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如果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雲(已完結)

 
穆離鳶 2015-8-6 14:27: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51014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7 00:59
第十九章 上帝折鞭處

  「斡腹」成功,蒙古人想迅速得利。辦法是不出動蒙古本部的戰力,以兀良哈台一部從雲南入四川,打通直下江南的道路。

  如果成功,南宋的京湖、兩淮戰區全都成了擺設,蒙古軍可以直入臨安。南宋京湖、兩淮的軍隊敢回防的話,蒙古滅金時的三峰山之戰將重演。

  南宋會死得更難看。

  兀良哈台在滅亡大理之後迅速出兵,從雲南北上,同原駐紮在利州、興元一帶的蒙古軍合力進攻四川。他們的遭遇比較慘,因為進攻路線上有座山城,叫釣魚城。

  斡什麼腹嘛,孟珙當初設的三道防線裡早就預判到了來自雲南的攻擊。到這時蒙古自然也知道了,但他們不在乎。他們視之為征服事業裡的艱難過程,通常會在史書裡增加歌頌他們的材料,會讓他們比古羅馬那些初級傻帽強一點。

  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

  聽著是很威武,從另一個角度解讀,會不會是自己承認那時的征服超級簡單,連個像樣的對手都沒有,帶幾千個人就可以橫行世界了?

  公元1257年春天,蒙哥下詔伐宋。蒙古全軍分為三路,蒙哥自將右路軍,率領四萬精兵攻打四川,都元帥紐磷是他的前鋒;左路由滅亡金國的塔察兒率領,進攻京湖;雲南蒙軍由兀良哈台率領,進攻廣西、湖南。

  預期三路大軍會師于鄂州(今湖北武昌),再合力攻打南宋都城臨安。

  全世界的焦點凝聚於蜀川。這時南宋在蜀川的兵力有五萬左右,大體上稍微優於蒙古軍。可是地域廣闊,兵力分散,具體到某一塊區域的爭奪上會居於絕對的劣勢。

  紐磷率軍自利州沿嘉陵江而下,過閬州大獲山,出梁山軍,直抵夔門,破宋軍於雲頂山,接連攻破彭州、漢綿、懷安軍等要塞,完成了蒙古大汗親征的先期準備。

  蒙哥的主力軍團終於出動,七月入大散關;十月,攻破劍門西邊的苦竹隘,再破潼川府治所長寧山城,迫降閬州大獲城守將楊大淵;十一月青居城、運山城、大良山城相繼獻城投降,蜀川安危所系的三江八柱中的四柱已經淪陷。

  轉年二月,蒙古軍兵鋒直抵合州釣魚城。

  下瞰重慶、上控三江的釣魚城如果再被攻破,全蜀皆平。

  此時蜀川方面南宋所能控制的實際上只剩下川東。為了確保一戰定蜀川,蒙哥下令前鋒紐磷在涪州藺市造浮橋,「夾江為營長數十裡,阻舟師不能進至浮橋」,以阻止川外宋軍從水路援助蜀川。

  決定世界歷史的釣魚城之戰爆發。

  在當時,於蒙古人而言,他們根本不相信這塊彈丸之地會給他們帶來什麼麻煩。山水之險也要人員之固,之前的那些山城難道很差嗎,不還是一樣投降。有這個思維存在,在開戰之初,蒙古軍沒派軍隊,而是派來了一個勸降的。

  南宋降將晉國寶施施然上山,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對釣魚城守將王堅、張鈺說「蒙軍托我給你們帶個話」。

  晉國寶被拉到校場當眾斬首。

  蒙哥大怒,縱橫世界的無敵霸主被赤裸裸地打臉,是可忍孰不可忍,進攻!蒙古軍從雞爪灘渡過渠江,進至石子山紮營,與釣魚城的東新門相對。這時的蒙古人大概有些頭暈。釣魚城與地面的角度接近垂直,九十度,三百多米高,走遍全世界這樣的堡壘也沒幾個。

  蒙哥的「毅」字訣神功發作,他堅信蒙古人的蠻力會解決一切,下令強攻。先主攻釣魚城的一字城牆(橫城牆),再轉攻東新門、奇勝門、鎮西門等。這樣子非常像是蒙古軍在山地也發揮了傳統上的騎兵優勢,動作大,範圍廣,飄忽得很。

  蒙古人很鬱悶,每個地方他們都啃不動。於是找下一站,下一站依然沒處下嘴。釣魚城「地勢險峻,炮矢不可及也,梯衝不可接也」。

  三百多米高,九十度仰角,蒙古大兵們得有什麼樣的長梯才能爬上城牆;得用多麼先進的火炮,才能打得上去?

  儘管如此,蒙哥的「毅」字訣仍然威猛絕倫,蒙古軍在他的指揮下連續強攻了近兩個月,毫無進展的成績煎熬著每個蒙古大兵的身心,最終還是天氣救了他們。

  四月到了,雨季來了。

  就算有全套的現代戶外頂級裝備,在雨季裡頂著大石頭、箭雨去爬三百多米的陡坡也不是人幹的活兒。蒙哥下令休整。

  四月末,雨季結束了,蒙古軍再次發起進攻。這一次他們似乎有了經驗,一度沖上了外城,殺傷很多宋軍,可終究還是被趕了下去。王堅隨即還以顏色,趁夜色突然出擊,把蒙古軍營給劫了。這讓蒙古人恨得牙根癢癢,這時他們才想起來,孟珙燒糧毀船時派出去具體實施的人就是這位王堅。

  四月至五月,蒙古軍輪番強攻,士氣逐漸低落。一個消息適時出現,把他們的警惕性再次提了起來。南宋增援了。

  南宋兩湖、京西、四川宣撫使賈似道奏請宋理宗趙昀下詔表彰釣魚城將士,同時命令四川制置司副使呂文德率領千餘艘戰船沿江溯流而上增援釣魚城。

  呂文德是一個要詳細介紹的人物,他的出身和他的成就非常奇異。說出身,他貌似沒法再低了,一個樵夫。這個職業他幹了很久,乃至於他顯赫之後,還有人取笑他,叫他「黑灰團」。發跡之始,源自于名將趙葵的某次閒逛。

  趙名將一眼看中了這個又黑又壯、長著一雙超級大腳的樵夫,把他帶回府中。一般來說,這種人只配當個合格的親兵,可呂文德到了趙府之後,立即呆呆地盯著牆上一幅孔夫子的畫像發愣。趙名將發笑,逗他說:「這是聖人,為何不拜?」

  呂樵夫直愣愣地回答:「他又沒教過俺,俺拜他個啥?」

  憨直討喜。呂文德起步,看起來遙遙無期,但他竟然在一段相對來說不算長的時間裡建起了一個呂氏軍事集團。這個集團在南宋晚期舉足輕重,因為它最大。

  呂文德率領劉整、曹世雄等戰將趁江水暴漲,猛攻蒙古軍前鋒紐磷設在涪州江中的浮橋。歷史再一次證明進化是需要時間的,造浮橋、城堡這些技術含量很高的事兒,蒙古人暫時望塵莫及。

  浮橋被沖斷,呂文德部溯江而上,進入重慶。

  蒙哥怒了,釣魚城必須孤立,如此堅城,攻不進去就只有困死,有了外援那還了得。他命令蒙軍漢系部隊的史家主將史天澤出擊,務必攔住呂文德。

  這著棋很高明,以漢制漢,呂文德的軍隊迅速被扼制住。蒙哥趁勢猛攻釣魚城。這一次他有樣學樣,沒派蒙古軍上陣,而是派出了蒙軍四川主將汪德臣。久居四川的汪德臣對付山地的確有一套辦法,釣魚城的馬軍寨被他攻破了。

  形勢危急,馬軍寨形成了突破口,源源不斷的蒙古軍順著雲梯往上爬,大有趁勢搶城的架勢。關鍵時刻王堅趕到,雙方拼死搏殺,王堅僅僅能遏制汪德臣的攻勢,卻沒法把蒙古軍趕下城去。局勢越來越惡劣,人力不可及時,上天突然來幫忙。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降臨。

  在雨中,久居南方的宋軍戰士如魚得水,把汪德臣部趕下了城牆。汪德臣失望之餘,以己心推斷王堅,覺得這時的王堅應該識些時務了,畢竟剛剛差點就城破身死。

  汪德臣給出了足夠的誠意,他單人獨騎到了釣魚城下,向上喊話:「王堅,我來活汝一城軍民,宜早降……」

  回應他的是像暴雨一樣猛然砸下來的大石塊,汪德臣幾乎被擊中,注意,是幾乎。他逃了回去,生命沒有半點受損的跡象,可是半夜時分突然發病,不久就死了。根據醫官鑒定,他是被嚇死的。

  時間進入七月,江水再次漲潮,呂文德率領三百艘戰船突破重圍到了合州,駐泊黑石峽東,與釣魚城近在咫尺。蒙哥大怒,命令史天澤不惜一切代價必須擊敗呂文德。史天澤夾江列陣,近三萬蒙古軍在江南狹窄段向南宋水軍攻擊,呂文德再一次功敗垂成。

  種種跡象都表明,釣魚城氣數已盡,尤其是增援部隊都能看見了卻無法接近,這對士氣的影響可想而知。作為一個合格的侵略者,蒙哥決定發動最後一擊。

  在七月二十一日,蒙哥親自登上一座高坪,暸望指揮攻城。很顯然,他是個歷史盲,不知道早在二百五十三年以前澶州地段有個叫蕭撻凜的人是怎麼死的,千萬千萬別在陣地前沿露臉!

  釣魚城的某個角落裡,王堅像當年澶州城頭的威虎軍軍頭張絨一樣,發現了趾高氣揚揮斥方道的蒙古大汗。他悄悄命令城上的炮手,用發石器瞄準這個空前巨大的獵物,發射!一塊譜寫史書的石頭飛了出去,沒有證據證明它當場準確地擊中了蒙哥,那樣戰鬥會立即結束,但是蒙哥在戰場上消失了。

  事後據說那塊石頭在蒙哥身邊墜落,堅硬的石頭在堅硬的山石上崩碎,巨大的動能讓那些碎片像彈片一樣四處橫飛,有幾塊碎片切入了蒙哥的身體,哪怕這位蒙古大汗身穿當時最昂貴的鎧甲也無濟於事。

  蒙哥重傷。憤怒讓他喪失了一切理智,有將領勸他放棄這座城,別再跟石頭們較勁了,戰爭不是這麼打的,沒必要死磕。

  可是他本人以及更多的蒙古將軍深信「攻城則功在頃刻」,只差臨門一腳而已。於是再次強攻,接著再次失敗。

  來自宋軍最強的反擊是張鈺扔下去的東西,那不再是石頭,而是鮮魚和麵餅。城頭上的宋軍向下喊:「爾北兵可烹鮮食餅,再攻十年,亦不可得也。」

  手捧鮮魚,蒙古人灰心喪氣。南方的七月天氣,魚這種東西半天就臭了,可這居然是新鮮的。這說明城裡的食物、水源絕對充足。

  這還怎麼打呢?「功在頃刻之間」,像是個笑話一樣!直到這時,他們仍然不知道釣魚城的概念。釣魚城城周十餘裡,參見平原地帶的重鎮襄陽,重建之後也不過才周長九裡。

  蒙哥不知道這些,他只有憋氣窩火,不久之後他得病了,不得不選擇退兵。他像是有所預感,下令說,他之所以得病都是因為釣魚城,要是因此有所不測,他日若破此城,必將屠之。

  蒙古退兵了,行軍至金劍山溫湯峽時,孛兒只斤•蒙哥死亡,時年五十二歲。蒙古軍加速後撤,沿途以屠殺洩憤,兩萬多南宋平民被無辜殺戮。

  釣魚城之戰改變了世界歷史。按照慣例,蒙古大汗死亡,全世界各處征戰的蒙古軍必須立即停戰,回來搶汗位,或者見證大汗的上位。

  旭烈兀的西征就停止了。這時他已經攻下了巴格達城,屠殺了該城幾乎全部居民,西南亞隨之近乎全部陷落。蒙哥的死訊傳來,旭烈兀當即停戰,留下一部分軍隊留守之後,率領主力東返。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7 01:00
第二十章 暮色襄樊

  在南宋境內,戰爭的時鐘卻沒有馬上停止,因為忽必烈出現了。

  這時要提一下忽必烈的特殊性。他與全部的蒙古人都不同,尤其是和「剛明雄毅」的大哥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蒙哥是傳統型蒙古人,信任刀馬與弓箭,他的「剛」字訣讓他無法去接受並奉行其他民族的生活理念。比如漢族的,哪怕再先進,能帶來更多的財富,他也不會接受。

  蒙古人可以擊敗、奴役所有民族,難道還要去向那些「劣等」民族學習?!天大的笑話。

  忽必烈卻不這麼想。

  蒙古人的戰力,加上漢族人的思維,具體是對財富的管理,才會強強結合,達到完美配置。他在自己的漠南領地,包括漢地的河南一帶,放棄了傳統的蒙古式管理法,轉而放權給漢人,很快得到回報,財富像滾雪球一樣迅速壯大。

  讓其他的蒙古人看紅了眼睛。

  蒙哥本人都怒了。辛苦搶劫的蒙古人還不如坐享其成的蒙古人,簡直是大逆不道。尤其是四弟的財富比他都要多,這絕對不能容忍。

  蒙哥下令調查忽必烈的漢臣手下是否擅權、奸利。以此為由,一個龐大的紀檢組織從和林出發,到忽必烈的漠南區域內進行審計。

  很快,紀檢列出了一百四十二條違紀事件,忽必烈的大小幕僚全部落網,幾乎一個都沒剩下。蒙哥趁機解除了忽必烈對漠南漢地的統軍權。

  忽必烈遭遇了他人生裡最大的危機。黃金家族的主系成員不可能沒有軍權,無軍權之後很快就會無生命,會迅速淹沒在歷史長河裡,連個水花都別想濺起。

  被逼無奈,忽必烈盡一切可能取信他的哥哥。

  他帶著全部家眷北上和林入覲。非常明顯,他是要把全體家人都交給蒙哥當人質,以此證明他的忠誠。可就是這樣,蒙哥仍然不相信。

  蒙哥命令他把家眷都留在和林,自己單身入覲。忽必烈都答應,蒙哥才勉強放他回漢地去休息。他的軍權沒了,他的漢人機構沒了。

  忽必烈在歷史上暫時消失。

  以上事情發生在「斡腹」雲南成功之後,蒙哥南征之前。當釣魚城激戰正酣,蒙哥汗「毅」字訣大顯神威的時候,東路軍主將塔察兒打得一塌糊塗,這位滅亡了金國的蒙古名將寸土未得。蒙哥大怒,揚言必將嚴懲,哪怕是守灶家族也別想倖免。

  這時忽必烈適時出現,他請求大哥給予出征的權力。蒙哥想到了四弟的英勇善戰,在這方面老四還是非常蒙古的。很好,忽必烈出征,代替塔察兒負責東路軍。

  蒙哥死在金劍山溫湯峽時,忽必烈已經取得重大進展,他的軍隊渡過淮河,強攻大勝得手,進至黃陂,抵達了鄂州江北,飲馬長江了。

  與南宋一水之隔,蒙哥的死訊傳來。

  大汗死了,戰爭必須立即停止。尤其是忽必烈,他是有望競爭汗位的人,越快趕回蒙古本部,成功的希望越大。

  可忽必烈不這樣想,他需要一場浩大的勝利,尤其是蒙哥汗親征都沒有得到的勝利,有了它之後,他才能在競爭中真正獲得優勢。若不然,他之前還被停職,就差流放了,讓他拿什麼威服驕橫成性的蒙古人?

  忽必烈下令渡過長江,圍攻鄂州。消息傳進臨安,南宋朝野空前震動。這是自金兀術搜山檢海捉趙構以來前所未有之危局。

  蒙古軍居然已經渡過了長江!

