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如果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雲(已完結)

 
穆離鳶 2015-8-6 14:27: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51016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01
第五章 一夜夢燕雲

  巍巍太行山,北起拒馬河南到黃河岸,延袤千里,萬壑溝深,割斷山西、河北、河南三地,是中原大地上天然的界山。

  太行險峻,全山無路可行,其中只有八條天然河流切割而成的峽谷能讓人類翻越,那就是太行八陘——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

  這些峽谷最短的也要綿延百里開外,各陘兩頭有關,中間更有無數的險峰危崖,就算空身攀登都不容易,而在公元九七九年的六月間,宋軍數十萬遠征軍卻要帶著糧草輜重、軍械刀槍去翻越它,然後向空前強大的異族挑戰。

  這時有一個問題出現了。一千多年來,不斷地有人問,趙光義為什麼要驅使勞累過度的軍隊走旱路?為什麼不學柴榮坐船走水路進攻燕雲呢?那樣軍隊就可得到喘息之機,恢復戰鬥力,並且宋軍一直都有水師。

  為什麼呢?

  是、趙、光、義、很、蠢、嗎?

  其實很簡單,宋軍有水師,但船一共有多少呢?想想柴榮當年只是率數萬勁旅,他當然可以坐船,可趙光義現在手下是數十萬人,你讓誰坐誰不坐?本來已經累得快死了,再待遇不公,你信不信軍隊馬上會就地嘩變?而且就算船夠用,但是調集的時間得用多少?往復運送這數十萬人又得用時多少?現在最重要的是戰機——「所當乘者,勢也;不可失者,時也」,趙光義要的就是趁熱打鐵,所以絕不能耽擱!

  並且趙光義以身作則,和手下的大兵們一起爬山。這樣誰還有什麼好埋怨的?!

  就這樣,宋軍以久疲之師,翻越天險太行,還能保持士氣不墜,在當月十四日全軍終於越過太行山,抵達了河北定州(今河北定縣),就此進入遼境。

  戰爭爆發,進程完全在趙光義的預算之內。他先是在金台頓招募了當地一百多個居民,每人賜兩千錢,要他們做大軍的嚮導。然後悄悄地派出了東西班指揮使儀孔守正,孔守正的任務是驗證他之前的推斷是否正確。

  定州的後面是易州(即岐溝關),這是契丹人的重鎮,刺史名叫劉禹,是漢人。孔守正單身前往,在夜裡翻過了城外的短牆,再爬過鹿角障礙,在護城河的橋邊向城上喊話,挑明瞭自己的身份。

  結果是劉禹投降了,孔守正只是報上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宋朝的皇帝已經御駕親征,只在幾十裡之外,易州城就不戰而下。而且要強調的是,這不是劉禹一個人的決定,當天夜裡孔守正孤身進城,撫慰軍民,易州全城沒有任何人反抗。

  六月二十一日,大宋皇帝趙光義親披甲胄,進抵易州。在他進城之前,他的前鋒將領傅潛等人已經遠遠地越過了易州,逼近了遼國南京幽州前面的最後一道屏障——涿州(今河北涿州),在涿州城之南與契丹騎兵遭遇。

  真正的強敵來了,契丹的主力軍團已經悄悄地運動到了宋軍的身邊。

  遼北院大王耶律奚底。耶律奚底是當年三月份從漠北草原的深處率兵向南的,他的任務就是防備宋軍北上。這時原先最早抵抗宋軍的耶律沙等人都縮在幽州城裡不敢出來,但是北院大王不信邪,敵人入境了,尤其是南人來北伐,契丹人居然連接戰都不敢,真是奇恥大辱!

  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他以他的青色王旗(該死的顏色,宋軍以後看見青色就抓狂)發誓,絕不讓宋朝人抵達幽州城下。

  就這樣,他率領統軍使蕭討古、乙室王撒合等部下出幽州,南下主動迎擊宋軍,在涿州城外的沙河(今河北易縣東南之易水)附近與宋軍前鋒傅潛遭遇。傅潛就像半年前白馬山上的郭進那樣奮勇進擊,還是野戰,仍然沒有援軍單兵團對決,他只以自己的先鋒部人馬就把遼國的北院大王徹底擊潰。

  耶律奚底變成了耶律沙第二,他扔下了滿地的死屍逃回了幽州,身後面還有五百多個部下被傅潛抓了俘虜。之後北地大震,契丹人恐慌了,遼籍的華人震撼了,這是宋軍嗎?這是二十餘年前後周的軍隊,是柴榮的部下!

  明白了這一點,他們的反應也就和當年一樣了。戰鬥結束的第二天,六月二十二日,大宋皇帝來到了涿州城外,涿州判官劉原德出城投降。而趙光義沒有停留,前面就是幽州城了,這是他的哥哥趙匡胤和當年的柴榮都沒有達到過的極限目標,他一刻都不能停留了……傳令連夜急行軍,就在二十三日的淩晨時分,他率領千軍萬馬來到了燕趙故地幽州城下。

  燕雲,這裡就是曾經的漢地邊疆了,幽、涿、薊、檀、順、瀛、莫、蔚、朔、雲、應、新、媯、儒、武、寰,再往北,就是曾經的生命防線長城……那麼開始吧,馬上開始吧!他幾乎沒有休息,就親自率軍沖向了幽州城北的契丹駐軍。皇帝臨陣,勇氣百倍,當年的宋軍把幽州城外的契丹軍營一掃而空,契丹軍死傷近一萬人,僥倖逃脫後連幽州城都不敢進,直接逃向更北的地方。

  好了,趙光義稍微平復了一下勞累激動的神經,命令向四面八方派出偵騎,時刻警戒每一個動向。很快有情報回來了,在得勝口(今北京昌平西北)發現了大股的契丹軍隊,值得注意的是,他們主將的認旗是青色的。

  青色,哈哈——耶律奚底,北院大王,這小子居然還在這附近。有種,那就派兵去拿下他;但是別忙,除了耶律奚底,在青河北(今北京清河鎮一帶)也發現了契丹的人馬。經調查,可以確定主帥是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宋朝人搖了搖頭,都沒興趣再往下聽了。耶律沙,白馬敗將,何足一提。

  即日起圍城!把那些邊邊蟹蟹的東西都遠遠地隔在幽州城之外,集中所有兵力,務必要快,只要把燕雲十六州的首府幽州攻破,之後就會滾湯沃雪,連鎖反應,另十五州指日可下!

  公元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大宋皇帝趙光義下令圍城,數十萬大軍把幽州城緊緊地圍了三匝……燕雲之役打響,宋遼百年恩怨就此開始。

  幽州,在三千多年前,它叫「薊」,薊國的國都;燕國滅薊國,遷都於此,改名為「燕京」,此後朝代更替,它陸續又叫過「中都」、「大都」、「北平」、「北京」。

  趙光義率軍圍困它時,它的名字叫「幽州」。

  幽州城牆高三丈,牆厚一丈五尺,城週三十六裡,四周設八門。其中南北九裡,東西七裡,是一座南北長,東西窄的長方形城市。要強調的是,這與太原城防的各項統計數字基本相同。

  六月二十五日,趙光義下令圍城,具體分派是定國節度使宋偓攻南城、河陽節度使崔彥進攻北城、彰信節度使劉過攻東城、定開節度使孟玄箉攻西城。

  也就是說,四面圍城,沒給裡面的契丹人留半點活路(嚴重注意這一點)。並且在圍城之始就任命宣徽南院使潘美為幽州知府,從這時起就可以在實戰中熟悉城防事務了。

  攻城開始,但是且慢,在前一天二十四日宋軍出了點小岔子,讓這次合圍時大家的心裡都很鬱悶。原因就是契丹人青色的王旗——耶律奚底。二十三日時,宋軍確定了在得勝口發現了耶律奚底的殘兵敗將,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徹底肅清!

  於是大隊人馬殺過去,開始時一切正常,契丹人跑得比兔子還快,可是追著追著就突然掉進了契丹人的陷阱裡。激烈廝殺,這支契丹軍的戰鬥力空前強悍,宋軍拼死突圍,雖然沖了出來,可是論戰績,已經是地地道道的中伏小敗。

  事後才知道,青色王旗純粹是個騙局,旗下面的人根本不是耶律奚底,而是遼國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軫。

  得說一下這個耶律斜軫了。此人的名字在之前的戰事裡也曾經出現過,比如宋太祖趙匡胤親征北漢時,他曾經率軍赴援,逼退宋軍;在白馬山是他遏止了郭進的攻勢。但是稍微分析就可以發現,此人根本沒動半分手腳,沒有一兵一卒的傷亡,就達到了全部的戰術目的。再加上這次,騙人騙得一點都不「契丹」,一切都清晰地證明了此人的本質——很壞很聰明,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不在乎手段。

  被占了點小便宜,趙光義的反應不是憤怒或者戒懼,而是厭惡和更加蔑視。這就是契丹堂堂的南院大王?像個賊似的偷偷摸摸,你可以說是兵不厭詐,可是你詐出了什麼結果啊?

  我的兵你沒困住,進了包圍圈你都啃不下來。而且沒等我再派人,你馬上就又跑了……哼,遼國人,就是這樣的貨色。連殺到我身邊來騷擾一下都不敢!

  這時幽州城裡的人吧,更叫人看不上。據可靠線報,守城的叫韓德讓,是個替父親守城的世襲公子哥,而且剛剛上任。提到他的爺爺那是大名鼎鼎——韓知古,遼國的開國功臣,雖然起步時低了點,是當年述律老太后的陪嫁奴隸,但是遼國的典章制度、風俗禮儀都出自他手。可是父親英雄兒孬種,他兒子韓匡嗣給他來了個徹底的子不類父,官職雖然坐到了燕王、幽州留守的極品位置,可是能耐呢?

  《遼史》裡說得清楚明白——醫術高超,只此一項。再聯想一下當時的遼國皇帝耶律賢是個怎樣的多愁多病的身,寵信是怎麼來的就都明白了吧?而且據評估,眼前的這位韓德讓是更下層樓,比他的老子更差勁,此前沒有任何一點點拿得出手的成績,年齡倒是已經三十八歲了。

  典型的衙內廢物!

  萬事俱備,只差攻城。宋軍從十四日沖出太行山,到二十三日淩晨抵達幽州城下,幾乎每一天都在急行軍之中,並且無日不征無日不戰,終於給自己贏得了創造歷史的時間。

  趙光義的設想實現了,這時遼國方面針對他征討北漢時所派出的援軍都被他擊敗了,其中耶律沙自從在白馬山上被郭進擊潰之後就再也沒緩過勁來,連戰場的邊兒都不敢再靠;耶律奚底徹底北逃,無論是這時還是半個月之後,戰場上都沒了這人的影子,後來證實,他被撤職了;唯一稍好點的是耶律斜軫,但也只能小打小鬧敲敲邊鼓,請看他這時在哪兒?

  得勝口(今北京昌平西北),那與幽州城相距至少八十裡以上,城裡的韓德讓就算爬上城樓喊破了嗓子,耶律斜軫都別想聽到一聲「救命」。

  而遼國國內下一波的援軍是真正的遠水,不管有多少人馬,怎樣精銳,由誰帶領,都得先跑過千山萬水再說……時間,給了趙光義既慷慨又吝嗇得要命的機會——你可以不被干擾,專心致志地攻城,能攻下來你就成功!

  只不過,那有時效,每一天,你的敵人都在長城以外,廣漠無邊的大草原上集結,在向你靠近……

  公元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宋朝遠征軍開始攻城。數十萬人不分晝夜,不計生死,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幾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衝擊巍峨聳峙的幽州城牆。

  有什麼辦法呢?宋軍是輕裝簡行,一路急行軍,翻越太行山而來的,他們沒辦法攜帶任何的重型攻城武器,甚至環顧四周,在幽州城外,也沒有太原城邊的汾河那樣的大水系,註定了沒有任何的外力可以借助。他們能做的,除了像瘋子一樣去爬城牆之外,就只有在城牆的下面打洞。

  這是個技術活兒,他們先頂著槍林箭雨鑽到城牆底下,然後就開始打洞,一直往下挖,但是並不是要一直挖進城。那樣就死定了。試想洞口能有多大?你能幾百個人一起沖出去嗎?外面只要守著幾杆長槍,大家就都得變成肉串。

  牆,不是那樣拆的。要做的是一直挖到地基底下,然後在洞頂上用木樁支撐木板,人都撤出來,再放把火把裡面的木料都燒了,之後,至少在理論上沒有承重的城牆就會轟然而倒。

  就為了這點理論上的可能,宋軍把幽州城團團圍困,達到了「圍城三匝,穴地而進」的程度。這時候有人會說,趙光義把事做糟了,你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幽州城下,所謂「圍城打援」嘛。你得把人分開,放出一部分在四周遊弋,時刻戒備才對。

  但是很遺憾,這種說法是事後諸葛亮。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遼國沒人來應援,你打什麼?難道要分出去十幾萬人去四面佈防,時刻等待嗎?笑話,趙光義的戰略初衷就是要佔領幽州城,儘快地拿下它,作為自己的落腳點和進一步北伐的根據地,怎能為連影子都還沒見著的敵人就自我削弱攻堅力量?!

  要說他的失誤,那是在「圍城三匝」上。

  這是擺明瞭不給城裡任何人活路,勢態很明顯,你們就放寬了心吧,都等著死在城裡頭!這才是兵家大忌,回想一下當年郭威拿下李守貞的河中城用的是什麼辦法?通過整整一年的消耗之後,郭威還只是三面圍城,放出一條生路給城裡人。

  這一條生路不僅會摧垮抵抗者死拼的意志,同時也是攻城者自己的勝利之路。可是這時的趙光義卻把自己的對手往死路裡逼,強迫對方跟自己拼命。

  攻擊整整持續了半個月,其間也有所收穫。幽州城裡有人支持不住了,契丹的鐵林都指揮使李劄勒存帶著兩百個部下逾城出降,隨後幽州城的神武廳直部隊共四百人也出降,時間到了七月份,幽州城下的攻勢達到了空前的強度,周邊的契丹人先崩潰了,遼國建雄軍節度使順州劉延素主動投降。

  這樣的震盪也迅速地傳到了漠北草原的深處。《遼史》記載,當時的契丹皇帝耶律賢正在打獵,聽到消息後馬上升帳議事。群臣討論,最後的結果非常驚人,不是怎樣去救援燕雲,而是要怎樣保證漠北王庭的安全。

  因為他們的決定是——放棄幽州,退兵守松亭(今河北寬城西南)、虎北口(今密雲東北)。

  松亭、虎北口,這兩點都在長城線上。很明顯,契丹人不僅已經對幽州絕望了,甚至都打好了背靠長城,來阻止宋軍進一步地北伐的預算。一切就像他們事後的記載:「宋乘下太原之銳,以師圍燕……遼亦岌岌乎殆哉!」

  但是別忙,建國已經六十三年的契丹的確不像最初時那樣的生猛淩厲了,可是全族危難,還是有人站了出來,只不過這個人並不能讓人信服,因為他本是個文官——大惕隱司(掌管皇族政教事物)的長官,惕隱耶律休哥。

  他的意見是,不管退守還是赴援,從根本上看都是與宋軍接戰,那麼為什麼要退呢?要戰,就只在幽州城下戰!但是這也要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幽州一定要挺到他帶兵殺到為止。不然,就會主客易位,換成宋軍在幽州城裡以逸待勞,等著千里奔襲,變成強弩之末的契丹人送上門來!

  那樣的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底,一切的勝負契機都凝結在一個人的身上——幽州留守韓德讓。只要韓德讓能挺住,契丹人就能保住這一線的生機。如果他先倒了,那麼幽州的陷落,就會帶動整個燕雲地區一起倒向漢人。

  那樣東亞的格局就會重新規劃,契丹人徹底返祖,倒退回三十二年前,他們仍舊不過是草原上的一片飄浮的落葉,有被風吹起來的時候,也必然會極快地落下去,成為下一個匈奴、突厥、回鶻……耶律休哥率軍晝夜兼程奔馳在草原上,他每時每刻都在祈禱著韓德讓能多挺一會兒,再多挺一會兒。

  韓德讓……這本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名字,他的出現絕對是個偶然。幽州,本是他父親的責區,他只是暫時代理,適逢其會而已。

  這就是命運。燕雲之役,是一個讓強者成名的特殊時機。一些在此之前默默無聞的名字,經過了這半個月煉獄一般的考驗後,變得威名震懾大地,成了決定歷史進程的大人物。

  韓德讓,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當年的六月二十五日之後,幽州城外沿三十六裡,敵軍有數十萬人,平均每一裡的城牆都可以分配給萬人之眾去摧毀,人都擠不下了,得圍成三圈。並且這還不是最危險的。

  危險的是人心。趙光義四面圍城,不給一點活路,這讓城裡人又驚又怕,但是更狠的卻是宋軍開始了招降(宋兵圍城,招脅甚急)。又打又拉,不說城裡面那麼多的漢人,就連契丹族的軍人都叛逃了六百多個。「人懷二心」,這是《遼史》事後對當時的注解。

  人心如此,戰局同樣絕望。首先,遼國自建國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被圍困攻城的事。可以說遼人並不習慣防守,不僅沒那個技巧,要命的是更沒那個心理素質。幾十萬敵人日夜不停,四面圍攻,你站在城頭上往下看那是什麼情景?

  你不怕嗎?!

  可這也並不是最恐怖的,幽州城堅牆厚,兵甲充足,契丹人已經苦心經營了近四十年,無論如何在軍備方面都不會比太原城差,但是想一下太原城被圍攻時,裡面的人心情是怎樣的?他們舒暢,因為他們都知道肯定會有人來救他們的。

  契丹一定會出兵……可是現在誰來救幽州?!

  草原深處的漠北王廷嗎?茫茫大地,你站得高點使勁望吧,小心望瞎了眼睛,也看不見援兵的影子;靠旁邊的耶律斜軫、耶律沙?提到他們,就沒法猜測當時韓德讓的心情了,他是痛恨還是絕望?又或者是心有靈犀地理解?

  沒法考證,反正這兩位手握重兵的耶律們連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的抵近騷擾一下宋軍,稍微減低些幽州城防的壓力都沒有。

  他們遠遠觀望,任由韓德讓和幽州城自生自滅,直到公元九七九年七月六日這一天。

  這一天是所有人的命運日。

  在這一天之前,幽州城內外,甚至整個燕雲地區,不論是宋朝人,還是契丹人,都已經把自己壓榨到了極限的邊緣。

  城裡的韓德讓,自從宋軍攻城就一直「登城,日夜守禦」,此時已經有半個月之久。實際情況是就算他本人還能支撐,可是城裡的軍民人等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西北方八十裡開外,得勝口,耶律斜軫,他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像是非常的怯懦,也像是極端的冷靜,但無論如何他都完整地保持住了自己的實力,他的信條是——不浪費一兵一卒,那都是他的金子,除非等到了鑽石級別的機會,他絕不會動用他們去白白送死。

  他比誰都清楚,幾十萬人的宋朝龐大軍團是一個超級怪物,悍然去碰它,那不叫解圍,連減壓都算不上——那是在找死。它隨便分出一隻手來都足以把他掐死,那邊該圍城的還在圍城,什麼效果都沒有。

  可是等待和耐心更是最煎熬人的東西,耶律斜軫在靜止中把自己折磨得發瘋,他知道應該會有援軍的,應該會有……可是該死的什麼時候才到啊?!

  耶律休哥在極限的運動之中,他必須儘快地趕路,可卻要最大限度地保持住援軍的戰鬥力。他不僅要到達,更要到之能戰,戰之必勝才行。但是看一下他的兵力,知情的人就會對他不抱什麼希望,他居然只有……三萬人。

  少點了吧?這就是號稱騎甲三十萬眾的契丹人所能派出來的援軍嗎?用這麼點的兵力就想千里奔襲,去和宋朝的幾十萬常勝部隊對決?契丹人到底是自信,還是狂妄,又或者是被嚇得變態了?

  都不是,這也是極限。想一想當年趙匡胤派田欽祚阻止入境的遼兵時,瞬息之間能派出多少援軍?那是三千。救兵如救火,契丹人已經全國以赴,斡魯朵軍制快速集結軍隊的力量在這時顯出了巨大的優勢。

  回到幽州城下,宋朝人更加筋疲力盡了,那不僅是身體上的疲勞,心理的厭倦更讓他們忍無可忍。所有人的精力、激情,甚至對殺人放火的渴望都發洩在半年前的北漢太原城下了,這時他們厭戰,他們想家,而且他們兩手空空,連拿下北漢時的獎金都沒到位,他們找不到繼續打仗的理由!

  這些大宋皇帝趙光義都心知肚明,一個人就算再不知兵,難道連發沒發獎金也不知道嗎?更何況,宋朝當時所有的智囊,包括骨灰級的趙普都在軍中,該做什麼,是繼續強攻,還是馬上撤退,就算沒有了記載,當時也應該有人提醒過他。

  但是一個終極誘惑讓他發瘋,讓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走——也許就在下一刻,幽州城就能攻破了!

  就這樣,公元九七九年七月六日這一天終於到了,趙光義突然接到軍報,幽州城西北,突然出現了契丹人的大股部隊。

  契丹人來襲!

  終於來了……警報傳遍全營,可最後領軍迎敵的卻是皇帝本人。潘美哪裡去了?曹彬哪裡去了?第一暴徒曹翰哪裡去了?要知道當時宋朝的舉國重臣都在軍中,可為什麼一旦遇敵,卻得要皇帝御駕臨陣?

  因為軍心懈怠了,趙光義比誰都清楚,這時只有他親自出陣,才能勉強振作軍心,把士兵們從憤怨疲勞的狀態裡強拉出來。

  戰報緊急,契丹人迅速逼近,當趙光義整軍出陣時,契丹鐵騎已經推進到了高梁河。高梁河,今北京西直門外原永定河,與幽州近在咫尺。宋朝軍隊瞬間明白,契丹人來者不善,這樣的深入,不是偷襲,不是騷擾,而是強攻!

  這一天,在宋軍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自北征以來,敵我雙方第一次的主力軍團對決,就這樣爆發了。

  戰場上的形勢一邊倒,契丹人主攻。開戰以來不斷後退,不斷失敗的契丹人不見了,他們像是突然返祖,變成了三十多年前耶律德光的部隊,他們不知是為了什麼,不計生死,全力以赴地向宋朝人進攻。而且讓宋軍難以置信的是,這支契丹軍隊的主帥居然是他們的手下敗將耶律沙。

  這就是郭進在白馬山擊敗過的人?這就是在此前連幽州的邊都不敢靠近的那個懦夫?宋朝人難以置信,但是生死邊緣,他們的戰鬥力猛然覺醒,這是中原自後周時起就不斷積累著勝利傳統的常勝不敗之師,這是自中唐以來最強悍的漢人部隊,不管怎樣勞累,不管對手怎樣、是誰,他們沒有召喚圍城的部隊支援,就在高梁河的河灘地上,與耶律沙所部血戰。

  廝殺直到黃昏時分,契丹人死傷慘重,遼國的南院宰相耶律沙不得不下令撤退。

  勝利了?真的嗎?當年陣中的大宋皇帝趙光義一定難以判斷些什麼,有資料顯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親身經歷十幾萬人規模的屠殺現場,人山人海,犬牙交錯,戰局瞬息萬變,但不管他懂不懂,宋朝人的陣地終於前移,他被推上了勝利的道路!

