡,這種人自然更不會少。翁弘濟很簡單就找到了一個,曹光久。這人是吳縣有名的訟棍。跟衙門裡許多書辦都有往來。最擅長的就是顛倒黑白,只要叫他咬上一口。不扯下來一塊肉是絕不肯放鬆的。

    曹光久聽了翁家兄弟的要求,心中明知這是得罪人的文章,但是自己反正不會落款。甚至可以叫徒弟謄抄一遍再給他,無論怎麼說都牽連不到他頭上。而且潤筆頗高,又不是誨淫誨盜的文章,反倒是正氣凜然的道德文章。為何要拒之門外呢?

    曹光久因此答應下來,隱約間已經嗅到了翁家兄弟要惹事的氣息。他最不怕事,最好天下大亂,才能渾水摸魚。於是一篇文辭犀利,立意高潔的社論因此出爐。還額外附送了一些含沙射影,將矛頭指向松江徐華亭的內容,叫翁氏兄弟看得酣暢淋漓,大覺得物超所值——這也就是姜百里拿到的那篇。

    「曹先生如此才學,居於閭左實在是太浪費了。若是曹先生不嫌棄,我家在城廂還有一進院子,願意送給先生居住。」翁弘農慷慨道。

    曹光久端坐在官帽椅上,目不斜視,良久方才緩緩道:「無功不受祿,不知翁公有什麼要學生效勞的。」

    翁弘農道:「便是將這《姑蘇時報》撐起來。松江有《曲苑雜譚》,我姑蘇若是沒有一張報紙,豈不是弱了一頭?再說了,這報紙之物,頗有深意,可邀人心,可正世風。若是只讓他一家胡說八道,咱們不能以正視聽,豈不是大大不妥!」

    ——原來是要跟那《曲苑雜譚》罵仗。

    曹光久心中暗笑:任你撒潑打滾還是指桑罵槐,這事爺爺從未輸過啊!

    「翁公這是為江南百姓計!學生焉能不從?不過一棟宅院也實在太貴重了,學生定然是不能生受的。」曹光久以退為進:「每月有些潤筆,足夠維持生計,學生便知足了。」

    翁弘農將這個破靴黨視作大將之才,著意招攬,哪裡會在乎銀子?他既然已經說了要送宅院,肯定是不會收回來的,於是額外又給了這曹光久一個月八兩銀子的薪金,還商定了潤筆,視文章內容長短酌情貼補。

    曹光久因此便答應了下來,很快就帶著家人搬進了翁家送的宅院,正式主持《姑蘇時報》。

    他在這個行當也算有名,四處聯絡了一些同為破靴黨的無賴讀書人,要組稿子還是很簡單的事。這些稿子之中,他挑些內容無礙、文字冗長的出來,略一改動,署上自己的名號,便可以找翁弘農再拿額外的潤筆了。這個關節反倒成了他最大的財源,甚至比一月八兩的薪金都要高些。至於那些稿子的原作者,想想反正也有潤筆拿,若是得罪了曹光久,就連潤筆都沒了,倒也不去計較署誰的名字,甘心作個槍手。

    略過了些時日,許多窮措大都知道了寫文章還有銀子拿,紛紛托門路給曹光久遞稿子,潤筆越開越低,最後甚至到了百字五文錢的程度——這就跟在城隍廟給人代寫書信一個價格,實在低不下去了。即便如此,稿子也是源源不斷,各種針砭時弊的內容都有,眼看著《姑蘇時報》就能跟《曲苑雜譚》一樣,從五日刊變成日刊了。

    翁弘農撐了一段時日之後,覺得花錢真如流水一般,也不知道徐家是怎麼受得了這樣的賠本買賣。他又不捨得就此停下,連大頭都給出去了,何必在意一些紙墨錢呢?每有新刊出來,他都要送到蘇州各個衙門。那些收了好處的師爺、書辦便會將《姑蘇時報》放在老爺們的案頭,也算是體察民情的一種方式。有些人腦子活絡,還會從文章中摘錄、提煉一些文字出來,好叫老爺們看得更輕鬆些。

    就這樣熬了一段時間,《姑蘇時報》竟然也熬出了名頭,府縣和巡撫衙門開始關照報社:但有新刊,務必進呈。

    蔡國熙還特意招翁弘農過去說話,隱約中透露的意思是:他願意將這報紙呈遞京中,好叫京中貴人得聞吳風,要他好好「用心」去辦。

    翁弘農大受鼓舞,花再多的銀子都不心疼了。

    隆慶四年是鄉試之年,南直士子在八月之前就要去南京應試。這時候便看出「蘇松一體」來了。但凡是蘇松兩地來的士子,人人都有讀報的習慣。只是蘇州士子讀的是《姑蘇時報》,松江士子讀的是《曲苑雜譚》。

    官面上說起來,蘇州士子關心時政,頗有濟世胸懷。不過在勾欄行院,曲中女郎們卻更喜歡讀《曲苑雜譚》的松江士子。從《曲苑雜譚》上,她們能夠看到許多熟悉的內容,就連文字語調都像是同類人寫的,甚至有姑娘已經按捺不住,開始打聽如何投稿的問題了。

    南京的官場本就是跟勾欄緊密結合的養老院,《曲苑雜譚》倒是比《姑蘇時報》更早地進入了南京六部官員的視野。許多人都是通過《曲苑雜譚》才知道還有一本《姑蘇時報》,而且這《姑蘇時報》還整日間對同行的冷嘲熱諷,指桑罵槐。

    光是這一點,就很有小人習氣,不討人喜歡。

    更何況,《姑蘇時報》還犯了政治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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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7 15:25
三四六 猖獗
   
    蔡國熙在最初看到《姑蘇時報》的時候的確眼前一亮,沒想到翁家人竟然還能想到這種辦法。雖然看起來有揭帖的故智,但是許許多多不相關的消息放在一起,多少能夠掩蓋「揭帖」的真實目的。而且《姑蘇時報》立場很鮮明,反松反徐。這對於當前的朝廷風向和他的私心而言都是「政治正確」。

    在大明當官,有兩頭是最關注民意的。其一是最基層的地方官。府州縣官員用官場行話說來是「親民官」,是代表皇帝陛下治理一方,德披群生的。這些官員非但有行政任務,還有宗教任務,比如祭祀國家典章規定的官祀,碰到災害還要求雨求晴之類。這些官員的考評也跟民意有極大關係,甚至於離任的時候,如果得罪地方百姓太過,拿不到傘靴,則會成為官場笑談。

    若是真的做出了很大的功績,地方士紳還會將他們的供進名宦祠,即便不能國史留名,起碼在方志上留名是逃不掉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正是所有讀書人都追求的結果,所以親民官最重官聲民意。

    然後便是閣輔了。大明閣輔說是皇帝的秘書,然而在文官們的積極奪權之下,如今內閣的權力甚至超過唐宋的宰相,閣輔自然成了天下官員的榜樣和楷模,在道德層面要求也就水漲船高了。儒家講究的修齊治平,慎微慎獨,從自身修養可以看出治國平天下的能力。如果家人不遵紀守法,魚肉鄉里,這起碼證明「齊家」一條沒有做好。一室尚且不能整治,如何治理一國?

