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如果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雲(已完結)

 
穆離鳶 2015-8-6 14:27: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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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如果這是宋史

【小說作者】:高天流雲

【作者簡介】:高天流雲,本名劉羽權,瀋陽人,自由職業,曾出版小說《潘多拉界面》、《血罌粟》。從事宋史研究多年,其出版的歷史著作《如果這是宋史》系列,是目前市場上最為暢銷的白話宋史。

【其他作品】:《潘多拉界面》《血罌粟》

【內容簡介】:

  《如果這是宋史》講述了從遠古流傳至今的歷史,本就是真假摻半的。也許就在那些古老優雅的繁體字剛剛組合成官方史書時,它們就已經是些謊言。

  為了皇權的尊嚴,為了統治的需要,或者儒家所說的「為尊者諱,為賢者隱」,歷代寫史的人,把曾經的真相,隱藏在明暗交界的角落裡,千年之後,只剩下了「如果」……

  尤其是宋史。

  宋朝盛產太多的「君子」,隨時定性別人是小人,無恥到根據需要篡改事實,甚至人身攻擊……一切都太不可信了,我們中國人最引以為傲的文字,連起碼的誠信都做不到(也許我們應該捫心自問,我們什麼時候做到過?)。

  更何況,我還要在此基礎上,添加一些我個人的所謂發現和見解。

  所以,只能叫這個名字了。 本帖最後由 穆離鳶 於 2015-8-7 13:58 編輯

Adel sitzt Gemüt,nicht im Geblüt(德語)
【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源於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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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27
第一部 大宋開國卷

第一章 前因――我本亂世一根草

  中國這一段的歷史,從一個人的離家出走開始。

  這個人叫趙匡胤,當時已經二十一歲了,娶了媳婦,也有了兒子,此前的生活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沒有任何特別點的事發生(至少沒有記載)。二十一年啊,就這麼平淡無聊地活過來了,而且早婚早育,我有時會非常佩服他的耐性,換個人估計會被膩死。

  但他是趙匡胤,從出生時就很不得了,據說聲光電俱有,色香味俱全,而且之前十個月,他老媽就宣稱,夢到了太陽鑽進了她的肚子(在中國,太陽好像隔個百八十年的就鑽進女人肚子裡一次)。最奇異的是,他生出來時體有金光,三日不散,而且胞衣如菡萏。

  於是,這都成了他日後之所以偉大非凡的理由。

  可憐的趙匡胤,這是多麼嚴重的異形胎加新生兒黃疸啊,一連黃了三天還沒好,還被人調侃了一千多年!

  在這空洞無聊的二十一年裡,趙匡胤實在是一個再乖不過的好孩子,一切都無可挑剔。他幹過的唯一一件出點格的事,就是騎了一匹烈馬沖出城,結果腦袋命中城門,硬生生栽下馬來。旁觀的人嚇壞了,以為他這下死定了,卻不料他立即就跳了起來,不僅沒事,反而沖向那匹害他丟了面子的馬,騎上去,直到馬服了,面子找回來為止。

  但是結果卻是鬱悶的,千百年來從沒有人佩服他意志堅強,年紀輕輕就把鐵頭功練到爐火純青,反而大搞封建迷信,說有金甲神時刻守護,根本沒他本人什麼事。

  話說,一個在冷兵器時代的軍營裡長大的男孩子,居然在二十一年的時光裡,才弄出來這麼一丁點的「光榮」事蹟,他的折騰能力和頑劣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他本應該一直活在父母的身邊當個乖寶寶(這之前他也一直是這麼做的),那麼他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

  在99.9%的歷史記載裡,都說他是因為天生英才難自棄,實在是沒辦法寂寞,甚至是看到了五代十一國(不是筆誤,這段時期可以說是五代十國,也可以是五代十一國,具體原因以後再說)時兵禍連連,生靈塗炭,他才不得已離開慈母妻兒,出去執行上天交給他拯救蒼生的神聖使命的。可是實際上呢?

  非常簡單,他家窮,得出去找食吃了。

  窮啊,在那個時代裡,連皇帝都沒覺得自己富裕過。翻開史書,滿紙都是禁販私鹽,五斤以上就處死;牛皮全歸國有(軍需),家存一寸或者販賣一寸,就處死;鑄錢太薄,十餘紋疊加起沒有以前一個厚,簡直就是薄鐵片子,而且敢私鑄就處死……至於水災、旱災、蟲災或者兵災時人怎麼活,那可真是有難度,如果能真實記錄下來的話,現在市面上的那些火暴暢銷,專門嚇小女生的噁心型恐怖片就可以歇菜了。

  一點都沒有誇張,《人肉叉燒包》之類的片子只不過是些個體變態者的單獨行為,如果滿城,或者方圓幾百里內都成了這種店鋪,且時刻營業的話,是什麼世界?請著重記住下面這句話:那——時——真——的——人——吃——人!

  然後我們才會知道後來的趙匡胤有多麼的偉大。

  那麼趙家人的具體生活是怎麼樣的呢?想想在這樣的世道裡,趙匡胤居然能活到二十一歲,還娶妻生子了,才不得已離家謀生,他家看來混得相當的不錯啊。

  事實上也真的不錯。

  趙匡胤的祖先可查的能追溯到他的高祖,名叫趙朓,生活在唐代,做過永清、方安、幽都這三個縣的縣令;曾祖父趙珽在唐代藩鎮勢力上升時期,歷任藩鎮屬官(注意,藩鎮),兼禦史中丞,在朝廷裡有一定地位;祖父趙敬生於唐末,文武兼備,出任營、薊、涿三州的刺史;父親趙弘殷在後唐莊宗皇帝李存勗手下任職,是禁軍中飛捷軍指揮使。

  以上的資料可以看出,趙家祖上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的顯赫富貴過,大都只是些縣市級的中層幹部。不過都挺油滑幹練,比較識時務。中央不行了,馬上就轉地方,漢族的朝廷不行了,馬上就給少數民族的政權打工,而且非常忠誠可靠。他們被各個時代的各個不同種族,不同朝代的領導人所信任和欣賞,時刻在皇帝身邊工作,包括趙匡胤。只不過他最後壞了規矩。

  為了更好地瞭解趙匡胤的成長經歷,我們很有必要先知道他的生長環境,以及環境的不斷變化。

  終結者朱溫

  朱溫,諱晃,本名溫,宋州碭山人,本是農民。後來又叫朱全忠,不過他很討厭這個名字(根據他的行為和職業,這簡直就是在罵他),這是唐朝賜給他的,而他本來是黃巢的人。

  黃巢起義,龍蛇混雜,朱溫是他的得力部下,一直幫著他攻進了長安當上了皇帝。但是黃巢馬上變了,簡單地說,他變成了剛剛逃跑的唐朝皇帝。此人天天和宮女混在一起,並且信任太監,其結果匪夷所思,他居然讓這些在唐朝後期能決定皇帝廢立的死太臨們重操舊業,在他的起義軍裡當上了監軍。

  朱溫慘了,他像唐朝的將軍們一樣被壓制,被欺負,時刻被太監海扁。他冤,他不服,他不止一次地按照正常程序向他的陛下上報申訴,可是一點回音都沒有。因為都被太監們習慣性地截留了。

  這時候朱溫的反應也是非常習慣性的,他本性勃發,不可遏制,一刀下去,讓太監又丟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身體部件——腦袋(後來發生的事可以證明,他把太監們恨到了極點,成了所有太監的噩夢),然後朱溫宣佈向唐朝投降,成了宣武(汴洲,河南開封)戰區的節度使,馬上就向老上級黃巢開戰。

  這個時候,朱溫並不孤單,他在戰場上有一個真正強有力的隊友,那就是強悍的世襲雇傭兵種族——沙陀人。

  世襲雇傭兵種族——沙陀人

  沙陀人真正走進中國的歷史,是在公元8世紀時。中國喪失了西域(新疆及中亞東部)之後,沙陀人從蒲類縣歸附了吐蕃,做了侵略中國的先鋒部隊,從此開始了他們的雇傭兵生涯。沙陀人工作認真,戰果輝煌,每戰必勝,給吐蕃人帶來了大批的戰利品和幾乎不受其他種族攻擊的威望。可是他們也證明了會工作的人,通常都不會處理工作關係的悲劇。他們過分的驍勇善戰,讓吐蕃人都心裡發毛,誰願意和千萬把如此鋒利的異族刀子在一起生活?於是,吐蕃人打算把他們南遷。

  沙陀人幸運地事先得到了消息,他們在9世紀剛開始時,向不遵守工作合同的吐蕃人拔出了刀。一場火並,然後轉戰東奔,向中原投降。唐政府大喜過望,把他們安置在靈州(寧夏靈武)附近。從此,他們為漢族效力,同樣的驍勇善戰,同樣的所向無敵。向西曾經攻擊回紇汗國的王庭,向東遷移後,主要的工作變成了幫助唐王朝消滅國內的叛亂。

  當黃巢的菊花盛開時,沙陀人的領袖名叫李克用。

  李克用遵守工作合同,全力攻擊黃巢,不僅把黃巢趕出長安,而且窮追不捨。黃巢東撤,正好路過宣武戰區,也就是他老部下朱溫的地盤。一場大戰,結果是朱溫喊了救命,沙陀兵團聽見了。

  李克用以河東戰區(山西太原)節度使的身份,親自率軍赴援。再次大戰,黃巢還是不敵,他再次跑路。李克用和朱溫也需要休整了,打掃戰場後,由朱溫盡地主之誼,在開封城裡,擺出豐盛大餐犒勞救命先生李克用。

  事後證明,經常喜歡而且習慣動刀動槍的人,還是不要在一起喝酒的好。酒席筵上李克用喝高了,他怎麼看朱溫都是個灰孫子模樣,結果他笑嘻嘻地對朱溫說三道四,主要內容也就是說你真不是個男人,連一些被我打敗正在逃跑的土匪都打不過,而且還主動叫喚喊救命,真是沒種之類的慣例性的酒話……本來這或許沒什麼,哪個男人喝酒不吹牛?也或許這類話李克用也說習慣了,誰讓他兵強馬壯所向無敵,經常救別人的命呢?

  可是朱溫受不了,他死盯著李克用,心理習慣性地陰冷。他看著李克用越來越放肆,甚至是非常享受他這時的難堪和憤怒的嘴臉,從牙縫裡迸出了兩個字:「關門。」

  關的是城門,緊跟著朱溫拔出了刀子。一場火並,李克用沖了出去,可是他帶到城裡的弟兄,沒一個能活著出去。

  這個梁子結死了。

  這之後,朱溫窮追黃巢,逼得黃巢在狼虎谷(山東萊蕪)自殺。然後他數年苦戰,才擊敗了秦宗權(這是個人渣,是這個時代,甚至是整個中國歷史上最為卑鄙狠毒的人,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的部隊行軍,一向不帶糧草,只用車子裝載鹽和人的屍體,餓了就割肉烹食。他平時的行為也就可想而知),佔領蔡州,又一口氣吞併了感化戰區(徐州,江蘇徐州)、天平戰區(鄆州,山東東平)、宣義戰區(滑州,河南滑縣)、泰寧戰區(兗州,山東兗州),成了很肥的軍閥。

  之後,他好運連連,登峰造極,成了董卓、曹操以及袁紹的結合體。他突然間接到了當時的宰相崔胤的密信,命他帶兵進京救駕。朱溫大喜,天上真的掉下了餡餅,而且準確地砸中了他!

  朱溫進京,他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皇宮,根本沒興趣搭理皇帝,先把太監們斬盡殺絕。一共幾百人,全部死在刀下。其中不僅有兩個新任命的禁軍司令官,連絕大多數無權無勢、也屬￿被迫害的小太監們也不放過。史稱當時哀號呼冤之聲,宮外數裡皆聞,把皇上和大臣們徹底震住,以後少廢無數口舌。接著朱溫下令,再把派到各戰區當監軍的太監們也都就地處決(這個命令各戰區的同志們通力合作,愉快合作!)。就這樣,為時一百四十九年(公元755-903年)的宦官統治天下的時代終於結束了。

  在這一百四十九年裡,層出不窮的死太監們可以隨意廢立李世民的子孫,天下所有事情都由他們操辦,雖然他們也是人,也有人權和參政的欲望,但是做出來的事也真是他媽的太混帳了些(原諒我的粗口,比起這些太監的所作所為,我恨不得自己就是朱溫),真是死不足惜。只不過,誰也不會料到,幹掉他們的人居然會是朱溫,這也許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這之後,朱溫把長安拆了。長安城的宮殿和所有民宅全部拆毀,百萬市民立即赤貧。長安,這座先後作為中國首都長達一千零三十八年之久的顯赫巨城,就這樣被徹底毀壞,永遠喪失了被選為帝都的資格。朱溫帶著皇帝和長安全體市民一起回了他的老家根據地開封。

  朱溫像曹操那樣把皇帝弄到手,卻沒耐心長時間地養著。僅僅四個月之後,他就幹掉了當時的皇帝李曄,立李曄的兒子李柷即位。三年後,他命令李柷禪讓。偉大的唐朝終於在名義上也徹底地滅亡了,後樑建立,國都開封。

  這個消息讓天下亂上加亂,所有的節度使們一起大罵朱溫亂臣賊子,然後都忙著在自己的地盤自立為王,五代十一國正式開始。他們的帶頭大哥朱溫,在當了六年皇帝(死的前一年還屠城)之後,被他的兒子一刀幹掉。十一年後,記憶力很好的沙陀人等到了機會,他們這時的首領李存勗奇襲開封,把姓朱的人連根拔起。

  沒有梁了,現在的主人又姓了唐。只不過,它們都是「後」。

  這之前,北方的桀燕帝國,西邊的岐王國,都已經被李存勗先期做掉。如果去掉它們,加上北漢,那麼就是「五代十國」。如果保留它們,就是十一國。

  出生在後唐

  後唐莊宗李存勗之後是後唐明宗李嗣源,這位陛下喜歡幹的事是拜月梵香,同時喃喃自語,他通常都會這樣說——天啊地啊,你們都知道,俺本是個蕃種土包子,被人強迫的才做了皇帝,可不是俺自願的。你們就早點降下來個聖人吧,好把俺趕下臺。(某蕃人也,遇世亂為眾推戴,事不獲已,願上天早生聖人,與百姓為主)

  歷史證明,他的確是個蕃種土包子,他忘了,偉大的天可汗李世民的身上就流淌著蕃種鮮卑人的血液,虧他還宣稱自己是大唐王朝的合法繼承人。

  不過聖人真的降下來了,就在離他皇宮不遠的夾馬營。趙匡胤出生了,那一天是公元927年3月21日,為後唐天成二年。

  李嗣源癡癡地等待,並不知道他的祈禱已經成功。他沒興趣東征西討,怕搶了未來聖人陛下的功勞,而沙陀人的軍威也讓其他的「皇帝」們對他沒興趣。就這樣,一連八年沒有戰爭,後唐境內風調雨順,連年豐收,李嗣源過的是小康生活,連帶著在他身邊討生活的趙匡胤一家也過得下去。

  可是李嗣源畢竟老了,他死了,他的兒子李從厚接班。李從厚沒事找事,在公元934年做了一件事,表面上看很簡單,就是讓他的義兄李從珂搬個家。也不太遠,就是從陝西鳳翔搬到山西太原。按說太原總比鳳翔大,職務上也是平級調動,明明是偏向自家人,可李從珂的反應卻是突然抓狂,他直接起兵,攻陷洛陽,把本已經棄位逃跑的李從厚抓住幹掉。

  李從珂真是瘋了嗎?當然沒有,雖然他義弟的皇帝寶座讓他流口水,可要他主動造反,還真沒這麼利索。只不過那個年月皇上如果讓節度使搬家,潛臺詞就是要你去死。一旦節度使離開根據地,失去自衛力量,在途中就可能被一紙詔書賜死。與其死得那樣窩囊,為什麼不明刀明槍地幹上一仗?

  這是場流了血的政變,規模之大,包括換了皇上。可是像奇跡一樣,事變過後,趙匡胤一家人安安穩穩的,毫髮無傷。最神奇的是一家之主趙弘殷居然還在新皇帝的禁軍中找了份差使,而且還是個官,一點都沒受影響(可見趙弘殷先生絕對沒有貼身保護當時逃難的主人李從厚陛下,他失職了)。

  成長在後晉

  不管怎樣,趙匡胤仍然在平安地長大。可是只過了三年,在他十歲時,發生了一件事。當時還是個小孩子的他絕對不會想到,這件事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麻煩,同時也是他子子孫孫永遠都搞不定的任務。起因是皇帝李從珂也犯了前任皇帝李從厚的毛病,要他的姐夫,河東戰區節度使石敬瑭也搬個家。

  石敬瑭再度抓狂,但沒有馬上起兵。理由很簡單,他沒那個實力。可是他絕對不想等死!怎麼辦?討伐他的軍隊已經在路上了,千萬把刀子正在向他越逼越近!

  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辦法有了。他想到了契丹,他要向契丹求救,用土地換生命——用中國的土地換他的生命!

  燕雲十六州,幽、涿、薊、檀、順、瀛、莫、蔚、朔、雲、應、新、媯、儒、武、寰。東西約六百公里,南北約二百公里,面積約十二萬平方公里!被石敬瑭連同土地上的百姓,都斷送給了異族!更要命的是,我們千百年來倚為生命屏障的萬里長城,已經徹底失去了功能。因為敵人已經越過了它,進入了中原。從此,燕雲十六州到開封,一馬平川五百公里,再沒有一個險要的關隘可以阻擋敵騎,而我們要反擊,就要逆著地勢向上仰攻……下面的事情就簡單了,誰都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當時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大喜如狂,立即御駕親征,動員全族力量幫助石敬瑭去擺平李從珂。

  在這裡,實在沒有理由咒駡耶律德光乘人之危。換我,我也這樣做,我得為自己的子民和後代子孫謀富利!要怪,只能去怪那些對不起自己民族的敗類吧。

  就這樣,後唐完蛋了,只有十四年,比朱溫建立的後樑還少了三年。末代的後唐皇帝李從珂帶著傳國寶璽登玄武樓自焚,在後唐的灰燼中後晉粉墨登場。這時的洛陽也殘破了,石敬瑭把帝都遷到了他的根據地開封,也就是汴京。趙匡胤的父親再次顯示了他的特長,他居然還是新皇帝的禁軍,仍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官!(無意諷刺他,在亂世中求生存,為妻兒求溫飽,是一個男人的可貴本能。只不過他的確太突出了點)

  趙匡胤隨著父母從洛陽來到了開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生活仍然平靜,這時的他會想到嗎?他現在生存著的這座城市,有一天,也會成為他的帝都,人們也會對他俯首膜拜,山呼萬歲……

  石敬瑭當上皇帝了,可是誰也沒有料到,他突然間心理變態,嚴重的程度在歷史上前無古人。

  他先是認真履行了事先簽訂的買賣雙方合同,把燕雲十六州連同所有原住民都交割給了契丹。按說這樣就已經貨款兩清各不相欠了(契丹人都樂瘋了,這種急病亂投醫式的許諾,事後多半都不會認帳,哪怕只兌現了50%,都是無可救藥的老實人),可是他沒隔兩年,居然隆重地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這要求新奇別致得讓耶律德光都措手不及,使他兩頰飛紅、芳心忐忑。

  「爹,讓我當你的兒子吧。」

  這就是四十七歲的石敬瑭向三十七歲的耶律德光提出的要求。

  還有什麼好說的?一個國家出了賣國賊一點都不稀奇,哪個民族哪個時期沒有過?不過這樣主動尋找外國主子,把國土像大白菜一樣送人,再恬不知恥地認人作父的行徑,有誰看見過嗎?就算是後世的賣國大盜袁世凱在簽割讓外蒙的二十一條時,也沒找個外國乾爹過過癮吧?

  耶律德光實在是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收下了這個兒子。而他的兒子當了七年的皇帝後,終於先他而去了。繼位的人是他兒子的侄子,名叫石重貴。這個孫子,就讓他心煩了。

  石重貴承認是孫子,可是卻絕對不稱「臣」。也就是說,在私人關係上,你是我爺爺,可是在工作關係上我們是平等的!耶律德光哭笑不得,姓石的人可真是各有各的特色,那就隨他去吧。可是石重貴的下一個舉動,就不由得耶律德光不抓狂了。

  石重貴把在後晉經商的契丹人全都抓了起來,不問青紅皂白一律砍頭,正式斷絕了兩國貿易。這還不算,石重貴整軍經武,動員全國軍隊,準備重溫沙陀人當年橫掃天下的雄風。他下旨——「生擒德光者,擢升節度。」

  好了,耶律德光明白了,該做什麼已經完全清楚。他再次御駕親征,沙陀人早已不是當年強悍無敵的雇傭兵種族了,契丹兵團沒費什麼勁,就搞定了開封。後晉,只立國十一年,就毀滅在當初締造它的恩主手裡。所有姓石的皇族,包括石重貴和他的家人、石敬瑭的老婆,也就是李從珂的姐姐,都被放逐到東北兩千公里以外,絕對荒涼神秘的黃龍府(現在的吉林省農安,以後具體怎樣再也無法考證。)

  這一年趙匡胤已經二十歲,他十九歲結婚,此時已經是個完整的成年男人了。他應該親眼目睹了契丹兵團進入開封城門,親眼看到了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登上了城樓,微笑著向驚慌奔逃的開封百姓們說——我也是人,你們不要害怕,我來當你們的皇帝,讓你們休養生息。

  當天日落時分,契丹皇帝退出開封城,駐兵赤岡。真是奇跡,契丹兵團雖然已經破城而入,但是並沒有順勢剽掠搶劫。趙家人仍然平安,毫髮無損。只不過這時耶律德光自有契丹本族的禁衛軍,趙弘殷先生暫時失業。

  耶律德光在赤岡換上了皇帝的新裝,中原的皇帝什麼裝扮,他就怎麼裝就扮。顧影自憐,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很地道的中原皇帝了——把中原和草原聯合起來管理不是很好嗎?而這種工作方式,他早就非常熟悉了。

  公元916年立國的契丹至今已經三十一歲了,不算長,但耶律德光深知,漢人是契丹的命根子,他的國家之所以能超越突厥、回紇,迅速成為超級大國,全靠漢人的貢獻。

  這是個沉痛的現實,中原無休止的動亂,讓大批的漢人遠遠逃出國境,到草原沙漠上去討生活,不知不覺中,讓異族人迅速受益。而異族人也非常的關照他們,契丹從立國之始,政府就是雙套的。分為南院北院,南管漢人,北治契丹。

  南院政府對漢人「照顧」得無微不至,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一種特殊的保護措施——保證漢人絕對沒辦法再逃回去。

  就這樣,契丹成了有史以來,東亞大地上最最幸運的少數民族。想想他們的前輩,無論是匈奴,還是突厥,或者是回紇、吐蕃,哪一個不是垂涎于漢人的富裕,騎著馬舉著刀過來明搶?可結果往往是千辛萬苦搶到手,自己的身上也是血跡斑斑傷痕累累,更有甚者,偶爾碰上漢人出了個強硬的皇帝,比如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還要被反攻倒算。

  哪一個比得上契丹?漢人先是自己送上門來幫助生產,把契丹養肥變壯,然後沙佗人突然間雙手獻上燕雲十六州,讓契丹人憑空得到巨大的財富和無窮盡的生產力,之後最絕的,是生怕契丹人突遇富貴沒法消化,後晉居然讓契丹人適應了整整十年,然後才由石重貴這個「孫子」把中原的腹地也斷送給了契丹。

  這樣的機會哪裡是千載難逢?簡直是自有漢人以來的兩三千年裡,從來沒有給過異族人的機會!

  耶律德光決心不走了,無論如何都不走了,一定要落地生根,把契丹就此真正的做強做大。他的具體措施是這樣的——首先讓開封穩定,並且從他開始改穿中原衣冠,從心理上先和漢人拉近距離。接著他把後晉的文武百官都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每人官復原職,薪水加倍,並把幾個知名人物另行委任新職。比如李崧為太子太師(這麼說這個人可以去管教和支持耶律德光兒子了?)兼任樞密使(更絕,他從此能管轄契丹軍隊了?),馮道為太傅(這是個神仙,以後細說)。

  這樣一來,後晉的各位藩鎮大人們都松了一口大氣,這些擁兵自重的大佬,在石重貴和耶律德光的「家務之爭」中,多數沒有插手,所以兵力基本健全。這時,他們大多上表稱臣,讓耶律德光也松了一口大氣。

  但是,只有一個人表現得很不積極。僅僅只是不積極,就讓耶律德光在開封寢食難安。這個人就是北京(今天山西太原)留守,河東節度使劉知遠。

  劉知遠,沙陀人,是石重貴時期最強的藩鎮,兵力遠遠超過其他節度使。此人從小貧苦,以牧馬為生,長大後在後唐明宗皇帝李嗣源部下當兵,是真正的從生活底層做起,一步步爬到了一個軍人所能達到的極限高度。在無數的腥風血雨中,他逐漸擁有了一個獨特的,讓他可以真正屹立不倒的武器——沉靜。

  以後發生的事情,證明了他的沉靜遠比這個時代最流行的勇敢機敏、兇狠殘酷等等暴力特徵更加具有決定意義。

  在這場戰爭中,劉知遠時刻關注戰局,可始終按兵不動。就在契丹人攻入開封,俘虜石重貴時,都仍然不肯支援,真正做到了冷眼旁觀,無動於衷。在大多數藩鎮對耶律德光稱臣時,他也只是派人到開封向耶律德光表示祝賀,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耶律德光沉不住氣了,他知道有很多的人都在看著劉知遠。劉知遠不服,人心不固,已經有一些蕃鎮和後晉的大臣轉而逃往後蜀或者南唐了。不能再耽擱。耶律德光決定主動出擊。他沒有動兵,而是給劉知遠送去了一件禮物和一封信。

  禮物是一支木拐,樣式和用料現在已經不可考證,不過運送的過程中,漢人驚奇地發現,所有的契丹兵將都給木拐讓路,就好像這支木拐正抓在耶律德光本人的手裡。由此可見這的確是一件殊榮。

  劉知遠愉快地接受了禮物,據說當天就開始拄拐。至於那封信,就讓劉知遠沉默了。他真不知道,原來白癡也是種傳染病,耶律德光已經深深地被石氏父子給感染了。在這封信裡,耶律德光對劉知遠非常親切,親切的程度和重視的程度完全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

  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我親愛的兒子知遠,你好嗎……」

  劉知遠深深地呼吸,再深深地呼吸,信還是穩穩地拿在他的手裡,沒撕碎,沒罵娘,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耶律德光則繼續鬱悶,他仍舊什麼回答都沒有得到。他納悶,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嗎?難道在中原,當別人的兒子不是件很光榮的事嗎?實在不解,他只好再次讓人帶話給劉知遠——你不事南朝,也不事北朝,究竟想幹什麼?

  這次他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劉知遠用行動告訴了他。契丹人在公元947年正月攻入開封,劉知遠在公元947年2月10日,在山西太原稱帝。

  的確是不事南朝,也不事北朝,大丈夫兵強馬壯,何須屈膝他人,更何況異族敵寇!

  劉知遠稱帝,留給耶律德光的就只剩下了華山一條路了,那就是立即發兵,把劉知遠和太原蕩平。而且要快,不然劉知遠就會變成一塊磁鐵,把原本在觀望的,和已經投降的後晉所有勢力,都從他的身邊吸引過去!但是他卻不得不佩服劉知遠的膽子,要知道,這個時候河北、河南已經完全被契丹控制,關中諸藩鎮也已經多數歸降,劉知遠所在的河東三面受敵,就這樣都敢突然稱帝!

  耶律德光驚怒之餘,既而非常自信,相信只要他發兵,就一定可以迅速地剿滅劉知遠。從而殺一儆百,平定中原。

  但是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殺氣騰騰的耶律德光突然間發現他的兵都非常忙,原來他們一直都在作戰!這裡就要說說契丹兵團的軍餉制度了。契丹從來不給軍隊發餉,出兵打仗就是給士兵們發財的機會,掙多掙少看本事,這種方式按他們自己的行話講,叫「打草穀」。

  這次契丹兵團前所未有地深入中原,最富庶的開封不許動,周邊市縣總可以打一打吧?結果契丹騎兵們每天都四面出動,隨意打劫,史書記載中原數百里間,財產牲畜被一掃而空。而代價就是他們驚奇地發現中原的老百姓原來比石重貴的正規軍強悍得多,多者數萬,少亦千百,對他們群起反抗,讓契丹兵團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等到耶律德光想對劉知遠動手時,局面已經不可收拾。

  審時度勢,耶律德光長歎一聲,望著劉知遠的河東方向,露出了一絲極為複雜詭異的笑容——劉知遠,你這算是什麼?稱皇爭霸的人有你這樣的嗎?我沒空搭理你了,你又不主動攻擊,我們就這樣算了嗎?也只好就這樣算了。你,可真是好運氣!

  當機立斷,耶律德光再不留戀,馬上撤退。一路之上,契丹皇帝親自打草穀,也親身承受了中原百姓的回擊。當他走到河北省欒城縣境內的一片樹林時,突發暴病而死。此地被中原人命名為殺胡林,以此表示對耶律德光這個蠻族酋長的仇恨和戲弄。

  但無論如何,作為契丹的皇帝,耶律德光竭盡全力為本民族爭取利益,前後數次親征南下,為契丹當代取得夢想不到的富貴,也為子孫後代留下了享用不盡的遺產。平心而論,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只可惜現在契丹人已經絕跡滅種了,不然,他一定會像蒙古人的成吉思汗,滿族人的努爾哈赤那樣被永遠地懷念祭祀。

  千年之後,我們不必再仇恨他了吧(他對漢人的殺戮遠遠沒有成吉思汗和努爾哈赤那樣多)。但時光如果能倒流,在那個時代裡,我們也會向他全力以赴地扔出板磚,就算沒有,也會換成西紅柿。

  耶律德光死後,契丹內部立即分裂。原因與中原局勢一樣,就是誰來當這個皇帝。而辦法也只有一個——就算是為了傳統,一番爭鬥都不可避免。於是契丹軍隊迅速離開漢地,趕回老家。

  劉知遠順勢起兵,向開封進發。一路上暢通無阻,據後來的《資治通鑒》記載,是真正兵不血刃地進了京城。他的沉靜,終於使他成功,讓他在一個個關鍵時刻都等到了最合適的時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益。誠如耶律德光所言,自古稱皇爭霸,有他這樣的嗎?耶律德光地下有知,一定會極度鬱悶。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中原皇位,居然就像是憑空而落的餡餅,砸到劉知遠頭上的!但不管怎樣,劉知遠就是成功了,還無比的順暢,連反對者都沒有!

  公元947年6月3日,開封,後晉的文武百官列隊迎接新的皇帝,從此一個嶄新的朝代誕生——後漢。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凡受過契丹任命者都不必憂懼,都可原職留任。而且原後晉的支系,上至後晉的節度使,下至將領官吏,官職不變。

  反正不管怎樣,趙弘殷先生再次回到了禁軍裡,平安無事,隨波逐流。

  這時,趙匡胤已經二十一歲了。

  回顧這二十一年,這期間三個朝代彼此更替,五個皇帝你死我活,其中連契丹人都到他家門口到此一游,而趙匡胤居然毫髮無傷,這太不容易了,稱得上是個奇跡。更加重要的是,連同他的家人,也沒有一個人在這些翻天覆地的劇變中死亡——連受傷致殘的都沒有。

  這至關重要,不僅對趙匡胤本人,就是對後來的建國方式,乃至於國家民族意識形態的形成,都有決定性的作用。

  試想,如果一個強悍得足以在亂世中開天闢地,創立國家的男人,曾經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親眼目睹他的親人死于戰亂,或者凍餓至死,再甚者他本人流離失所,備受欺淩,他會變成什麼樣的性格,習慣於怎樣處世?

  想想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這個苦大仇深的貧農子弟,他的人生經歷,他後來怎樣對待他的開國功臣,以及他所創立的明朝的國政制度,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這裡我想提醒所有看到這一段落的朋友們,如果你們有孩子,那麼就請一定給他個差不多的生存環境吧。不必太舒適,更不必怎樣的奢華(慣子如殺子,反而不美),只要能吃得飽、穿得暖,不要在他(或她)的面前時常吵鬧,就很好了。至少這個孩子的性格就不會太偏激異常,他就會正常地生長。

  或許他不會成為趙匡胤,但至少他不會變成朱溫。

  但是趙匡胤在他二十一歲的這一年裡,卻是不快樂的。生活永遠最現實,肚子就像《荷馬史詩》裡《奧德賽》中所說——永遠是個無底洞,人人都為它奔忙勞苦一生。

  這些年裡,趙弘殷先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保持著自己不上不下的禁軍官位,維持著一份不厚不薄的中低層薪水,把自己的小家保持在溫飽的生存線以上。而且,還給大兒子娶了媳婦。這已經非常不易,極其難能可貴了。但是,隨著戰亂的不斷發生,朝代的彼此更替,尤其是契丹人無情地掠奪,讓國家的經濟大環境越來越差,趙家的生活水平也相應地越來越低。何況,這些年來又添了兩男兩女,這就真正讓他力不能支了。

  那麼作為趙家長子的匡胤兄弟得怎麼辦?還要靠老爹養活嗎?他身強力壯,整天遊手好閒裡出外進,吃得比誰都多,而且連他都開始生娃了,這不是要人命嗎?綜合種種現實,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走出家門,闖出一片天空,就算不能賺出個家大業大,也至少得把自己的一張嘴給帶出去,別給家裡再添亂。

  我有些口齒輕薄,而且嘮嘮叨叨的嗎?不,絕對不,趙匡胤當年聽到的話遠比這難聽得多。二十二年之後,當他已經是後周的第一軍事強人時,因為城裡傳言「點檢做天子」(而他正是殿前都點檢),他很鬱悶地回到家,隨口發了句牢騷。他妹妹就鐵青著臉從廚房裡沖出來,舉著擀麵杖把他掄出家門,並且罵他——大丈夫臨大事,是可是否當自決於胸懷,回家裡嚇唬女人幹什麼!

  誰說家裡是男人的安樂窩?無論在外面發生了什麼,哪怕已經是要出事掉腦袋,你都不能回家來說句話緩緩神減減壓——你能做的,只有把苦悶埋在心裡,把笑容掛在臉上。讓笑容一直存在,直到你的人頭被砍下來掛在城牆上示眾,笑容都不要產生變化。這才是男人。

  想想吧,那時趙匡胤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老妹都敢這樣對待他,那麼他在家裡白吃乾飯,他受到的嘴臉又是怎樣的?初出家門的趙匡胤什麼也不懂,幹什麼也不行,已經餓得在田壟地頭偷吃白菜,可他仍然不回家,就都有了答案——家,回不去。一來回去也沒他的飯吃;二來,他終究是個有臉有皮的大男人,怎能受那個窩囊氣!

  就這樣,趙匡胤無可奈何,但也毅然決然地走出了家門,奔向了他自己的命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28
第二章 凍不死的種子

  家,一步步地遠了,生平第一次離家遠行,趙匡胤的心情是怎樣的?完全可以想像,他站得很直(絕不願家人擔心?還是不願在討厭的人面前最後一次丟臉?),在家人的目送下,很快地他的背影就消失了。

  我無端地想像,趙匡胤也會回一次頭,沒走多遠,他就會站下,向來路張望。可他已經什麼都再看不見。他的家在開封城裡,千家萬戶,陌巷勾連,十幾步幾十步之外,他的家就會被別人的家遮擋。

  他看不見自己的家了。

  那就走吧,他緊了緊背上的包袱,從此上路。

  第一站,南下隨州,去投靠他父親的好朋友,隨州刺史董宗本。

  董宗本為一方之長,什麼地方安插不下一個人?於是趙匡胤如願以償地開始工作了。他那時的理想是什麼?想在董宗本的手下做多久?工作的目的是按月給家裡寄錢?還是想儘快地在隨州打下根基,把妻兒接到身邊來?

  這些都已經無法考證了。就連他當時具體負責什麼工作,都查無實據。但是完全可以想像,高大強健,儀錶堂堂,又開朗大度的趙匡胤是廣受歡迎的。尤其是他一直生活在當時北方最大的都城之中,無論是洛陽,還是開封,都遠遠不是小小的隨州可比,多年養成的大都市氣質,哪怕僅僅憑藉一些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生活習慣,都會讓他人人注目,鶴立雞群。

  但是,麻煩也因此而來了,他搶了別人的風頭。一個本來人人注目,鶴立雞群的人備感屈辱,這個人就是本地的第一公子,最大的二世祖,隨州刺史董宗本先生的兒子董遵海。

  這裡我們必須要提出趙匡胤身上的一些特質,和這些特質在人世間的無可奈何。

  不知道朋友們有沒有注意到,在我們這些平凡人的身邊就有些很奇異的人。這些人走到哪裡,都會很受歡迎。大家喝酒,總會想起他;有什麼禮品券之類的好處,也會分給他一些。可是仔細想來,這些人卻一直沒為我們做過什麼,他們本身,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地方。於是大家私下裡一想,就覺得這種人不怎麼樣,於是決定疏遠他們,再不搭理。可是奇怪的是,就算心裡已經下了決定,但是只要一見了面,還是會不由自主和他們笑,鬧,打成一片,把以前的成見扔到九霄雲外。

  這就是魅力,沒法解釋,沒法複製,沒有的人沒法強求,擁有的人卻揮之不去,最沒道理可講的東西。有些人僅憑著這種特質,就會青雲直上,飛黃騰達(比如請客送禮,歪門邪道那些人)。而這還只是初層次低階段的,一旦這種魅力上升了品味,和不同凡響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結合起來,那就真正的不得了了,會使人一見傾心,為之死心塌地吃苦賣命,直到自己死了,還會嘴角含笑,覺得一生都值了。

  不幸的是,趙匡胤就有這種特質。而這種特質說起來,也是一把雙刃劍,會讓他隨時隨地的與眾不同,也能讓他每時每刻地顯頭露臉,招人嫉恨。

  被搶了風頭董公子恨透了趙匡胤,有趙匡胤在隨州簡直讓他寢食難安。說起來也難怪他,像他這種衣食無憂的高幹子弟,每天最重要的事不就是些「精神境界」的追求嗎?於是,在他的大力干擾之下,趙匡胤只在隨州待了半年,就不得不卷起鋪蓋走人。

  第二站,複州(今湖北天門市),這次他是去投奔父親以前的老部下王彥超。此人身膺武職,是防禦史。趙匡胤受夠了文官的氣,想著在武將的手下總能痛快些了吧?