  是逃是戰,擺上桌面。主張逃跑的人是首相吳潛,這人非常強硬,對趙昀也不那麼溫順,經常自己處理完了文件,才把結果報告給趙昀。兩人之間的矛盾早已激化,激化點在趙昀的繼承人方面。

  宋理宗沒兒子,唉,好色之報啊。他打算立弟弟趙與芮的兒子忠王趙禥為太子。吳潛不同意說:「臣無彌遠之才,忠王無陛下之福。」

  硬生生地揭了趙昀最痛的傷疤。

  這時他勸趙昀逃跑,趙昀問:「你跟著跑嗎?」吳潛答:「我將死守臨安。」趙昀立即搶白道:「你想做張邦昌嗎?」如此君臣,當面駡街,吳潛自然罷相。

  逃跑的動議也被否決,南宋決定應戰。先前在蜀川遙控戰局的賈似道從漢中發兵,在行進中被任命為右丞相,火速趕往鄂州總領戰事。比他更近的是呂文德部,從重慶起兵助戰。戰雲密佈的鄂州城,曾經是岳家軍大本營,現在再一次成為全世界的焦點。

  賈似道是這次戰役的總指揮,不管這人以後是怎樣的,這時與這之前,他是個完全合格的軍人。雖然他是文官,但在戰場上的表現足以配得上推薦他的那個人的名譽。

  他是孟珙所選擇的。

  賈似道以最快的速度向鄂州進發,途中接到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命令。臨安方面要求他先去黃州報到,因為那裡才是所謂的軍事要衝。可軍隊還要向鄂州繼續進發,也就是說,他必須獨自上路。這簡直是要他去送死。有記載,這是吳潛罷相前的最後一道命令。

  賈似道大怒,從此把吳潛恨到了骨頭裡。可他沒用皇帝小舅子的身份叫屈喊冤違抗命令,而是由宋將孫虎臣率領七百名士兵送他上路。

  路上猛然遭遇了蒙古軍,賈似道長歎一聲:「死矣,惜不光明俊偉爾。」他一點都不怕死,只是覺得死得默默無聞,死得沒有價值。

  孫虎臣很硬氣,立即領兵沖了上去,想給賈似道爭取些時間逃跑。殺過去才發現,對面是一大群被俘虜的江南百姓,押解的是南宋降將儲再興,手下只有幾十個蒙古的老弱殘兵。孫虎臣沖上去,很快把這一夥人殺散。

  賈似道安全進入黃州。

  顯然這是在惡搞。鄂州方面危在旦夕,主事者居然置身事外。賈似道通過關係,撤銷了那條混帳命令,重新回到軍隊裡,向鄂州進軍。

  他到晚了。忽必烈的軍隊已經在攻城中,他必須衝破重圍,才能進去。他做到了。進去之後在一夜之間就把蒙古軍已經打破的兩處城牆補全,並用大木柵環繞城牆一周。這種效率前所未見,把城外的蒙古軍嚇了一跳,忽必烈不由自主地感歎,為什麼他的手下沒有賈似道這樣的能人呢?

  忽必烈的感歎是發自內心的,他的軍隊輪番強攻多日也攻不進鄂州,急切中,他命令留守雲南的兀良哈台以最快速趕來支援。兀良哈台立即行動,可是在潭州(今湖南長沙)城下被向士壁攔住。至此形成僵局,蒙古無法得手,而鄂州日漸吃緊。

  忽必烈非常苦惱,北方的消息不妙。往常要籌備很長時間的選舉大會不知怎麼回事,很快就要召開了。他的妻子天天派人催他北歸,甚至把話挑明到明說的地步:「大魚的頭沒有了,在剩下的小魚中,除了你和阿裡不可,還能有誰呢?你快回來好不好?」

  他的幕僚也警告他,哪怕攻下了整個南宋,阿裡不可如果當上蒙古大汗的話,你也只是個臣子。孰輕孰重一目了然,為什麼還要猶豫不決?

  忽必烈再也沉不住氣,正準備撤軍,突然間鄂州城派出了使者。

  賈似道要求和談。

  很多史書很多人鄙視賈似道在這種關頭搶先和談,給蒙古人搭橋,主動喪失利益。這讓人說什麼好呢?白癡才會這麼想!

  賈似道知道蒙古內情嗎?不知道;他有沒有守住鄂州?守住了;堅強抵抗之後提議和平,在長江天險喪失之後,這難道不是一個很適宜的決策嗎?

  忽必烈派人進鄂州,裝腔作勢要鉅款歲幣,賈似道只答應每年二十萬兩白銀,這比當年澶淵之盟時還要少三分之一。蒙古使者當時就鬱悶了,我們現在過了長江好吧,就這個價兒?可是一扭頭,正看見蒙古軍中豎起了帥旗,他急忙下城回去。

  忽必烈告訴過他,帥旗一舉,馬上回營,全軍要北歸了。這次的和談,只有蒙古使者匆忙間扔下的一句活話:「他日覆議。」

  蒙古軍急吼吼奔喪似的撤軍,讓賈似道聞出了些怪味。他派人追擊,殺了殿后的烏蘭哈達部蒙軍一百七十人。賈似道把這一戰功誇大,報了上去。

  不管怎樣,空前的危機在他的主持下被化解了。南宋上下一片慶倖之聲,進而對賈似道本人充滿了感激。宋理宗趙昀本人親筆寫了一份詔書,進行官方感激:「……似道為吾股肱之臣,隱然殄敵,奮不顧身,吾民賴之而更生,王室有同於再造。」

  這至高無上的讚譽給賈似道帶來了巨大美好的前程,他成了南宋一顆急劇攀升的政治明星。從這時起,賈似道以及南宋有八年的時光在悠遊快樂之中度過。

  回望漠北。

  忽必烈在北返的同時稱汗,建年號「中統」。這是開蒙古之先河的創舉。在這之前,蒙古的紀年一律是「成吉思汗元年」、「窩闊台汗十年」、「貴由汗二年」或者「海迷失後稱制元年」之類,只有名稱加時間,從來沒有過年號。

  可見忽必烈是如何嚮往漢學,在蒙古人的眼中,他又是多麼的另類。沒過多久,漠北深處的和林,阿裡不可也隨之稱汗。

  兩汗對峙,各自指責,開戰在所難免。

  要說一下他們雙方各自的實力。阿裡不可作為拖雷系的灶主,繼承了幾乎全部的遺產,手裡握有六十多個蒙古千戶,擁有渾都海六盤山的四萬鐵騎,擁有散處在川陝區域內原蒙哥的一部分軍隊;忽必烈的軍隊要少得多,但長年出征,戰力強盛,個人威名遠超阿裡不可。

  最重要的是忽必烈的地盤。他擁有的是漠南、遼右、樂浪、朝鮮、燕雲、西夏、秦隴、貴滇以及吐蕃。兩相對照,他簡直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阿裡不可在這方面輸得一敗塗地,他的地盤「地窮荒蕪,陰寒少水,草薄土瘠,大抵皆沙石也。」這樣的破地方,能有多少物資出產,去供養龐大的戰場消耗?

  最開始時阿裡不可沒發愁,他覺得兵強馬壯就足夠了。可是蒙古的先輩們從來沒有憑財富打仗的,從來都是越富越膽怯。

  四年之後,阿裡不可投降。蒙古帝國重新統一,有了新的共主。忽必烈成為世間最大帝國的新主人。空前的猛獸出籠了,不知南宋為之做了些什麼準備。

  也就在這一年,南宋改天換地,宋理宗趙昀死了。這個人的一生被理學家們歌功頌德,基於中國人的最大民性——崇拜權威、服從權威,所以歷史對他評價也非常高。說他這樣了不起,那樣不得了,站在理學家們開天闢地唯一真理的肩膀上,他也神聖無比。

  其實他就是命好。

  孟珙、余玠、杜杲、王堅、張鈺、向士壁都在他的時期內出現,再加上賈似道、呂文德、劉整、夏貴等人的鼎力相助。

  有了他們,想亡國也難。

  看功績,比如說滅金。他的運氣更是好到沒道理,等於是蒙古人把肉包子遞到了他嘴裡,只要上下牙合攏就成功。

  好名譽、大功績,加上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享受,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的美女啊,還有極其一般的身世,卻登上了人間帝皇的寶座。這麼多的古怪加在一起,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個穿越人士吧,帶著外掛的人生?!

  趙昀死了,他選的繼承人是個白癡。

  一點假都沒有,這白癡是胎裡養成的。宋度宗趙禥的媽媽,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懷他的時候吃了過量的墮胎藥,生生地把他搞得大腦發育遲緩,七歲時才會說話,手腳都是軟的。

  趙昀非常看好他,逢人就說:「這孩子資質內慧,聰明著呢。」

  為什麼要選個白癡當皇帝?也實在是迫不得已。趙禥是趙昀弟弟趙與芮的唯一兒子,也就是說,趙昀兩兄弟只有這一根苗。只有這根苗當了皇帝,才不會追究當年的宮廷政變,趙昀的帝位合法性才能萬古長存。

  看到了吧,滿嘴仁義道德天地人心的理宗陛下,置萬民於何地,置國家於何地。從始至終,他考慮的都是他自己。

  理學,呸!

  趙禥當上了皇帝,在政治上很有自知之明,徹底撒手,什麼也不管,一門心思躲在後宮做他最重要的工作。

  傳宗接代。

  他創造了一個紀錄。宋朝宮制,嬪妃侍寢,第二天清晨要去合門謝恩,由宦官記錄年月日以備日後懷孕有據可查。某一天早晨,人們驚愕地發現,去謝恩的女人居然有三十多個,這是很辛勤的,導致他在別的方面,如政治生活上全盤推掉。

  趙昀最後五年的南宋和整個趙禥的南宋都是賈似道的天下。

  權臣已經見過很多了,從秦相公到韓相公到史相公再到賈相公,各有特色各有所長。具體到賈相公,他有點綜合了韓侂胄、史彌遠兩人所長的味道。

  韓侂胄北伐,想為國立功,也是想給自己樹豐碑;賈似道以解鄂州之圍,以及之前眾多戰功樹立了威名。史彌遠對內部整合的手法居南宋權臣之冠;賈似道做得也非常到位。

  他先是把死對頭吳潛流放加毒死,以解當初黃州之恨。再揪住皇后謝道清娘家的驕橫外戚謝堂一頓胖揍,一搞到底,扔到宮觀當閒人之後,還立下了「外戚不得任監司郡守」等行政部門長官的規矩。這樣,文官、外戚連同皇宮深處,都被他震懾住了。

  轉向武將。

  戰爭越頻繁,武將的地位越高,這幫大老粗相應的就犯老毛病——不把文官當人。說來趙匡胤揚文抑武也是有道理的,武官們有時真的是不著調。

  比如鄂州之戰。

  賈似道的表現堪稱無可挑剔了吧,可是幾乎全體武將都拿他開涮。每一次作戰之先,都要在城門口大喊大叫,要賈似道出來鼓舞士氣。那就來吧,賈似道不逃避,帶著足夠的誠意和熱情迎面而來,卻被武將們集體叫停。

  賈相公,你戴著個文官的帽子能幹什麼?還是閃一邊兒去,別耽誤事。

  沒這麼欺負人的吧?!

  這樣的事發生了一次又一次,賈似道的心靈漸漸黑暗,都找死是吧,很好。也每每就在這種時刻,總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解圍。呂文德,這個樵夫策馬而出,大聲呵斥軍卒,不得對賈宣撫無禮。

  賈似道都記在了心裡,這時算帳的時候到了。

  賈似道並不是無緣無故地找碴兒,而是直指武將們的無恥之處——貪污。他實行了「打算法」,也就是核對軍費開支。這些將軍平時虛報開支大吃空額,把國庫當提款機用,到哪兒也說不過去,嶽飛復活也得砍他們腦袋。當然,賈似道要砍的腦袋只是對他非常無禮的那幾顆。

  趙葵、高達、李曾伯、杜庶、向士壁、曹世雄、史岩之等,除了趙葵、高達被趙昀保下來之外,其餘都被扔進大牢裡接受再教育。教育不成功的,如向士壁、曹世雄,直接死亡。成功的都心神恍惚,重新做人。

  還有第三種情況的武將存在。惹不起,逃。潼川路安撫副使劉整是個貨真價實的倒黴蛋,打仗時有功被壓榨,打完仗查帳他帳目不清。

  不可能清嘛,難道貪銀子的時候還記帳?!

  眼見帳目不清的同僚或生不如死,或直接去死,他一狠心以瀘州十五州府、三十萬戶投降蒙古。這在當時嚴重改變了宋、蒙雙方在這一區域內的力量對比。而這還只是小事,再過幾年,劉整會把整個南宋葬送!

  賈權臣的計劃都完成了。從此之後,他在南宋樹大根深無人可抗。趙昀死了之後,他的地位更高。

  整個朝廷都要像奴才一樣向他表忠心。

  某次,他召集百官議事,突然厲聲道:「諸君不是似道提拔,怎麼能到這地位?」禮部侍郎李伯玉火了,大聲回應:「伯玉殿試第二,平章不提拔,也可以到這地位。」

  李伯玉罷官。

  這樣的事很多,最後欺負到了白癡皇帝的頭上。趙禥尊他為「師臣」,入朝不拜,退朝時趙禥總是站起來目送其出宮門。讓一個白癡這樣已經很不人道了,賈似道偏偏還三天兩頭撂挑子,逼白癡給他更多的權力。

  某次賈似道再次辭相,白癡嚇哭了,當廷連連磕頭下拜,求他不要走。執政江萬里再也看不下去,這實在有悖君臣大禮。他說:「陛下不可拜,太師不可再言去。」賈似道才借坡下驢。

  如此江山,亂糟一團,不亡何為?

  權傾朝野,賈似道的神仙生活開始。他每天不用上班,自有三省把文件送到他在葛嶺的私第裡,由其門客廖瑩中、翁應龍處理,他不過在紙尾畫押而已。他每天在葛嶺的樓臺亭閣間與姬娼尼妓尋歡作樂,或者在初秋時與君妾趴在地上鬥蟋蟀。

  蟋蟀宰相的名頭就是這樣來的。

  或者去西湖上划船。「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據說這樣也能促進文化藝術的發展。某一天,他與眾姬遊西湖,一姬偶然見到兩位少年公子,脫口而出讚歎:「美哉,二少年!」平章大人一笑:「你願嫁他,我就讓他們來聘你。」

  瀟灑,大度。

  不久,他召集眾姬,說是少年送來了聘禮,打開一看,裡邊居然是那個喝彩姬女的人頭。這就是後來《紅梅閣》《李慧娘》的藍本。

  賈似道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出事外任為國分憂的了不起的國之小舅子了,他成了一個敗類。而敵人,遠在漠北的蒙古人則變得更加強大。

  忽必烈終於整合了內部,開始向外擴張。所謀求者,不外乎南宋。在當時的世界版圖上,在蒙古人馬鞭所及之地,也就只有這片土地還堅持著主權。

  對此南宋倒是毫不在乎。

  賈似道不僅不再把蒙古當回事,甚至早在宋理宗趙昀還沒死之前,就開始調戲蒙古了。當時忽必烈與阿裡不可爭鬥正酣,無力南下,就先派了個使者來要歲幣。使者名叫郝經,是忽必烈的重要謀士,可以說,這次的和談蒙古人是有很大誠意的。

  可是賈似道的回應是把郝經扣押,對內不宣稱,對外不承認,跟沒這回事一樣。南宋內部對此當然不敢多說什麼,何況知道的人本來就少,忽必烈不幹了,他派人來問:「我的使者呢?」作為半個世界的主人,他自己覺得無論誰都得馬上回答。

  賈似道置之不理。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了公元1275年,那時南宋滅亡在即。郝經通過最原始的鴻雁傳信的方式,讓蒙古人知道他被關在南宋真州的忠通軍營裡,才被救了出來。

  這簡直是外交史上的一大怪事。在中國,尤其是在宋朝這個極端講究禮儀的時代裡發生,讓人覺得真是既黑色又荒誕。

  至於說為什麼會這樣,賈似道給出的答案是,不這樣當年鄂州主動求和許歲幣的事不就露餡了嗎?那會毀掉俺的高大形象的。

  忽必烈為人謹慎周密,每次行動前都要有完善的計劃。這一次伐宋,他採取了全盤的進攻方案,與之前先蜀川再江南截然不同。

  這來自於南宋叛將劉整的建議。

  劉整,字武仲,京兆人。曾以十八騎襲破金國信陽城,軍中稱其為「賽存孝」。中國民間傳言,「王不過霸王,武不過存孝」,可見其個人勇力之強。歷史證明,這人最值得稱道的還是他的眼光。劉整投降蒙古,給忽必烈帶去了一個建議。

  與其千里輾轉去「斡腹」——先雲南再四川再江南,尤其是釣魚城已成天塹,連上一任的蒙古大汗都飲恨城下,何不攻破荊襄,直面江南?