    當年海瑞鞭打胡宗憲的兒子,也是很有策略地說:「這個浪蕩子欺壓良善,還竟敢冒充總督公子。想總督閣下何等修養。怎會有這樣不懂禮法的兒子呢?一定是假的!」胡宗憲看了之後,也只能打落了牙齒往肚裡吞。

    如果有言官拿到了閣輔大臣家人橫行鄉里的證據,鐵定是要彈劾的。一旦彈劾,閣輔就要閉門思過反省檢查,同時辭職求去,表示羞愧。即便皇帝不同意。也是很傷顏面的事。

    處於中間層面的官員,對民意就沒那麼敏感了。

    而《姑蘇時報》這種地方鄉紳所辦的報刊,無非就是針對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野,正是一支奇兵。

    「三代之世,天子使官長采風而有《詩》。這報紙豈非其後者乎?」蔡國熙很滿意翁弘農送來的報紙,又道:「而且世兄從士行入手,的確有敲山震虎之效。依某之見,大可以加印一些,送入京中。我吳郡乃是天下稅田。讓朝中清流們知道一些民間疾苦也是極好的。」他現在不是蘇州知府,對於民間疾苦自然也不在意了。若是他還在知府位置上,民間有「疾苦」,就是他仕途的障礙了。

    翁弘農心情大好,也不覺得銀錢花得冤枉了,對曹光久更是言聽計從,大把大把地撒銀子下去。只是他功力太淺,言語之中毫無防備。很快就讓曹光久探知了蔡國熙對《姑蘇時報》的態度。

    曹光久是個包攬訴訟的破靴黨,如果能夠搭上蔡國熙蔡兵憲這條船。做個幕友,足可謂攀上了人生巔峰。他將《姑蘇時報》視作自己的晉身之梯,選用文章更加大膽,而且也敢於落上了自己的名號,把自己扮做個能夠指點江山的才學之士。

    這一日,曹光久坐著肩輿回到家中。剛剛解開衣衫散散暑氣,就聽到下人來報:「有位貴客要見老爺。」

    曹光久再問是什麼來頭的貴客,下人只遞上一張帖子。他翻開一看,竟然是然蘇松兵備道蔡國熙的帖子。這可真是嚇了他一跳,連忙命人給他更衣。又梳洗了一番,拿油抹了頭髮,做得一絲不苟方才去花廳見那來人。

    來人自然不會是蔡國熙本人,只是個家奴。

    曹光久不敢怠慢,上前唱喏行禮,道:「不知尊駕駕到,真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那家奴吃著曹家的糕點,倒是不覺得什麼,隨意道:「尊翁不必客氣,坐。」倒像他是此間主人一般。

    曹光久心中不悅,卻懷疑這人大小是個管事,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他想攀附蔡國熙,去當個幕友,光靠報上露個名號可不夠,終究還需要個穿針引線之人。他小心藏了心中不悅,陪著笑容:「不知兵憲老爺有何吩咐?」

    那來人吃了一塊豆沙糕,拍了拍手上的粉,用茶送了糕點下肚,道:「我家老爺說:這曹光久文章寫得不錯,可惜隔靴搔癢,總是不夠爽利。」

    曹光久一愣,道:「不知兵憲老爺看的是哪幾篇?」

    「士行的那幾篇。」蔡家家奴翻了翻眼睛:「就是士大夫經商的,真是敗壞風氣。」

    曹光久暗道:看來只有直言徐階才算是交了投名狀啊!

    「學生明白了。」曹光久連忙躬身表態:「這幾日定將作篇針砭入骨的文章,還請兵憲老爺指教。」

    那家奴滿意地站起身:「話帶到了,我也就該走了。」

    曹光久連忙送蔡家家奴出去,又塞了一吊銅錢:「喫茶,喫茶。」

    那家奴收了銅錢,眼睛卻還在腦門上,乾咳一聲。

    曹光久恍然大悟,連忙將帖子還給那家奴:「學生豈敢妄留兵憲老爺的帖子。」

    蔡家家奴這才踱著方步出了門,坐上了一架肩輿走了。雖然是個奴僕,卻比尋常人家的老爺氣勢還要更足些。

    曹光久弓著背目送那架肩輿轉過拐角,方才緩緩直起腰,心中盤算著該如何咬徐家一口。他回到書房,將這些日子相關的文稿又都找了出來,在桌上一一排開,重頭再看一遍。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還嚇了一跳。

    從最初說士紳經商開始,士行這個題目就越做越大。原本強調士紳應該務本的倡議,漸漸變成了經商就是墮落。曹光久雖然不認可這種論調。但也不能否認這話說得不對。至少在蘇州這個地方,開明的經商士紳很多,但是保守的士紳更多。而且這些話只是一篇社論裡的偶爾幾句,有些情緒發洩的氣話成分,倒是問題不大。

    不過這個發現還是讓曹光久有些心虛,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如何咬徐家一口」的課題上。

    就在曹光久自己還沒有個清晰的腹稿時。新的稿子已經有人投了進來。稿子的作者號作「空中雲下殘月影」,據門子說是個破落窮酸,每次投了稿子就急不可耐要稿費下鍋,用斗笠遮了面孔,想來是沒臉見人才取的這個詭異的別號。

    曹光久對於這種落魄讀書人完全沒有興趣,不過看在他的文字的確漂亮,典故也用得十分貼切,便吩咐門下,這人若是再來。便爽快些給他百十文。至於文章署名,自然就改成了曹光久自己的名號了。

    這回空中雲下殘月影送來的文章正切曹光久心意:乃是列舉了松江徐家變賣土地,盡數轉入末業的例子,一方面銜接之前的論調,咬定這是士行敗壞,市儈逐利的表現,一方面則是預測徐家會因此而血本無歸,徹底破敗。

    曹光久仔細讀了兩遍。覺得這也屬於百姓私議,算不上誹謗污蔑。仍舊改了幾個字——將「空中雲下殘月影」改成了「曹光久」,交付書房刻印。

    此文一出,不說蘇州,整個江南都沸騰起來。

    ……

    「太祖高皇帝不禁軍民議政,但是就能允許刁民誣蔑功臣元輔麼!」林燫重重將手中的《姑蘇時報》拍在桌上,即便盛怒之下仍舊帶著儒雅。他也是徐階十分看重的門生。只是因為他太過儒雅,所以終究不能取代張居正,繼承徐階的政治遺產。如今他身在南京吏部侍郎的官位上,對朝政的影響力很弱,可是在江南士林。他的聲望卻極高。

    就因為他祖父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他父親也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他自己也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但凡在國子監讀過書的士子,基本都可以算是他林家的學生。而國子監的畢業生,除了少部分中了進士的,另有座師;大部分沒中進士的,都是地方士紳。

    林燫除了當教官之外,也曾主持過會試和順天府鄉試。作為主考官,他的言行和文章都是士子們必須關注的課題。更何況他目今雖在南京,卻是有資格入閣的人,不知多少燒冷灶的人潛伏在他身邊。

    林貞恆的盛怒很快就傳了出去,在趕來南京赴考的士子之中影響頗大。

    「《姑蘇時報》真是作死,竟然敢誣蔑徐閣老!」一眾松江士子面色猙獰,要不是蘇州士子人數不少,恐怕就要撩袖子打上去了。

    他們承恩受惠於徐階並非一句空話,也絕不是幾頓飯幾件衣裳的小恩小惠。徐階為了編《故訓匯纂》,請了那麼多博學碩儒到松江,好吃好喝供著,還讓他們去書院講學,直接提高了秀才們的學術水平,節約了他們除外求學的時間、金錢成本。科舉乃是天下最大的事業,徐閣老為他們鋪平了科舉之路,能夠不感恩戴德麼?