  結果非常痛快,王彥超請他吃了一頓飯,在飯局上連連呼酒,主客盡歡,最後的一道菜是一個託盤,上有銅錢N貫,趙匡胤被直接打發上路走人。

  真是痛快。

  走出複州,趙匡胤在城外無邊的野地裡停了下來。四顧茫茫,還要去哪裡?他的腿腳仍舊充滿了力量,隨時可以再走很遠,可問題是為什麼連到了兩處,都被人拒之門外?

  是自己哪裡做錯了嗎?還是這種投親靠友的方法本身就是錯的?趙匡胤覺得一定要弄清楚這個問題,不然他心裡沒底,只怕再走八處,結果還是一樣的。

  趙匡胤想了多久沒法考證,想清楚了沒有,外人也沒法推敲,反正他再沒去父親的其他朋友那裡丟人現眼。他記得自己是趙家的長子,也記得自己的祖先世代為官,好容易才積攢下來的這點人脈關係,千萬別毀在自己的手裡,從此變成笑柄。

  但是,很快最初的那個難題就又找到了他——他的肚子。人一天得吃三頓飯,他太年輕了,正處於新陳代謝最旺盛的時代,而且還如此的強壯(聽說身體越好的人越不經餓,困難年代先餓死的都是最棒的小夥子),讓他怎麼辦?

  可以想像,他最初從家裡帶不出來多少錢,在董宗本那兒半年,也弄不到多少盤纏,而王彥超的N貫銅錢經過精打細算,大概能夠他走出複州,不會餓死在王彥超的地盤上。於是,在宋史中,以及宋人的歷代筆記中,就留傳下來了這樣的記載:

  比如某位和尚正睡午覺,突然做夢,夢見一條金龍從天而降,正落在他種的白菜地裡。這條龍落地之後的行為非常古怪,很不符合人們印象中的神物形象,它居然馬上張口大嚼,把好幾壟的白菜一掃而空。

  和尚被嚇醒了(估計是心疼他的大白菜),馬上跑到地裡去看。結果發現一條大漢蹲在白菜地裡,好多的白菜都不見了,而該大漢像個超級菜蟲子,看見來人了都沒反應,還是蹲在那裡繼續大嚼,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又比如,趙匡胤行路勞累,無處息身,只好躺在野外的大樹下,而樹不移蔭,始終為他遮著陰涼。

  再比如……這樣的事很多,零零碎碎的綜合起來也都一個意思。值得一說的,是趙匡胤窮極無聊,開始了賭博。只不過慘了點,他先是贏大了,然後就全賠了——他忘了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賭,贏得多了還不收手(沒錢啊,估計贏一點心裡就想著又能多吃頓飽的,結果就利令智昏了),那麼結果就一定是得運動一番。很不巧,那天趙匡胤競技狀態不佳,被人圍攻痛扁了一頓。

  這樣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不斷地打擊著趙匡胤的肉體,更不斷地摧殘著他的心靈。他在不斷地掙扎,要在這個亂世裡憑著自己本身之力活下去,可是路在哪裡,卻一片茫然,越來越是茫然。請注意,這時他只是趙匡胤,還遠遠不是宋太祖,他只不過是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第一次出門求生,至此已經舉目無親,求靠無門。

  換你,你會怎麼樣?

  而趙匡胤沒有沉淪。困境,讓他看到了真正的自我。一個人能夠明白自己是多麼的不容易,行進在險惡冷漠的陌生世界裡的趙匡胤,有一天面對初升的太陽,突然間豪興大發,隨口吟出一首詩——欲出未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上天上來,趕卻流星趕卻月。

  詩,很平常,並無多少文采。但歌詠言,詩言志,看詩要看其中的氣象(窮究詞句,為一、二字搔首終日,推敲不停,乃腐儒酸丁也!)。趙匡胤不僅沒有氣餒,反而更加的蓬勃激昂。他決定了,要重新北返,回到他的故鄉。只有北方,那個已經變得更亂的世界裡才有他發揮的空間。

  這時,距趙匡胤離家已經有兩年了,他可以說混得很矬,如果那時候他能有張照片留念的話,想必我們能夠看到一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目光炯炯的英悍青年。無須嘲笑,說實話,我非常的欣賞這副模樣的趙匡胤,甚至為他自豪。

  為什麼?想想看,他為什麼會落魄到如此地步?是他沒有能力?還是他運氣不好?都不是。最大的原因是他堅持原則,一定要按自己的理想去活,才讓他窮困狼狽。有一個外國的漢學家曾經說過,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裡,都隱藏著一個儒者,一個佛教徒,還有一個強盜。中國人在正常的生活中,都有變成儒者,或者崇尚儒者的趨向;而意氣消沉,或者夢想更大富貴時,佛教徒的影子又會籠罩他們的心靈;到了山窮水盡時,就都會變成強盜。

  這一點無須諱言,幾千年以來我們就是這麼活的,而且在我們的潛意識裡,強盜的行徑是如此的浪漫和理想。如果列舉我們的偶像的話,梁山上的哥哥們都會名列前茅。

  趙匡胤在這兩年中,每時每刻都可能變成強盜。而憑他的個人素質,在這個亂得沒有王法的年代裡,當個強盜一定非常優秀(世所公認,趙匡胤是中國歷代所有皇帝中,個人擊技最強悍者),他本沒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但是他堅持了下來,信念就像是一顆過了冬的種子,寒冷沒有奪去它的生命,就註定了它破土而出時,會更加的茁壯。

  每一個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就像劉知遠的帝位絕不是憑空而落。趙匡胤之所以能成為宋太祖,而不是朱溫,他創立的朝代文華風流、甯溫和不酷厲,從他最初的堅持中,這些就都已經註定了。

  一路向北,歸心似箭。趙匡胤卻不知道他已經晚了。至少晚了整整一年。一年前,就在他離開董宗本,去投奔王彥超時,他的家鄉就又一次天翻地覆。

  皇帝又死了,剛剛登基做了一年皇帝的劉知遠突然得病死了,即位的是他十八歲的次子劉承佑,這已經是當時劉氏家族裡最好的選擇了,但仍舊沒法穩定局勢。

  馬上有人反叛,河中護國節度使李守貞、鳳翔節度使王景崇、永興軍節度使趙思綰,三大重鎮聯合謀反,新登極的皇帝立即接受考驗。但讓人驚奇的是,接到這樣的挑戰書,年輕的皇帝坐在金殿之上居然哈欠連天(絕對屬實,不敢杜撰)。

  這真是個奇異的現象,朝臣們不由得交頭接耳,就連官場老油條馮道都摸不著頭腦。最後他們得出的結論有三點。

  一.陛下已經成竹在胸,所以對反叛的蠢人們不屑一顧(這太好了,意味著他們也可以就此高枕無憂,不必戰戰兢兢,整天坐班侍候);

  二.可以看出陛下雖然年輕,卻是位深藏不露,舉重若輕的高人(這更加可喜可賀,哪怕他現在並沒有馬上想出平叛良方都無所謂,因為素質決定一切);

  三.就有些不妙了,十八歲的青年精神萎靡不振,難道是少年天子愛風流,他已經風流過度了嗎?

  剛剛成年的劉承佑高坐在皇帝寶座上,就這樣承受著下面的竊竊私語,和好多雙曖昧的目光,他只能苦笑,沒法解釋。他每天晚上都徹夜失眠,讓他拿什麼在第二天的早朝上抖摟精神,震懾群臣?

  事情是這樣的,他老爸臨終前,給他留下了五個最寶貴的遺產。他們是:楊邠、史弘肇、王章、蘇逢吉,還有郭威。這些人或文(蘇逢吉,宰相)或武(楊邠、郭威同為樞密使,楊邠內掌機要,郭威外領征伐。史弘肇是侍衛親軍都指揮使,負責京城警備)或管錢(王章,三司使,主管全國財賦),一個個老謀深算,久經考驗。劉知遠深信,只要有這五個人扶保自己的兒子,那麼後漢的江山就會穩如泰山。

  但他犯了天下所有父母的通病,為兒子做了很多,卻忘了問兒子要不要。

  劉承佑從一開始就認定這五個人把他架空了,軍、政、錢,一個國家不就這麼點事嗎?他什麼都摸不著!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嘗過當皇帝的滋味!

  老爸……你為什麼這麼愛我?

  可是現在機會來了,有人反叛,妙不可言!劉承佑是聰明的,居然無師自通,馬上就明白了危險與機遇同在的道理。首先,他必須得平叛,那麼派誰去呢?首發人選——郭威。掌樞密使,外領征伐,不是他是誰?何況此人久經戰陣,威名遠揚,尤其是在本國軍中,也許只要他去了,根本不必動手,只需要露個臉兒,就能讓叛軍投降。但就是不派他去。

  派別人去,哪怕是些無名之輩,只要打了勝仗,就能掌握最為關鍵的軍權,從此培養出自己的嫡系,一步步地收回所有在皇帝名下的動產和不動產。

  就這麼辦了,新皇帝在當年三月份下令郭威可以回家去釣魚,然後命令白文珂、郭從義、常思這三個在史書中都查不出當時官職的人出兵,大集王師,以期勝利!

  但是時間很快就到了七月,從明媚的春天打到了悶熱的夏天,大家都開始穿短褲打仗了,李守貞和他的夥伴們卻還是活蹦亂跳的,不斷地向其餘的節度使們展示自己依然健在,活得很好。

  局勢加倍動盪,劉承佑的威信指數直線下降,迫不得已,他只好像三國後主劉禪拜會諸葛亮那樣,親自到了郭威家裡,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話——我可以麻煩您辦件事嗎?(吾欲煩公可乎?)

  郭威的回答極為克制且有身份——臣不敢請,亦不敢辭,唯陛下命。

  就這樣,郭威出兵,受命節制後漢全軍。在行軍的路上,有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加入了他的隊伍,成為普通一兵。誰也沒有料到,這是一段傳奇的開始。這個青年以此為契機,一步一個腳印,攀上了令人目眩的高度。成為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唯一。

  唯一一位以職業軍人起家,成為立國超過百年以上的正朔朝代的開國皇帝。

  郭威,邢州堯山人,父親郭簡,曾為後晉順州刺史,但死在亂軍中。郭威從小孤苦,四處流浪,在亂世中獨自長大。18歲時,以勇力應募從軍。當過親兵,當過俘虜,一路輾轉歷經後樑、後唐、後晉、後漢四個朝代,在不同的軍隊中以智勇不斷升遷,最後擁立劉知遠在太原稱帝,得授樞密使,成為後漢開國功臣。

  我們都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如果要精確計算的話,就是在兩年之後,他就成了後周的開國皇帝。僅僅是兩年,他就可以登峰造極,複製劉知遠了,那麼他現在的心情呢?很激動嗎?在熱切地期盼著兩年之後嗎?不,這是個很不好笑的笑話。郭威像所有人一樣,不知道第二天會遭遇什麼,就像他在這一天,正在正常行軍,突然接到報告,說有一個自稱是禁軍護聖都指揮使趙弘殷兒子的小夥子要見他一樣。

  趙弘殷?有過一面之緣,他的兒子來了,有什麼事?郭威想了想,還是見吧,他很隨意地告訴手下讓那個小夥子進來。

  他根本不會知道,這會是歷史上非常難得一見的場面——兩位開國皇帝在活著的時候,而且都還不是皇帝的時候,見面了。

  趙匡胤進來了,他馬上就讓郭威吃了一驚,但不是被他的風采所震撼,而是懷疑起了他的真實身份。這實在不能怪郭威,進來的這個年輕人衣衫襤褸、面帶菜色,就像是一個很長時間都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哪像個官宦子弟?

  這可真是沒面子,可也真是沒辦法。趙匡胤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衣服和頭臉他都洗得非常乾淨了,但是氣色還有身體狀況卻絕對騙不了人。如果你每天只能吃些苞米面窩頭加上些原汁大白菜這樣的純綠色食品,而且還只能半飽的話,你無論如何也裝不像那些成天吃海參鮑魚龍蝦的人,何況這時候趙匡胤的精神氣質也與剛剛走出家門,離開當時北方最繁華的城市開封時大不相同了,絕對不像個開封的少爺,他非常冷靜、不卑不亢地站在郭威面前,禮數周到但絕不諂媚地向郭威施禮問候。

  幾句問答之後,郭威相信了趙匡胤的身份,雖然那個時候沒有身份證可以確認身份,但是一個人的談吐和他掌握的信息更能說明問題。尤其是趙匡胤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讓郭威非常欣賞。這個年輕人非常坦白地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希望從軍,為郭公效力。郭威問他,為什麼不回開封,在自己父親的手下做事不是更好嗎?那樣離家近,也會輕鬆些。如果缺少路費的話,他可以幫忙。

  趙匡胤感謝了他的好意,然後說出自己這兩年的經歷,經歷可以證明他不管在外面混得怎樣,都不想依靠父親,要獨自闖蕩天下打拼人生的決心。在敘述中他沒有隱瞞什麼,種種狼狽困頓他都沒有掩飾,他發現郭威聽得很用心,很安靜很專注地一直聽他講完,然後直接問他,想要個什麼職位。

  注意,這是個關鍵性的時刻,這表示郭威已經準備收下他,在問他具體的工作待遇問題了。怎麼辦?如果回到兩年前,剛到隨州向董宗本第一次求職時,趙匡胤會怎麼說?相信他一定會考慮到他父親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以及他不同凡響的志向(唯獨不考慮自己的確實斤兩),然後要求一個雖然不會太高,但肯定利於升遷的職位。這才符合他趙匡胤嘛!

  但是現在已經是他第三次求職了,他已經在外面獨立生存了兩年,無數次的寒冷饑餓,風霜雨雪,還有他所親眼目睹的亂世中流離失所人命如草的現實讓他變得理智,早就知道了天高地厚。這時在郭威的注視下,他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願望。

  我只想當一個普通的兵,請郭公開恩成全。

  很好,郭威點頭,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趙匡胤從此成了一個軍人,郭威沒把他扔到外面的野戰部隊去,而是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邊,就這樣,他成了一個親兵。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29
第三章 皇帝流水線

  趙匡胤跟著郭威一路行軍,在公元948年8月20日到達了河中。從此河中城下戰雲密佈,軍營林立,本就被圍得水泄不通的李守貞更加不愁寂寞。

  春天就已經到達的白文珂、郭從義、常思並不是無能之輩,他們早已經把李守貞擊敗,只是沒辦法攻破河中城而已。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這年頭流行的就是高築牆廣積糧備戰備荒。李守貞是此中高手,他的城牆絕對夠高,城裡面也兵多糧廣,從一開始就打定了死守河中拒不投降的主意,任憑白文珂等人想盡了辦法攻城,他就是玩命死撐。

  因為他知道,時間的優勢站在他這邊,他每多撐一天,距離劉承佑的江山崩潰的日子就近了一天。就這樣,他撐來撐去,終於把他的老熟人,後漢王國的最後一張底牌郭威給撐來了。

  郭威到了,他先是稍事休整。這期間,他並沒有假惺惺地去賣自己的老臉,勸李守貞投降,更沒有故作姿態,去訓斥甚至懲罰久攻不下的白文珂等人以振奮軍心,他只是帶上了些人,輕裝簡騎圍著河中城轉了幾圈。然後,他下達了第一道命令。

  令——即刻起開始築寨。

  常思築寨城南,白文珂築寨城西,郭威自領中軍築寨城東,城北不設人馬。同時徵調周邊五縣百姓近兩萬人,在三寨和河中城之間築起了連接不斷的小型堡壘,來保護新建的營寨。

  命令一出,全軍譁然。這是要幹什麼?為什麼不趁著生力軍新來,一鼓作氣全力攻城,就此把河中城拿下?這不是坐失良機嗎?築寨是幹什麼?是為了更好的圍困?河中城和李守貞早已經是甕中之鼈了,只需要不斷地攻城,就算不能攻破,也會遲早耗盡城中的人力糧草,火到豬頭爛,到時候自然滅亡。何必要大費周折,先幹起水泥瓦匠的玩意兒?這完全沒有意義,只會讓自己的士兵勞累,讓敵人贏得難得的喘息之機,結果是增加了取勝的難度。

  面對質疑,郭威不動聲色,他的沉默讓所有人都閉上了嘴。接下來的日子,趙匡胤和所有人都鬱悶地對著高大巍峨的河中城城牆齜牙,那上面本來慘兮兮的李守貞的人變得悠閒自在,甚至能舒舒服服地曬太陽。而城下的大兵們就混得矬了,他們得監工看料,如果工程進度慢,還得時不時地搭把手。

  就這樣,好多天之後,三個營寨都築好了,寨前的堡壘也都築好了,可郭威卻不放周邊五縣的百姓們回家,可他也沒再下新命令,全軍所要做的事,就是各就各位,排號進住剛剛蓋好的新家。

  然後呢?沒有然後,郭威似乎把戰爭給忘了,他每天都很平靜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人敢問(就連劉承佑都不敢問,他比誰都急,可是同樣沒辦法)。

  現實並沒有讓人們等多久,一天夜裡,久困城中絕不露頭的李守貞突然率軍出擊,沒有準備的後漢軍一片慌亂,只得放棄了堡壘,向新築的營寨裡撤退。奇怪的是,李守貞也沒有乘勝追擊,他的軍隊在戰鬥的間隙裡全力以赴,把新建的堡壘都毀了,然後馬上撤退回城,再次開始堅守。

  等後漢軍重新集結,列隊出寨,準備痛扁敵人時,敵人已經不見了,他們的面前只剩下了滿地的斷瓦殘垣。後漢大兵們面面相覷,腦子裡一片空白。

  就這樣全毀了?他們辛苦了好幾個月的成果就這麼都毀了?

  憤瞞、激動、勞累,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不斷積壓的鬱悶,讓這些火氣旺盛的大兵們再也控制不住,有人開始罵娘,有人卻大笑了起來,懂得什麼叫黑色幽默了吧?與其說這些大兵把李守貞恨到了骨頭裡,倒不如說實在是忍不住想把郭威這老渾蛋從帥帳裡拖出來海扁一頓。

  這時他們終於聽到了郭威的第二道命令。

  令——再次築壘。

  他媽的!

  軍營裡爆發出了空前巨大的粗口,真是太棒了,大兵們終於知道那些徵調來的農民工們為什麼沒被遣散回家了,這些人得重新勞動,而他們也別想閑著,以前幹什麼,現在接著繼續練!

  但不管怎樣,軍令如山,又過了些日子,堡壘就又出現在河中城和後漢軍之間。

  之後的事情就像是複製粘貼,再複製再粘貼的機械重複一樣無聊,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只要堡壘出現,李守貞就會心急火燎,不計利害地率隊出城,不管用什麼樣的代價,都一定要把堡壘毀了,然後他才能稍微恢複點理智,帶著人馬逃回城。

  而郭威就像故意和他鬥氣一樣,只要你來毀,我就馬上重建。如此周而復始,沒完沒了,這種單調無聊的工作竟然持續了——別驚訝,是接近整整一年!

  在這一年的時間裡,李守貞遠遠比郭威忙碌。他時常出現在城牆上,帶著越來越讓人難以揣摩的神情向城下測量。對,不是眺望,而是日復一日,隨時隨地向郭威領導的開封建築工程隊的進度行進精度測量。久而久之,他的部下們都掌握出了規律,那就是只要城下的堡壘修到了一定的位置,他們就得出城行動了。

  只不過,每一次出城拆除這些違章私建的建築之後,他們回去時的人馬都會少很多。其中有戰死的,有拆牆累死的,還有借機逃跑的。

  就這樣,不斷地拆建,不斷地重複,李守貞帶得出來的人越來越少,拆不完的牆卻越來越多,當這種反比例指數大到了某一極限時,郭威終於下達了第三條命令。

  令——攻城!

  郭威部全體士兵嗷嗷叫著沖向了河中城,他們的怒火和怨氣已經足足憋了有一年!李守貞,我們來了,你這一年來拆了我們多少堡壘,現在要你連本帶利都還回來!我們這就拆你的河中城……就這樣,三面強攻,北面放行,河中城一鼓而下,李守貞貫徹了自己絕不投降的宗旨,城破後全家集體自焚。消息迅速地傳向了全國,不多久,又迅速地傳了回來,另外兩處的反叛,鳳翔節度使王景崇和永興軍節度使趙思綰很痛快地投降了,他們實在不想像李守貞那樣被郭威玩死。

  一切搞定,郭威用盡可量小的代價,得到了最圓滿的戰果。

  現在明白了吧?李守貞的確是甕中之鼈了,只要不斷地攻城,不斷地消耗,就足以讓河中城崩潰——但前提卻是要以戰具的毀壞和士兵們以可怕數字的死亡去換取。

  有必要那麼做嗎?一定要強攻才行嗎?

  與其我主動去攻,去承擔損耗,為什麼不讓對方來攻我,讓對方來承受損失?也就是說,有沒有什麼辦法讓躲在城裡裝孫子的李守貞主動跑出來打我?

  答案是——有!

  郭威準確地分析出了李守貞的心理——死守無援,又突然看到郭威帶著大隊人馬來增援,不僅圍得更加水泄不通,更新添了一個個新建的營寨和堡壘在向他步步逼近……最後一根稻草能壓死駱駝,已到絕境的李守貞再也難以忍受這些本是無害的挑釁。

  他只能一次次冒險出城,以毀滅堡壘來維持自己還能生存下去的信心。

  就這樣,郭威只是用一些業務不熟練,用料不講究,粗製濫造的豆腐渣工程,就達到了克敵制勝的目的。最後,歷史可以考證的是,當這些事情發生時,趙匡胤都在現場。而歷史無法考證的是,趙匡胤要在郭威的第幾條命令下達時,才能明白主帥的用心。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圍城的一年中,趙匡胤有了巨大的收穫。他在主帥的身邊聽到了也看到了許多實際演練中的領導藝術與被領導技巧,這對他的成長有著巨大的教育意義。他學會了怎樣做個下屬,更同時現場觀摩了怎樣才能做一個成功的領導。軍隊這個大熔爐開始錘煉他,把他去蕪存菁,從一個渴望進步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快速進步中的職場青年。

  還有,他最大的收穫,是結識了一個在當時同樣不起眼,而且很年輕的人。

  這個人叫柴榮,歷史現在還沒有輪到他出場,但是很快整個世界就會發現,柴榮才是這個時代裡最最英名傑出的人。實際上,他比趙匡胤能力還要強,只不過他在一個最關鍵的因素上輸給了趙匡胤。而這個因素是自有人類以來就沒有誰能夠戰勝或者改變的。

  那就是——命運。

  是柴榮的不幸,才造就了趙匡胤的人生。

  我只是想睡個安穩的覺

  郭威凱旋,帶回了勝利和豐厚的戰利品(極小的傷亡數字和完整的河中城以及後漢天下重新恢復了平靜,這些比殺敵千萬,帶回來一座金山都重要),讓他受到空前熱烈的歡迎。迎接他的有鮮花、獎金、升職、百官的恭賀,以及皇帝更加萎靡不振的臉。

  時隔近年,郭威又在近距離的情況下看到了他的陛下。他驚奇地發現,年輕的陛下臉色更加差了,神色加倍的萎靡,著名的哈欠也打得更多了,完全無視此時場合的正規,氣氛的熱烈以及全體朝臣的注視。不知為什麼,郭威的心裡掠過了一絲異樣,像是感到了些什麼,但是沒容他仔細分辨,就馬上被歡呼的人群和酒杯淹沒了。

  因為郭威的新頭銜頒佈了——加封郭威為官檢校太師兼侍中,正式成為後漢朝中第一人。但這兩個頭銜幾乎都是榮譽性的,這也沒辦法,除此以外,早就是朝中頂級大臣的郭威已經無官可升,除非是劉承佑肯脫袍讓位。

  一時間觥籌交錯,歡聲盈耳,郭威也不由得被感染了,這一年來風風雨雨,他是容易過來的嗎?應該放鬆一下了,但是他做夢都不會料到,他的危機已經在這時候伏下了,他剛剛看到的那些慵懶的哈欠和惺忪的睡眼背後真的隱藏了一些東西,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給他的人生帶來巨大的變故。

  甚至是給中國的歷史都帶來轉折性的變數。

  現在,讓我們暫時離開皇宮,到民間真正歡樂的海洋裡去吧。在開封城裡萬人空巷熱烈慶祝的人群中,趙匡胤在第一時間裡脫離了部隊,奔向了自己久違的家,他要去探望自己日夜思念的親人。三年多了,家中一切,別來無恙?

  家中都好,母親安好,小妹也在,二弟匡義已經長大了,三弟匡美也已經出生,所有人都很健康,只是沒有見到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此時不在京城,在這次平叛的戰爭中禁軍也被派上了前線,但和他不在一個戰區,可以肯定的是,也還活著。

  多麼的幸運,趙家有了兩位職業軍人,同上戰場,都還活著。

  那麼盡情歡樂吧!一年的期盼,一年的忐忑等待,終於等來了勝利和親人,還有什麼理由不快樂呢?!當天的歡慶一直持續到了深夜,滿城歡悅的聲音和煙花燭火燦爛的光亮一直喧囂著整個開封城,也傳進了開封城裡最高大最幽深的建築——皇宮裡。這讓早就回到寢宮獨自安息的劉承佑更加難以入睡。

  一個善於讓自己習慣痛苦的人,總能找到讓自己痛苦的理由。

  他發現了一個新問題——為什麼有了反叛讓他不安,可平定了反叛更讓他難受?為什麼所有人都在歡呼,而他卻加倍的痛苦。

  黑暗中的劉承佑瞪大了雙眼,他忘不了在白天皇宮裡所發生的一幕幕,郭威被群臣簇擁著,所有的人都圍著郭威轉,郭威才像是皇帝,才像是這座皇宮,這個天下的真正的主人!而他,本應享受這些讚譽和恭維的皇帝,卻被冷落在了一邊……他現在比剛剛繼位時更加的痛苦了,那些困擾著他的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越來越嚴重。他必須做出反應,否則他真的再也無法安睡,直至痛不欲生!

  歷史的車輪就這樣被一個人的痛苦啟動了,這個敏感的年輕人一旦找到了他的痛苦,就天才性地把這些痛苦無限制地放大。在不久的將來,無數人將因此而受益,同樣有無數的人將因此而遭殃,比如就在此時皇宮外面歡慶太平的開封市民們,你們就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等待你們的只有冰冷的刀槍和沖天的火焰,只有死亡!

  變化裡有著無數的機遇和兇險,所有人都只能在隨波逐流,盡力而為中得過且過,聽天由命。

  郭威、柴榮、趙匡胤乃至於當時的皇帝劉承佑莫不如此。只不過,劉承佑在這期間掌握了絕對的主動,以他年輕人特有的激情和騷動。

  劉承佑,原來你是個古惑仔

  時間過去了四個月後,後漢皇帝劉承佑把郭威再次派上了戰場,理由很簡單——常規任務,抵擋契丹。這時候契丹的新皇帝也終於被「選」出來了,新皇帝開工,總得找點事幹,很不巧後漢的邊境與契丹直接接壤。契丹人不用站在高坡上都能看見後漢的繁華城市和美麗的姑娘。

  後漢,我不找你又去找誰,何況我們還這麼的熟?

  於是郭威出征,但是等他到了報警地點,卻連一根契丹人的馬毛都沒看見,不僅如此,連搶劫現場都沒有。怎麼回事?是契丹人行動太快,已經溜了?還是消息不准,契丹人根本沒來,有人把皇帝連帶郭威一起都涮了?但他並沒有迷惑太久,沒等他報告平安無事請求撤軍,皇帝的新命令就又到了。

  就地駐防,以防契丹。

  好了,郭威就這樣被調出京城,到邊疆站崗。

  被騙出來的人都憤憤不平,但老于事故的郭威卻只微微一笑,他心裡明白,千萬別再說話,再一次釣魚的時間到了。他搖了搖頭,心想這個年輕的小娃娃,還真不是一般的難侍候。但他並沒有太吃驚,對現在的情況他還是有一點心理準備的,還記得當初劉承佑請他出馬時他是怎麼回答的嗎?

  ——臣不敢請,亦不敢辭,唯陛下命。

  表面看來,這話說得既有身份又極為克制,政治語言和個人修養都非常到位。但是領略到裡面的無奈和隱患了嗎?「臣不敢請」——因為我不想您誤會我要借出兵的機會總攬軍權;「亦不敢辭」——我更不願讓陛下您誤會我借機要挾您;「唯陛下命」——您怎麼說就怎麼算,一切都隨您心情。

  這已經是非常到位的全方面妥協式的服務了吧?但還是不行!還是不能消除劉承佑心底裡的那點不安,居然還使出了這樣不入流的小把戲!

  郭威表面上維持著平靜,但此時真實的心情卻是非常痛苦而且沮喪,甚至非常自卑的,一個臣子需要向自己的皇帝如此表白,而且事後盡心盡力地工作了,卻還是得不到最起碼的信任,這真是讓他覺得自己很無能,他的工作做得極為失敗。

  但是,他現在還沒有真正地開始警覺起來,有什麼必要呢?被懷疑、或者被虐待,本是歷朝歷代為人臣子責任內必須承受的,誰都毫無例外,根本沒有什麼好說的。何況他郭威飽經風霜,人生經歷是典型的從低到高打通關式的過程,連做俘虜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這點委屈算什麼?

  於是在他邊關站崗的這些日子裡,他心裡經常念叨的,只是下一步要怎樣和他的陛下進行溝通——陛下,我還能怎樣來消除您的疑雲呢?這是郭威百思都不能解決的事情。

  但事實上,這並不需要他來解決,劉承佑自己都辦了。

  公元950年11月14日清晨,皇帝殺人了,一共死了三個。只有三個,他們是楊邠、史弘肇、王章。他們按照每天的正常工時去上早朝,剛走到廣政殿,數十名武士突然沖了出來,沒有宣判,迎面一片刀光劍影,立即處決。就是這麼的粗暴簡單,三個老謀深算,終生在陰謀詭計裡打滾的人說死就死了。

  是不是很搞笑呢?辦這樣的大事,竟然用了這種無大腦式的純暴力行動。但最高明的計劃就是一點都不計劃,想幹你就去幹,想砍你就去砍,只有這樣,才能收到最突然也最徹底的效果,才能讓三位大師死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然後皇帝給這三個死人定了性,罪名一點都不新鮮——謀反。

  就這樣,軍權、財權一舉收回。

  五位顧命大臣除了郭威在外,只有宰相蘇逢吉還活著,至於原因,他是個百無一用的文人。

  一切就這樣拉開了序幕,劉承佑生平第一次殺人殺得幹脆利落,但卻留下了絕大的隱患。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他選擇動手的時候偏偏把郭威事先調了出去,千年之後,他的這個舉動都讓人費解。

  為什麼呢?有郭威在,他動手沒有把握?還是他竟然如此的嫉恨郭威,一定要留下他來進行一次單挑?又或者他是有什麼不得已,只能這麼做?

  不知道,一切未知。但需要說明的是,他簡單粗暴的殺人方式並沒有錯,也不業餘,就在他之前近三百年,大唐的天可汗李世民就曾經做過同樣的事。那也是在一個早晨,上早朝的路上,李世民殺了他的哥哥和弟弟。同樣的突然,同樣的乾脆,只是李世民做得徹底,主犯和從犯一次性完全了結。

  劉承佑卻偏偏漏掉了手握重兵的郭威。

  那麼一切就都變味了,荒謬和真理只有一步之遙,成功與失敗也相距不遠,從這一刻起,劉承佑的命運就基本被判定了。而他之後表現也堪稱絕妙,他用事實告訴了所有人,他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時機做了這樣的事,其原因就是他想這麼做。

  深思熟慮真的並不是一個年輕人普遍都有的素質,不管他是不是個皇帝。

  給我個不殺你的理由

  接到這條消息時,郭威正和自己的親信死黨宣徽使王峻在辦公室裡討論契丹。這是他們每天都要關心的話題,就像英國人談天氣(在一定程度上,郭威正指著契丹過日子。沒有契丹,就沒有敵人,朝廷就不再需要有他郭威,事情就是這麼的簡單)。在得到這個消息後,郭威和王峻馬上就都沉默了。

  不是吃驚,更不是害怕,這本是平常小事,幾十年的血腥生涯,讓他們早就對此習以為常了。現在真正重要的是,得馬上分析出來局勢的下一步走向,會不會擴大,波及到郭威時,還會有多大的餘震。

  好一會兒後,兩人都覺得只有再等等看。目前只能保持沉默,連馬上給皇帝寫信,說陛下殺得好,殺得精彩絕倫大快人心都是愚蠢的。保持安靜,讓剛殺過人的陛下也靜一靜,或許就能讓他想起來平日裡郭威的良好表現。更何況皇帝已經殺了楊邠和史弘肇,收回了內部的軍權,但無論如何他還需要一個在外領兵打仗的人吧,會不會因此就饒過郭威?

  郭威歎了口氣,這一點就沒有把握了。接著他就開始心煩意亂,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劉承佑,這個剛剛殺了人的毛頭小子,初次嘗到了踩著別人的屍體搶到權力的快感,會馬上就此收手嗎?

  郭威沒有找到讓自己放心的理由。

  事情的發展也沒有讓他等太久,很快就又有消息來了。這次是一封密信,從澶州快馬加鞭搶在皇帝的詔書之前,交到了郭威的手上。拿到這封信,郭威的心涼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信是以多人的名義寄給他的,這些人是詔鎮甯軍節度使李弘義、侍衛步軍指揮使王殷、侍衛馬軍指揮使郭崇。而這些人之所以串聯在了一起,則完全是因為皇帝劉承佑。

  具體經過是這樣的——劉承佑密詔李弘義去澶州殺王殷,密詔郭崇去郭威駐地魏州殺郭威和王峻。李弘義最早得到命令,他證實這確實是皇帝的密詔後,第一時間來到了王殷的面前,從懷裡往外掏東西。

  激動人心的場面沒有出現,他拿出來的不是刀子,而是皇帝的詔書。

  就這樣,年輕的小孩子劉承佑被出賣了,他把需要以改朝換代為風險代價,才敢進行的削滅節度使的行動(參看李從厚、李從珂的滅亡),寄希望於用一道密詔來完成的企圖,被現實很搞笑地粉碎了。

  密詔,就像是一封倡議書,告訴所有想參與的人的都可以開始動一動了,如果你們還不想等死的話。

  李弘義、王殷一刻都沒有耽擱,以十萬火急的速度搶到了郭崇前面,先期警告了郭威。之後就像證實這個消息的準確性一樣,郭崇緊跟著就到了。等待他的,是郭威已經恢復了平靜的臉。他已經明白自己該怎麼辦。

  郭威向郭崇伸出了手,拿來——不是你的命,而是你帶來的詔書。我要親眼看一看。什麼?沒有?我誤會了?別再裝了,那讓我看不起你。你必須隨身帶著,才能在幹掉我後,安撫接管我的軍隊。

  就這樣,郭威親眼看到了後漢皇帝劉承佑簽署頒佈的詔書。黃紙黑字,證據確鑿。好了,他能給自己一個交代,也能給他的老上司,後漢第一任皇帝劉知遠一個交代了。劉知遠,你都看見了,不是我負你,而是你的兒子太不懂事。

  詔書,致命的詔書。

  幼稚的劉承佑完全沒有料到,他的詔書還有別的功能。詔書被郭威稍微改動了一下,還是殺人的命令,只是需要去死的人變成了郭威的各位重要下屬。

  然後郭威非常難過地把詔書拿給他的下屬們看。

  好了,這比什麼都能鼓舞士氣,軍隊立即集結,當天就向首都開封進發。

  被無數激憤的人簇擁著走在反叛的路上,是什麼滋味?郭威在五代十一國裡活了一輩子,類似的場面經歷了很多,但成為主角還真是第一次。但他覺得鬱悶,他郭威居然有一天要對一個小毛孩子動手了嗎?或者,他真的就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了嗎?

  他並沒有擔心失敗,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失敗。但問題是,他想要一個怎樣的勝利?

  就此殺了劉承佑?

  ——那麼誰來當皇帝?他郭威自己做嗎?這個預算以前還真沒做過。

  還是只給劉承佑一個教訓,讓他從此懂得怎麼做人,然後就算了?畢竟一個小孩子做事沒經驗也沒個輕重,什麼人都得有個學習和熟悉工作的過程不是嗎?

  ——但一個人終究會長大,而所有殺人不必負責任的人都善於記仇,誰能保證劉承佑真正成年後會放過他?而且還有一個問題讓他極為頭痛,簡直束手無策,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這件事在郭威的心裡不停地盤旋,讓他時常出神,以至於他的同盟者一個個加入到位,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報告抓到了一個奸細,已經審明是劉承佑親自派來的,他才猛地清醒。

  「帶上來。」郭威一反常態,對一個奸細極其重視。接著,他和這個奸細單獨相處,好久之後,這個奸細才悄悄地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奸細走了之後,郭威才稍微松了口氣。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有人為他去做了,他衷心地祈禱這個奸細一路順風,平安無事地回到京城,好讓他親手縫在該奸細衣領裡的密信,能讓劉承佑看到。

  在信裡,他鄭重地向皇帝保證,他絕對沒有反叛之心,他和他的將軍們士兵們都是絕對擁護陛下的,請陛下千萬不要輕信某些人的造謠,要以和為貴,給和平一個機會……同時也給你劉承佑自己一個活命的機會!