  夜幕降臨,宋軍開始追擊。這時他們的心情是慶倖的,是解脫的,不管怎樣,終於還是結束了,日出而戰,日落而息,天黑了,這一天終於過去……可是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這時的夜色是那個人預定的。

  耶律斜軫。

  就在宋朝軍隊整體前移,快速追擊耶律沙的時候,突然間在他們的面前出現了兩條火龍,那是千萬支火把凝聚成的一大片火海,從左右兩側向他們疾卷而來!

  敵人,契丹人,多少人?!

  宋朝的士兵們都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憑著直覺,他們發現對面的人數絕不在他們之下!劇戰之後,突遇埋伏,他們每一個人都感到了恐慌(宋師不測其多寡,有懼色)。

  但是誰能相信呢?對面的人數最少要比他們想像的少一半!因為耶律斜軫命令每一個契丹兵手裡舉著兩支火把(人持兩炬)……他要這個效果,他等的就是黑夜!

  先聲奪人,宋軍還沒從震驚中恢復,他們正前方正在逃跑的耶律沙又突然回兵,向他們倒卷回來。戰局瞬間惡化,怎麼辦?廝殺了一天的宋軍已經絕對沒法支撐,趙光義當機立斷,命令回幽州城下傳令,調圍城部隊來救急助戰!

  唯此一招了……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趙光義在當年漆黑的幽州夜色下,夾裹在自己的軍隊裡向幽州城退卻,很快,他就盼來了自己的援軍,但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是他當天犯下的最大錯誤!

  宋軍全營皆起,向西北方向迎擊來襲的契丹聯軍,但在他們的身後,幽州城門卻突然間打開了,能想像嗎?被死死圍困了半個月,每天都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幽州守軍,居然敢沖出來向宋軍進攻!

  前、後、左、右,四面都是敵人,就連幽州城裡都喊聲震天,全城的百姓都在為契丹人助戰……戰爭,第一次向趙光義露出了它猙獰恐怖的本來面目,他身邊的幾十萬部下都在恐慌迷亂中。回望歷史,大兵團作戰的崩潰階段是什麼樣的?

  淝水之戰、官渡之戰、赤壁之戰,那都還只是正面衝突,單面受敵,可現在在幽州城下,客境作戰的宋軍是四面受敵,再無救兵!

  但就是這樣,經過趙匡胤十七年不斷精選磨煉的宋朝精兵仍然真正顯示出了他們的強悍本色,從公元九七九年七月六日的黃昏時起突遇埋伏,到第二天的太陽終於升了起來,整整一夜,他們隊伍不亂,建制不散,一直緊緊地守護在皇帝的周圍,他們僅僅是處於劣勢,但絕對還沒有敗!

  直到公元九七九年七月七日的太陽終於照亮了戰場,大宋皇帝的黃羅傘蓋被契丹人清晰地看到……

  耶律休哥瘋了,他在太陽剛剛照亮戰場時作了一個瘋狂的決定,他率軍不顧一切地沖向了大宋皇帝的所在——黃羅傘蓋。

  他把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契丹人。此人千里赴援,日夜兼程,到之即戰,本來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再經過徹夜拼殺,這時再沖向宋軍兵力最集中的地方,他不是找死嗎?!

  但耶律休哥本人深知,這是契丹人勝利的唯一一個機會了,再不成功,等待他們的就只有失敗和死亡。想想看,此前的挑戰、詐敗、火把、反擊,甚至幽州城裡的韓德讓還給了他們驚喜,敢出城助戰,能做的他們都做了,但是幾十萬的宋軍建制完整,陣形不散,始終都拿不下來,一旦天亮後讓他們看出契丹人的虛實,勝負必將逆轉!

  不勝利毋寧死,不可一世的名將誕生了,敢直面死亡的人才配接受勝利。耶律休哥像當年巴公原上的柴榮那樣沖向了敵人的心臟,給自己的民族帶來了希望,同時也給宋朝人帶來了決戰獲勝的可能——只要能殺了這時拼死一擊的耶律休哥,勝利就是宋朝的!

  萬箭齊發,人馬踩踏,歷史證明耶律休哥當時真的命懸一線,他殊死衝鋒,筋疲力盡的宋軍向他瘋狂攻擊,他身上連中三處重傷,但是奇跡一樣,他真的劈開萬人拱衛的宋軍中軍大營,沖到了那頂顯赫無比的黃羅傘蓋下。

  但是抵達的一瞬間,耶律休哥全身都冰冷了,絕望籠罩著他,他發現倒在傘下的那個人,竟然只是一個普通的護傘宋兵,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宋的皇帝……怎麼了?中計了嗎?受騙了嗎?但是他突然發現宋軍的陣形劇烈動盪,連鎖的反應向四面八方波及,怎麼了?宋軍竟然崩潰了?!

  這時他的手下們猛然歡呼,勝利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

  耶律休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做到了。有人能相信嗎?宋朝的那位皇帝居然逃跑了……

  趙光義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逃跑,可是他現在真的就在逃跑的路上。光榮、恥辱、偉業……生命,這些平時在他腦海裡盤旋不休,精確計算的東西,在那一瞬間都變成了空白。他只記得突然之間契丹人沖到了他的近前,箭如飛蝗,殺聲如潮,他們要殺了他!

  那中間應該還隔著重重的人浪,他的士兵們還在以血肉之軀來延續著他的生命,一切的跡象都表明,最後的時刻還沒有到來。但是趙光義驚呆了,這就是戰爭嗎?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豐功偉績嗎?他翻越太行山,不顧一切所追求的就是這個嗎?!此前他羡慕天可汗,他不服他的哥哥,他一心想要比他們做得更好,但他從來都沒在戰場上經受過危險!

  他逃了,逃的時候身上已經中了兩箭。沒法考證,這是在他正面迎敵時被射中才逃跑的,還是在他轉身逃跑時才中的箭。因為據記載,中箭的部位是「臀」或者「股」,方向大有區別。但是這重要嗎?事實是他選擇逃跑時,「僅以身免」,身邊居然沒有衛護他的人。

  人呢?都被殺光了?那他還逃得了嗎?契丹人已經殺到他身邊了。只能有一個解釋,他逃跑時,他的士兵們仍然在奮戰中……

  身後的喊殺聲驚天動地,他再不敢回望,那是他的一場噩夢。當他逃跑時,這個夢醒了,從此在他的心裡面,一些影子消散了,一些偉岸高貴的東西徹底離他遠去。

  那一瞬間,他變回了他自己。

  剩下的事情,只是一些數據。當天幽州城下,宋軍終於全軍崩潰,向南三十裡之間,陣亡近萬餘人。兵仗、器甲、符印、糧草、貨幣丟棄無數,數十萬人被分割包圍,各自為戰。他們的皇帝不知去向,後來才知道,他當天孤身一人,忍著身上的箭傷,騎馬狂奔了一天,在八日到達了涿州,但是沒等進城,同樣身負重傷的耶律休哥就緊追殺到,逼著他再次逃命。

  這時天又黑了,趙光義慌不擇路,陷在了泥淖之中。這時他命不該絕,一支不明戰況,仍然向幽州運軍糧的宋軍發現了他。領軍的將軍姓楊,叫楊業。

  趙光義得救了,楊業殺退追兵,用一輛運糧的驢車送他回國。在他的身後,散亂潰逃的軍隊逐漸恢復建制。遼國當日只是險勝,他們沒有能力更不敢對宋軍窮追到底。宋朝人驚喜地發現,全軍崩潰,皇帝都單騎逃命,可是隨軍的王公貴臣們,居然連一個傷亡的都沒有。

  這就是當年的真相,宋軍敗了不假,可是絕沒有傷及元氣。他們真正的損失,是躺在驢車裡的那個人,他心裡丟了一些東西,還有他腿上的那兩處箭傷。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03
第六章 劇痛的心靈

  戰後盤點,拋開感覺談得失,宋朝吃什麼大虧了嗎?燕雲沒拿下,可太原拿下了;死了不少人,可也殺了不少人啊;丟了不少物資,你怎麼不說滅了北漢從此多收多少地皮稅呢?

  從燕雲活著回來的人,稍微定了點神之後,這些念頭就都冒出來了。尤其是軍人,皇上你不發撫恤金行,可連之前太原獎金都不發,就太說不過去了吧?那可都是沾著人血的錢哪,一點兒不給你像話嗎?

  等等等等怨氣沖天,但是誰也沒敢去跟趙光義說。皇上剛敗,又受了傷,這時候往前湊純粹是有病,何況他們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誰有這個資格呢?

  有一個人有,至少他覺得自己有,但是事實上,他根本就沒往這上面想。武功郡王、校檢太尉趙德昭,他覺得這很不好,辦事情要理智,過要罰功要賞才天公地道嘛。於是他找了個機會,來見他的皇帝二叔。想給那些可憐的大兵們討回點公道。

  ——陛下,您好。

  ——嗯。他二叔的神色很陰沉,以往不是這樣的。

  神色不對,可趙德昭決定還是把話說完。這不僅是因為他覺得有必要說,更因為他的本性就是這樣的,「德昭喜慍不形於色」,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知回頭路在哪。

  於是他說,替北征的將士們請功、討賞,陳述功過是非……可是他怎麼也預料不到,他的二叔突然間勃然大怒,向他怒吼——等你自己當了皇帝再賞也不遲(待汝自為之,賞未晚也)!

  趙德昭蒙了,當皇帝……他腦子裡突然間閃過一件事,幽州之夜,那些驚慌失措的將領和大臣……他以為已經過去了,可他的二叔還記著!

  那是當年七月七日清晨大敗之後,趙光義單騎逃亡,不知去向,直到九日他逃到了金台驛,才派殿前都虞侯崔翰去召集潰兵,通告自己還活著。這期間宋軍都以為他死了,大軍不能無主,他們一致擁立當年的太子趙德昭在軍中即位。

  這本是不得已才做的事,數十萬人都亂了,總得有個統一的指揮吧?而且他們一旦收到了趙光義還活著的消息,就立即中止了一切,重新向趙光義身邊集結。

  當時趙光義什麼也沒說,好像他也很理解,並不介意。但是他真的能忘了嗎?這時他的前任,他的哥哥趙匡胤死了才不過三年,人走了,可燒了十七年的茶真的涼了嗎?當時在軍中的,不僅有親王趙廷美,前宰相趙普,還有現任的首輔宰相薛居正、趙光義最親信的參知政事盧多遜,等等。那已經是一個完整的朝廷了,這些人一致擁立了一個新皇帝,竟然就是當年的太子本人!

  合理合法,渾然天成!

  更奇妙的是,現在趙德昭居然來給那些人請功了……真是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啊,真有默契!趙光義再也沒法忍耐,他用在幽州前線時所沒有的突發性暴怒直接向趙德昭攤牌。

  你想賞人嗎?你想自己當皇帝嗎?!

  二叔翻臉了,不,是要翻牌比大小了,德昭,你怎麼辦?你真的敢比嗎?沒人沒刀,你死定了……那就承認錯誤,解釋清楚行不行?他不是皇帝也是你二叔,你給他跪下不丟人!

  可是德昭的反應是——「德昭退……」他什麼都沒說,默默地離開了。史書上說,他離開後直接回了自己的家,他突然問身邊的人——你們誰有刀?

  聽到的人都搖頭——宮中不敢帶。

  德昭就一個人走進了茶酒閣,進去後他就把門關上了,然後就用水果刀自殺(拒戶,取割果刀自刎)。

  就這樣死了,至於原因,史書上只給出了兩個字——「惶恐」。只因為被二叔所疑忌,所以一時氣悶就自殺了。想想真的很可能,他本是太子,並且是趙匡胤的嫡子。但他生母早死,父親似乎對他也不親,而且從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一點都不機靈,更談不上討喜,甚至就在他父親死的當夜,他繼母想到的繼承人都是他的異母弟弟。

  更讓他心冷的是,一旦他看見二叔的暴怒,就會看到一個讓他絕望的現狀——所有的人都拋棄了他。他來找二叔是為軍隊請賞,可是竟然沒人提醒他要小心,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往坑裡跳!

  要知道在出征北漢的前夕,還有個姓呂的大胖子提醒他三叔趙廷美千萬別奉旨留守京城,一定要申請隨軍打仗呢!世態炎涼,人間冰冷,二叔已經圖窮匕見了,難道還真的要等著一步步逼上門來,被折磨死嗎?不如自殺了事,一了百了……

  以上就是趙德昭之死的官方資料及解釋。但真的是這樣嗎?再鬱悶再激動的心靈,也不會這樣脆弱吧?!這裡我有兩個疑問,

  一,幽州之敗前,趙光義有殺他侄兒的心嗎?

  二,德昭被擁立時真的有稱帝之心或者趙光義事後認為他真的能繼續威脅到自己嗎?

  先說問題一,如果趙光義想殺他侄兒,在幽州兵敗之前,三年的時間相信不會沒有機會吧,那非常簡單,明的暗的,都不是問題,難道非得要等到兵敗之後,回國了再明目張膽地弄事?

  問題二,在趙光義失蹤,全軍擁立的情況下,趙德昭都沒法取二叔而代之,他的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趙光義沒有任何必要擔心什麼。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推理了,以趙光義的智慧,他會連這都想不到?

  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對德昭疾言厲色?

  這關係到一個醫學常識,請問一個人在盛夏時節被射中兩箭,沒作任何醫療處理,就騎馬逃命達一天一夜。他的傷口會惡化到什麼程度?

  這不是將養的問題,歷史裡有無數個證據可以證明,趙光義從幽州城下開始逃命時起,就一直掙扎在死亡線上。他變了,不是他想變,而是他必須得時刻準備去死,他得擔心後事——不是怕德昭還有另外那兩個「親人」篡他的位,而是怕他們篡他兒子們的位,更有甚者,怕他們在自己突然傷重沒法收拾時來逼宮造反!

  所以,必須要解決掉他們……重中之重就是德昭,這位原來的太子,難得他還送上門來。

  我的眼前總是出現這樣一個畫面——當年德昭回到家裡,他忐忑不安,悶悶不樂,把自己關了起來,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安靜才能想事。這時茶酒閣裡只有他一個人了,窗子突然開了,或者乾脆就是從門外進來,有人用現場的水果刀殺了他……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倒有自殺的物證。

  之後的事情是多麼簡單,趙光義聞訊大驚,他急忙趕來,抱著德昭的屍體大哭——「癡兒,何至此邪!」

  我相信他此時的眼淚是真的從心底裡流淌出來的,趙光義的心同樣悲怮欲絕,他抱著侄兒的屍體,心裡一定在瘋狂地喊叫,孩子,我從小就抱著你,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可是誰讓我已經到了這一步……不要怪我,我真的是不得已!

  但是這樣的悲痛,很快就變了質,人的心就是這樣,因為我對不起你,所以要把你傷害到底!很快的,趙光義就把這樣的事又做了兩次……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04
第七章 所謂名相

  國事家事真煩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要債的來了。德昭的屍體還有些余溫,契丹人就殺過來了。

  公元九七九年九月份,契丹人由幽州留守、燕王韓匡嗣(韓德讓他爹)為帥,率領南院宰相耶律沙、惕隱耶律休哥、南院大王耶律斜軫、權奚王抹只等統軍南下,報復宋軍圍攻燕雲之仇。

  趙光義憤怒且鬱悶。這是宋朝第一次被契丹人進攻,可是竟然要讓他趙光義來創造這個紀錄……真是諷刺。於是他化鬱悶為力量,空前重視這次挑戰,為了必勝,他給前線的將士們用快馬緊急送去了一份法寶。

  那是他四十多年來苦心冥想,不斷實踐,並經過燕雲之戰的回顧,才凝結成的智慧結晶。

  前線,滿城(今河北保定西北),宋軍的主帥是鎮州都鈐轄、雲州觀察使劉延翰,監軍是六宅使李繼隆,部下分別是右龍武將軍趙延進,河陽節度使崔彥進,以及殿前都虞侯崔翰。這些人站在徐河邊上,向西北邊看,只見好大的沙塵暴啊,塵土飛揚,看不清不要緊,「東西亙野,不見其際」,遼國人來了。

  這時候弓上弦、刀出鞘,馬上你死我活。但是別忙,只見宋朝的大將軍們動作一致,他們都伸手往懷裡摸,然後各自抓出來一張紙。

  人手一圖,趙光義的特快專遞。

  圖上面畫得清楚明白,皇上要他們分為八陣,每陣相隔百步。具體每陣的內部構造還不得而知,更不知道這是不是後來被稱為宋朝軍陣第一經典的「平戎萬全陣」,但是圖上還附帶了聖旨便條一張,上面嚴正警告,不管敵軍怎樣來,我只這樣做,必須這樣做!

  手捧圖紙,面對契丹,大宋的將軍們表情平靜。他們一個個地互相望過去,「死了。」趙延進說,他剛剛登高遠望來著,契丹人好多,而且沒分成八部,是一窩蜂擁過來的。

  「死了。」崔翰同意。

  「死了。」監軍李繼隆很難受,但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

  「死了。」主帥劉延翰超沮喪,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不死在這裡,戰敗回去也得掉腦袋。

  「閉嘴!」趙廷進突然暴怒,歷史證明這人最有種,他說出了大家都明白,可都不敢說的話——皇上把邊疆交給咱們,是要咱們殺敵的,可現在咱們的隊伍都分散了,眼看著就完蛋(我師星布,其勢懸絕),幹嗎不把兵都集合起來,和契丹人還有得一拼。你們說,是喪師辱國的好?還是違令勝利的好?!

  誰都知道哪個好,但崔翰等一大堆人都冷冷地看著他,說了一句話——你保證一定能勝嗎?(萬一不捷,則若之何?)

  趙廷進徹底火了,他一聲吼了出去——「倘有喪敗,延進獨當其責!」

  吼完之後,他差點背過氣去。就見崔彥進等人跟沒聽見一樣,手捧地圖思領袖,一臉的無動於衷。這時候監軍李繼隆終於說話了——好了,變陣,抗旨的罪名是我的(違詔之罪,繼隆請獨當之)。

  話一出口,眾將官應變神速,只見瞬息之間,八座大陣迅速合而為二,一前一後,互為依託。並且馬上有人拿起筆來寫信,李繼隆湊過去想看,被人一把推走。然後就見崔彥進跟誰也沒商量,自己帶人就跑了。

  「去哪兒?」有人吼。

  「誰跟你們這些傻狗紮堆。」崔彥進說跑就跑,跑了很遠之後似乎還拐了個彎。

  沒過多久,對面遼軍主帥韓匡嗣就接到了宋軍的投降信。信裡寫得很實在,宋軍完了,幽州敗得太慘,皇帝不會領導,現在不想死,只能投降。韓匡嗣將心比心,相信了,要知道這也是他們敢殺過來的理由。好,受降!

  可是他身邊還有個耶律休哥,這人前些天才被宋軍砍了三刀,差點把命丟了,宋軍是什麼變的,他比誰都清楚。他說——不對,宋軍人很多,都是精銳,絕對不會投降(彼眾整而銳,必不肯屈)。這是詐降,要做好準備。

  但是韓匡嗣別的不行,頑固性絕對和他兒子有得一拼,我是主帥我做主,受降!

  結果突然之間,對面的宋軍猛撲過來,羊變成了狼,卷起的塵沙比契丹人來時還要大(塵起漲天),韓匡嗣嚇傻了,一點反應都沒有(匡嗣倉猝不知所為),就這樣連蒙帶騙地被宋軍打敗了。但這還不算完,契丹人一頓猛跑,剛跑到西山,突然又擁出來一大堆宋兵,為首的就是脫離主戰場的崔彥進。這夥人趁火打劫,無所不用其極,等到契丹兵終於逃到了遂城,已經被砍了一萬多人,丟了一千多匹馬,三個將軍被宋軍抓了俘虜,遂城周邊的遼國屬民也被抓走了三萬多戶……只有耶律休哥早有準備,他率本部人馬整軍力戰,緩緩後退,宋軍居然拿他無可奈何。

  這一戰之後,遼國把剛剛在幽州贏的彩頭都吐了出來,宋軍士氣大振,連帶著把趙光義那顆原本忐忑萎縮的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可是也有了一個副作用,遼國南面的統帥換人了,韓匡嗣下野,耶律休哥正式登臺,從此日子不是那麼好過了。

  宋朝迅速作出了反應,派出一位契丹人的宿敵出任代州兼三交駐泊兵馬部署。其具體駐防地設在雁門關。

  雁門關,位於山西省代縣,在城西北大約四十華里的地方,又名西陘關,與甯武關、偏關合稱三關。三關絕險,居於代縣北境的恒山之上,北依雁北高原,南屏忻定盆地,蜿蜒於山巔的內長城,孤峰聳峙,相傳連南雁北返,都沒法飛越山巔,要從山間縫隙之中才能通過,所以謂之「雁門」。

  雁門向東,是平型關、紫荊關、倒馬關,直抵幽燕,接連瀚海;向西,有軒崗口、甯武關、偏頭關,直到黃河岸邊,是中原漢地自外長城以後,最關鍵也是最後一道屏障。中原歷代王朝都派出了當時最強的將領來把守這道門戶。

  戰國時,趙將李牧奉命常駐雁門,大破匈奴十余萬騎;

  秦時,始皇帝遣大將蒙恬率兵三十萬,出雁門北擊匈奴,悉收河套之地,並修築了萬里長城;

  漢時,李廣曾在此與匈奴交戰數十次,緊守漢家門戶,被匈奴人稱為「飛將軍」;

  唐時,薛仁貴為代州都督,鎮守雁門。

  這就是雁門天險的意義所在,「三關衝要無雙地,丸塞尊崇第一關!」宋朝太宗年間派出的這位抵擋契丹人的英雄名叫楊業。

  楊業終於恢復本姓,成了一名宋朝人了,並且受命鎮守這關乎宋朝全境安危的第一險塞,作為軍人,他應該沒有遺憾了。何況他的頂頭上司,就是宋朝的第二軍人,實際上軍功第一的潘美。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不管後來發生了什麼,這時的潘美和楊業是兩位真正的軍人,不管在戰場下能否在一起喝酒,上了戰場,他們是可以互相交托生死的戰友。

  戰爭馬上到來,上一次的大敗,讓本想報復的遼國皇帝耶律賢大怒,歷史證明,這個人的身體是很不好,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強悍。他立即就又派出了十萬大軍,由遼西京節度使蕭多囉與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海統率,出幽州進犯漢地,進攻地點就選在了代州絕險雁門關。

  遼國人選中了雁門關,這是招險棋,天險意味著易守難攻,可是天險之後,就是一馬平川。契丹這麼搞,純粹是拉著宋朝人一起上懸崖,總有一個人要掉下去,不是我,就是你!