    即便在姑蘇士子之中,這樣赤裸裸的文章也令人不快。蘇松一體,他們許多人家都在松江有產業,也曾去松江求學讀書,本質上並不排斥松江人。即便在行院裡爭風吃醋,做些歪詩嘲諷一下松江赤佬,但那都是讀書人之間的事,一個包攬訴訟的破靴黨有什麼資格摻合進來?還大言不慚地嘲諷致仕閣老?這是在踐踏所有讀書人的體面啊!

    徐元春就在松江讀書人之中。他雖然有錦衣衛籍,可以去順天府考試——那邊競爭要小得多。不過從去年開始,他跟著張元忭讀書,自覺受益匪淺,一日千里,便不想去鑽那個空子,更想留在南直與一眾江南才子同場較技。

    看了《姑蘇時報》的文章,徐元春自然知道自家正站在風口浪尖上。祖父在朝中的政敵時刻想叫徐家淪為皂隶之族,蘇州的蔡國熙名為大父的門生,卻是個實打實的叛徒。也就是因為有海瑞、衷貞吉、鄭岳這些官員從上到下保護著,徐家才沒有大波折,現在他們不能從官面上過,就要用這種齷蹉手段麼!

    ——噯,敬璉做出來的這個報紙,真是授人利刃啊!

    徐元春不由暗歎一聲。

    「若我在蘇州,定要叫那《姑蘇時報》好看!」康彭祖恨恨道。他越讀越沒信心,這回來南京一方面是給徐元春打氣,一方面也是自己來遊玩散心的。誰知道竟然碰上了這種事。

    「先不說其他,修書一封叫敬璉知道。其他等我秋闈高中再說。」徐元春努力平復心中怒意,要在考前做到心平如水。若是因為這種事導致發揮失常,那可就虧大了——得再回去苦讀三年。

    「他們有《姑蘇時報》,我們也有《曲苑雜譚》啊!為何一直不見動靜?」康彭祖不解道:「難道是因為敬璉去了京師,下面的人就都懈怠了麼!」

    「等敬璉回來,必有說法的。」徐元春說著,微微瞑目,心中默誦《中庸》凝神靜心。

    康彭祖不敢打擾徐元春,也覺得自己有些太孟浪了。徐元春此刻最重要的事就是秋闈,別的事還是不要讓他分心的好。從徐元春那邊的告辭出來,剛到門口準備上肩輿,卻見同來的松江同學來了一群。

    「你們……」康彭祖見他們各個面帶喜色,不由奇怪。

    「大好消息!」松江同學紛紛道:「《姑蘇時報》妄言議政,已經被部院禁絕了!海剛峰已經簽了海捕文書,通緝捉拿此報主編曹光久——該遭瘟的破靴黨,眼下應該已經被捉拿到案了吧!」

    康彭祖驚喜之餘不免疑惑:「不至於吧。海剛峰此番為何會如此知情知趣?」他轉而面露驚色:「不好!這是中計了!海剛峰捉了曹光久,落在別有用心之人口中,豈不是防民之口?豈不是又要說徐閣老暗中交通封疆之臣?」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6-1-28 00:04
三四七 東窗事發
               
    眾人紛紛笑道:「萇生,你多慮啦!曹光久的罪狀是:妄言議政,與辱罵少湖公並沒有什麼關係。」

    康彭祖還是不放心:「說是這般說……」

    眾人將他一推,笑道:「走走,一起去找震亨,還有好東西給你們看呢!」

    康彭祖被人簇擁著又回到了裡屋,卻見徐元春還在打坐,便沒開口。其他人可都等不及了,紛紛擾擾將徐元春喚「回魂」。

    徐元春一臉木然:「馬上就要進場了,你們還這般鬧騰。」

    「這是大好消息,你得聽聽。」眾人旋又將海瑞抄封《姑蘇時報》,緝捕曹光久與主要執筆人的事說了。見徐元春面無表情,知道逗不動他,便又取出一張薄薄的揭帖,道:「正是這張揭帖,一擊斃命,把曹光久打入死無葬身之地。」

    康彭祖沉不住氣,一把奪了過去,展開一看,卻根本不是文章。

    「這是什麼揭帖……」康彭祖一愣:「這分明是摘抄……」

    這張薄薄的揭帖上,用工整的小楷抄錄了《姑蘇時報》上的章句。或是一段,或是一句。長的數百字,短的只有十來字。每一章句之下,都有期號——這是曹光久跟《曲苑雜譚》學來的,並不知道有什麼用。不過他看到這份揭帖之後,瞬間就明白了。

    期號、日期、版面、文章標題、作者一一咬合,要找章句的原始出處就十分簡單確切了。

    即便沒人樂意去找,光是看到如此長長一列的「出處」,內心裡就先信了三成。

    康彭祖再看摘錄出來的這些章句,從強調「耕讀乃士行之本」這種老生常談,漸漸就開始彎向了田畝收入和商業收入之辯。因為《姑蘇時報》的撰稿人並非一個小組,之間沒有溝通。有人言辭激烈,偶爾也會有些情緒發洩。曹光久自己恐怕都沒有注意,然而卻被這揭帖的作者一一挖了出來,成了攻擊商業收入的鐵證。

    若是只看到這裡,尚且不能稱為「罪」。因為農是立國之本,這完全是不用論證的公理。即便再激進的泰州學派,也只是強調商業作為末業同樣是國家基石,並沒有以商業挑戰農業「根本」地位的意思。

    康彭祖繼續往下看下去,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曹光久竟然敢將朝廷稅收征銀視作罪魁禍首!

    後面更有解釋:因為朝廷糧稅只徵收白銀,逼得糧戶、鄉紳在收糧之後不得不售賣集市,換成銀錢,然後繳稅。這分明就是逼著所有種田人家都去「經商」——不管怎麼說,買賣就是商業活動,無可辯駁。

    這豈不是說。朝廷諸公非但都是士行敗壞之人,而且還應該對天下士行敗壞負主要責任!