  這才是這封密信的真正內核。如果劉承佑還沒有大腦平滑到連遊戲規則都不懂的話,他就一定會明白郭威到底要說什麼。

  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我郭威還活著,帶著大批軍隊,正向你靠近,隨時可以做掉你,而你絕對殺不了我。不過你也不用怕,你手上也有我需要的東西,那就是我的全體家眷,他們還都留在開封城裡,隨時都有可能被你先期做掉,所以我們談談吧,這對誰都有好處。

  這實在一點都不複雜,無論誰都應該知道怎麼做,那就是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各談所需,哪怕只是一時之計。然後郭威就又開始了等待,忐忑不安,心驚膽戰地等待。但是他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可怕,可是連遊戲規則都不懂的人才最可怕!

  劉承佑接到密信,沒有對郭威做一個字的回復,他直接把郭威留在開封的全體家屬一個不留地殺掉,其中包括郭威養子柴榮的家眷(這時柴榮已經有三個兒子,郭威有了兩個兒子。劉承佑絕對想不到,他殺了這些人,會徹底改變了中國的歷史,同時給趙匡胤鋪平了決定性的道路)。他完全斷絕了郭威的後路,同時,也把他自己的後路徹底斷絕。

  悲憤的郭威在滑州誓師,決心攻佔開封——為了必勝,他聽從了王峻的建議,向軍隊鄭重許諾,攻陷開封,爾等可以在京城剽掠一旬!

  劉承佑,我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一定要你死!

  開封的準備

  郭威迅速逼近,進兵之快,令開封措手不及。從當年11月11日(簡稱11•11事變)後漢皇帝劉承佑殺三大朝臣奪權算起,11月14日郭威接到的密報,16日就已經起兵抵達了澶州(還記得澶州的主持人是誰吧?王殷,最早給郭威通風報信的人。也就是在這一天,郭威通過奸細給劉承佑帶去了密信),18日郭威進駐了滑州,到20日,郭威馬不停蹄,已經到達了封丘(今屬河南),距離京都開封不足百里。

  面對近在咫尺的致命威脅,後漢的二世祖劉承佑反應積極。他抖擻精神,再次向四面八方發出詔書,令各地的節度使火速向他靠攏,帶兵進京勤王。讓他振奮的是,響應的人數相當不少,其中最大的兵力來自兗州,是泰甯節度使慕容彥超的部隊。而隔天之後就有了證明,這位節度使真的是非同凡響。

  有人有槍了,這讓開封的君臣們都松了口氣,懸在半空中的心也變得安穩了些,這至少證明了皇帝的威信還在。但是另一個問題緊跟著就出現了。錢,按照慣例,讓軍隊開工得事先賞錢。這合情合理,如果有誰說打完了仗再給錢,那他就是渾蛋——難道說讓很多死屍再起來領錢?

  但問題是國家實在是沒有錢,近幾十年來在後漢的大地上,各個朝代的各位皇帝以及契丹人不停地搜刮擄掠,已經連豆腐渣都擠壓不出來了。這時候皇帝說要錢,估計就算是把皇后給賣了,都別想賣出好價錢。最後,皇帝的親信們給宰相跪下了,再三叩拜,聲淚俱下——「請相公為天子著想,不要再吝惜財物。」

  宰相面色慘然,搖頭不語——真的沒錢。

  親信們絕不起來,說出了真正的打算——「國庫裡還剩下點錢,請相公全都拿出來吧。」

  宰相長歎一聲,再沒有話說。

  就這樣,後漢沒有國庫了,只剩下了庫房。但這些錢分發到士兵們的手裡,每人也只得到銅錢二十貫,而且這還只是禁軍的特殊待遇,外地兵在此基礎上再次減半,只有區區十貫錢。

  就這樣,在公元950年的11月20日,後漢皇帝劉承佑的部隊帶著這點可憐的賣命錢,開赴戰場,去迎戰只要取勝就可以在京都開封剽掠一旬的反叛軍隊。

  非凡的節度使

  公元950年11月20日晚,劉承佑在開封城頭,目送著他的軍隊開赴戰場。軍隊的數量似乎已經很多了,包括趕到的援軍和開封城裡幾乎所有的禁軍,這已經是他現在可以動用的全部力量。

  但能贏嗎?

  劉承佑的心底不由得泛上來他本不願再想起的記憶——一年多前他曾親自到郭威的家裡求救。那時的郭威是他唯一的救星,是他賴以震懾朝臣,穩定江山的人。換句話說,郭威就是他後漢王國裡的第一軍事強人,現在這個強人反叛了,還有誰能制伏他嗎?

  慕容彥超,目前只能是他了。但他真的行嗎?劉承佑頓時心亂如麻。

  慕容彥超,年齡不詳,出生地不詳,父母不詳,過往經歷統統地不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個男人,當時的身份是駐防兗州的泰甯節度使。除此以外,就再也沒有什麼了。但就是這個人,將決定皇帝劉承佑的生死和後漢江山的成敗。

  必須承認,任何人都不會知道當時劉承佑心目中最理想的領軍人物是誰,但郭威進軍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已經不容許他作任何的選擇,全國勤王人馬誰跑得快,誰到達得早,他就只能依靠誰。而慕容彥超到得最快,帶的人馬也最多,這也直接證明了他的活力和熱情最旺盛,所以他就是最佳的人選。

  所以,慕容彥超並不是被歷史所選擇的,而是他主動地創造了歷史。歷史記載,在這一天裡,慕容彥超是充滿了旺盛的鬥志和必勝的信念去迎擊郭威的。臨行前,他對年輕的皇帝做出了強有力的保證——臣必勝!在臣眼中,北軍不過是些蠛蠓小蟲,可以隨手捏死,我要為陛下活捉郭威!

  然後,他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奔向了戰場。在那裡,他在史書中給自己留下了印記,正式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雖然表現得非常搞笑。

  公元950年11月21日,封丘之南劉子坡,慕容彥超終於遇到了郭威。只見對面旌旗招展,號炮連天,人馬一眼望不到邊。他的部下們看到這樣的聲勢,不禁都有些發怵,可慕容彥超卻變得更加亢奮,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下令列陣,眼看著一場大戰就此開打,突然有人報告,皇帝陛下親自到戰場來了。

  哦?慕容彥超的精神立即變得更加煥發,他先下令手下們都站得更直點,把刀槍擺得更整齊點,然後才請皇上過來。皇上來了,帶著三四位宰相以及幾十個大臣,各個風塵僕僕,神色莊嚴。這些人閱兵、勉勵、許諾勝利後的幸福待遇,直到過場差不多都走完了,皇帝才在慕容彥超的耳邊輕輕地問了一句話——怎麼樣,到底有沒有把握?

  這才是劉承佑之所以一定要趕到前線來的最重要原因。這句話要是不問出來,他得憋死、急死、焦慮死!

  就看見慕容彥超猛然間激昂了起來,仿佛一下子變得極為高大,他聲音響亮地回答——臣必勝!請陛下看臣如何破賊,臣不必與他們交戰,只需在陣前喝令,他們就會投降!

  呼——皇帝和大臣們都籲出了一口大氣。他們要的就是這句話,滿意了,終於放心了。他們就此後退,以免影響節度使閣下開工。可惜他們走得太快了些,只要再稍微等一下,他們就能聽見慕容彥超的另一句話。

  慕容彥超像是很隨便地向身邊的手下們問了一聲——「喂,對面除了郭威,還有些什麼人?」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他的部下們立即全體面無人色。天哪,馬上就要開戰玩命了,他們的統帥居然還不知道對手具體都是些誰!

  難道慕容彥超接到詔書,帶著他們一頓狂跑,一路跑到了這兒,在此之前連一點準備都沒有?!

  面面相覷之後,終於有人說出了答案,就見這次輪到統帥的臉色變了,慕容彥超像是有了些許的猶豫,但是他還是馬上就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進攻!

  這場戰鬥由慕容彥超主動發起了進攻開始,然後大約半小時不到就完全結束。形式發展之快讓觀戰的劉承佑都來不及表達任何失望的情緒,他只看見了慕容彥超的隊伍向郭威的部隊發起了衝鋒,然後兩軍相接,然後一片混亂。片刻之後,兩股相對衝擊的洪流就匯成了一股,向一個方向急速流去。

  慕容彥超跑得比誰都快,馬不停蹄,比他接到詔書奔向開封跑了第一名時還要快,一路狂跑再次跑回了兗州。哪兒來的哪兒去,從此以後,劉承佑就再沒有見過這個人。而郭威也在戰場上被這個人弄得一片茫然,征戰一生,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物,來去如風,居然來不及去抓他!等到郭威反應過來時,戰場上已經全是他的人了。

  劉承佑也不見了。

  在混亂中,劉承佑儘管失望,還是證明了年輕人的反射神經就是要比中老年人的快一些,他比郭威先反應了過來,搶先向開封撤退。他還抱有一絲幻想,他還年輕,還是皇帝,而後漢還有別的很多的節度使,只要他能活著回到開封,堅守幾天,就會再有生機。

  但是他錯了,後面發生的事已經被這個時代的人們弄出了規律,執行成了慣例。他在開封城下被自己的臣子拒之門外,無奈之下只得選擇了逃亡。郭威對這個人已經沒有任何興趣,他的兵直撲開封(請注意,是他的兵,而不是郭威本人。這時的郭威已經身不由己。他的士兵們都清楚地記著他在開戰前的許諾,每個人都想著自己平日在開封城裡可望而不可即的錢、財,或者遠比他們高貴的女人,他們已經瘋了,他們要去搶!),至於劉承佑,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自有旁人去收拾。

  開封,又一個千年古都,繁華世界,連耶律德光這樣的蠻族酋長都捨不得下手的人間天堂,正面臨著它自己子民的擄掠刀槍。只要再過片刻,它就會火光沖天,哀號遍地,滿城都是空前亢奮四下亂竄肆意強搶的士兵,無數人都將家破人亡!

  真的,我們有時的確應該自卑,因為我們總是被自己人無情地糟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0
第四章 讓天下人都簽投名狀

  公元950年11月22日,開封。局勢完全失控了,開封的城門剛剛打開,沒有任何的交結或者歡迎儀式,郭威的人馬不由分說湧了進去,然後全體立即就地解散,向全城各個角落撲開。一個字——搶!如果有人反抗,那麼再加上一個字——殺!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場面呢?無須多說了,人,有些時候會變得讓自己都不敢相認,因為他已經還原了他的本來面目——一隻動物。歡樂的獸性不必掩飾地爆發,那是一種怎樣的享受!

  沸騰的開封城,滿城亢奮四處亂竄的大兵,但至少還有兩個人保持著冷靜。一個是趙匡胤,他哪有心情搶劫?他的家就在開封,他和這些外地兵在本質上不同!那天的開封城門前,他一定會搶在所有人之前,等著大門的開啟。然後第一時間沖進去,抄近路直接狂奔回家。

  站在自己的家門前,把所有的親人擋在身後,然後拔出了刀——你以為只要跟滿城紅了眼的亂兵說一聲兄弟這是我的家,就會管用嗎?

  這個世界有些時刻沒有任何道理可講,能維持自己和家人生命的,只有手中的刀!

  就這樣,歷史記載在這次僅比屠城稍差的搶劫中,趙家沒有任何人傷亡。而滿城的火焰、震耳的哭號以及徹底瘋狂的亂兵給趙匡胤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他深深地痛恨這一切,讓他在不久的將來,成功地阻止了另一次類似事件的發生。

  第二個人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郭威。

  郭威冷眼旁觀,注視著身邊所發生的一切。難說這時他是什麼心情,反正他沒有制止(或許是他不想,或許是他不能),但是他也沒有參與。這就讓人費解,按說他應該是這時開封城裡最有殺人欲望的人,最有毀滅衝動的人,他滿門的親人剛剛死在後漢皇帝劉承佑的手裡,他應該去向劉氏家族討還血債吧!而且皇宮近在咫尺,劉氏一脈除了劉承佑之外也還有很多人,只要他隨口一個命令就可以痛快淋漓地揮刀復仇了,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但是他卻偏偏只是沉默地坐著,像是對一切都無動於衷,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肢解一個王朝需要分幾步

  搶劫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郭威的部下王殷、郭崇(注意,從此這個人已經屬￿郭威了,由此可見有時殺了一個人的確可以一了百了絕無後患,但是不殺卻有可能贏得一個人的心)報告——如果再不制止,開封到夜裡就是座空城了。

  於是郭威下令收隊,宣佈活動提前結束,但是所有的參與者都還興致勃勃意猶未盡,於是為了證明,他還迫不得已地殺了幾個人,才算把命令貫徹了下去。那麼接下來應該做什麼了?郭威的高級幹部們開始興奮了,大餐的主菜終於可以端出來亮相了吧,既然是造反,那麼就得確認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大家準備,向新皇帝郭威陛下歡呼!

  但是郭威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們一下子跌進了失望的深淵。

  郭威很平靜地站了起來,對身邊的親信說——「我們去皇宮吧,我好久沒有向李太后請安了。」

  什麼意思?大夥兒都愣了。去向李太后,也就是劉知遠的太太,劉承佑的老媽請安?郭威要幹什麼?造了人家的反,搶了人家的都城,然後去請安?這是說反話嗎?是報復的開始?但是看郭威的樣子,一點戲謔嘲諷的意思都沒有,說得那是相當的誠懇認真。

  「走吧,我們都去。」郭威以實際行動打消了手下們的疑雲,他真的走向了皇宮,沒帶多少人,也沒帶多少把刀。就在這時,一個非常震撼但是意料之中的消息終於也傳來了。

  劉承佑被證明已經死了。他在昨天,也就是公元950年11月22日,只逃出去了不到二十裡,就在開封北郊一個叫趙村的小地方被自己的原部下郭允明追上殺死。現在郭允明很快就會來見郭威,並以此向郭威請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郭威的身上。有了這樣的消息,再去見劉承佑的媽還有什麼意義?所有的事情都已經不可逆轉,更無法斡旋,再去見李太后只能是個笑柄——假惺惺地有什麼意思?該做的事就是把已經做了的來一個徹底的收尾,痛痛快快地直接改朝換代,讓這片天地從此姓郭!

  只有這樣才是最現實的。

  但郭威還是沒怎麼動聲色,他只是點了點頭,讓人轉告郭允明等著,就再次向皇宮走去。

  他還是要去見李太后,難道他真的要去請什麼鬼安?

  出人意料,郭威與李太后的見面感人至深。

  郭威的表現極為悲痛內疚,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表示真是愧對了先帝幾十年間對他的大恩大德,自己狼心狗肺真是大失臣子之道……李太后則充分地理解了郭威的難處,且說自己教子無方,對郭威全家死光光的結果表示了最深切的哀悼和遺憾……

  兩人就差來個互相擁抱,再互相勉勵節哀順變了。

  就這樣,雙方迅速地達成了共識,一切以安定團結為主,以和為貴。具體決策條款如下:

  一.這座江山仍舊姓劉。這是條根本國策,不可違反,不可更改,更不可懷疑,上至郭威下至庶民一體有效。所以也就不存在誰是反叛,或者日後還有什麼平叛;

  二.具體由誰來幹這個皇帝,則由文武百僚、六軍將校,議擇賢明,以承大統。結果很快就會出現,大家都不要急,請安靜等待;

  三.在此期間,一切國事由太后臨朝聽政,百官官復原職,但決定權暫時授予了郭威。

  事情就這樣被敲定了,郭威在已經佔領了後漢都城,殺了後漢皇帝且已經搶劫擄掠過的實際情況下,作出了如上的決定。當天,跟著他走出皇宮的人們都非常鬱悶。他們實在想不透郭威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幾天之後,百官們的選舉有了結果,新皇帝誕生了。這位「幸運兒」的名字叫劉贇,他是先先帝劉知遠陛下的弟弟劉崇(請關注這個人,此人也相當的不同凡響)的兒子,當選前的身份是武甯軍節度使,駐地徐州。這位皇親國戚遠在徐州一點不知情,但是突然間已經富貴臨門,想推都推不掉,居然成了下一任嶄新出爐的後漢皇帝。

  為了讓皇帝陛下能快點到任,也為了打消新任皇帝的各種不必要的顧慮,眾所公推,由老宰相、太師馮道(不倒翁再次出場)親自去徐州,務必要把皇帝安全地、迅速地接來開封,以便登基。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隨著這些政策命令的不斷頒佈,動亂蕭條的開封城漸漸地恢復了生機。人們像是驚蟄過後的蟲子,慢慢地走出了各自的隱身之所,開始在大街小巷裡出現了。驚恐未過的百姓們在私下裡盛傳,新皇帝已經在來開封的路上,而郭威的軍隊很快就會離開,浩劫真的過去了,以往平靜安寧的日子就會再現。

  就像印證這些話一樣,九天之後,也就是在當年的12月1日,郭威的軍隊真的全體開拔,向開封以北運動。一個公開的理由是——契丹。不要驚訝,也不要膩煩,雖然真的是很老套了。但是契丹的軍隊就是又來了,還得要由郭威去抵擋。

  郭威的軍隊一路向北,一連走了半個月,士兵們越走越鬱悶。為什麼?一來他們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麼要這麼快就離開開封;二來是因為速度實在是太慢了。有多慢?請計算,他們當年12月1日從開封出發,同月16日才到達了澶州。澶州,就是最早給郭威報密信的王殷的地盤。就在一個月前,同樣的從澶州到開封這段路,處於進攻態勢的郭威只走了三四天!

  現在他們卻要以這種蝸牛式的行軍速度,去邊境迎擊來去如風,已經入侵的契丹兵團!

  真是活見鬼,大兵們滿腹狐疑,可又都心不在焉。邊疆離他們太遠了,就算那裡的人都死光了,又與他們何干?你能想像剛剛劫掠了本國都城的士兵們會對邊疆百姓們的苦難感同身受嗎?何況他們這時自己也正有搞不定的事讓他們心煩。

  因為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

  京城是白搶的嗎?當時的獸性和快感早已經成為過去了,在這半個月沉悶緩慢的行軍途中,每個人都有足夠的時間來想一想他們的前途和已經非常不妙的命運。一個終極問題擺在他們面前,這問題本來不應該有的,但是現在卻沉重地壓在他們的脖子上,其危險性就像是一把刀,而且已經割破了他們的皮,馬上就要切入他們的肉。

  那就是皇帝並不是計劃中的郭威,而是又一個姓劉的人。這個人已經在上任的途中了,按時間計算,就算走得比他們還慢,十天之後也一定會到達開封,再之後的事情就是傻子都能知道——新皇帝遲早會有一天和他們算算帳的!

  那該怎麼辦?一股股可怕的潛流在龐大的軍隊中隱隱流動,每個人的情緒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暴躁不安,但是解決的辦法卻一點都沒有。他們明明知道,這樣下去,他們就是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但他們卻只能聽從命令,去邊疆和那些混帳的契丹人打什麼鬼仗!

  尤其可恨的是,最應該著急恐慌的郭威卻反而越來越鎮靜了,甚至非常的輕鬆悠閒,每天除了有快馬在他與開封之間流動之外,他什麼事都不管,像是他早有了把握,無論發生什麼他都百分之百地安全似的。

  這讓整個軍隊都極端抓狂,他們感覺被騙了,想當初他們起兵時難道不是為了郭威嗎?難道他們就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都走向死亡而郭威卻獨善其身嗎?

  無論如何都要把郭威也拉下水!

  這種情緒不斷地醞釀積累,終於在當月的16日,大軍到達澶州時,抓狂的沸點來到了。士兵們都不走了,公開統一了思想——我們當初擁立郭公打京師,已經個個負罪于劉氏,現在還要立劉氏為帝,將來還會有我們的好下場嗎?

  這樣的話馬上傳到了郭威的耳朵裡,面對著這樣赤裸裸的話,以及周圍無數雙火辣辣的眼神,該幹什麼已經再清楚不過了吧?但是郭威偏偏再次讓所有人失瞭望。他什麼表示都沒有,只是說別讓士兵們太累了,就在澶州放假三天,到19日再開拔走路。

  19日,大軍勉強再次起程,之所以還能移動,完全是出於郭威的嚴令——軍令如山,不從者斬!但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公元950年12月20日時,郭威的話不管用了,無論如何軍隊都再也驅趕不動了。隊列散開,人人奔走,軍隊裡最可怕的現象,嘩變已經初步形成。

  這時的郭威不再作任何努力,他甩開眾人,躲進了一間民居裡,充分地表達了自己三個不的原則,即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但是很可惜,這間小小的路邊民房根本難不住剛剛搶劫完開封的士兵們,只見轉眼間一大群士兵擁了過來,緊跟著爬牆架梯衝進了屋裡,把郭威團團圍住,群情洶洶異口同聲——

  ——請您當我們的皇帝吧!

  這是大家一致的心聲,表達了我們同甘共苦、生死與共以及生死不離的決心,還有我們早就綁在了一起,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的現狀……所以,郭大皇帝,你就答應了吧!

  但是天殺的郭威仍然不為所動,還是不停地謙讓。這時一個經典的、決定性的場面出現了,只見當時亂成一團的人群突然閃開了一條通道,有一個士兵抖開了一面剛剛卸下來的黃旗沖進了屋裡,不由分說,就把郭威裹了個嚴嚴實實,然後眾人簇擁,一哄而出。

  轉瞬間,屋外邊響起了震天動地的歡呼聲,數萬名士兵終於看到了一個身披黃「袍」的郭威,一個新的皇帝真的就此誕生了!

  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好幾萬個身強力壯橫行無忌的大男人都從心底裡松了一口氣,終於達到心願了,終於安全了,原來強迫一個人還真是不容易,哪怕是強迫他去當皇帝……在這數萬人當中,就有我們的主角趙匡胤。他身為郭威的親兵,一定在近距離內親眼目睹了這出黃旗加身、郭威稱帝秀的整個過程,不管他是否理解了這件事的真正內在核心——也就是說,為什麼會有這次出征,以及郭威一定要拖延到今天才「被迫」上位,這件事都永遠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中。

  十年之後,他都記憶猶新。

  大軍就此回程,人人精神煥發腿腳有力,走得那叫一個爽——事業有了奔頭,人生再次陽光燦爛,怎能不令人高興!至於那些討厭的契丹人,就見他們的契丹鬼去吧,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中國人千百年奉行不輟的「真理」——攘外必先安內。

  回開封去把沒幹完的活兒都做利索嘍!

  這時郭威的士兵們除了滿腔的喜悅和沖天的幹勁之外,還都在心裡隱隱地流動著一股對郭威的鄙視,因為他們覺得郭威在這件事上做得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男人。又何必多此一舉來這次徒勞的遠征,就在上次搶劫開封時,順勢把天下就搞定不就什麼都安了。那樣何其簡單,何其利落,又多麼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在這幾十年的動亂年代裡,所有人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但是歷史證明,這些人都錯了。雖然他們是郭威的部下,天天都見到他,每時每刻都聽從他的命令,卻仍然不瞭解他。郭威是五代十一國裡一個真正的異數,他的所作所為與前面的那些行事痛快的「霸主」們截然不同,所以最後他得到的成果也與前面那些稍現即逝的「寡主」們截然不同。

  從眼下這件事的處理上,就能夠清楚地分辨出來。

  這些人不知道,在混亂中最初的九天裡,發生了許許多多幕外人所不知道的事,而在這沉悶緩慢的十五天行軍裡,前面所決定的事又發生了重大的變數,這更加是除了郭威及郭威留在開封的親信死黨之外,極少有人知道的。

  那麼,都是些什麼事呢?

  首先,就在劉承佑被殺,郭威率部沖進開封大肆搶劫時,後漢國內就已經有人要起兵討伐郭威了。那就是後漢開國皇帝劉知遠的弟弟,「現任」皇帝劉贇的老爹,當時身為河東節度使兼職中書令的劉崇。此人兵多將廣,強悍善戰,在劉知遠時代就被安插在邊境與契丹人直接接壤,是後漢的第一道屏障。

  而且在劉知遠死後,劉崇就再不入朝也不上繳國稅,一切都省了下來給自己當軍餉,所以他軍隊的數量和質量都相當的了得。

  劉崇從一開始就慢了,當這場造反運動開始時,他什麼都不知道。當他終於知道郭威造反逼近都城時,郭威已經在都城裡邊了,當他點兵準備進攻都城時,都城裡又傳來了新的消息。

  他的兒子劉贇在千萬人的海選PK中獲勝,已經被確認是新科皇帝了。

  太好了!劉崇一下子心花怒放,什麼憤怒難受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不知去向,還能有什麼結果比這個更好呢?還用得著再打什麼仗嗎?根據這個結果,他已經是現任的太上皇了!

  興奮中,他馬上派人進京去探聽虛實,尤其是要面見郭威和太后,確認消息的準確程度。

  消息很快傳了回來,千真萬確,絕無虛假。尤其是郭威,他接見劉崇的使者時神色淒苦,拍著自己的脖子說——「自古豈有雕青天子?希望劉公能體諒我的忠心。」

  使者不禁為之動容,要知道這是郭威天下皆知的隱痛。郭威出身軍卒,脖子上有飛雀的刺青,五代十一國時人人皆稱他「郭雀兒」。這種刺青一直留到了宋代,軍卒和犯人一樣要刺青黥面,所以好男不當兵!

  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再聯想一下郭威出兵的理由,以及他現在仍然尊奉後漢,擁立新君的表現,他是忠是奸已經一目了然。而且郭威還說,請劉公一切放心,朝廷派最德高望重,從不說假話的太師馮道前去迎接天子,儘快到任登基。

  好了,劉崇放心了,郭威看起來是認真的!那麼就必須趕快了,夜長夢多,隨時都出現別的競爭者!他準備只要馮道一到,就馬上派兒子向開封出發。他已經克制不住激動的心跳,恨不得替兒子出發了。

  ——孩子,你儘管使勁跑吧,向皇位進發!這是千古難得一遇的良機,你跑得越快,就越能早些當上皇帝,而你老爹我,就越能早些當上太上皇……這真是太好了!

  「且慢!」就在這個激動人心、熱血沸騰的關鍵時刻,突然有人跳出來喊停。事後證明,這是上天最後一次眷顧劉氏父子,但是搞笑的是劉崇根本沒領情,他一腳就踢爆了上帝那張滿是關愛的老臉。

  喊停的人是劉崇的副手,太原少尹李驤。

  李驤滿懷好意,向利令智昏的劉氏父子點出了郭威必然有詐,天上豈有無緣無故掉下來餡餅的好事?郭威為什麼不把皇位交給別人,偏偏讓給你們父子?這正證明了他對你們父子的忌憚,所以千萬不能把世子送到虎口裡去,不然輕則被扣下當肉票人質,重則就會丟了性命。

  這時候最應該做的,是趁著郭威立足未穩,而且剛剛搶劫了都城大失民心,趕緊發兵出太行山,號召天下所有兵馬,一舉剿滅他們。這樣才能一勞永逸,到那時無論是想當皇上還是當太上皇就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了……

  李驤的頭腦急速運轉,為劉氏父子精心打造著美好前程,可是他卻偏偏看不見劉崇變得越來越黑的臉。等到李驤的長篇大論終於告一段落後,劉崇簡明扼要地對手下們說了一句話,把李驤的人生徹底定性收尾——把他拉出去,砍了。

  就這樣,劉崇把一個全心全意為他謀劃的人殺了,僅僅是因為這個人的話破壞了他的好心情!可見好人是多麼的做不得!然後劉崇堅定地按原計劃派兒子立即出發,向著皇位一路狂奔而去。

  這個時候,郭威就像配合著他的好心情一樣,帶兵出了開封,向邊境運動,表現出了非常「無私」的誠意。

  然後就在劉贇全速前進,到達了宋州(今河南商丘),與開封相距不過百多裡時,郭威突然間黃旗加身、瞬間稱帝,同時急速返程,更命快馬通知開封的親信王峻,去把最重要的事做了——王峻馬上派郭崇率七百騎兵趕赴商丘「保護」劉贇。

  到了當月的25日,郭威回到了開封的近郊。而劉贇此時已經是一個地道的階下囚。至於劉崇,他則一如既往地毫不知情,仍然做著太上皇的美夢。一切還是因為通信太慢,他只能事後徒呼奈何。

  就這樣,郭威在離開了近二十天之後,再次來到了國都開封城外。他還是帶著上次離開時的那些人,只不過一切與出發時已經徹底不同。

  這時,我們就很有必要來徹底地分析一下郭威為什麼這麼做了,相信分析過後,我們就能清晰地看出郭威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問題一,郭威為什麼不趁著搶劫都城、後漢皇帝新死的時候一舉搞定天下?

  答案——首先時機火候都不成熟,其中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出在後漢的開國皇帝劉知遠的身上,雖然這個人早已經死了。

  劉知遠死得太快太早了,他死之後到現在雖然已經發生了太多的事,但是從時間上看,他才死了不過兩三年而已。這樣短的時間,他的影響力以及以他為代表的劉氏一族的影響力還遠遠談不到消失或者弱化。所以郭威起兵時,還要矯詔改動劉承佑的詔書,來欺騙自己的部下造反,而且在進攻都城的前夕,還要動之以巨利,以許諾剽掠京城為誘餌,才能驅動起士兵們的熱情去賣命。

  這都說明了郭威那時根本沒有真正地掌握他手下的軍隊,也就是說,槍桿子雖然不見得再姓劉了,可也絕沒有姓郭。

  這樣絕對不行。在五代十一國裡,沒有絕對效忠的軍隊,就別想做任何大事。

  於是第二個問題也就有了答案。

  問題二,郭威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推脫眾人的擁戴?難道他對皇位真的沒有野心嗎?

  答案——絕對不是,不管他對皇位有沒有野心,局勢已經強迫他只有一條路好走,那就是順著反叛之路一直走到底,必須成為皇帝而且坐穩寶座,才能活命。

  一點都沒有誇張,自古爭帝之險,險于上華山。就連十幾年之後趙匡胤的母親杜太后都警告自己的兒子,「天子置身庶民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苟或失馭,求為匹夫而不可得!」

  郭威在刀尖上打滾一輩子,這些本質上的事情怎麼會不懂得?那麼他還要去皇宮向李太后請安謝罪為的是什麼呢?

  無非是看到自己內部不穩,而劉氏尚未死僵,所以要穩定一下局勢,讓敵人不至於馬上出現。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惜動用百官來「公選」出當時最有實力的劉族精英劉崇父子來當「皇帝」和「太上皇」,來爭取自己寶貴的時間。

  這個時間用來做什麼?

  用在最關鍵的事情上——奪得軍權。或者叫做獲得軍心。

  搶掠京都九天之後,郭威就帶著軍隊北上抗擊契丹,現在我們都知道了,所謂的契丹來犯純粹是個騙局。那麼他以那麼緩慢的速度帶著軍隊去郊遊,真正地目的是什麼?

  一切都是為了一些微妙的,且極為重要的心理轉變。

  得讓軍隊醒醒神,讓士兵們知道現狀有多危險,面對的難題絕不只是我郭威一個人的,你們哪一個都別想置身事外。

  試想,如果郭威此時已經稱帝了,他對軍隊,以及軍隊對他,都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五代十一國時兵強叛將,將驕弑主,郭威的兵馬上就會知道自己對郭威的重要性,進而要挾郭威,而郭威迫於形勢只有妥協。

  那之後政令不行,人心不符,再加上瘋狂反撲的劉氏家族,郭威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而在這次沉悶緩慢的行軍途中,郭威貌似悠閒自在地看著手下的大兵們越來越是忐忑煩躁,自己就是不忙於稱帝,絕不替這些大兵頂缸。非得讓這些混帳大兵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迫」自己當領袖,然後自己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只有這樣,才能讓這些大兵們積極主動為自己效命,讓他們每個人都有危機感,不用他再去利誘驅趕,都玩命地上戰場。

  好有一比,這就是郭威給所有的士兵來了個投名狀。他要的不是人頭,而是當初還沒被搶劫的開封,這些傻大兵們自以為占了天大的便宜,憑空發了筆大橫財,卻不料從此就上了郭威的賊船,跟著他不得不反,再沒有了回頭路。

  而且這一切都完成在很長的時間,和極短的路程中。他緩慢地行軍,時刻掌握著京城和周邊地區的局勢動態,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能做出反應。你看,當他獲得軍心,成了皇帝後,只用了四五天的時間,就又回到了開封城外,什麼事都沒有耽誤,還把劉崇父子玩了一票。

  這時他面臨的局勢是多麼的理想啊——開封城已經盡在掌握,尤其是劉氏家族的代表人李太后,這真是位懂得遊戲規則的老太太,從一開始就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而文武百官更加不用說,早在他上次離京「抗擊」契丹時,朝中大臣的代表馮道先生就已經開始為他打工了,何況他人。劉崇父子更呆得可笑,給個坑就往裡跳,誰如果攔著,他們都能急得殺人。這樣的人本不足懼,只是怕他們一哄而起罷了。

  最重要的是,人心也已經得到了緩和。

  人民對郭威的反抗意識,隨著一系列的和平政策,以及這次軍隊的遠行,已經緩和了下來,再想繃緊,除非是郭威又做出了什麼出格的事。

  那麼郭威從此改過自新了呢?

  人心的敵意有時就好比一個極度想自殺的人,不管當初求死的願望有多堅決,只要幾次尋死不成,決心自然消退。郭威要的就是這一點,人民對他的警覺和憎恨感已經少得多了,已經容許他做一些改變了。

  公元950年12月25日,轉變開始。

  郭威率軍重新回到了開封,王峻率文武百官出城迎謁。隔天之後,即27日,李太后下詔,命郭威「監國」。中外庶政,並由郭威處分。至於「皇帝」劉贇,雖然他中了大獎,但是由於他過期不到,所以獎券作廢。當然他可以在宋州爬樓或者爬塔抗議,那都是他的自由和權利,但是估計沒人搭理他。

  但郭威倒是什麼都記得,看在他中獎不易,另賜給他一個別的爵位。很怪,叫「湘陰公」,不知何解。但沒過幾天,郭威就順便把他埋在了宋州,此人此生此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他的老家徐州,去看看他的親人。

  在這一年剩下來的幾天裡,後漢的臣子們格外的忙碌,他們加班加點,爭先恐後,集體上表勸進。改朝換代的時候又到了,他們每個人對之都非常的敏感且熟悉,沒有哪個人願意在這種事上跑在後面。

  於是轉過年來,就在正月,郭威脫下了黃旗,穿上了正規的黃袍,在一個多月以前還是劉承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成了五代十一國裡又一位開國的皇帝,國號為「周」。

  現在,大家預備——向新任天子郭威陛下正式歡呼!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1
第五章 一個員工是怎樣折磨自己老闆的

  郭威登極,首先論功行賞。這是必需的,這絕對有利於造反集團的進一步團結和鞏固,更有利於對全國動亂局勢的有效舒緩——告訴了有心繼續造反的人已經沒有多少空子可鑽。

  於是在激動人心的升官大會上,每一個參與了造反行動的人,不分大小都享受到了成功之後豐收的喜悅。王峻、王殷這些堅定的追隨者,都被授予了樞密使、節度使、刺史之類的高官;像間接地「幫助」了郭威的另類人士們,如慕容彥超、劉崇等人也不必自卑,郭威同樣給予了他們官職不變繼續努力的承諾;而像官場老油條馮道及原宰相范質等人更不用說,重用更重用,加薪再加薪,一切都以安定團結為主。

  在這些令人目眩、引人流涎的升職加薪浪潮中,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升遷。那就是原親兵趙匡胤,趙匡胤因為任勞任怨、盡職有功被提升為禁軍東西班行首,也就是相當於禁軍部隊裡的一個小班長,繼續光榮地負責宮廷的禁衛。

  唉,升官了,大小也是個官兒了。可是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年輕的趙匡胤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這時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腰裡橫著把刀,或者手裡挺著杆槍,穿得比誰都整齊(那模樣就像高級飯店裡的跑堂),在皇宮裡,或者在大殿下比賽誰站得更直。

  唉,工作是比從前更加的無聊了。在打仗的時候,雖然有危險,可是趙匡胤還可以隨時跟在郭威的身邊,可以聽到看到很多值得學習、非同凡響的事情。可是現在郭威當上皇帝了,身邊的人就複雜得太多了。一個禁衛班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跟著皇帝四處亂轉。

  唉,再歎一口氣吧,也許再升點官,他就能有權力隨時走動一下,不必再像個木頭樁子了吧?唉,可那還不知道要再等到何年何月。

  於是在沉悶的絕望裡,趙匡胤作出了一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選擇,這個選擇對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有著決定性的作用,不久之後人們就發現趙匡胤真是眼光非凡,可在當時,每一個人都認為他是純粹的瘋了。

  因為他居然放棄了郭威這個剛剛成為皇帝,世上最炙手可熱的大佬,去依附了一個邊遠城市裡的年輕小長官!

  這個年輕的小長官就是柴榮,也就是後來人人皆知的周世宗。在十幾年之後,每個人都知道了他是五代十一國裡最英明最有作為且相當公正又待民以誠的君主,可是在當時卻沒有一個人會這樣想。其原因就像面對當時的禁軍東西班行首趙匡胤,也沒人會相信他是同樣英明神武、震天動地、繼往開來、人類少見且基因突變才生出來的宋太祖一樣。

  那麼趙匡胤當時的選擇就冒了極大的風險,是個不折不扣的政治投機,其行為手段就是傳說中的官場升職三十六計之「燒冷灶」。

  這一計非同小可,輸贏之間全靠當事人的眼光准,膽子大,有雙識英雄的慧眼,能在成百上千中層領導幹部中認准了一個,然後堅定跟隨,全情奉獻,不惜一切手段幫著主子得到上位。

  如果成功了,也就是說你選的主子終於一飛沖天了,那麼你自然會跟著平步青雲。但是如果失敗了呢?官場變幻誰敢說百戰百勝?你的主子如果一路冷下去,始終都沒能熱起來,那麼你怎麼辦?

  你就只會更慘了,什麼都得從頭再來,而且最後還得落下個政治娼妓的臭名聲,誰讓你還得再去找新主人呢?