  很多人都會很奇怪,以中國大地之廣闊,長江流域之綿長,何處不可渡江,哪座城不通臨安,為什麼只限於這幾點?好像除它們之外,就沒有路可通臨安了。

  還真就是這樣。

  南宋三大戰區,非蜀川,就剩下了京湖、兩淮。兩淮是南宋兵力最雄厚的地區,一度高達二十多萬。這裡湖泊眾多,水寨星羅棋佈,很像是蜀川的山城,蒙古人曾經竭力進攻了三次,都以慘敗收場。水,對蒙古人來說,遠比山還要可怕。

  欲破江南,唯有荊襄,具體指的是襄樊。

  襄陽、樊城是兩個互為依託的城池,它們據長江最大的支流漢江而建。這裡的整體地貌是襄漢平原,非常便於騎兵運動作戰。在歷史上它的作用非常奇妙,要看當時是什麼形勢。如果是大一統時期,它非常普通,沒有任何顯眼的地方。

  如果是南北對峙,它的重要性立即凸顯,它是南船北馬的分界點。北方政權擁有它,可順勢吞併東南;南方政權有了它,可以圖謀西北。

  何況,除了這裡,忽必烈也沒有什麼可以突破的地方了。所以忽必烈開始給呂文德下套。

  呂文德的呂氏集團這時已經建立起來了。賈似道雖然打壓了幾乎所有的武將群落,但是仍需扶植一些起來,好支配南宋的軍隊。

  呂樵夫當時在鄂州的良好表現帶來了巨額的回報,他成了賈似道的親信。襄陽就在他的管轄下。前線重鎮錢糧無數,呂文德名利雙收。七八年的和平歲月裡,他漸漸變得貪婪、遲鈍。值此享受歲月,蒙古人給他來了封信。

  建議在襄陽附近展開雙邊貿易。

  這是巨大的商機,主管者每天都會收入巨額的稅金,還能順勢產生很多的隱性財富,何樂而不為?尤其是目前的和平時期。

  呂文德同意了。蒙古人又很合情合理地提出,為了保證蒙方商人的安全,請求修一座非常小的堡壘。呂文德想了想,也同意了。

  貿易站修在樊城東面的白河口,堡壘建在了襄陽東南三十裡的鹿門山。這兩個工程開動之後,立即有人發覺不對頭。

  呂文德的弟弟。大將呂文煥親自去見他哥,提醒呂大樵夫別忘了襄陽的地形是怎樣的。

  當地民謠有「鐵打的襄陽,紙糊的樊城」之說,指的是樊城一馬平川無險可守,而襄陽兩面阻江,分別是北面和東面的漢江、西面的檀溪,也就是三國時劉皇叔騎馬極限飛躍的那條溪水。兩面環山,分別是城西方向的萬山,城南邊的楚山、峴山、百丈山等群山。

  守襄陽,其實守的就是這些水和這些山。一定要阻敵兵於山水之間,敵軍一旦突破了這些山水,襄陽不過就是座孤城而已。

  蒙古軍修堡壘的鹿門山更加重要,它處於漢水折南入襄陽時的對岸,正是水路的咽喉。這裡被蒙古軍佔據,早晚是禍害。

  呂文德哈哈一笑:「弟弟,你之所以是弟弟,正是因為你只知憂,不識戰。讓蒙古人去修,如果真的開戰,只等雨季,那裡會變成我的制勝之地。」

  雨季,漢江漲水,呂文德賴以成名的水軍會驟然殺過去,不識水戰的蒙古軍註定悲劇。這個理論好像是無懈可擊千真萬確的。

  其實錯到了呂文德的姥姥家。

  劉整是後來文天祥等人公認的亡宋第一賊臣,這麼尊貴的稱號當然不只是因為他提了個建議就能得到。劉整還改造了蒙古水軍。

  蒙古這時的水軍士兵達到七萬以上,大型戰船近五千艘,不論在數量、質量,還是在素質、戰術上都已經全面超過了南宋。

  所有這些準備工作都在北方靜悄悄地進行著,長江之南一點都不知道。

  有了這樣的底氣,加上襄陽方面的麻痹,蒙古人一開工就沒完沒了,鹿門山的堡壘修成,白河口又添了兩座,緊接著萬山上也修起了一座,襄陽城外圍的屏幕山巒幾乎都落入了蒙古人之手。

  兵不血刃地就丟了這些戰略要地!

  呂文德急紅了眼,立即上書朝廷申請支援。以他和賈似道的良好關係,援兵很快到了。三月,「宋末三傑」之一的張世傑率軍趕到,他沒去理會襄陽,心高志大的他直接去了更北端的樊城,在平原曠野中與蒙古軍決戰,欲一戰定襄樊。

  成功的話,他的確功業彪炳,自樊城北端解除隱患,那麼建在襄陽周邊的蒙古軍寨全都失去依託,會被逐一擊破。

  奈何心高志大腹中空。在樊城的曠野上再次證明了一件事:在北宋之後,能與異族人野戰每戰必勝的,只有嶽飛。

  張世傑大敗。

  七月,沿江制置副使夏貴率水師馳援襄陽,在虎尾洲遭遇蒙古名將速不台的孫子阿術。劉整訓練水軍的提議就由阿術來具體實施,可以想見,夏貴突然遭遇比南宋水師還要強大的蒙古水軍時有多驚愕。他敗了,帶著巨大的恐慌逃回江南,隨即整個江南震動。

  呂文德在這一年的歲末發病死亡。作為一個有實力的指揮官,他非常清醒地意識到襄樊間的麻煩大了,局面很快就會演變成南宋舉傾國之力來挽救襄樊,而成功與否無法知曉。

  甚至襄樊會變成一個超級恐怖的大包袱,讓南宋不斷地投入人力物資,直到把國家元氣耗盡!

  這一切都源於他的自大疏忽。呂文德在悔恨自責中死亡,臨死前長歎:「誤國家者,我也!」可惜這時說什麼都晚了。

  接任襄樊守務的是他的弟弟呂文煥。主持救援襄樊任務的是新任京湖安撫制置使李庭芝。李庭芝,字祥甫,祖籍福建清流縣四堡裡。早年時主動參與戰爭,投奔名將孟珙。孟珙全才,其中識人之明為南宋中晚之冠,多少人都在他的領導下騰飛,為國效力。

  李庭芝是孟珙發現的人才中很另類的一個。他聰明,早就意識到純粹的軍人出身絕對無法主持一方,他的理想也就無法實現。

  為此,他暫時扔下刀槍,拿起書本,順利地考中了進士。他重新規劃了自己的人生,搶在國家民族大難臨頭之前迅速在官場上爬升。這時他擔任了京湖區域的最高長官之職,以解襄樊之危為當務之急。可是卻有了點小麻煩,絆住了他的腳。

  範文虎。

  在上一次夏貴赴援被擊敗的戰事裡,範文虎是參戰一員、逃跑一員,可以說全程參與了整件事。這時他表現得非常積極,給賈似道寫了封信。

  他有這個資格與賈權臣近距離交流,看職務,他是臨安禁軍殿前司的副都指揮使;看關係,他是呂文德的女婿,和賈相公親近著呢。

  他說,只要給他數萬兵馬,他就能解襄樊之圍。只是希望不接受制置司的命令,能自由發揮。成功之後他不要名利,全都給賈相公。他之所以這麼做的全部原因,一來是對賈相公無限的崇敬熱愛;二來是為了救襄陽城內的呂氏宗族。

  畢竟他的夫人姓呂。

  多好的孩子啊,賈似道非常滿意,全都答應了。於是救援襄樊的重大任務中,出現了兩個主事者。李庭芝、範文虎,誰聽誰的?

  李庭芝欲快速進軍,範文虎很忙,他一邊打馬球,一邊喝酒,回復說正在等旨,如此重大的軍事行動,怎麼也得賈師臣親筆批示吧。

  時間一天天過去,蒙古軍在罐子灘等險要地段不斷設柵欄,斷絕了襄樊東、西兩方向的水上通道,使襄樊兩城的物資供給徹底斷絕。

  雖然此前襄樊號稱積有十年之糧,可真正消耗起來誰知道有什麼變數,一場大火,一場大雨,都會瞬間改變格局。

  時間一天天過去,公元1271年到了,蒙古人在漠北建立了元朝。元,取自《易經》中的「大哉乾元」一句。說實話,從出處論,從字義析,中國歷代中的國號,還真的少有其比。忽必烈下令改元「至元」,後世稱其為元世祖。

  至此,救援襄樊的命令下達了一年多了,李庭芝、範文虎兩部還在停留觀望中。

  元軍的動作一貫快速,忽必烈命令蜀川、兩淮區域內的元軍分別出戰,牽制阻撓宋軍向襄樊靠攏。這在戰略上是對的,可面對範文虎時就錯了。

  你老老實實地不管他,範文虎會一直打球喝酒直到天長地久。可你為什麼要出戰嘛,他一下子驚醒了。元軍來了,我們要動起來!

  這笨蛋沒跟李庭芝約進兵時間,自己帶著十萬水師就沖過去了。這人的一生……這麼說吧,他總有機會率領超級龐大的水師去攻打超級重要的地方,結果每一次都是打出千古遺恨級別的大敗仗來。

  這一次,他在鹿門山一戰近乎全軍覆沒。

  鹿門山是蒙古人最早忽悠呂文德時建的夾江要塞,是南宋最應該注意的地方,範文虎偏偏就敗在了這裡,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呢。

  別生氣,這人率領水師出戰時的白癡程度在後面才更加彰顯功力深厚。好多年以後,他率領空前龐大的元軍水師遠征日本時,居然能選在颶風期出戰。可見白癡症不僅是傳染病,更會經常性地復發。

  範文虎大敗,李庭芝成孤軍之勢。這時如果出兵不是救援,而是往虎口裡鑽,主動送死。他在外圍穩住形勢,等待機會。

  襄陽城裡的消耗是沒法等的。這時元軍圍城已經有整整五年,糧食的儲備還有不少,食鹽、布匹都用盡了,必須馬上想辦法送進去。

  李庭芝將帥司移至郢州(今湖北鐘祥),準備招募勇士,護送物資進襄陽。這幾乎是必死的事,十萬正規水軍都沖不破的重圍,想讓民兵去幹,怎麼看這邏輯都太混亂。可是當時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只好去試一試。而這也非常符合官方的行事標準。

  編制外人員的死活不重要。

  一共選了三千名敢死隊員,為首的兩位都姓張。張順,外號竹園張;張貴,外號矮張。這兩人心懷忠義——實在想不出別的詞來歸納形容他們,只能籠統地說,他們很有家國觀念。不過要強調一下,像漢民族這樣基數龐大的種群,如果有半數以上的人都有家國觀念的話,那麼其家其國將永世強盛,絕不為外族所侮。

  兩位張平民敢。臨出發前,他們訓話:「此行有死而已,如非本心,即可退去,別壞了大事!」對面的三千個平民夥伴哈哈大笑,大家都清楚為的是什麼,說什麼退,說什麼壞與成!

  各位平民一共有近百艘戰船,以三船為一舫,中間的那一條裡裝著鹽和布匹,旁邊兩條是空的,各有三十名平民防護。

  夜過三更時,百船掛紅燈,張貴領先,張順殿后,逆漢江而上,衝擊襄樊外圍的元軍防線。這時戰雲密佈,水道上不止是元軍建制龐大的水師,更有很多條攔江的鐵鍊。三千多個平民持巨斧,斷鐵鍊,一夜轉戰一百二十裡水面,天明時分,終於衝破重圍,抵達襄陽城下。

  重圍五年,密不透風,終於有支援抵達城下,這對士氣的影響可想而知。然而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重。戰後清點人數,殿后的張順不見了。

  數日之後,張順的屍體溯流而下,身中四槍六箭,手中不放刀箭,怒氣勃郁一如生時。

  呂文煥想留下張貴守城,在他來想,來時難出去更難,張貴與其他平民只有助他守城這一條路可走。嗯,他真是位高官,天生不懂平民們的想法。

  張貴先派了兩位平民回郢州,向範文虎求援。兩位平民出得去,也回得來,帶回的消息是範文虎計劃派五千人出戰,更與張貴約好了接應地段,這些士兵將由張貴率領,再殺回襄陽。

  非常幸運,那一天的晚上風雨大作,罕見的巨浪在漢江中翻滾。張貴放炮發舟,破圍突進。如此風雨中,元軍水師猝不及防,被張貴一路衝殺,順流直下,到了龍尾灘一帶。此處,嚴格地說已經出了元軍水師的勢力範圍,這也是張貴與範文虎約好的接應地段。

  暴雨如注,巨浪騰霧,縱目遠觀,隱約可以見到更下游的方向有一片燈火,火光中戰艦的輪廓若隱或現。應該是範文虎的船隊。

  張貴命令靠過去。抵近了才發覺那是元軍的水師!

  範文虎派來的援軍因為風暴,退後三十裡,失約不至。元軍的水師反而獲得了情報,等在這裡讓張貴主動上鉤。

  突陷重圍,張貴拼死力戰,終於寡不敵眾被俘,他寧死不屈被元軍殺死,屍體被抬回襄陽城下。元軍指著屍體向城上喊:「認識矮張嗎,這個就是。」

  襄陽大懼。

  正規軍敗不成軍,需要平民幫忙;更因為正規軍的渾蛋,累死平民,這就是當時的南宋。至此,援救襄陽行動徹底失敗,城裡是多了些鹽,多了幾匹布,可民心士氣更加滑落。

  元軍可以從容地選擇襄樊兩城的突破點。樊城都首當其衝。元軍先斬斷了襄陽與樊城之間江中的木柱,燒毀架在木柱上的浮橋。第二年,即公元1273年正月,元軍向樊城發動了總攻。

  之所以這時才動手,不是因為蒙古人武力衰退,在三代之後步了女真人的後塵,而是忽必烈經過精密考慮之後,在時機之外,還在等一個人和一種武器。

  這個人叫亦思馬因,西域旭烈人,他製造了當時威力最強的拋石器,當時稱為「西域炮」。拋石器中外都有,各時代都有,到他手裡,發射的射程、石頭的重量都有了極大的提升,而且它發射的石塊裡還藏有能爆炸的火藥。

  武器需要實戰的檢驗,襄陽、樊城是最好的實驗場。

  樊城的外城被直接轟破,元軍像潮水一樣湧了進去。樊城守將範天順精疲力竭,無法支撐,仰天長歎「生為宋臣,死為宋鬼」,以死殉國。他的副手牛富率死士巷戰,殺到以血水止渴,身負重傷,投火而死。樊城陷落,襄陽危在旦夕。

  古怪的是臨安始終沒有作出什麼重大反應。

  白癡皇帝的幸福生活在繼續,從來沒有半點的改變,只是某一天,他突然間問賈似道:「聽說襄陽已經被蒙古人圍困好多年了啊。」

  賈似道毫不在意:「是,圍困過,好幾年前的事了,陛下從何得知。」

  白癡回答:「某宮女說的。」

  幾天之後,該宮女死亡。

  從此之後,再沒人敢對前線戰事說三道四。這種局面截至樊城陷落,消息是再也瞞不過去了。危急關頭,賈似道要維護自己軍政強人的形象,只有主動求戰一條路可走。

  賈似道申請上前線,暗地裡串聯百官,讓他們上書挽留自己,說是朝廷不可一日無賈太師,如此柱石,只宜鎮守國都。

  那麼只好另選能人了,按資歷看實力,勇將高達是不二人選。可是賈似道另有一個帳簿,裡邊是他在武將系統裡的冤家,無論是鄂州城裡要他難看的,還是他準備往死裡整的,高達都高居榜首。這樣的人怎麼能擔任如此重要的領導職務呢?

  賈似道聲稱,用高達,置呂文煥於何地?

  呂文煥立即在襄陽城裡呼應,聲稱他打了一場大勝仗,襄陽的局面已經大好,根本不需要什麼援軍,更不需要高達。

  他的大勝仗,不過是捉了幾個蒙古哨兵。

  這一輪政治鬥爭仍在進行中,西域炮已經從樊城推到了襄陽城外。蒙古人沒再跟呂文煥廢話,直接放炮轟城。時值二月,天氣陰冷,元軍「一炮中其譙樓,聲如轟雷,城中洶洶,諸將多有逾城降者」。元軍大將阿裡海牙適時單騎出現在城下,許諾不殺城中一人,投降者重賞。

  呂文煥投降了。

  襄陽城在堅守六年之後終於陷落。與其說敵人太強大,不如說己方太弱小。於國家生死存亡之要衝,沒有投入全國之力防守,其間還自亂陣腳昏招不斷,怎能不失敗呢?