    這個惡毒的攻擊是連續五日摻雜在社論中寫出來的,有條不紊,環環相扣,層層推進。只看文章或許會忽略了此獠的險惡用心,此刻有明眼人人一一摘抄出來,順著一讀,立刻大白於天下。

    「真是處心積慮啊!」康彭祖嘆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說誰。

    徐元春早就忍不住湊了過來,讀的比康彭祖還要快。看完了最後一行,皺眉道:「高新鄭、張江陵都在推進一條鞭法,再加上考成法,乃是本朝新政的兩大柱石。這曹光久吃了熊心豹膽?一介草民也敢攻擊朝政?」

    來報信的人中有幾個冷笑道:「他若是一介草民,興許還有一條活路。他偏偏是生員啊!」

    洪武三十年,朱元璋在整頓國子監的時候。再三強調生員不許議政和誹謗師長。為此還做了詳細的闡述:無論是在朝的官吏,還是在野的賢才,乃至「有志壯士、質樸農夫、商賈技藝」各色人等,都可以上書議論朝政得失,各級官府不得阻攔。「惟生員不許」。如若有敢犯此令的,梟首之後,頭顱掛在國子監大門前的旗杆上。直到武宗時候,方才說了一句「學校豈是刑場」,將這梟首懸桿的規矩去掉了,但是生員議政仍舊是十分忌諱的一件事。

    在大明,沒有功名的人可以隨意議政,要麼就是出仕官吏,也可以議政——再過十幾年,還可以上表罵皇帝呢。最沒人權的就是「生員」,而曹光久這種破靴黨,正好是生員。

    查封《姑蘇時報》,通緝曹光久,讓人頗為解氣,所有松江考生們都各個喜笑顏開。尤其想到日後姑蘇士子只能拿著松江刊行的《曲苑雜譚》附庸風雅,就更加高興了。

    不得不說,在行院畫舫、車馬茶樓,隨時隨地拿出一張報紙,利用零散時間讀兩段,頗有些「三余三上」之遺風啊。

    徐元春到底是宰輔之家出身,對此卻是越發疑心起來。若是徐元佐在松江,他肯定會懷疑這是徐元佐幹的好事。可是徐元佐明明還沒回來呢,到底是誰有這種手段?出手既狠,段位亦高,整篇揭帖沒有一字評價,全都是《姑蘇時報》白紙黑字自己所作。

    要說有人讀報能讀得如此用心,亦或是過目不忘,又對朝政極為敏銳……徐元春是打死都不信的。《姑蘇時報》變成日刊是近來的事,最早是旬日刊,後來改成五日刊,又有幾期未能按時發刊,記性再好的人都不可能記得住吧!

    「明顯是有仇家。」康彭祖也看出了蹊蹺,低聲對徐元春道。

    徐元春點了點頭。

    康彭祖哈哈一笑:「不管誰做的,只能說是做得漂亮!走,此事該當喝一杯!呃,震亨,你就算了,好好溫書,等著下場吧。我與諸位同學去便是了。」

    徐元春暗道:你如今倒是懂事多了。

    他含笑道:「今日算我做東,你替我待客。」他現在月例銀子翻了幾番,徐元佐還專門以「獎學金」的名義直接發了幾百兩到他手裡。這在賬面上乾淨可查,不過只有查底單才能看出是誰領了這筆銀子。徐璠如今對徐元佐格外信任,絕不會去查底單。退一萬步說,就算發現了也最多說句:胡鬧。說不定還要為元春元佐兩人感情深厚欣慰一下。

    雖然這樣也算是佔了公家的便宜——當然。徐元春並不覺得自己作為長房長孫拿這個銀子有什麼問題。何況他的確學得最好啊!能獲得鄉試資格,本身就是證明。

    手頭寬裕之後,徐元春用起銀子來也就跟康彭祖差不多了。只是他受了二十年的「儉以養性」教育,不會像康彭祖那等紈袴一樣胡來。

    南京這邊很快就安靜下去了,彷彿發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蘇州那邊卻仍舊沸反盈天。

    蔡國熙沒有糊弄翁弘農,他的確將《姑蘇時報》送到了北京。通過自己設的書房——外地官員的私人駐京辦,遞交到了高拱手裡。高拱拿到這報紙也是頗為得意,感覺沒有白白保下蔡國熙,只等時機成熟的時候便能拿出來一用。

    誰知道風雲突變,揭帖首先在京師中流傳開來。

    高拱看到這揭帖之後,臉都青了。特意命幕友找來《姑蘇時報》一一核實,竟然沒有一字錯訛。通讀全文,也很難說是斷章取義。如此看來,蔡國熙縱容之罪是逃不掉的——朝廷當然不會要求一方兵憲承擔起監控言論的義務。純粹是高拱私心上給蔡國熙貼上了「無能可惡」的標籤。

    最早著手推動一條鞭法可以追溯到嚴嵩當政時候,然後徐階接手,擊鼓傳花一般傳到了張居正手上。無論內閣如何爭鬥,中央閣部與地方督撫如何爭論,一條鞭法始終在緩步前行。張居正為此甚至不惜自查自家,從自家入手清丈田畝,以身作則。大家都堅信,一條鞭法是減輕百姓負擔。改善國庫收入的善法,也是治療帝國病症的良藥。統一以貨幣徵稅。正是一條鞭法的核心內容。

    要說攻擊一條鞭法就是攻擊國策,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張居正拿著揭帖找到高拱的時候,高拱爽快地拿出了意見:首先,抄封《姑蘇時報》,刊行的報紙盡數收回焚燬;緝拿主要執筆人員;清查出錢辦報的東主,看看到底是什麼人要跟朝廷過不去;最後。責成巡撫應天海瑞並巡按南直李紹先,重新清丈蘇州田畝。

    高拱道:「若是這事不以雷霆手段打壓下去,不知又有多少督撫鬧起來。」

    如今南方督撫基本已經接受了一條鞭法,北方的山東也表示可以試行,山陝卻還沒有點頭。尤其晉督王崇古更是一塊頑石。偏偏王崇古從嘉靖四十三年巡撫寧夏之後,先是總督陝西、延、寧、甘肅軍務,今年又改任總督山西、宣、大軍務。大明九邊重鎮,他身歷七鎮,勳著邊陲。如今正在主持俺答封貢之事,聖眷日隆。這《姑蘇時報》簡直就是為他反對一條鞭法而刊印的。

    張居正也看到了這股在南方湧動的暗流,附議道:「江南本是朝廷稅田,尤不能亂。」

    海瑞在到任之前,蘇州就號稱完成了清丈田畝,使得他要核查清丈阻力重重。這回有了朝堂閣部的支持,正好大張旗鼓重新清丈。蘇州士紳哀怨連天,發動在京中的人脈,卻也是無力回天——高拱和張居正哪個是好說話的?

    曹光久得到風聲之後,還沒來得及收拾包袱細軟,府衙的快班捕手已經衝了進來,將他五花大綁。任由他高喊自己功名在身也是毫無作用。誰都知道,曹秀才很快就沒資格戴方巾穿襕衫了。吳縣知縣很積極地行文浙江學道,要革了他的功名。

    海瑞親自坐鎮知府衙門,審訊主犯。

    曹光久一個破靴黨,本就沒有義氣可言,當即就將翁弘農供了出來。不過就算他不說,翁弘農也是逃不掉的。光是送宅子給曹光久這事就說不過去,而且報刊都是翁家的刻書坊出來的,產銷各個環節都有人證、物證——雕版都還在呢。

    「小人的確是卑鄙無恥冒了別人的文章,但這些文章真不是小人寫的。」曹光久光著頭,穿著白色的囚衣跪在大堂上,聲嘶力竭地哭訴道。他已經沒有資格稱「學生」了,這更讓他生不如死。

    海瑞同樣看重證據,知道從曹家抄出的底稿上署名「空中云下殘月影」,而且字跡與曹光久平素筆跡不合。再者說,一般人即便隱去名號寫些玩笑著作,比如蘭陵笑笑生、西湖漁隱主人,不拘字數多寡,都還是「號」,很罕見直接用詩句署名的。