  但是富貴險中求,趙匡胤堅定地相信了自己的眼光,他明確地分析出自己在已經登峰造極,熱得沒法再熱,沒有潛力可挖的郭威身邊是沒有發展空間的,馬上就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轉而去依附雖然官職不小,但還沒有多少根基的柴榮。

  趙匡胤當時作出了這個決定時,既有周密詳細理智清醒的判斷,更重要的還是憑著他敏銳的直覺。一個擁有非凡素質的人,能夠非常清晰地感應到另一個與之相似的人的存在。就像一隻狼,很輕易就能知道對面那頭動物的危險係數一樣。這就是為什麼趙匡胤選擇了柴榮,而柴榮也收納了趙匡胤的原因。

  這時柴榮的身份地位頗有些微妙。說他很高,是的,他是郭威陛下唯一的「兒子」,並且頭銜相當不小。全部排列出來是——澶州刺史、鎮甯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說,他既在都城之外有自己的地盤(澶州),還有自己的軍隊(鎮甯軍節度使),並且還大於並約等於當時的宰相(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但是非常可惜,所有這些讓人頭暈的高等頭銜哪個也叫不准站不住。

  首先他和郭威無論如何都沒有血緣關係,這在古老的中國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無論郭威與自己的元配太太柴夫人的感情多麼的堅固,內侄與兒子都是兩碼事,更何況這時柴夫人早就死了。而且談到血親,在後周朝裡,郭威還有一個外甥,叫李重進。李重進不僅年齡比柴榮稍大幾歲,而且早就手握重兵,戰功卓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班底和顯赫的威望。並且此人心高氣傲,絕不屈居人下,以至於在郭威臨終前,都要特意在正規場合當著朝臣的面,命令李重進向柴榮下跪朝拜,以確立柴榮的繼承人身份。

  這一切都說明了,雖然劉承佑幫了柴榮的大忙,把郭威的兩個親生兒子都殺了,可在別人的眼中,柴榮仍然是個不尷不尬的假太子。就算是現在尊貴,但是將來呢?誰能保證郭威從此就再也不能生育?後周皇帝的寶座,看著似乎離柴榮很近,但是差之毫釐謬之千里,也許終柴榮一生都無法企及。

  而且不僅如此,這時柴榮在官場上還多出了一個有進無退,不顧生死一定要給他添亂的政敵。這個人別說是他柴榮,就算是郭威,一時半會兒都不敢動。

  這人就是後周立國第一功臣,時任宰相兼職樞密使的王峻。

  王峻是一個值得細說一下的人物,通過他我們能看到五代十一國裡典型的權臣形象,他的升、降、興、衰都非常具有代表性。

  此人最初走向社會,並不具備人們常規意識裡的所謂文韜武略等成大事者的基本能力,他最擅長的是唱歌。那時還是後樑的時代,他投奔了一位叫張筠的節度使,能做什麼呢?只能是唱唱歌,陪陪酒,形象和地位真的不能算太高,而且他的生活還極不穩定,得隨時準備朝秦暮楚。

  另一位高官租庸使(管錢糧稅收)趙岩到張筠家做客,王峻的歌聲讓趙岩大為傾倒,於是張筠就非常風雅慷慨地把王峻當作禮物送了出去。

  王峻跟著趙岩差一點丟了腦袋。

  後唐滅梁時,李存勗殺了趙岩全族,王峻極其機警地逃出了趙府,躲到了民間逃過一劫。躲了很久之後,王峻才敢再出來,投靠了另一位大款三司使(這個職位厲害,無論是五代時還是宋朝時,都是財政一把大臣)張延朗,可是終日應酬見多識廣的張延朗卻對他並不感冒,而經過了生死大劫的王峻也已經脫胎換骨,他不再在乎風月場上的冷熱,而是對張延朗身邊發生的一切冷眼旁觀,心裡不斷動著念頭。

  時機來了,後晉石敬瑭這個人盡可爹的雜種起兵滅掉了後唐,張延朗像趙岩一樣被新主人殺掉,張延朗的全部家產包括奴婢也包括王峻都被當作獎品賞給了時任後晉大將的劉知遠。不知道王峻用了什麼手段,有過什麼表現(實在沒辦法,史料上查不出具體事蹟),他從一名陪酒伶人,一躍而成為領兵的將官,而且官運亨通,在劉知遠開國後,進封為客省使,成了當時的樞密副使郭威的親信死黨。

  再後面發生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王峻在郭威造反稱帝的一系列行動裡充當了最重要的副手角色,因此一步登天,成為了後周朝裡郭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臣領袖。

  縱觀王峻的發跡,是典型的起自微末,達于青紫,全憑個人努力自學成材。他一直在進取,在不顧一切不計生死一定要成功不然就去死的進取,才有了這時的成績。那麼達於巔峰了,下面還要再做什麼呢?是繼續進取?那就是取代郭威了。可這是個強悍到不切實際的夢,公平地說就算是到了人生後期,有些顛三倒四不知所謂的王峻都沒有動過這個念頭。

  那麼就像馮道那樣從此做個和事佬不倒翁,高官厚祿終此一生怎麼樣?

  也不行,馮道更是不可複製的。中國幾千年歷史,馮道這樣的高人只此一家,絕無分號,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而讓已經習慣了進取並且只會進取的王峻去學習馮道,只會變得不倫不類自取滅亡。要知道人是有自己的政治符號的,搞混了只會倒得更快。

  就這樣,王峻在變幻詭異動靜無常的政治漩渦裡迷失了。

  他先是非常清醒地意識到,無論是在眼前還是在不遠的將來,能威脅到他後周朝臣第一人地位的,只有柴榮。為此,他利用職權巧妙地把柴榮固定在了其封地澶州,不管有沒有事,或者怎樣請示,都別想踏進開封一步。至於和郭威單獨見面,更是想也別想。在接近整整三年的時間裡,除了年慶朝賀等極特殊的日子外,柴榮只等到了一次機會來鑽空子,那是他趁著王峻奉命外出監修河堤的機會,偷偷地溜進了開封,想和老爹見面說說心裡話。可是沒承想王峻爪牙遍佈,馬上就得到了信息,王峻立即放下了手中所有事情趕了回來,其結果是柴榮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回了澶州。

  此人的強悍跋扈可見一斑。

  不僅如此,王峻對郭威也相當的不遜。按說這非常不理智,但是為官處世有時候就像用兵一樣,似危實安,運拙勝巧,王峻的為官之道好有一比,就像後來的清臣曾國藩與李鴻章,誰能說得清這兩人到底誰高誰低呢?

  眾所周知,曾國藩功成之後,戰戰兢兢克己自守,以極度的謙退來維護身家性命和賢臣名聲,而他的弟子李鴻章則恰好相反,為了生存,為了讓所有人都奈何不了自己,快意無忌的生存,李鴻章大把抓權死不放手,自謂英雄不可自翦羽翼。雖然後人揚曾抑李,但是當時的當事者到底誰活得怎麼樣卻一目了然。

  身為亂世高官的王峻,走的正是李鴻章的路子。他身為後周郭威以下第一人,寧鳴而死絕不默然苟活,在後周開國初期馬上就經受的巨大考驗裡,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讓自己的威望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從而讓所有人包括郭威都對他禮讓三分,但是他與郭威的差距也馬上就顯露了出來,並由此走向了滅亡。

  他把自己是誰,是怎樣一路走來的給忘了。

  他沒有掌握住權力的最基礎點,他不懂得所謂權術其實至為簡單,那就是人與人打交道的藝術。他以為站在權力之巔的不再是人而是神,可歷史早已無數次地證明,有人之所以能走上神壇,就是因為他瞭解了人從而滿足了人;而之所以後來又掉下了神壇,變得什麼也不是,也正是因為他真的變成「神」了,不再去理會人的所思所想。

  郭威、柴榮、趙匡胤,他們就什麼時候都知道自己是誰,記得自己是怎樣一路走來的,從而做出來的事情都是人應該做的。

  所以他們才能成功。

  後周建國之初,所面臨的第一次重大考驗來自政治欺詐受害者劉崇。劉贇被殺、郭威稱帝終於讓劉崇知道自己被非常不仁道地騙了,他的反應是馬上把自己在政治地位上與郭威拉成了平級,絕不吃虧——不當太上皇了,我也要當皇帝!

  他決不承認後周這個「偽」王國的存在,他仍然尊崇延續著漢的國號,只是歷史比較無情,為了把他和其兄長劉知遠的「後漢」區分開,稱其為「北漢」。

  劉崇的北漢先天不足,以他的老根據地太原為中心,只有區區十二州的土地。這個面積做節度使是太大了,作為一個皇帝就小得讓人頭皮發麻。面對龐大的後周,劉崇意識到了和當年石敬瑭一樣的危機,怎麼辦?彷徨無計的劉崇走上了和石敬瑭一樣的老路。

  契丹,還是契丹,只能是契丹。只是這時的契丹已經改名稱為「遼」。

  劉崇給現任的遼國皇帝耶律述律寫信,要求支援,開出的條件相當優厚,他答應以前後晉石敬瑭怎麼做他就怎麼做,絕不含糊。耶律述律一聽大喜,這真是喜從天降,又有兒子送上門來了。卻沒想到劉崇在這方面非常執著地表達了自尊,別的什麼都能答應,就這一條,堅決不行!

  他給遼國皇帝寫信,鄭重其事,非常嚴肅認真地寫道——「……侄皇帝致書于叔天授皇帝……」

  天下所有的人都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嘍,我劉崇絕不是人盡可爹的,絕不像石敬瑭那樣不要臉,我只是認了個叔叔而已,你們都別想歪了……

  就這樣,在郭威稱帝當年的10月,遼國派彰國節度使蕭禹厥率五萬遼兵南下來到河東,劉崇加派兩萬人馬與之一起南下,兵鋒直指晉州,口號是盡此一役殲滅後周!

  北周這邊做出的反應是皇帝郭威坐鎮國都,由宰相兼樞密使王峻率兵迎敵。

  這已經是當時最好的攻守調派了,於是後周的每一個人都在深秋10月寒風陣陣的西北大地上,焦急忐忑地等待著王峻和北漢、遼國聯軍交鋒的結果。但是讓人極度不安的是,時間過去了整整兩個月,已經進入了深冬,王峻卻依然沒有到達戰場!

  也就是說晉州城已經獨自承受北漢與遼國聯軍的攻擊,孤守無援了近兩個月!

  那麼王峻都在做什麼呢?他居然帶著後周所有的後援部隊,非常悠閒自在地駐紮在絳州,置身事外,遠離戰場。如果問起原因,他一點都不含糊,直接說自己的軍隊中既沒有流行瘟疫,也沒有什麼人阻礙他的軍令,一切都非常正常。他之所以不到戰場,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想去。

  這到底是怎麼了?如此詭異反常,讓郭威都沉不住氣了,他不得已派人去問王峻出了什麼事,明白地告訴王峻,實在不行就換人,看來自己的事得自己辦,由他郭威御駕親征好了。

  直到這時,一直表現得無動於衷的王峻才把身邊的人都屏退,單獨對使者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請轉告陛下,我一直在等著一個戰機。我不想帶著我的生力軍第一時間趕到戰場,因為那時候北漢人和遼國人也都是生力軍,勢必會變成了硬碰硬地死拼,一點好處都沒有。

  別忘了這是我們的地盤,我們最大的優勢是晉州城非常堅固,一時半會絕對不會被攻破,而且現在是深冬,利守不利攻,再加上我遲遲不到,城裡的人絕了外援的盼頭,只能靠自己才能活命,這就更加強了防禦的力量。他們多堅守一天,就多消耗了敵方的一分銳氣,彼消我漲,等著再過些日子,天再冷些,就是我出擊的時候。那時候別說是不成氣候的北漢人,就是遼國人我也要他們匹馬不得還鄉!

  至於陛下說想親征,我看還是免了吧。我國初立,四方的藩鎮還沒有真正地收服,尤其是那個慕容彥超,一直在蠢蠢欲動,如果陛下親征,第二天就會有人乘虛沖進都城,到那時候腹背受敵,就什麼都完蛋了!

  恍然大悟的使者以十萬火急的速度趕回了開封,把已經準備親征的郭威攔住,悄悄地報告了王峻的回答。郭威嚇出了一身冷汗,一時變得非常失態,所有人都看見皇帝突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耳朵上下亂提,嘴裡喃喃自語——幾敗吾事!

  就這樣,後面發生的事幾乎完全按照王峻的預料在進行。在十幾天後,突然間天氣大變,風雪交加,北漢和遼國聯軍迫不得已開始撤退,王峻乘勢追擊,不僅北漢人損失慘重,就連遼國人也死傷大半。從此之後劉崇再也沒有膽量,更加沒有力量再進犯後周。

  最大的危機渡過了,每一個人包括郭威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氣,王峻以個人的聰明才智讓新建的王國順利地熬過了最初的艱難階段,緊跟著他又帶領兵馬跟著郭威去討伐公然叛變的慕容彥超。這一次他身先士卒,率眾先登,幹脆利落地把這個非凡的節度使幹掉,去外侮之後更除了內患。一時之間後周迅速地變得國泰民安,人人都覺得安定和平的好日子已經到來了。

  但越是這樣,動亂的種子就埋得更深了。沒有人意識到,這時的後周已經應該準備一個繼承人了,事實證明,就連郭威都沒有意識到已經有了這樣一個巨大的危機,他一直都沒有給自己的繼承者任何展示能力的機會。

  柴榮,這位後來的周世宗變得越來越尷尬,他此時擁有的資歷讓人非常鄙視。請看:郭威做後漢的樞密使時,他是左監門衛大將軍;郭威駐防邊境時,他是貴州刺史、天雄軍牙內都指揮使;等郭威起兵造反時,他留守後方;等劉崇進犯時,由於前線總指揮是王峻,他更加只能在澶州遠遠觀望。

  也就是說他從來都沒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軍功,所有人都只能認為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吃祖宗飯的富家廢物。這造成了柴榮在執政初期的艱難局面,文官敢於當眾向他頂撞,武將更在戰陣之上公然叛變投敵。尤其是助漲了一些權臣的非分之想,就像王峻,他敢於製造出一些事端,向柴榮、更向郭威叫板,來希求更大的權勢和富貴。

  這樣,就沒有了退讓,只剩下了勝負,再一次的流血在所難免了。

  這是個非常實際的命題,相信無論是員工還是老闆都會強烈關注,但是細想這也沒有什麼,人生不就是在你折磨我,或者我折磨你的過程中度過的嗎?

  但是身為當事人,他們的切身感受就會大不相同了。沒有什麼折磨是可以不付出代價的,就像王峻與郭威。

  劉崇敗退,慕容彥超覆滅,這讓王峻的聲望如日中天,這些都是在他的英明策劃和親自指揮下完成的,所以公平的人民也把這一切的功勞都記在了他的名下。一時之間好評如潮,歌頌不斷,王峻成了後周國內人見人愛的大英雄,而王大英雄在飄飄然之際回頭看了看,也發現人民的眼睛的確是雪亮的,說的都沒錯啊!

  於是他就又順勢向旁邊看了看,就發現他的頂頭上司郭威在這段時間裡的表現可真是夠低的,矬得讓人不忍目睹。

  郭威都幹了些什麼呢?他在王峻大展雄才,叱吒風雲的時候,像是無事可做,非常無聊似的,勉強做了幾件婆婆媽媽的小事情。而這些事情之小,之無關緊要,都是自朱溫以下無論是後樑、後唐、後晉或者後漢的諸朝諸帝都不屑一做的。

  比如說當年終結者朱溫先生曾經在攻打淮南的時候,順手搶了一萬多頭耕牛,這在以往來說毫無懸念,這些牛馬上就會變成軍糧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朱溫一反常態,千里迢迢地居然把這些牛都趕回了自己的地盤,還更加變態地把牛都分給了當時的農民。農民們驚喜之餘才聽到了朱溫的附加條件,當然看上去是很公平的——從此每家每戶要上繳一定的牛租。

  但要命的是幾十年過去了,這些牛還有這些牛的兒子們都早就死得乾乾淨淨了,可每一個朝代的每一個皇帝卻都清清楚楚地記著他們當初和朱溫簽下的租牛合同,牛租一直繳到了郭威當選。

  要說郭威這人可真是沒勁,他居然覺得都執行了幾十年的老政策有問題,而且還無條件地刪除了。

  再比如還是牛,相信朋友們還有些印象,我們在開頭處曾經說過,五代十一國時牛皮因為軍需必須全部歸為國有,如果有人膽敢私藏一寸或者販賣一寸,就會被處死。那麼對於養牛的農民呢?他們的任務就更苛刻了,他們要負責上繳牛皮,每年都有定額,達不到的就會被處死。

  想想看吧,那個餓得人吃人的年月,你還能養著一頭牛,等著它一年兩年從小長大,然後再順利平安地剝下它的皮來上繳國家?!

  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農民就此死在了混帳的牛皮上。

  郭威居然置軍隊的迫切需求於不顧,下了這樣的一條命令——以後每年民間應交的牛皮,三分減二。而且實在沒有的,可以把牛皮稅分攤到田畝上,每十頃地捐牛皮一張,然後剩下的牛皮可以人民自用或者自由買賣。不僅如此,郭威還把鹽、酒這些利稅大項都開了禁,隨便人民做生意,甚至可以和後周國境之外的人做生意。

  這可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這在軍事安全第一的當時,不是鼓勵人民裡通外國嗎?而且這些都讓國家原有的稅收在一定的時間範圍內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和影響,當時很有一些人怨聲載道。

  你說郭威這麼反常地亂搞,他的國家還是適合人類生存的正常世界嗎?

  而最最讓人看不過眼的是,郭威居然把五國十一國裡最最基本的一條國策給改動了。一時之間上層社會人人恐慌,都說國本一動,國將不國,後周馬上就會煙消雲散了!

  事情是這樣的,在郭威之前,所有的皇帝都特別注重國計民生,尤其是糧食是否穩定地高產。為此,所有的皇帝都把勞動力固定,讓農民在規定好的土地上耕種,誰也不許跑,跑了就殺頭,而且什麼都統統是國家的,土地、耕具、牛馬、還有你的妻子和兒女,當然也包括你,都是國家的,就算死了也得埋在這塊規定好的土地上,以便使之更加肥沃。

  郭威卻把一切都無償地分給了農民,上述的土地耕具等都成了農民們私有的家產,而且還大面積地減免了農業稅,把實惠還給了農民。

  這些都讓後周的官員們看傻了眼,他們不理解郭威這是怎麼了,百官之首的王峻在驚訝之餘,不禁對之嗤之以鼻,郭威何其短智!虎狼屯於四野,國家內憂外患,連後漢原有的國土都被分出去了一個北漢,這樣的局勢下不去思考怎樣收地破敵,卻終日理會這些婆媽瑣事,郭威,你真的讓我失望!

  由此,一些以前從沒有想過的,也不會出現的想法,漸漸地在王峻的心裡生成了。雖然他永遠都不會承認他對郭威有過篡逆之心,但是這都不妨礙他開始了對郭威的折磨。

  話說王峻作為後周領袖郭威的親密戰友,以及後周權力集團的二當家,是每天都要和郭威見面的。兩個人見面的程序一般是這樣的。

  先是王峻必須按照傳統向郭威致敬,郭威的反應總是滿臉堆笑,雙手相攙,並且這樣說:「呵呵呵,王哥,不要這樣嘛,你真是太客氣了……」(峻年長於太祖二歲,往往呼峻為兄,或稱其字)然後兩個人就談起了每天多種多樣,但又千篇一律的話題。

  談話的主要內容如下:

  ××日,王峻說:「陛下,鄭仁誨很讓人討厭,此人絕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沒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說絕不可重用……也就是說永遠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

  ××日,王峻說:「陛下,李重進很讓人討厭,此人絕對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沒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說絕不可重用……也就是說永遠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

  ××日,王峻說:「陛下,向訓也很讓人討厭……啊,對,我承認了,其實就是非常讓我討厭,所以此人永遠不可重用。」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就不重用他……不過我還是要重申一下,我也沒有重用他啊……」

  於是談話就這樣每天多種多樣,但又千篇一律地進行著。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鄭仁誨還是李重進或者是向訓,都是一直追隨郭威,比王峻資歷還要早的郭威嫡系,王峻壓制他們也就是在削減著郭威的羽翼。當然,這還不算他在同時間內進行的壓制柴榮的行動。

  日升月落,長此以往,王峻和郭威的談話每天都在繼續,不管別人怎麼看,郭威總是答應著王峻的所有請求。直到有一天,王峻的談話內容終於有了次前所未有的新鮮創意。

  這一天,王峻說:「陛下,王峻也很讓人討厭,把他的樞密使職務撤銷了吧。」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等等!」郭威突然間回過味來,「你說什麼?你要辭職?!」

  「是的,陛下,我很不稱職,您就把我撤銷了吧。」王峻極其認真誠懇地回答。

  這下子人們終於看到從不激動的郭威終於變得極其的焦灼,他對王峻進行百般地撫慰,小心地規勸,以及是否工作太累了需要節假日,實在不行就把工作帶回家去做之類的詢問(不要小看這一點,在中國歷史上只有極其少數的宰相可以每天不必到朝報到,在自己的府第裡辦工。比如南宋末期的宰相賈似道了,或者近代清朝的張廷玉了,無論忠奸都得極有資歷且權傾朝野,缺一條都別想做這個夢。當然,這種事都不例外地有可怕的後遺症,朝野都會認為你有了個人的小朝廷,實在大犯人主之忌),而無論郭威怎麼說,王峻都毫不妥協,他直接給自己放了大假,回家裡躺著休息去了。

  可憐的郭威只好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裡生悶氣,琢磨這事兒到底差在了哪兒呢?而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加讓他感到恐怖了。自從王峻撂了挑子,不再履行負責軍事的樞密使職務後沒幾天,後周全國各地的大小節度使們都突然間一致上書來挽留王峻留任,一時之間聲勢滔滔,軍心浮動。

  這才真是國本動搖。

  郭威急了,派大臣去王峻府裡傳話說,王哥你要是再不出來工作,那我就得親自去你家接你了。

  王峻的回答是相當的誠惶誠恐,他說陛下如果您來,那就是不想讓我活了。我馬上就去死,說什麼也不能讓您為我出皇宮一步。

  郭威極度鬱悶,思來想去再沒了辦法,最後只好請了一位王峻的私交好友叫陳同的人,請他在自己與王峻之間周旋,務必把王峻請出來。

  陳同在王峻家待了好久,回來說王峻托我給您帶個話,要是一定讓他出來幹活兒,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請您來個聲明,說馬上就親自去他那兒,給足了他面子,他就沒的推脫了。

  ……好吧,就這樣吧。沉默了好久的郭威終於同意,一切都按王峻說的辦,這樣王峻才再次勉為其難地回到了工作崗位。

  等這次風波過去之後,郭威才從側面打聽出,之所以突然有那麼多的節度使聯名上書,完全是王峻寫密信要求他們那麼做的。既要拉又要打,一邊兒要挾郭威一邊兒強迫底下的節度使,王峻把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這讓他的信心大增,更加看清了郭威的懦弱,以及他在後周國內的影響力。這都讓他進一步地增加了與郭威談話的次數和談話內容的質量。

  自從王峻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他對工作就充滿了嶄新的熱情,工作態度和工作的力度全都登上了一個新的臺階。相應地,他和郭威之間談話也變得密度更加集中,週期更加縮短了。

  ××日,王峻說:「陛下,有鑒於宰相兼職樞密使王峻的工作非常出色,而他還心有餘而力更足,是不是再給他加點職務?」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你還要再做點什麼工作呢?」

  王峻:「來點實惠的,平盧節度使。」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

  ××日,王峻又說:「陛下,有鑒於宰相兼職樞密使再兼職平盧節度使王峻的工作極其出色,而他家裡卻太窮了,能不能再給他加點薪水?」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每月再加多少?」

  王峻:「幹嗎每月每年零敲碎打的讓人等得心煩,來個痛快的。這樣吧,咱們後周左藏庫裡還有綾羅萬匹,就一次性地作為額外補貼發給王峻吧。」

  郭威:「……啊,這樣啊……那好吧!」(請別奇怪郭威為什麼咬牙,大家還記得後周之前後漢的家底子吧,國庫早就被劉承佑用光光的了,而郭威輕徭役,薄賦稅,哪有什麼額外收入,這點東西是容易攢下來的嗎?至於左藏庫對一個國家意味著什麼,我們以後再說,但籠統點也就跟國庫差不多了。王峻此舉,真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就這樣,郭威對王峻百依百順,從不違逆,於是時間就此又膩歪但又平和地溜走著,直到突然有一天,王峻請郭威到他的辦公地點樞密院去做客,郭威不明所以,但是欣然前去,到了一看,原來是王峻蓋了座新房子,史稱「極其華侈」,來請郭威臨幸喝酒。

  郭威非常高興,一路參觀,然後縱情歡飲,給足了王峻面子,於是這一天賓主盡歡而散。轉過天來,郭威似乎受到了新房子的誘惑,打算在自己的皇宮內院也蓋一座小殿,但是才開始動工,王峻就找了過來,開始了對郭威的新的一輪談話。

  王峻說:「陛下,你的房子已經很多了,再蓋這個幹什麼?」(宮室已多,何用此為?)

  就見郭威的臉色突然間急劇變紅,胸膛徒然鼓起,像是憋了好久的氣一下子不知從何處都湧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但是無論如何,最後郭威都仍然保持了一貫的沉穩平和。他緩緩地轉向王峻,說出了下面這樣一句比較反常的話。

  「王兄,好像你的樞密院房子也不少啊,你怎麼也蓋啊?」(樞密院屋亦不少,卿亦何必有作?)

  王峻一下子愣了,他似乎真的對這樣的郭威準備不足,他還真沒想過郭威能這樣對他說話。史稱其慚愧不能對,急急走開。

  但是就這樣,王峻仍然沒有警覺收斂,沒隔幾天,他就又找到了郭威,進行了下面這個雖然命題比較陳舊,但具體內容卻新鮮熱辣得不得了的談話。

  王峻說:「陛下,李谷和範質都非常討厭,他們絕對不可重用。」

  郭威:「……」

  王峻:「我是說絕不可重用……也就是說永遠都不能重用。」

  郭威:「……」

  王峻:「陛下!」

  郭威:「……」

  大家是不是非常的奇怪為什麼郭威沒有繼續他的正常的回答程序?他怎麼一下子癡呆了?終於被王峻給虐待傻了?

  當然不是,其實理由非常的簡單,因為李谷和範質這兩個人跟王峻同一級別,都是後周的當朝宰相!

  這讓郭威怎樣回答?他只有繼續沉默。但是沉默對王峻而言沒有其他任何的暗示感覺,只是意味著軟弱。他極不滿意,且絕不後退,他勇氣百倍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進一步提出了一個更加生猛熱酷的議題。

  王峻說:「陛下,我覺得顏衎、陳同非常不讓我討厭,讓他們來代替李谷和範質來做宰相吧!」

  這時的郭威終於感到沒法再沉默了,他的回答是:「愛卿,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忘記了嗎?今天是法定節假日寒食節啊,今天不辦工的。這樣吧,你讓我過完了這個節,我就答應你怎麼樣?真的,過完節馬上就辦。」(進退宰相,豈可倉卒?俟假開,當為卿行。)

  就這樣,當天王峻志得意滿,非常滿足地離開了郭威,就此走出了後周的行政大殿。對於在他身後變得怎樣了的郭威,他再不願理會,哪怕一點點。據說人當了官之後會變的,郭威果然是變了,這個皇帝似乎比後漢末帝劉承佑都差勁得太多。劉承佑這個少不更事的小毛孩子還知道為自己的合法權利進行鬥爭,還敢於突然下手,幹掉當年的權臣奪回權力和尊嚴呢!

  而郭威,竟然如此,真是可笑複可憐!

  那麼郭威是真的變了嗎?由於突然得到最上位而變得不思進取,只想苟且偷安,進而可以隨意被別人魚肉了嗎?又或者通過以前所有的事件敘述,我們是不是也得出了一個這樣的結論,即郭威是個極度深沉,滿腹機心,但是卻遲於行動,或者怯於行動的人呢?

  就像一個成功的頂級陰謀家一樣,一點陽剛殺氣都沒有?

  答案當然是——錯!

  如果郭威真是這樣,他是怎樣數十年如一日地混在軍隊裡,而且從最底層冒升出來的?那麼多狂野兇悍的軍人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給他賣命?

  這裡面有著巨大的誤區。

  翻開五代史郭威傳,我們可以發現其人能用《西遊記》裡形容北方真武大帝的話來概括,「幼而勇猛,長而神明」,是一個真正文武兼資,兩手都硬,沒有明顯缺陷的人。

  當年郭威年未二十,剛進軍隊的時候,是個極端桀驁不馴,不守軍紀,隨意遊蕩的傢伙。當時就在軍營邊上有一個菜市場,裡面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最突出的是一個肉霸。該肉霸雖然不過是個賣肉的,可是欺行霸市無惡不作。

  這一天年紀輕輕的郭威走了過去,告訴該肉霸今天照顧你生意,來的,給我切肉。嘿,你別忙,切是切,不是你那個切法……先來十斤精肉,不要半點肥的在上面,都細細地切作臊子……慢著,還沒完,再來十斤肥的,不要見半點精的在上面,也要細細地切做臊子……(呼屠者,使進幾割肉,割不如法,叱之。)

  後面的還要再說嗎?是不是有點眼熟?沒錯,這個屠夫是不是姓鄭史書上沒記不好亂說,不過從年代上看,一定是施耐庵借鑒了郭威傳,而肯定不是郭威傳抄襲了施耐庵。

  而其結果是一樣的,如此惡搞,該肉霸不管姓什麼也一樣的火了,他像鄭屠一樣出言不遜,郭威卻根本沒心情像魯達那樣跟這等醃臢潑才多費話,他順手抄起肉案子上的刀,一刀就把該屠夫宰了。然後滿市場人人奔走躲避,郭威像沒事人一樣,把刀子一扔,悠悠閑閑地繼續逛街去了。

  以上就是少年郭威殺人事件的經過。試想當年的小毛孩子都敢幹這樣的事,難道郭威在領兵廝殺一生之後,反而怕手上濺血了?!

  一切的原因都是投鼠忌器。王峻這只耗子雖然可恨,但是他現在卻蹲在了珍貴的花瓶上,總不能逞一時之怒把花瓶連同王峻一起都打碎吧?那樣剛剛穩定下來的局勢就要再次動盪起來了。於是郭威選擇了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一心盼著也算是見多識廣的王峻能自行醒悟,及時收斂,但是無情的現實讓郭威的和平之夢徹底破滅了。

  那天郭威看著志得意滿的王峻旁若無人地走出了他的大殿,離他越來越遠,他終於明白了,王峻已經不能再留,就算這時的王峻仍然沒有篡逆之心都再也留不得了,因為形勢和慣性,已經讓王峻再也收不腳。如果還要退讓,那就真的不是寬容而是怯懦了。

  一時間郭威覺得憤怒,但心裡夾雜著更多的是悲涼。王峻,你為什麼就忘了當年我是怎樣當臣子的呢?你都親眼見過的,面對小毛孩子劉承佑我都小心翼翼、謙恭謹慎,你為什麼就敢這樣的咄咄逼人不留餘地?!

  好吧,看來再次動刀的時候又要到了。

  可是……唉,人生裡有多少事是當事者所參悟不透的啊,不管這個人是多麼的聰明機警。一天之後,僅僅隔了區區一夜,王峻就將看到,剝下他顯赫的後周宰相兼樞密使兼平盧節度使的華貴外衣後,其實他這時的角色與當年的那個屠夫肉霸沒有任何不同。

  他極其可恨,平心而論郭威非常想親手一刀宰了他。但是他比那個肉霸幸運的是郭威現在已經是皇帝了。讓這時的皇帝郭威再回到當年的菜市場,郭威頂多只會拍拍那個肉霸的頭,說你老實點,不是人裝裝人,好好工作給我多上點稅,不然我殺了你。

  就是這麼簡單,因為在郭威的眼裡,所有眾生都是一個樣——我的子民,給我幹活兒的人。你們都是有用的,我都會珍惜。只是,千萬別調皮搗蛋,不然我就只好殺了你。

  這于王峻也是一樣。不管你立了多大的功,或者你的老闆是多麼的寬宏大量,其本質都是一樣。

  第二天,寒食節過去了,郭威很早就起了床上朝辦公,所有的朝臣也在王峻的帶領下都來了。接下來發生的事要怎麼形容呢?是很嚴肅認真的?還是非常滑稽搞笑的?我認為是後者。

  因為不可一世的王峻一下子就垮臺了。郭威只是坐在行政大廳裡當眾宣佈了他在這兩三年裡的種種混帳討厭事兒,然後就把他就地免職了。什麼事都沒費,什麼多餘的插曲也沒有發生。那些平日裡對王峻畢恭畢敬,唯王峻馬首是瞻的群臣們連一個站出來替他說話的都沒有。

  真是悲哀!直到這時王峻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面對無比殘酷的現實,他開始後悔。看看郭威,這個老謀深算的傢伙要麼不動,要動就幹淨利落,絕不給敵人反擊的機會。再回頭看看自己呢?已經是群臣之首了,軍權政權一把抓,可是還要貪圖一些蠅頭小利,還要對郭威三五不時地隨意敲打,更可恨地是還聯絡了各地的節度使耍什麼欲進先退、欲擒故縱的蠢把戲!

  這是在不停地試探,就像狐狸過冰河,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走一點聽聽地下的冰淩是不是響了,再走一點再聽聽,如此走走停停,不停地推進,等著它覺得沒危險了,它就會突然加速,三步並作兩步往河對岸跳!

  那時候就什麼都晚了。

  所以郭威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給他機會了,不管他的這些作為是不是真的如同上面的那只狐狸。

  就這樣,了不起的員工王峻終於被憨厚無能的老闆郭威給開除了,人人都以為郭威要揚眉吐氣,痛打落水狗了,卻不料郭威突然哭了起來,他面對朝臣哭得非常傷心,並且就近抓住了老滑頭馮道的手,哽咽著說:「這都是王峻欺負我,我實在受不了才這麼做的!」(峻淩朕,不能忍!)

  被深深感動了的馮道連忙代表全體後周朝臣表示了完全體諒皇帝的苦衷,且擁護陛下的英明決定,並勸郭威千萬別再傷心了,王峻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應該立即把他正法以正天下視聽。

  但是郭威再次搖了頭說不,他怎麼能殺了自己的王哥呢?絕對不,而且還鄭重地強調了王峻雖然犯了錯誤,但他仍然期待著老同志能改過自新,不能把任何人一棒子打死……於是經過討論,作為必要的處罰,作出了對王峻降級留用,貶到了商州,任命其為司馬,以觀後效的處分決定。

  但是結果卻是令人萬分遺憾的,王峻完全沒有體諒郭威的苦心,他到任不久後就突然死了。歷史給出的死因是王峻越想越是沒面子,無論如何都想不開,自己跟自己較勁憋屈死的。

  唉,你說郭威該有多麼的傷心啊……

  不管怎樣,隨著王峻的死亡,後周又避免了一次可大可小沒有具體當量數值的爆炸危機。郭威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且沒有阻礙地發展後周的國計民生了,這時據記載是公元953年之初,一年之計在於春,後周的春天終於來到了。

  當年3月,早春時分,有一行人從澶州遠來,進入了都城開封。柴榮,他終於如願以償地來到了郭威身邊,身份從澶州刺史、鎮甯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變成了簡簡單單的晉王,具體的工作是做開封府尹。

  晉王兼開封府尹,請注意,從此這兩個看似一般的頭銜成了以後極為顯赫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儲身份的象徵。尤其是在其後一百六十餘年的北宋史上,幾乎每一位帝國接班人在正式上任之前都擁有這樣的地位和職權,其重要性和象徵意味就像西方的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威爾士親王一樣。

  這時的柴榮三十四歲,正當年富力強之時,而郭威時年五十一歲,也未見衰老,父子同心同德絕無猜忌,在他們的治理之下,後周風生水起,眾國來朝,漸漸地恢復了中原大地在原有的全國政治格局裡的地位。要說明的是,現在郭威和柴榮所佔據的地方,在幾十年前,就是舉世無雙的大唐的根基所在,輝煌燦爛強盛繁榮的大唐就是在這片土地上接受著周邊所有國家的朝拜敬仰。雖然其後偉大的大唐消亡了,但是它二百八十餘年的威勢和積累下來的文明經驗,仍然讓這裡成為了中國理所當然的中心,無論是誰佔據了這裡,當時中國其他所有的「國家」都會對之稱臣納貢。這就是先天的優勢所在。

  這就是命運。

  命運也同時讓趙匡胤在三年之後再次回到了開封。這時他不再是禁軍東西班行首了,而是滑州(今河南滑縣東)興順軍副指揮使,這是他作為柴榮最早的班底的獎賞。而且命運之神從此之後就開始真正地對他垂青了,在中國五千年的歷史長卷裡,他的名字將第一次出現。

  後周的寒冬

  終人一生,無論他是誰,總會親歷一個終點和一個奇跡的,那就是死亡。到那時,我們就會真的知道生命的真相,以及它到底還會走向何方。

  美好的時光總是飛速流逝,還是在公元953年,這一年欣欣向榮、百廢待興,所有的人都以為後周已經走上了正軌,正帶著它的人民奔向幸福的彼岸,但是誰也沒有料到,它突然間就停頓了。人們驚愕地發現,原來龐大的帝國及其無數子民的福祉竟然是這樣的脆弱,它們完全仰縈著領導人的健康。

  郭威突然間一病不起,這時距離他登極稱帝才不過短短的三年,一切都是這樣的倉促,帝國、人民還有柴榮,都還沒有準備好,他真的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病倒!