  賈似道是有話說的。

  他向白癡皇帝抱怨說:「臣屢請帥兵行邊,陛下不許。如早聽臣出,何至今日!」昔日的邊境大帥威名,半點都不因這件「小事」有損。

  白癡一如既往地信以為真,更加離不開師臣了。

  由此及彼,既然師臣都不在意這件「小事」,那麼因之而獲罪的那些人也就沒必要追究了。

  比如誤國的呂文德、投降的呂文煥。如此重罪,按宋律呂氏家族全體都要完蛋,連婦女都要像梁紅玉那樣被賣作官妓。

  可是在廬州為官的呂文煥的三個哥哥,在靜江府為官的侄子,全都免罪,連官職都不變。罪大惡極的誤事王範文虎只是象徵性地降了一級官。

  做完了這些,白癡皇帝覺得世界再次美好,他繼續投入到水深火熱的臥室運動中。大約半年之後,因運動過度死掉了。

  宋度宗趙禥死了,時年三十五歲。和他的前任趙昀一樣,他的命非常好。在山河巨變種族淪亡的前夕,居然還能一直風花雪月,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一點煩惱一點心事都沒有,儘管這是托了發育遲緩導致大腦不健全的福,也實在不愧為極品人生了。

  享受之餘,他的本職工作也完成得不錯。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7 01:01
第二十一章 伯顏下江南

  趙禥天天泡在女人堆裡,總共生出了三個兒子。楊淑妃生的趙星七歲,全皇后生的趙昮四歲,俞修容生的趙昺三歲。

  有嫡,自然立嫡。

  四歲的小孩子登基坐殿,成了南宋的第七位皇帝,史稱宋恭帝。趙昀那位端莊的皇后謝道清垂簾聽政。

  軍國大權仍舊掌握在賈似道手中。

  南宋的防線已經從淮河、漢江一線收縮到長江一線,按蒙古水師的力量,隨時可能突破長江天險。賈似道也急了,他分兵派將固守這最後的安全底線。

  命汪立信為京湖安撫制置使兼湖廣總領,趙溍為沿江制置使兼淮西總領,殿前都指揮使陳奕率水師守衛鄂州至黃州的長江防線,李庭芝、夏貴分任淮東、淮西安撫制置使。

  汪立信是其中比較特別的一位。

  汪立信,進士出身。這人難得生就一顆理智平常心,在如此的亂世中,當國家危亡於呼吸間的緊要關頭,看得清理得順天下大事。他給賈似道提出了三條建議,以應付南宋危局。

  第一,將內地,包括江南以及原兩淮區域的兵力儘量抽調至長江北岸,組建起一支五十萬人建制的抗元大軍。這些軍隊在長江防線上劃地防守,百里一屯,屯有守半,十屯一府,府有總督。這是上策。

  第二,禮送郝經回國,按鄂州大戰時所答應的歲幣給付,哪怕算上這些年的陳欠加利息,也要幹脆利落地付清,以圖延續戰期,贏得時間。這是中策。

  第三,投降。雖然是下策,但戰敗而降,和不戰而降的待遇還是有差別的,儘量往好裡爭取吧。

  身在局外,每個現代人都能看出汪立信這三條建議的好壞。身在局內,作為賈似道來說,汪立信這個人就太壞了。

  不識抬舉,念喪經!

  汪立信有一隻眼睛是壞掉的,賈似道一把摔了汪立信的信,破口大駡:「瞎賊,竟敢如此胡說!」汪立信立即下課。

  江南的領導人因為口彩吉利的問題把重要幹部罷免了。在遙遠的漠北,元帝國的領導人任命了平滅江南的重要幹部。

  主要負責人叫伯顏。

  伯顏,生於公元1236年,時年三十八歲,蒙古八鄰部人。他的曾祖父述律哥圖、祖父阿剌是成吉思汗的部下。他本人生於伊兒汗國,信奉也裡可溫教,也就是基督教。伯顏本來是蒙古派系中旭烈兀的人,跟隨這位西南亞的征服者進行了遠征。有一次旭烈兀派他回蒙古本部向四哥彙報時,忽必烈留下了他,做自己的近臣。

  每一位劃時代的人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識人。伯顏帶給忽必烈的絕不是每一個蒙古人都能作出的貢獻,可以說,伯顏在某種程度上是忽必烈的微縮版。

  兩人都不嗜殺。

  公元1274年七月,元朝滅宋的最高統帥伯顏殿辭南下,忽必烈叮囑他要學宋初平定江南的曹棚,不許濫殺無辜。九月,伯顏分南征大軍為兩路。一路由他本人和大將阿術率領,由水路從漢水入長江,前鋒是南宋降將呂文煥;一路由中書右丞博羅歡、參知政事董文炳率領,從陸路由京湖東攻兩淮,前鋒是南宋降將劉整。

  兩位先鋒官都是南宋的頂級將領,熟知地理,通曉佈防,由他們帶路,實在是最好的選擇。

  由襄陽出發,進入漢江,伯顏把自己的大軍又分成三路。一路由棗陽趨司空山;一路自老鴉山趨荊南;一路由伯顏自己、阿術水陸並進,殺奔郢州。他們的前鋒是著名的蒙籍華人張弘范。

  張弘範這一年三十六歲,由他打頭陣不只是看中了他的能力,更是因為對手——郢州守將是宋末三傑之一的張世傑。

  這兩人是族兄弟,張世傑還曾經在張弘范老爹張柔的手下幹過幾天。蒙古人這些年收復的漢人軍將太多了,覺得有這層關係在,郢州有可能不戰而降。

  張世傑拒絕。

  張世傑決心抗戰到底,郢州是襄陽的後院,堵在長江北岸,他精心備戰,這裡成了一個非常類似襄陽、樊城的軍事要塞。

  郢州在漢江之北,新郢州城在漢江之南,兩城夾江而建,城牆都以江畔巨石壘起,堅固無比。江水間遍立木柱,鐵鍊密佈,間雜以數量龐大的戰船,兩岸再廣布弩炮,從各項配置上看,這裡比襄陽、樊城的雙子城結構還要可怕。

  元軍如果按原計劃進軍的話,與啃襄陽、樊城時的難度相差無幾。對江南來說,會再贏得不少彌足珍貴的時間。

  可惜的是,某個被抓來的當地民夫給蒙古人出了個點子。為什麼要強攻郢州呢?先打下游的黃家灣嘛,那裡有條大溝,直通藤湖,從大溝拖船入湖,走三裡水道就能重新繞回漢江,並且繞過了郢州,可以出漢江入長江。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元軍順利進入長江水道。

  南宋失去了最後一道天險,從這時起,它剩下的只是一座座人為的關隘,比如鄂州——當年岳家軍的核心要塞。

  當年十二月,元軍水師抵近鄂州。在這之前,蒙古人攻破了號稱「江鄂屏障」的陽邏堡。在陽邏堡一帶南宋集結了宿將夏貴率領的龐大水師。夏貴,論資歷堪比餘玠,論戰績不下於高達,由他與元軍爭勝,是這時的不二人選。

  伯顏選擇從漢口突破,夏貴擋住了;伯顏選擇從沙蕪口(今湖北黃陂縣東南)入江,夏貴擋住了;伯顏選擇從漢陽突破,夏貴火速調沙蕪口守軍沖了過去。漢陽很安靜,半個元軍都沒有。沙蕪口空了,元軍不戰而勝。

  這是必然的結果,久守必破,誰也禁不住沒完沒了地調動。

  陽邏堡之戰時值寒冬,滿天飛舞著鵝毛大雪,元軍趁夜溯流而上四十裡,出陽邏堡之後,前後夾擊,陽邏堡陷落。

  夏貴立即跑路,敗還廬州。

  京湖段長江流域空了,元軍水師挾裹俘獲的大量宋軍戰船施施然渡江。陽城立即投降。鄂州要麻煩一些,他們先是把三千余艘宋軍戰船燒了,江面上「煙焰蔽天」,之後派呂文煥到城下喊話招降。

  鄂州投降。

  呂文煥隨之成為了元軍最強大的攻城武器。被賈似道信任的呂氏集團都按插在沿江所在的重要城鎮裡,如呂文德的兒子呂師夔守江州、呂文德的女婿守安慶府,蘄州守將呂師道等,這些人都第一時間降元。呂氏集團,漢奸集團!

  這時仁德寬厚的謝太皇太后、英明神武的賈權臣才如夢初醒,傳檄天下,聲討呂氏之罪。可有什麼用呢,這時元軍已經在呂氏集團的指引下迅速向臨安進軍了。

  南宋拼死一搏,派出了他們的大殺器,十餘年裡無所不能的賈似道上戰場。公元1274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賈似道奉謝道清之命,出任都督天下各路軍馬抗元。聲勢浩大,都督府卻設在了臨安。至於為什麼,他非常忌憚劉整。

  這個漢奸對南宋知根知底,知梢知葉。南宋現有人才哪個對上去都沒有把握。偏偏劉整居然及時地死了。劉漢奸是這個時代某種人的代表,絕大多數投降了元朝的南宋將軍在南宋時都很懶很滑很沒用,但只要投降過去,也不知怎麼搞的,立即洗心革面勤奮工作,不讓幹活兒能鬱悶出病來。

  劉漢奸一直建議伯顏由他領軍,直襲臨安。伯顏不聽,非要穩步前進,這時傳來消息說呂文煥招降了鄂州,這讓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大叫一聲:「統帥制約我,不得首功。善做者不必善成,果然也!」不一會兒就氣死了。

  賈似道一聽喜出望外,立即調集十三萬大軍出征。師出臨安,盛況空前,「金帛輜重,舳艫相銜百餘裡」。一路浩浩蕩蕩向北,走到安吉州時,賈似道本人乘坐的超豪華指揮巨艦忽然擱淺,一千多名士兵拖纖,紋絲不動。賈似道只好悻悻然換乘普通船繼續前進。

  大軍進至蕪湖,與元軍主力遙遙相望,看似大戰一觸即發。可惜的是,賈似道不再是從前的一方主帥了,現在他是位政府官員,提倡爭端要和平解決。

  他派人去找已經投降元朝的呂師夔,托呂漢奸走關係與元朝議和。再找來一個受傷被俘的元朝小兵,好吃好喝金銀款待,派該兵帶著荔枝、黃柑等土特產去元軍大營饋贈伯顏,提出建議,只要議和,條款按當年在鄂州時談的來。

  伯顏回了八個字:「宋人無信,唯當進兵。」

  賈似道絕望了,他比誰都清楚彼此的實力差距,而汪立信的到來更加重了這一認識。汪立信重新被起用為江淮招討使,賈似道與之相見,痛悔不用其言。汪立信慘然一笑,說:「瞎賊今天再說一句,我去尋一片趙家地上死,只要死得分明!」

  汪立信啟程去建康(今江蘇南京),他將在那一片區域裡等待命運的結局。在他身後,賈似道有過短暫的清醒。

  「……死矣,惜不光明俊偉爾!」十年之前的話突然響在耳邊,他也曾經是汪立信這樣的人,是什麼讓他改變,到了今天這一步的?

  時間不允許他沉思,戰局立即開啟,元軍攻破了池州繼續東進,逼迫賈似道作出反應。賈似道派孫虎臣率領七萬精銳進駐池州下游的丁家洲(今安徽銅陵東北),夏貴率領兩千五百艘戰船封鎖江面,他本人統領後軍屯駐魯港(今安徽蕪湖西南)。

  這個佈置讓宋軍再次陷入混亂。

  夏貴怒了。

  孫虎臣只是當年護送賈似道去黃州的一介中下層武官,只因為救了賈似道一命,才平步青雲。這時讓夏貴給孫虎臣打下手,作為南宋老牌名將,夏貴覺得對他是空前羞辱,無法容忍。

  丁家洲之戰爆發。這是南宋最後一次集結兵團級戰力的戰鬥,任何有理智的人類都會在絕境中盡一切可能奮力掙扎。

  而南宋,居然平靜地等待著元軍來進攻。至於原因,只是一隻放滿了木柴火具的竹筏。元軍聲稱要用這個去燒南宋的水軍,於是南宋軍隊提高了全部的注意力來關注這只竹筏什麼時候點火、什麼時刻起航。直到伯顏覺得元軍休整已畢,可以進攻了。

  元軍步騎混雜沿江夾岸而進,阿術率戰艦對壘孫虎臣部。壓制半個世界的元軍武器充足豐富,他們把西域炮都用到了水陸戰場上來了。重一百五十餘斤、落地能砸出兩三尺深坑的巨石從天而降,宋軍的輜重營帳等中堅地帶被瞬間摧毀大半。

  其中受創最重的是孫虎臣。

  這位步軍主帥被嚇傻了,不知道有多少塊巨石砸到了他的腳邊,他在惶恐中迅速失去了理智。阿術開始了衝鋒,數千艘元軍小船「乘風直進,呼聲動天地」。孫虎臣的前鋒姜才挺槍接戰,毫無懼色。他是南宋危亡期間最英勇的一個人。

  可在他背後,孫虎臣奮力從恐懼中掙扎了出來,什麼國家、民族、危亡、職責統統都被他拋在腦後。他的心裡只剩下了最重要的兩件東西——生命、小妾。這兩件東西離他不遠,只要跳上一條載著他小妾的船。步軍統帥再不遲疑,想到就做了。

  主帥的一舉一動都被全軍看著,這時激烈交鋒的戰場上出現一片喊聲:「步帥逃了!」七萬大軍頓時混亂,跟著統帥一起逃。

  水面上的戰鬥宋軍本來是佔優勢的。元軍多是小船,宋軍的戰艦既高且重,雙方數千艘戰船混戰,勝負絕不會在短時間內產生。

  心情抑鬱中的夏貴同樣跳上一隻小船逃跑了。

  夏貴身邊一名老水兵,划船速度非常快,搶在元宋雙方的前面最先到達了魯港,途經賈似道的坐艦,夏水兵向上面高喊:「敵眾我寡,勢不支矣!」

  賈似道非常感謝提醒,立即鳴金收兵準備後撤。現場一片忙亂,沒有任何人敢於迎敵,而元軍的戰船緊跟著就到了。

  局面是災難性的,十三萬宋軍狼奔豕突各自逃命,軍械輜重全都扔掉,當天長江的水都是紅的,漂滿了屍體。賈似道本人亡命逃跑,逃出一百多裡之後才終於脫險。

  夏貴隨後趕到,賈似道連忙召上船來議事,沒說幾句,孫虎臣也到了,這人捶胸頓足大哭大叫:「我軍無一人用命抵敵!」

  好像他玩命廝殺了一樣。

  夏貴見狀哈哈大笑,心情變好:「我可是血戰了一場,打了好大一會兒。」

  賈似道此時再沒了權威感,甚至不敢責問兩人的戰敗責任,只是連連發問此後怎麼辦。夏貴哈哈一笑:「軍隊都這樣了還打什麼,您召集潰兵退守揚州,保著皇上去海上避難吧,俺去死守淮西。」說完揚長而去。賈、孫兩人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只好駕船去揚州。

  第二天,上游的潰兵沿江而下。賈似道大喜,連忙派人舉旗去召集。不料沒一個人響應,潰兵們指著船破口大駡,要不是賈似道跑得快,很可能會被自己人幹掉。

  丁家洲之戰結束,南宋輸掉了所有,連最後一張安慰牌賈似道也失效了。神聖無比的師臣成了江南笑柄,有人還特意作了首詩:「丁家洲上一聲鑼,驚走當年賈八哥。寄語滿朝諛佞者,周公今變作周婆。」

  失敗使人失去一些東西,比如權勢、地位;失敗也會讓人得到一些東西,比如理智、清醒。賈似道戰敗,他的官途之路是斷了。臨安城裡一片喊打喊殺聲,曾經對抗丁大全的太學生領袖陳宜中上書謝道清,要求殺賈似道以正其誤國之罪。

  謝道清拒絕,她認為因一場戰爭失敗了就殺大臣,是宋朝所沒有過的事,太血腥、太過分了,「失待大臣禮」。同時,她也拒絕了賈似道從前線費盡周折傳回來的信。

  賈似道建議她立即解散臨安朝廷,馬上坐船出海,在海上重新建立政權。他的大腦重新恢復了些許的理智,經過親身接戰,確信南宋再也無法挺過這次劫難。

  謝道清再次拒絕。

  這個老婦人的心理是絕對傳統的,之前皇室沒有發生過的事,她絕對不會去做。不殺賈似道如此,不遷都海上亦如此。

  作出下面這個決定,還是如此——傳詔天下兵馬勤王。

  多麼的傳統啊!謝道清還以為這是從前的世界,甚至是北宋滅亡時的世界。很快,現實讓她震驚到呆滯,擁有半壁江山的南宋,居然只有三支部隊應詔。

  一支是郢州張世傑;一支是湖南提刑李芾,兵很少,只有三千多;一支來自贛州,應詔者名叫文天祥,帶來了近一萬名士兵。

  文天祥,公元1236年生人,時年三十八歲。初名雲孫,字履善。進士出身,中狀元之後,改名天祥,字宋瑞,自號文山、浮休道人。頂級履歷表並沒能讓他仕途順暢,這人與每個時期的權臣作對,一次次地被貶官、罷免、下崗。元軍渡江,臨安勤王時,他任贛州知州。

  回到現實。發明創造了人類有史以來最正確最偉大的理學,並貫徹執行了幾十年的南宋,比起北宋末年時更可憐,太皇太后親自下詔喊救命,全國只有三個人伸手。可悲乎,可憐乎,可笑乎?