  挑戰來了,這次別想再玩上次的把戲,無論是埋伏,還是詐降,都不再管用。甚至以潘美的身份,和楊業多年守邊(北漢時)的聲望,他們都不可能投降。敵我雙方都清楚,唯一的辦法,就只有殊死力戰。

  宋太平興國五年,公元九八〇年年初,宋朝三交都部署潘美於雁門關下列重兵,以堂堂之師正面迎擊契丹,令部下楊業領麾下數百騎西出井陘,由小路迂回至雁門關北口,伺機攻敵。

  潘美、楊業,這是當時宋朝軍中最強的組合了,兩人一樣的強悍善戰,一樣的鋒銳難當。當年雁門關下,血戰代州,潘、楊南北夾擊,一舉擊潰遼國十萬大軍,殺其領軍元帥節度使、駙馬、侍中蕭多囉,生擒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海,不僅是大勝,而且是趕盡殺絕式的勝利。讓契丹人雪上加霜,不僅沒能挽回上次的失敗,反而更添敗績。

  但是勝利能帶來什麼呢?此戰之後,潘美的聲譽再攀高峰,楊業的英名威震漠北,「楊無敵」的旗號讓契丹人望風而逃。但是,邊關的壓力卻急劇上升,契丹人絕不能容忍宋朝的軍功如此高漲,尤其是遼國的皇帝,一敗再敗,他沒法向自己的國人交代!

  還有新上任的遼國南院大王耶律休哥,這就是他的開業大吉,換你,你能接受嗎?這些人在不久之後,馬上就會再找上門來。

  並且還有一點,這樣的大勝,對於楊業本人來說是好事嗎?此戰之後,他以軍功升賞為雲州觀察使,不僅仍判代州,連鄭州也成了他的轄區。但是他以一個投降不過才一年的敵將,就驟然冒升,馬上就招人嫉恨了。史稱有人給趙光義寫密信告發了他的種種不是。但趙光義的反應很理智,不予追究,把信送到了邊關,交給了楊業。

  楊業感激之餘,只有更加竭力盡忠。

  邊關穩定,宋朝的國內也迎來了一次盛典,太宗朝的第三次科考開始了。這一科,是公認的「龍虎榜」,有宋一代,這一榜湧現出的人才質量之高,密度之大,對國家貢獻之大,都是宋代獨一無二的。其中名臣眾多,以當年的進士張詠的話說——「吾榜中得人最多,謹重有雅望,無如李沆;深沉有德,鎮服天下,無如王旦;面折庭爭,素有風采,無如寇准;當方面計,則詠不敢辭。」

  李沆、王旦、寇准、張詠,這都是宋朝第一流的人才,前三位都官至宰相,張詠則是有宋一代,治理地方最有名的大臣。

  風采各異,形神超越的宋代名臣終於登場了,在以後的三百年裡,一個個既鮮活,又陳舊,既熟悉,可是真實面孔又那麼晦澀的名字就要出現在我們面前了。讓我們小心翼翼地揭開他們的面紗,看看後面到底隱藏了些什麼。

  但稍等,目前東亞大地上的主流還是戰爭。整個宋朝的文官集團都在等待,等著武將們把天下都掃平,好由他們去接管;或者武將們把戰爭打輸了,好由他們來評判。

  但是戰爭到底是什麼呢?節約點筆墨吧,一句話,是一把尺子,用來界定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地位。比如說,咱倆誰是爺?誰是孫子?或者半斤八兩,可以做個兄弟?這都要打個清楚明白才行。

  在沒明白之前,就只有打到明白為止。這時連連吃虧的遼國人不幹了,連續兩次,近二十多萬的部隊都輸了,下一步還要怎麼辦?繼續升級是定了的,只是宋朝人沒想到,遼國方面突然之間就玩了個最大的——遼國皇帝耶律賢御駕親征,總理南面事務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為前部主將,盡出精銳,要和宋朝來個徹底了斷。

  消息傳進開封城時,是公元九八〇年的十一月間。宋廷震盪,所有朝臣都看著皇帝的臉色,卻見趙光義非常平靜。急什麼?得先看看契丹人這次選在哪兒入關再說吧。

  沒辦法,這就是進攻者的權利,可以任選順眼的地方下刀。這一次,契丹人遠遠地躲開了潘美、楊業以及雁門關,他們把突破點向東移,選在了幽州通向開封的傳統路線的重點關隘——瓦橋關。也就是當年柴榮北伐時從契丹人手裡奪到的雄州。

  趙光義迅速作出部署,先命令邊境上所有駐地將領不得妄動,隨時戒備契丹人的攻擊變向。然後調備兵力,向雄州一帶集結。令——萊州刺史楊重進、沂州刺史毛繼美率軍屯關南;亳州刺史蔡玉、濟州刺史上党陳廷山屯定州;單州刺史盧漢氾屯鎮州。

  至此,宋遼邊境戰火重燃。公元九八〇年十一月三日,赴援的宋軍剛剛到達瓦橋關之南,正準備渡過關南水路,進抵城下,遼國人突然發動攻擊。

  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這時宋朝的援軍與守城部隊隔河相望,兩無依託,契丹人發動攻勢圍攻瓦橋關,把他們徹底隔離。

  瓦橋關的守將叫張師,這是一員勇將,他當機立斷率軍沖出城去,要把攻城的遼軍打散,好讓河岸對面的友軍過河。但是他忘了至關重要的一件事。

  他倒是看一下遼軍攻城的主將是誰啊。那是遼國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本人!

  遼軍從一開始就全力以赴了,張師雖勇,但終究難敵耶律休哥,當場陣亡。他的兵及時退回瓦橋關裡,把門戶守住。

  到此為止,似乎耶律休哥的攻城計劃擱淺了,瓦橋關還在宋軍的手裡,除非他硬攻,但是河對岸就是宋軍的援軍主力,小心腹背受敵。可這正是耶律休哥計算的精妙所在,他不攻城,但牢牢地把瓦橋關鎮住,並且通過瓦橋關的危機,讓對岸的宋軍不敢移動。

  時間到了九日,耶律休哥率精騎渡水,強攻對岸宋軍。對岸的宋軍主將不是潘美,不是楊業,不是李繼隆,也不是田欽祚……歷史上沒有記載他的名字,宋軍大敗,一路敗退,直到莫州。耶律休哥大獲全勝。

  敗了,一場戰鬥而已,是嗎?暫時的失敗而已,不必擔憂,真的嗎?可是宋軍九日敗退,十日趙光義就突然宣佈御駕親征,馬上集結京師重兵,立即趕赴前線。

  因為瓦橋關被突破了,敵軍甚至已經沖到了莫州,中原百里路徑,已經是一片坦途,契丹人可以長驅直入了!

  趙光義十日宣佈親征,當天動身,也就在當天,莫州前線的宋軍不顧一切地集結兵力,主動向遼軍挑戰。但是從結果上看,這根本就不是挑戰,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阻止遼軍的推進速度,給皇帝的親征大軍贏得趕路的時間。

  當天莫州宋軍全軍覆沒。

  趙光義盡最快速度趕赴莫州,社禝安危,在此一舉,眼看著宋、遼兩國的皇帝第一次對陣廝殺已成定局,但是,當月的十七日,沒有任何徵兆,契丹人突然退兵了。他們一路向北,再沒生事,在二十六日回到了幽州。

  這是為什麼?遼國皇帝不想孤注一擲?還是他們另有陰謀詭計?甚至趙光義親自迎敵,把他們嚇跑的?都不是,契丹人有內傷。他們內部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後來這缺陷被宋朝人有意無意地發現了,澶淵之盟之所以能簽下來,後世仁宗朝的名臣富弼之所以能只增歲幣不割地,都很大程度上受益於這一點。

  契丹人跑了,趙光義豪情大發,賦詩一首,其中有「一箭未施戎馬遁,六軍空恨陣雲高」。唉,手癢啊,你跑那麼快幹嗎,有種打一架啊!而且《宋史》裡記錄,這一段的史實是「關南言大破契丹萬餘騎,斬首三千餘級……」

  似乎這一架打過了,而且相當兇狠呢。

  趙光義班師回朝,一路上歌功頌德,歡慶勝利,為陛下的勇敢歡呼。但是趙光義心裡清楚,所有的人也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能封得住嘴呢?就算再強的輿論宣傳,隨軍參戰的士兵成千上萬呢!趙光義悻悻回京,沒過幾天,他大哥的二兒子趙德芳就在睡夢中說死就死了,當時年僅二十三歲。

  德芳死了,這次沒有怒喝,沒有自殺,沒有水果刀,也沒有現場直播,抱屍痛哭,似乎人們已經習慣了趙光義每次親征之後都死一個侄子的慣例。

  但是為什麼呢?萬事總得有點理由吧?

  沒有理由,因為沒有證據,想猜?那好,繼續生活。在公元九八一年的這一年裡,宋朝的故事多多,每個人的生活都多姿多彩。

  先從一件小事說起,話說開封府裡有一個叫呂端的判官,長得肥胖渾圓,平時笑嘻嘻的,給人們的總體印象就是酒量好、肉量大,是個飯桌上的英雄,正常生活裡的飯桶。這一天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史書沒寫),只說皇帝對他「赫怒」,命令給他戴上一面重枷,押送到商州(今陝西商縣)安置。但是當時開封府裡他還有些活兒沒幹完,好多的文件得簽署。只見呂大胖子照舊笑呵呵,跟沒事人一樣,叫道:「但將來,但將來!帶枷判事,自古有之。」

  結果等他臨上路,皇帝又來了一道聖旨,命令他不許騎馬,更別想坐船,從開封到商州,1300多裡地,只許步行!

  完了,呂大胖子,這麼肥,還戴著枷,只能步行,這不是要人命嗎。沒人敢勸,連宰相、首輔薛居正都托人帶話安慰這位呂仁兄,要他暫且認災。卻不料呂端呵呵一笑——這不是我的災,這是長耳朵驢的災!

  說完大笑上路,毫不介意。

  說這事,不是提一下未來托孤宰相的氣度,而是說,趙光義為什麼對自己的老衙門老部下生這麼大的氣呢?要知道,呂端之前所有的記錄就只有一條——在征北漢時,提醒當時的開封府尹趙廷美千萬別答應皇帝留守開封,而是強烈要求隨軍一起去前線。

  似乎是個忠臣吧,不管具體是為了誰,至少趙廷美、趙光義和大宋朝都因此受了益。那麼趙光義在搞什麼?幹嗎發了這麼大的邪火?呂端充其量不過就是趙廷美的一個親信罷了。

  往下再看。

  轉過年來,到九月,也就是德芳死後整半年,如京使柴禹錫等人突然告發開封府尹、秦王趙廷美,罪名是「將有陰謀竊發」,具體表現是「驕恣」。

  注意,是「將」有陰謀竊發。

  「將」有,不等於有。這算犯罪嗎?但是每天的火警預報,也都是在火還沒有燒起來時就播的吧。

  小心無大錯,甚至早點提防,也是對「將」要犯罪的人的關懷愛護嘛,免得他真正犯了罪。於是趙光義決定重視一下,針對於「將要」,他應對以「預防」。

  他需要一個從政經驗極其豐富,政治鬥爭水平高超的老同志來給他把把關。到這裡為止,一切都很正常,都能讓人理解,只是下一步就誰也沒料到了,他找的人居然是……趙普。

  居然是趙普,這簡直不可思議。趙普雖然符合所有的技術條件,但是從原則上講,他不被肅清就是皇恩浩蕩了。何況大宋朝裡文官人才鼎盛,光宰相就有兩位(遺憾,首輔薛居正在三個月前死了,不然就是三個),找個高級點的秘密警察用得著起用以前的死敵嗎?

  但他就是找了。

  那麼換個角度來看,趙普敢來嗎?他被壓制折磨快六年了,想盡了辦法,甚至自覺進京接受監管,才勉強活了下來,他還敢上朝蹚渾水嗎?

  但又是出人意料,趙普來了,而且主動說——我想在朝廷的核心樞紐工作,來觀察是否有陰謀叛亂。(願備樞軸,以察奸變)

  不僅蹚了,而且往水最深的地方走。並且當天下朝,他就連夜給皇帝寫了一封密奏,信的中心議題就是告訴陛下,請您到皇宮內院去仔細地找找,有一個重要的小盒子,裡面裝的是您母親、您大哥,還有臣趙普一起簽名生效過的遺囑,可以證明您的即位是合理合法的——即「金匱盟書」。

  好東西,好創意,只是似乎晚了點吧?

  這時候前任皇帝趙匡胤的兩個親生兒子德昭、德芳都已經死了,再談合不合法,還有意義嗎?而且總是舊話重提,沒完沒了地揭趙光義的老傷疤,信不信拍到了馬蹄子上被踢個灰頭土臉?!

  但事情就是這麼的邪門,趙光義不僅沒生氣,反而「大喜」、「大感悟」,立即把趙普召上殿來,對他說——人誰無過,朕不等五十歲,已盡知四十九年的錯了。

  一句話,趙普,你真是我的貼心人!當天趙普就被加封為司徒兼侍中,取代己死的薛居正,當上了大宋的首輔宰相。

  一步登天,重回舊位。而且不止這些,同樣的一個職務,在不同的人來幹,就有不同的效果。當趙普恢復工作的第一天,率領文武百官上朝時,就發生了一件事。趙廷美的位置後移了。

  按照規定,開封府尹、秦王,像以前的開封府尹、晉王一樣,位居宰相之上,每朝列班,為御座之下第一人。但是趙普來了,趙廷美就主動申請,把這個位置還給了以前的老宰相,自己寧可後撤。

  趙普愉快地接受了,能回來工作,實在是太好了,能和大傢伙兒再見面,也真是太高興了。他的目光劃過全場,向每一位同事微笑致意,每個人的回復表情也各不相同。最後,他和一個人短暫地對視了。

  趙普的笑容更加親切了,那個人的表情有些生硬,他叫盧多遜。

  幸會,幸會。兩人的目光內蘊濃烈,惺惺相惜,連夾在他倆中間的秦王趙廷美都往旁邊閃。沒辦法,趙普和盧多遜挨得就是這麼近,一生的緣分,掰都掰不開。

  看現在,趙普是第一宰相,其下是第二宰相沈倫,但是很不巧,沈宰相病倒了,重得差點追隨原領導薛居正一起到陰間報到。而第三宰相就是盧多遜,兩人不僅是現在站班挨得近,以後就連上班報到都得在政事堂的同一間辦公室裡。

  看以前,那故事就太長了。兩人本不在一個輩分上,不僅是年齡,看資歷,趙普已經是趙匡胤的首席幕僚了,盧多遜才在後周考中了進士,等到趙普獨自做了十年的宰相,盧多遜才爬到了翰林學士的位置。

  一手遮天PK剛剛冒頭,看著是有點找死,但是盧多遜就有能耐把趙普弄得灰頭土臉。因為實力相克,趙普的致命短處,正是盧多遜的特長。

  誰都知道,趙普讀書不多,當宰相憑的是吏道精通,能用普通話和實際行動把天下擺平。可要是一旦說到了「之乎者也」,趙普就死梗了。但要命的是,當時的皇上趙匡胤就是個好讀書的人。據記載,不管當時宋朝的國家圖書館(崇文院前身)硬件設施多糟糕,他都會頻頻借閱,而且讀完之後和臣子們交流讀後感。

  每當此時,就是趙普的鬼門關。那是一本又一本的線裝書啊,今天你說沒看過,明天你說讀過可忘了,可後天居然還有!這日子還能過嗎?

  這時就是盧多遜的天下了,就像奇跡一樣,當年不管趙匡胤讀的是什麼書,想說什麼事,甚至想回味某一個具體的段落,盧多遜都能給你現場背出來!

  嚇死人吧?但這根本不是盧多遜博學廣記,而是他單純的記憶力超強。他每天都和圖書館的館員溝通,皇帝借了什麼書,他也照樣借一本,皇帝在看時,他也在看,第二天……哈哈,贏就贏在起跑線上。

  長此以往,趙匡胤的下巴每天都砸到腳面上,趙普滿臉是土,盧多遜鋥光瓦亮。從此盧多遜在趙匡胤的面前掙足了印象分,並且抓住每一次與皇帝見面的機會,見一次,就揭露一些趙普的短處,一直努力到了趙普被罷免,被趕出京師。

  趙普當年與趙光義的爭鬥是禁忌,知道的人不說,不知道的人不敢猜,盧多遜作為PK趙普的絕對主力,就理所當然地在趙普慘敗之後,成了勝利者。從此他平步青雲,在五六年之間就坐到了大宋第三宰相的位子。並且由於他是趙光義的親信,他上面的薛居正和沈倫都要讓他三分,他的地位和專橫程度已經基本達到了當年趙普的程度。

  有一件事可以證明,趙普當年在政事堂裡立一陶壺,中外奏章看著煩的,就扔進去,等到量夠了,就一把火燒掉;而盧多遜當朝,百官寫給皇帝的奏摺都要由他過目,他不想讓皇帝看著的,趙光義還就是看不著。

  至於原因,至於他為什麼有這樣大的權力,就不好說了。

  趙普能,那是因為人家是開國功臣,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天下就是由他和趙匡胤共同打下來的,宋朝執行了三百餘年的國政綱領,一直都打著趙普的印跡。那麼盧多遜呢?

  盧多遜就是一個執行者,如此而已。但是地球的法則是,你打敗了誰,你就高於誰。但是這還不夠,盧多遜把它發揚光大了。

  他打敗了一個對手,之後就要不斷地加以虐待。具體表現就是,他似乎對胖揍趙普上癮。一來二去,時間長了連他老爸都看不下去了,專門找他談了次話——兒子,你找死吧?趙普是開國元老,你搞他,唉,我還是早點死吧,別趕上你完蛋時受牽連(彼元勳也,而小子毀之,吾得早死,不見其敗,幸也)。

  但盧多遜一意孤行,痛打落水狗。趙普被趕出京城,不行,得繼續罷官;趙普進京被監管,不行,還得繼續迫害;到後來趙普的身邊只剩下了一個王繼英了,堂堂的大宋故相,弄成了個孤寡老人,可就這樣,還只是個開頭!

  話說趙普的妹夫叫侯仁寶,是大家子弟,家有大第良田,生活悠閒自在。忽然有天想當官。好,趙普一句話,他當上了洛陽知府。美差啊,那可是大宋朝的西京。但是時光有限,轉眼趙普倒臺,盧多遜和趙光義的樂趣是一樣的,他倆一合計,好,給這位妹夫一個好職位,直接把侯仁寶從洛陽派到了邕州,那可是秦嶺之外,等於發配了!

  從此苦日子沒完沒了,一連九年,侯仁寶連個探親假都沒有,更別談調換職務,回到北方了。最後他連致仕辭職都不被允許,被逼無奈,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其難度之高,真讓人瞠目結舌,他居然為了能回家,就算把國家扔上戰場都在所不惜。

  侯仁寶給皇帝上疏——陛下,交趾出兵變了,主帥被害,國亂可取,我想到京城當面向您彙報攻取的辦法。

  趙光義大喜,要知道交趾在五代時獨立了,第一名將潘美征南漢的時候,就像王仁斌征後蜀時放過大理國一樣,對交趾沒理睬,讓它繼續獨立。哥哥的遺憾,就是弟弟的事業,趙光義決定把交趾像吳越,漳、泉二州那樣收歸國有,於是馬上派人召侯仁寶進京。

  眼看侯仁寶的夢想就要實現了,他哪是想領兵打仗,他只是想找個機會回開封,然後就算在開封當街把腿摔斷,都絕對不出城了。可是他賊,盧多遜是賊祖宗,一眼就看穿了裡邊的玄機。一句話就把侯仁寶的美夢砸得粉碎。

  ——陛下,召侯仁寶進京,消息就會洩露了。不如派他在嶺南直接出兵,這樣才能出其不意,一戰成功。

  趙光義一聽大喜,愛卿你想得真周到,就這麼辦了!

  於是當年的七月份,侯仁寶欲哭無淚,從駐地邕州領兵出征。朝廷也算對得起他,給他配備了蘭州團練使孫全興、甯州刺史劉澄等文武官僚,水陸並進征討交趾。

  戰況簡單點說,就是侯仁寶誤國誤己。一個從來沒上過戰場的文官,出身只是個公子哥,他懂什麼軍事?殺了一千多個交趾人,就開始盲目樂觀,不等全軍到齊,就嚴令進軍。結果交趾人似乎怕了他了,他來就投降,他一高興就受了降,結果受降大會上被交趾人一刀砍掉了事。

  就這麼簡單,遠征軍主帥先死了,而且當時正是北半球最濕熱的七、八月份,交趾地面上瘴疫流行,遠征軍嚴重水土不服,當地的轉運使許仲宣當機立斷,一面快馬回京報告侯仁寶戰死,一面直接宣佈撤軍。

  他的理由很充分——如果等朝廷的命令,遠征軍就都得死光了(若俟報,則此數萬人皆積屍於廣野矣)。

  就這樣,征交趾失敗了,朝廷裡的黨爭第一次影響了宋朝的軍事勝負。但在當時沒人去想這個,一來交趾本是外快,搶過來是便宜,沒搶到也不是損失;二來剛剛莫州大敗,在動搖宋朝國都根本的危險面前,這樣的小勝負實在沒法吸引公眾的眼球。

  但是趙普心疼,那是妹夫,而且他老妹還健在,天天鬧啊,換誰能受得了?但是很快,這件事就揭了過去,連趙普的老婆都不再提。其原因不是因為朝廷追封侯仁寶為工部侍郎,並且給他留下的兩個兒子封官作為補償,而是因為趙家有喜事了。

  大喜,趙普的長子趙承宗要成親了,女方是真正的皇親國戚,是趙光義的姐姐燕國公主與歸德節度使高懷德的女兒。趙家人高興,這不僅是說結婚添人進口,而且代表著趙普老夫妻晚景終於不再淒涼,身邊能有個照應人了。

  這之前,趙承宗像侯仁寶一樣,被迫到外地當官,在潭州做知府,和他姑夫一樣回不了京城。可是與皇家結親之後,一般來說可以留京工作,這樣不管職位高低,最少是父子團圓,美滿生活啊。

  可是婚後不到一個月,盧多遜就上表要求趙承宗離京歸任……他媽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趙普出離憤怒,你搞了我的妹夫還要再搞我兒子,一定要把我全家都弄死是不是?!

  那好吧,不是你就是我,你死我活!

  就在這時,趙光義突然宣召趙普上殿,要他幫忙「預防」叛亂。好極了,真是太好了……這就是為什麼趙普明知風波惡,偏向深水行的原因。當年的第一權相根本就不是為了貪戀權位才選擇回歸,他要報復,要生存,要某某人死!

  那麼有個問題就得想想了——盧多遜為什麼一定要惡搞趙普呢?他們真的有什麼生死大仇,無法化解嗎?