  後周的這片土地,註定了要由真正的強者來統治。它四通八達,你強盛了固然是四方擁戴,而你衰敗了就是四面楚歌,哪個方向都會冒出來必欲置你於死地的仇敵。請看,這個時候它南邊有南唐、吳越、閩、楚、南漢、荊南、後蜀等各割據國;北邊有死敵劉崇的北漢以及雄踞朔方撫有大漠的異族契丹;在西北還有黨項、吐谷渾這些在唐朝就已經極為強盛的部落。在這三年之中,郭威已經與後蜀、南唐發生過摩擦,而北漢和契丹就更不用說了,北漢是不死不休的冤家對頭,契丹則要到近五十年之後才與北宋達成澶淵之盟,現在一切都沒有和解的盼頭。

  於是郭威只有強支病體,每天照樣上朝,讓天下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子民和他的敵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我——郭威,仍然還活著……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我倒下!

  就這樣,他熬到了公元954年的元旦,五十一歲本未衰老的郭威按照慣例盛裝出行,咬緊牙關登殿舉行了朝慶大典。在最最莊嚴的地方,他身著皇帝服色向他的臣民們宣佈今年為顯德元年,願吾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並大赦天下。

  當天郭威圓滿地完成了自己在大典上的任務,一直端正地坐在所有人的目光裡,直到大典結束他才站了起來,慢慢地自己走回了皇宮內院,從此他永遠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裡。

  郭威病情馬上轉劇,再也無法支撐。彌留之跡,他把最重要的一些朝臣叫到病床前,緊緊地拉住柴榮的手,交代了最後的遺言。

  ——我死後,盡速發喪,不必久留皇宮內院,孝不孝不在這上面。我的墳墓務必要儉素,所用人力,一定要雇用,不計遠近,不許差役百姓。我的墳墓不用石柱,也不要石人石獸,你要用瓦做棺槨,用紙做我的喪衣,臨入葬之前,當眾揭開遍示百姓,切不可以人畜殉葬!你只需要在我的墳前立一座石碑,在上面刻寫:「大周天子臨晏駕,與嗣帝約,緣平生好儉素,只令著瓦棺紙衣葬。」你若不聽我言,死後陰靈不見。

  還有,你要把我心愛的盔甲、刀、劍分別埋在我作戰過的地方,作為我活過的紀念。

  就這樣,郭威死了。翻閱史書,面對上面的遺囑,我實在無言再說什麼。縱觀中國從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稱帝起,到公元1911年宣統帝退位止,在2131年的時間內,產生了二百三十位的皇帝裡,在亂世中短暫稱帝,隨即死亡的郭威或許真的不算什麼,但是我真的想說,郭威是一代人傑,是一個極少有的既是皇帝又同時是一個人的罕見結合體。

  深沉與機謀,堅忍和決斷,這是他的特點。也許通過我的記述,大家會認為他是個太兇險,太冷靜,殺人不流血的偽君子。真的是這樣嗎?難道一切都要用刀子去血淋淋地獲得,像暴徒朱溫那樣橫掃一切生命才算是理所應當嗎?

  歷史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去證明他自己,就這樣吧,郭威,你來過,你做過,你的生命已經留下了千年不滅的印跡,這些就足夠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2
第六章 天下英雄他最強

  郭威死了,後周的天塌了。按照慣例,皇太子柴榮在郭威的棺前即位,成為了後周王國的第二任國王。眾朝臣舉哀的同時也向新皇帝恭賀叩拜,只不過在每一個人的心裡,這就像同時向兩位死者致哀一樣。

  因為這時的柴榮離變成一具死屍也並不遙遠了。

  柴榮,他讓每一個人都想起了另外一個已經死了三年,本應該被徹底遺忘的人——後漢未帝劉承佑。而且柴榮現在所面臨的局面比之當年的劉承佑更加糟糕,劉承佑有過的優勢他一樣都沒有,而他這時的危機,卻是劉承佑從來都沒有面對過的。

  首先是軍心。

  要知道劉承佑的父親劉知遠當皇帝之前已經領兵打仗了好多年,帶進開封的都是多年的嫡系,包括郭威。這些人馬在他死後都臣服于劉承佑。柴榮呢?他的人馬在三年前還不姓郭呢,這個致命的弱點在不久之後馬上就顯露了出來,差點讓柴榮立即崩盤。

  第二,劉承佑沒有死敵,即位之初的平叛就像是一出大戲開唱前必須的過場一樣,不過是個點綴。而柴榮面對的卻是不共戴天的死敵。這時後周的百官們看著他,都極其自然地想到了另外一個姓劉的人。

  北漢、劉崇……柴榮註定了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人。

  但這還不是柴榮最大的危機。他現在最急需的是威望,是能讓手下文武百官為之聽令賣命,令行禁止的威望!沒有這個,他就什麼都做不到。

  沒見過被員工奚落的老闆,被夥計欺負的東家嗎?柴榮現在就是這樣。是的,他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了,可是卻沒有人服他!而這該死的威望卻是個最奇妙的東西,你用錢買不到,你用美女也騙不來,你用刀子更嚇唬不出來,威望的確立,唯有眾所不及的功績和日積月累的心理壓迫才能產生。這些,歷史和時間都沒有給他。

  卻馬上就派給了他傾巢而出,不死不休的敵人!

  郭威在公元954年元月去世,北漢劉崇在當年2月就帶兵殺到了過來!三萬北漢兵,一萬契丹人,柴榮怎麼辦?

  後周一片慌亂。在大殿上,滿朝文武像一隻,不,是一群蒼蠅,聚集在柴榮面前唧唧歪歪,各說各話,沒一個去看他的臉色。最後柴榮不得已主動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朕御駕親征,親自去攻破北漢!

  請留意,柴榮說的不是抵擋,而是攻破。歷史證明,他是一把人們還沒有清醒認識到的空前鋒利,有進無退的利劍,在他的字典裡從來都沒有過防守二字,事實證明,永遠都是他去主動攻擊別人!

  但是這時豪言壯語只引來了一片訕笑。威望,致命的威望讓柴榮絕望,因為他發現其中笑的聲音最大,笑容最惡劣的居然是世上五千年來最滑頭,最不得罪人的老油條馮道!而且不止如此,馮道還主動地走了出來,笑嘻嘻地說了更多的話。

  ——陛下,劉崇不算是什麼,他並不強大,在先帝面前他總吃敗仗。可是現在先帝不在了,您剛剛即位,這樣吧,您派員大將出兵,抵擋一下也就是了。何必興師動眾呢?

  下面一片附和之聲。的確,馮道說的是「正道」啊,他說得沒錯,非常理智。

  但是柴榮的臉色變了,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終於決定說出了自己心裡的話。

  ——昔日唐太宗創建大業,哪一次不是親自出征,我又何敢偷安不出馬呢?

  話一出口,石破天驚,初出茅廬,白丁一樣的柴榮竟然自比千古一帝唐太宗!唉,每一個人都在替柴榮臉紅啊,就看見馮道笑了,他實在沒有辦法表達自己的遺憾,只好說出了下面一句更加理智的話。

  ——陛下,您未必能學得唐太宗。

  尷尬,現在是致命的尷尬了。柴榮的臉色變幻,他心有不甘,一字一頓地說出了自己的勝算。

  ——劉崇不過是烏合之眾,我要像泰山壓卵一樣壓死他!

  卻不料馮道更絕,他不過是輕輕一笑,就像沒看見柴榮的難堪和憤怒一樣,回答得更加風雅絕倫。

  ——不知陛下做得泰山否?

  四兩撥千斤,柴榮被當場徹底撅倒。這就是他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前,在自己的大本營裡所遭到的支持和愛戴。

  內部不穩,可前方的戰報卻雪片一般飛來。軍情緊急,劉崇進軍神速,已經在邢州與後周第一道屏障昭義節度使李筠交戰。李筠絕非等閒之輩,十年之後他成了趙匡胤的大麻煩,但是此時仍然不敵劉崇和契丹的聯軍,不得不向潞州敗退。

  但是他給後周和柴榮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並且以他的頑強把劉崇繼續吸引在身邊,帶著龐大的敵人一道向潞州移動。

  於是柴榮下令。天雄軍節度使符彥卿領兵襲斷北漢軍後路;河中節度使王彥超自晉州(今山西臨汾)東下,夾擊劉崇;禁軍都指揮使樊愛能、步軍都指揮使何徽、宣徽使向訓等率軍向澤州(今山西晉城)移動,那裡是劉崇進軍開封的必經之路,必須從正面迎擊。

  他自己,則在當年的3月11日,帶著為數不多的班底人馬,親自領兵出發,去迎擊他的死敵劉崇。這些人包括禁軍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以及開封府馬直軍使趙匡胤。

  這之前,已經外放至滑州興順軍做副指揮使的趙匡胤,因為時任晉王,還不是皇帝的柴榮的一句挽留,就心甘情願地再次留在了柴榮的身邊。

  臨出發前,柴榮特意召見了後周大將劉詞。他望著這位身為鎮國軍節度使,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鎮安國、河陽三城防務的軍中宿將,把自己的命運交托了出去。

  劉將軍,你要迅速集結我軍全部的後備力量,儘快地跟上我。一定要快!

  久經沙場的劉詞沒有激昂的神色,他只是沉穩地點了點頭。

  柴榮直撲潞州,但是這時候劉崇已經不在那兒了。劉崇吸取了上次圍困晉州,被王峻鑽了空子的教訓,這時絕不與李筠多作糾纏,他引兵繞道南下,目標直指後周的心臟——開封。

  他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那是柴榮的性命。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行軍,結果仍然比他預期的要早上N倍就遇到了柴榮。那是在3月18日,他行進在澤州境內高平縣時。

  高平,柴榮駐馬山崗。眼前就是敵人了,就是敢於蔑視他,趁著他父親新死,馬上就來侵襲的敵人了。他們完全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想著這些,柴榮的胸中燃燒的不再是萬丈的豪情,而是熊熊的怒火!是時候了,要讓全世界的人,包括他的敵人,還有他自己的臣子和人民都對他重新認識!

  他命令——前哨出擊!

  但是身邊馬上有人小聲地提醒,陛下,我們的人還沒有到齊,合圍沒有形成,後援更加沒有到位,是不是再等一下?

  柴榮高傲地看看了身邊的部下,不解釋,不回答,我的命令已經下了!

  在柴榮憤怒的時候,劉崇的心情好極了。自從發兵以來,他在後周的國境內狂飆突進,縱橫馳騁,無所阻擋!看來他這次真的是來對了,果然郭威一死,後周無人,他為兒子劉贇報仇,甚至就此恢復兄長劉知遠的江山,重新振作沙佗人天下無敵的舊夢都指日可待了!

  就這樣,他心情激越地盼來了公元954年3月19日這一天。這一天他得到了消息,後周的新任小皇帝柴榮居然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的對面,而且前哨部隊已經搶先發動了攻擊!

  太好了,真是盼什麼就來什麼。沙場老將劉崇微微一笑,面對這樣輕佻聒噪的小輩,他的經驗和身份還有優越感,都讓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決定不和初生之犢賭最初之勝負,他要讓柴榮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子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於是戰場上發生了讓後周軍隊意想不到的一幕,他們憋足了勁沖上來,以為必將爆發一場惡戰,但是卻沒有料到北漢軍隊居然不堪一擊。開戰以來一直積極進攻,所向披靡的北漢軍隊,居然和他們稍一接觸就開始了後退,並且開始了逃跑。怎麼回事?後周的軍隊不免有些捉摸不透,但是戰機稍縱即逝,後面馬上就傳來了皇帝陛下的新命令。

  全速追擊!

  於是後周軍隊全線壓上,跟著北漢人一頓狂跑,就看見大地在飛速地後退,轉眼間他們就追到了巴公原(今山西晉城東北)。到了巴公原上,後周的軍人們一下子都愣住了。

  只見對面漫山遍野的都是敵人,北漢軍隊分成了三個方陣,東邊的北漢先鋒張無徽(無敵猛將),西邊的是楊袞率領的契丹人(呀,是契丹人!),中間坐著的是北漢皇帝劉崇。北漢皇帝陛下自將中軍,坐鎮中央,近四萬的人馬就那麼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目光冰冷地看著後周人送上門來。

  ——不好,中計了!

  這句中國最經典的評書臺詞像一陣寒風掠過後周軍人的心頭,讓他們一下子有了不祥的預感。天哪,慘了,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在玩北漢人,可是現在明顯地要還債了……郭威在哪兒?王峻在哪兒?現在他們無比地懷念這些已經死了的人……但是他們這時能看到的,只有剛剛上任不到兩個月的新皇帝柴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柴榮的身上,該怎麼辦?這時候我們已經掉進北漢人的陷阱裡,刻不容緩了,無論是進攻還是後退,都要快作打算了。

  但是這些人驚異地發現,他們年輕的皇帝此時毫無懼色,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對面漫山遍野的敵人。他聲音清晰,絕無顫抖地再次發佈命令。

  令——白重贇和侍衛馬軍都虞侯李重進率軍居西,對陣契丹楊袞部;樊愛能、何徽率軍在東,對抗北漢張元徽部;史彥超和宣徽史向訓、殿前都指揮史張永德領精騎在中央列陣,隨朕伺機突擊劉崇!

  劉崇,我要讓你知道,在真正的勇氣和絕對必勝的信心面前,你這些可笑的小把戲什麼都不是!你的埋伏算是什麼?不還是你原來的那些人嗎?很好,看來你真的不知道,我本來就是要找到全須全尾的你,和你來一次徹徹底底的較量!

  公元954年3月19日,高平縣巴公原。這一天之後,天下所有人都會因為一個嶄新的名字發抖,那就是——柴榮!平生有進無退、堅忍不拔、遇強愈強、戰無不勝,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柴榮!

  高平縣、巴公原,戰場上寂靜無聲,數萬名士兵隔著一片開闊地冷冷相對。西北大地上三月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們每個人,讓他們變得僵硬。

  命運或許已經到了終點——面前的這片冰冷堅硬的開闊地,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葬身之所!但註定了沒有人能夠退縮,這就是作為一個人的悲哀,有時你沒有選擇不得不去做!

  但是現在洪水還在堤岸裡,戰鬥仍然沒有爆發。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風。

  劇烈的北風刮過戰場,向南邊的後周軍隊迎面直刮過去。這極不利於搶先攻擊,人馬的衝鋒還有箭矢的射程都會大打折扣。所以柴榮縱然有滿腔的憤怒和激情,也要適時地忍耐。何況時間的優勢站在他這一邊,劉詞和他的所有的後備隊還在趕往巴公原的路上,這時每一分每一秒的過去,都在增加著後周的力量。

  所以,現在要穩住,不是逞一時之勇快一時之怒的時候,相反,一定要加倍提防北漢人發動攻擊。但是讓他們奇怪的是,對面龐大的北漢契丹聯軍卻始終紋絲不動,任由著戰場上的良機無謂地消耗,不知道在打著什麼主意。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突然間戰場上的風向變了,多變的春風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後周軍隊的背後刮了起來,帶著漫天的灰塵暴土卷向了對面的北漢軍隊。

  太好了,天助我也!

  後周的人馬一陣騷動,這是天意要我們發動攻勢嗎?這突然來臨的機遇也讓柴榮猶豫,打還是再等等?但是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從不給任何人妥善思考的時間,就在天時開始對後周軍隊有利的時刻,突然間北漢人已經搶先發起了衝鋒!

  歷史證明北漢皇帝劉崇並不是無能之輩,相反他久曆沙場,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百戰名將。他不守常規,該出擊時按兵不動,讓後周人白白緊張。可是這時轉成南風了,後周的軍隊剛剛放鬆些警惕,他卻突然間發動了攻擊。

  後周人一片大亂,尤其是東邊的樊愛能和何徽,他們首當其衝,被北漢頭號猛將張元徽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時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一來是張元徽太過勇猛;二來也是樊愛能和何徽根本就沒有給柴榮賣命的心。這兩人立即後退,手下一千多名後周士兵被張元徽切割進了包圍圈。

  戰局突變,柴榮猝不及防,他剛剛要做出反應,戰場上突然又發生了一件讓他死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只聽見被張元徽擊破的後周軍陣地上,突然間爆發出了一陣響亮而整齊的「萬歲!」呼喊聲。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正常的拼殺聲,難道是在向柴榮呼喊求援嗎?

  但是轉瞬間柴榮的臉就蒼白了,這不是在求援,而是那些士兵投降了!連這麼一會兒都沒能堅持,幾乎馬上就投降了!不僅如此,連投降的口號都像早有預謀一樣,是直接向劉崇致敬!

  其他所有的後周軍人都驚呆了,「萬歲!」之聲響徹了整個戰場,後周軍團全線動搖,這時候柴榮的致命傷口完全地暴露了出來,他的威望,他的軍心,他所要的東西沒有一樣是他的,他的軍隊在本國的皇帝面前,在只稍微接戰不利的情況下就馬上叛變了!

  怎麼辦?初上戰場,馬上就挨了迎頭一棒的柴榮要怎麼辦?整個戰場上他的右翼已經完全崩潰了,本就不穩定的軍心更加極度動搖,而最致命的是他孤立無援,手上沒有任何能讓他翻身的本錢!

  失敗,就是死亡,還有比死亡更加難以忍受的屈辱!後周、柴榮……難道在郭威才剛剛死了不到兩個月之後,就要這樣恥辱地被終結了嗎?

  此時在北漢的陣地上,劉崇笑了,他明白自己贏了,真的贏了,就這麼簡單。柴榮,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東西,你懂得什麼叫戰爭嗎?你瞭解自己手下的士兵嗎?很顯然你什麼都不懂,五代十一國裡的士兵都像是打勝不打敗的土匪,你贏了,他們都會跟著你,可是只要你稍微失利,他們馬上就會掉頭倒向你的敵人。

  一戰定江山,皇兄、孩兒、沙佗人的列祖列宗們,你們都看到了吧,我劉崇就要,不,我劉崇已經勝利了,天下還是我們的!

  但是他連做夢都想像不到的是,幾乎就在下一瞬間,他就直接面對面地見到了柴榮!

  身陷絕境中的柴榮根本就沒有選擇劉崇想像中那些失敗者通常會走的路。投降?想都不要想,不勝利毋寧死!逃跑?那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至於猛拼一死倒很容易,但他同樣不願那樣做,那與失敗又有什麼區別……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

  穿過亂成一鍋粥的戰場,柴榮的目光遙望遠處北漢軍團的正中央,那裡——就是劉崇的所在,很好,非常好……突然間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舉動,他竟然就此直接策馬向劉崇沖了過去!

  偉大的皇帝在他最開始的戰役中,竟然如此地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當他策馬沖出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場是什麼,誰有事事必勝的把握?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得這樣做——因為他不想做個俘虜,或者屈辱地作為失敗者活下去。哪怕是死,他也要倒在衝鋒的道路上!

  就這樣,沖過層層的人浪,劈開所有的阻擋,柴榮絕無反顧地沖向了開始歡慶勝利的劉崇。這時的柴榮心裡極為悲涼,因為他清楚地聽到,他的身後並沒有追隨太多的馬蹄和喊殺聲,也就是說,並沒有多少人跟在他後面。他難免有些悲哀地想到,我的部下,我的軍隊都在哪裡?難道他們真的就此都背叛我了嗎?!

  全力衝刺劇烈拼殺中的柴榮對此無可奈何,但是他絕對想不到的是,此時真正對他具有決定性的變化已經在他身後發生了,有另外一個極其英雄偉大的人,也在此時挺身而出,瞬間爆發了。

  歷史從這一刻起,將會為除了柴榮之外的另一個名字而歡呼——那就是趙匡胤。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英勇的陛下,你並不孤單!

  戰場徹底地亂了,尤其在後周軍這一邊,群龍無首,誰也沒料到皇帝柴榮居然這樣的生猛,把陣地和部下都扔下了,直接去找劉崇單挑。那麼剩下的人怎麼辦?是跟著皇帝往上沖?還是就地歇一會兒先,然後等著皇帝陛下勝利後來個經典的王者歸來?

  但什麼都來不及了,面對如狼似虎的北漢軍隊,後周軍每一個人都自身難保。就在這時,有一個年輕的下級軍官沒有忙著迎敵,反而轉身向自己人堆裡面沖,他直接抓住了當時後周中軍大將殿前都指揮史張永德,對張永德大叫——將軍,你馬上帶人向左沖上高坡,從那裡向敵人放箭。我帶人衝擊右翼,必須快,北漢人雖然占了上風,但我們還有中軍和左翼,我們還沒有敗!

  張永德猛然警醒了,他認出這個年輕的軍官名叫趙匡胤,但平時只是皇帝身邊親隨一樣的小官,他怎麼會有這樣的見識?但是他按照趙匡胤說的重新觀察了一下戰場,馬上就發現亂成了一鍋粥的戰場其實真的還可以分出條理脈絡,如果按著趙匡胤說的去做,很可能真的會一舉挽回敗局。這時候也容不得他遲疑了,他馬上分兵給趙匡胤,兩人同時行動。

  就在這時,柴榮已經直接殺了到了劉崇的面前。

  歷史記載,這時柴榮的身邊滿打滿算只有區區五十騎,就用這麼點的兵力,柴榮就讓整個戰局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整個戰場都看到了,北漢的中軍大帳在緩緩地向後退卻。

  劉崇居然逃了,面對近乎孤身闖陣的柴榮,他在千軍萬馬眾目睽睽之下居然選擇了躲避!

  沒有比這更讓人洩氣的了,本來佔據上風的北漢人一下子變得士氣低落,但是這還不算完,更加沉重的打擊馬上又接踵而至,他們的軍中之膽,第一猛將張元徽突然陣亡。

  這個打擊是致命的,自從開戰以來,張元徽幾乎成了北漢人的箭頭和盾牌,無論攻守他都在第一線。此前擊敗李筠,剛才又一個照面就打垮了樊愛能和何徽,他怎麼會突然間就被人殺了?殺他的人到底是誰?!可惜戰場上容不得任何人停下來觀察,一陣突如其來的箭雨把北漢軍隊徹底打蒙。

  這時候輪到劉崇絕望了,風水輪流轉,只是轉得太快了,他的軍隊也一下子就變成了土匪,扔下他轉身就跑,就算他本人站出來,親自揮動旗幟召集都沒有用。

  沒辦法,深通遊戲規則的劉崇也只有跟著一起逃跑了。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柴榮怎麼能突破他的整條防線,單槍匹馬地殺到他的面前?而在主戰場那邊更發生什麼事?就像是中了邪,本來已經贏定了,怎麼會突然一下子就全都崩了盤?這仗打得真是糊裡糊塗,連怎麼輸的都不知道。

  劉崇敗了,敗兵夾裹著他一路向北逃竄,柴榮想都沒想,就選擇了追擊。這時候他的部下們都追了上來,提醒他見好就收,劉崇雖然敗了,但是人數還是他們多,而且歸師勿掩,窮寇莫追,把兔子逼到牆角還得小心它咬人呢。

  可惜他們的皇帝叫柴榮,我在前面所說的平生有進無退、堅忍不拔、遇強愈強、戰無不勝,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等等性格特點,沒有一個字是為了烘托氣氛才羅列出來的排比句式,歷史可以作證,句句都是真的。

  於是雙方再不廢話,一個沒命地逃,一個不要命地追,就這樣一直跑到了當天晚上天黑了以後。然後無論是劉崇還是柴榮都無能為力了,他們誰再怎麼急著逃命或者如何急著殺人都沒用了,他們的兵都累得癱倒在地,再也寸步難行。就這樣,他們只好在後周境內,一條山澗邊上暫時安營紮寨。

  這時的局面變得非常的讓人撮火,這一對死冤家你能看我,我也能看見你,但是都無能為力。有一首歌是怎麼唱來著——你在山澗頭,我在山澗尾,日日思君要殺君,共飲一澗水。

  但是就在這樣難得的片刻安寧之中,一樣隱伏著極大的殺機。隨著時間的推移,誰是真正的追擊者和逃跑者還不一定。首先劉崇被打散的人馬逐漸地再次彙集,歷史記載,這天晚上柴榮的命運其實仍然站在懸崖的邊上,因為劉崇很快就又有了近一萬多人的兵力。而且大家千萬不要忘了,在開戰之初,劉崇的部隊裡還有一萬多的契丹人。這些力量如果能有效地集結起來,柴榮還是要面臨失敗。

  那麼這些契丹人到底去哪兒了?剛才亂成了一鍋粥的戰場上始終都沒有他們的影子。他們就像是失蹤了,就算是現在,北漢和後周都一樣找不到他們的行蹤。其實很簡單,他們已經提前回國了。

  開戰之初,契丹的主帥楊袞是很想給劉崇這個契丹皇帝的老侄子出把力的,可惜劉崇根本不領情。他一看見柴榮的人馬很少,立即就覺得請契丹人來是個大失誤。這麼好的買賣自己做多好?何必要分贓給別人?於是他非常明確地告訴楊袞,你們契丹人可以休息了,那邊有一片高坡,你們爬那上面去,好好看著我是怎麼打敗後周的。

  於是好脾氣的楊袞就都照辦了,他始終站在高坡上,絕不弄濕鞋,看完了劉崇和柴榮的全部表演之後,就帶著乾乾淨淨手腳齊全的人馬回家去了。

  但是這些後周軍隊和柴榮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現在本來就不多的人馬更加少了。在白天的戰鬥中,近三分之一的右翼人馬在崩潰之後投降了一些,戰死了一些,其餘的都被樊愛能和何徽帶著向後方逃走,雖然已經派人去追了,可是還沒有消息。中軍和左翼「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也沒剩多少,而且都累到了身體極限,這時和北漢人近得呼吸相聞,一旦再次開戰,他們一樣還是站在刀刃上!

  怎麼辦?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在了柴榮的身上。柴榮卻沉默著,他望著不遠處人影晃動的北漢營地,心中在默默地念著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才會真正地決定這次戰鬥的勝負乃至整個後周的存亡。

  那就是劉詞……劉詞,你怎麼還不來?

  劉詞在當天的半夜時分終於趕到了,他帶來了柴榮盼望已久的後援軍隊,而且還帶來了樊愛能和何徽的消息。這兩個人一直在不停地逃跑,而且逃跑的決心和表現實在是太不常見,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首先他們一邊跑一邊搶劫,見什麼搶什麼,好像國土已經全部淪陷,得馬上備戰備荒。然後他們逃跑的意志無比頑強,誰攔著跟誰拼命,柴榮先後派出了好幾個近臣和親兵將官來召集他們回去,結果都被他們一刀一個給幹掉,表現了逃跑到底永不回頭的決心。尤其是當他們遇到匆匆北上的劉詞時,竟然還把劉詞也一把拉住,告訴他皇帝已經大敗,前線的部隊都投降了,識相的和我們一起逃吧!

  幸運的是這個被柴榮選中交托了整個國家命運的人堪稱穩重,劉詞不動聲色地甩開了他們,一不跟他們走,二不跟他們翻臉,一切都以儘快趕上柴榮為基準。

  就這樣,命運再次拯救了柴榮,他在黑夜中再不耽擱,馬上向北漢營地發起衝擊。這時的劉崇已經徹底沒有辦法了,勉強接戰,一觸即潰,那條橫在身邊的澗水成了絕大多數北漢人的葬身之地,在初春冰冷的澗水裡,躺滿了北漢人的屍體和他們的輜重。

  他們的皇帝卻幸運地逃脫了,要說沙場老將劉崇還真是有過人之能,在烏漆麻黑敵我莫辨的戰場上,他以六十歲的高齡矯健地飛身上馬,騎著他契丹叔叔贈給他的黃騮馬,一路登山越嶺,由小路兼程北逃,一直跑回了老家晉陽。

  就這樣,劉崇活了,事後他為了紀念這次難忘的北伐之旅以及這些天裡發生的種種刻骨銘心的遭遇,他為這匹無比忠貞的救了他命的黃騮馬專門修造了特製的馬廄,按三品官的俸祿餵料,並賜號「自在將軍」。

  這就是劉崇為了這次戰爭所做的最後一件事。然後他以為這就算完了,難道不是嗎?他敗也敗了,兵也都死光光了,在後周搶的東西也都留在那兒了,還搭進去了不少的北漢製造的軍需,他柴榮還要怎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輩打了這樣的大勝仗也應該滿意了吧?

  但是他萬萬也沒料到的是,他剛剛修好了「自在將軍」的馬廄,就得到了一個嚇得他必須馬上哭著喊著叫叔叔救命的消息。因為柴榮根本就不想就此拉倒,他已經帶著人馬向晉陽開拔,來找劉崇算總帳了!

  柴榮來了,他生平第一次帶著千軍萬馬來主動攻擊敵人。這時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但是柴榮已經不是以前的柴榮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帶領的軍隊也與之前截然不同。

  這都源于高平之戰過後的一次沉思。

  在自己的國境內把劉崇趕跑之後,人人都以為柴榮會大肆慶祝一下,無論如何這是個地地道道的開門紅,這一戰打出了士氣也打出了威風,尤其是讓千千萬萬的人都重新認識了柴榮。更何況在實際力量對比上,後周也就此把北漢打得再無還手之力,從此以後再也不敢主動挑釁。

  但是不知為什麼,勝利後的柴榮悶悶不樂,他整天把自己單獨關起來,不知在想什麼。

  柴榮在後怕。不錯,這次他是贏了,贏得非常的漂亮,當時有多驚險和絕望,勝利後就變得多傳奇,讓人們認為他不僅高明神勇,而且簡直就是奇跡。但他自己知道,這次戰場之險,險過剃頭,他不止一次地站在了生死邊緣,每一次都是他必輸必死的絕境……這樣下去絕對不行,不是要他每一次打仗都要自己親自當突擊隊去玩命吧?!

  那麼到底差在了哪裡?

  經過冷靜分析,首先,他操之過急了。當時他完全還可以再等一下,儘量多帶些軍隊去迎戰。但是他太急於把劉崇趕走了,才有了後來以後周雄厚的國力,而且在自己的國境內,卻要以少得多的兵力和劉崇決戰的劣勢。想一想真是後怕,如果劉詞再晚到一天,其實只要讓劉崇熬過那一晚,第二天的北漢人就可能會反敗為勝。

  更何況劉詞還面臨過同樣逃跑的機會。

  想到這一點,柴榮就又恨又怒。他把自己關起來,主要的問題就是要搞清楚,為什麼他的部隊竟然敢於這樣公開地叛變他,這件事弄不明白,他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假的。那麼是因為他的軍隊本身就不行?不,柴榮隨即就否認了這點。還是這些軍隊,在父親郭威還有前輩王峻的手裡,就指哪兒打哪兒,絕無折扣,至少曾經把劉崇打得透不過氣來。那麼為什麼換了他就這麼費勁呢?

  原因就只剩下一點了,就是他自己不行,不能服眾。

  意識到這一點,柴榮非常痛苦。他知道自己先天不足,首先沒有戰功;二來當王儲的時間太短,滿打滿算不過半年;而最重要的,還是他姓柴而不姓郭(這一點真是無可奈何,雖然歷史上也有稱他為郭榮的,但是在人們的心中,他始終不像劉承佑接劉知遠的班那樣理直氣壯)。可這能怪他嗎?他出生在邢州龍岡,本是個莊園主的兒子,只因為他姑姑嫁給了郭威,而且長年沒有生育,才把他過繼了過去。那時候郭威正處在人生穀底,別說榮華富貴,就連一日三餐都成問題。

  年紀幼小的柴榮就見識非凡,他不嫌棄郭家,相反他動用一切腦筋想辦法,居然讓郭家能收支平衡,不那麼拮据了。這中間免不了柴榮日夜操勞,甚至孤身外出和一些商人搭夥,在飄搖的亂世中做些小本生意。就這樣,柴榮從小就識得了人間疾苦,又在最平凡的生活中和郭威結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父子之盟。這種本真的至親至愛讓郭威和柴榮在這一生一世裡都沒有互相猜疑過,所以郭威才會在臨終前越過了血親李重進,把皇位傳給了他。

  但是這些能說給什麼人聽呢?就算說出去又有什麼用呢?只會適得其反,人們會更加認為他懦弱,他矯情,他無可救藥。

  所以出身啊,是多麼的重要……永遠都別說什麼英雄不問出身低,除非你已經成為了英雄!

  在柴榮把自己關起來,不斷沉思冥想的時候,有人報告說樊愛能和何徽回來了。

  是真的嗎?這兩個人居然回來了?柴榮真是納了悶了,他不明白,這兩位高官到底還是不是地球人?做出了陣前叛變,帶兵私逃,殺了皇帝的信使,還阻礙了救皇帝的後援部隊的事兒之後居然還敢回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身邊的張永德給了他答案——其實很簡單,兵家自古多勝負,打輸打贏有什麼大不了?誰沒有追過敵人,誰沒逃過跑?而且以後的仗還多著呢,不還得用他們這些人嗎?所以樊愛能和何徽才敢回來。

  最後張永德面無表情地強調說,這樣的事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常有,幾十年來一直就是這樣的。

  但是柴榮受不了,他想,人就怕轉念一想。柴榮在轉念之後突然間勃然大怒——與其說之前樊愛能和何徽敢於叛變他,是對他的不忠和蔑視的話,那麼這時候還敢再回來,就是對他加倍的侮辱!難道說他柴榮怯懦得連人都不敢殺了嗎?他真的還得依賴這樣的混帳東西,忍受著虛假的忠誠背後對他冷嘲熱諷的嘴臉嗎?!

  但是激動之後,他終究還是有些猶豫,因為無論如何張永德剛才說的都對,他還是得要打仗的,殺人容易,可是殺完之後呢?這樣的事是不是真的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這時候有必要說一下張永德了,這個人不久之後就是後周的第一軍人,是禁軍殿前都點檢(就是趙匡胤後來的官),他是郭威的女婿,柴榮的表姐夫,是後周國裡真正的皇親國戚,所以他對後周的興衰有著直接的利益關係,所以他對柴榮是敢於也勇於說話的。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張永德寬厚有德量、識人重人,是個難得的好下屬更是個難得的好上司。

  敢說話的張永德在柴榮猶豫的時候說了下面這一段話,這段話當時就極為重要,直接改變了後周軍隊的素質。但是無論是他還是柴榮,都絕不會想到,這段話居然成了歷史轉變的一個根本性的契機,給中原漢人的復興和後周的亡國都時埋下了伏筆。

  他說——陛下,如果你只想維持現狀,那麼一切很容易。可是如果你想削平四海,撫有華夏,那麼軍法不立,縱然有百萬勇猛之士,又怎麼能為陛下所用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柴榮振臂而起,把床上的枕頭狠狠地砸在地上。樊愛能、何徽以及他們部下軍使以上七十餘人,全部就地斬首,雖然以往有功,但是概不赦免。而且就此通告全軍,這就是臨陣脫逃,不尊皇命的下場,再有所犯,一律處置!

  從此之後,後周的軍紀開始真正的嚴明了,柴榮用自己的戰功和鐵腕讓每一個人都知道了必須百分之百地服從他。但是他還是有所擔憂,那就是吐故之後如何納新。你殺了那些沒用的,可是有用的在哪兒?

  別忙,張永德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清楚明白地把一個人的名字告訴了柴榮,說就是這個人在柴榮親自衝鋒之後,挽回了後周當時的戰局。

  他說——陛下,你應該重賞而且提拔他。他的名字叫趙匡胤。

  宋史稱,高平之戰,乃太祖皇帝肇基之始。從此之後,趙匡胤成為了後周世宗皇帝柴榮的心腹愛將,在後周軍中,他成了一顆迅速升起的新星。

  柴榮在公元954年5月3日來到了北漢的都城太原城下,在此之前,4月中旬,後周的前鋒天雄軍節度使符彥卿已經率軍先期到達,把太原城圍得水泄不通。這也就是說,在3月剛剛結束的高平之戰後,柴榮根本就沒給劉崇絲毫的喘息之機,立即就開始了反攻倒算。

  可憐的劉崇,他剛剛給「自在將軍」建好了新家,自己的家就面臨了被抄的危險。於是他選擇了一個非常積極的應對辦法,這辦法之好,讓趙匡胤的子孫們在一百多年以後也同樣地效仿。那就是他把皇位馬上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劉承鈞,所有的國防職務一樣不留,全都交了出去,然後徹底休息。

  真是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或許他以為這樣柴榮就不會恨他了吧?然後就此退兵?當然,為了活命,他也沒有忘記最最關鍵的那一線生機。他給他的叔叔,當時的遼國國王耶律述律寫了信,信裡不管怎樣追憶以前的美好親情,和以後他會怎樣的加倍孝敬,其主要的內容只有四個字,那就是,快來救我——!

  耶律述律真的派兵了,他當然不想讓漢人統一做大。可他沒有想到,柴榮不是其他的什麼人,你可以讓柴榮後退當然也可以殺了他,但是前提必須是你已經擊敗了他!柴榮立即分兵,命大將史彥超阻擊契丹。他本人則抓緊時間立即攻城,他的計劃很明確,只要能迅速攻破太原,契丹自然絕望退去,而且北漢的其他州鎮也會不戰而降。

  但是攻破太原,真是談何容易。歷史證明,不僅柴榮,就連後來的趙匡胤都沒有在有生之年親身搞定。當然原因多多,但是最主要的還是太原城牆又高又厚,本來就是歷朝歷代為了國防才修的邊境堡壘,到了五代又特地加大了尺碼,哪那麼容易說破就破?

  而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柴榮剛強峻急的性格讓這次戰役無法全勝——他太急了,雖然攜高平之勝,他銜尾急追,沒給劉崇喘息之機,但也同時沒給他自己準備的機會。

  以國伐國,怎能如此輕易?