  與之對應的是,讀聖賢書滿口仁義道德的各級官員紛紛降元,廣德軍、嶽州、滁州、甯國府等州軍皆降,最終連坐鎮江陵府的南宋京湖宣撫使朱禩、湖北制置副使高達也投降了……有他們帶頭,江南幾乎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連鎖全倒。

  大江南北,只有一個地方還在堅持。李庭芝、薑才,揚州。

  賈似道、孫虎臣早就離開了揚州,這座陷在元軍汪洋中的孤城,將是宋人最後僅存的兩座象徵性標誌之一。

  賈似道被貶去了婺州安置。婺州的百姓聽說他要來,貼出了好多的大字報來驅逐。這一次民眾的意願被滿足了,陳宜中借題發揮,極力要求重處賈似道,不殺也要貶得遠遠的。謝道清焦頭爛額之餘再不願為這件事折騰,同意了。

  宋廷貶賈似道為高州團練副使,循州(今廣東龍川)安置,籍沒家財,即日出發。這個處罰從表面上看仍然太輕了,可押送賈似道上路的人很有內幕。

  會稽縣尉鄭虎臣。

  鄭縣尉的父親曾經因莫須有之罪被賈似道發配充軍,鄭虎臣早就有心報復,這次臨安居然點名把這件事交給他做,真是天賜良機。

  鄭虎臣欣欣然趕去押運,先把賈似道的家人驅逐一空,再把賈似道坐的轎子去了上蓋,南方秋天的毒太陽頓時直射賈似道的腦袋。就這樣一路曬著向廣東進發。一路上,轎夫雜役們「唱杭州歌謔之,每名斥似道,窘辱備至」。

  賈似道不為所動,堅持著不死。

  行至南劍州(今福建南平)黯淡灘,鄭虎臣說,此處水甚清,何不自投其中以死?賈似道搖頭,太皇太后許我不死。

  這就難辦了,違聖殺命官,是犯死罪的。可是鄭虎臣不管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讓賈似道死,不惜任何代價。

  當走到了漳州木棉庵時,賈似道得了痢疾,一日大瀉數十次,搞得奄奄一息,可仍然不死。鄭虎臣火了,他闖進了茅房,抓住賈似道一頓拳打腳踢,好一番運動之後,發現賈似道還是沒死。奇怪加鬱悶。鄭虎臣舉起賈似道狠狠地往地上摔,這一次,他的願望終於達到了。

  賈似道死了,他是死在國家大義上,還是死在私仇報復上呢?這個有目共睹。順便說一下,不久後鄭虎臣也死了,被真正的幕後黑手陳宜中殺了滅口。

  當此存亡之際,殺奸佞都暗箱操作,比北宋滅亡時殺六賊的鬧劇都低劣。

  很多人把南宋的滅亡歸結于賈似道,更多的人舉手贊同。賈似道專權誤國,賈似道置襄陽于不顧,賈似道……

  到底怎樣,用敵人的話來驗證吧。

  南宋滅亡一段時間之後,元世祖忽必烈在元大都(今北京)召見原南宋的一些降元的重要將領,問了一個他不解、歷史也不解的大問題。

  你們為什麼這麼容易就投降了?

  諸將義憤填膺,集體怒駡:賈似道專國,禮優文士而輕慢我輩,臣等久積不平,故而望風降附。

  忽必烈何等人,英明神勇絕不在中原歷代開國明君之下,豈能被幾個常規級馬屁放倒。他哈哈一笑:「賈似道確實是看不起汝輩,就算這樣,也只是他一人之過。宋國主可曾虧欠過汝輩?何以如此輕易辜負宋恩?依我之見,賈似道看不起汝輩,實在應該!」

  一語道破根底。賈似道有千百般不好,也不能掩蓋抹殺他早年的功績,更不能為其他漢奸賣國賊埋單。各說各的事,賈似道一人怎麼會導致整個民族的淪喪?!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7 01:02
第二十二章 一片降旗出臨安

  元軍繼續南下,在焦山南北寬闊的江面上遇到了強大的抵抗。張世傑率領平江都統劉師勇、知壽州孫虎臣以萬餘艘戰船橫遮江面,並且約李庭芝出瓜洲、張彥出常州趨京口,三路夾擊元軍。

  種種原因,張彥、李庭芝皆失約不到,張世傑以一旅孤軍,與南侵元軍的水師對決。張世傑久在軍旅,心懷忠義,有著第一流戰將的某些素質,可是致命的弱點同樣讓人無語。

  他是陸軍,水戰是徹底的外行。

  此戰他以必死的決心出擊,下令把戰船以十艘為一個單位用鐵鍊拴在一起,為了平穩,再集體下錨,非有軍令嚴禁起錨,違令者斬。

  他一定沒讀過羅貫中的小說。

  羅貫中是明朝人,《三國演義》成書要在一百二十年之後。要張世傑臨戰穿越取經,著實不近人情了。可偏偏對面的純陸地動物蒙古人瞬間就看出了門道。

  元軍水師主帥阿術哈哈大笑:「彼可燒而走之也!」

  當年曹操的軍隊是怎麼死的,這時南宋的水軍就是怎麼完蛋的。元軍善射者乘巨艦抵近,火矢雨發,宋軍「篷檣俱焚,煙焰蔽江」。想戰,無從戰起;想逃,張世傑牌鐵鍊、鐵錨穩如泰山。除了部分及時跳水、水性高強的,其他都被燒死在江心裡。

  張世傑大敗逃走。

  此戰過後,戰爭的態勢明朗了,南宋再沒有成建制的機動力量阻止元軍。元軍再次分工,伯顏率主力直撲臨安,阿裡海涯攻湖南,宋都帶攻江西,一舉斷絕南宋東西紐帶,阿術折返向北攻揚州,阻止宋軍從淮東方向援救臨安。

  重點永遠在臨安。

  伯顏的主力大軍風捲殘雲般掠過江南大地,一路上攻無不克、招無不降,見證了傳說中天堂一樣美麗富饒的桃花世界,更陶醉於砍瓜切菜一樣輕鬆愉快的進攻之中。忽必烈要他慎殺,沒有什麼可殺的嘛,這回可真是我來、我見、我征服了。

  直到臨近常州城。

  常州知州姚岩、通判陳炤、都統王安節死守常州,寧死不降。伯顏驚異之餘命令元軍攻城,結果大失所望,用正規手段攻了好多天,毫無進展。

  戰爭屠夫本相暴露,還沒到臨安,實力不能過度損耗,伯顏下令搜捕常州周邊百姓,命令他們背土到常州城牆下築壘。常州宋軍面臨選擇,城上不阻止的話,土會越堆越高,直到與城等平;阻止的話,就得先殺光這些江南百姓。

  這是多麼殘酷。

  的確是低估了元軍的殘酷。他們根本沒有時間也不願意等著土與城平,一旦江南百姓把土背到城下,便被他們連人帶土一起埋了進去。

  工程進度非常快。

  同時伯顏命令元軍抓捕漢人,扔進鍋裡熬出膏油,再把滾燙的人油扔進城去。元人之殘暴,可見一斑。常州堅守兩個月之後被攻陷,姚訔當場戰死,陳炤與王安節收拾殘兵奮力巷戰。有人勸陳炤說東北門還沒失守,可以逃出去。

  陳炤大怒:「去此一步,非我死所!」終因眾寡懸殊戰死。

  王安節揮舞雙刀血戰,因臂傷被俘。元軍問他姓名,王安節大叫:「我是王堅之子王安節!」王堅,釣魚城擊斃蒙古大汗蒙哥的王堅,他的兒子怎麼可能投降。

  王安節被殺。

  種種一切,讓伯顏惱羞成怒,他下令殺光城內的成年男人,偌大常州城,只有七個人藏在一座橋的下面才躲過了這次屠殺。

  常州的壯烈,沒能激起南宋的同仇敵愾之心,反而把軟蛋們嚇得更軟了。比如七天之後的獨松關,守將張濡棄關逃跑。這軟蛋是害死岳飛的主謀之一張俊的五世孫。這種軟蛋遍地都是,臨安終於絕望,他們派出了使者求和。

  使者名叫柳嶽。到了元營之後先道歉,從伯顏下江南開始,南宋不斷求和,元軍有時也會同意,派幾個元使南下,可是都被途中各地州縣的守軍給殺了。這種出爾反爾,像誘殺使者似的,怎麼說都理虧,南宋唯有道歉。

  柳嶽乞和,充滿了誠意。他說,南宋嗣君年幼,服喪未滿,自古以來禮不伐喪,元朝作為當世第一大國,不該做此等量小之事。況且之前都是賈似道專權誤國,兩國多有誤會。

  伯顏冷笑,他熟知南朝歷史,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樣鋒利:「汝國殺我使臣,大元才興師問罪。吳越錢氏納國,南唐李氏出降,都是你國家以兵威逼迫所至,這時有何話說?汝國得國自後周柴氏小兒,今天亦于小兒失國,天道如此,尚何多言!」

  柳嶽無言以對,相信每一個宋人都無言以對。他狼狽趕回臨安,臨安高層集體苦思冥想,想到了另一個高招。

  追封呂文德為和義郡王。

  漢奸家族的已故族長升官了,郡王,不僅讓人想到了前廣陽郡王童貫。說來童郡王不管真假還是收復了燕雲的,呂樵夫對國家有什麼貢獻呢?他毀了襄陽、樊城。南宋當局當然沒有失心瘋,他們看中的是漢奸家族在元的地位,盼著漢奸們為南宋說點兒好話。

  腦殘至此,夫複何言。

  這番舉動無效之後,臨安大臣開始了逃亡,連左宰相留夢炎也在逃跑之列。太皇太后謝道清驚怒之餘,派人把他追了回來,痛加斥責。留夢炎表示自己真是渾蛋,逃跑的技術含量如此低下。與其相比,西府樞密院的同志們就高明得多了。

  樞密位文及翁、倪普兩人暗中指使言官彈劾自己,啟動罷官程序,這樣走就名正言順了。

  謝道清既驚且怒,她的心靈深處那些絕對不變的真理原則崩潰了。她不解,她生氣,於是她寫了份詔書,立在了大殿上。

  上寫:「我朝三百餘年,待士大夫以禮。吾與嗣君,遭家多難,爾大小臣工,未嘗有一言以救國者。內而庶僚,畔官離次,外而守令,委印棄城,耳目之司,既不能為吾糾擊,二三執政,不能倡率群工,方且表裡合謀,接踵宵遁,平時讀聖賢書,自許謂何?乃於此時,作此舉措,生何面目對人,死亦何以見先帝!天命未改,國法尚存,其在朝文武官,並轉二資,其畔官而遁者,令禦史台覺察以聞,量加懲譴。」

  這位有福的、端莊的女士覺得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但凡稍微有點廉恥之心的人都會幡然悔悟,進而為宋朝拋頭顱灑熱血,竭盡全力扭轉乾坤。

  還有人這麼想嗎,這麼想的人都死了。

  活在夢裡的人,沒有資格生存。

  謝道清自理宗晚年一直把持朝政,連自己身處什麼樣的世界都不瞭解,連身邊的大小官員的精神內核都不瞭解,她不死誰死。

  她領導的政府不死,誰該死?

  高層該死而不死,死的自然是底層。先前與文天祥一起勤王的李芾以湖南安撫使、潭州知州的身份死守潭州,阿裡海涯強攻近三個月,潭州城一直在頑強抵抗,甚至將阿裡海涯本人射傷。三個月之後,城裡的武將們心虛了,他們試探李芾,說城裡的百姓會在城破後被屠殺,考慮到這個,是不是應該……李芾斷喝道:「國家平日厚養汝輩,正為今日!汝輩只管死守,勿思其他,再有敢言降者,定殺不饒!」

  時值南宋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初一,潭州城在兵火中迎來了新年。按宋禮,這時應該做很多有特殊意義的事,比如冠禮。

  衡州知州尹榖全家都在潭州城內,得知元軍在初一大舉攻城,城防將破,他不動聲色仍舊為兩個兒子舉行冠禮。有人勸他,都什麼時候了,還做此迂腐之事。尹榖淡然一笑,正是想使兒子輩以冠帶禮服見先人於地下啊。

  禮畢,尹榖積薪遍戶,身穿朝服,望臨安方向朝拜之後,縱火自焚。全家老幼數十口,壯烈殉國。

  李芾聞訊趕來,以酒祭奠,慨言道:「務實(尹榖字)好男兒,先我就義。」他在當晚大宴賓佐幕僚,縱酒訣別,以「盡忠」為當夜號令。

  潭州在第二天淩晨時分陷落,李芾喚來親信將領沈忠。要沈忠先殺李家全家,最後殺其本人,李氏不受亡國被俘之辱!

  李芾集全家於庭院,告以舉家殉國之意,他以酒相勸,盡醉之後,沈忠依令殺李氏全家,最後一刀,含淚砍下了李芾的人頭。

  潭州陷落,之前常州陷落的一幕重現。宋人沒有被英烈之氣感染,群起抵抗,而是被嚇著了。袁、連、衡、永、郴、全、道、桂陽、武岡等州縣全部投降。

  臨安迫在眉睫。

  絕大多數的蒙古人主張全速前進,一鼓作氣拿下南宋都城,一個漢人不同意。元朝漢人郎中孟祺說:「如果大軍馬上壓境,宋帝室必將遠逃閩南,那樣臨安城內會盜賊蜂起,臨安百餘年的積蓄將焚蕩無存。為今之計,要先安撫宋室,令其不會因懼而逃,假以時日,定會全取臨安。」

  伯顏非常讚賞,還是漢人想事情周全。

  臨安方面的漢人更能想事情,時局至此,仍然充滿了美妙的幻想。宰相陳宜中無論如何都覺得希望還是存在的,他派宗正少卿陸秀夫出使元軍大營乞和。條件低至納幣稱侄,甚至稱侄孫也可以。

  伯顏不滿意,但也沒拒絕。

  太皇太后謝道清發佈最高指示,只要南宋可以作為政治實體繼續存在,稱臣也在所不惜。

  伯顏同意了,雙方約在長安鎮締結和平。為了正式,伯顏要求南宋派出最高級別的官員,比如宰相。陳宜中作繭自縛。

  終於要直面蒙古人了,這個以忠義面孔無畏反抗走上檯面的前學生運動領袖,最大的願望就是安全。怎麼辦?