    而且這詩句也有些奇怪,既不是古人的,也不像是今人的。

    「這殘月影到底是誰人!還不速速招來!」海瑞一拍驚堂木,官威赫赫:「莫逼著本院用刑!」

    曹光久常在公門走動,哪裡不知道三木之下求死不得的道理。自己又沒有打點過那些衙役,若是真的動刑,就算不死也得殘廢終身啊!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他每回來都是戴著斗笠,由我家人與他交割……小人真是不知道。」曹光久跪在堂上哭了起來。他已經將所有的事都交代了,就連蔡國熙的家奴指使他攀誣徐閣老的事也一五一十說了,但眼下看來仍舊逃不過酷刑。驚恐委屈之下,曹光久伏在大堂的青石板上痛哭起來,真是哀腸百轉,令人心生惻隱。

    李紹先雖然下筆殺人果決非常,但是親眼看人慟哭,難免不忍。他朝海瑞拱了拱手,道:「廉憲,下官倒是對這殘月影有一二陋見。」

    「請說。」

    「這有些像是謎面。」李紹先未做官的時候也是個玩家,微微凝眉:「若確是字謎,用離合術來射,便該是一個『翁』字。」

    海瑞哪有猜字謎的情趣,不解道:「如何是個『翁』字?」

    李紹先想到本案中翁弘農正是信「翁」,已經確信自己找到了罪魁禍首,細細解釋道:「所謂離合術,便是將謎面上的字分離再合起來。譬如『空中云下殘月影』。『空』的中間便是『八』;『云』下是『厶』;殘月是個『習』字,照出影子則是『羽』字。合在一起不正是個『翁』字?」

    海瑞輕撫長鬚,良久方才道:「那主筆之人既然隱匿行跡前來投稿,何必留下這個暗謎自曝身份?」

    「既知見不得人,又自得滿滿,便用這種粗鄙手法留個名姓,倒也在情理之中。」李紹先不假思索道。

    海瑞仍舊是將信將疑。

    曹光久聞言,知道自己不用吃苦頭了——暫時不用吃苦頭了,整個人癱軟在公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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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8 23:45
三四八 回家
               
    隆慶四年八月,徐家熱鬧了整整一個月。

    先是徐元春不負眾望,在科場上披荊斬棘,高中乙榜第七名亞元。原本徐元春對自己能夠中舉也沒多大信心,誰成想竟然還考了個極高的名次。南直鄉試四五千生員,藏龍臥虎,不知多少高人,即便吊在榜尾都足以自傲了,他竟然考了第七名!

    徐階對此也是頗為欣慰,但還是關照長孫:「你這是僥倖得中,未必就有真才實學,還是得好好用功才是。」

    徐元春心情正好,隨便祖父如何鞭策,都只是笑著答應。

    發榜之後,新晉舉人們要赴鹿鳴宴,互相認了年兄,這就算是正式進入大明官場了。南直教育水準一向位居全國前列,能在南直中舉,來年春闈高中的可能性也是極大。即便考運不佳,待得幾年吏部大挑,還是可能出任知縣、教諭等官職。

    徐元春在南京之事處理完了,方才回到松江,聽父親給他講時報案內幕,方才知道之前竟如此凶險,只是仍舊不知道這出手的高人是誰。他雖然喜悅非常,但還是齋戒沐浴,很快就從中舉的興奮狀態中跳了出來,收羅京中禮部清貴們的文章,與同學相約入京。別看明年二月方才會試,若是不想趕得十分辛苦,九月之前就等動身。

    徐元春只是遺憾沒能等到徐元佐回來。

    徐元佐是在徐元春動身之後方才到的上海,兩人正好錯過。他這回是實實在在把遼東走了一遍。先在邊牆外到了建州女真的地盤,看到了傳說中的建州左衛——衛城倒是土牆,比江南大戶宅院也高不了多少,即便如此就已經算是雄壯了——因為別的城寨只有木牆。

    沿途見聞也讓徐元佐修正了許多書本上得來的知識。

    因為後來滿清入關佔據天下,很多資料並不很真實。他們喜歡將自己的先人描繪成英武非凡。所向披靡的形象。事實上如今的建州女真,乃是個以經商和築城聞名的部族。如果論戰鬥力,遠遠排不到前列。也正是因此,他們才能得到李成梁的支持,用來牽制牆外部族。

    真正戰鬥力較高的部族,早就被李成梁分化、離間、削弱了。那個遼鎮軍頭對建州女真或是其他什麼女真。可沒有絲毫好感,唯一原則就是「誰強削誰」。至於努爾哈赤後來能夠十三副盔甲發家,多少也有遼鎮玩脫了的緣故。

    從建州左衛出來,徐元佐跟著李如松一路走到撫順。留在遼陽的人馬已經等在了這個遼東大鎮,與徐元佐匯合之後,南下樑房口。李如松就在這裡與徐元佐分別,剩下的路程都是李平胡沿途護送。

    因為歷史學界頗有李平胡出賣李如松,導致李如松戰死的聲音,徐元佐格外認真查探了一下。還是看不出半點端倪。李平胡就跟李成梁的親兒子沒什麼兩樣,頗為盡心。這讓徐元佐只能感嘆,歷史果然永遠披著迷霧,即便身在其中仍舊朦朦朧朧。

    沈玉君在梁房口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她招攬當地人修了一座寨子,毫無特色地取名高岡寨。見徐元佐還不回來,她便又修了探入遼海的碼頭,以免下次來還要駁乘上岸。因為不知道徐元佐的行蹤,她甚至開始修碼頭到高岡寨的土路。好方便車馬運貨。正修到一半的時候,徐元佐總算回來了。

    徐元佐對沈玉君的營造能力十分讚賞。只是對寨子的名字和形制有些微詞。若是以前,沈玉君肯定要狠狠罵他兩句出氣,不過因為在京師答應以他「狗首是瞻」,這回竟然乖乖忍了下來,的確算得上言出必踐。

    「你打算從哪裡弄鳥銃和火炮?」沈玉君問道。

    這兩樣東西都是軍械,民間私造是犯禁的事。不過大明皇權不下鄉。只要形成了利益鏈,誰管你犯不犯禁?

    徐元佐對此尤其自信:「自己造。」

    「你還會這個?」沈玉君不信。

    徐元佐當然也不是對自己有信心,而是對李騰有信心。這一路上他從李騰那邊挖出了不少好東西,除了早就說定的配方問題,李騰竟然還知道戚繼光用的鋼輪踏發雷。徐元佐原本以為那是晚明士子們紙上談兵的產物。卻不想在這個時代已經有了。

    「最早是江湖會道門裡用的把戲,騙些愚夫愚婦。」李騰道:「借鋼輪打著火門,引燃火藥,叫人以為是地火雷。戚帥曾經試用於軍中,只是很不堪用,故而也不曾推廣。」

    這種原始地雷當然不堪用。會道門設好機關,自然是能夠一發一個准,但是蒙古人的馬蹄哪裡能踩得那麼準?