  於是戰鬥只進行了近一個月,後周的士兵們就戰力衰竭了。更要命的是,由於倉促出征,圍城不下,糧草已經供應不足。柴榮嚴禁士兵搶劫,可是五代十一國裡的大兵們一旦餓了,就是皇帝的飯碗他們都敢端,何況是北漢境內的老百姓?於是群眾基礎一落千丈,他們不僅得對付北漢的正規軍,還得應付更加玩命的北漢民間遊擊隊。

  形勢就此直轉急下,這時雪上加霜,一個決定性的噩耗傳來,後周大將史彥超在忻口抵擋契丹時不敵陣亡。契丹軍團已經突破了防禦,正在步步逼近。

  好了,不管柴榮再怎樣心比天高,他所能做的都剩下一個了,那就是立即退兵。柴榮退了,雖然沒能就此攻破太原,把北漢滅掉,但已經讓北漢心驚膽戰,從此再也不敢也沒能力主動進攻後周。

  這樣根本性的轉變,就發生在柴榮即位不到半年的時間之內。在回兵的路上,他還不知道只要再過上小半年,到這一年的11月,他此戰的另一個戰果就將顯現。

  劉崇死了,連驚帶嚇,又氣又恨,再加上年紀太大了,讓他再也無法支撐。

  想趁著人家死了家長去偷襲,卻不料轉過身來自己就是一樣的報應。

  柴榮回到了後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拋開了所有的常務,再次陷入了沉思。這次的思考議題是——為什麼沒能一舉拿下北漢?

  原因多多,有準備不足,也有討厭的契丹,但是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軍隊不行。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堅信,一個月的時間,足夠拿下太原城了!於是在沮喪追悔中,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柴榮的腦海裡形成,他要重新招募裝建一支部隊,它必須是全新的,絕對服從的,戰鬥力超強的。

  為此,他下了一條命令。令全國各地駐軍,把最驍勇的士兵選送進京,同時向天下詔募勇士,只要你能打,哪怕你是逃犯或者強盜都無所謂。這項任務,就交給了剛剛因功提升為後周禁軍殿前都虞侯、領嚴州刺史的趙匡胤。

  趙匡胤在這次圍攻太原的戰鬥中再次成為了亮點。當時後周軍隊輪番向太原城衝擊,可都沒什麼效果,趙匡胤卻帶人直接沖到了城門下。史書記載,這次衝擊中的趙匡胤早有預謀,他沒像其他人那樣爬梯子搭人牆往城牆上爬,他直接打起了城門的主意。而且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沒打算用常規的大木頭或者大石頭去撞,他直接放了一把大火,把太原的城門給點著了。

  那時候再好的城門也是用木頭做的,不管裡邊人怎麼罵,趙匡胤縱火成功,他帶人就沖了進去。可結果他往回沖的速度比沖進去時還快,太原城裡的弓箭太可怕了,透過還沒有完全燒毀的城門,像一大群蒼蠅一樣劈頭蓋臉地就射了出來,趙匡胤沒法不往回跑,而且左臂上還是中了一箭。

  中箭之後的趙匡胤反而精神大振,無論如何他都破掉了太原的城門,而且城門後面有什麼他也領教了。沒什麼可怕的!趙匡胤回到陣地簡單地包紮一下傷口就要再往上沖。這時柴榮親自拉住了他,禁止他再次冒險。

  在柴榮的心中,趙匡胤已經是他急需組建的新朝臣班底裡的重要一員,而且這次招聘選拔出來的新士兵,就要優先安插進趙匡胤所在的殿前司諸班。

  在這裡,我們有必要解釋一下什麼叫「殿前」。這是個簡稱,全稱是當時最高的統兵機構殿前都指揮使司,一般簡稱叫殿前司或者殿司。它的領導人依次往下排是殿前都點檢、殿前都指揮使(簡稱殿帥)還有就是殿前都虞侯(也就是趙匡胤現在的職務。怎麼樣,虞侯這個官名或許大家讀《水滸傳》時有個錯覺,以為是各個衙門裡幫閒生事的親隨小混混,其實光明正大得很,是相當大的高官)。

  但是殿前司還只是禁軍的一半,另一半是侍衛馬步軍指揮使司,那邊另有系統,單獨向皇帝負責。

  就這樣,趙匡胤生平第一次單獨主持了一次國家政務。只此一次,就讓他一飛沖天,再也無法遏制。他有了自己的私人小集團。

  下面有一份名單請大家注意,他們是羅彥環、郭延斌、田重進、潘美、米信、張瓊、王彥升。這些人的名字是不是很眼熟?只要翻開宋史,在最初的幾篇裡這些人都歷歷在目,個個名重一時。他們就是在這次的全國海選中被趙匡胤選中,並且立即安插在自己手下做官的。

  趙匡胤也因為有了禁軍殿前都虞侯這個職務之後,正式地進入了後周的高級官場之中。他開始了自己的正常人際交往。請再看一份名單,他們是石守信、王審琦、韓重斌、李繼勳、劉慶義、劉忠、劉廷讓、王政忠、楊光義。這九個當時已經身有官職,各居要津的人,不僅走到了趙匡胤的身邊,還與他結成了生死兄弟。宋史並不諱言,連同趙匡胤在內,他們是義社十兄弟。

  趙匡胤迅速冒升,成為了繼柴榮之後,在與北漢的這次戰爭之中最為得利的人。歷史稍微給了他一線陽光,他就立即展翅高飛,開始了他波瀾壯闊,叱吒風雲的一生。

  這一年,趙匡胤剛滿二十八歲。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3
第七章 馮道之殤

  在公元954年的這一年裡,二十八歲的趙匡胤在三十三歲的柴榮的領導下,像一架發動機那樣一刻都不停頓地忙碌著,他們四處出擊,開疆拓土,後周人煥發出了五代十一國時期見所未見的創業熱情,積極、開明、強盛,這些久違了的光明一面的東西再次回到了人世間。

  但是就在這樣一片大好的社會形式下,珍惜每一寸光陰的柴榮突然宣佈輟朝三日,全國哀悼,因為深仁厚德、久孚眾望、四海賓服、人類偶像的長樂老人馮道先生終於與世長辭,駕鶴西歸了。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上一次劉崇來犯,柴榮準備親自迎敵時,馮道當眾給了柴榮難堪後,他的好日子就結束了。不僅僅是因為柴榮大勝,讓他的判斷錯誤丟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人們開始不認識他了。這還是馮道嗎?他曆仕五朝(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侍候了十一位皇帝(後唐莊宗、明宗、閔帝、末帝、後晉高祖、出帝、遼太宗耶律德光、後漢高祖、隱帝、後周太祖、世宗),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把新任的皇帝頂得當眾下不來台,他可真是出息了。

  可是柴榮卻沒把他怎麼樣,而且依照古例,給了他只有宰相才有的特殊權力——派他去給郭威修墳。這也是在變相地告訴他也告訴全天下臣民,柴榮並沒有因此而計較他,想把他怎麼樣。但是臨老出了昏招的馮道怎麼想怎麼難受,終於決定絕不原諒自己。就這樣,他的生命終結在了這一年,非常遺憾,他只活到了七十三歲。

  現在,我們很有必要來回顧他行雲流水,瀟灑自如,左右逢源,悠遊享受的一生。我相信,從他的身上,我們能看到太多的正在我們身邊活著的人的影子。

  首先我們要承認,馮道是個積極進取,不斷完善的人。他在青少年階段可不是後來這個樣子的。那時他有才,而且非常的憤青。

  話說,馮道字可道,瀛洲人,自號「長樂老」。他生在唐朝末年,超有學問,於是學而優則仕,他不例外地選擇了讀書人的不二職業——當官。

  最初他選擇了割據幽州、自封燕帝的劉守光(桀燕國王)。這時候馮道一腔熱血,滿腦子壯志,估計他是很佩服天可汗李世民的,所以也就非常想自己也當當魏征,於是他就時不時地給劉守光提各種意見,態度還相當的不溫柔。

  劉守光在他的不斷招惹之下,終於確定馮道是發燒了,腦子都給燒秀逗了。於是就決定給他敗敗火,非常直接乾脆地把他扔進了班房。並且告訴所有人,幾天之後就送馮道上路,到陰間地府去體驗生活,順便滿足他的志向,去侍候偉大的已經死了的天可汗。

  蹲了大牢的馮道沉默了,他想不通,他有錯嗎?難道向領導人提意見,隨時隨地的發現領導的錯誤並積極地幫著領導改正錯誤不正是儒家提倡的最高指示精神和任務嗎?孔子、孟子,還有很多的子,不都是強調一定要這麼做的嗎?

  我做錯了什麼嗎?!

  話說馮道在他非常年輕的時候,在死牢這個最適合反思人生的地方,進行了深刻的靈魂反思和改造。在他的朋友把他設法救出來後,他就變了,從此,他成了以後世所周知的那個長樂老。

  但是請注意,變的只是一部分,他是開始隨波逐流,絕不貿然出頭了。可是大家要想清楚,一個真的毫無主見,只知道對上級唯唯諾諾,對同級親切隨和,對下級和藹可親的人,怎麼會迅速地出人頭地,極快地在亂世中當上宰相,而且就此屹立不倒,幾十年如一日的呢?

  這裡面的學問可就大了去了。

  首先,不管真的假的,是否出於天性,馮道在個人修養和行為上,都百分百地做到了一個君子。請看,史稱馮道能「為人自刻苦為儉約」,他跟著後唐莊宗李存勗出征攻打後樑時,住在茅草房裡,身為大臣連床和臥具都不用,就睡在稻草上。自己的俸祿可以和隨從、僕人一起花,每天吃喝在一起,使用共同的餐具。將士們搶來了美女,照例先送給大臣們一些,馮道堅決不要,要是實在推辭不了,他就另找房子養起來,再為她們尋找家人,個個盡心。當他為父親守孝回家時,農田大饑荒,顆粒無收,馮道傾其家財賑濟鄉民,並且親自躬耕田野,當有人生病沒辦法種地時,他會在半夜裡悄悄地替人種好。田主人登門致謝,他卻認為不值一提。地方官因此給他送來「鬥粟匹帛」,他也一概不收。

  這或許也有博取聲譽,投機取巧的嫌疑,但是請大家注意,什麼叫君子呢?真有天生就是君子,天生就是小人的事嗎?也就是說不管那位天生的君子做出了什麼,他就是君子,而天生的小人無論怎樣清廉自守也不過是個裝假無聊的偽君子?

  不,絕不是!我們要承認,不管你的天性是什麼人,你做出了君子的事,你就是君子。哪怕只在你做君子事的那一瞬間。這樣才公平。

  所以,不管馮道的真假,馮道曾經君子過,且長時間地君子過。

  然後再看一下他在政治上的具體貢獻,這就要重提一下後晉石敬瑭以及耶律德光(當然,馮道首任宰相是在後唐做的,但是雖有作為,卻沒有後晉時期的他那麼舉足輕重和爭議無窮)。

  石敬瑭為了篡奪後唐江山,認了比自己小十歲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為父,但是不管怎樣,他都需要一個人去出使契丹,表達誠意。石敬瑭遍視群臣,發現這個任務非馮道莫屬,但是這終究是替國王認乾爹去,稍有羞恥臉面之心的人誰願意?但是馮道答應得非常痛快,他毫不猶豫地說——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有何不可?

  這一句話,就讓馮道留下了千載的駡名。後世的學者範文瀾對其大為不齒,忍不住口吐蓮花——好個奴才的奴才!

  這還不算,當耶律德光佔領開封,踐踏中原的時候,時任外官的馮道主動進京來朝覲。這時耶律德光小覷中原所有人物,再不對他客氣。直接問——你為什麼來見我?(當初耶律德光想把馮道留在契丹,可是馮道以退為進,非常巧妙地耍了契丹皇帝一道,估計這時耶律德光回過味來,要出一口氣)

  馮道面無難色——無兵無城,怎敢不來?

  耶律德光占了上風更加囂張,簡直就在直接罵人——你是何等老子(老傢伙)?

  馮道卻只一笑——無才無德,癡頑老子。

  耶律德光就此大笑,放過了馮道。這就更成了後世的儒家君子們對馮道口誅筆伐的資本,簡直就是覥顏事敵,毫無廉恥!

  但他們就一點都不再看下文了。耶律德光出過一口惡氣之後,終於平下心氣,來問馮道一些正事。他問——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請注意,相信大家都會清楚,耶律德光問的根本就不是怎麼救百姓,而是要如何治理這些百姓。

  馮道的回答極其巧妙——此時佛出亦救不得,只有皇帝救得!

  一語道破天機,想當皇帝,就得留下這些百姓,只有這樣,百姓們才會要你這個皇帝!

  不管後來像歐陽修、司馬光這樣的史學巨匠怎樣攻擊馮道,在他們編的《新五代史》裡怎樣的貶低馮道,在當時,公道自在人心,由馮道此時一言得活的中原百姓數不勝數。所以當馮道死後出殯時,民眾自發組織列隊道旁,紙錢飛舞滿天,路旁的樹葉都變成了灰色。

  但這絲毫不能感動歐陽修、司馬光這樣的聖人門徒,在他們的著作中,馮道是——「無廉恥立人之大節」,是「國家危亡致亂之禍根」,是「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大節如此,雖有小善,何足稱乎!」的無恥之徒,奸臣之尤。

  到了元代,有位學者胡三省更對馮道加倍的義憤填膺,他說馮道——位極人臣,國亡不能死,視其君如路人,何足重哉!

  不過真是奇怪了,漢人在元代,已經是亡國之人了,這位胡兄為什麼還活著呢?廉恥何在?只因為他不是宰相這樣的人臣之極,所以就可以例外地活著?

  到了清朝,就更不得了了。著名的思想家王夫之把馮道的罪行提高到了一個前無古人的高度——馮道之惡浮于商紂王,其禍烈於盜蹠矣!

  真不知道馮道是怎樣傷害了他,也不知道他有什麼資格去這樣評價馮道。

  回到宋朝,偉大的文學家歐陽修、偉大的史學家司馬光,他們一邊在大罵馮道無華夷之防,無人臣之節的時候,一方面又把沙佗人建立的「後唐」、「後晉」、「後漢」立為正朔朝代。也就是說,一邊罵馮道不該給夷人打工,一邊又承認夷人創立的江山朝代是合法的,真是不知道他們運用了什麼樣的標準,站在了什麼樣的立場。

  按照他們的理論,馮道早就該死了,他應該至少死十一次,每一次皇帝的更換,他都應該殉葬一次,尤其是面對耶律德光的時候,他應該橫眉戟指,大罵不絕,然後引頸向刀,為民族留一千古佳話,給他們的忠臣孝子的排列加上一個號碼。

  至於當時中原的百姓們嘛,自然也要像馮道學習了,都給皇帝殉葬,那是個至高無上的光榮!

  不管怎樣,馮道還是死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4
第八章 第一戰將趙匡胤

  三天之後,因為馮道的死而產生的悲傷情緒,終於在後周成為了往事。柴榮再次上朝開工,從這一天起,後周周邊其他所有國家的噩夢就此開始了。

  前面說過,後周這個地方,是個四面用兵之地,換句話說,也就是哪邊都有敵人。如果有一幅當時的地圖,我們會看到往上,即北邊,是北漢和契丹;向下偏左,即西南地區,是後蜀;向右下方看,後周真正的敵人就出現了,那是南唐,漢人地區除了後周之外,就是南唐最為強盛發達了。至於右面,後周倒是可以放一百個心,絕對不會有什麼敵人突然冒出來,因為那邊是大海,這時無論是高麗人或者日本人都還不成氣候,中國無論再怎麼亂,也沒他們插足的份兒。

  那麼面臨這麼多的肥肉柴榮要怎麼下嘴呢?思來想去,柴榮決定給大臣們出兩道作業題,並限期完成。作業題的名字叫《為君難為臣不易論》以及《平邊策》。從這兩個題目就可以明確地看出,柴榮一是要大家講一講內部如何安定,即大家都要明白皇帝要怎樣做,臣子們又要怎樣做;第二,就是明目張膽,毫不諱言地昭告天下,所有人的安逸日子都結束了,無論是我的臣民們還是敵人們,你們都要清醒過來,我這就要掃平割據,統一天下!

  這兩篇文章最後確定了柴榮的戰略總方向,即先南後北。而且他就此發現了一個極其有用的人才,他叫王朴,時任刑部比部郎中,是一個掌管朝廷百司出納費用的大會計。就是這樣一個人,成為了柴榮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不僅在柴榮例次出征時都留守京都,震懾後方,而且文武百官無不對其敬服,不敢稍加違逆,包括後來的宋太祖趙匡胤。

  史有記載,當趙匡胤代後周稱帝之後,有一天路過供奉後周大臣的功臣閣,突然一陣風吹來,閣門大開,趙匡胤向裡一看,突然整衣束冠,向閣內恭肅行禮。只見門裡面王樸的畫像正冷冷地注視著趙家的第一任皇帝,宛如生前。

  王朴在《平邊策》裡說,面對四鄰強敵,先從弱小著手,一邊殲敵一邊強己。首先要對付的是南唐,南唐與後周接壤且可以攻擾的地方有近兩千里之長,先從其薄弱處下手,左右攻擾不定,對方往來應付時就會露出真正虛弱的地方,而到那時,我們就更不能用強兵去硬攻。

  應該只用少量的兵力去騷擾。

  南唐人素來怯懦,知道有後周這樣的強敵犯境,立即就會全民動員,重兵防守。如此一來,只要經過幾次試探,就會把他們的國力耗竭,進而鬥志削弱。然後我們就可以真正的發重兵畢其功於一役,就此得到南唐在江北的地區。得到江北,我們的國力就會極大提升,江南也就指日可待。平定了南唐,其他的吳蜀之地就會望風而降,再之後,才可以去圖謀北漢與契丹。因為這兩個敵人都是死敵,絕對沒有和平招降的餘地。

  柴榮發現他找到了他真正想要的人,王樸不僅有能力幫助他實現鴻圖大業,而且兩人的性格都極其相似。他們都積極進取,剛強峻急,都像一團烈火那樣劇烈燃燒,從不給別人更不給自己留餘地。而且歷史證明,王樸最後的命運都和柴榮一樣,絢爛強盛的生命就像彩虹或者流星那樣劃過了歷史的天空,一時之間讓所有的星宿,哪怕是巨大的恒星都為之失色,但是轉瞬即逝,突然間就泯滅消散了,留下的只有歎息和追憶。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柴榮和王樸開始通力合作,把戰爭的機器隆隆起動。歷史證明,最為人類所詬病的戰爭不僅是無法避免的,同時也極為必須的——沒有任何長久的和平是來自氣氛友好的談判桌上的,想要和平,想要統一嗎?那麼你必須先選擇戰爭!

  公元955年4月,戰爭開始。但是最初的方向稍微地偏離了一些,不是南唐,而是後蜀。理由很簡單,因為早些年後蜀趁著中原大亂,在後晉時期把中原的秦(今甘肅秦安)、鳳(今陝西鳳縣)、成(今甘肅成縣)、階(今甘肅武都)四州給佔領了。

  這四州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無論是想出川還是想進川,這裡都是必經之所。如果我們熟讀三國的話,就會發現當年諸葛亮每次伐魏,都會先出兵奪取這片土地。而這時,它們就像是四把匕首一樣,一直頂在柴榮的軟肋上,不拔下它們,柴榮就休想發力。

  於是柴榮派重兵出征,一定要拿下它們。但是天不隨人願,後周的人馬雖然最初取得了一些勝利,但是後蜀馬上就派來了援軍,他們在這四州已經盤踞了多年,戰事開始相持不下。

  戰爭打成了溫吞水,後周的一些高官大佬們開始說話了。反對柴榮政策的人一直都有,一個馮道倒下了,千百個馮道再站起來。柴榮有些為難了,他雖然是皇帝,可也不能真的做一個孤家寡人,怎麼辦?最後他決定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前線替他視察,看看這個仗還能不能再打下去。

  可是派誰呢?柴榮想來想去,覺得派一個真正懂行的,還不如派一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因為他需要只是一個能回來對他說實話的人。他的目光掃來掃去,最後停在了年輕的,剛剛受他提拔的人身上。

  就是他了,趙匡胤。

  趙匡胤年輕,能快去快回。而且趙匡胤一定會對他說實話,一來剛剛受過提拔,二來此事關係重大,如果回來說謊壞了大事,這個沒資歷沒根底的小子就會瞬間完蛋,就算出於恐懼他都會盡心竭力。

  但唯一的問題是,趙匡胤肯答應嗎?這是個非常標準的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只要稍有頭腦,立即就會請病假事假探親假,就算當場答應了,都能在出殿之後回家的路上當眾從馬上摔下來,然後說陛下我非常的抱歉,我一定去,只是請您等我幾天……好嗎?

  見鬼的是戰局只爭朝夕,就算是柴榮本人摔斷了腿,前方都不會暫停的。

  但是出人意料,趙匡胤非常痛快地答應了。他即日出發,絕不耽擱,回來之後不僅帶回了實際情況,而且還附帶了自己的看法和保證——陛下,我保證,這四州一定可以拿下。而且依我之見,我們先主攻鳳州,這是四州的咽喉,攻破鳳州,秦州就此孤立,再攻破秦州,另外兩州就會自動歸降……

  趙匡胤侃侃而言,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柴榮在內卻都暗暗搖頭,看來這又是一個急於升官,不顧後果的蠢材。一個如此年輕,從沒有獨當一面,僅僅是以一時的戰場表現升了官的毛頭小子,怎麼敢對這麼重要的戰局下此斷言?你的信心從何而來?你的把握有幾成勝算?而且最重要的,你想過皇帝和大臣們憑什麼要相信你嗎?

  就算你說得都對,你表現得都非常的愚蠢。因為從交易成本和最後的收穫來看,這都是個極不明智的投資。

  你說對了有獎,可獎不過是升官發財;可是說錯了就要罰,此事重大到關乎戰事成敗、國家氣運,罰就是要抄家掉腦袋!

  趙匡胤,你是鬼迷心竅了嗎?

  但是歷史從這一天起,就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謎一樣的趙匡胤。我試圖把他看清楚,試著去全方位多角度地揣摩解讀他,但是我非常吃力,因為我真的是看不到他的特點,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就像這個時候的後周君臣們,他們就搞不清楚,趙匡胤從何而來的這樣戰略性眼光以及敢下必勝斷語的膽量。

  這可不同於憑著年輕的熱血膽魄在戰陣之上斬將奪旗,這需要超高的智慧和驚人的膽識,同時還要擁有豐富的實戰經驗才可以做到。這些,只有區區二十八歲,初上戰場的趙匡胤沒法使人信服。

  那麼趙匡胤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是怎麼做到的這一切呢?

  像謎一樣,勉強解析的話,只能稍作比喻。趙匡胤的為人介乎于郭威和柴榮之間。至於他的能力從何而來,難道要說他出身軍人世家,自幼苦練武藝熟讀兵書,早就成才了嗎?還是說趙匡胤是走上社會之後,在郭威等名師手下實地學習,才自學成材的?

  哪樣都很牽強,哪樣又都貼了點邊,其實我更傾向於一句老話——世有大年,不在多服補藥;天生名將,不必多讀兵書。

  想想後來的嶽飛,以及人類有史以來最強的軍事家孛兒只斤•鐵木真,一個是農民一個是不識字的夷人,誰教會的他們打仗?所以認命吧,趙匡胤就是個天才。

  至於趙匡胤的為人,從古到今,沒有任何人曾經看清過。在他的身心極深處,有一團讓人無法揣摩的超複雜的結合體,那裡才是趙宋立國精神的根本所在,才是從趙宋開始,我們民族就不斷沉淪,不斷掙扎,直到今天還在追求偉大復興的根源。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錢,要命的錢

  話說當年二十八歲的趙匡胤在後周國內面向所有官僚大佬口吐狂言,說千里之外的戰爭將如何進行,將怎樣收場,仿佛他不是個將軍,而是位巫師。

  在所有人哂笑的表情中,柴榮的臉色是平靜的,他看了趙匡胤很久,然後下令向西北四州派出重兵。他真的按趙匡胤說的辦了,但離奇的是,此後戰事的每一步發展,都在印證著趙匡胤寫的劇本,幾乎連勝利的時間都相差無幾。

  後周人看向趙匡胤的眼光每一天都在變化,直到戰事結束,他已經不再是一員滿身血腥的沙場戰將了,而是腹有機謀,堪當大任,能獨當一面的帥才。

  在當年的11月,四州之戰終於結束了,幾乎就在同時,柴榮就發動了對南唐的攻擊,目標是江北的淮河一帶。

  江淮,打開中國的地圖,這是一片從古至今都繁華富庶的土地,這裡再加上長江以南浙江以北,就是南唐。南唐與後周相比,它的國力特點可以歸結為兩個字,有錢。而兵力配備上,它的特點讓後周人吃盡了苦頭,甚至讓後來的北宋都一時間無可奈何,那就是水軍。北人乘馬,南人操舟,真的是自古皆然。

  那麼柴榮的後周呢?很遺憾,在五代十一國這段差不多五十三年的時間裡,後周這片土地上就從來沒消停過,你死我活無法無天,一直鬧到了現在,所以也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沒錢。

  沒有錢就沒有一切,柴榮要掃平天下,第一步就是要找到人,並且找到錢,再之後,就是王朴在《平邊策》所說的了,南唐有兩千多裡的國境線在等待著他們,他們所要做的,就是像騎著馬舉著刀,和又窮又凶又不講理的契丹人一樣,去做一件事——搶!

  但是搶別人之前,柴榮得先備好軍餉、備好刀槍,還得給軍人們準備好長年累月,源源不斷的軍糧等等等等,可是後周真的是沒人更沒錢了,怎麼辦?柴榮徹底拉下了臉,露出了他最最強橫猙獰的一面,轉向了天下為數眾多,而且最閒散,並且極其有錢的一群人——和尚,當然,還有他們的師弟們——尼姑。

  說來讓人難以置信,五代十一國亂到了這步田地,可是佛教事業卻比以往更加昌盛,到底什麼原因,我來不及調查,不好亂說,只是據史書記載,當時僅在後周國內,就寺院林立,僧尼達到了百萬之眾!

  這都是些什麼人呢?難道都是在亂世之中看破了紅塵,個個都有出塵度人之心了不成?唉,罪過罪過,怎麼好拿出家人開玩笑呢?他們也是迫不得已啊。請看,這些僧尼們的成分如下:

  逃避國家賦役,實在沒辦法的;軍隊裡的逃兵;無業遊民;逃亡奴婢;還有罪犯。這些人進入空門,四大皆空,從此吃齋念佛,清靜度日……啊,不對,真的是小看了人啊。要知道,人家出家人什麼時候都是大款。

  佛家從來都不拒絕任何發財的機會,我可以鄭重發誓絕對沒有胡說八道,這都有據可查。就拿當鋪來說吧,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清楚,這種抽筋剝皮乘人之危的好生意,就是和尚們首創的。還有,只要是廟產,那麼就合法了,你可以不上任何稅,於是柴榮就慘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本應到手的賦稅被和尚們逍遙自在地拿走,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更可恨的是,居然有一些混帳刁民,看到有利可圖,居然把自己的莊田也投到和尚們的名下,和出家人夥同一氣來敲詐國家。

  忍無可忍,但也從來不忍的柴榮下令毀佛。

  他命令凡在後周國境內的佛教寺廟,除了有皇帝敕額特批的之外一律拆毀,每縣只許留一座,而且以後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貴族大臣,任何人不得奏請建造寺院和剃度僧尼。如果有誰實在是嚮往和尚的生活,也不是不行,但要經過官府同意,還要得到家長同意,男的必須滿十五歲,女的至少要十三歲,而且要能當眾背誦佛經七十紙到一百紙才可以……且慢,對不起,只是可以……申請。

  就這樣,柴榮在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裡,毀了佛寺30336座,還俗僧尼近百萬人。這些人都回到了土地上,開始重新生活。

  啊,新人類們,你們可以勞動,可以結婚,鼓勵你們生孩子,當然,如果你們覺得當兵或者當官很好,柴榮也非常地讚賞,他會給你們每個人公平的機會。

  好了,大家全體解散,去慶祝新生吧……對了,等等,還有一件小事你們得做完。哪,你們都看到那些佛像了嗎?那可是上好的銅啊,國家正缺這東西,連銅錢都造不出來了居然還鑄出了這麼多這麼大的佛像!

  把它們給我毀掉,都熔了重新鑄成銅錢!

  就這樣,柴榮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做好了攻擊南唐的充足的準備。南唐、李璟,你們做好準備了嗎?你們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人了嗎?只知道風花雪月,顧影自憐的人哪,還有錯把自大妄想當作豪情壯志的人哪,你們的好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

  後周顯德二年,公元955年的11月,柴榮任命身兼中書門下平章事,有宰相頭銜的大將李谷為淮南道行軍都部署,王彥超(還記得他吧?趙匡胤的老熟人)為副部署,統率後周名將韓令坤等十二將進攻南唐。

  戰事進展順利,先鋒都將白延遇連破來遠(今安徽壽縣西南)、山口鎮(今安徽壽縣東),擊潰南唐淮河守軍數千人,再攻佔上窯(今安徽懷遠之南)。就這樣,掃平了淮河以北的南唐守軍,然後在深冬時節,在正陽段淮河上架起了一座浮橋,渡過淮河,抵達壽州城下。

  壽州城,即今天的壽縣。它面對淮河,往西是上游的阜陽,往東是下游的蚌埠,它的後面就是戰略重鎮合肥,再往後就是南唐賴以生存的長江。所以它才是南唐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防線,也是絕不可被攻破的第一道生命線。但是對柴榮來說,它卻是一定要攻破的第一座堡壘。拿不下它,前面的所有勝利,就都沒了意義。

  南唐的壽州守將是大將劉仁瞻,請記住這個名字。歷史證明,這個名字足足讓柴榮頭痛了兩年。而且除了劉仁瞻之外,南唐已經迅速做出了反應,派神武統軍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率兵兩萬火速增援,並且命令同中書平章事皇甫暉、常州團練使姚鳳率兵三萬進屯定遠(今安徽定遠東南),進行策應。

  救兵如救火,這時壽州已經被後周強攻了近一個月,戰況緊急,時間要求劉彥貞進兵必須迅速,於是此人接到命令之後根本就沒奔向戰馬準備晝夜兼程去跑路,而是先沖向了河邊。事後證明這一招極為精明狠辣,他要利用南唐軍隊的第一王牌——水軍,去從根本上一舉擊垮後周軍隊,讓他們有來無回,徹底死在淮河的南岸!

  劉彥貞乘數百艘巨艦從水路直撲正陽,那裡有後周軍隊賴以生存的浮橋。只要先把浮橋毀掉,就能把全是騎兵步兵等陸地軍種的後周軍隊全都截留下來,那時關門打狗,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李穀慌了,他沒有想到才進攻了一個月,後路就要被抄斷。他的反應是馬上回兵,保住浮橋這條生命線。那麼必須要快,要用步兵的兩條腳或者騎兵的四條腿,去和南唐在水裡順風扯起的長帆比速度,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就什麼都不能帶了。

  李谷命令把隨軍帶來,準備長久之計的糧軍輜重全都就此焚燒,絕不留給南唐。然後馬上後撤,再不耽擱。但是他沒有想到,燒毀糧草時的火光讓壽州城頭的劉仁瞻看得清清楚楚。被圍攻了一個月的劉仁瞻根本一點都沒害怕,在李穀退兵的時候,他突然沖出城來熱烈地歡送了李穀一下,給李穀的隊伍再次減了些員,輕了些裝,好讓後周軍隊跑得更快些。

  就這樣,開戰僅僅一個月,敵我雙方的進攻防守態勢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勝負的雙方完全被傾斜顛覆了。

  接到這樣的戰報,柴榮二話沒說,再次御駕親征。其實他早就想親自出馬了,但是有更重要的事一直扯住了他的後腿。是新收復的秦、鳳、成、階四州,那裡要重新加派駐兵,選派官吏,而且還要借此機會把西部的吐谷渾、黨項等外族力量懾服,讓他們不敢在後周背後作怪。然後才能以傾國之兵去和南唐較量。

  轉過年來,在公元956年的正月初六,柴榮宣佈親征南唐。由於兵情緊急,他派出了一員大將先期趕赴正陽,一定要搶在南唐劉彥貞前面保住浮橋,這是後周軍隊承前啟後的生命之橋,絕不容有絲毫之失。由此,真正的較量開始了。最先響徹戰場的名字就是這位為皇帝開路,挽救戰局的大將。

  他叫李重進。

  是的,就是郭威的親外甥,戰功卓著,驕傲強橫,不甘人下的李重進。李重進星夜兼程,揮軍疾進,速度之快竟然搶在了在水路揚帆前進的劉彥貞之前。當李穀倉皇撤退,不知安危的時候,在劉彥貞躊躇滿志,一心立功的時候,李重進已經在正陽段淮河浮橋邊上磨刀霍霍,嚴陣以待了。

  劉彥貞剛一下船,李重進立即發起了猛功。只此一役,徹底擊潰南唐援軍,陣斬南唐主將劉彥貞,及其麾下萬餘人,自戰場向南近三十裡,全都是南唐人的屍體。這一戰,從根本上打擊了南唐人的士氣,其後果是驚人的,誰也沒有料到,李重進的戰鬥力如此可怕,與之前的李穀等人截然不同。南唐另一路援軍皇甫暉和姚鳳立即聞風撤退,退守天險清流關。滁州的刺史王紹顏更徹底,他扔下城池就跑了,再也不想和惡魔一樣的後周人見哪怕一面。

  等到柴榮在當月22日親臨戰區時,形勢已經再度一百八十度大逆轉,他可以暢通無阻,直抵壽州城下了。

  壽州城,劉仁瞻,柴榮站在城下默默地觀看。他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下達的命令把所有人震驚,後周的將士們沒有料到他們的皇帝陛下的決心竟然如此之大。柴榮命令,用最快的速度徵發宋州、亳州、陳州、徐州、宿州、許州、蔡州等地壯丁數十萬人,從即日起晝夜不停強攻壽州,城不破攻不停!

  南唐、李璟……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拔掉壽州這顆釘子,然後我就可以隔著長江和你見上一面!

  但是更加驚人的事情發生了,以後周百戰之餘的精兵,再加上數十萬徵調來的壯丁,如此不分晝夜強攻了一個多月,壽州城竟然巋然不動!

  劉仁瞻,這個在歷史上並沒有留下太多聲名的人,以一城之力,竟然堅強地抵住了後周的傾國攻勢。這極大地鼓舞了南唐本已經變得絕望的士氣。劉彥貞被一舉擊潰帶來的驚慌消失了,南唐繼續增派援軍,而且軍艦就停在淮河邊上,在不遠的地方威懾著後周的軍營,退守清流關的皇甫暉、姚鳳也重新出動,從北面和西面形成了對後周的反包圍圈。

  一時之間,戰局變得讓人看不清楚了。但是遇強愈強的柴榮卻在這個時候更強烈地爆發了,他絕不容忍任何敵人的任何方式的挑釁,哪怕這種挑釁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威脅!

  在公元956年的2月初,後周世宗皇帝柴榮命令攻勢暫停,他要換一個方式。他命令以方舟竹筏載炮,從淝水(今安徽壽縣北肥河)上向城裡發射石彈。為了激勵士氣,柴榮親自搬運一塊大石到前線(想像一下吧,古代的拋石器能有多遠的射程,這時的柴榮離壽州城已經有多近),他身邊的所有隨從官員也都完全出動,參加運送石料。一時之間,我們可以想像,壽州城裡變成了什麼模樣。

  後周正規軍隊加上數十萬民夫壯丁,就算每人每天只發射十塊石頭,那就是近數百萬顆的流星雨,然後再乘以攻擊的總天數,我想壽州城裡的人民肯定都是沒處下腳而且滿頭大包了吧。

  但就是這樣,見了鬼的壽州城仍然還是攻不下來!

  這時候,後周軍裡有些軍人實在耐不住性子了,他們不再相信各種專業的攻城用具以及什麼圍城打援,什麼久困無糧,不攻自破了之類的煩人術語,他們惡性勃發不可遏制,抓過幾條小船,舉起刀劍就殺進了護城河,向這座該死的壽州城發起了衝鋒。

  這裡面就有年輕氣盛,敢對著死神齜牙的趙匡胤。

  歷史記載,那天趙匡胤他們剛剛跳下護城河,就遇到了生死大險。壽州城上估計早有了防備,突然之間射下來無數支利箭,不僅密集如雨,而且所發射的箭支都是特殊製造,專門為趙匡胤這些猛人量身度制的——「矢粗如椽」!

  趙匡胤等人當時坐在一條條小皮筏子上,一時血氣之勇,什麼盾牌了,什麼護身重甲了統統地沒帶(想想穿那種東西也就別想去爬城牆了),面對這樣的「箭」雨,簡直都可以立即自殺了。

  但是這時,趙匡胤平時為人處世的高明之處就顯露出來了,他能躲過此必死之劫完全不是出於僥倖,而是突然間有一個人主動伏在他身上,為他擋箭。這個人叫張瓊,當時大腿上就中了一箭,只是腿上中了一箭,就立即昏了過去。

  每當翻閱史書看到這裡,我都不禁不寒而慄,我完全不能想像,一個只有二十八歲的年輕人,要用什麼樣的手段才能把另一個血肉之軀的人,給收伏感化到甘願以生替死,且毫不猶豫。

  回到岸上,大難不死的趙匡胤惡狠狠地瞪向了壽州城,他完全沒有被險死還生的經歷所嚇倒,反而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柴榮給他的一個新命令。

  根據戰場形式,圍攻壽州已經快一百多天了,壽州攻不下來,可外圍的敵人卻漸漸地逼迫了。為了自身的安全,也為了徹底打消城裡城外的南唐人的幻想,柴榮決定,一邊繼續攻城,一邊四處出擊,把壽州周邊的罎罎罐罐都砸個稀巴爛。

  「趙匡胤,」柴榮叫過了未來的宋太祖,「我給你五千人馬,你去把壽州城北面,塗山附近,所有的南唐軍隊都擊潰。能行嗎?」

  只見趙匡胤表情平靜,似乎還笑了一笑,然後他非常感激地回答:「感謝陛下對我的信任,這是我的榮幸。」然後他就去召點人馬,領取軍械,立即出發了。

  但是留在當地,聽到了他們君臣對話的其他人,一下子都變成了泥塑木偶,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真的聽清楚了嗎?給趙匡胤五千人馬,去肅清壽州以北所有的南唐軍隊,這是可能的嗎?