  不急,第一招,失約。

  締結和約時間到,陳宜中失約不至。伯顏傻等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有點小傻,轉念之後心裡變得平和,因為南宋才是真傻。

  蒙古人所要的不過是緩和氣氛,南宋卻在積極準備,誰得誰失?伯顏下令進軍,前鋒抵達皋亭山(今浙江杭州東北郊),遊騎已出現至臨安城北門外。

  大難臨頭,各有活法。此前一直遊移在南宋中上層官場無足輕重的文天祥沒有像人們想像中那樣,和與他一起勤王的李芾一樣致力於殊死抵抗。

  文天祥是有原則的人,有至高理想的人,同時也是個現實的人。他能夠平靜地分析敵我實力,承認己方面臨的絕境。

  這時他的官職是知臨安府,相當於南宋首都市長,他建議謝道清趁著臨安還沒有被圍困,把宋恭帝的兩個兄弟送往更遠的南方,以保留最後的火種。

  趙昰被封為益王,逃往福州;趙昺被封為廣王,逃往泉州。駙馬都尉楊鎮和二王的舅舅,以及陸秀夫組成了王府班底,保護他們離京南下。

  陳宜中在失約之後想到了逃跑,鑒於他的地位,他希望能組團逃。事不宜遲,他馬上帶著群臣去皇宮,勸謝道清遷都避禍。謝道清本不想走,架不住整個朝廷都想走,此時此刻,她毫不懷疑再拒絕的話,本就快走光的朝廷大臣立即就會拋棄她。

  謝道清命令宦官宮女立即收拾東西,當夜就走。可是一切就緒之後,陳宜中等人卻沒了動靜。謝道清頓時大怒:「老身本不想走,大臣數以為請。今我欲行,眾人又不至,是欺我這個老婦人嗎?!」

  急怒攻心,太皇太后一把扯下首飾,摔在地上,把房門緊閉,誰來都不開。

  其實陳宜中倒也不是騙她,而是家財太多,整理打包太費時間,想在第二天一早走。忙暈了頭忘了通知老太太了。

  而老太太在如此生死關頭耍上了貴婦脾氣,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了,尤其是連文天祥都被連累。元軍逼近,文天祥和張世傑覺得唯一的出路是全體朝廷成員火速登上杭州灣裡的戰船,把戰鬥引到元軍相對薄弱的海面上去。

  奈何謝老太太怒不可遏,把所有大臣都恨上了,再怎麼說都不離開臨安皇宮半步。

  陳宜中的表現也加倍古怪,遷都與出海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躲避元軍,他應該是贊同派,可他卻反對。文天祥與張世傑成了少數派,沒有人響應,謝道清更不理會他們了。

  最後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溜走,元軍終於兵臨城下,南宋朝廷想逃也逃不出去了。

  宋人就是聰明!此時再不提什麼議和,而是直接出城獻傳國玉璽、降表,正式向元朝投降。降表雲:「宋國主顯謹百拜言:眇焉幼沖,遭家多難。權奸賈似道,背盟誤國,至勤興師問罪。顯非不欲遷避以求敬全,奈天命有歸,顯將焉往。謹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號,以兩浙、福建、江東、西、湖南、二廣、四川、兩淮見存州郡,悉上聖朝,為宗社生靈祈哀請命。伏望聖慈垂念,不忍三百餘年宗社遽至隕絕,曲則存全,則趙金工子孫世世有賴,不敢弭忘。」

  文章寫得很好,伯顏很滿意,只是人員很不正式,只是個使者。伯顏要求南宋首相出城親自再讀一遍,以便在法律效力上達到正規。

  奈何誰都找不到陳宜中了。

  臨安城內眾目睽睽,臨安城外大兵壓境,這人竟然有本事突然間失蹤,誰也找不到了。等到好一陣子之後,他在溫州清澳一帶重新出現,人們才知道,他是逃亡了。

  逃跑宰相陳宜中,名不虛傳也。

  杭州灣裡張世傑灰心失望,率水師離去。他的部隊從此之後在南方海域散落,等待機遇。

  與元軍接洽的事,落在了文天祥的頭上,這時他成了宰相。文天祥一行出城,在明因寺見伯顏。他身為狀元宰相,唯不願向異族低頭,甚至想以言辭辯駁迫使伯顏退軍。他問:「本朝承帝王正統,衣冠禮樂之所在,北朝將以本國為屬國,還是想毀我社稷宗廟?」

  伯顏很放鬆:「社稷必不動,百姓必不殺。」

  文天祥道:「北朝若有意保存本朝,請退兵至平江或嘉興,再商議歲幣犒軍之事。如此,北朝可全兵而返,彼此有益。如北朝欲毀我宗廟,滅我國家,則淮、浙、閩、廣等地尚在宋屬,成敗還未可知。如此,兵禍連綿,勝負難料!」

  伯顏驚異,終於開始認真對待眼前這個宋朝人了。

  亡國宰相居然這麼強硬。伯顏隨旭烈兀在西南亞拓地千里滅國無數,見過太多俯首膽怯之輩,這時遇到文天祥,驚訝之餘,想逗逗他。

  伯顏變色大怒,威嚇文天祥。

  剛剛還強硬,瞬間會軟掉吧,那樣才好玩。可是他失望了,面對威嚇,文天祥的強硬度隨之高漲:「我乃南朝狀元宰相,但欠一死報國耳,刀鋸鼎鑊之逼,又有何懼!」

  伯顏正視文天祥。

  這個漢人很特別。伯顏想了想,理智人做聰明事,他不殺文天祥,但也不放他,乾脆扣起來,每天廢幾斤糧食而已。

  文天祥開始了他的第一段囚徒生活,更是第一次遠距離看著南宋的滅亡。公元1276年二月初五,宋恭帝率百官「詣祥曦殿望元闕上表」,舉行了投降儀式。伯顏取南宋太皇太后謝氏手書的降表,「諭天下州郡降附」,南宋至此在實體上已經滅亡。

  實事求是地說,元軍很寬容了,沒有像金軍那樣欺壓北宋君臣,也沒有像北宋滅亡時舉行傳統的牽羊受降之禮,連軍隊都屯駐在臨安城外,只派一小部分元軍進城入駐大內皇宮。

  三月,伯顏入臨安,元軍滿載著南宋的戶口版籍、冊寶儀仗、車輅輦乘、禮樂祭器、圖書珍玩等器物,押解著宋恭帝、全太后、兩宮後妃、外戚、宗室、大臣、太學生等幾千人北上元大都(今北京)。

  名單裡沒有太皇太后謝氏。

  謝道清以老病為理由,在原皇宮內暫留。說來也是奇跡,自從被陳宜中氣著了自閉于寢宮之後;她真的哪兒也不去,連南宋滅亡了也巋然不動。

  五個月之後,謝道清抱病去大都,七年之後病死。

  宋恭帝北遷元大都,被忽必烈封為瀛國公。六年之後,被元人遷往更北的元上都(今內蒙古正藍旗)。青年之後,為避禍自願出家為僧,去吐蕃精研佛法,修訂翻譯了《百法明門論》等佛經,終成一代高僧。晚年時偶有所感,作了一首小詩:「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台下客,應是不歸來。」

  有人持詩上告,元廷疑他有召賢複國之意,遂下詔賜死,時年五十二歲。

  南宋已滅,元軍決定班師,有人不同意。元軍漢人體系裡的第一大姓史家,大漢奸史天澤的長子史格堅決要求追殺南宋餘黨。蒙古人毫無興致,元軍漢人體系裡的第二大姓張家接了這個活兒。

  張弘范任主帥追殺南宋逃亡小朝廷。

  當年的六月,南宋小朝廷到達了福州,並且聚集了全部班底。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遭遇,都費盡了千辛萬苦,才會聚到了南宋正溯的兩位親王身邊。

  先說親王的逃亡。

  益、廣兩王被範文虎追殺,關鍵時刻,是楊鎮獨自斷後,犧牲了自己,才給他們爭取到了逃亡的可能。途中逃亡者們無馬無轎,徒步逃跑,最狼狽時他們躲在山中七日,幾乎饑渴而死。

  陸秀夫是單獨行動,可憐一介文官帶著一家老小逃出臨安,千里奔波,居然最早找到了趙昰與趙昺。茫茫人海,兵危亂世,這不是奇跡更不是偶然,而是陸秀夫對宋室的忠貞,而產生出來的竭盡全力的追尋。

  並且他發現了陳宜中。

  這個逃跑宰相被陸秀夫挖了出來,他居然有臉乞求諒解,而陸秀夫也真的原諒了他,帶著他去見南宋皇室。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更荒唐的是南宋皇室不僅不追究他之前的各種混帳行為,居然還承認他是宋朝的首相……

  之後來到的是張世傑,他帶著龐大的水師到來,給小朝廷以真正的安全感、存在感。

  文天祥的到來是最坎坷最艱難的。他被元軍押解去大都,走到鎮江段時逃跑,一行六七人連夜逃到了真州(今江蘇儀征)。真州守將苗再成開城迎接他,兩人密謀以淮西軍南下,趁元軍不備反攻臨安。這就要求兩淮宋軍通力合作,具體是李庭芝與夏貴。

  可憐戰時混亂,文天祥、苗再成都不知道夏貴的現狀。

  夏貴以淮西之地投降元朝。

  夏貴時年已經八十歲,若是為貪生、貪富貴,又能有幾天享受?可他就是降了。因為他的投降,他在宋史中無傳,在元史中無傳。他一生中近二十餘年與元軍角逐,攻略八方,戰阿術、敗董文炳、鬥劉整、敵伯顏,南宋能以半壁殘山剩水苟且偷安,他出的力著實不小。

  一切都化作雲煙。

  降元之後只多活了三年,所為何來?

  時人有詩一首紀念他:「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嗚呼夏相公,萬古名不朽。」

  整個江淮區域裡的大將只剩下了李庭芝還在抵抗中,他的揚州是文天祥唯一的希望。可是李庭芝的回應是遺憾的,他密令苗再成殺了文天祥。

  理由很充分,文天祥曾參與議和,又有江南宋兵逃入揚州,說元軍會派一個宋朝宰相來揚州招降。這些因素加在一起,與文天祥出現的時間、身份非常吻合。

  苗再成左右為難,只好把文天祥送出真州,臨別時出示李庭芝的命令,讓其自謀生路。分開後,苗再成仍然不放心,他派了兩路士兵跟上去接觸文天祥,如果文天祥真的勸他們投降的話,立即殺掉。三方相遇之後,文天祥強烈的愛國之心迅速感染了這些士兵。

  這些士兵沒有回去覆命,而是直接保著文天祥去揚州。

  揚州之行仍然是遺憾的,他們根本沒能進城,城周四面貼滿了懸賞捉拿文天祥的告示,李庭芝許諾不論死活都有重賞。

  文天祥開始了漫長多難的南返之旅。他們在燒毀的荒村中躲藏,在樹林中躲藏,隨從被元軍捉到,一行人餓得奄奄一息,被樵夫救活,由高郵稽家莊幫助,從海路到達了溫州,找到南宋小朝廷。

  至此文武齊備,眾人擁立益王趙昰為帝,是為宋端宗,改元景炎。進封皇弟趙昺為衛王,升福州為福安府。以陳宜中為宰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兵馬。張世傑為樞密副使,陸秀夫為直學士,文天祥為樞密使同都督。流亡小朝廷下詔各地,圖謀復興。

  朝廷雖小,五臟俱全。哪怕在流亡途中,工作仍然在繼續。首相陳宜中以身作則,打響了內訌第一槍。他看陸秀夫不順眼。

  臨安時期,他是首相,陸秀夫是宗正,天差地遠的身份。福州時期,他已隱身成功,混跡於茫茫人海,陸秀夫把他挖了出來,再次水深火熱。這仇就不是一般的大了,偏偏陸秀夫天天喊抗戰,大有不戰到最後一人絕不罷休之勢。

  很煩啊。

  陳宜中指使言官彈劾陸秀夫,務必要把他趕下臺,不然有太多的事根本沒法做。陳宜中在福州的陸地上做著非常熟悉的本職工作,卻被從海面上傳來的一個聲音給打斷了。

  唯一的軍方大佬張世傑說:「都什麼時候了,還搞這一套,噁心不?!」

  陳宜中洩氣,放過了陸秀夫。

  緊跟著張世傑又看文天祥不順眼,兩者之間幾乎什麼都正擰。張世傑打算向南方發展,沒有最南只有更南,最初的打算是在廣州落腳,成立政治新中心。文天祥主張北上,開府永嘉(今浙江溫州),這樣才能勉強稱之為國家。

  誰對誰錯沒有答案,問題是廣州突然間投降了,張世傑必須改變計劃,於是他順帶著「同意」了文天祥,可以為國家出力了,你去南劍州(今福建南平)開府,在那兒建立根據地。

  文天祥啟程,儘管這與他的初衷不符,也仍然堅決執行。可張世傑還是後悔了,文天祥一呼百應,影響力迅速飆升,這會置他於何地,他還會是最有力的實力派人物嗎?!

  文天祥你不要去南劍州了,去汀州(今福建長汀),有事直接向我彙報,沒有召喚不許入朝。文天祥就此被隔離在外。

  後世將張世傑、文天祥、陸秀夫評為「宋末三傑」。三者傑則傑矣,各自的軟肋弱項也著實明顯。於此國家淪喪種族危亡之際,三位仍能堅持本我毫不妥協,但張世傑除了本職業務方面短板嚴重之外,那顆心也著實不大平整。

  流亡小朝廷忙著內訌,元軍已經南下。十一月中旬左右,元朝陸軍自浙入閩,逼近福州。小朝廷的反應是不去看敵我雙方的戰力對比,不考慮勝負可能,直接逃跑。

  全體登船,目標向南。

  當天霧滿滄海,濃得不像話,他們在不知不覺間躲過了危險。元軍的水師也已經到了,與他們擦身而過,真是險過剃頭。

  船隊南下泉州,這裡有他們的既定目標——蒲壽庚。這是個阿拉伯大商人,任提舉泉州市舶司,三十多年裡掌管著南宋的海外貿易,是大商人、大官人,更是個大軍閥。眼下小朝廷物資嚴重缺乏,尤其是戰船,而這些正是蒲壽庚囤積無數的。

  面對小朝廷的要求,蒲壽庚滿口答應,不僅如此,還希望小朝廷留在泉州,把這裡當成行宮。這是多麼好的同志啊,如此時局,如此誠意,千載難逢。

  張世傑搖頭,一來這與他的計劃不符,泉州還不夠南,他還要繼續南下;二來蒲壽庚一直在元和南宋之間搖擺,古人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時南宋已經亡國,此人還這麼熱誠,物反常必為妖!

  張世傑趁蒲壽庚回泉州內城的機會,把外港的戰船都洗劫了。儘管這樣做很下作,可非常時期非常事,也是迫不得已,更何況還是君父洗劫子弟。

  蒲壽庚大怒,大商人、大官人嘴臉收回去,大軍閥面目暴露,他糾集勢力揚帆出海,把小朝廷打得落荒而逃。要知道小朝廷這時的總兵力在三十萬之上。

  蒲壽庚於次月降元,不久之後盡殺趙宋宗室子弟數萬人,崖山海戰之後更遠赴重洋追殺趙宋遺孤。如此狠毒,不知是為了什麼。說到天大,不外乎流亡小朝廷搶了他些錢,值得這樣報復?!壞事做絕終有報應。在元朝,這條狗在幾十年之後變得不聽話了,蒙古人可不像宋人那麼手軟,直接滅了蒲氏家族,所有蒲姓人都被砍頭。

  到了明朝,明太祖朱元璋深恨蒲氏賣國求榮,下令將蒲氏一族剩餘人等充軍流放,為娼為奴,不得登仕籍,永不能為官。蒲氏從富甲一方變成賤族達數百年之久,到清朝時都沒能翻身,可見惡有惡報。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7 01:03
第二十三章 千古悲慟難言處

  流亡小朝廷揚帆遠去,不去理會身後發生了些什麼事。他們的路還要走很遠,先潮州再惠州,在第二年的四月到達了官富場(今香港九龍南),才勉強停了下來。

  這裡足夠南了吧,張世傑覺得安全了,他下令上岸蓋房,在這裡長期居住。

  奈何七個月之後,就被迫再一次上船出海。元軍又追過來了,這一次張弘範親自領軍,發誓追小朝廷到天涯海角。從這時起,兩支宏大的船隊幾乎形影不離,從廣州到秀山,從秀山到香山島(今廣東中山),雙方且戰且行,吃虧的永遠是小朝廷一方。

  香山島一役,小朝廷在戰鬥中減員不少,在颶風中損失更大。首相陳宜中率領的八百艘戰船全都翻了。據可靠記載,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其餘的都被淹死。

  這人的命可真夠長。

  落湯雞•陳受夠了,他再不想飄來蕩去,死去活來。他提議大夥兒去占城(今越南中南部)過海外陸地生活。

  沒人響應。

  陳宜中熱情高漲,說他去給大夥兒打前站,先去占城探路,就走了。這是他在歷史中出現的最後一幕,當他的船開遠了,有人才想起來,這人從前就逃跑過。

  陳宜中逃跑一個月後,小朝廷的船隊到達了井澳(今廣東中山南海中),他們再次遭遇了颶風,大約十分之四的船翻了,同等比例的人淹死。這些船裡就有宋端宗趙昰的船,趙昰本人連淹帶嚇得了重病,在次年的四月病死。

  接連翻船,連續死皇帝,讓所有人心驚肉跳,「群臣多欲散去」。關鍵時刻,陸秀夫站了出來:「度宗皇帝有一子尚在,將置其何地。古人有以一旅以成中興者,今百官有司皆備,士卒數萬,天若未欲絕宋,此豈不可立國?!」

  他的話喚醒了一直都堅定存在的南宋忠義之心。能一路追隨直到現在的,都是難忘故國、絕不屈膝異族的忠勇剛烈之人,誰願意沉淪滅亡,成亡國之人呢?