    徐元佐卻不是想造地雷,而是要借這個鋼輪打火的構造用來改進鳥銃,造出省力的燧發槍。這也是文科生的劣勢所在,很多事知道個名稱,提供個思路,剩下的就只能依賴當地技術人員。若是理科生有他現在的財力,說不定都已經開始出蒸汽機了。

    李騰這一路也是十分辛苦,本來還想拐帶努爾哈赤,結果女真人對於頭生子十分看重,等閒不願意讓他跑那麼遠。何況遼鎮的李大帥也看上了這個孩子,早就說過再大些就要收為義子——更可以理解為質子。這關係到整個部族的前途,自然不會讓個道士拐帶去。

    徐元佐倒是無所謂,還安慰了李騰幾句,然後又開始挖掘李騰肚子裡的貨色。在他看來,李騰要去考初中物理,在力學題目上或許成績比他還會高些。還好初中物理還是電學和光學,這多少讓徐元佐有些把握吊住這個博學道士的胃口。

    船隊過了渤海海峽,沿著海岸線進了長江口,在上海靠岸。沈玉君還要回崇明,徐元佐便提前從貨倉中翻出一個罐子,道:「這是給家中老人大人們用的,也算我的小小心意。」

    沈玉君命人抱過瓷罐。見那沙兵大漢熊腰一彎,知道這罐子不輕。她又聽到裡面水響,道:「是遼東的土酒麼?」

    「是人參。」徐元佐道:「切了之後隔水蒸煮,每日少則五七分,多則一錢,能固本培元。切忌過量。對了,即便裡面的糖水也是可以兌水服用的,同樣有藥效,不可過量啊。」

    沈玉君將信將疑,道:「人參我不是不知道,可是這麼多日子了,它不會爛麼?」

    徐元佐呵呵一笑:「這正是某家秘法了。」

    沈玉君聞言便不多問。

    徐元佐這回在塔克世的寨子裡收了不少人參和鹿茸。鹿茸他不會炮製,打算交給沈紹棠去弄,反正他家是開藥鋪的。肯定有技術有渠道。人參這東西他卻是很熟悉,以前也常給家裡老人煮用,而且到了論擔賣人參的時候,炮製人參也算是公開的技術了。

    這回帶回來的人參除了送給崇明的外公家,還要給父母留一罐。李騰要先去揚州興化拜見師父李春芳,所以也要給他帶一罐。至於華亭徐家和上海康家,那必然要多送幾罐的。如此一圈人情走完,基本也就沒有可以對外出售的人參了。

    徐階收到這糖水人參之後頗為好奇。他在北京經常吃黨參。回到松江之後只能喝參酒——人參泡酒藥力削弱,卻能保存。見到罐子裡拿出的人參須體俱全。頗為訝異。

    徐元佐不擔心徐階洩密,便將如何用軟毛刷刷洗,沸水中汆過,再置於糖水中隔水蒸煮一一說了,讓徐階頗為感嘆:「雖然辦法並無高深之處,難得這份用心了。」

    徐元佐全靠徐階的金大腿。當然希望老人家能夠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大父,只是這樣的人參藥力甚猛,幾乎比同鮮參,斷不可服用過量。」人參雖然大補元氣,真的服用過量還是能夠致人死地的。他又再三吩咐了左右侍女。方才放心。

    「只是這用糖也太多了。」徐階看著帶出來的濃稠「糖漿」,道:「恐怕要運許多過來,有所不便吧。」他卻是想到了江南的不少故友,打算多收一些送人情。

    徐元佐有些心疼,還是道:「若是不用糖水亦可,只是藥效保鮮略遜一些罷了。」濃糖水可以脫水,也是保鮮的常用方法。他又道:「大父,左右福建產糖,多帶些去遼東也是好貨。」

    明朝的糖是重要外銷貨物,質量在同時代算是最好的。尤其是明人發明了黃泥淋糖法,能夠做出「潔白如雪」的白糖,價格十分高昂。歐洲商人很喜歡白糖,無論是在婆羅洲還是巴達維亞都能賣個好價錢。

    從生理上說,糖能刺激多巴胺分泌。多巴胺這種腦內分泌物,主要負責大腦興奮及開心的信息傳遞,也與上癮有關。所以只要是人類,基本都不會排斥吃糖。如果作為大宗貨物運到遼東,銷路肯定也是很好的。

    徐階看到的人參已經有了人形,欣喜非常,命人晾乾收好,準備拿出去顯拍一番。他本想再開一罐略差的,誰知徐元佐這回帶來的遼參都是上佳極品,基本各個都有了人形,即便他貴為閣老,也是十分罕見。

    徐元佐知道這條航路一旦打開,遼參就會大量湧入市場。東北地廣人少,簡直是未開發的寶庫,這種成了人形的野山參一抓就是一把。再過兩三年,恐怕就會開始變成奇貨了。至於足色參,論擔賣都賣了十年。一直到了滿清乾嘉時期,才輪到六兩參上市。

    這買賣還是能做很久的。

    徐元佐在華亭住了一晚,其實是看了一整晚的工作匯報,同時寫這次遊歷的總結。他用散文的筆法寫出來,日後非但自己看著有趣,還能就此刊印,出一本《遼郡知聞錄》,說不定還能刺激大明的讀書人對遼東產生興趣。

    徐元佐早就發現在這個中古時代的讀書人,完全沒有國家主權概念。他們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即便外藩也一樣是中國的領土。這種想法再深推一步,很容易就會踏上一條邪路:對於沒有用處的土地,扔給那些生番豈不是更好?留在手裡還得防著他們作亂呢!這就是宣宗朝放棄交趾的思想根源。

    所以無論是屯門海戰打擊葡萄牙人,還是日後的澎湖海戰驅逐荷蘭人,亦或是薩爾滸之戰女真人實質上獨立……大明士子憤怒的焦點不是國家主權受到了侵害,而是被人落了天朝上國的面子——而面子這東西,實在找不回也就罷了。

    這是中古世界與近代國家的分野。只要灌輸給普羅大眾主權意識,他們就會知道葡萄牙人在澳門佔了多大的便宜,以及遼東絕非隨時可以丟棄的苦寒之地。他們甚至可能會考慮加強烏斯藏都司的控制,或是對南洋諸藩進行實際統治。到底大明雖大,卻沒一寸土地是多餘的。

    這種意識形態上的改變,會改變世界。

    經濟正是上層建築的基礎。

    徐元佐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先讓大明人士有個地理概念。然後,然後就是讓他們看到那裡有多少金銀財寶在等著他們。

    茶茶端著一碗剛煮出來的參湯水輕輕進了書房,看到徐元佐還在秉燭寫字,不由越發放慢了腳步,不至於發出聲音。

    徐元佐先聞到了糖水的甜味,方才抬頭看到了茶茶,道:「不用伺候了,早點休息吧。棋妙呢?」

    茶茶將參湯水放在了書案上,道:「他這一路下來累得不輕,早已經睡了。」

    徐元佐端起瓷盅,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蜜蜜帶著人參的甘香,與後世自己用過的並無二致。他道:「他累壞了,你就不累?不用管我了,早點睡吧。」

    茶茶卻站著不捨得走,道:「佐哥兒,這裡也太暗了吧?可傷目力呢。我給您按按,也好解乏?」

    徐元佐知道茶茶的意思,是「乘虛而入」來了。他看了看這姑娘微微鼓起的前胸,實在不忍心,搖了搖頭:「快去睡吧,明日就要回唐行了。」

    茶茶哦了一聲,緊著步子一寸寸往外挪,幾度回頭看佐哥兒。可惜徐元佐卻毫不解風情,已經伏在書案又開始作文了。茶茶輕輕咬著嘴唇,差點一頭撞在門上,跺腳而去。

    徐元佐寫了幾行字,也覺得光線實在太暗,索性放下筆,靠在官帽椅上瞑目休息。他真遺憾自己不會造玻璃,否則倒是可以嘗試賣煤油燈。相比玻璃燈罩,煤油倒是好解決。

    此時的延安已經有人在提煉石油,製造猛火油。這種猛火油在軍事上用量極大,可見工藝已經較為成熟了——起碼拿來點燈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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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16-1-29 23:44
三四九 展望
               