  沒有,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他們之間有過一丁點的私人恩怨。而在政見上,在官場上更談不到衝突。一言以蔽之,當年的盧多遜根本就不配和趙普起衝突。

  那麼到底是因為什麼?很簡單,官場。

  想要迅速冒升,必須得有三要素:一,功勞;二,資歷;三,關係。這三樣,盧多遜一樣都沒有。他當年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憑著讀書考試才進城當官的小家孩子而已。這樣的人想冒頭,註定得走險招,為人所不敢為。

  史稱盧多遜「有謀略,發多奇中」,奇中,就是他最大的特色。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機會,做別人不敢做的事。趙普在罷相之前,簡直是獨立官場之巔,連皇帝都不在話下。可是他就能看出其中的危機,並且果斷實施,看准了就幹。

  他砸趙普,以實際行動支持了趙光義。這樣就把「功勞」、「關係」一次性得到。然後以趙普的失敗作為契機,他爬到了上層官場,開始出使南唐,謀劃戰爭,給自己的政治生涯真正加碼。直到趙光義即位之後,他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大宋第一宰相。

  順利進位,可是也有後遺症,病根就在當初的勝利點上。你是怎麼贏的,就得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具體到盧多遜,就是你搞了趙普,就要當心趙普反撲,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把趙普幹掉。除此之外,再無他途。你永遠別去想什麼「相逢一笑泯恩仇」,因為雖然「歷盡劫波」,可人家不是你的兄弟!

  盧多遜天分超常,深知這一點。

  於是不管怎樣過分,不管他父親怎樣規勸,盧多遜都要把趙普黑到底。何況趙普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說妹夫、兒子都還在當官,就從趙承宗的婚事上看,盧多遜都沒法睡安穩覺。

  看看新娘子的身份,不僅是國親,而且是軍中領袖人物高懷德的女兒,趙普都這樣狼狽了,可還是有人這樣親近他。

  必須除之,於是繼續惡搞,但是突然間趙普居然就又走上了金殿,並且站了所有朝臣的最前面。第一宰相,首輔,唉……多少年企盼的位子啊,居然被突如其來地搶走。盧多遜沮喪之餘心驚膽戰,他知道,趙普是一定會報復的。但問題是,報復會怎樣來呢?

  猜不透,歷史很快就會證明,盧多遜還是太嫩了,趙普是金鑾殿上真正的大師,當他出手時,你只能有一個感覺,那就是鬱悶加不解,就像當年五行山下匪幫裡的二當家那樣坐在村頭沉思——為什麼我大腿挨了一刀,全身卻到處都在冒血呢?咋搞的啊?

  這還是小意思,當趙普狀態好、動力足時,他能只紮一個人的大腿,卻讓一整片的人都全身往外冒血!

  趙普開工,先拿工錢。

  就在他拋出「金匱盟書」的當天,他兒子趙承宗就留京任職,轉成了首都戶口。緊接著沒過幾天,交趾兵敗就找出了責任人。具體負責前敵軍事指揮任務的蘭州團練使孫全興被逮捕下獄,獄中一頓毒打之後,拉到街口砍頭示眾;在這之前,侯仁寶的另一位助手,甯州刺使劉澄連京城都不用回,在邕州(今廣西南寧)就被當街正法,給國家省了一大筆罪囚押運費。

  自此,侯仁寶的事告一段落,想來趙普的家庭生活也隨之安寧了,他已經可以全心全意地為國家辦公出力。可是在這之後,趙普就基本消失了。這個人每天上朝下班,悠遊閒散,似乎什麼事都不管,完全隔離在所有熱點敏感的事情之外。

  但是大宋朝廷的上層建築卻在近大半年之間風雲突變,他用實際行動向所有朝臣做了個示範,告訴他們得用什麼手段,才能做到在盧多遜的面前出劍,卻突然刺中秦王趙廷美的屁股,而且這一劍刺中之後,喊救命的卻還是盧多遜本人。

  說一下秦王趙廷美,這位排名大宋朝第二號人物的顯貴,他一定不會知道,自己竟然是這段歷史的主角。甚至根據他的表現,他都不明白趙普為什麼會突然上臺。

  回顧他的人生,先從趙匡胤時代說起。趙廷美的富貴是突然來臨的,在他大哥從洛陽回來之前,他什麼都不是,只是因為他的血緣,註定了是一位宗室親王,可以安享富貴。但是事情突然變化,他大哥在一個月裡到他家串門三次,把他的地位一下拉升起來。之後趙匡胤暴斃,他二哥躍過了兩個侄子即位登基,他的地位更加暴升看漲,一躍變成了天字第二號人物。

  甯封廷美,不封德昭。不知這裡的玄機,趙廷美本人知道嗎?他肯定不知道,因為他以後做出的事越來越出格。

  先說在和平時期,他對榮譽來者不拒,讓他當開封尹,他就當;讓他當親王,他很高興;讓他站在宰相的前邊上班,他更加樂不可支。甚至他還養成了一個奇妙的習慣,這習慣的獨特,在整個三百餘年的宋史之中,也僅有他這麼一例而已。

  話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好奇心能有多大呢?請看趙廷美的臨床症狀。他每天上早朝,進了午門不去政事廳和宰相們會合,而是先往學士院那邊瞧兩眼,如果發現那裡的大門橫著一塊大鎖頭,那好,他就一定要先到那邊走走。

  來到門邊,向裡面問話——喂,裡邊的人聽著,今天誰要升官,誰要罷官啊?

  裡邊的人還真聽話,馬上照實一一回答。

  很小的事嗎?但這已經是嚴重違規犯法了,可以說他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明目張膽地拆他二哥的台,並且天天如此。

  宋朝的高層人事任免是國家級的秘密。每次的重大人事變動,正常程序是這樣的——先由皇帝召見翰林學士,告知任免的人員以及一些意向上的解釋;然後賜給學士文房四寶,由內宮宦官護送該學士回學士院草擬公文。這中間學士的能力就分出了高下,而且該學士對任免人員的私人感情都可以得到體現。

  他得把皇帝的意向加以總結歸納,變得公文化,能拿得上檯面。具體地說,他如果喜歡你,可以讓你罷官罷得瀟灑,像是回家休假。要是他煩你,更能讓你灰頭土臉,一輩子蒙羞。這樣的事,蘇東坡都做過。

  事情機密而且私密,於是夜間把學士放進去,外面就上鎖。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早朝前,才把徹夜加班,搞出來的公文交給皇帝過目。皇帝說行,再令翰林待詔在白麻紙上抄寫下來,這才是正式的官方公文。然後才能拿到正殿,在文武百官面前來個宣麻。

  制度如此,就要遵守,何況這真的很有必要。試問當官所為何來?升官免職是官場最敏感的事,如果能事先知道,往輕了說,有人能及時去巴結新貴,結黨營私;往嚴重裡想,小心事先知道被罷免的高官選擇造反!

  很敏感吧?所以才說趙廷美的舉動是這麼的獨一無二。試想有所圖謀的人,一來幹也要靜悄悄地幹,背著點人;二來,時間上也得有點提前量,怎麼也得在拂曉之前得到消息才管用吧?像趙廷美這樣,馬上就上早朝了,才當眾打聽,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

  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顯示出你真的與眾不同,能比大傢伙兒早知道半刻鐘!

  再看一下戰爭時期。攻下太原城時,趙廷美也有過特殊的表現。當時劉繼元剛剛投降,趙光義下令殿前都虞侯崔翰率先進城,除他以外,不准任何人再進。可是趙廷美就是不信那個邪,我就進,怎麼著?結果崔翰迎頭一聲斷喝——滾出去!

  他也就出去了,倒是有種真正學一下曹操的長子曹丕,搶先進城,也搶個美女,並且把所有大兵都鎮住啊。結果一聲斷喝就變乖了,並且還事後找賬,把這事主動告訴了他二哥,讓他二哥給他做主出氣……唉,真是無語了,你在告崔翰前是不是也得先承認自己違規了呢?

  結果崔翰被貶出京城,到地方任職。

  以上種種,無不表露了一個帶有普遍性質的常識——家裡的老兒子真是不懂事。

  但是不怕,趙家的哥哥都是寬厚人。無論是匡胤,還是光義,他們都由著廷美的性子來。而且為了讓廷美盡興,光義還把總礙著廷美發揮的呂端給押走,讓母親的小兒子徹底沒說沒管。

  這樣的好時光一直延續到了宋太平興國七年,公元九八二年的三月初一。這天是北宋王朝的一個大日子,著名的、聞名遐邇的、軍民一體的、耗工費力的金明池終於建成了。

  金明池,位於大宋京城開封的外城西牆順天門外,與路南的瓊林苑相對,建成之後兩者合而為一,成為超過周天子靈池、漢長安昆明池的超巨大洗澡盆,公開的理由是為了訓練水軍。

  這個池子是純手工打造的,說它大,它「周圍約九裡三十步」,從太平興國元年,也就是趙光義剛剛登基就開始鑿築了,不僅徵調工匠,甚至都動用了三萬五千人的現役軍隊,也要七年才能完工。

  說它美,「臨水近牆皆垂楊」,並且在原瓊林苑修築華府大第,賜給宰相、樞密等兩府大臣。

  說它重要,皇帝每年都要率百官到此觀賞水軍操練,並且還要在瓊林苑大宴科舉的幸運者新科進士。「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這是一個中國人傳統思維裡至高無上的榮耀,從此成為定式。

  說它親民,北宋一代每年的三月初一至四月初一之間,金明池向全國黎庶開放,任何人等均可出入這個超級華美富麗的皇家園林。到時金明池內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圖》,到處都是賭博、餐飲、賣藝的人群,人們還可以免費觀賞大宋水軍的操演,就像現如今的國慶閱兵一樣,親身感受大宋王朝的偉大與昌盛。

  今年是第一個三月初一,尤其是金明池最後一個大工程——水心殿終於落成,大宋皇帝趙光義宣佈他要親臨開光典禮,為水心殿的開業剪綵,並泛舟池中,盡一日之歡。很好的事吧?但是活動突然被取消,皇帝緊急返回宮中,沒人知道出了什麼事。

  第二天,一個驚人的人事任免突然頻布——罷免秦王趙廷美開封府尹之職,授西京留守。開封府由右正諫大夫李符權接任。

  再以後,人們才知道當天發生了什麼事。據說,有人緊急告發秦王廷美將在金明池發動政變,奪取皇位。並且計中有計,一旦皇帝當天不上當,他就要裝病,在皇帝過府探病的時候,再關門殺人。讓趙光義自投羅網,他好守株待……那個兔。

  拙劣不堪!

  這就是當年以及千年之間,無數人對這個「罪名」的鑒定。又是「將」有陰謀,又是純粹的莫須有。拜託了,能不能有點技術含量,比如說,趙廷美一生從未掌過軍隊,金明池裡有水軍,還有龐大的護駕衛隊,你讓他拿什麼來政變殺人啊?

  再說裝病殺人,唉,皇帝死在他家,他再搖身一變,扒下血淋淋的黃袍,出來當皇帝……還是他兩個哥哥的小弟嗎?混得太矬了,想想他大哥當年,黃袍上一滴血都沒沾過;再看二哥換衣服,別管具體是怎樣操作的,連一丁點的把柄都沒給人留下。他可倒好,在家裡弄死皇上?再取而代之?

  太搞笑了吧,這是哪個笨蛋想出來的「計謀」啊……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才能看出來那位幕後的總策劃是多麼的高明,這個計謀可真是太絕妙、太貼切、太量身定做了。

  看一下事情的結果。當趙廷美的「陰謀」敗露之後,光義的仁兄風範顯露無遺,他「不忍暴其事」,為了家醜不外揚,他只是把廷美的工作調動了一下,從開封調到了洛陽,一樣還是府尹。並且賜廷美襲衣通犀帶、錢十萬、絹彩各萬匹、銀萬兩以及西京甲第一區的超豪華住宅。

  不僅如此,在通報廷美工作調動的學士宣麻中更是文辭講究,關愛從容,超水平發揮了學士愛人的功力,給足了廷美面子——洛陽太重要了,從前是周朝的國都,現在是我朝的西京,這樣的地方,必須得由極親貴的皇室宗親去鎮守才行。皇弟廷美出身高貴、才高品重,治理東京開封府時政績突出,現在由他代替皇帝去洛陽,就像皇帝親臨一樣……

  並且還有附帶的優惠條件,由於他的到來,原西京的留守府判官閻矩、西京河南府判官王遹也沾光,平白各得到了百萬錢的賞賜。

  就這樣,到了四月份,趙廷美被一再催促,終於離開了東京開封。當他走時,他的二哥還派以忠厚長者著稱的樞密使曹彬在瓊林苑設宴,給他餞行。

  真是仁厚啊,只是不知道把飯局設在金明池畔的瓊林苑,趙廷美會有怎樣的感覺呢?那可是他準備「殺」他二哥的地方啊。

  但不管怎麼說,廷美還是離京上任去了。他一離京,東京城裡立即天翻地覆。平日裡與他交好的左衛將軍、樞密承旨陳從信、皇城使劉知信、弓箭庫使惠延真、禁軍列校皇甫繼明、範廷如、王榮等人,「皆坐交通秦王廷美及受其私犒故」,被責降。其中王榮更是「削籍流海島」,成了化外野人級囚犯。

  這一系列動作快如閃電,廷美四月一日出京,這些人在四月四日就被抓扔進了班房。這當然還沒完,再過三天,到了四月七日,趙普終於走上了前臺,因為有件事必須得由他自己辦才能爽心快意,其樂無窮。他親自向皇帝報告——非常遺憾,您的第三宰相盧多遜也和秦王交通了,並且兩人達成共識,希望您早死。(多遜言:願宮車早晏駕,盡心事大王;廷美答:我亦願宮車早晏駕。並送多遜禮物多款)

  並且兩人之間奔走聯絡的人都被趙普挖了出來,一時之間,開封城裡獄吏奔走,盧多遜和他的黨羽統統被送進班房。

  趙普的春天到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以往種種,或許他應該殺了盧多遜,或者往死裡折磨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子,就像他這些年所承受的那樣。但他是趙普,他有更強的報復手段。

  留下敵人的生命,要殺,就殺死敵人的信念和光榮,要敵人在最苦澀的回憶裡逐漸明白一個比死都要屈辱的事實——你什麼都不是,你留在歷史裡的印記,只不過是作為我趙普一時的敵人而已……

  盧多遜,因涉連秦王趙廷美結黨營私案,被捕入獄。初判死刑,誅斬九族。後削奪其官職及三代封贈,舉家發配崖州(今三亞),遇赦不赦,于宋雍熙二年(公元九八五年)卒于崖州水南村寓所,年五十二歲。

  更加密集的火力瞄準了趙廷美。大宋朝的各級官吏人等,在開封城裡拉開弓弦,射程達到幾百里,紛紛把告狀的、揭發的、要求嚴懲的種種奏章射到了趙廷美的身上。

  七日盧多遜下獄,連同被抓的還有中書守當官趙白、秦王府孔目官閻密、小吏王繼勳、樊德明、趙懷祿、閻懷忠等人。這些人物雖小,可都是廷美的身邊人,秦王府的「隱私」一下子大白於天下。

  十五日,大宋官家趙光義恍然大悟般再也無法忍受弟弟的忤逆背叛,他召集文武常參官集議朝堂。由太子太師王溥領頭,一共有七十四位高官上奏——「多遜及廷美怨望咒詛,大逆不道,宜行誅滅,以正刑章;趙白等請處斬。」

  大臣們義憤填膺,一片殺聲,可趙二哥卻仍然顧念手足之情。第二天十六日,他下令先流放盧多遜;然後命令遠在洛陽的三弟馬上離開辦公地點,回家裡停職反省,不准出屋;至於趙白那些小吏,當天就都拉到都門之外,開刀問斬,所有家私完全收沒入官。

  再過兩天,到了十八日,下令把秦王趙廷美的所有子女打回原形,皇子變成皇侄,皇女連公主的頭銜也去掉,連同她們的丈夫都不再是駙馬,並且馬上出京,到西京洛陽去找他們的父親,非詔不得進京。

  到這時,原來的大宋第二人物趙廷美已經從職務上,從名位上統統地變成了自由落體。但是,這仍然只是個開始,金明池叛亂事件愈演愈烈。到了十九日,宋朝的第二宰相沈倫,因為與盧多遜同列,卻不能及早察覺盧的逆節惡行,被罷免相位,降為工部尚書;二十一日,中書舍人李穆也被牽連罷官;二十八日,趙白的兩位哥哥同樣罷官,並被流放海島;進入五月,打擊的重點從開封轉場到洛陽,西京留守判官閻矩,這位剛剛因為趙廷美來洛陽被賜錢百萬的原秦王府屬臣,連同前開封府推官孫嶼都被貶官,一個到涪州,一個到融州,都變成了當司戶參軍。罪名是因為對趙廷美「輔導無狀」。

  攻擊的收尾動作由現任開封府尹李符權來完成,他上書——「廷美不悔過怨望,乞徙遠郡,以防他變。」於是降封廷美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再命崇儀副使閻彥進到房州去做知州,監察禦史袁廓為房州通判,對廷美嚴加看管,為了促進他們的工作熱情,再各賜白金三百兩。

  縣公,尤其是房州,這是當年柴榮的兒子柴宗訓被篡位之後,流放監管的地方了。可是趙廷美到底犯了什麼罪呢?回顧全部過程,一切的罪名都是捕風捉影,子虛烏有,都在猜測之中!

  更有甚者,最後給廷美定罪,把他發配邊遠山區的理由,竟然是他「不悔過」,而且口出怨言……還有什麼好說呢?還是回顧那位幕後的大師為什麼要這樣「拙劣」吧。

  回到創意的最初階段,要怎樣才能既達到效果目的,又能進行得風波不起,一切盡在掌握中呢?

  要讓趙廷美欲辯無詞,更要讓他欲辯無地,連說話的機會地點都不能有。要達到這樣目的,就必須要這樣的罪名。

  請想像,如果趙廷美當初所犯的罪,是重罪,是光天化日、眾所周知的,那麼你是不是就得立即懲處,不容私情了呢?那樣就得在天子腳下大張旗鼓,主謀、同謀、隨從一體雞飛狗跳全部拿下。

  太簡單太粗暴,太沒有情趣了。政治是門拈花微笑,默契於心的藝術。

  一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傳言式的罪名,正好恰到好處輕輕巧巧地把他調出京城,然後先滅其黨羽,再一步步蠶食他的家人,最後才擄奪他的官職,把他發配邊遠之地。

  國手佈局,步步扣緊,最初時風起於青蘋之末,到最後才浩浩蕩蕩,無可阻擋。至此,一切完美收官,等塵埃落定之後,他不僅把自己的死對頭置於死地,就連宋朝的最上層官場也重新唯他獨尊。

  前第一宰相薛居正病死了,第二宰相沈倫罷官,第三宰相盧多遜發配,趙普事隔七年之後,再次成為大宋的獨相。

  好了,他已經親身演示了怎樣紮一個人的大腿(趙廷美),卻讓周邊一大片人都全身冒血的精彩技藝。

  似乎很圓滿了,他滿足了皇帝,也成全了自己,但是誰能想到呢?有一個在這件事裡受益最大的人,卻對他充滿了不滿、不屑,甚至是仇視。這個人,直接導致了他的第二次倒臺下野。要強調的是,這個人不是趙光義。

  但這是後話,這件事終於告一段落了,如果最後一定要找出趙光義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段來結束他三弟的政治生命的理由,那麼在當年的宋史記載中,可以勉強地找出三點印跡來,是與不是,僅作參考。

  第一,在前一年,公元九八一年,趙普剛剛受命「備樞軸,察奸變」時稍晚一個月,趙光義下令「駕部員外郎、知制誥賈黃中與諸醫工雜取歷代醫方,同加研校,每一科畢,即以進禦,並令中黃門一人專掌其事」;

  第二,當年的十二月份,趙光義下令向全國購求醫書;

  第三,轉過年來,公元九八二年,趙廷美剛剛倒臺,趙光義就「加封其長子德崇為衛王;次子德明廣平郡王,並同列為平章事,分日赴中書視事。」

  這一年趙光義四十四歲了,再過六年,就是他大哥的壽終年限,他會不會有些心驚呢?而他這樣大張旗鼓,不管不顧地加快醫學研究的腳步,再加上他迫不及待地扶持自己的兒子進中書省,跟著宰相上班學習工作,去熟悉怎麼治國,會不會是他的箭傷有了什麼變化,讓他不得不作最壞的打算了呢?

  至少除掉他三弟,再擄奪他三弟子女們皇儲的地位,他的兒子們已經是大宋皇位的唯一繼承血嗣。

  當然,這都是猜測了。但是這件事之後,歷史突然發生了變化,上蒼向趙光義、向全體宋朝的漢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臉,機遇,千載難遇的機遇接二連三地向趙光義襲來,這一年成了他名副其實的幸運之年。

  只要他能處置得當,把握住機會,他就能扳回之前所有的錯誤損失,讓宋太宗真正變成唐太宗。

  只、要、他、能、處、置、得、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05
第八章 百年之錯

  先是五月份,就在宋朝的第二宰相沈倫剛被罷免之後,遼國突然犯邊。這一次的規格和上次的瓦橋關一樣,是遼國皇帝耶律賢自將中軍,遼國所有的名將大臣幾乎全部到齊。

  但是他們這次選的地點不太好,是滿城(今河北保定西北),也就是上次崔彥進等人手捧陣圖的地方。這一次滿城的將士們還是沒按常理出牌,他們面對遼國的皇帝,根本就沒想著守城,而是沖出去在城下與契丹人狠狠地拼了一場,硬生生地把遼國皇帝擊退,並且箭如雨發,把遼國太尉耶律希達當場射死。之後更發揮老傳統,在半路設下了伏兵,把遼國的統軍使耶律善布給圍住,可惜遼國人太多了,馬上就有人來救。

  結果包圍圈被擊破,到嘴的鴨子又飛了。不過沒辦法,來的人是宋軍的老熟人,遼國的南院大王兼樞密使耶律斜軫。

  就這樣,遼國人很沒面子,他們在當月就灰溜溜地回國了。

  再過兩個月,雁門關傳來捷報,潘美與楊業在關下擊破來犯的遼軍,陣斬敵軍三千餘人,並追擊入遼境,擊破其堡壘三十六座,俘獲其老幼萬餘人,牛馬五萬匹。

  北疆接連大勝,宋朝全境都松了一口氣。這把自去年以來瓦橋關之敗帶來的陰影大大消除了。但是真正讓宋朝人,讓趙光義興奮的事,卻與這兩戰無關。

  回到五月份,就在滿城之戰剛剛勝利的時候,宋朝的國都開封城裡突然來了一群陌生的異族人。這些人裝束奇異,風塵僕僕,雖然神色沉鬱,但是難掩其高貴強悍的本質。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王族,是雖然沒有帝號,但統治廣漠草原已過百年的領主。

  這些異族王者在大宋君臣心目中一直是傳說般的人物,他們自從唐末以來,就再也沒有出現在中原王朝的國都裡,但是現在他們萬里迢迢,從宋朝的西北邊疆入境,俯首低眉,給趙光義帶來了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東西。

  這些是黨項人,他們把自己世代居住兩百餘年的祖居之地,夏、綏、宥、銀、靜等五州獻給了大宋。這片土地,就是「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平原,好不好?真好!但能不能要?得小心。

  黨項人的歷史,同樣源遠流長,一說出自羌族;一說出自鮮卑。以羌族為源,他們的先祖在南北朝末期被載入歷史,原居住在黃河河曲一帶。到隋末唐初,他們西面的吐蕃人開始興起,成了他們世代的仇敵,他們被迫遷徙。先到了甘肅的慶陽,之後再分出一部分遷到了陝北的米脂、橫山一帶定居。

  陝北一部的黨項人部族,有細封氏、費聽氏、往利氏、頗超氏、野利氏、米擒氏和拓跋氏。拓跋,為其中最強者。

  另一說以鮮卑族為源,主要說的就是拓跋部的族出源頭。

  拓跋鮮卑的原居住地是東北額爾古納河東南大興安嶺北段的大鮮卑山一帶(幾乎與契丹同源)。在公元一世紀左右,他們乘匈奴分裂成南北兩部,勢力衰微之際,南下至現在的內蒙古呼倫貝爾湖一帶;到了二世紀的初期,又遷徙到河套、陰山一帶;公元三世紀中葉,拓跋鮮卑中的一支,遷到了河西地區,建立了南涼政權;四一四年,西秦滅南涼,拓跋鮮卑歸服於吐谷渾。

  隋時,吐谷渾被隋重創,被逐出以青海湖為中心的原住地,拓跋鮮卑乘機發難,聯合其他黨項諸部,並吸納了羌族的幾個部落,形成了一個獨立的黨項部落聯盟。

  唐末,黃巢起義,唐僖宗向普天下所有種族求援,當時的黨項首領拓跋思恭率部參戰,戰功卓著,升任夏州節度使,封夏國公,並賜李姓,其軍隊被命名為「定難軍」,從此第一次在漢地正朔朝代中擁有了名銜封地。

  進入五代,天下分崩離析,中原動盪,可是河套之地牢牢地掌握在黨項人的手裡,還把陝西北部的鹽州、延州兩地併入,變得更加龐大。

  到了北宋初年,這一片土地已經在黨項族人手裡經營了近兩百餘年,牧場廣袤,牧養無數牛羊,出產名種戰馬,與漢地交界,胡漢兩種生活方式並存。其中黨項的農耕極為發達,與宋交界的七裡平等地,放眼望去,皆是黨項人的儲糧之倉。尤為可貴的是,其南部更出產當時可以作為貨幣流通的上等青鹽,且產量巨大,一年能出產近一萬五千斛……這是一片多麼富饒神奇的土地啊,歷數中原諸州,能不能再找出另一塊物產如此齊全,地域如此廣大的土地呢?