  眾人立趙昺為帝,是為帝昺,改元祥興。楊太后繼續垂簾聽政,張世傑任樞密使主管軍事,陸秀夫任首相,他每天親自書寫《大學章句》,為年僅八歲的帝昺上課。

  且行且戰,臨近東亞大陸的最南端,張世傑屢敗之餘決定開闢基地。最初他選擇的是雷州(今廣東海康),大致相當於雷州半島一帶。

  公元1278年五六月間,張世傑遣將與元軍爭雷州,這座之前一直是北宋發配重案罪官的城市成了小朝廷的噩夢,敗績再一次降臨,現實逼迫他們繼續向南逃跑。

  下一個目標,崖山。

  終於到了崖山!

  崖山位於今天廣東省江門市新會區南約五十公里處的崖門鎮。銀州湖水由這裡出海,海面上東有崖山,西有湯瓶山,兩山環抱,延伸入海,闊僅裡許,故稱之為「崖門」。門內是天然的避風良港,每天潮起,可乘潮出戰;潮落,可據險而守。從地勢上看,是絕佳的戰略要地。

  張世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這裡,立即命令士兵上岸,造行營三十間,建軍屋三千間,作出了長期駐守的打算。

  追擊的元軍很配合,隔了大約半年之後,在公元1279年正月間,從潮陽(今屬廣東)由海路趕到了崖山。領軍的還是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范。

  幾天之後,副帥、江西行省參知政事李恒也從廣州率領一百二十艘戰船趕到。這樣,元軍整體軍力水陸兩軍共約三萬左右,戰船大約四百艘。

  崖門內,張世傑擁有戰船近千艘,兵力達二十萬以上。

  兩相對比,南宋的優勢是壓倒性的,沒有理由再失敗,何況搶先佔據崖門,坐擁天險,元軍的水師只能漂在海面上。種種優勢都在預示,南宋如果抓住機會獲得大勝,不僅不會滅亡,反而會借機在南中國站穩腳跟,哪怕只是兩廣一隅之地,至少也是五代時南漢的根基。

  可這只是表面上的數字參照,不為人知的是,南宋二十萬大軍之中,存在著大量的宮女、內侍、官員家屬、軍兵家屬,以及大量的文官。

  除去這些非戰鬥人員,宋軍的戰力不過幾萬人而已。這也是為什麼之前屢戰屢敗、不斷逃亡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張世傑的心裡變得煩躁。他不再像從前一樣,開戰之前作兩手準備,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連續敗連續逃,讓他受夠了。

  張世傑放棄了崖山海戰中獨一無二的最關鍵地段——崖門。他把一千餘艘戰船背山面海圍成方陣,以大索勾連,四周圍起樓柵,其結構像陸地上的城郭一樣。帝昺的座艦就居於這座方陣正中間。他決定以堂堂正正之師,與元軍決一死戰。

  他的口號是:「連年航海,何日是頭,成敗就看今天!」

  元軍水師非常歡迎他這麼做,非常配合地集結了全部實力與之對陣。這邊戰雲密佈,海面上幾十萬人動輒生死相向,而在不遠處的另一端海面上,卻是歌舞昇平歡聲笑語,當地居民正在舉行每年一度的海上元夕夜競渡。

  這幾天正是元宵佳節,國家興亡,趙家興廢,不足以讓所有漢人陪著去死去活,老百姓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回到戰場,元軍水師發現張世傑又把戰船綁在一起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面的宋軍主帥是俺們的臥底嗎?!

  四年前焦山水戰時,張世傑只是將十船連成一舫,這回居然是一千多艘綁成一座大城,這要是不放一把空前大火的話,真是枉費了張世傑的好心。

  這些煩人事是沒法干擾到張世傑的,再一次綁船並不是他失憶了,忘了之前的慘痛教訓,而是他早有準備。為了防火,他讓士兵們挖了海量的爛泥上船,都厚厚地塗在船外板上,再用長木杆做阻擋,防止敵船來撞。為了生存,他還在船上準備了足夠所有人吃半年的糧食。

  做完了這些,張世傑非常確信已經萬無一失了。他自信可以直面戰爭,等待勝利,或者持久的對峙。

  這兩樣他都沒等到,勝利、失敗暫時還看不出來,宋軍很快就發現了一個致命的新問題。

  元軍水師在張世傑放棄崖門背山面海時,第一時間搶佔了崖門,掐斷了宋軍重回岸上的可能。這看似沒用,海戰嘛,與陸地何干?但是張世傑給船隊上的二十多萬人準備了半年的糧食,卻沒辦法準備哪怕一個月的淡水!他每天都得派人回崖門內取淡水,取燒水做飯的木柴,這些都在元軍搶佔崖門之後丟掉了。

  僅僅十天過後,宋軍淡水供應就出了問題。南中國海上熾烈的太陽下,口渴難耐的宋軍士兵只好從海中提起一桶桶的海水勉強喝下去,結果誰都知道,那就跟喝毒藥一樣,他們立即開始上吐下瀉。宋軍的戰鬥力銳減,並且只會越來越弱。

  這時元軍才開始了攻擊。

  元軍在崖山西山頭上架起西域炮轟擊船陣中間帝昺的禦艦,幾炮之後禦艦上迅速作出反應,張起了巨型布簾遮擋炮石。效果相當好,據記載巨石擊中布簾,禦艦巋然不動。因為宋軍船陣的選擇地點非常欠抽,居然離主動放棄的崖門不太遠,炮轟不奏效之後,張弘範決定用火攻。

  一艘艘滿載著柴草的小船被點燃,直沖南宋的船陣。

  宋軍水兵用長杆抵住火船,不讓靠攏。偶有漏網的,塗滿了濕泥的船外板還真的頂用,火焰沒法立即燃起,隨即被南宋水兵用海水澆滅。

  相持不下,這麼說並不準確,元軍根本不擔心宋軍有哪怕一點點的進攻。一千餘艘木制戰船綁在一起,得用什麼樣的發動機才能推得動?

  一座不動的船城,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攻擊力!

  張弘範決定再一次勸降,他早有準備,隨船帶來了張世傑的外甥。該外甥三次進入船陣勸降,張世傑不為所動,回答得鐵骨錚錚:「我知道投降能活命,且能富貴,但忠義之志絕不動搖!」

  公元1279年二月初六,元軍發起了總攻。那一天烏雲密佈,海浪洶湧,大海表現出了它狂暴的一面。元軍水師兵分四路,從東、南、北三面向崖山外的宋軍船城進攻。張世傑率眾力戰,從黎明時分直到黃昏降臨,歷經漲潮、退潮兩個時段,士兵和船陣先後崩潰了。

  士兵們疲勞饑渴、上吐下瀉,加上一整天的激烈戰鬥,早已不可支撐。看似堅固的船城只能防守無法反擊,永遠立於不勝之地,解體只是遲早而已。

  元軍摧毀了宋軍外圍的七艘大艦,突入船城內部。到了這個地步,張世傑才下令砍斷大索,各船逃生。這讓當時的海面亂成了一鍋粥,張世傑本人居然無法接近他最應該保護的對象——帝昺。當時黃昏降臨,暮色四合,風雨大作,張世傑遙遙望見帝昺的禦艦,他沒法親自去接,只好派人架小船過去。

  操船者不顧一切地在激烈交戰中的戰船間劃行,奇跡般地接近了禦艦,並且爬了上去。

  宰相陸秀夫唯恐來人是元軍假冒的,斷然拒絕把帝昺交給來人帶走。

  這種擔憂絕對是有必要的,國亡在即,無數可恥的投降者挖空心思想找進身之階,此時帝昺無疑是最好的投降禮物,怎麼能隨便就交出去?!

  接應者無奈,只好退走。遠處停在外圍的張世傑無奈,只好率領十餘艘戰船,保著楊太后,順著退潮的海水揚帆遠逃。

  帝昺的禦艦被圍在戰場中央,無論怎樣都沒辦法逃脫了!

  或死或降,別無他路。陸秀夫在黑夜中決定以死殉國,他仗劍把自己的妻子兒女都驅入海中,他的妻子死死拉住船舷不鬆手,他長歎一聲,喝道:「都去!還怕我不來?」

  陸夫人鬆手,沉入了大海。

  陸秀夫轉身望向年僅八歲的宋帝趙昺,流亡至此已近三年,航海逾萬里,所為者何來?難道只是為了活下去嗎?!

  他抱起了帝昺,對這個孩子說:「國事至此,陛下應為國死。德祐皇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說完,他緊緊抱住他的皇帝,縱身跳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

  宋帝國至此終於滅亡,不管它是否軟弱,不管它是否屈辱,它的最後一位皇帝和宰相,以世間最決絕的方式為它畫上了句號。

  崖山之役,南宋全軍覆滅。據載,第二天淩晨,「浮屍出於海十余萬人」。這些人和陸秀夫一樣選擇了決絕,選擇了尊嚴。

  在遠處的海面上,張世傑的船隊終於逃出生天。楊太后聽到帝昺的死訊,痛哭道:「我忍死到今,只為了趙氏一塊肉啊,現在沒希望了!」隨後,她也投水自盡,為趙宋殉葬。

  張世傑不久後死於一場海上颶風。

  至此,流亡小朝廷全體覆滅。後人翻閱這段史書,感歎者有之,搖頭者有之,憤怒鄙夷者更有之。比如有人評論說,陳宜中能逃而不能死,陸秀夫能死而不能戰,張世傑能戰而不能謀……說這些有什麼用,他們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何至於遠逃萬里,在崖山與敵死拼?

  一家一姓的天下歷經了三百一十九年,因為上位者大都是些或庸碌無才或無恥貪婪之輩,註定了元氣盡喪。所以,國家滅亡是無可避免的。

  所爭者,只是滅亡的方式。

  在這一點上,趙宋之亡,除了陳宜中等無恥之徒外,陸秀夫,哪怕是張世傑都可以無愧於史冊後世。崖山之戰結束了,除了參戰的元軍之外,還有一個人親眼目睹了戰鬥的整個進程。

  文天祥。

  文天祥早已被俘。

  他被張世傑排擠出小朝廷之後,選擇了回自己的老家江西抗元。公元1277年,文天祥率兵於雩都(今江西於都)大敗元軍,收復了興國、吉州(今江西吉安)等地。他在興國建立大本營,江西各地抗元義軍四面來投,形勢一度大好。

  但是他終究是個文官,對瞬息萬變的戰場準備不足,大勝之餘忘了戒備。元朝江西宣慰使李恒,也就是率水軍支援張弘範進行崖山海戰的那個人,率重兵偷襲興國,文天祥應戰失利,大敗至空坑(今江西永豐南)一帶。

  敗退中,隊伍零散,文天祥的妻兒、幕僚都被俘虜,他本人因為有義士替身受捕,才倖免於難。

  縱遭大敗,文天祥仍然百死不回。他收拾殘部轉戰廣東東北部的南嶺地區。情況越來越險惡,文天祥知道事不可為了,他向小朝廷請求歸隊,可是張世傑再一次拒絕了他。

  此時此刻,文天祥孤身在外,聲名外顯,等待他的只有兩條路:一個是投降;另一個是敗亡。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能戰而不能謀的張世傑,有忠義卻無心肝的張世傑!

  公元1278年十二月,文天祥在廣東海豐五嶺坡被俘,自殺未成,被押往崖山戰場。這一路是文天祥的煉獄之旅,身在敵營,睹物思人,如此錦繡山河,統統落入敵手,而他空懷滿腔忠義報國之心,卻無可奈何,連自己也成了被俘之人。

  到崖山戰場,張弘範要他寫信去勸降張世傑。文天祥冷然相對:「我不能救父母,難道還會勸人去背叛父母嗎?!」

  他取過紙筆,錄下了不久所寫的那首《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投降,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替死敵去勸降?張弘範笑了笑,連稱「好人,好詩」,命人把文天祥帶下去,絕口不提勸降的事。

  文天祥隨著元軍水軍出航,近距離親眼目睹了崖山海戰。這對他的摧殘是難以想像的,他竭盡全力、傾盡所有想保存的,就在他的眼前毀滅!

  崖山海戰之後,元軍南征大軍的全部工作只剩下了一件,找到南宋傳國玉璽。幾天之後,這項任務也半真半假地完成了。有人宣稱,在一具男孩兒浮屍的脖子上找到了它。可這具明顯比玉璽更重要的屍體,卻偏偏下落不明。除此以外,就剩下了文天祥。

  要怎樣處置這位亡國宰相?

  張弘範在進行各種慶祝,包括在崖山之畔的山崖峭壁上刻字:「鎮國上將軍張弘范滅宋於此。」之餘,還是很想保全文天祥的。他覺得,留一文天祥也無關改朝換代的大局,反而更能襯托出元朝開國的恢宏氣度,何樂而不為?

  忽必烈也這樣想,他特意批了份文件下來,說「誰家無忠臣」。命專人押解文天祥去大都。文天祥的北上苦旅開始了,他名揚中華,為華夏千年民族魂的光榮之旅也就此啟程。

  當年五月,押解隊伍進入南安軍(今江西大余),文天祥的故鄉臨近了,他計算時日,估計八天之後會到達老家吉安。他開始絕食,相信八天之後到達時會饑餓而死,他可以餓死桑梓、盡節故里了。可天不從人願,絕食八天他沒有死,而故鄉已過。

  文天祥決定恢復進食,以便在虜廷從容就義,更有價值。

  一路北行,元人並不禁錮文天祥的視聽,很多戰時信息一個個傳入,文天祥發現他真的成了一個孤單的人。揚州、釣魚城都已經陷落了。

  說揚州,李庭芝在誤解中趕走了文天祥,隨即被元軍重兵圍困。揚州城在十個月期間彈盡糧絕,城內達到了易子而食的程度,但仍然死戰不降。

  臨安陷落,宋室投降。謝道清向全國州郡發歸降手詔,元軍派人持詔書到城下招降。李庭芝說,我只知奉詔守城,沒聽說過以詔諭降的!

  副將姜才發弩射退來使。

  不久,得知元軍押解宋恭帝一行赴大都,正途經揚州。李庭芝與薑才率兵四萬夜襲瓜洲渡口,試圖奪回宋室一行。激戰三個時辰仍未成功,只好退回揚州城內。

  元軍再次拿著謝道清的親筆詔書到城下招降。詔書雲:「今吾與嗣君既已臣伏,卿尚為誰守城?」問得很符合程序,這個世界都是姓趙的,俺趙家都投降了,你還守什麼城,這不是在妨礙正常的財產轉移嗎?

  說得多麼理直氣壯,李庭芝一時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他在沉默中一箭射死元軍的使者,以行動拒絕投降。至此元軍明白只剩下強攻一途了,之後半年之間雙方苦戰不休,蒙古人在揚州城下圍起了一道長牆,以城外之城徹底封鎖了揚州。

  忽必烈適時送來了最後一次招降信,他許諾只要揚州投降,之前的抵抗、殺使者等行為全部赦免。李庭芝有些心動了,恰好薑才沖出重圍,去附近州縣籌糧回來,他凜然道:「相公不過忍片時痛而已!」李庭芝幡然悔悟,人生除死無大事,與那片時之痛相比,他們有更在乎的東西。

  十個月之後,福州小朝廷任命李庭芝為左相,派使者來召喚。李庭芝命副手朱煥留守,他與薑才率領七千名士兵北上泰州(今屬江蘇),準備從那裡南下。

  李庭芝前腳走,朱煥立即就投降了。揚州陷落,元軍全軍開拔追擊李庭芝部,終於把他們圍堵在泰州城內。

  李庭芝、薑才終於力盡被俘。元軍主帥阿術責問李庭芝為什麼不降,薑才大叫「不降者,是我」!