  要知道壽州以北,駐紮著南唐的兩萬重兵,而且水陸軍種齊全,不僅岸上有寨,水中還有隨時可攻可守也可退的戰艦,這樣的兵力配備,而且是據寨而守,趙匡胤憑什麼去主動攻擊,並且要一舉擊潰?

  就憑著區區五千人馬?

  但不管怎樣,趙匡胤真就帶著這區區的五千人馬出發了,他真的要主動攻擊南唐守軍了。在這裡,我們就很有必要先澄清一個事實了,即南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國家?他們的君主是什麼樣的人?國力和軍隊到底怎樣?如果他們真的是我們印象中文弱單薄的李後主那樣的軍隊,那麼別說趙匡胤帶著五千個人,就算是五十個人都敢舉著刀砍過去了。

  但問題是,南唐真的那麼好欺負嗎?

  其實並不是這樣。南唐不僅僅地大、錢多、人多,而且歷史證明,這些年來,南唐的皇帝李璟稱得上心高志大,他在後周忙著內亂、篡位、分裂,不停地在自己的窩裡殺來殺去的時候,一直做著開疆拓土,壯大國家的正事。已經在南唐原有的二十八州之外,又攻滅了閩、楚兩國,增加了建、汀、漳、泉、劍等七州,總共達到了三十五州的地域。這些地方加在一起,面積已經不下於後周,而國力更加強過後周不止一籌。

  所以現在好有一比,柴榮就像是一個剛剛學會舉起刀,準備到外面搶劫的小兄弟,李璟和南唐早就是個縱橫黑道,殺人如麻的大阿哥了。

  就在這樣的情形對比之下,趙匡胤帶著不足對方四分之一的兵力,主動過去砍人了。於是,我們就能非常充分地理解到,當南唐在塗山地段淮河附近的守軍看到趙匡胤等人來襲時的心態了。

  這些不知死活,不懂天高地厚的北方佬,就這麼點人居然還敢過來主動進攻?!真是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弟兄們,還等什麼?我們沖出去,一口氣幹掉他們這百十來號人……對不起,這裡是我沒說明白,趙匡胤真的是沒把南唐人當人看,不僅帶來的人少,發起進攻的人更少。

  一共才一百多個騎兵,就沖向了兩萬多人的營寨!

  於是在這場戰爭開打以來,一直被追殺,被圍攻、被迫防守的南唐人再也忍不住了,面對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趁這時候出口惡氣,還要再等到什麼時候?結果南唐的營寨突然間大開寨門,一大群一大群的將軍和士兵們蜂擁而出,其中竟然包括了南唐當地最高長官兵馬都監何錫,他們爭先恐後地舉刀砍向了敵人——就一百多個,先到先得,砍完即止!

  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不管趙匡胤帶來的兵都是些什麼樣的狂人,想要再活下去,就只有一條道可以走了——馬上逃跑。

  說來北方人騎馬真的是好,這一百多個騎兵轉身就逃,慌不擇路一直跑向了西邊。南唐人一看就樂了,看來這群北方佬明顯地被嚇傻了,南邊的壽州城方向才是他們的大本營,怎麼往西邊逃跑?啥也別說了,追!一定要把他們一網打盡!

  於是一百多個騎兵帶出了一萬多人,一路向西,一直跑到了渦口(今安徽懷遠境內渦河入淮河處),然後這一百多個後周騎兵再也不跑了,終點站到了。

  就在渦口,趙匡胤所部伏兵四起,只有五千人,但徹底擊潰追擊中的南唐大軍,陣斬南唐兵馬都監何錫,而且立即趁勢反攻,再由原路殺回塗山,搗毀南唐淮河岸邊的陸寨,而且以步兵奪得南唐五十餘艘戰艦。

  這就是趙匡胤平生第一次單獨領軍出征的經過,他一點折扣不打地執行了柴榮交給他的任務,五千破兩萬,一舉解除了來自壽州北面南唐軍隊的威脅,撕開了南唐軍對後周軍隊的反包圍圈。

  趙匡胤圓滿完成了任務,回到了壽州城下。所有人看著他的眼神都不對,見過打勝仗的,沒見過這樣打勝仗的,就像是帶隊出去溜了一圈馬,然後就把事給辦成了。

  看來此人深不可測啊,一句話,還可以給他更重更艱巨的任務。

  這也正就是柴榮的想法。他當眾誇獎了一番趙匡胤,然後問他——北面的威脅已經解除了,但是東邊的威脅才最大。滁州,你能拿下滁州嗎?

  此言一出,周圍立即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向了趙匡胤,心理都習慣性地想到了一句合情合理的話——陛下,我剛剛因公外出回來,很累,能不能放兩天假再辦公先?

  但是趙匡胤的表情卻像上次一樣平靜,他點了點頭——好的,陛下,我這就去拿下滁州。

  ——要多少人?

  ——上次那些就夠了。

  柴榮很是認真地看了趙匡胤一會兒,然後就點頭讓他走了。就這樣,趙匡胤帶著五千人馬,再次殺向了滁州。其實在他走出後周君臣的視線時,他真的應該回頭再看一眼他的同僚們的表情。那真的是難得一見,精彩絕倫。

  滁州,在壽州之東,扼守南唐人的都城金陵的西北門戶,是江北的重鎮,僅次於壽州。而且滁州之險,比壽州險過萬倍。這一點都沒有誇張,滁州的門戶就是兩座山,滁山與石駝山,山勢極為險峻,以兩山之險,其夾口處另設一關,叫做清流關。在清流關之後,才是滁州城。

  也就是說,想拿下滁州城,你得先把這兩山夾一關的天險搞定。

  但這都不算什麼,都有人能在那兒修出來關口了,還怕爬不上去嗎?但要命的是,得看一下守關的都是些什麼人,而且人數一共有多少。

  守關的將領就是皇甫暉和姚鳳。姚鳳也就算了,皇甫暉可非同小可,他本是後晉時期駐守燕雲十六州裡瓦橋關的北方悍將,專門和契丹人玩命的正牌將軍,當初是看不慣石敬瑭這樣認賊作父的雜種,才投奔南唐的。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能和見了小便宜就占的何延錫來比較。

  而且最致命的是,皇甫暉和姚鳳駐守天險還不算,他們的兵力足足超過十萬!趙匡胤才帶了多少人?五千!

  也就是說,已經是二十比一的比例了。這個紀錄不能算是絕後也絕對是空前的了。翻閱史書,之前兩軍決戰,兵力對比最懸殊的,是距此時五百多年前的東晉謝玄以八萬兵力隔長江對峙前秦苻堅的九十萬大軍,而那也不過是近十二比一而已!

  何況當時謝玄有長江天險,以逸待勞。趙匡胤卻是要主動進攻,強攻天險。

  當他那天離開壽州時,所有目送他遠去的人,都在心裡默默地向他告別——多看一眼是一眼了,可惜沒法合影留念。他們確信,一定是趙匡胤哪裡做錯了,而且錯得不可原諒,無法彌補,所以柴榮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派給了他這些根本沒法搞定的任務。

  唉,所有的後周的員工們不禁都同聲哀歎,給別人打工,在什麼年月都不容易啊。遇到個瞭解你,信任你,敢於重托於你,而且還比較人道的老闆,咋就那麼地難呢?

  趙匡胤重新帶著五千人馬上路了,一路之上整個隊伍都在沉默中,每個大兵都有預感,估計這次是沒法在沉默中爆發了,就等著大夥兒一起在沉默中死亡吧。

  唯獨趙匡胤,他不僅愉快地接受了任務,而且在路上他的心情特別的好,他居然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一套一套又一套花裡胡哨的行頭,一會兒穿上這件,問大家這套怎麼樣?我穿著帥嗎?一會兒又換上了另一套,再向全軍展示——這一套怎麼樣?我還是覺得這套好……

  全軍心情沉重,沒一個搭理他的。

  可趙匡胤不僅不理會,反而變本加厲了。他居然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來一套套更加花裡胡哨的行頭來裝飾他的戰馬!只見嶄新的帶著花邊的馬鞍子,精製的絕對高檔的瓔珞掛件,還有閃閃發光的馬鐙子……應有盡有。而且他本人更加光彩照人,鎧甲兵刃擦得鋥明瓦亮,就見走在五千人的大隊伍中,他閃閃發光,就像是另一個會發光的太陽,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這時候終於有下屬看不下去了,他們比較好心地警告了趙匡胤一下。說將軍,你太招眼了,小心被南唐人認出來,給你一箭或者都奔著你來,那可就麻煩了。

  趙匡胤一概不屑一顧,他扔下了一句極端有型有款的話——我正是要給南唐人一個機會,讓他們從此知道我是誰!

  籲!全軍鬱悶地長出口氣,什麼都不用說了,跟著這樣的長官,真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很快清流關就到了,還是面對據險堅守的敵人,這次趙匡胤卻沒像上次那樣派出少股人馬去誘敵出關。他一反常態,把所有人馬都排列在清流關前,自己盔甲鮮明,人馬招搖,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向南唐人討敵要陣。

  我就是趙匡胤,有種的下來決一死戰!

  沒一個有種的。所有的南唐人都站在清流關的城樓上往下看,他們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後周人馬一共有多少,也看見了領軍而來的將軍長得什麼樣。

  事後證明,當時是有人想下去和趙匡胤較量一番的,可都被皇甫暉給攔住了。沙場老將皇甫暉的經驗太豐富,他已經知道了渦口之戰的全部經過,趙匡胤的名字已經深深地印進了他的腦海。他絕對不相信,剛剛原誘敵深入,以少勝多的趙匡胤,居然轉過身來就會這麼的簡單粗暴,以這麼點人就來「決一死戰」?

  你騙誰呢?你剛用一百多人來當誘餌,後面就埋伏了五千人。那你現在用五千人當誘餌,甚至你自己都在裡邊,那麼後面又埋伏了多少?是不是連後周皇帝柴榮都來了想打埋伏?!

  他命令全軍不可妄動,兵法雲,以己之不敗,待敵之可乘。我們現在據險而守,而且兵多將廣,怕他們什麼?只要我們自己穩住,就絕對不會出事。

  於是這一天,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去了。剛剛威名傳揚戰場的趙匡胤,居然像個時裝模特似的,在兩軍陣前白白地表演了一整天,連個鼓掌喝彩的都沒混到。

  天很快就黑下來了,夜晚的群山裡山風呼嘯,寒氣逼人。想想吧,清流關就是個大山坳,三、四月份的大山裡邊是什麼天氣?皇甫暉站在城頭上,看著城下的後周軍營,覺得非常滿意。就這樣吧,讓這些火力特旺的後周大兵們先喝幾天山風敗敗火,然後我們再出城打牙祭。

  還有什麼策略比這更好呢?坐擁堅城,聽敵自敗,真是再好不過的買賣。

  但是卻不能有絲毫的麻痹大意。在回去睡覺之前,他又一次鄭重地警告了守城的士兵們,一定要百倍警惕關前的敵人,想想渦口吧,我們再不能上他們的當!

  沒有誰想死,皇甫暉的士兵們都保證會打點起百倍的精神頭,徹夜不休全天候地監視後周軍營,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很好,挑剔的皇甫暉終於滿意了,他放心回去睡覺了。在這天夜裡,他的睡眠非常的深沉。有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想,戰場上的睡眠,多麼的奇妙,皇甫暉在這一晚的睡眠中,會不會有一種非常奇妙的錯覺。就像一隻非常幼小的小動物,身處在漆黑兇險的大森林裡,它躲在深深的洞穴裡,聽著外面世界裡你死我活、拼命撕咬的聲音,是一種什麼感受?

  應該是帶著一絲微微幸福的極私密的舒適——我還活著,不管別人怎樣,我還活著,我仍然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能活著……多好。

  可也真的是僅僅就此一晚了!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有真正的大亮,清流關裡突然間殺聲四起,後周的軍隊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殺向了毫無準備,甚至還在睡夢中的南唐人。蒙了,徹底地蒙了,熬了整夜都沒敢合眼的哨兵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那些還沒起床的就更加只能任人宰割。歷史記載,在這一天的清晨,發生的根本不能算是戰鬥,因為幾乎沒有哪個南唐人來得及反抗,他們中間反應最敏捷,行動最快速的,也只是做到了馬上撤退,逃出了清流關,奔向他們的大本營——滁州。

  這中間就有沙場老將皇甫暉。他急怒交加,又悔又恨,但也死都不明白,趙匡胤和那些後周大兵們怎麼會突然從天而降,他們是怎麼突破的清流關天險,一下子就把戰鬥變成了沒有準備的城內巷戰的。

  他當然不知道,因為就在他酣然大睡,享受戰場上難得的片刻安逸的時候,趙匡胤已經脫下了白天作秀時所穿的炫目的時裝,換上了短衣襟小打扮,命令全軍都和他一樣,把所有的馬匹帳篷都扔在清流關前,和他一起乘夜進山,來一次徹底刺激地徒手攀岩。這一夜,趙匡胤不僅翻過了數不清的高山怪石,而且據史書記載,他還在初春的深山裡,涉水泅過了一道漲水了的西澗(又名上馬河,今安徽滁州城西北),就這樣千辛萬苦地搶在了天亮之前繞過了清流關正面,從背後向南唐軍發起了出其不意的猛攻。

  置之死地而後生,皇甫暉敗得一點脾氣都不應該有,因為趙匡胤付出的代價比他大得太多。試想只要趙匡胤不能在天亮前抵達攻擊點,那麼南唐人就會在關前看出他軍營裡的虛實,從而有所防備,只要清流關裡有了準備,趙匡胤就會陷在大山裡進退兩難。而且就算他如願地發起了進攻,跋涉了一夜的士兵們還有多少戰鬥力?只要人數占絕對優勢的南唐人能在最初的慌亂中穩定住陣腳,那麼失敗的就一定還是他趙匡胤!

  但是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無論怎樣趙匡胤都把一個個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對於南唐人和皇甫暉來說,只有趕緊逃跑吧,趙匡胤就在他們後面不遠處緊緊地追著,一整夜的深山跋涉,再緊接著一場以少勝多,必須速勝的戰鬥之後,他的體力和戰鬥欲望卻變得更加的旺盛,前面就是滁州城了,天險已經拿下,難道還要讓敵人再進城喘上一口氣嗎?

  但是沒辦法,所謂的經驗豐富,也包括了逃跑的經驗。那天早晨,在後周和南唐軍人之間舉行的晨練狂奔中,無論趙匡胤和他的部下怎麼拼命加快速度,還是讓皇甫暉帶著大量的南唐敗兵逃進了滁州城。

  而且經驗的確異常豐富的皇甫暉當機立斷,使出了一招損人也不利己的絕招,妄圖把吃了興奮劑一樣的趙匡胤擋在城外——他把滁州城護城河上的橋給毀了,這等於擺明瞭告訴趙匡胤,小子,你行,現在我是打不過你了,可是你也別得意,我把門徹底關死行不行?我不打算出去了,你也別想著進來!

  但是他的如意算盤再一次打錯了,我們可以寬容地原諒他,因為他的腦子一定是急得半中風了,導致神志不清。他怎麼不想想,連清流關兩邊的大山還有冰冷的西澗水都擋不住趙匡胤,你一個人工挖出來的護城河能頂個屁用?

  於是所有驚魂未定的南唐人又看到了讓他們心驚肉跳的一幕,只見劇烈運動了一夜加一早晨的後周軍人沒有絲毫的猶豫,直接撲通撲通地跳進了水裡,那架勢輕鬆得就像運動後洗了個澡一樣,然後就沖上了對岸,直奔城門。

  見過生猛的,沒見過這麼生猛的,這簡直是不要命了……一群瘋子!

  從夢中驚醒一路被追殺到這兒的南唐軍人看得都有些傻了,眼看著這道城門也什麼都不是了,馬上就要被這群瘋子沖進來了……怎麼辦?!

  就在這個時候,曾經有過輝煌的軍事職業生涯紀錄的老將皇甫暉憤怒了,他經過稍微的喘息回過些神來後,突然間勃然大怒。趙匡胤小兒,你欺人太甚了!誰沒打過仗?誰沒有打過勝仗?!哪有像你這樣小人得志,不依不饒的?!好吧,我就讓你看看,我皇甫暉到底是個什麼人!

  他突然間伏在城牆上,向城下大喊——趙匡胤,我們各為其主,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偷偷摸摸地進攻,太不光明磊落!有種的等我打開城門,列好隊伍,咱們真刀真槍地見過輸贏勝負!怎麼樣,你敢嗎?

  城牆下頭正對著城門後悔沒帶火種來的趙匡胤一聽就樂了,所有的後周大兵都樂了,天哪,真是想啥來啥哈,這真是突然間城頭上面掉下個林妹妹啊……大家退後,給人家留個地兒,也讓南唐人當把爺們!

  後周人聽話地後退了,憤怒中的皇甫暉開始實現他的諾言,真的大開城門,列隊出戰了。史書為證,這是他軍事生涯所犯的最後一個錯誤。

  其實平心而論,他真的是經驗豐富,不愧是沙場老將。從最開始到現在為止,他所有的預先決定都是對的。比如說在清流關前不理會趙匡胤的挑戰,那時的堅壁清野絕對是最佳應招。但是很可惜,他也是初到滁州,並不是這裡的本地人,不知道天險背後還有一條小道,讓天險變成了他的噩夢。至於逃到了滁州,毀掉護城河橋,決定再次堅守也都是對的。因為趙匡胤奔波了一夜,無論怎樣神勇都是強弩之末了,只要戰場稍得緩和,南唐人的地利及人數優勢就將再次壓倒他們。

  但是可惜,他又一次沒有真正貫徹自己定下的決戰方針,他一怒之下,真的帶人出城和趙匡胤決鬥了。

  城門漸漸地打開了,後周人沒動;南唐的軍隊開始從城門後魚貫而出了,可是還很少,趙匡胤他們還是沒動;漸漸地人開始多了,但仍然不成威脅,他們還是沒動……是不是趙匡胤這個未來的宋太祖也開始犯病,就像春秋時候另一個宋,啊,是宋襄公啊,那樣開始「仁義」起來了?「彼渡河未半不可擊之」?

  可是皇甫暉終於出現了,真男人,純爺們……你可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呀……趙匡胤突然啟動,直撲皇甫暉!

  那天這一幕的具體情況史書上沒有記載,我也不想像歐陽修、司馬光那樣為他們的老主子歌功頌德、增光添彩,請看這只有一句話的記錄——太祖擁馬項直入,手刃暉中腦,並姚鳳禽(擒)之。

  不說後來的雄才大略,只說這時的驍勇絕倫,這也是一刀一槍掙來的功名,絕不像後來梁啟超所說的——宋太祖之有天下,實創前史未有之局,以區區一殿前都點檢,未嘗有赫赫之功,亦未敢久蓄不臣異志。陳橋之變,醉臥未起,黃袍己加,奪國于孤兒寡婦手中,日未旰而事已畢……

  但是非有赫赫之軍功,怎得軍人如此之擁戴?隨便喝醉就有黃袍加身。世人皆曰宋為積弱無勇之國,但至少在開國之祖趙匡胤的身上,絕不缺乏勇氣與戰鬥力!

  趙匡胤空前迅猛地佔領了滁州,這把整個江北戰爭的格局全給打亂了,南唐的咽喉重鎮壽州已經完全孤立。這時候不管壽州裡的劉仁贍還有多少堅守不破的決心,其他人是開始對他絕望了。

  想想吧,以後周傾國之兵,加上後周皇帝親臨之威,再加上四境完全掃平的態勢,還有什麼理由再保持信心呢?

  絕望的人中就包括了南唐的皇帝李璟。這時,李璟有些後悔了,真的是有些小看了柴榮啊,如果在戰爭的初期也御駕親征呢?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面呢……當然,這也僅僅是一種事後的歎息罷了。歷史證明,南唐近些年的開疆拓土,李璟從來沒有親臨過前線,與動不動就披堅持銳親自衝鋒的柴榮比起來,他的品味很高,更像是一位運籌帷幄的高人,從來都不崇尚一刀一槍的匹夫蠻勇。於是,在這個緊急的關頭,他做了一件非常及時,而且絕對理智的事。

  其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早不晚,讓人沒法不佩服。

  李璟決定談判,現在已經是談判的最佳時間了。之前不行,因為形勢還沒有真正的惡劣,如果搶先和談,馬上就會漲敵人的威風,滅自己的士氣,戰局很可能會迅速惡化。但現在再等也絕對不行了,趁著壽州還在手裡,這就是談判的籌碼,如果壽州一旦丟了,柴榮就算是他的親弟弟,都不會再搭理他。

  李璟派出了南唐翰林學士鐘謨、李德明,來到了壽州城下,代表他給柴榮帶來了幾句話——現在貌似你贏了啊,恭喜。但是戰場上的變數實在是大,我建議,基於打仗無非是為了找錢,我直接給你些錢,你拿錢走人,我們就當這些事都沒有發生。怎麼樣?

  一般來說,按照五代十一國這些年的慣例來看,柴榮就應該很高興地答應了。真的,還能怎麼樣呢?難道你還真的想就此一統天下不成?!小心做得過分,不如現在見好就收。

  可惜那個時候通信設備太差,李璟沒辦法和北漢取得聯繫,要是他能問問劉崇,就不會犯這個錯誤了。因為他不知道柴榮的另一個顯著的性格特徵——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柴榮的答覆很讓向兩位翰林先生費解,他不說同不同意收錢走人,而是詢問了一下南唐的國庫怎樣,坐落在什麼地方?有多少的庫存?然後他轉向了四周的將士們,大聲地宣佈,拿下金陵,南唐的國庫就是你們的獎金!

  後周將士在一瞬間熱血沸騰,轟然歡呼,這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而是給你打工真的是太痛快了!陛下,萬歲!我們必勝!

  南唐文人鐘謨和李德明面無人色,談判就這樣破裂了。不僅如此,柴榮還進一步地辜負了李璟的好意。南唐人前腳剛走,他立即命令另一員大將韓令坤向揚州出發,自古揚州多錢糧,去把揚州給我拿下來,免得李璟這個混帳笑話我們窮,拿些小錢來就想打發我們回家!

  韓令坤顯然被刺激著了,此人不僅迅速拿下揚州,並且一鼓作氣擴大了戰果,把附近的泰州也順勢攻破。一時之間,江北重鎮有一大半都在後周的手裡,看來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

  回到滁州城裡,這時趙匡胤已經成了滁州城裡的城管了。沒有辦法,他不管誰管?軍民人等,街市弄堂,乃至於小商小販或者強盜匪徒,他都要管。這可真是麻煩,好大的滁州城啊,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這讓年紀輕輕,習慣快刀斬亂麻的趙匡胤怎一個煩字了得?

  還好,柴榮充分體諒了趙匡胤的難處,給他及時派來了一個人,把他從雞毛蒜皮的小事裡給解脫出來。這個人姓趙,名普,是個年紀比趙匡胤稍大的書生。就像名字一樣,這是一個沉默寡言,臉色平靜,外表一點都不出奇的普通人。他的履歷也很簡單,之前只是大將劉詞的府中幕僚,所有的工作都在幕後,不為人知。劉詞在高平之戰立下大功後,很快就死了,臨死之前,鄭重上遺表把趙普推薦給皇帝。

  柴榮已經有了太多的人才,他把趙普派給了趙匡胤。

  歷史記載,當天趙匡胤正心煩,他的手下抓到了一百多個趁火打劫,擾亂制安的匪徒,一百多個,想想吧,一個一個地審,要審到什麼年月去?何況就算他們每人只作案一次,每次傷害一個人,那就是多大的危害?趙匡胤最恨的就是這種人,對傷害平民百姓的匪徒絕不能手軟!為了殺一儆百,他的命令像在戰場上一樣簡單有效——拉出去,都給我砍了!

  這時有一個聲音非常平靜地說,「將軍,在混亂之中逮捕的強盜,其中一定有很多是冤枉的。請您交給我,讓我審理一下。」

  是趙普,雖然平靜,但是目光直視趙匡胤,絕不閃爍退縮的趙普。

  趙匡胤與他對視了好一會兒,出人意料,文弱的書生絕不退讓,就像多年以後那樣,讓步的居然是趙匡胤。那好吧,在對視中慘敗的趙匡胤有點壞笑——拿走吧,這些人都是你的了,你一個一個地給我審出來。

  沒想到趙普真的一個一個地審問,並且盤查出有很多後周的大兵們誤抓誤判的。這時候趙匡胤震撼了,一百多人命啊,險些被他誤殺!在戰場上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他絕不想在平常的生活中也做一個滿身血腥的人。要注意,這是真的,趙匡胤一生都在奉行著這樣的原則。

  從此之後,趙普在趙匡胤的心裡,別有分量,不比尋常。

  滁州城,這裡有著趙匡胤太多的回憶。多年以後,他的兒孫們在這裡給他修建了「端命殿」,以紀念「應天順人,啟運立極」的太祖皇帝在這裡「曆試于周,功業自此而成,王業自此而始」,同時這裡也是他與他的首席大臣,終身精誠合作,兄弟相稱的趙普風雲際會的地方。但是,趙宋的史官們,也都在極力地回避著另一件也發生在這時的滁州的事情。

  那是趙匡胤畢生的大恨,讓他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傷痛之深,讓他在臨去世的前一年,還回到了出生之地洛陽,撲倒在自己父親的墳前,深深地懺悔懷念。

  父親,原諒我……

  事情發生在一個深夜裡,剛剛劇戰易主的滁州城外,突然來了一支軍隊,向城上的士兵喊話,要趙將軍馬上開城,他的父親到了。

  趙匡胤驚疑不定,立即登城,他和父親雖然同在一軍,但是所屬不同,很少有見面的機會,這時突然間深夜出現,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城下真的是他的父親趙弘殷。趙弘殷本來跟著韓令坤去攻打揚州,可是半路上突然發病,只得返回來調養。在路上,他聽到了趙匡胤奪得滁州的消息,是特意繞道來看他的。

  趙匡胤一陣激動,兵凶戰危,生死難料,突然間竟能和父親在戰場上重逢,這是多大的驚喜!但是他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他現在不僅僅是父親的兒子,更是皇帝陛下選派的滁州守將。

  他的回答是——父子雖是至親,但城門關閉乃是王家之事,兒不敢奉命。

  就這樣,身染重病的趙弘殷被兒子擋在了關外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之後,趙匡胤才親自把父親迎進城去。但是趙弘殷的病情更加沉重了,已經不能再如期起程,返回開封靜養,只能留在滁州。就在這個時候,柴榮突然傳來了命令,令趙匡胤火速趕往揚州,韓令坤部如有敢從揚州後撤者,不論是誰,立即殺無赦!

  戰局突然劇變,和談不成的南唐已經大舉增兵,由南唐皇帝李璟的弟弟李景達為帥,統率精兵六萬,來江北決戰。李景達知兵好武,可沒有李璟那樣的好風度,他才過長江,就派出了南唐右衛將軍陸孟俊,第一戰一舉收復泰州,然後馬上進逼揚州,一場血戰,韓令坤竟然被迫後退,把揚州給丟了。

  這還了得?柴榮沒有二話,他給了趙匡胤兩千人馬,這兩千人有權可以斬殺任何後退逃跑的敗兵!

  趙匡胤進退兩難了,君命難違,可是父親病到了這個樣子,他怎麼能一走了之?何況父親之所以病重,他也有脫不掉的干係……這時候,趙普站了出來,他還是很平靜地說——將軍,請把令尊交給我,你放心地走吧。

  趙匡胤只好如此,他深深地拜謝了趙普,火速起程趕赴揚州。這之後,趙普盡心服侍趙弘殷,「朝夕奉藥餌」、「朝夕無倦」,直到戰局變幻,後周主動放棄了滁州,趙普又親自護送趙弘殷回開封。但是一生勞碌征戰的趙弘殷還是沒能活著回到家鄉,他死在了半路上。

  就這樣,趙匡胤永遠地失去了父親,雖然宋史盛讚他守滁州時「勇於戰、謹於守」,把父親都能拒之門外,但是他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因此衰病下去,自己卻要棄之不顧而去。要知道,父親當時是特意來看他的……

  趙弘殷死了,從此,趙家待趙普以「宗分」,再不把他當外姓人。

  這些都是後話了,當年的趙匡胤離開父親,抖擻精神,再上沙場,他趕到了韓令坤後撤的必經之路六合,然後宣稱——揚州兵有敢過六合一步者,斷其足!

  但是決然無情之外,他暗中派出了信使去警告韓令坤,你唯一的出路只有立即反攻,重奪揚州,不然就算我放過了你,皇帝那裡你也過不去。至於南唐人,我就在六合,必要時,我可以幫你。

  駐兵六合,虎視天下,趙匡胤以為自己會是韓令坤的堅強後盾,卻沒有料到他已經首當其衝,變成了後周軍隊整個江北戰局的一面盾牌,只有區區兩千人馬,卻幾乎要承受全部南唐援軍的反攻!

  李景達,南唐開國皇帝烈祖李昇第三子,先後封宣城王、鄂王、齊王,經常領元帥銜出兵征伐,為南唐皇室中第一軍事強人。這次他領兵出征,已經是李璟敗中求勝的最後一招。

  歷史證明,李景達不負盛名。他渡過長江以後,一邊命令陸孟俊強攻揚州,擊敗韓令坤,以震動後周;一邊卻悄悄地脫離了主戰場,繞過了後周所有的人馬直撲兩國交戰的焦點所在——壽州。

  如果能突然出現在壽州城下,直接打擊後周的神經中樞命脈柴榮,那是多麼的理想!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就像天意一樣,他選擇了六合這個地點做他的迂回道路,而趙匡胤也偏偏選擇了這裡來完成柴榮交給他的使命。

  就這樣,極端幸運的趙匡胤比李景達先期到達了六合,但是他也極其不幸地發現,李景達帶來的竟然有兩萬人!而且都是南唐軍中千里挑一的精銳。

  怎麼辦?如果要退,相信沒有人會就此責怪他,包括柴榮。因為人馬對比懸殊,已經是十比一,並且最重要的趙匡胤毫無準備,他只是帶人迅速趕來執行戰場紀律的,為了速度,也為了根本就沒有必要,軍需戰備刀槍箭簇他都沒有帶足,這與之前他主動進攻時完全兩樣。

  但是後退的話,李景達這支突然而至的大軍就會改變整個江北的戰局。要知道,現在還沒有人知道有李景達這支軍隊的存在!怎麼辦……面對生死考驗,趙匡胤下達了一連串讓人瞠目結舌的命令。

  首先結寨,集結所有兵力,不分偏寨,不要呼應,不讓敵人知道我們的兵力虛實;然後在營寨前豎立我趙匡胤的認旗,讓南唐人知道擋住他們的是誰;而後趙匡胤開始了真正的冒險,他重新亮甲紅纓躍馬出寨,在南唐軍隊前耀武揚威,旁若無人。但是老天在上,這一次他沒有主動地沖到李景達面前大呼小叫,問一下南唐人到底誰有種沒種。他所做的一切,都為了製造煙霧,把李景達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而李景達真的上當了,他此行的目的就在於偷襲,心態首先就沒有擺正,而後他突然發現前方居然有後周軍隊在嚴陣以待,這就更讓他吃驚。之後他就連連吃驚了,趙匡胤幹的所有的事都讓他摸不清虛實,但是趙匡胤是誰,都幹了些什麼,卻已經是所有南唐人都知道的了。

  於是,他變得小心翼翼。他一直觀察著,思考著,派人四面打探小心防備著,就這樣,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他的耐心真是無可挑剔,他居然觀察了……四天!

  四天之後,李景達終於決定不再等了,四天啊,真的沒有白費,他想清楚了一個終極問題。那就是他是來殺人打仗的,不管對方是柴榮,還是趙匡胤,都是他的敵人,都在他的打擊之列!那麼進攻,可是……再等等,我們還是要小心點,先試探著,千萬不要太魯莽衝動了,那樣可不好……

  於是進攻開始,由南唐元帥親自率領的千里挑一的精兵們向趙匡胤的營寨發起了衝鋒。客觀地講,那天他們真的沒有犯什麼錯誤,他們列好隊伍,舉著刀槍,聽命令,聽指揮,穩紮穩打,一切都進行得非常正規和順利。只是沒有想到,突然間後周人像是集體被馬蜂蜇了一樣,從營寨裡跳了出來,向他們瘋狂衝擊。

  李景達慌了,他沒有想到試探的結果是試探出了一群瘋子,他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從戰鬥開始就不留餘地,全力衝擊,這樣會很快就後力不濟的,會很容易就全線崩潰的……這是兵家大忌呀!但更讓他搞不懂的是,他的了不起的,本來準備去殺後周皇帝柴榮的勇士們,居然被這些犯了大忌,不懂戰術的瘋子打得落花流水!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趙匡胤傾全力的一擊,如果不勝,後果就不堪設想!因為沒有援軍,沒有後備,只有這些人馬,必須一鼓而勝,絕沒有第二次的機會!在這次的戰鬥中,趙匡胤用劍劈向了自己的士兵,他沒有殺他們,只是把稍有後退的士兵的皮笠劈出劍痕,事後有劍痕的立斬不饒。

  戰場之上,與戰場之下的趙匡胤判若兩人。

  李景達兵敗如山倒,被卷在亂兵中倉皇撤退,好不容易逃到了江邊,他的精兵們又不爭氣地開始自相殘殺,只為了能搶先登上逃命的渡船。兩萬精兵,有五千人被當場陣斬,剩下能逃過長江的,不過三千餘眾。

  事後李景達和趙匡胤隔著長江,幾乎都在後怕。

  趙匡胤知道自己又贏了,他又賭贏了一場生死之戰。他不需要有人說他用兵如神。真的,我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怎樣,但是我必須要這樣做,盡力而為……

  戰局就這樣不停地瞬間變幻,後周與南唐的軍隊,在長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廣大地域上犬牙交錯,往來攻戰。雖然總體來說,後周作為攻擊一方的優勢要大一些,但是以南唐雄厚的國力和多年的經營,後周還是開始覺得力不從心了。更何況,時間進入了四、五月份,天氣變暖,春天來到了人間,後周人的寒冬就開始了。

  天上開始下雨,淮河與長江的水位驟漲,南唐巨大的戰艦開始縱橫水面,無論想到哪裡,都可以朝發夕至,並且無所阻擋。因為後周連一條船都沒有,所有的士兵都是旱鴨子,連過淮河這樣寬闊的河面,都不敢坐船,得搭出浮橋來才行。在主戰場壽州城下,後周的麻煩就更大了。

  史書記載,後周兵營之中積水數尺,攻城軍械多遭漂散腐毀,同時道路泥濘,軍需糧草都運不上來了。並且最重要的是,柴榮御駕親征已經快半年了,作為一國之君,他除了戰爭還有別的事要做。

  於是,在當年的5月份,柴榮宣佈留下李重進總管江北戰區一切事務,他帶領大部分軍隊北歸。禁軍殿前都虞侯、領嚴州刺史趙匡胤跟隨皇帝一路回國。後周第一次的南唐之征就這樣結束了。

  柴榮回到了開封,一刻都沒有歇息,有太多的事情在等著他做。首先是必須解決吃飯的問題,前線的軍人和國內的人民都在等著他想出辦法來,從久已荒廢的土地上給他們找出吃的。於是柴榮下令,在郭威當年優化農村生產力的基礎上,加大優惠和管理的力度。

  當時在戰亂中,產生了大量的無主荒地。柴榮規定,無論是誰,都可以在無主的荒地上耕種,田主三年後歸來,土地歸還一半;五年後回來,歸還三分之一;五年以後回來,這片土地就已經更改主人了。可是如果田主是被契丹擄去的,就可以另當別論,五年內歸來,歸還三分之二;十年內回來歸還一半;十五年之後才回來,就非常抱歉,你可以去開墾別的土地了。而且以上農戶都可以享有免除一年內所有租稅的優惠。

  只此一項,即活生民無數,可稱功德無量。

  而後,柴榮開始了城建工作。

  在後周時,開封城頂多只能算是一個非常一般的縣市級地區,它在唐以前從沒有當過任何朝代的首都,在五代十一國裡當選的都不能算數,朱溫那樣草頭天子們胡亂有個窩就不錯了,他們只在乎城牆夠不夠高,護城河夠不夠寬,其餘的他們才不管。

  可是柴榮管,他把街道擴寬,而且加築外城,發動了十萬民工前後一共幹了三年,終於讓開封城初具規模,變得寬闊宏偉,給後來的趙匡胤蓋好了新家。

  此外,柴榮日理萬機、戎馬倥傯之際,還關心了文化事業。他請王樸主持修訂了曆法,製成《顯德欽天曆》,並且立即使用,取代了之前各國混亂不堪的曆法;之後命群臣編訂《大周刑統》,讓人民有法可依,也讓混帳的貪官污吏們有點工作原則;並且極為難能可貴的是,柴榮還修編補齊了五代十一國期間散亂無章的歷史,除了他的父親郭威之外,他還把後樑末帝朱友貞、後唐閔帝李從厚、末帝李從珂這樣的邊緣人物都修編了實錄,基本做到了一視同仁,不偏不倚;還有,他下招搜求散落在民間的各種珍貴典籍,建立了國家史館,並組織當時的文士校勘唐朝陸德明所著的《經典釋文》三十卷……這樣的事還有很多很多,柴榮,就像是知道自己短暫的生命不容許他虛擲光陰一樣,每時每刻都在做事。史有記載,黃河在他短短幾年的執政期也照樣氾濫了,柴榮除了派人去搶修之外,還自己親自去實地勘查,一連數日生活在洪水邊緣。還有一次,關於河道的清淤疏通,他親到實地都不算,回來後竟然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把水位及淤泥的數量都一一舉出。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以上所述都算是柴榮的副業,在這期間,他還著重做了一件對他和南唐來說,都具有決定意義的事,這件事之重要,徹底改變了後周與南唐之間軍事對比的平衡。

  停不下來的柴榮事事親力親為,他的確是精明強幹了,可也就此埋下了他英年早逝的陰影。

  還是在這一年,7月26日,回到了開封的趙匡胤終於得到了他父親的消息,他的父親死了,再也沒能活著回到自己的家裡。世事就是這樣的變幻無常,才過了兩個月,趙匡胤還沒能從悲痛中復蘇,就被柴榮因功提升為匡國軍節度使(治所在同州,今陝西大荔),拜殿前都指揮史。

  趙家世代為官,終於有人節鎮一方,開府建牙了。可是這竟然是在趙匡胤身受喪父之痛時來臨,讓他悲喜交集,難言苦樂。這似乎也成了他一生命運中難以抹去的複雜色彩——他從來都不曾真正徹底地得到些什麼,上天似乎有意地折磨他,讓他永遠都不曾真正地開懷大笑。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5
第九章 隕落的太陽

  時間很快就到了下一年,公元957年,這時柴榮和後周都面臨了一個抉擇——還想再拿下江北嗎?進攻或者撤退已經迫在眉睫,因為前線的局勢糟得一塌糊塗,李重進已經把事兒給弄壞了。

  無情的現實,證明了當年郭威的高明。他清晰地判斷出李重進不是帝國合適的接班人,而把位置傳給了本是外姓的柴榮。因為李重進的個性太鮮明了,他在戰場上勇不可當,但是戰場之外,他就太低能了。柴榮帶走了大部分的軍隊,他為了收縮戰線,把韓令坤已經奪回的揚州、泰州還有滁州都主動地放棄,把幾乎全部主力都集結在壽州城下。這都沒錯,而且這一招極其狠辣。

  把主力頂在南唐人的咽喉上,有種的就沖出來拼命,不然就大舉派來援軍到城下來決一勝負,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也就是說,這相當於逼迫南唐人來一次大兵團決戰,可是誰敢?於是局面就變成了南唐人貌似收回了不少的城鎮,可是戰爭的主動權仍然牢牢地把握在後周人的手裡。

  可是李重進只知兵不惜民的劣根也就此完全暴露了,他從來就沒把淮河以南長江以北這片「戰區」當作自己的國土,他縱兵搶糧,隨意殺人,保持了五代十一國時軍隊的風格,於是老百姓們也就不跟他客氣了,遍地烽火,後周軍弄得處處挨打。

  而且李景達又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五萬人,聽說比以前的還要精銳。並且他吸取教訓,不再搞什麼試探,目標直指後周人的要害——浮橋。他派出了大將林仁肇(記住這個名字,這人讓趙匡胤都深深忌諱),乘戰艦去下蔡(今安徽鳳台)燒毀後周人的浮橋,他看得很准,只要把這條通道切斷,李重進就會被截斷在江北,那時就不信以南唐傾國之兵還對付不了他!