  能嗎?!

  如果你是趙光義,這樣一份曠世厚禮從天而降,你要不要呢?

  要?還是不要?

  在當年的大宋朝堂之上,能瞬間把這問題返回到最初的取捨點上的,不是一位超敏銳的政治高手,就是一個品牌純正、無可救藥的傻子。

  拋開定難五州的豐富物產不說,光看它的地理位置,就必須得牢牢抓住,絕不放手。

  銀州——今陝西省榆林市橫山縣黨岔鎮;

  夏州——今陝西省榆林市靖邊縣紅墩間鄉白城子村,回到五胡亂華時代,這裡就是匈奴人赫連勃勃所建大夏國的都城「統萬城」;

  宥州——今內蒙古鄂托克前旗城川鎮;

  綏州——今陝西省榆林市綏德縣;

  靜州——有些爭議,指認最多的是今陝西省榆林市米脂縣(李自成故鄉)。

  翻開現在的地圖,這些地方都壓在大宋國都開封城的左上方,直接威脅到關中平原。關中,趙匡胤曾經設想遷都到這裡的長安。這樣,問題就簡化了,如果定難五州有人作亂,大宋國陝西境內的永興、鄜延、環慶、秦鳳、涇原、熙河等六路經略都將不得安寧,其轄區的金明、塞門、承平、平戎等三百七十余砦,屈丁、安定、定遠、安塞等三百五十堡更要時刻備戰。

  所以,誰如果想不要它們,那他純粹是個瘋子、傻子,甚至是一個賣國賊。

  但是請留意,這時如果有人神情呆滯、目光閃爍、全神貫注地思索,還在念叨著要還是不要,那麼這個人就真是太……不好說,不能說他有多聰明,起碼是很理智。

  因為你用最笨的辦法想一下啊,這樣的好地方,為什麼當年的太祖皇帝趙匡胤就沒伸手呢?再往前數,為什麼連天可汗李世民也僅僅是在那兒設立節度使的職位,並且隨便當地人「恤其家屬,厚其爵祿,聽其招募驍勇以為爪牙,凡軍事悉聽其便宜處置」呢?

  因為「羈縻」。

  「羈」——馬絡頭,即「馬嚼子」。有了這東西,人類才能馴服牲畜。引申到政治手段上,就是派出軍隊去硬性壓服。

  「縻」——牛韁繩,和「羈」差不多,「馬用羈、牛用縻」,但這裡就泛指溫柔親切的軟招子。不能總打,得在適當的時候,用經濟、物資,甚至皇帝的女兒們去安撫一下。

  只有這樣,又拉又打,簡稱胡蘿蔔加大棒,才能勉強把彪悍難制,又地處僻遠的異族人收服。而且小心,這些人時刻都會背叛。就算到了明、清兩代,邊疆的改土歸流都從沒消停過。

  但要說明的是,以上種種,都不過是常識。趙光義自幼讀書,他父親、他哥哥當年在戰場上搶戰利品時,都特意給他一車一車地往家里拉書,這點小科普對他來說真是太兒戲了。高明的人要往深裡想,歷史只能代表歷史,不然魏晉南北朝時,那些胡人還敢夢想到中原來撒野嗎?

  趙光義拋開陳舊的歷史概念,仔細地分析起這批西夏人無償送禮的原因。

  來的人是西夏定難軍節度使李繼捧,他帶著自己的全家老小獻地歸降。明說了,就是想在開封城裡當個京官,再不回去。但是裡邊卻另有文章,嚴格地說,這時他已經被西夏人拋棄了。

  原來的領袖是他的哥哥李承筠,兩年前死了,兒子太小,只好由弟弟,也就是李繼捧來接任。可惜他不是趙光義,在那片必須很強很暴力才能生存的土地上,沒人服他。沒辦法,篡位就要分生死,眼看危機臨頭,他突發靈感,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流行過一種保命法則。

  唐朝末年的藩鎮時期,混不下去的節度使可以偷偷地跑到皇帝身邊宣誓效忠,然後就能良田美舍安度餘生。這不是很好嗎?於是李繼捧就來了個照本宣科。

  很好,綜上所述,宋朝的分析結果立即得出——一,假設李繼捧是真心的;二,如果他是真心的,那麼西夏部落就已經亂了;三,如果西夏部落亂了,那麼就必須得抓緊時間了。

  西夏是塊超級肥肉,看看它的四周,東南方是完成了統一大業的宋朝;東北方是當時全世界最強大的民族契丹;西方是繁榮的西域大國高昌;西南方最要命,是他們的世仇,高原上的種族吐蕃。哪一面都是虎視眈眈。你不下手,自有別人下手,你要下手,就必須得搶在別人的前面!

  怎麼辦?這個時候,難道還允許趙光義猶豫嗎?

  趙光義迅速伸手,他賜給李繼捧大批金銀財寶,給李氏一族在京城蓋起了超豪華住宅,然後向黨項方面下令,所有李氏族人立即全體搬家,目的地,京城大房子。

  同時派尹憲為夏州知州、曹光實為都巡檢使,文武齊備,幾乎是在瞬息之間就把當地的「土官」變成了內地性質的「流官」。

  了不起吧,改土歸流在趙光義這兒做得就是快。

  政令發出,宋朝人緊鑼密鼓去西夏撿便宜,一切也都進行得非常順利。黨項的貴族們百分之九十九都非常聽話,他們俯首帖耳離開了自己祖居兩百餘年的故鄉,跟著宋朝的「護送」軍隊向開封進發。其中李繼捧的叔叔、綏州刺史李克文尤其恭順,他把唐僖宗賜給黨項人創業之祖拓跋思恭的鐵券禦劄都帶來了,獻給了大宋的皇帝趙光義,以此表示全族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看到這裡,是不是覺得很眼熟呢?如果把李繼捧改成錢俶,把西夏換成吳越,是不是一切就都是夕日重現了?都是主動送上門來,都是舉族搬進開封,從此和宋朝的官家們做鄰居,一切美滿和諧。

  真的嗎?

  要注意,這都是對宋朝人而言,請換到黨項人那邊去思考,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李繼捧嗎?內遷的消息就像一隻篩子,把黨項人中最桀驁不馴的人過濾了出來。

  這一天,銀州城有一個剛滿二十歲的黨項青年,他帶著幾十個隨從,抬著自己乳母的棺槨,來到了城門口。他對把門的宋軍說,要到城外去給乳母安葬。

  理由充分,況且他的身份也不算太高貴,他只是李繼捧的一個族弟而已,當時的官職是管內都知蕃落使。

  就這樣,他們出了城,然後從棺槨中取出了弓箭兵刃,縱馬狂奔三百餘裡,逃入草原深處,在現今鄂爾多斯大草原水草最豐美的地斤澤地區紮下了營寨。就在這裡,西夏人的反抗開始了。

  這個黨項青年的名字叫做李繼遷。

  從開始就是仇恨,回顧一下黨項人和宋朝人的歷史——趙匡胤剛剛登基,當時的黨項首領李彝殷就立即遣使上貢,並且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彝興,來避趙匡胤父親的名諱,同時貢獻大批的黨項戰馬。

  到了李彝興的兒子李光睿,不僅四時上貢,奉獻戰馬,而且還奉命向北漢挑戰,來配合宋軍的行動。等到趙光義登基,他又主動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克睿,來避趙光義的諱。

  李光睿死,其子李繼筠完全繼承祖、父兩代的恭順原則,把宋朝當上國天子崇敬,可惜死得太早,兩年之後,黨項人的首領就變成了他的弟弟李繼捧。

  李繼捧更上層樓,把黨項全族當了貢品……

  而宋朝人給了黨項人什麼呢?不過就是一句口頭的允諾——「許之世襲」。我准許你們可以在自己的故鄉,自主地生活。

  現在,連這句話也過期作廢了。

  由此可見,黨項人沒有半點對不起宋朝的地方,甚至連一點點的失禮冒犯都沒有。這是之後千百年間所有的史學家都必須承認的事實。可是上國天朝卻欺侮了他們,趁他們出了一個民族敗類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搶奪了他們的家園。

  是的,你可以說,國與國之間沒有道義,只有利益,趙光義遵循了帝王之道,他的強取豪奪很正常。那麼,西夏人的反抗以及他們的報復,也就再正常不過了,在這之後的百十餘年間,無論人家做出了什麼,宋朝人也應該無話可說。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09
第九章 天國逆子

  但是在當時,一切還都剛剛開始,正是見利不見弊的時候。宋朝君臣彈冠相慶,剛剛開始笑,結果更大的喜訊從天而降。

  當年的九月份,遼國的皇帝耶律賢突然病死了,年僅三十五歲。而且絕妙的是即位的人不是他成年的弟弟,而是他才十二歲的兒子耶律隆緒。這樣的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遼國的皇權落在了他的媽媽,皇太后蕭燕燕的手裡。而這位皇太后,當年卻只「高夀」二十九歲……

  完蛋了,不說當時的契丹人和宋朝人是怎麼想的,蕭燕燕本人是當眾哭了——「母寡子弱,族屬雄壯,遼防未靖,奈何?」

  當真是奈何,裡裡外外,從此你就要當家了,尤其是不管遼國內部是不是服你,至少南邊還有一位大宋皇帝!真是空前的利好,一連串的喜訊讓宋朝人心花怒放,但趙光義本人卻愈加沉穩,他在觀察,首先看幽州。自從皇帝耶律賢死後,遼國南面的第一重臣耶律休哥也消沉了。他再不出戰,只縮在幽州城裡,把自己的窩修了又修補了又補,甚至都安分到了宋朝的馬、牛放牧時偶然跑過了國界,他都會派人送回來……

  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麼?別去翻書,就假想一下自己是公元九八二年時的宋朝人。很簡單吧,遼國空前虛弱,機會來了,用一句曾經流行的話,就叫「趁你病要你命!」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但是不忙,抓了滿把好牌的趙光義一點都不忙亂,他坐在開封城裡,安靜地觀察著遼國接下來的走向,他有很多的事要做。首先他得把新得的黨項五州消化掉,還有,這時的軍隊也不是當年遠征燕雲的時候了……但是一切都非常平穩,就在這種平穩之中,曹彬出事了。

  有一個問題,如果你是曹彬,是當時的第一軍人,你發現手下的大兵們軍餉不夠,實在是苦哈哈的過不下去日子,你怎麼辦?先說啊,向皇帝要,皇帝老兒不給,你那麼多的俸祿,又是眾所周知、備受愛戴的老首長,那麼你自己掏腰包給部下們一些,是不是很講美德啊?

  你信不信,這就是罪,是中國歷代所有皇帝都忍受不了的罪中之「罪」!

  話說好多好多年以前,孔子他老人家突然決定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學生子路。子路已經當官了,雖然小點,可也是一縣之長。老師問——子路,來,報告一下你的政績聽聽。

  子路想了想,什麼是老師最愛聽的呢?對了,仁愛,這是老師所有思想的最精粹所在啊。對,就它了。於是他說——老師,本縣前些日子鬧饑荒,弟子本著救人之心,未經請示,就開倉放賑,百姓們很高興感激呀。

  卻不料老師瞬間勃然大怒,對他的態度就像面對著一個亂臣賊子——我怎麼有你這麼個弟子,你簡直是大逆不道!

  老師,我錯在哪兒了?——子路茫然不懂。

  唉,孔子哀歎——孺子不可教也,只有天子才有資格放賑救災,你這樣做,百姓們感激的是誰啊?你在動搖民心,在收買民心,在與君爭利!這是為臣子者最要不得的禍亂之兆!

  於是以後千百年間所有的儒家子弟們都知道了應該怎樣侍奉皇上。可惜,曹彬大樞密使卻不知道,沒辦法,他天賦再高,品德再純良,讀的書終究還是不夠。於是做了錯事自己還不知道,直到有一個小官,是鎮州的駐泊都監兼酒坊使彌德超突然把他告發,他的罪名比子路還要高得多,因為他——收買的是軍心!

  好了,別說是趙光義,就算是老主子趙匡胤都容不下這樣的罪名。曹彬問題的嚴重性和惡劣性質不是教育改造的問題,而是徹底回爐,讓他重新投胎做人的問題。

  一句話,他死定了。

  危難時刻,他那麼多的熟人沒一個敢出面勸解,尤其是軍中的好友。比如潘美,只要敢說話,就會火上澆油,讓皇帝更加誤會軍隊已經拉幫結夥。怎麼辦?堂堂的曹彬就真的死在幾錠銀子上?

  關鍵時刻,一位參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站了出來,他叫郭贄。此人的資歷很高,是宋太祖乾德年間的狀元,想想趙匡胤十七年間才考出來幾位進士,就知道郭先生的才學到了什麼地步,而且這時他還是著作佐郎、右贊善大夫,兼太子侍講(太子的老師)。他挺身而出,為曹彬辯冤,史稱其「犯顏直諫」,最後都跟趙光義說出來了這樣的話——「臣受皇上非常之恩,誓以愚直報答皇上。」

  我知道我這樣很蠢,但我一定要說,並且這是報答你。皇帝,請你分清楚這裡的利害。

  趙光義強壓怒火,有很多的話他沒法直接拿到檯面上講啊,無奈之中他乘機反問:是嗎?你說說看,愚直有什麼好處?

  郭贄的回答只有四個字:「猶勝奸邪!」

  擲地有聲,至少要比奸邪小人好!

  趙光義苦笑了,曹彬所謂的「罪」,再加上平時的安分表現,真的殺了,似乎也真的過分了些……好吧,罷免曹彬樞密使、同平章事之職,貶為天平軍節度使兼侍中。然後為了獎勵告發者彌德超,把他從鎮州的一個地方小官,直接提升為宣徽北院使兼樞密副使,即日起到京師三部(從這時起,宋朝三司改為三部,各置使)裡上班。

  一步登天,想想宣徽北院使以前是誰的?潘美!那是在潘美打下了南漢之後,才得到的榮譽,再加上樞密副使……天哪,真是幸運得讓整個宋朝都嫉妒。但是能想像嗎?彌德超接旨之後大為憤怒,覺得他太委屈了,怎麼才是樞密副使,為什麼就不能直接替換曹彬,當樞密正使啊?!

  難道不是嗎?本著誰害人誰受益的誣告原則,多大的投入就應該有多大的回報,扳倒了曹彬,你就應該讓我來當曹彬啊!

  皇上——你不公平!大臣們——你們都小心著,我還要加倍努力!

  就這樣,剛剛上任的彌德超以更加旺盛的上進心,更加敏銳的嗅覺,尋找起了下一個目標。很快,他找到了。

  王顯、柴禹錫,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同事,一樣的樞密副使,而且都有宣徽北院使的榮譽頭銜。只不過人家先到,彌德超只好屈居其下。這更加不可忍受,他開始了公開謾駡式的攻擊——王顯、柴禹錫蠱惑皇帝,無功而居高官,自己有保社稷之大功,反居其下,不公!

  彌德超又罵人了,滿朝文武都一哆嗦,可是當事人王顯和柴禹錫卻哈哈一笑,兩人一點都不分辯,更不生氣,直接上殿,把彌德超的原話一字不改地上報給了皇帝。趙光義的反應是大怒,立即就把剛剛上任的彌大樞密罷官,並且餘怒未消,把他全家都發配到了瓊州(現海南),讓姓彌的從此遠遠滾蛋,再也別想在長江北岸露面。

  趙光義有點反常,哈哈,其實內容極其簡單。看一下王顯和柴禹錫是什麼人就一切都明白了。這兩人在一年多前也是名不見經傳,尤其是柴禹錫,只是小小的一個京官——如京使而已。他們能迅速冒升,完全是因為告發了前秦王趙廷美「將」有陰謀竊發。

  可彌德超卻說這兩人是「蠱惑」皇上,「無功而居高位」,那就是說趙廷美一事是假的,這兩人都是誣告,順便也把趙廷美的案子全翻過來了,也就是直接說皇帝趙光義虐待三弟,完全是無中生有了!

  什麼叫做「利令智昏」啊……就算想不明白這裡面的內幕問題,你想砸人的時候,起碼看一下對方是什麼貨色吧。王顯、柴禹錫,那都是和你一樣無恥無聊無原則的告密者,你以為誰都跟曹彬似的好說話?

  就這樣,彌德超在當年的二月份一飛沖天,然後在四月份就直達地獄,過把癮就死。他走了,把回憶留給了眾多的當朝大臣,把苦澀留給了曹彬,也順便讓趙光義清醒了點。

  衝動是魔鬼,老臣要珍惜,那都是難得的家底子。這似乎都是真理。只不過,這件事沒過去多久,曹彬的故事就再次上演,宋代太祖朝、太宗朝加起來資格最老的那位臣子,他的好日子也暫時告一段落,可以回家休息了。

  宋太平興國八年,公元九八三年十月,趙普罷相,以武勝軍節度使出鎮鄧州(今河南鄧縣),加封檢校太尉兼侍中。

  這時候距離趙普複相之日,僅有兩年。這兩年之中,趙普以宋朝開國第一功臣的巨大積威,以六十二歲的高齡日夜操勞,幫助趙光義把北征燕雲失利後的陰影消除,並且貶謫趙廷美、流放盧多遜,把宋朝整個的上層權力秩序重建,等於給趙光義重新換了一片天空。

  可是,一紙罷相制,就把這一切抹平歸零,這在趙普的心中,是什麼滋味?打擊?算不上了,無論如何這沒有上次罷相時的錯愕震驚;卸磨殺驢?太正常了,花開就是為了謝的,連皇帝都要輪班做,更何況宰相。只是個中滋味,冷暖難言,此生已老矣,再次出京,還有來日嗎?

  當年十一月,皇帝趙光義親自在長春殿設宴,為趙普餞行,並且當場作詩留贈。詩的內容已經不可考證,只是趙普手捧禦詩,突然間流淚:「陛下賜臣詩,當刻于石,與臣朽骨同葬泉下。」

  不知詩裡寫了什麼,趙普一下了想到了生離死別。

  當天趙光義也為之動容,隔了一天,皇帝的心緒依舊難以平靜,他對近臣說:趙普于國有大功,朕還是尋常百姓時,就和他是朋友(與之遊從),現在他老了,我讓他到好地方去平安養老,他感激流淚,我也流淚歎息(為之墮睫)。

  但官場不相信眼淚,趙普被硬生生地趕下臺,馬上就讓一位有心人看到了機會。右補闕、直史館胡旦在當年十二月,趙普剛剛離京後,就上了《河平頌》,序中說:「逆遜遠投,奸普屏外。」

  遜,盧多遜;普,趙普。一個逆,一個奸,皇帝發覺了,都趕走,所以功德無量。

  卻不料趙光義大怒,把這位胡先生立即趕出京城,連貶官再罰俸,讓他徹底嘗一下拍中馬蹄子的滋味。因為普通的官兒們道行還淺,他們體會不到一個凡人活到趙光義和趙普的層次,會有怎樣的痛苦和壓力。這時趙光義就在痛苦中,誰說官場是皇帝的樂園?趙普在朝流裡隨波浮沉,身不由己,他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趙光義太難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其八九,趙普可以一走了之,他卻必須得永遠站在暴風眼裡,去體驗他主動追求來的,以及沒法預料的各種壓力。就像這一次,在趙普罷相的背後,就隱藏著他作為一個人來說,最為悲哀的矛盾。

  他的兒子,楚王趙元佐。

  就在趙普罷相的十月份,趙光義把他的兒子們的名字,一律從「德」字改為「元」,其中長子、原衛王德崇改名為元佐,進封楚王;次子、原廣平郡王德明改名為元祐,進封陳王;三子德昌改名為元休,封韓王;四子德嚴改名為元雋,封冀王;五子德和改名為元傑,封益王。

  從此和他哥哥趙匡胤的兒子、弟弟趙廷美的兒子徹底區別開,並且五個兒子同時封王,都加封同平章事,分日進中書省與宰相一同視事。就從這時起,趙光義的子孫在北宋史上唯我獨尊,成了皇位的唯一法定血脈。

  這其中就有趙普的功勳,據說趙光義曾以他哥哥當年的慣例,詢問趙普是否要傳於廷美,趙普回答:「先帝己錯,陛下豈容再錯。」然後居中謀劃,把趙廷美做掉。按理說,趙光義要感謝他,趙光義的兒子們更要感激他,可是事實上呢?

  他這次的倒臺罷相,就毀在趙光義的皇長子,帝位繼承的第一順位,趙元佐的身上。

  元佐,提起他,讓人想起了德昭。德昭讓人悲憫惆悵,而元佐則讓人感慨萬千。有一個問題,縱觀華夏歷史五千年,無數人爭名奪利醜態百出且視作當然,這其中有沒有人在皇位唾手可得,卻只為了心裡面那一點良知的折磨,就堅決不要呢?

  元佐就是這樣,當他父親費盡心機,在血泊裡把大宋的皇冠捧到他面前時,滿以為他會欣喜若狂,卻不料他冷冷地說,不要。因為那上面有他伯父的血,有他兩位叔伯哥哥的血,現在為了它,竟然還要讓他三叔也流血!