  阿術猶豫,蒙古人是重硬漢的,李庭芝、薑才無疑硬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當此天下已定的大勢,實在沒必要多殺。

  一邊的朱煥說話了,揚州積骸遍野,皆他們所為,不殺何待?

  一句話勾起了之前十個月裡的殺戮怒火,阿術下令將李庭芝斬首,薑才剮殺。臨刑之日,原南宋江淮主將,那位應該七十九歲就死,非要活到八十三歲的夏貴特意趕來觀刑,薑才受刑中冷然發問:「老賊,你看著我不感到慚愧嗎?!」

  揚州世代忠烈,聞聽李、姜被害,全城百姓無不流淚。這股忠義剛烈的氣息一直留存了下去,直到數百年後明末清初時,這座硬到不可思議的城市,在與李、姜一樣忠貞剛烈的史可法的率領下,與清軍死戰,誓死也絕不投降!

  壯哉,揚州!

  茫茫神州,只剩下了獨釣中原的釣魚城。至南宋小朝廷滅亡之時,釣魚城的主將已經換了三任,當初讓蒙哥城下飲恨的王堅第二年就被召回臨安,不是為了嘉獎,而是賈似道等朝臣猜忌他,把他排擠到了普通州縣去當地方官。

  公元1264年,崖山之戰前十五年,王堅在和州知州任上鬱鬱而終。

  釣魚城的第二任主將是張鈺。張鈺是王堅的部下,一個在某種程度上比王堅更加強悍堅硬的人。他接手釣魚城之後,不只是固守,而是適時出擊。當臨安陷落時,他派部將突襲青居城,抓獲元軍安撫使劉才;三個月後,派兵馳援重慶,合力攻克鳳頂寨,再之後收復瀘州,捕殺叛將梅應春與元將熊耳,抓獲熊耳夫人。聽說小朝廷在福建稱帝,他在釣魚城內辟建皇城,派出百餘人南下尋訪,準備接來長期獨立。

  當然,這百餘人沒法橫越神州,再越過百萬元兵,把小朝廷接到釣魚城裡來。

  公元1275年十二月,涪州降元,重慶告急,張鈺按捺不住,留副手王立守城,自己率軍攻入重慶,接任制帥之職,旋即克復涪州。過了正月,張鈺大會西南眾將,聯合忠、萬兩州軍力連破元軍十八砦,解大寧監之圍。

  一時間,西南震動,宋軍在這一片區域裡大有復興之勢。

  天下大勢如此,張鈺註定只是曇花一現。元軍集結重兵圍困重慶,用的是揚州之戰同樣的戰術,結局卻沒那麼嚴重。

  張鈺的身邊沒有薑才,他的部將出賣了他。張鈺在巷戰之餘選擇出逃,逃到涪州時被元軍抓獲,被押解到安西(今陝西西安),軟禁在一座廟裡。

  回頭說釣魚城。

  天下事,難說沒有運氣的存在。南宋滅國,神州淪陷,釣魚城天險也變得脆弱,原來自成體系,可以永遠生存的山城,居然連續兩年乾旱,城裡農田顆粒無收。據當地縣誌記載,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慘劇。金城湯池,非粟不守,到此地步,釣魚城終於投降了。

  這座從公元1240年由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始築,至公元1279年正月最後一任守將王立出降,共抵抗元軍整整四十年,前期以擊斃蒙古大汗蒙哥而光耀史冊,後期獨自支撐巴蜀危局被譽為獨釣中原的曠世堅城,現在終於倒了。

  張鈺在陝西聽到消息,以弓弦自縊身亡。

  釣魚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體覆滅。這兩件事接踵而至,南宋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

  文天祥在這樣的局勢下被押解進元大都。

  忽必烈的氣度橫貫胡漢,遠不是傳統印象中異族酋長的蠻橫模樣,他下令以上賓之禮接待文天祥。當然,這是有目的的。

  他希望文天祥投降,做他的臣子。

  第一個出場的人是留夢炎。留夢炎,公元1244年的南宋狀元,公元1275時做到了南宋首相,看資歷他與文天祥是那麼的一致,元朝覺得他們會很有共同語言。

  只是他們忘了,留夢炎在臨安將破時選擇了逃跑。

  兩人相見,文天祥身著南朝衣冠,面南而坐,意示絕不向元朝屈服。留夢炎則一身元朝高官的服飾,早成了異族的鷹犬。

  文天祥戟指喝罵:「你好歹是一個狀元宰相,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

  留夢炎絕無羞慚,大恨而去。第二個來勸降的人讓文天祥痛斷肝腸,居然是被降封為瀛國公的宋恭帝。幾年過去了,宋恭帝長成了一個小小少年,不知道北地生活是否讓他忘記了江南,還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那個身份。

  文天祥讓宋恭帝坐下,自己面北跪拜,痛哭流涕,連稱「聖駕請回」。姓趙的少年人在慌亂局促中不知說什麼好,只好離開。

  這之後,元朝想不出還要由誰來勸文天祥,按級別,總不能把謝道清請出來吧?

  第三個人是元朝的重臣平章政事阿合馬。大人物出場聲勢不凡,加上禮遇期已過,要來硬的了,阿合馬直接命令文天祥跪下。

  文天祥冷笑,南朝宰相為何要跪北朝宰相?

  阿合馬加倍趾高氣揚,問道:「何以至此?」你一個南朝宰相,怎麼到我北朝宰相的地盤來了,既然輸了土地,那就等同於輸了地位。

  文天祥越發傲然:「南朝若是早日用我為相,北人到不了南,南人更不會到北方。」

  阿合馬冷笑,提醒文天祥他手握生殺大權。文天祥得其所哉,「亡國之人,要殺便殺!」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阿合馬悻悻然走開。

  文天祥被關進了土牢裡,簡陋、肮髒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囚室。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顯,他們不信以軟弱著稱的宋人中,變節最多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從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適著稱。

  一個月之後,元朝宰相孛羅提審文天祥,地點定在了元朝軍方重地樞密院,陪審的人是崖山海戰的元軍主帥張弘范。

  困苦之後加以威淩,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見孛羅,長揖不拜。孛羅立即大怒,同樣情形下,阿合馬只是言語調侃,孛羅命令士兵強摁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們「或抑項,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終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我文天祥今日忠於宋,以至於此,願求早死!」

  孛羅見硬的不行,又自恃漢學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談中壓倒文天祥。他問:「汝謂有興有廢,且問盤古至今日,幾帝幾王,為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這種小兒科問題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吾今日非應博學宏詞、神童科,何暇泛論。」

  孛羅更加不屑,直指問題中心:「汝輩棄德祐皇帝,另立二王,這是忠臣所為嗎?」

  文天祥正色回應:「德祐失國,不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另立二王,為社稷計,當然是忠。」

  孛羅一笑,滿是譏諷:「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這一句問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愴,數年間流離逃戰、艱辛苦困,真的是一無所獲嗎?他黯然自問,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則盡一日臣子之責,何言成功!」

  孛羅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為之?」

  文天祥忍不住淚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雖不可療治,但無不下藥醫治之理。吾已盡心盡力,國亡,乃天命也。今日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羅再沒有話說,他建議忽必烈乾脆殺了文天祥,殺得宋人逾千萬,多此一個難道很特別,會丟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對,包括張弘範。這個親手滅亡南宋的人上書忽必烈。加一句,張弘範病了,崖山海戰之後這人很快病倒,快死了。

  他說元朝應有新氣象,應該與南宋相反,提倡節操,文天祥越是忠貞,就越要降服他,這會對新國家有極大的推動作用。

  至於如何降服,優待、威嚇、勸說、困苦都用過了,當此時,似乎只有繼續困苦還能有效,於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從這時起,這座土牢是文天祥兩年多時間裡的囚室。

  文天祥在這座低矮潮濕的土牢中備受折磨,每個人都認為他會痛苦,可事實上痛苦與折磨有時並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條是:心安樂才能身安樂。

  文天祥用詩歌記錄了這段生活,那就是名傳千古,也必將傳至永恆的《正氣歌》。

  餘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汙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曆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簷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肩雜遝,腥臊污垢,時則為人氣;或圊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餘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在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閉天黑。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癘自辟易。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憂,蒼天曷有極!哲人日以遠,典刑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文天祥恪守忠義,置個人生死於度外,於困頓斗室中甘之如飴,自覺除死無大事,卻不料世間仍有擾亂其心神之事。

  他忽然接到了長女柳娘的信。信中得知,失蹤三年多的妻子兒女都承大都城中,被元人禁錮。這封信很明顯是暗示他,如果投降,全家安好;不降,後果不可言。文天祥必須要在骨肉親情與忠義名節之間作出選擇,這是何等艱難痛苦。

  文天祥在回信中寫道:「……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裡,於義當死。可令柳女、環女好做人民,爹爹管不得。淚下哽咽,哽咽!」

  於是,文天祥徹底拋棄了一切所珍愛的。他是南宋的宰相,他治下的無數人民都在戰火中失去一切,他不想例外。

  文天祥的決心讓元朝絕望,其間曾經有過幾次轉機,如張弘範臨死前的遺囑,希望保全文天祥,為新朝立節義榜樣;比如以福建降元的王積翁聯名十名南宋降臣保文天祥還鄉,允許其餘生出家當道士。這些都由於種種原因擱淺了。

  需要指出的是:王積翁的保文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那位同樣是狀元宰相的留夢炎的極力反對,他非常渴望文天祥去死。

  時間到達公元1282年底,中山府(今河北定縣)有數千人起義反元。起事者自稱南宋幼主,要去大都劫獄救出文丞相。這件事成了文天祥的催命符,他是生是死必須要有個了斷了。十二月八日,忽必烈在大殿召見文天祥。

  文天祥仍然長揖不跪。

  忽必烈親自作最後的努力,他許諾:「汝以事宋之心事我,當以汝為宰相。」

  文天祥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他面容清臒,囚衣襤褸,朗聲回答道:「天祥受宋恩,為宰相,安事二姓,願賜之一死足矣!」

  決裂如此,再無轉圜,然而忽必烈還是猶豫了。他命人把文天祥押回囚室裡,他還要再考慮清楚。可是元朝胡漢大臣群起上書,要求同意文天祥的請求,允其為趙宋殉國。

  再留已經無意義,文天祥對元朝只有負面作用。

  公元1283年一月九日,忽必烈下令公開處斬文天祥,下令之時他猶自歎息:「好男子,惜不為我用!」

  當天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場,他身著南宋衣冠,憔悴清瘦。多年的土室囚禁讓他的方向感徹底喪失,他向周圍的百姓詢問哪裡是南方。有人指給他,他重整衣冠,向南方他的故國、他的國都跪拜。

  最後一次向心中的堅持致禮之後,他索取紙筆,留下了一首詩:昔年單舸走淮揚,萬里逃生輔宋皇。天地不容興社稷,邦家無主失忠良。神歸嵩岳風雲變,氣入煙嵐草木荒。南望九原何處是,關河暗淡路茫茫。

  寫畢,他向行刑的劊子手說:「吾事畢矣。」乃從容就義。

  文丞相時年僅四十七歲。

  他死後,有人在他的衣袖間發現了一張紙,那是他的絕筆書,上面寫著非常簡單的幾句話。這幾句簡單的話,在其後數百年間,成為無數堅持本我、抵禦外侮的漢家子孫的座右銘——「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一個人,要活到至死無愧,是多麼不容易……文天祥的死,代表著趙宋帝國的徹底覆滅。南宋成了歷史的一頁,成了故紙堆裡的傳說,成了幾百年間無數人的嚮往和歎息。人們追憶它的繁華和美麗,又痛惜、痛恨它的軟弱和糊塗。

  我何能例外?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7 01:05
第二十四章 崖山之後看中華

  數年之間,宋史事無巨細,全程書寫,心裡的問號總算是比從前少了些。時值南宋覆滅,元朝初興,華夏第一次全境淪陷之日,追根溯源,我個人只有一個觀點能確認。

  到底禍始於何處。

  始于趙匡胤與趙普所定的「強杆弱枝、崇文抑武」趙宋國策之時。

  他們這麼做,是因為唐滅于藩鎮,五代武人橫行,國人相殺無止無休,政權更迭如同兒戲。尤其是文人一點地位都沒有,哪怕是宰相,都隨時有被武將斬殺的可能。這樣怎能治國,何談發展?

  所以趙匡胤、趙普這樣做了。

  從當時的情況看,他們是對的。趙宋之繁榮,趙宋之平安,乃至趙宋國之綿長,都是自兩漢以來最久的。可是從長遠來看,簡直是愚蠢至極!

  武人亡國,民族血氣不衰,國內互斬,終究能產生一代雄主;文人亡國,就如趙宋一般,民族氣節喪盡,再無尚武之風,其他隨便哪一個民族,強如蒙、金,次者契丹,更有甚者,連一介區區黨項,都能讓堂堂中原狼狽不堪。

  終於全境淪喪,全體成了亡國奴。

  這個惡果在元朝之後仍然在發酵,取而代之的明朝在國民性格上已經失去了大國的雍容感。代表著先進知識、節義忠孝、富貴堂皇的士大夫階層沒有了,新興的掌權者極力壓抑商業,刻板掌控農民。對內血腥殺戮,功臣全部殺光:對外強硬到底,皇帝親自守邊……充滿了報復感,充滿了急切的證明欲望。

  而整個國家內部,更談不到從容大度。朝堂之上動輒互相謾駡,當場廝打,官員們被剝掉褲子打屁股,動輒打死一批人……這還是漢族人嗎?

  這還是中華禮儀之邦嗎?!

  一個民族,不能正視自己的問題,不能允許他的子民們談論自己國家民族的問題,那麼,它的前景仍然是暗淡的。

  要說的話,就是這些了。宋史,別矣。


後記

  近六年以來,我只做了一件事——寫宋史。時間真的很長了,我居然一直在寫一本書。而今,終於完成。這一刻,我真的很累,還沒有心情體味久已盼望的輕鬆。

  這套書一共十本,大約三百萬字。

  這些數字我要回想計算才能得出,因為之前根本不願去想。想想都煩,都累。卻沒有半點的成就感、幸福感。

  我想:那要等一段時間,才會慢慢地出現吧。

  是的,我重視這套書,它不僅是我的心血,更是我的人生。在寫它的這幾年期間,我戀愛,我失戀,我的父親去世,我的奶奶去世,我的母親生病,我去買藥,我照顧她,直到她走了……我的愛人來到了我的身邊,一年多的時間裡,她每個週末都從一百公里之外的城市來陪我,我戀愛,我賣掉了房子,去她的城市,我買樓,我安家,我結婚。

  我在東北的瀋陽城開始寫它的開頭,在中國的最南端海南島寫完它的結尾。

  回頭望去,這是我的人生之路。

  說到宋史,我喜歡讀史,從小就是,可從來沒想過寫歷史書。之前我出版過小說,寫過劇本,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我能、我配寫歷史。

  直到某天我走進書店,隨意翻了下書架上的歷史類書籍。我無意評論他人寫的東西,我只是覺得,看了之後我有太多想說的話。

  中國的史書寫作方式有巨大的缺陷存在,以宋史為例,寫宋、遼之間,那麼宋與西夏之間就會單獨拎出去寫。可是三國並立,互聯互抑,每一件重大事件的發生、發展、結果,都是各方面複雜關係共同作用的結果。

  就像星際間的萬有引力定律一樣。

  怎能分開來寫?那樣怎能清楚明白地還原歷史真相?於是我花了個笨工夫,把所有的事都按時間順序推進,盡可能地讓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還原到本色階段。

  以這種篇幅,做這種事情,讓我瞭解並首次提出了王安石變法的真正目的,那個神秘的產業鏈條的存在;讓我知道了傳唱千年的嶽飛北伐的真實過程;讓我知道了楊再興為什麼一定要在小商河戰死,等等。

  我喜歡這些,我充滿了發現的快樂,這是其他史書裡沒有的。因為這些,讓我滿足,讓我在以後的時光裡,能偶爾翻閱自己寫過的東西,並面露微笑。

  高天流雲

  2013年2月18日14:30,是為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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