  何況他還事先打聽到,守下蔡浮橋的是後周出了名的老實人張永德。據可靠情報,此人既不兇狠也不狡詐,平時品德優良得連軍隊紀律都沒違反過。這樣的敵人你還要到哪裡去找?林仁肇,你要抓住這個機會!

  可是估計他們事前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們在張永德的面前才死得最難看。

  林仁肇乘戰艦順流而下,直奔浮橋的河心一段,戰艦未到,先放出了百十來條小船。至於小船裡裝著的是什麼,那就是孔明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了。只見大火熊熊,一百來隻大火球分散開向浮橋的各個位置連續不停地沖了過來,張永德和所有的後周大兵站在橋上手足無措,不管有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船撞了過來,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為偌大的後周軍隊,連一條小船都沒有……

  但是不要怕,一個人能身居高位,總是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的。張永德雖然沒有李重進或者趙匡胤那麼能打,可是他一生足夠幸運(這一點不服不行,他的下場比李重進好上一萬倍)。就見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間風向變了,而且是一百八十度的急速大轉彎,火船直接掉頭,哪兒來的哪兒去,向林仁肇的江南水師燒了過去!

  這場戰鬥的經過和結果就是張永德一直站在浮橋上,連根手指頭都沒動,眼睜睜地看著南唐人在自己忙活。看著他們放火,再看著火球掉頭,然後林仁肇玩了命地開船往回跑,可是還是沒能快過機動靈活的小船,燒著了,這下可真的燒著了……後周大兵們一致搖頭,說這事兒給鬧的,都不好意思了,怎麼南唐人的命都這麼的苦呢……

  李重進就沒有張永德那麼好命了,他頂在了南唐人最要命的要害部位壽州,讓南唐人如鯁在喉,的確是非常英明神武,可惜,這也相當於把他自己扔在隨時都會噴發的火山口上,無論南唐什麼時候進攻,他都要首當其衝。

  李景達就奔著他來了。五萬大軍坐鎮濠州,與壽州遙相呼應,然後再召集朱元等大將向壽州靠攏。朱元,這是南唐真正的猛將,在柴榮回國,李重進收縮戰線的情況下,一鼓作氣奪回了舒州(今安徽潛山)、和州(今安徽和縣)、薪州(今湖北薪春),一連串的勝利之後,他來到了壽州外圍,準備合圍李重進,徹底搞定後周人。

  這時李重進的態勢就相當地不妙了,與其說他在率兵圍困壽州城,倒不如說壽州在他懷裡隨時都會反攻爆炸,他的外圍又被更多的南唐人所包圍,這樣裡應外合,稍有不測他就會被徹底吃掉。

  但越是這樣,就越是顯露了李重進的強人本色。他把劉仁贍繼續死死地摁在壽州城裡,別說是人,連只耗子都別想透過他的軍營;至於外圍,不管來的是誰,帶來多少兵將,都別想越雷池一步。歷史證明,當年壽州城外紫金山(今安徽壽縣東北,淮河南岸)上南唐人紮下了十八座連環營寨,重重疊疊,互為犄角,在山上用烽火和壽州城裡朝夕相應,可就是咫尺天涯,說什麼都沒法再近一步。

  到最後,壽州城裡都快餓得人吃人了,南唐的援軍無奈之下,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們想到了長城——我們從紫金山開始,修一條長城到壽州城下總行吧。利用長城攻守兼備的功能,邊修邊打,相信總可以應付一下李重進,把糧送進城裡了吧!

  於是南唐人開始日以繼夜地趕工修長城。為了城裡的弟兄,為了南唐的勝利,弟兄們,加油幹吧!李重進也像是發了善心一樣,一概不聞不問,直到長城好不容易修完了十多裡,眼看著快到壽州城下,就要大功告成了,天殺的李重進才突然變臉,一陣猛攻,不僅把長城給破壞了,還殺了南唐五千多人……

  這時候,仿佛要再折磨一下南唐人似的,又一個讓他們傷心的消息傳來了。那個傳說中品德非常優良,從不騙人的張永德也變壞了。他經歷了上次浮橋之戰的僥天之幸後,深感日子再不能這樣過了。痛定思痛,他首先做了件本分點的事,他用千餘尺長的鐵鍊來封鎖浮橋上下游幾十米之內的水面,然後為了保險,再在鐵鍊上系上巨大的木頭來增加浮力,使鐵鍊絕不下沉,以徹底攔截南唐的戰艦。這之後,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悄悄地派人溜進了夜色中的淮河裡。

  後周還是有幾個會游泳的,大家趁著夜色,慢慢地遊到了停泊在下蔡附近的淮河裡的南唐戰艦底下,這時候用來封鎖淮河水道的鐵鍊還剩下了一些,張永德很慷慨,把它們都送給了南唐人……第二天天還沒亮,張永德突然發起了攻擊,這時候南唐人才發現自己的戰艦都開不動了,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被人用鐵鍊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江南名將林仁肇死都不相信,自己賴以成名的水軍,居然會這麼窩囊全軍覆沒。還好,他本人又一次逃脫,活了下去,直到五六年之後,才由趙匡胤給他編織了最後的命運。

  但是所有這些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動搖南唐人在江北巨大的優勢,無論是李重進還是張永德,都僅僅是保持著不敗而己,尤其是屹立在他們面前的壽州城,不管怎樣攻擊、圍困,就是無法拿下。而且在公元957年正月間,還從城裡傳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劉仁贍把自己的兒子殺了。因為他的兒子想從饑餓的壽州城裡逃跑。不管誰來勸阻,就連李璟派來做監軍的周挺構親自說情都沒能保住這個孩子的性命。

  劉仁贍把自己的兒子處以腰斬極刑。此後壽州城裡哭聲一片,軍民同心,再也不提逃命投降的話。

  城外的李重進絕望了,他望著近在咫尺的壽州城,百思不得其解。他真的想面對面對地問問劉仁贍,南唐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竟然這樣的忠於職守,冥頑不靈!

  憤怨之餘,久曆沙場的李重進知道,以他個人之力,看來是真的拿不下壽州城了。

  公元957年2月17日,後周世宗皇帝柴榮出汴京城,第二次親征南唐江北之地。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雖然在為父服喪時期,但戰事緊急,被柴榮奪情起複,一起出征。這一次,柴榮選擇的突破口是張永德剛剛拿下的下蔡渡口,一切順利,他在3月初渡過淮河,重新抵達壽州城下。

  這時,戰火剛剛再次燃起,還沒有真正的刀兵相見。可無論是後周,還是南唐,敵我雙方都已經一致確認,勝利已經被柴榮牢牢地抓在了手裡,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搖。

  因為在柴榮出發之前,先鋒大將右饒衛將軍王環已經讓南唐軍隊徹底膽寒。他們魂飛魄散地發現,後周人這次居然不是騎著馬來的,而是乘著巨大的戰艦,從潁水一路揚帆破浪,衝破他們的各個水寨,進入了淮河,他們的水上優勢已經一去不復返,後周僅僅在大半年的時間之後,就擁了強大的水軍!

  這就是柴榮在上次回國後真正做的那件正事,歷史證明了,他之所以主動離開戰場,並不是因為他厭倦了,或者他膽怯勞累了,而是他要迅速彌補自身的缺陷,等他再一次出現,他就會擁有壓倒性的優勢!

  當年3月3日清晨,柴榮親自披上陣出現在了戰場上,紫金山,這是第一個攻擊目標,要把壽州重新完全孤立,就必須先攻下它。趙匡胤作為全軍攻擊的箭頭,率先登山強攻。這時候皇帝親臨,全軍注目,所有人都親眼目睹了趙匡胤到底擁有怎樣的戰鬥力。

  歷史記載,僅僅一個上午,趙匡胤就將南唐的前鋒寨和山北營寨全部擊破,斬敵三千,把紫金山通向壽州城的「長城」徹底毀壞。這一戰的後果是驚人的,當天晚上,南唐軍營裡就發生了嘩變,朱元,這位南唐首屈一指的猛將不戰而降,帶著自己的部下一萬多人投降了後周。

  至此這一戰再也沒有了懸念,第二天柴榮就發動總攻。南唐軍徹底崩潰了,他們習慣性地從山上往河邊跑,坐上了船才覺得心安,可是這正中了柴榮下懷。

  我們也有船!後周新建成的水軍揚帆就追,柴榮本人更親自策馬疾馳,史書記載,「帝自率親騎沿淮北岸追賊。及晡,馳二百餘裡。」晡,申時也,下午三至五點,也就是說,柴榮親自乘馬追敵,奔馳了一整天,追擊了一百公里!

  皇帝當先,人人奮勇,只此一天,在淮河南北兩岸及水路上,南唐軍戰死、淹死和投降的將近……四萬!

  只區區兩天的時間,南唐人準備了近一年的壽州援軍就徹底覆滅了。

  壽州絕望了,劉仁贍在城頭上親眼目睹了本國軍隊的土崩瓦解。他明白,他苦心經營,死守待援的壽州再也守不住了。傷痛絕望,讓一直強自支撐的劉仁贍突然崩潰,他中風了,一下子昏倒,就此人事不知。他的同僚們再沒有他的勇氣和堅貞,他被卑劣地出賣了。在他昏迷不醒時,由監軍周廷構、營田副使孫羽等人聯合以他的名義起草了降書,開城投降。

  可憐昏迷不醒的劉仁贍被人擔到了柴榮的面前,柴榮立即對他大加撫慰,並當眾封他為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天平軍節度使,如此高官厚祿,對他人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但是對劉仁贍而言,這是尊敬,還是對他的污辱?史書記載,劉仁贍自從昏迷,就再也沒能醒來,他沒有接受柴榮的「好意」,就此死去了。

  但不管怎樣,隨著壽州城的陷落,南唐在江北的門戶被徹底打開了,中原的版圖已經被重新規劃。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柴榮突然間退兵了。面對南唐大開的門戶,他千辛萬苦用無數條人命換來的機遇被他說扔就扔了。

  2月17日出兵,4月中旬柴榮就回到了開封。

  這一切讓人費解,讓後周所有人扼腕!但是柴榮卻心知肚明,他必須得回來了,不然他的後院就會突然著火。因為李璟,因為渤海海峽,因為契丹。

  李璟顯示出了柴榮所不及的高級政治手腕,面對強大的後周,他把自己當作了劉備,那麼孫權在哪裡?這世上還敢對柴榮說不的人在哪裡?別急,人還是有的,只是太遠。而且隔著整個的後周國土。不過老天從來都不會一點活路都不給人留下,它早就給此時的李璟還有後來的趙佶配備了一個極其隱蔽的外交聯繫通道——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之間的渤海海峽。

  南唐人用他們先進的航海技術,輕而易舉地突破了後周人的封鎖,與契丹更與北漢達成了共識——柴榮已經變成了曹操,我們大家必須得聯合起來才能生存!

  於是柴榮只好忍痛放棄剛剛到手的希望,馬上後撤返回自家後院去砌牆。這時候,南唐一方開始舉國慶倖了,終於逃過這一劫了……看來後周也不是不可抵禦的,而他們的國王還是很有辦法的!

  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贏得了外交勝利的南唐國王李璟此時非常的痛苦,極端地懊悔,他忘了父親李昪臨死前對他說的話,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為全都錯了!

  李昪,南唐開國烈祖皇帝,說起他,話可就長了。首先,如果此人不死,柴榮能不能或者敢不敢向南發展都不好說。史有定論,李昪在五代十一國裡的皇帝排行榜裡可以遠遠地排在郭威、劉知遠以及李存勗或者大終結者朱溫先生的前面,可以數二,也可以數一。

  當然,之所以要數二,就是因為後來有了柴榮。但是李昪比柴榮還要高明或者更加艱難的地方,就是他幾乎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不像柴榮那樣,雖然沒有人望卻還可以接過養父郭威的班。

  李昪本是個無依無靠,在戰爭中失去父母的孤兒,只能進廟當小和尚勉強度命維持不死(和後來的朱元璋挺像的,不過朱元璋出家時已經十八歲了,李昪慘遭離亂時不過才六歲而已!)那時南唐的地盤還叫「吳」,國王是大名鼎鼎的後吳武帝楊行密。楊行密攻下了濠州,擄走了一個意外獲得的戰利品,就是這個小名叫彭奴的小和尚。彭奴長得非常漂亮,一雙可愛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手握屠刀的楊行密,讓他再也下不去手。不僅如此,還收了彭奴做養子。

  可是楊行密的兒子們似乎有什麼預感一樣,看見彭奴就討厭(歷史證明,這些孩子真的應該當時就殺了彭奴,那樣他們就不會有後來的落寞結果了。注意,是落寞,而不是悲慘)。沒辦法,楊行密把彭奴交給了手下大將徐溫,這孩子又做了徐溫的養子。從此改名換姓,叫做徐知誥。

  以後的事簡短地說,就是徐知誥長大成人,先是幫助自己的養父徐溫奪得後吳的軍政大權,然後在徐溫死後,把徐溫的子孫也排擠到了一邊,自己身登大寶。從此改元換號,恢復自己「李」這個榮耀了二三百年的光輝姓氏,而且不管死人願不願意,他聲稱自己是天可汗李世民的兒子吳王李恪的十世孫,重新定國號為「唐」。給自己改名叫李昪。

  歷史上為了與當時並存的李存勗所建立的「唐」區分開,稱之為「南唐」。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李昪雖然在權力之路上一路走來,手上卻沒有沾上幾滴人血。他對自己的養父深深地感恩,對養父的子孫們儘量優待,就算是後吳的末代王孫,也大都沒有過分悲慘的下場(當然,後吳最後一位皇帝楊溥及其家屬,還是不得不殺,實在是沒有辦法)。

  而李昪真正高明的地方,是他極端地理智。他在世時已經是南方最強國家的君主,手下人都勸他抓住機會,儘快把周邊的所有小國都滅掉,統一了南方之後,就開始北伐,進而統一全國。可是李昪卻只是微微而笑,終他一生,都在休養生息,靜等機會。

  他臨終時告誡兒子李璟的話是——一定要牢記,用兵中原,南方諸小國必然不敢輕舉妄動;可是用兵周邊的小國,中原王朝必然發兵南上。因此,千萬不要把南方的小國當作心腹大患,要儘量保持睦鄰的關係,這樣以後和中原爭勝時,後方也會穩定。

  至於北方的中原王朝,不管誰興誰敗,都是南唐的死敵。例來以南伐北例困難重重,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北方越來越亂,機會總會來的,只是到那時,一定要做好準備,沒有負擔才行。為此,他給李璟留下了巨大的軍需儲備,光是他的光德昌宮就存有七百萬餘緡(超巨大的數字,趙匡胤積攢一生都沒達到過)的庫存。

  而他自己,則衣衫儉樸,穿的是蒲履鞋,用的是一個鐵臉盆,夏天在內宮只穿麻布衣,至死宮殿都沒有擴建,最多只是增加了一些盆景……

  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他的兒子李璟的基因突變,一點都不像他。從李璟開始,南唐就文華風流了起來,興之所至,無所不為,具體奢侈糜爛到了什麼程度,到李煜時達到了巔峰。我們到時細說,此時我只想先撂下一句話:

  李煜之亡國,應該應分,合情合理,半點同情都不配獲得。誰規定的會作幾首順口溜就可以永遠高高在上吃喝享樂?!

  而且還殺戮功臣,信用奸邪!

  回到李璟,這位二世祖從即位開始,就雄心壯志,向四鄰用兵,把老爹的話扔到了九霄雲外。他攻滅了閩、楚兩小國,國家從二十八州增到了三十五州,一時之間軍威強盛,眾國側目。可是從此也背上了包袱,這些搶來的地方隨時都反叛,他必須連續不斷地派兵鎮壓,於是就惡性循環,沒完沒了。等到李昪生前怎麼也等不到的千載良機出現時,南唐已經騰不出手腳向北發展了。

  那就是當耶律德光率領契丹人攻陷開封,滅亡後晉,轉眼就死在了北歸的路上殺胡林時。還記得劉知遠是怎麼當上皇帝的吧?簡直就沒有阻擋,像遛個彎一樣到了開封就撿到了皇帝。

  如果那個時候南唐能幹手淨腳沒有累贅,從淮河江北之地直撲過來,天下會是誰的?

  還有在劉承佑時期,北邊也亂得可以,可李璟統統地有心無力了,而且他詩人的性格發作,根本就不願再理會這些討厭的「凡人俗事」。他很忙,非常的忙,他用心地大搞藝術創作,鼓勵全國都詩歌吟唱起來!

  他自己則輕衣盈步,月夜憑欄——「一鉤初月臨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井。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

  是的,李璟就是那種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男人,他早期的奮發就像是年輕人特有的意氣之爭,人在年少一定要出點風頭。等他真正遇到了敵人,久戰不勝時,就會變得再而四,四是什麼呢?就是掩耳盜鈴,得過且過。

  無論如何,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了。

  這個無可救藥的性格特徵也毫無例外地傳給了他的兒子,並且在李煜的身上更加發揚光大了。只顧眼前的享受!

  難道柴榮會就此善罷甘休了嗎?簡直是笑話,果然才過了半年,柴榮就捲土重來。契丹人,還有北漢人,都何足道哉。柴榮在北疆稍稍留心之後,就立即波平浪靜了。

  這一點都沒有誇張,遼國也是一世之雄,可是要看皇權具體掌握在誰的手裡。這時的遼國國王耶律述律是個非常絕妙的人,通過這次短暫的接觸,柴榮已經非常想和他進一步溝通了。但是當務之急,仍然是把南唐在江北的勢力徹底連根拔起。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當年10月16日,柴榮再度親征,一路勢如破竹,無所阻擋。首克濠州,這一戰讓南唐人把後周人當成了魔鬼,因為後周人突破他們設在淮河裡的巨木水障時,竟然沒用戰艦,而是直接騎著駱駝沖過了河面(上帝,別說是南唐人,就是我剛看到這一段,也不相信沙漠裡的動物竟然能當船使)。李重進、趙匡胤、王審琦等大將爭先破敵,所有南唐的水寨、旱寨、戰艦以及濠州城無一倖免。當戰鬥結束時,才是10月18日。

  10月19日,南唐人繼續掙扎,實話實說他們已經非常努力,派出了數百艘戰艦從渙水(今澮河)的東面來援救濠州。可惜沒等他們到,柴榮就已經親自揮軍迎了上去,在洞口(今安徽鳳陽東)將他們徹底擊敗。請看戰績——斬首五千,俘三千,奪戰艦三百餘艘。之後柴榮不顧勞累,馬上率軍向東,掃蕩剩餘的南唐潰兵,一直追到了南唐人的下一個軍事重鎮,泗州。

  什麼都無法阻擋柴榮了,泗州沒有支撐多久,就舉城投降。柴榮絕不停息,不僅強迫士卒,更強迫自己主動尋覓戰機。這次是南唐水軍的劫難到了,他們剩餘的全部數百艘戰艦從清口(即泗水入淮河之處,今江蘇靖江西南)匆忙撤退,但是很不幸被後周發現了。柴榮立即出動,派水軍在淮河疾追,他自己和趙匡胤分率騎兵夾淮河兩岸追擊,一直追到了楚州西北。就是這裡了,史書記載,南唐節度使陳承詔被趙匡胤俘虜,南唐水軍全軍覆沒,數百艘戰艦,只逃出去四五艘。

  從此,長江以北的水系裡再也不曾見到過南唐的水軍。

  輪到楚州了。這時柴榮已經勞累到了極點,而且他突然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頑強抵抗,楚州守將張彥卿誓死不降,他像劉仁贍一樣把要投降的兒子親手殺死,然後發誓與城共存亡。他說到做到了,城破之後,他和手下一千多名將士和後周人巷戰,無一人投降,全部戰死。而後周一邊也因此死傷慘重。

  柴榮狂怒!

  自從出兵以來,一刻都沒有停歇,始終親力親為全速運轉的柴榮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亢奮暴躁之中他暴露了性格之中最大的缺陷。

  他下令,把楚州屠城,一個不留!

  這是這位「五代第一明君」的唯一一次暴行。我不知道他事後是否後悔,只能從這次的突然失常中,判斷出他性格裡的缺陷——衝動。

  衝動,他的力量來源之一,這讓他做任何事都果敢勇猛,鋒銳難當,但也失之急於求成。就這件事而論,我想他之前肯定沒有屠城的打算,而且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可是他一怒之下還是做了。就像他與劉崇在高平之戰中,他雖然御駕親征,但也肯定沒有自己來打頭陣做先鋒的打算,可他一怒之下也都做了。

  衝動,是非凡的動力,結合他非凡的才能,讓他如虎添翼,勢不可當,但這也是把地道的雙刃劍。很快就傷人也傷己了。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柴榮的短命,並不是上天對他不公,而是他自己沒有掌握好生命的節奏。

  血洗楚州之後,不管史書如此記載評價,在當時的確沒有人再敢反抗柴榮了,至少在淮河以南長江以北。後周軍所到之處,如滾湯潑雪,海州(今江蘇連雲港西南)、天長(今屬安徽)、靜海軍(今江蘇南通)等地望風而降,再往南,柴榮的目標已經鎖定了長江以南的南唐都城金陵。

  這一年的春節柴榮是在戰場上過的,春節剛過,在公元958年正月末,柴榮就命令徵調當地民夫浚通鸛水(今江蘇淮安西老鸛河),2月初即引戰艦數百艘自楚州逼近揚州,進一步掃平江北。但是事後證明他完全是多此一舉,白耽誤了工夫。因為揚州城已經人去城空,城裡除了老百姓,沒有半個南唐軍人了。

  3月初,後周的水軍終於沖出了淮河,浩浩蕩蕩沖進了煙波浩渺的長江——終於沖出了江北,終於看到了長江……柴榮佇立船頭,率千軍萬馬,舉長帆強櫓,中流擊水,壯懷激烈!

  人生至此,複有何憾!

  是月中旬,後周世宗皇帝柴榮親至江口,大破南唐屯泊在瓜步及東沛洲(即東洲,今江蘇啟東呂泗鎮一帶)水軍,其部下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勇冠三軍,居然率軍直撲長江南岸,以自己所部之力就突破了長江天險,殺散南唐駐岸守軍,登岸後把南唐人的營寨一把大火付之一炬,然後才從容收兵回歸北岸。

  李璟徹底絕望了,所有的牌全都輸光了,連最後一條心理上的安全底線——長江,都被後周人兒戲一樣地突破,這仗還能再打嗎?這時候他慷慨痛快了,派使者給柴榮帶去了如下的條件:

  向後周進獻尚在南唐控制之下的廬(今安徽合肥——該死吧,這樣的重鎮在手,居然就此投降!)、舒、蘄、黃(今湖北黃岡)四州,以長江為界,歲貢稱臣;

  並獻犒師銀十萬兩、絹十萬匹、錢十萬貫、茶五十萬斤、米麥十十萬石;

  去帝號,改稱江南國主;去南唐年號,從此改用後周紀年。

  以上種種,只要柴榮點頭罷兵,馬上生效。

  柴榮卻沉默。但是還有什麼好想的呢?人馬驍勇,水軍強盛,長江已經不是險阻,還有什麼理由還不一鼓作氣地沖過去?更何況,在立國之初,王樸就已經替後周定下了基本的國策——先南後北,統一南方之後,才能進一步想到或西南或北。

  那麼還在猶豫什麼呢?柴榮已經讓全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本來面目,有進無退,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難道他會突然轉性嗎?

  可歷史證明,柴榮真的就此止步了。他答應了李璟的求和條件,就此北歸。第三次親征南唐之役就此結束。他的目光已經從水氣氤氳,樹木蔥蘢的江南收了回來,轉向北,面向了千里長風,雄關漫道的大漠草原。

  契丹,你還是要在我的背後搗鬼……蕞爾小民,化外野人,趁我中華一時糜亂,竟敢如此猖狂!你以為中國從此就無人敢向你們挑戰了嗎?!

  我會讓你們,會讓世人所有人都記得,我柴榮都做了些什麼……

  柴榮回到了開封,他所要的消息也都到了——關於遼國,關於遼國皇帝耶律述律。

  開戰之前必須知己知彼。

  耶律述律,漢名耶律璟(上帝,多麼的巧啊),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耶律德光,而且他身為長子。但是在他和他父親之間,還有另一位遼國皇帝,遼世宗耶律兀欲,漢名耶律阮。他的父親是耶律德光的大哥,讓國皇帝耶律倍。

  說到這個「讓」字,可就真的是污辱耶律德光了,耶律德光小名堯骨,他從來都不用別人讓他什麼,從大哥的儲位到漢人的燕雲十六州,沒有什麼東西是他不敢搶的。史有定論,他的功績超越了他父親耶律阿保機,成為了遼國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強勢皇帝。但就是這樣一位極力為本民族爭取生存空間外加各種朝貢的好皇帝,一旦暴斃,馬上就被族人遺忘,立了他的仇人兄長耶律倍的兒子當皇帝。

  耶律述律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吧。這就給遼國的內亂埋下導火索。只過了五年,耶律兀欲突然被人刺殺,雖然沒有跡象表明是耶律述律派人下的手,但他卻成了最大的受益者,遼國皇權再度回到了耶律德光一支的手裡。

  耶律述律開始報復,這人根本不懂得整個遼國都是他的,哪一樣他都應該珍惜。他把他叔伯哥哥耶律兀欲的所有大臣都清除了乾淨,然後開始了充滿了新奇刺激的夜生活。從此萬事輕風過,壺中日月長,只知道打獵、喝酒、睡覺,被人稱為三絕「睡王」。

  虎父生犬子,估計就算已經死了十多年的耶律德光都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是這麼塊料。遼國在這種寶貝的治理下,給半個世紀以來備受欺淩的漢民族帶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還等什麼?性如烈火的柴榮絕不容許機會在他的手裡白白溜走。他命令全國再次緊急動員,全力以赴準備下一次戰爭。但是命運從這個時候開始,突然收起了對柴榮的笑臉。在他準備向最大的敵人契丹挑戰時,他最得力的人才——王樸,突然去世了。

  王樸是活生生累死的,他的史書中雖然名聲不顯,那是因為他做的是蕭何的事。他坐鎮後方,鎮撫百姓,使糧道源源不絕,讓柴榮能在前方安心地打仗。不說他平時是怎樣勞累了,他死的時候是去巡察河道防務的途中,路過大臣李谷的家,兩人正常交談,突然間王樸昏倒在地,從此再沒醒來,時年五十四歲。

  王樸死了,一個志同道合,性情相近的幫手就此離開了柴榮。這對柴榮的打擊非常巨大,在王樸的葬禮上,柴榮不顧皇王之尊,親來弔唁,史書記載他伏在王樸的棺槨上痛哭失聲,誰都無法勸解。

  當時有一個小孩子也站在靈前,他叫王侁,是王朴的小兒子。愛屋及烏,柴榮以及後來的趙匡胤都對王侁寵信有加,可是誰也不會料道,就是這個孩子鑄成了北宋初年最大的一次忠良之殤。

  但不管怎樣,柴榮都要沿著他的命運之路走下去,戰爭的機器再次隆隆地開動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這一次,向北!不勝不歸!只要能夠奪回燕雲十六州,漢人就會恢復長城這條維繫著全民族生命的防線,就會從此再也不必擔憂北方蠻族的欺淩!

  而那時,以他擊敗契丹,奪回失地的軍威,無論是南唐,還是後蜀,就會不戰而降了……多麼美妙,我要使漢統中興!

  疲勞至極,已經是強弩之末的柴榮被這個宏偉的目標深深地打動了,這就是我要做的事,這才是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要做成這件事!

  出發!

  顯德六年,即公元959年3月28日,後周世宗皇帝柴榮重披鎧甲戎裝,從京城開封出發,下詔親征契丹,以收復燕雲失地。

  命義武節度使孫行友先期出兵至定州(今屬河北),加強西山路的戒備,以阻止北漢對契丹的援助;命侍衛親軍都虞候韓通(請留意這個人,之前他一直被柴榮留在京師,幫助王樸鎮撫後方,聲名雖然不顯,可是位高權重,非同一般)率領水陸軍為先鋒出發。然後招集所有後周眾將,包括淮南李重進所部,都快速向滄州集結。

  南方已經沒有威脅了,京師已經不必戒備,這已經是後周所有的家底,柴榮已經起傾國之兵與遼國決戰!

  千載一時,不容錯過!

  柴榮率軍疾進,於4月16日抵達滄州,兵行迅速,他沒有休息,當天就率兵騎數萬直趨契丹邊境。為了隱蔽,他走的全是山野荒路,數萬大軍掠境而過,連當地的居民竟然沒有發覺。第二天,柴榮就出現在了乾寧軍(即遼國的寧州,今河北青縣)城下。

  甯州刺史王洪進大驚失色,不敢抵抗,馬上就開城投降了。

  寧州城外,後周的水軍已經到達。隨後柴榮命韓通為陸路都部署,趙匡胤為水路都部署,水陸並進,毫不停留向契丹內部繼續挺進。

  後周戰艦如雲,旌旗蔽空,首尾相連,綿亙數十裡……柴榮率當時中原最強的軍隊順流而行,直逼遼國南院重鎮幽州。兩天之後,越過獨流口(今天津西南獨流鎮)、再溯流而西,直抵幽州前哨益津關(今河北霸州)。

  益津關與瓦橋關(今河北雄縣舊南關)、淤口關(今河北霸州東信安鎮)合稱三關,是幽州方面正南防線上的三座重要關隘。

  不下三關,難抵幽州。

  但從來都是契丹騎兵從三關出發南下侵略漢地,從來都沒有過漢人軍隊主動出擊,攻到三關之下。一點防備都沒有的契丹守軍一哄而散,世宗皇帝到達關前,益津關守將終延輝就出關投降了。

  益津關向西,水道變得狹窄了,柴榮棄舟登岸重上戰馬,迅速向下一個關口瓦橋關挺進,當天日落時只得停駐稍歇,柴榮露宿在曠野荒地,與眾將士同宿同起。

  次日清晨,太陽又一次升起了,柴榮振奮精神,命趙匡胤向瓦口關挑戰。趙匡胤率部直抵關前,刀兵未動,瓦橋關守將姚內斌出降。進駐瓦橋關,柴榮稍微歇息了一下,這時遼國莫州刺史劉楊信和遼淤口關守將不敢抵抗,直接遣使歸降。

  5月1日,後周強大的後援部隊到達,而且戰場上鋒銳難當,所向披靡的李重進終於從淮南趕到了。柴榮終於有了強大的實力可以和契丹人正面對沖,而這也可以看出,柴榮對自己的苛刻,他又一次充當了全軍的先鋒,就像高平之戰那樣,不等主力齊集,就已經先期出發。

  李重進等後援部隊的威懾力極其強大,遼國瀛洲刺史高彥暉不堪重壓,主動投降了。至此,三關以南所有失地,都被後周迅速收復。

  此時,距後周世宗皇帝柴榮下詔親征只有區區四十二天,而從京師出發開赴戰場,實際只有三十二天。短短的一個月裡,契丹邊關守將望風歸順,無人攖其鋒,一舉收復三關三州十七縣,共複民一萬八千餘戶,為大唐中期以後漢人前所未有之勝利!

  5月2日,柴榮在瓦橋關行宮大宴眾將,將士們,前面就是幽州,即為古之燕地,為燕雲十六州之首……

  但是出乎柴榮的意料之外,幾乎所有的將士都沉默了下來,包括以悍勇無敵著稱的李重進。他們向柴榮報告了最新的情報——遼國王耶律述律已經率領契丹精銳騎兵來到了幽州附近,他不再喝酒了,此時就屯兵在燕山之北。契丹的前鋒部隊馬上就要到瓦橋關了。

  耶律述律……柴榮默默地念著這個異族酋長的名字。是的,幽州,遼國絕不會輕易放棄,而耶律璟更不是李璟……但這又有什麼關係,這次進攻並不是偷襲,本來就是要與契丹分出個輸贏勝負!

  但是隨軍的大臣和眾將們卻不這麼想,這些人的心理完全符合唐末以來漢民族的心態——「陛下離京才四十二天,兵不血刃,北舉燕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虜騎皆聚幽州,未宜深入。若貿然進軍,一旦有失,則前功盡棄矣。」

  柴榮聽得忍無可忍,奮然而起——「乘勝長驅,正如破竹之勢,怎可中輟?!」

  就在當天,柴榮即令先鋒都指揮史劉重進率軍先發,就在瓦橋關以北,與契丹先鋒相遇,一場激戰,斬其數百遊騎,進而攻佔距離幽州僅一百二十公里的固安(今屬河北)。到第二天,柴榮親自來到了最前線,他到固安的安陽水(即今永定河)視察軍情。然後命令立即架橋,以備全軍迅速通過。不等耶律述律前來,他就要主動去向契丹兵團挑戰。

  請記住這一天,公元959年5月3日,柴榮從前線返回瓦橋關,準備下一天的征戰……這一天是柴榮命運的分水嶺。就像古希臘國王亞歷山大東征波斯得勝,會宴將士;也像是神話傳說中無敵的勇士阿喀硫斯最後一次衝擊特洛亞城門,他們都到了命數終止的那一天。

  傳說柴榮當天心神激越,縱馬馳上一片高坡,他要「駐馬高阜,以觀六師」。是的,他看到了他雄壯的軍隊在他面前源源不斷地開赴戰場,也看到了當地的父老牽牛舉酒來歡迎他。他順口問道:「此地何名?」

  「回陛下,故老相傳,謂之病龍台。」

  柴榮愕然,既而黯然下坡,當天夜裡就突然發病,就此臥床不起。

  當然,這是傳說,出自《五代史補》。但細查史書,此時柴榮即位已經五年了,五年之中他五次親征,鞍馬勞頓,事必親躬,有跡象表明,就在此次出征以前,他就已經有病。因為有大臣上疏勸他——「待聖體稍安之後再行北伐,亦不為晚。」

  但柴榮毫不理會,終於在和契丹國王決戰的前夕,他突然倒下了。但就是這樣,他倒在了床上,仍然不肯罷休。史有記載,5月4日,有義武節度使孫行友攻破易州(今屬河北),擒獲契丹刺史李在欽,獻于柴榮帳下,柴榮為表示決無退軍之意,令押赴軍前斬首。

  5月5日,柴榮下詔以瓦橋關為雄州,以益津關為霸州,徵發數千民夫來修築霸州的城牆。既以得之,決不放棄;

  5月6日,柴榮命大將李重進統兵出土門(今河北獲鹿西南)攻擊北漢,進一步削平契丹的援軍,一切仍然為了與契丹兵團決戰作準備。

  但是到了7日,柴榮終於支持不住了,他的身體背叛了他,讓他知道他終究還是一個凡人……群臣苦苦勸說,他無可奈何只能回京養病。臨行前,他命令韓令坤為霸州都部署,陳思讓為雄州都部署,各率本部駐守二州。

  一定要守住!等我回來……我還要回來,這是我們進攻契丹,收復燕雲的基地……

  5月8日,柴榮從雄州起程南歸,於30日回到了都城開封。自離京北征到此時返回,總計才有六十天,但柴榮身體的健康已經有了天壤之別,多年的積勞,平時的大喜大怒,讓他的身體徹底崩潰,再也無法康復。而到了6月2日,命運再次給了柴榮劇烈的打擊,他的女兒突然死了,柴榮悲慟難當,他不懂,上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了無生趣,柴榮真的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在公元959年6月19日晚,他死了,帶著無盡的遺憾,帶著未完的理想,在年僅三十九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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