  就在趙廷美被無端陷害時,元佐曾經極力為之辯白、挽救,可是他理智的父親卻一意孤行,最後廷美被發配了,他無可奈何,但是卻可以把這口惡氣出在幫兇的身上。於是他以楚王兼王儲的身份來要求父親,把趙普趕走。

  他父親答應了。一來大局已定,朝堂之上已經不缺趙普這尊太重太沉的神;二來,元佐文武雙全,聰明機警,就連相貌都和趙光義極為相似,在資質上,在心理暗示上,都是帝國唯一的繼承人。

  一個交易似乎達成了,未來是元佐的,無論這時趙家另外兩支的人受過多少虧負,等到元佐登基時,他都可以盡情地加恩,為父親的曾經作出補償,更給自己添加仁德的光環。這在歷史上屢見不鮮。但是,就在他封王之後才兩個月,時間進入九八四年的正月,也就是宋朝太平興國年號終結,雍熙年號剛剛開始時,從房州傳來了一個消息,先是讓趙光義如釋重負,緊跟著就追悔莫及。

  趙廷美死了,年僅三十八歲。

  元佐「瘋」了,他見人舉刀就砍,有人經過他的府門,他會突然間張弓射箭。變得異常狂暴,他的老師、他的屬下,甚至趙光義本人的規勸都不起作用。其實人人都知道,他在用一個奇特的方式來報復自己的父親——你是偉大的帝王,我是個卑賤的瘋子,這就是你希望的,那麼你贏了!

  元佐「瘋」了,趙光義追悔不及,他在全國範圍內搜求名醫良藥治病,並且為長子大赦天下,祈求上蒼垂憐賜福。

  另一方面,廷美突然去世,也讓他非常悲痛。有一天,他突然對宰相說——廷美小時候就很剛愎,長大了變得更加兇惡。我因為是他哥哥,一直都容忍他。現在也只是把他遷到房州,讓他靜下心來想想過錯。剛想推恩起複,可他竟然這樣快就死了,我悲傷,但無可奈何(遽茲殞逝,痛傷奈何)!

  於是他以王位追封廷美,封涪陵王,賜諡曰「悼」,並且為弟弟親自發喪服哀。然後把弟弟的兒子德恭、德隆提升為刺史,把弟弟的女婿韓崇業提升為靜難軍司馬。轉年之後,再加封德恭為左耳大將軍判濟州,封定安侯;德隆為右武衛大將軍判沂州,封長寧侯。並且賜兩人常奉外支錢三百萬貫。

  這樣,儘管死者已矣,或許也可以致愧疚悲痛于萬一吧。

  但是,不久之後,趙光義就又說了另外一番話,同樣還是面對宰相們——你們知道嗎?其實廷美並不是我的同母弟弟,他的媽媽是已故的陳國夫人耿氏……也就是我的奶娘。

  後來她離開我家,又嫁給了一家姓趙的,生了另一個兒子叫趙廷俊。我因為廷美的原因,對廷俊也非常好,讓他在宮裡做事。可是他們兄弟卻裡外勾結,就在金明池鑿好,我要起駕出遊的時候,廷俊把我的行蹤告訴了廷美,準備對我行刺。這樣的事,如果我交給有關衙門深究處理,那麼廷美斷然罪不容誅。可我只是讓他到西京洛陽去住,躲開小人,好好反省。可是廷美卻變本加厲,出言不遜,所以我才把他遷到了房州,那也是為了能保全他。至於廷俊,我更加只是貶黜而已。我對廷美,沒有虧負的地方。

  說完,趙光義臉色慘淡,非常傷心(為之惻然)。

  怎樣,有情結,有內幕,還有相關的互動聯繫,一切的前因後果從此清楚明瞭,大白天下了。

  這時的宰相是宋史上出名的良善老人李昉。此人的年齡和趙普差不多,他為相沒有什麼作為,只有幾件可以稱道他「寬厚」、「仁善」的事蹟流傳了下來。比如說盧多遜在皇帝面前盡說他的壞話,可他不僅不報復,反而在盧多遜犯事之後為之辯護解釋,等等。但這並不是李昉無能,要說明的是,在太宗一朝,沒有任何宰相在重大國事上能有所作為,包括趙普。

  因為皇帝是趙光義,這是宋史裡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獨裁者。

  回到談話中,李昉的回答意味深長。他說:「涪陵悖逆,天下共聞,而宮禁中事,若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

  一切都是你自己說的,讓我們怎麼品評?!但不管話裡有多少刺,趙光義都不在乎,似乎這樣他就達到目的了——那不是我的同母弟弟,而且出身卑賤……所以,我怎樣對他都無所謂!

  一個人的心哪,在失常的時候,能做出多少可笑的事呢?想來三十餘年的親兄弟,一步步處心積慮地置之於死地,就算是趙光義也神明暗虧,語無倫次了吧!

  真是煩惱不斷,但是一個人身膺天下重任,喜事總是會有的。在當年的九月份,從西夏黨項方面傳來捷報。宋知夏州尹憲偷襲草原深處的李繼遷部,一舉成功。抓住了李繼遷的老母和妻子,俘虜一千四百余帳百姓,李繼遷本人僅以身免,孤身逃入草原的更深處。

  時間進入第二年,宋雍熙二年,公元九八五年,西夏的銀州城下來了兩個老熟人,李繼遷和他的弟弟李繼沖。他們沒帶隨從,空著手叫開城,走進了大宋西北軍團主帥都巡檢史曹光實的帥帳。

  我大敗了好幾次,現在走投無路沒法立足了,能允許我投降嗎?

  李繼遷如是說。

  曹光實謹慎思考,是詐降嗎?他沒帶家眷,可是他的家眷早就被我抓來了;他說的是假話?但他真的已經被我擊破老巢,部屬盡失,沒有立足之地了;他有埋伏?笑話,他親自來,連唯一的弟弟都隨身帶來了,還有比這更有誠意的投降方式嗎?

  於是曹光實終於大喜,他答應了李繼遷的投降,並且帶了一百多個騎兵立即出發,由李繼遷兄弟為先導,趕赴葭蘆川(今陝西佳縣),去接收李繼遷的殘餘部族。至於為什麼這麼做,很簡單,功勞。第一要快,第二要隱秘。這樣才能瞞住駐西夏的宋朝第一長官尹憲的耳目,把招降李繼遷的所有功勞獨吞。

  當天曹光實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裡真的等著很多的黨項人,只不過李繼遷一聲令下,突然間萬箭齊發,曹光實和他的一百多名騎兵全部陣亡……大宋西北軍區司令官就這麼死了。李繼遷剝下了他們的衣甲,穿戴整齊,然後重回銀州城。就這樣,銀州陷落,緊跟著他又打破了會州,把當地的城池一把火燒毀,讓西夏的形勢徹底逆轉。

  回顧全程,是他太僥倖?還是曹光實太愚蠢?是,也都不是。李繼遷為了套住狼,已經不是舍出去孩子了,他把自己和親兄弟一起扔進了狼嘴。雖然在祈求僥倖,但已經孤注一擲,不贏就死;而曹光實也算不上愚蠢,誰能在農家大集賣草鞋的攤子上認出哪位是未來的蜀漢國王劉玄德呢?當李繼遷只是個走投無路的番邦小崽子的時候,你能把他當成惡魔級的怪物來看待?在歷史上霍去病還曾經孤身一人進入匈奴的王庭,把當地全族招降呢。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大宋迅速作出反應。王侁(王朴的兒子,參看李飛雄事件)率軍出擊,在銀州城北,大破李繼遷,陣斬其五千余人,李繼遷再次一無所有,逃入茫茫的戈壁荒原。

  邊疆動盪,將士們的頭顱和鮮血再次把國境線穩定了下來,國都之內得以歌舞昇平,又一次的舉國盛事開始了。文人們在快樂地走入考場,雍熙二年的科考開始。

  這一科,並沒有產生什麼大人物,要強調的是,第一,這一科的狀元叫梁顥,當年只有二十三歲,但是民間傳說,此人空前絕後,及第時竟然高夀八十二歲;第二,從這一科開始,考中的進士以唱名的方式向全天下宣佈,以此榮耀文士,並由此成例。

  戰士的胸膛,帝王的勳章;戰士的鮮血,進士們卻視如平常!就在幾十年之後,宋史中著名的臭嘴韓琦就曾經對名將狄青叫囂:「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兒!」

  真的是這樣嗎?!

  不管怎樣,文章盛世之後,宋朝更加普天同慶,一個個飯局的理由接連出臺。三月份科考,四月份就召集宰相、參知政事、樞密、三司使、翰林、樞密直學士、尚書省四品、兩省五品以上及三館學士,也就是京城裡稍有頭臉的達官貴人,同到皇宮後苑賞花釣魚,張樂賜宴,君臣同樂。

  當天皇帝興致極高,命群臣賦詩、習射,脫落形跡,盡日歡娛。並且以此成例,每年的四月都要舉行「賞花釣魚宴」。據說,這個皇家宴會的規格極高,不僅人吃的上檔次,就連魚餌也非常的美味可口,以至於幾十年之後,有一位不世出的大學士在宴會上居然把滿滿一碟子的魚餌都吃了下去,讓冷眼旁觀的皇帝大失所望,結果那場在人類歷史上都屈指可數的大變革要遲了近十年才得以實現。

  進入九月,時值重陽節,這更是一個放假休息的法定日子,出於幸福感有時就是私密感的原則,趙光義決定在皇宮裡和自己的兒子們過。要強調的是,他這時的個人生活幸福極了。第一,長子元佐的「病」情好轉,不經常拔刀砍人了;第二,他剛剛立了皇后,已經是第三位,據說該皇后年輕貌美,識見非常,是個品貌雙全的美人兒,今年才二十五歲。

  得說一下這位皇后。她姓李,是宋朝開國功臣、著名的吃人惡魔李處耘的閨女,她有三位前任可都死得極早,似乎都在給她讓道。其中趙光義的原配夫人尹氏、續弦符氏都在他即位之前就死了,第三位也姓李,就是元佐和元休的生母,本想立為皇后,可惜突然病死,直到元休成為趙恒,也就是宋真宗的時候,才被追封尊號,母以子貴。

  所以現在這位李皇后,是太宗時第三位,也就是最後一位的皇后。將門之後,美麗之中大有心機,而且她的兄弟就是戰功卓著的李繼隆。內皇后而外將軍,這是標準的漢朝頂級外戚的配置了,到底在宋朝會有怎樣的表現,我們以後再說。

  先說當年重陽節,宋朝皇宮內宅裡的家宴。話說慣子如殺子,那麼關愛呢?父母的關心對兒子又意味著什麼?似乎純真美好……但在有心人的眼裡,這竟然也是機會,天地間至高無上,能隨便讓萬眾生死的那個位子,讓人的腦子時刻變異。

  你信嗎?這些人的腦漿是硫酸做的。

  家宴開始,與會者有陳王元佑、韓王元休、冀王元雋、益王元傑。對了,唯獨沒有長子楚王元佐。這是因為做父親的格外疼愛,趙光義體諒長子大病未愈,剛剛見好,想讓他繼續休息。

  當年趙光義眼望眾多兒女心潮起伏,能想像嗎?皇宮作宅院,滿座皆龍種……九年之前,他是誰,這些孩子又都是什麼,回望前塵,想一想都是罪過,但竟然成功了。

  這一天父子同歡,至晚才散。散場之後,四個弟弟像是順路一樣,去探望了一下一直蒙在鼓裡的大哥。注意,兄弟們見面,弟弟們說了什麼,歷史上隻字未提,大哥的話卻記錄了下來。

  元佐非常難過——「汝等與至尊宴射而我不預,是為君父所棄也!」我只是不要皇位,可我不是不要父親,你們怎麼能拋棄我?!

  史書記載,當天晚上元佐悲憤交集,到了半夜,他把妻妾都關了起來,一把火把自己的房子給燒了,烈焰升騰,大火直到天亮都沒能撲滅。天亮了,趙光義直接命人把元佐押到了中書省,派禦史去審問,而且把巨型木枷放在堂上,大宋宰相辦公的地方,第一次成了刑堂。

  元佐都招了。

  趙光義心灰意懶,連面都不願再見,派內都知王仁睿公事公辦,去宣召問罪——「汝為親王,富貴極矣,何凶悖如是!國家典憲,我不敢私,父子之情,於此絕矣。」

  史稱元佐無言以對。

  再以後,他的兄弟們以陳王元佑為首,再加上宰相、近臣集體痛哭求情,百般營救,但趙光義不為所動,還是把長子貶為庶人,趕出京城,押送均州(今湖北十堰東北)安置。等到百官們三次集體上表挽留,趙光義終於召回他時,元佐已經走到了黃山腳下。

  從此,元佐被幽禁南宮,派專使監護,不通外事,直到終老死去。但當年,他僅僅二十五歲。

  好了,事情基本上就是這樣記載的,可是有幾個可疑點,似乎需要另外想想。第一,四個弟弟到底說了什麼?是誰說的,還是四口同辭,一心想看看大哥能不能氣得更「瘋」些?

  第二,趙光義為什麼直接就把縱火人鎖定在長子身上。為什麼就不能是宮中的差役不小心失火呢?想一想十幾年後,宋真宗年間那場更大規模的火災時,也與皇族子弟有關,可是為什麼就能秉公處理,找出直接的責任人呢?

  陽光下沒有任何事情是新鮮的,那個人不管隱藏得多深,都會留下他的蛛絲馬跡。

  陳王趙元佑。

  四個弟弟之中,元傑太小,只有十五歲,無論怎樣,都與他無關;元雋終生不問政事,悠遊閒散度過一生;元休是元佐的同母親弟,兩人至死都沒有半點不和;元佑則不同,元佐不倒,什麼都輪不到他,而元佐剛倒,他就從此改名為元僖,升任開封尹兼侍中,正式成為大宋皇儲。

  用什麼樣的話才能刺激到衝動天真的大哥,在第一時間暗示父親是誰縱的火。只是一場尋常的家宴,就能得到天下至尊的寶座……或許應該祝賀他,雖然他長得不像父親,雖然他沒有大哥那麼聰明,甚至他手無縛雞之力,不像大哥文武雙全,但是事實證明了他才真正遺傳了父親的基因。

  那麼你就去坐吧,只是得到與保住之間,還是大有區別,祝你好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0
第十章 契丹,朕賭你的全部!

  時間進入宋雍熙三年,公元九八六年,剛過正月,趙光義從煩人的家事中掙脫出來,一件空前重大的事要他作出決斷。

  伐遼的時機到了,打還是不打。

  看遼國的現狀,不是糟透了,而是太爛太噁心,已經腐朽。回到上一屆國王耶律賢死的時候,沒等宣召,當時的遼國南院樞密使韓德讓就帶著親兵直奔皇宮。幹什麼?很香豔,他是太后蕭燕燕的情人。他幫著把她十二歲的小兒子耶律隆緒扶上了遼國國王的寶座,然後兩人公開雙宿雙飛,徹底夫妻。

  真是綱常大亂,這還不算,此人更加得志便猖狂,十足的小人嘴臉。遼國的皇族、涿州刺史耶律虎古,只是因為頂撞了他幾句,他就在契丹王庭的大殿之上,奪過武士的鐵骨朵,把虎古當場擊斃,而遼國群臣無一敢言。

  再說太后蕭燕燕,她的作為更讓宋朝人鄙視。有情人沒什麼,中原的太后、皇后們比她風流的多得是,但都做得很藝術。但瞧瞧她,韓德讓打馬球,被人撞下了馬,她立即砍了肇事者,像個小女孩兒似的給情人出氣;之後天天見面還不滿足,她竟然派人把韓德讓的妻子毒死,公然搶奪別人丈夫。

  真是太露骨了,這是標準的「國母臨朝、寵倖專權」,在中原只要出現這種情況,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得改朝換代。

  何況還不止這些。當年在韓德讓剛剛趕到皇宮時,遼國重臣耶律斜軫也到了,蕭太后哭著說出「母寡子弱、族屬雄壯、遼防未靖,奈何?」時,他的回答是:「信任臣等,何慮之有?」

  是啊,真的很信任他,他和耶律休哥一南一北,把持遼國軍政大權,在寵倖用事之上,再來了個權臣當道。真是雪上加霜,遼國還想不滅亡嗎?

  這些情況,每天都在宋朝君臣嚴密的監視和分析之中,現在時間過去了四年,終於可以肯定了,當年抓到的絕對是一把必勝的好牌,那還等什麼?

  公元九八六年正月,宋朝邊鎮雄州知州賀令圖、岳州刺史賀懷浦以及文思使薛繼昭、軍器庫使劉文裕、崇儀副使侯莫陳利用等人相繼上表,請求立即北伐,重奪燕雲十六州。

  趙光義同意了。幾乎就在一周之內,北伐的命令就傳遍全國,軍隊迅速動員,宋境所有軍州精銳的將官們都向開封靠攏。

  正月二十一日,時間僅僅過去了半個月,北伐大軍就完成了集結,宋朝皇帝趙光義命令兵分三路,立即起程,進討契丹!

  東路軍——命天平軍節度使曹彬為幽州道行營前軍馬步水陸都部署,河陽三城節度使崔彥進為副,內客省使郭守文為都監。部下有名將傅潛、李延斌、馬正、盧漢贇、楊重進、範廷召、李繼隆、薛繼昭、史珪、劉知信、符彥壽、賀令圖等。

  另派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彰化軍節度使米信為幽州西北道行營馬步軍都部署,汾州觀察使杜彥圭為副,蔚州觀察使趙延溥、指揮使張紹、引進副使董願為都監。部下有蔡玉、韓彥卿、竇暉、曹美等。

  曹彬部與米信部同出雄州,直取新城(今河北新城東南)、涿州(今河北涿州)。

  中路軍——同在二十一日,趙光義命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靜難軍節度使田重進為定州路行營馬步軍都部署,右衛大將軍吳元輔、西上閤門使袁繼忠為都監,部下有高瓊、張承儼、安得祚。中路軍自定州北上,出飛狐口(今河北淶源)攻遼。

  西路軍——24日,命忠武軍節度使潘美為雲、應、朔諸州行營馬步軍都部署,雲州觀察使楊業為副,西上閤門使王侁及軍器庫使、順州團練使劉文裕為都監。出雁門關,直取遼境雲州(今山西大同),與中路田重進會合,然後揮兵東進,從北面會攻幽州。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宋朝已經集結了所有老中青三代將官,從曹彬、潘美等開國第一代宿將,到李繼隆、傅潛等新一代主戰名將,再到剛剛冒升的王侁、劉文裕,甚至還有降將楊業,已經毫無保留,精銳盡出,而且三路大軍僅曹彬和米信的東路軍,兵力就達到了二十萬人!

  全軍總數在三十萬以上……這已經是自上次幽燕之敗後,近七年以來休養生息、不斷儲備的全部家底,再加上為三十余萬大軍所提供的糧草軍械等物,宋朝已經全民備戰。勝負之間,已經不是戰鬥的本身,而是國家元氣的虧盈!

  為北征事,當年宋太宗皇帝詔諭幽州北境漢人,詔曰——「朕祇膺景命,光宅中區,右蜀全吳,盡在提封之內,東漸西被,鹹歸覆育之中……睠此北燕之地,本為中國之民,晉、漢以來,戎夷竊據,迨今不復,垂五十年……今遣行營前軍都總管曹彬、副總管崔彥進等,推鋒直進,振旅長驅,朕當續禦戎車,親臨寇境!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凡在眾庶,當體朕懷。」

  天佑中華,讓這一戰勝利吧!

  臨行前,皇帝把三路主帥召集在一起,下達了這次北伐的最高軍事機密。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大兵團協同作戰,分主次攻擊,目的是要把遼國人牢牢地鎖死在燕雲十六州之間,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刀刀砍成碎片,卻偏偏一動都不敢動。

  具體情況,要先說明一下兩個概念——山前、山後。

  燕雲十六州以太行山為界,太行山北支東南方的檀、順、薊、幽、涿、莫、瀛諸州稱為「山前七州」;太行山西北的儒、媯、新、武、雲、朔、寰、應、代等州稱為「山後九州」。

  地理不同,攻守的難易就天差地遠,大兵團千里奔襲,協調決戰,這裡面的講究太大了。趙光義深思熟慮,給遼國人下了一個大圈套。

  攻擊的重點永遠都是幽州,但是要吸取上一次北伐時的教訓,不能再蠻幹直取幽州了,要把它孤立,在攻擊它之前,先把其餘十五州都打下來,這樣,遼國人還能搞出什麼花樣?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趙光義命令先以最強的一部兵馬正面直對幽州,大張旗鼓,要讓整個遼國都知道幽州時刻在巨大的威脅之下;但是卻不打,一定要持重緩行,慢慢地走,把遼軍的主力部隊牢牢地釘在幽州城裡。

  與此同時,另兩路大軍直奔山後九州,全力以赴,把幽州的外翼完全拆除。這其間,遼國人註定了要顧此失彼,但他們無論怎樣,都不敢置遼國南京重鎮幽州於不顧,先去救援邊緣的城鎮。這樣,等到山後九州完全淪陷,遼國人接下來的命運,就是被迫和已經會合的宋朝三路大軍,在幽州城下進行大兵團主力決戰!