    「徐家終究是倒不了。」李春芳半躺在榻上,衣衫寬鬆,手裡還握著一卷消遣用的雜書。他見到衣缽弟子前來拜訪,當然是喜出望外,又聽李騰講述了一番遼東之行的見聞,更是欣慰。

    李騰道:「徐敬璉虧在功名不顯。弟子與他接觸這些時日,發現他的時文功底恐怕不足以應鄉試。」

    李騰說得很客氣。其實在他看來,徐元佐能過縣試是因為有個護短的好老師,能跳過府試是因為有個好爺爺,能過道試則是因為主考另闢蹊徑要考古文,正好撞在了徐元佐的刀口上。所以說徐元佐能夠混上個生員,實在是瞎貓撞上死耗子。這種運氣可一不可再,別說通過鄉試,恐怕憑他的才學連參加鄉試的資格都沒有。

    李春芳道:「不需要了。他的大兄徐元春徐震亨,今年已經中了舉人,名次還頗高。我也看過他的時文,功底紮實,筆力雖有不足,卻是走的浙派輕靈路子。若是沒有意外,明年連捷皇榜也是可見的。」

    李騰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徐家真是倒不了了。若是徐元春能選中庶吉士,說不定還能再出個閣輔。」

    進士之家對地方上的影響是何其巨大!更別說徐家這種三代兩進士的豪族。隆慶五年的會試又是張居正收割門生的機會,徐元春若是高中,徐張兩家的關係就要更近一層了。只要不妨礙張居正實現自己的抱負,總的來說還算是個顧及情面的人。

    李春芳搖頭道:「閣輔卻是不好說。而且徐華亭未必能夠躲得過去這一關。」

    李騰疑惑道:「《姑蘇時報》之事不是已經了結了麼?」

    李春芳緩緩道:「高拱素來不能容人,報案雖然聲勢不大,卻也鬧得他顏面有損。老夫若在朝中,他肯定是要先將老夫逐走。如今老夫已然致仕,他便只需專心報復華亭了。報案的結果正是催他速速動手吶。」

    李騰恍然大悟,道:「這報案弟子也聽說了些,卻不明了究竟,不知為何會有如此逆轉。來的路上還聽說,姑蘇首富翁百萬也受到了牽連。一把年紀被拘到衙門裡去了。」

    李春芳呵呵一笑,並不多說。他知道有人背後使了手段,這手段如此乾淨利索,而且還有「空中云下殘月影」的句子。倒像是一位故人手筆。考慮到這位故人正在徐氏門下,那麼答案顯而易見。他卻也知道這位故人看似隨和溫潤,卻不是個肯低頭降伏之人。徐元佐不在松江坐鎮,他卻願意主動挑這個擔子,顯然對徐元佐的評價甚高。

    這位故人李騰其實也是認識。正是曾在李春芳幕中的吳承恩。只是李騰並不知道吳承恩還有這種手段,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到吳老夫子身上去。見師父不肯說,李騰便也不復多問,閒話幾句便告退了。關於過些日子去松江幫徐元佐造水泥、火藥的事,他還沒想好該如何跟師父說。

    難道直說:我要去給徐元佐當小弟?

    這也太沒面子了。

    李騰心中還是有些糾結。不過徐元佐顯然腹中有些貨色,將他吃得死死的。從北京到遼東這一路觀察下來,李騰發現徐元佐總是有辦法讓別人產生一種「錯覺」: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先找到了這種立場,然後又憑藉自己的口舌和資本,輕而易舉地成為領袖。即便他不肯當明面上的頭領。別人也還要求著他當。開始時總覺得這是拜徐閣老所賜,然而相處時日久了,卻發現即便不考慮徐閣老的面子,徐元佐也是個很不錯的合作夥伴。

    ——這興許就是王霸之氣?

    李騰暗道。

    ……

    徐元佐從華亭回到了唐行,在自己的大本營——簡陋的仁壽堂公所裡,聽了程宰關於夏稅徵收的匯報。

    一如去年秋糧一樣,今年華亭夏稅也由仁壽堂包攬了。對於江南諸府而言,夏稅之中最重要還是生絲,蘇杭都有織造衙門,太監又唯利是圖不好說話。所以也是地方官府頗為頭痛的事。

    今年仁壽堂出面,在夏稅徵收上再一次打了個勝仗,讓鄭岳順利過關。更大的收穫除了銀子之外,還有衙門書辦們的「友誼」。兩次合作下來。大家都覺得仁壽堂打點到位,沒有仗勢欺人——書辦自覺在地方豪族面前還是弱勢群體。尤其收入明顯要高於包給其他大戶,而糧戶們甚至覺得仁壽堂很是仁義,陋規比別人家少,浮收也要少許多。如此上下愉快,自然連下次秋糧的事也敲定下來。

    「咱們除了賣給徐氏絲行。其他都賣給了海客人。」程宰道:「已經收了銀錢。」

    徐元佐道:「這事辦得漂亮。」他又取出徐家絲行的報表,雖然不很理想,但是比之徐琨坐鎮時候已經翻了幾番,王老實看來也的確是拿錢辦事,沒有偷工減料。這些絲只有少部分用在高級布料的生產上,其他大部分一樣作為原材料賣給了海商,販去日本或是東南亞。

    徐元佐算了算利潤,其實日本航線應該自家跑才好。不過現在遠洋船太少,實在沒有辦法涉足,只能乖乖做個物資供應商。

    程宰又道:「佐哥兒,有件事得叫您知曉。」

    「何事這般嚴肅?」徐元佐笑了。

    程宰更加嚴謹道:「在下探知堂中有些股東,暗中將分紅賣給了外人。」

    徐元佐微微皺眉:這是自發的股票交易市場麼?

    程宰以為徐元佐沒能理解其中勾當,解說道:「他們私下定了白契,外人以若干銀兩購買我仁壽堂股份的分紅股。譬如這次收完了夏稅,一股能分得十兩銀子,他們早前花了一兩銀子買的分紅,便可以白賺九兩。」

    徐元佐點了點頭:「我明白。」這種手法在後世屢見不鮮,有時候不光是為了分紅,還有隱名投資,實際控制的需要。若是出了大案子,名義上的持股人便要吃官司,背後的實際控制人卻可以輕易擺脫干係。

    當然,在如今看來應該還是最初級的投資分紅行為。對仁壽堂股東而言。規避了風險,提前拿到了現銀。對於購買者而言,雖然承擔的了部分風險——比如分紅數額低於投資額,但顯然他們的投資還是收益頗豐。

    「誰都知道我仁壽堂能賺錢啊。」徐元佐笑道。

    「恐怕不是相信仁壽堂。而是相信佐哥兒您能生財。」程宰恰到好處地捧了捧,面帶笑意。

    徐元佐也笑了:「若是如此,那就最好不過了。這事其實問題不大,做這種事情的股東,肯定也有自己的難處呢。咱們可以體諒。不過章程就是章程。當初約定好了的,股東內部有優先購買權,他們直接找外人來買股紅,這不合規矩。你得去敲打一下。」