  那時以宋軍連勝的勢頭,遼國人馬一定驚慌失措,接戰必敗。

  計劃好了,分兵派將更加大有講究。潘美鋒利,用他攻城略地,山後九州由他和田重進隨意攻擊;曹彬穩重,要他獨當一面,承受最大的任務。他所領的東路軍,正對著遼國最強的第一軍事人物耶律休哥。兩強對決,唯恐他戰力不夠,還給他配備了米信,更妙的是之前還把他貶官了,「鷹飽則飛颺」,把他餓著才能真正出力幹活兒。

  就這樣,趙光義還派出使臣過海聯絡高麗,約其夾攻契丹,並且不管高麗是什麼反應,宋軍的水師已經在渤海灣裡集結,隨時都會入海在遼國內陸登岸,襲擊遼軍的後方。

  細之又細,慎之又慎,趙光義不敢說已算無遺策,但至少已經殫精竭慮,全力以赴。

  宋軍於公元九八六年三月攻入遼境,三月初五日,戰爭在東路率先打響,宋軍第一主將曹彬銳不可當,當天就攻破固安(今河北固安),緊接著毫不停頓,迅速進兵,在十三日,就攻破了遼國邊境重鎮涿州,並全殲其守軍。

  燕雲十六州已先得一州,曹彬部面對前方巨大的開闊地,突然收住腳步,格於命令,他們必須慢一些。於是近十萬人的龐大軍團進駐涿州,一邊按原計劃鎮懾遠方的幽州,一邊等待著其他兩路友軍的戰況。

  中路軍和西路軍同時在三月初九日展開攻勢。

  中路田重進自定州沿滱水(今河北唐河)河谷北上,初九日到達太行八陘中飛狐陘的北端口。這時遼國冀州、康州的守軍已經聞訊趕到,田重進於飛狐陘外與遼軍野戰,一戰全勝,遼國的援軍全軍覆沒。宋軍乘勢進攻飛狐陘,到二十三日,遼飛狐守將投降;田重進揮軍疾進,二十八日,遼靈丘(今山西靈丘)投降;四月十七日,宋軍攻至蔚州(今山西蔚縣),當天攻城,當天城破,已經攻入遼國山後九州的腹地。

  這時形勢一片大好,宋朝邊境的民風強悍,邊民們自己組織起來攻擊遼軍,他們趁夜殺入遼國兵營,天亮時提著遼兵的首級到軍前請功。遠在開封的趙光義大喜,他專程下詔——「有能應接王師,糾合徒旅,憑茲天討,雪此世仇者……獲生口,賞錢五千;得首級者三千,馬上等十千,中七千,下五千。平幽州後,願在軍者,優與存錄;願歸農者,給複三年!」

  此令一出,邊民從者如雲,宋軍的實力更加高漲。

  但最強的攻勢還在潘美的西路軍。三月初九日,潘美、楊業在寰州(今山西朔縣東北)城下與遼軍接戰,以潘、楊之威,遼軍潰不成軍,宋軍迅速攻城,當天就攻下了寰州。十三日,遼朔州(今山西朔縣)守將投降;十九日,遼應州(今山西應縣)守將投降;進入四月,宋軍攻至遼重鎮雲州,遼軍堅守頑抗,宋軍強攻,到十三日,雲州攻陷。

  自此,西路軍勢如破竹,連戰連捷,燕雲山後九州已得其四。這時,戰爭已經進行了近四十五天,山後戰局完全在宋軍的掌控之中,可是在山前,曹彬出了意外。

  開戰之初,趙光義的所有作戰意圖都得以完美實現,尤其在山前戰區。曹彬部八天就實現了整個戰役最重要的一環,攻佔涿州,完成了對幽州的威懾。

  看一下涿州到底在哪兒,就是現在的河北省涿州市,它離現在的北京天安門只有一百二十公里!曹彬只用了八天就和耶律休哥呼吸相聞,這樣的速度,這樣的距離,真的達到了完美無缺的威懾效果,宋遼兩軍的主力軍團隨時都會血濺疆場,你死我活!

  決戰一觸即發,耶律休哥的處境要比上次宋軍北伐時惡劣一萬倍,所受的壓力難以想像。七年前,那時至少還有遼國為了援助北漢而派出的增援部隊,可這時,他只有南院一部之兵,卻要抗衡整個宋朝的傾國之力。

  怎麼辦,形勢比人強,他只能如趙光義所料,被曹彬牢牢地壓制在幽州城裡,一動都不敢動。山後九州想都不敢想,他完全放棄了,隨便潘美、田重進去為所欲為。他所能做的就是祈禱。一邊盼著他的蕭太后在大後方儘快地集結遼國精兵,來救他的急;一方面他祈禱宋軍犯錯。

  但是談何容易,那是曹彬,大名鼎鼎,名負盛譽,在整個東亞,包括高麗都無人不知的宋朝第一軍人!犯錯?他得提防著曹彬說不得哪天就突然起動,一百二十裡的距離,一馬平川,兩人當天就能見面!

  不過誰能想像,此前鋒銳絕倫且老辣沉穩的曹彬居然真的就犯錯了,而且是這樣的小兒科。

  曹彬部在三月十三日進駐涿州,可是只堅持了十多天,就突然後撤。耶律休哥的反應不是鬆弛,而是驚異,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過分緊張出了幻覺——他真的做到了嗎?他竟然把曹彬的糧道給劫了?!

  他本來像應景一樣只派出了少量騎兵在華北大平原上機動遊弋,白天躲在林子裡打些埋伏,晚上才出去找機會偷襲宋軍的邊緣部隊。劫糧道,只是他出於戰爭本能做的功課,卻沒想到成功了。

  而曹彬身為沙場宿將,坐擁十余萬精兵,居然把糧道給丟了!古今無數戰役,失糧道者必敗,少吃一頓飯,精兵就不再是精兵。曹彬千不情萬不願,但總不能坐等餓死。

  當機立斷,曹彬趁全軍戰力未衰,立即迅速後退,在四月初返回到國境之內的雄州。這一下,幽州警報徹底解除,整個戰局完全走樣。

  消息傳回開封,趙光義大驚失色。北路突然間空了,壓力完全向山後九州的西路軍傾斜,這等於是白送給遼國人各個擊破的機會!

  但是還不能急,趙光義很快鎮靜了下來,他發出的命令非常理智——他沒有嚴令曹彬火速進兵,把戰況復原。而是派出信使,告誡曹彬千萬別再急著進兵了,你馬上沿著白溝河(即巨馬河,由西向東流入渤海,是當年宋遼兩國的界河)向米信部靠攏,東路兩軍合而為一,養兵蓄銳,保持對幽州的壓力,為西路軍繼續張勢,等潘美等人完全攻下了山後九州,再先與中路的田重進會師,然後才向幽州運動,按原計劃在幽州城下與遼軍決戰。

  這是當時最穩妥的應變了。想想看,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當然你可以說,這是系統崩盤了卻不想重裝,只想著打補丁救急,完全是不知變通,連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必須隨機應變的常識都不懂。可是如果你換個新方案,哪怕好上一萬倍,但是你怎樣通知散佈在整個燕雲十六州之間的三路,不,實際上現在是四路(曹、米兩部還沒有會合)大軍及時順暢地配合呢?

  飛馬、飛鴿傳書?還是宋朝有很多奇特功能的高人,能心靈互動傳遞信息?

  所以只能這樣,但是怕什麼來什麼,從此之後,一個個的突發事件讓趙光義和曹彬措手不及。首先,亂子就出在了自家兵營裡。

  曹彬部下的驕兵悍將們在帥帳裡叫囂成一片,他們拒不執行命令,向主帥質問——為什麼要向米信靠攏?為什麼要給西路軍打雜?我們是主力,一直在勝利,現在卻要本末倒置,這是恥辱,絕不能接受,我們要出戰!

  群情激憤,怎麼辦?是硬生生地壓下去,還是珍惜這份士氣,馬上進兵?這一年的曹彬剛滿五十五歲,從軍整整二十一年了,正是年富力強,經驗豐富的時候,現在整個幽燕戰局的勝負點都壓在他的身上,想要勝利,他就必須得作出最恰當的決定,最起碼他得能指揮如意,讓部下們乖乖聽令。

  可是,他竟然向部下們屈服了。寬厚的、愛兵如子的、仁慈的曹彬,在眾意難違的情況下,選擇了違抗皇命。他帶足了五十天的糧草,然後全軍北渡巨馬河,重新進入遼境,再次向涿州進攻。

  至於原因,大概是他現在手裡沒有了趙匡胤曾經給過他的那把天子劍了,所以換他在部下們面前發抖;或許他還想著耶律休哥仍然老老實實地縮在幽州城裡,等著他撲過去繼續摁住了暴打,他眼前的這片幽燕大地也仍然是他隨意進退的天下。

  宋軍再次攻入遼境,這回心想事成,他們要敵人,結果就真的在路上遇到了耶律休哥。

  耶律休哥出戰了,宋軍中稍有頭腦的人,馬上都心裡一沉。出事了,至少有兩個——一,幽州城;二,山後九州,以及潘美和田重進。

  很簡單,這兩點可以放在一起思考。耶律休哥敢出幽州,就至少說明他不再擔心山後,此前他必須挺在幽州城裡,前擋曹彬後拒潘美,可是現在他敢沖出來單挑曹彬,山後那邊的局勢就可想而知了。

  遼國一定有人已經趕到了山後九州,戰場上的實力對比再不是一個月以前了!

  事實上也正是這樣。遼國的反應極其迅速,戰爭在三月初五爆發,遠在草原深處的契丹王廷在初六日就接到了戰報。蕭太后命令馬上全族動員,斡魯朵軍制再次發揮功效,契丹的騎兵們幾乎就在扔下牧鞭抓起馬刀的一瞬間就完成了集結,然後各部精兵趕赴幽州,歸耶律休哥統一指揮。目標就是宋朝的東路軍。

  之後蕭太后緊急招回正在征討北方女真族的遠征人馬,以及這支部隊的主帥。歷史證明,與宋決戰,這個人必不可少——耶律斜軫。他們直奔燕雲戰區的山後九州,潘美、田重進馬上就會見到這個老冤家。

  同時,遼國再派林牙勤德率兵趕往平州(今河北盧龍)海岸,防備宋軍水師從海道出兵襲擊遼軍後方;等這一切都安排好之後,蕭太后做出了一個讓宋朝人瞠目結舌的事。這個寡婦帶著自己幼小的兒子,急速前行,追上了前方的增援部隊。面對挑戰,她選擇了最強硬的回應方式——御駕親征,比她的丈夫耶律賢在世時還要勇敢!

  這時應該正視一下這位非凡的異族女士了,她一生中唯一能讓人「詬病」的,就是她的情人——韓德讓。但是,如果她的丈夫還在,那麼她是在亂搞;如果此時她不止有一個面首,那麼她可以在道義上受到蔑視。但是她從始至終都只有韓德讓一個男人,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

  愛情。

  不管這個名詞有多爛多老套,它都千真萬確地存在著。或許野史上的傳說是真的(兩人年輕時曾有婚約,遼景宗用皇權把她奪到手),她與韓德讓之間,終生互相扶助,絕無猜疑背叛。縱觀整個人世間,尤其是活在權力之巔的人身上,這是極端罕見的。

  尤其在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刻。要注意,文武全才的韓德讓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很多具體的作為,那是因為蕭太后的每一個決定裡都有他的參謀,兩人是一體的。就像這時,他隱身在幕後,為他的女人把趙光義的戰略要點完全破譯,進而找到了宋軍的致命破綻。

  最致命的破綻,就是最強的那一點——曹彬和他的東路軍。

  趙光義所有的作戰意圖,都要在東路軍以強大的實力震懾住幽州城裡的耶律休哥來實現。由此,才能由山後反掠山前,讓遼軍一動不動地安樂死。但是,如果曹彬直接被打擊直至崩潰,又是什麼局面?

  平心而論,這個問題趙光義一定也想過,但是在開戰之初,這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計。耶律休哥有那個心沒那個力,可是現在不同了,曹彬的部隊一退一進之間,契丹鐵騎已經增援到位。尤其是蕭太后,只有33歲,平生沒上過戰場,可是她不僅看到了宋軍的破綻,而且當機立斷,兇狠得讓人震驚。

  趙光義的戰略是蠶食,一點點把燕雲十六州分步驟奪取;可蕭太后的辦法是攻其一點,不計其餘——你傷我十指,我斷你一指,看咱們誰疼!

  就這樣,東路軍近二十余萬人遇上了耶律休哥。相遇點非常講究,再往前一百多裡,就是涿州,宋朝東路軍曾經佔據過的老巢。據戰報,城裡還沒有遼軍,怎樣,往前沖吧,耶律休哥擋路。想後退,小心,契丹人都是騎兵,你怎樣退都來不及。

  於是就在這個不進還饞,要退更難的點上,宋軍開始承受考驗。他們與遼軍對壘,南北列營長達六七裡,耶律休哥的騎兵卻四下散開,飄忽不定。宋軍想打,抓不住,但是隊形稍有散亂,契丹人立即突進,打了就跑。就是這樣的尷尬,大平原上除非騎兵想和你決戰,不然你就得用兩條人腿,去追四條馬腿。

  面臨困境,曹彬的應對是繼續前進。這樣做有兩個好處,第一,前面一百里就是涿州城,進城後騎兵的功能就要打折扣;第二,進駐涿州,還可以繼續原來的戰略部署,把耶律休哥拖在山前,給山後的潘美、田重進製造勝利的機會。

  戰略定好了,那麼實施。既要前進,還要時刻防備契丹騎兵的突襲,宋軍的辦法空前絕後。他們一邊前進,一邊挖戰壕,戰壕挖到了哪兒,他們才走到哪兒。強啊,這樣真的把耶律休哥的騎兵給難住了,他們總不能躍馬跳到坑裡去揮刀殺人吧?

  於是宋軍終於走到了涿州城。但是一百余裡路,他們竟然走了二十多天!

  好了,千難萬難,涿州城終於到了。宋軍蜂擁入城,不幹別的,先撲向水井。這是五月間的華北平原,一路頂著太陽挖溝過來的,每個人都快被擠幹榨盡曬乾了!

  真幸運,先民們之所以在這築城,就是因為水源豐富,宋軍二十余萬人的龐大兵團在涿州得以稍事喘息。可是緊跟著就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戰報,上至曹彬下至每一個宋兵都被震驚——遼國蕭太后和皇帝已經親率大軍進駐駝羅口(今北京南口附近),隨時都會攻向涿州!

  二十多天辛苦挖溝,就是為了把自己送到遼國援軍的刀尖上……曹彬苦笑了,是命運還是他自己跟他開了這個天大的玩笑?但是他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耶律休哥!失敗,甚至全軍覆沒的命運在他心裡真實無比地升起。這不必用什麼名將的經驗去判斷,他知道自己只能有一條路可走了。

  曹彬急速下令,全軍立即後撤,決不可有片刻的遲疑。

  這時老天爺幫忙,突然間下起了傾盆大雨,曹彬大喜,這樣契丹的騎兵、還有弓箭的威力就會大打折扣。還遲疑什麼,快逃吧。但是別慌,撤退更是一門藝術,有些人撤退的時候你都不敢去追他。但是這時曹彬沒工夫故布疑陣了,百忙中他命令部將盧斌把涿州城裡的全部百姓都帶走,沿著狼山向南撤退;而東路軍全部主力由他親自斷後,冒雨火速南逃。

  只能這樣了,希望契丹人會先去奪回被掠走的涿州百姓,畢竟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那樣宋軍就會贏得千金難買的時間;或者他更希望傳言是真的,耶律休哥真的熟讀漢人的《孫子兵法》,知道「歸師勿遏,窮寇勿迫」,尤其是他現在是全師而退,你敢來追,小心得不償失!

  但是他剛剛撤到岐溝關,耶律休哥就突然殺到。當時是五月初三日,天上大雨如注,地下一片泥濘,宋遼兩國的主力軍團終於發生決戰。但是這再不是公平的決鬥了,一方已經千里奔襲回來繞圈,把自己累得半死;另一方卻以逸待勞,並且剛剛補充了蕭太后從漠北帶來的契丹精兵,勝負的天平從一開始就已經傾斜。

  但宋軍極力掙扎,他們把運糧的大車當作營柵,環繞在陣前,來緩衝契丹人騎兵的衝擊。敗了,但沒亂,就這樣一直堅持到了天黑。遼軍把他們團團圍困。

  到了夜裡,曹彬做出了他軍事生涯裡最丟臉的一個舉動,他拋棄全軍和副帥米信帶著少量親兵逃出了遼軍的包圍圈,夜渡巨馬河,在河南岸紮下了營寨。

  第二天,遼軍全力進攻,宋軍全軍無主,戰線崩潰,他們被遼軍壓向了巨馬河。當天的河水裡滿是宋軍的屍體……眼見全軍覆沒,危難中,宋軍李繼宣將軍率部力戰于巨馬河畔,在數十萬人潰逃的局面下,他竟然把耶律休哥擋住,讓全軍的殘餘部隊得以過河。

  這一天,連趙光義親自委派的幽州城未來的知府劉保勳父子、殿中丞孔宜等高官都淹死在巨馬河水裡。當天宋軍繼續南逃,他們的目的地是高陽(今河北高陽),但是途中又被耶律休哥追上。這個契丹人就像七年前在幽州城下那樣,他完全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定要抓住這個千載良機,把宋朝軍隊的有生力量徹底擊破。

  宋軍終於逃進了高陽城,有城牆的阻隔,他們安全了。但是一路之上,他們陣亡了近數萬人,兵器、軍資堆積如山。更重要的是,給他們運糧的數萬民夫被他們扔在了涿州和岐溝關之間,那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將是什麼?!

  五月初五日,山前戰場再沒了懸念,宋軍已經徹底失敗,數萬大宋百姓完全成了待宰的羔羊,但是一個消息讓宋朝人不敢相信,契丹人竟然給他們讓出了一條路,讓他們平安地返回家鄉。理由是——今天是蕭太后的生日,放你們逃生去吧。

  然後契丹人馬轉向山後戰場,在十三日、十四日連調重兵支援耶律斜軫部,到二十一日,蕭太后已經帶著兒子北返回京,返回當天再次增兵,進入六月,清理完戰場的耶律休哥也率兵進入山後,宋軍的中、西路軍壓力空前巨大。

  但是事實上,中路的田重進已經退出戰場。在東路軍失敗之後,趙光義迅速命令增兵到國界線,又急令田重進和潘美撤軍,保全實力。田重進毫不遲疑,立即後撤,全軍安然無恙回到國內。但是潘美的西路軍卻在一連串的大勝之後心有不甘,他們要硬生生地再碰一下遼國人,看看到底誰更強。

  碰的結果是蔚州、寰州相繼失守。當時的反應是潘美在沉默、楊業在皺眉,可是王侁和劉文裕卻暴跳如雷。尤其是王侁,他繼續了他父親王朴(當年訓斥趙匡胤)的強硬性格,皇帝說要撤退,主帥的任務是把雲、朔、寰、應四州的居民南遷,這些他都拗不過,可是具體怎麼操作,他卻有話要說。

  他針對的是楊業的辦法。楊業說:形勢變了,沒把握不硬拼。不是要移民嗎,先出大石路(今山西應縣西南),事先和雲、朔兩州的守將約好,把民眾遷到石碣穀,再派上千名弓弩手埋伏在穀口,再用騎兵在中路聲援,估計任務就差不多能完成了。

  王侁冷笑:想不到啊,率領數萬精騎膽子卻小到這地步!我們要從雁門關的北川大路進軍,要聲勢浩大(鼓行)地到馬邑迎敵。

  楊業搖頭:這樣就敗定了。

  王侁的神色變幻,楊業看到了他入宋以來最怕見到的表情,敵視加輕蔑,更聽到了他一生中最怕聽到的字眼:失敗?你不是無敵將軍嗎?領兵數萬,只想著逃跑,你不是要叛變投敵吧!

  楊業再沒話說,他一時間氣憤難當,馬上答應出戰,但是臨行前突然轉向了這七年來的老搭檔潘美:這次我敗定了,我是個降將,早就該死,主上反而讓我統兵,今天我就以死戰報答。只是,你能在陳家穀兩側埋伏下弓箭手嗎?我敗下來的時候,如果沒有接應,就全軍覆沒了。

  潘美和王侁當場答應,並且立即行動,楊業率兵北上主動攻擊耶律斜軫,潘美和王侁在陳家穀口親自率兵伏擊。但是從當天淩晨時分的寅時(三至五時),一直等到了上午的巳時(九至十一時),楊業一直蹤影不見。

  當年西路軍全軍將士都以為奇跡再次發生了,無敵將軍已經勝利,正在一路強攻,追擊耶律斜軫。要不然,該敗早就敗下來了。但是誰能想像,悲憤的楊業正在做什麼。

  鐵甲鏗鏘,戰隊無聲,自知必敗必死的將士一路向北,深深地侵入了敵境,只求證明自己的忠貞,等到敗退時,已經離援軍太遠了……

  回到當年戰雲密佈的燕雲大地,在雁門關外,耶律斜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從塞外征討女真部落的戰線上火速救援山後九州,可在山前戰場沒有分出真正勝敗之前,他不敢向潘美和田重進挑戰。

  就那麼多援軍,耶律休哥正用著呢。

  但這時不一樣了,曹彬徹底崩潰,遼國重兵已經向他手裡轉移,但是宋軍也開始了後撤,他當機立斷,不等援軍到手,就主動追擊。可就在這時,卻突然有一支宋軍向他主動進攻。

  真是盼什麼來什麼啊,耶律斜軫求之不得,但是讓他萬分驚異的是,來的人竟然是楊業。這可能嗎?楊業從北漢時開始,就與遼國人爭鬥了近三十多年,互相知根知底,這個時候來進攻,你昏頭了?

  但是今天像過年,有禮誰不收?耶律斜軫決定把活兒幹得漂亮些。這時就分出了他和耶律休哥之間的區別,換了是耶律休哥,會直接撲上去,雙方你死我活,痛快利落。可是在耶律斜軫的手裡,就像掉進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你會被纏得筋疲力盡,痛苦萬狀,死得寸寸斷裂。歷史很多次都證明了,這個人從不吃生肉,他每次都加佐料。

  這個狡猾的契丹人一路敗退,把楊業引到了離朔州三十裡之外的狼牙村,直到這裡,他才突然間伏兵四起,把楊業包圍。

  楊業的時刻到了,他要的就是廝殺,就是鮮血和榮譽!他要證明自己不管是不是無敵將軍,至少不是叛徒更沒有二心!

  當天在狼牙村裡,楊業率部血戰,直到再也支持不住,他才邊戰邊走,把耶律斜軫引向陳家穀。從淩晨出發,正午時交戰,到達陳家谷時已經是當天的傍晚,全軍人困馬乏,已經到達極限,可是楊業一眼望去,陳家穀外一片空曠,連一個援軍都沒有……

  那一天,楊業突然撫胸痛哭,這就是我的命運!蒼天可見,陛下,楊業盡力了!

  楊業只剩下了百余名戰士,他自知必死,要他們各自逃生,可沒有一個人離開他。他們在陳家穀與契丹人血戰到底,楊業的兒子楊延玉戰死,岳州刺史王貴戰死,戰士們全部戰死……楊業孤身死戰,身中創傷數十處,手刃遼軍數十人,最後戰馬受傷,他躲進密林,一直緊追不捨的遼將耶律奚抵隱約看到了他的袍影,一箭射去,楊業終於傷重被擒。

  遼國人贏了,生擒楊無敵,這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榮譽,竟然變成了現實。但他得到的只是楊業的屍體。楊業被擒,絕食三日而死,千年之後,在歷史上華人內憂外患最深重時,重新振興民族的偉人毛澤東對此評價——楊業戰死。

  他是死在戰場上的,求仁得仁,求義得義,楊業或許是沒有什麼遺憾的吧!

  追查他的死因,那天潘美和王侁到哪裡去了?史書記載,他們以為楊業已經戰勝,就順著原路沖上去,要爭楊業的功勞。走到半路時,知道楊業敗了,他們轉身就撤,沒留一兵一卒救援。說責任,潘美無論如何都推脫不掉,畢竟他是主帥,但如果翻開塵封的歷史,就會發現身為宋朝軍隊的主帥,很多時候只有兩個字——無奈。

  並且,楊業的事並不是僅此一例的,他的死法,在宋朝的將軍們之中是非常流行的。楊業本人也深深地知道這一點,事實上,如果他不去死,等待他的命運將更加悲慘,就像郭進。

  那位在白馬山上湍急冰冷的澗水裡硬生生擊敗契丹鐵騎的英雄,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殺。原因就是他的監軍田欽祚。田欽祚在戰場上是一位英雄,他能「三千打六萬」讓契丹人灰頭土臉,可是在戰場下卻是另外一個人。他做了很多討厭的事,郭進剛烈,雖然管不了他,可總是對他怒形於色。於是史書記載:「欽祚以他事侵之,進心不能甘,自經死,年五十八。」

  那麼是什麼事呢?當時郭進剛剛大勝,而且軍中資歷遠遠高出田欽祚,卻只選擇了自殺。也是性格像楊業這樣的有「缺陷」?還是形勢逼迫,讓他沒法解釋,只能以死明志?