    程宰點頭道:「學生明白了。」

    「另外,記得我說的銀行吧?」徐元佐道:「當初因為怕靠山不穩,所以停了。」

    程宰不解,這跟買賣股紅的事有什麼關係。

    「如果有個銀行,股份買賣的事就可以交給它去吧了。」徐元佐嘆了口氣道:「這也是一樁極大的買賣。」

    程宰記得當時不僅擔心靠山不夠牢靠,也有人手不足的問題。他道:「如今經濟書院的學生,已經有兩百多人了。」

    他不說還好。說了數字出來,卻又讓徐元佐覺得頭痛。這人才培養的速度實在太慢了,明明人口基數並不小,但是要擴張出去卻令人頭痛。不過這跟去年比起來,也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

    「加油干吧。」徐元佐道。

    程宰嘿然而笑。他不知道佐哥兒這個「加油」是怎麼想出來的,不過直觀想來,凡事加了油,必然滋潤滑膩,原本乾澀的事也能跐溜過去了,說起來還真是頗為形象。

    結束了匯報工作。程宰便出去「加油」了。不管怎麼說,如今家中的油水越來越足,這都是徐敬璉加油的結果。

    徐元佐等程宰走了,又看了看仁壽堂的報表。方才將一應文件歸檔,叫梅成功拿去入庫。

    現在仁壽堂的收益是徐家的大頭。布行是傳統產業,處於平穩收益狀態,不用著急下手變動。絲行剛剛有了點嫩芽,先讓它長起來才行。夏圩新園的沙龍作用日益凸顯,想要入會的人將會費抬得極高。不過這只是虛價,沒有位置讓出來就不存在收益。徐元佐也考慮是否要適當放寬會員資格的市場流動。不過還是等明年春闈出來,看看南直浙江兩省的新進士都有哪些,會員資格也算是個不錯的「禮物」。

    徐元佐在腦中將徐家的產業和自己的產業一一梳理了一遍,都還算令人滿意。這也是必然的事,如果說大明有資本主義萌芽,那也是官僚資本主義的萌芽。當然,這種萌芽其實是從北宋開始的,大明只能算是繼承。

    按照教科書上的定義,官僚資本主義是通過權力尋租,以獲取超額暴利為目的的資本主義形態。而在大明,甚至連權力尋租都弱化了,變成了只要是官僚體系中的一份子,理所當然可以享受超額暴利。這已經成了一種階級特權。

    如果徐元佐沒有更高的追求,只是藉著華亭徐氏的政治地位,就足以成就江南首富,甚至更高。然而他如果想更進一步,就會面臨官僚資本主義帶來的瓶頸:社會和經濟運行效率的降低。

    能夠躺著賺銀子,誰還會去想著推動生產力呢?

    徐元佐有時候自己都會懈怠:反正自己用水都是吩咐一聲就有人送來,何必要造自來水管呢。

    徐元佐想到這裡,還是站起身,頭一次發現自己的野心之大,並非巨額的銀兩能夠滿足的。無論何時何地,他追求的都是自我實現,而非簡單的「賺錢」。

    要改變這個世界!

    當然,還要賺更多的錢!

    徐元佐走到窗口,深吸一口氣,突然發現窗框上的云母片是那麼落後低級,完全不如玻璃透亮。窗外吹進來的風還帶著濃烈的暑燥氣,讓剛剛從涼爽遼東回來的人不由焦心——我竟然連空調都沒有做。

    ——看來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轉首過去,卻是機械廠送來的報表和工作報告。從收益上來說,機械廠干的不差,大大提高了紡織機的製造速度,也降低了成本,使得中產之家也敢借貸買機器。這點在布行的收益上也能看出來,今年第二季度收上來的布料在數量上與同期相比有明顯的增幅。

    這多少能夠算是解放了生產力,但並沒有從實質上促進生產力發展。

    徐元佐心中暗道:是否應該在技術研發上投入更多的資金呢?

    任何一個現代人都知道技術研發的重要性,很多人甚至親身經歷過:許多大規模的國有企業,正是因為缺乏對技術研發的重視,結果敗給了新興的民營企業。然而誠如徐元佐意識到的,在官僚資本主義環境下,如果簡單擴大生產就能帶來豐厚利潤,有什麼必要在科技研發上投入大筆銀錢呢?

    首先是收益很成問題,其次是週期過長,最後還有知識產權保護的問題。

    要想下定這個主意,對於商人而言真是不容易。

    徐元佐回到黃花梨座椅上,定了定神,攤開宣紙,提筆作畫。

    很快,隨著筆尖上的墨水流淌,紙上浮現出一組奇怪的機械。

    那是一個空心的金屬球,以及一個裝有水的密閉鍋,以兩個空心管連接在一起。按照圖示,操作者在鍋底加熱,使裡面的水沸騰。水蒸氣由空心管進入金屬球中,最後水蒸氣會由空心金屬球上的兩個噴管噴出,令球體轉動。

    這是人類在公元一世紀發明的小玩意,他的創作者是古希臘的希羅。相對於這位希羅發明的蒸汽風琴、自動售貨機、注射器……汽轉球只是一個純粹觀賞玩具,沒有任何實用性,然而這個東西卻是後世蒸汽機的祖宗,是人類第一次有意識地使用蒸汽動力的證明。

    徐元佐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心中暗道:這麼早就將這頭猛獸放出來,不會有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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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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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求票單章
               
    又到了每個月月底求票的日子,剛好第四卷《映日荷花》也結束了。這個卷名的寓意正是詩句「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別樣紅」。一方面是說徐元佐有了生員身份,有了金大腿徐閣老的支持,會綻放出別樣風光,一方面也希望能在全書進入百萬字大關的時候「別樣紅」一下。

    如今看來,成績還算喜人,與《金鱗開》同期相比也算是很不錯的了。在此,小湯要感謝諸位書友的支持,沒有你們真心實意真金白銀的支持,《大明金主》是走不到今天這個高度的。

    另外小湯還要由衷感謝兩位版主:逐日2005與愛麗絲的小屋。作為讀者,兩位給予小湯的支持已經足以令小湯銘感五內,而二位又承擔起了版主重擔,活躍書評區氣氛,增加讀者書友的互動,為小湯維持客戶群,一切都只是出於義氣,簡直讓一聲謝謝。

    在之前的這四卷故事中,徐元佐並沒有刻意的推動生產力的進步,也就是大家說的沒玩「黑科技」。這或許讓很多衝著黑科技來的技術黨人不滿,覺得失去了一大爽點,但是小湯卻有另一層考慮:徐元佐是否已經能夠駕馭蒸汽時代帶來的變化。

    眾所周知,蒸汽機作為動力源之後,生產力就開始大躍進了。生產力的變化必然會帶來生產關係的變化。明朝的官僚資本主義環境,勢必與新興的工業產業發生衝突。作為官僚資本家的一員,徐元佐等於在造自己的反。由此帶來的經濟和政治上的反撲,會激烈到何種程度?徐元佐能否從中殺出一條生路?千萬不能因為說他是主角,就所向披靡呀……所以這也是到了第五卷,才開始緩緩揭開帷幕的內容。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最後,還是小湯的老話:求月票,求推薦票,求各種支援~!

    另:臘梅和臘八粥什麼的,最好吃了~!

    ps:求月票求推薦票~!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6-1-30 01: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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