  要知道當時皇帝趙光義就在親征的途中,想解釋很容易,可是他卻不,唯一的根源就只能是解釋不通——謀反叛逆。就像王侁這時對楊業的懷疑。而且更巧合的是,當年田欽祚逼死郭進時,王侁就在場,一切操作都很熟悉。

  至於潘美,他在王侁強迫楊業時能怎樣呢?主帥和副帥聯合起來反抗監軍?本來仗已經打輸了,回國算帳時,你信不信監軍大人的述職報告會讓你生不如死?要知道郭進的資歷並不比潘美差多少!

  可惜、可歎,千年之後,潘美倒成了楊業之死的唯一責任人。這個倒黴蛋,玩命打了四個多月的仗,攻城略地戰功最高,到頭來得到的卻只是一個妒賢嫉能、殘害忠良的駡名……

  公元九八六年七月,各路宋軍陸續撤回國內,第二次北征就此結束。戰後盤點,宋朝能輸的都輸了,包括勝負本身、戰備物資、陣亡的將士,還有聲望、名譽以及士氣。

  先說西路軍,楊業之死,讓宋軍丟了軍中之膽,耶律斜軫沒有尊重這位平生大敵,而是把他的首級斬下,先送往漠北遼廷請功,然後傳首邊疆,讓契丹軍隊和宋軍都看到楊無敵的下場。消息傳進開封,趙光義既愧且怒,把潘美連降三級,檢校太師變成檢校太保,然後繼續到邊疆站崗;至於王侁和劉文裕,被徹底罷免,消職為民,一個流放金州,一個流放登州,從此永遠別想再當官。

  楊業,因為他的忠勇不屈,追贈為太尉、大同節度使,賜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碩,把他剩下的五個兒子都加官晉爵,繼續為國效力。

  曹彬,這個戰爭失敗的最主要責任人,他的罪名是違抗皇命,喪失戰場紀律。按說這個罪名放在任何朝代都不必再審了,直接拉出去砍頭了事,不株連他全家就是皇恩浩蕩。可是趙光義開出的罰單真是讓人喘粗氣,居然只是降職,把他從節度使變成了右驍衛上將軍,然後以此為基準,崔彥進是右武衛上將軍,米信是右屯衛上將軍,其他的依次類推,人人有罰,之後各自上班,這件事從此結束。

  怎樣?似乎在宋朝當武將也蠻好的吧。這樣的寬大,細查宋史,只有兩個原因。

  第一,宋朝不殺大臣。這是在趙光義剛剛登基的時候,根據他哥哥的「遺詔」留下來的規矩。這一點被忠誠地執行了,終北、南兩宋318年,被國家定罪誅殺的,據不精確統計,大概只有嶽飛一人;第二,要想一下曹彬為什麼會反常,他像撞了邪一樣在戰場上忽進忽退,幾乎沒用耶律休哥動手,就把自己給溜死。他犯什麼病了?

  更奇怪的是趙光義,這人更反常。他處罰完曹彬之後,只隔了一年,曹彬沒有任何功勞,他就突然提升其為侍中、武甯軍節度使,完全恢復了雍熙北伐之前的官職。再往後,曹彬又升到了平盧軍節度使。趙光義的兒子當了皇帝,曹彬就又成了檢校太師、同平章事,樞密正使,重新成為宋朝的第一軍人。

  而且最不可思議的是,以他一個喪師辱國,把國力軍力都徹底斷送的敗將,居然還得到了「良將第一」的美譽,他的女兒、孫女被成批地選進皇宮,成為皇后、太后,當上了宋朝的第一女人,在未來的歲月裡長久把握著宋朝的國朝大政,連皇帝都得聽她們的……這都是怎麼回事?憑什麼?

  內幕和交易。

  沒有白付的工錢,更沒有免費的忠誠。曹彬是個好員工,他完全是先幹活兒,再收費,趙光義沒法不喜歡他。他是為了皇帝的永遠正確,才背的黑鍋。

  翻開《宋史》,當曹彬在戰爭之初突飛猛進時,趙光義就「訝其太速」;等到曹彬糧盡退卻時,趙光義驚愕「豈有敵人在前,而卻軍以援糧運乎?」等到曹彬再進時,他又指揮說千萬別再急進,要和米信合軍……,完全是一位絕世高手,他洞察一切先機,所有的失敗因素他都算到了,只是曹彬沒有聽他的命令,最後才失敗。

  就算這都是真的吧,也在無形中露出了一個真相——趙光義隨時都在指揮著曹彬,曹彬每時每刻都在接受著命令!

  「遙控器」是肯定有了,至於他當時按的是什麼鍵,他自己知道,曹彬更知道,但是曹彬能對外界透露嗎?一個深沉、乖巧的人,懂得衡量利弊。曹彬選擇把一切都扛了下來,包括戰場廢物的駡名。他的行為證明了怎樣才能當官,那就是必須得維護皇帝的光輝形象。

  陛下就是太陽,他光芒萬丈,至於我,只是太陽邊緣偶然產生的黑子,這次真的是給太陽抹黑了,我願意承擔所有的責任……最後,英明的陛下終究會為他真正忠心的黑子找回平衡的。

  就這樣,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分內的事。至於失敗,嘿嘿——失敗不要緊,只要懂做人,別管死多少,我們還能生。

  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

  但是一支真正的軍隊,是隨便湊齊百十萬農民就能達到的嗎?柴榮、趙匡胤用了不下二十年,才給漢人留下了一支常勝不敗,敢於野戰爭勝的軍隊,這時已經被趙光義和曹彬全給敗光了!這就是現實,雍熙北伐就是我們民族歷史上又一個重要的「點」,這個超濃縮的彙聚時段所產生的可怕後果,要用盡後面一百多年的光陰才能稀釋淡化。

  這期間國家得花費國民總值的七八成來養軍隊,而軍隊的來源卻是那些不得已扔下鋤頭上戰場的農民,地沒人種了,產業蕭條,國力下降。可是戰爭的威脅永遠都在,於是再增兵,從此惡性循環,沒完沒了……可是當時的宋朝君臣卻在忙著挽回影響。

  歷史上有很多明眼人都在痛駡曹彬的無恥和趙光義的厚臉皮,但是來個換位思考。要曹彬實話實說,要趙光義下罪己詔?在國家空前大敗、敵人馬上就要報復的時候,再來把皇帝的公眾形象、號召力降到最低點?

  你想讓中國徹底散架吧?畢竟國難當頭,還是需要有一個帶頭大哥,領著中原百姓來等待契丹的報復。如果曹彬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忍辱負重,擔下了駡名和責任的話,這份苦心,也就不枉了那個良將中的「良」字了。

  至於雍熙北伐本身,倒是或許沒有什麼一定必敗,或者一定要譴責的地方。事後的諸葛亮沒有意義,失敗了誰都能總結出一定會這樣的理由。可是有一位前輩曾經這樣說過——有一種理想,兌現了說那是符合規律,落空了說這是違背常識;有一種表現,刑庭上說那是堅貞不屈,會場上說這是死不認錯;有一種賭博,贏肥了說是正義必勝;輸慘了說是冒險必敗……

  所以還是把這事忘了吧,過去就是過去了,現在要做的是把牙咬緊點,明天契丹人就又會殺過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3
第十一章 大宋名相第一人

  契丹人九月份開始備戰,以遼國斡魯朵軍制的迅速集結能力,他們居然在十二月才發起進攻。那麼請看一下這次南侵的當量單位吧——遼軍傾巢而出,分兵兩路,東路由蕭太后與小皇帝御駕親征;西路是耶律休哥,主攻方向是河北。

  而且為了牽制住山西一帶的宋軍,遼國派出北院大王蒲奴甯居駐軍奉聖州(今河北涿鹿),與遼山西五州節度使蒲打裡合軍,壓制住雁門關一帶的潘美。

  但其實沒有什麼必要了,潘美在北伐過後,已經身敗名裂,在軍中毫無威信可言。不管有多少苦衷,他犯了軍中最大的忌諱,見死不救。從此直到他死,他默默無聞,再沒有任何作為。和曹彬一樣,宋軍曾經的驕傲,最強的雙子星座已經毀了。

  現在站在宋朝邊疆上的人已經全都換了,這些人的經驗舉世無雙,遠遠高出潘美、曹彬,但到底能管多大用,卻誰也心裡沒底。

  因為實在是太老了,請看這些名字——張永德、宋偓、劉廷讓、趙延溥。真正的骨灰級人馬,有的甚至還是趙匡胤的老上級。這些人重現江湖,宋軍的真相已經慘不忍睹,從現狀上看,是因為能戰的人都死光了,或者在形象和精神上殘廢了;從底子上講,皇帝趙光義已經對當打之年的將軍們徹底失望,再也不敢託付軍國大事。

  就這樣,宋朝迎來了遼國精心準備的報復。

  耶律休哥率先南下,他先在望都擊敗宋軍,把當地的軍備輜重全部燒毀,再進兵滹沱(自武臺山流經真定,向北注入巨馬河)北。這時遼國人吸取了宋軍的教訓,他們在宋朝境內選擇了合兵,東路軍的蕭太后、遼國小皇帝與耶律休哥會合,耶律休哥成了先鋒,他渡過巨馬河,進攻瀛洲,與宋朝瀛洲兵馬都部署劉廷讓激戰于君子館(今河北河間西北三十裡處)。

  劉廷讓,這是宋朝屈指可數的名將。此人出身世家名門,曾祖父就是五代十一國時桀燕帝國的創始者劉仁恭。他在後周、宋初時為大將,宋朝伐蜀時,他是東路軍的主帥,那時他叫劉光義,等到趙光義登基,他才改名為劉廷讓。

  戰功赫赫,完全可以證明,做將軍,劉廷讓有足夠的強度。

  在宋、遼戰爭史,甚至宋、金戰爭史上,宋朝面對來犯的敵人,如果想擋住,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率軍出擊,野戰爭雄。

  如果不然,那麼不管城池再怎麼堅固,異族的騎兵都可以根本不理會,他們能在宋朝的各個重鎮之間的大道平原之上任意馳騁,直撲宋朝的要害之處。澶淵之盟時遼國直入內地,逼得皇帝親征;金兵入寇,一路直抵開封,都是因為宋軍不敢野戰。

  但是劉廷讓除外,他與滿城大捷時的監軍、滄州都部署李繼隆約好,我上前迎敵,你率精兵在後,一定要迅速支援我。李繼隆出身貴族,是趙光義的第一小舅子,正牌皇后的弟弟,但完全憑著自己的軍功在宋朝立足,是有名的硬漢。他答應了。

  君子館之戰爆發,劉廷讓以數萬宋軍先在莫州(今任丘南)遇敵,後轉戰至君子館被遼軍重重圍困。這時候才知道遼國人為什麼選在十二月發動戰爭。該死的天氣,公元九八六年的冬天竟然寒冷得出奇,宋軍對付遼國騎兵唯一的法寶——弓弩,竟然拉不開!

  只有刀槍廝殺,近距離肉搏……當天宋軍的人數越戰越少,遼軍的援軍卻源源不斷地趕到,劉廷讓開始絕望,他知道,耶律休哥的後面是遼國的皇帝,援軍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李繼隆在哪裡?他也需要援軍!

  但是李繼隆這時已經後撤到了樂壽(今河北獻縣南),遠遠離開了戰場和敵人……徹骨奇寒之中,宋軍激戰到傍晚,戰陣終於崩潰,劉廷讓全軍覆沒,大將武州團練使、高陽關部署楊重進戰死,先鋒將雄州知州賀令圖被俘,只逃出來主帥以及幾個騎兵。

  遼國方面,這一戰國舅詳穩撻烈哥、宮使蕭打裡等人當場戰死,一樣的屍橫遍地,戰況極其慘烈。但不管怎樣,宋軍大敗,南下的大門打開了。

  遼軍乘勝進兵,當月攻克深州(今河北深縣西),轉過年來,宋雍熙四年正月,遼軍再攻破束城縣、祁州(今河北安國),縱兵大掠。魏博(今河北大名)以北遼騎縱橫,無所抵抗。這時耶律休哥雄心頓起,他建議乘宋軍連敗之際,長驅南下,把遼國的疆界向南推進到黃河北岸。

  條件真的成熟了,如果按耶律休哥說的去做,不僅會給宋朝施加空前的壓力,而且黃河以北的宋軍都會失去依託,被各個擊破。這樣,宋朝的軍力基本上就全部消失。別再想禁軍了,之前的北伐,還有君子館之戰等,禁軍早就派上了前線,京都之中就算還有,也必定所剩不多。如果運氣好,耶律休哥跨過黃河,到開封城邊一遊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這個提議被蕭太后否決。她不僅不同意,甚至下令班師。後世人回望這個決定,有的說,蕭太后坐失良機,到底是婦人之見;有的說,蕭太后見好就收,已經達到了報復的目的;但是,回顧當年,就在遼軍的側後方,有一個漢人的名字正突然間變得響亮——張齊賢。

  張齊賢,字師亮,曹州冤句人。他的人生非常奇妙,可以作為一個命題——「論怎樣從一介白丁迅速飛黃騰達成貴族」。

  話說他家世代貧寒,他和所有中國農村的苦孩子們一樣,人生的希望就在於讀書、考試、進城、當公務員。但是他與眾不同,他敢於冒險,並且敢在冒險中繼續冒更大的險。

  當他三十三歲那年,機遇來了,宋太祖趙匡胤回洛陽祭祖掃墓,聖駕在大街上行進,他突然間沖出去把皇帝攔住,以一介布衣的身份,上表進策,要求面談。

  說到這裡,就要認清楚一個事實,人生絕不像戲裡唱的那麼浪漫美妙,攔轎喊冤,或者攔住皇上進獻詩文,表現自己,然後高官厚祿嬌妻美妾,人生幸福。絕大多數結果會很慘烈,至少印象分就很低。但是趙匡胤並不是皇帝科班出身,他蠻隨和,把這個大膽的年青人帶到行宮,讓他把話說完。

  張齊賢以手畫地,陳述自己的治國十策。趙匡胤覺得其中四個還可以,注意,這是百分之四十的中獎率了,在皇帝的日常辦工中,大臣的條陳近一半內容得到認可,都非常不容易。應該說,他的冒險已經成功,他的條陳連同他本人馬上就會被皇帝採用,富貴已經臨頭!

  但是張齊賢在關鍵時刻冒了更大的險,他與皇帝爭辯——我這十條都很好,都應該採納實行。並且一次次地堅持,決不妥協。

  結果趙匡胤火了,把這個不知好歹的鄉下倔小子掃地出門,連同他的十策都扔了出去。

  完蛋了,失敗了,張齊賢灰頭土臉回家去。但是歷史記載,趙匡胤回到開封後,對自己的弟弟說,我在開封找到了個人才,有用,但我不用,留給你了。結果在趙光義登基之後的第一次科考中,張齊賢榜上有名,但是他的名次不高,趙光義為了重用他,結果把他前面的一百三十多名進士都破格採用,就為了給他一個標準起步的臺階。

  至於為什麼,請看他當年的十策——下並汾、富民、封建、敦孝、舉賢、太學、籍田、選吏、慎刑、懲奸。哪個是沒用的?有用,並且敢在皇帝面前據理敢力爭,這才是大臣的風範。

  張齊賢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一直都保持住了最初的硬度。趙匡胤之所以當時不用他,就是為了把他的銳氣、倔強給磨掉,以後用起來才聽話順手。卻不料張齊賢愈挫愈勇,變本加厲,就像這時,正規軍都忙著從邊疆往內地撤,他一個文官卻主動要求到前敵坐鎮,被任命為代州知州。

  山西代州,在雁門關附近,是宋遼邊疆上舉足輕重的要害。這一次雖然不是遼國的主攻方向,可是一樣的大兵壓境,戰雲密佈。而且在河北方面耶律休哥節節勝利的時候,這邊的遼軍也按捺不住了,他們直抵代州城下,要開闢第二戰場。

  這時山西方面宋軍的最高軍事長官還是潘美,代州是重中之重,坐鎮的是他的副手盧漢贇。遼軍來了,盧漢贇派神衛都指揮使馬正出戰。馬正在南門外倚城列陣,與遼軍對決,可是眾寡不敵,他敗了。這時盧漢贇的反應在史書上記載是非常的懦弱無能,他「保壁自固」,也就是說不再出戰,學習當年的北漢人,在城牆上和遼國人較勁。

  似乎沒錯,很理智。但是知州張齊賢不幹,他派人秘密出城,去聯絡太原方向的都佈署潘美,約好時間來個裡應外合,把來犯的遼軍擊敗。但是很鬱悶,他派出的使者在回程時被遼國人截住,有人逃了回來,有的人被抓住了。

  機密洩露,張齊賢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他怕的不是計劃沒法再實施,而是怕一旦潘美如約而來,遼軍已經有了準備,潘美和他的部隊就會有極大的危險。那樣山西的防守體系就會瞬間瓦解……怎麼辦?現在沒法挽救!

  可是突然間事情有了轉機,潘美的使者到了,給他帶來了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說潘美本來已經率軍赴約,行軍四十裡已經到達了柏井,可是突然接到了開封的密詔,皇帝命令所有山西方面的部隊不許有任何出戰行為。因為在東路,劉廷讓剛剛在君子館全軍覆沒,山西方向不允許再有任何一點點的閃失。

  潘美只得收兵,他派人來轉告張齊賢,一切小心,但是不必害怕,山西並不是遼軍的主攻方向,實力不會太強。

  張齊賢長出了一口氣,真是死裡逃生!但是緊接著他就意識到了兩個關鍵的問題——第一,他的使者被遼國人抓住了;第二,他面前的遼軍實力有限……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張齊賢的腦海裡形成,想到就做,他馬上去找盧漢贇商量。可是這位軍頭理都不理,皇上都命令全軍防守了,你一個文官多什麼事啊,何況你這法子純粹是去送死。一句話,恕不奉陪。而且盧漢贇明確表示,我的正規軍一兵一卒都不會借給你,你一定要玩,自己想辦法。

  盧漢贇以為這樣就把張齊賢給難住了,但是他忘了,他眼前的這個書生連當年的太祖皇帝的賬都不買,你算老幾?張齊賢轉身就走,真的自己去想辦法。沒有禁軍,我有廂軍,人很少?沒什麼,智慧才是第一戰鬥力!

  當天晚上,張齊賢把代州城的全部廂軍(禁軍挑剩下的,平時只做些雜役)集中起來,只有兩千人。他先派出二百人,每人扛著一面旗,背著一捆草,趁夜出城,到城西南三十裡的地方,也就是太原方面潘美軍的來路方向,把草都點著,把旗都舉起來,聲勢越大越好。

  當天夜裡,契丹人突然看見火光四起,而且光影中旌旗招展,聲勢浩大,他們的第一直覺就是想起了抓獲的那幾個信使——潘美的援軍到了!

  潘美在自己的軍隊裡聲名盡墜,可是在戰場上的威名猶存,尤其是剛剛結束的雍熙北伐,潘美所向披靡,戰無不勝!遼國人馬上向北撤退,途中經過了土登塞,就在這裡,張齊賢的兩千名廂軍突然殺出,倒黴的遼國人,以為中的是潘美的埋伏,每個人都只想到了逃跑。

  結果這一戰,張齊賢大獲全勝,生擒了遼國北院大王的一個兒子,帳前舍利一人,陣斬兩千餘人,俘虜五百人,馬匹、車帳、牛羊、器甲等一大堆。戰後,張齊賢以盧漢贇的名義向皇帝報捷,以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來向全國展示——遼國人並不是不可擊敗的。雍熙北伐、君子館等戰役雖然失敗,但根本沒有必要恐遼。

  由他開始,宋朝在軍事上開始了緩慢的復蘇。

  時間進入宋雍熙四年,公元九八七年,宋朝的局勢更差了。張齊賢的勝利與雍熙北伐、君子館之戰比起來,不過是遼國人在吃餅的時候偶然掉了一粒小芝麻,有點可惜,但絕不心疼。

  並且這似乎還把遼國人給刺激著了,蕭太后和小皇帝這次沒回漠北,退兵只退到幽州,分兵派將,時刻到宋朝的北方邊疆進行傳統國民運動——打草穀。宋朝整個北疆都動盪不安。並且麻煩還波及了西北。

  西夏的李繼遷再一次證明了遊牧民族同樣很聰明,或許他們對危險和機遇更加敏感。他時刻觀察著宋、遼兩國之間的戰爭,當君子館之戰結束之後,他終於判定,宋朝輸定了。連上一次的反擊都做不到。那麼很好,我得罪了大宋,為什麼就不能和遼國做朋友呢?

  想到就做,被王侁打得片瓦不留的李繼遷,僅僅只能以自己曾經的西夏王族的身份向遼國人求親。慘了點,但是遼國的蕭太后是個絕版好女人,堪稱男性之友,她透過貧窮落魄的表像,看到了李繼遷內在的志氣、能力,還有最重要的決心。她斷定,李繼遷是個非常優秀的潛力股。於是遼國毫不猶豫,就把義成公主許配給他,讓李繼遷成了遼國的駙馬爺。

  從此西夏的褲子系上了遼國的裙子,雙方同心同德,一起瞄準了宋朝的銀子。效果馬上出現,當年三月,李繼遷向王亭進攻,宋軍安守忠部被擊敗,李繼遷開始死灰復燃。

  到此為止,稍微回顧一下,五年前趙光義抓過的那把絕世好牌都已經打出去了,可結果讓人沮喪得要死。完敗,沒有半點的好處撈到手,遼國方面就不說了,現在連西夏的小爬蟲都已經找到了靠山,開始向宋朝公然叫板。並且宋朝的國內還發生了一件讓整個軍隊都憤憤不平的冤案。起因就是君子館之戰的善後。

  劉廷讓和李繼隆。

  劉廷讓活著逃了回來,戰場上數萬將士的鮮血和頭顱讓他忍無可忍,馬上告禦狀。李繼隆貽誤戰機、臨敵退縮,導致整個北方邊疆淪喪,必須要有個說法,就算他是陛下您的大舅子也不能例外!

  趙光義開始時很公正,把李繼隆抓到中書省由宰相親自問罪,但是沒多久就無罪釋放了。這讓劉廷讓怎麼也想不通,就算趙光義不追究他的戰敗責任,並且立即加封他為右驍位上將軍,領雄州都部署,仍然是方面軍司令都不行。

  沒過多久,劉廷讓就氣病了。趙光義派御醫去給他治病,但是劉廷讓心灰意冷,上表要求回京城養病,並且不等皇帝批准,他就擅離職守上路了。衝動的劉廷讓犯了古今無論哪個朝代都絕不允許的重罪。他被削奪一切官爵,發配商州(今屬陝西),連兒子劉永德、劉永和都被貶官。

  同樣犯罪(而且哪個更重?),結果卻天差地遠。劉廷讓再也無法忍受,他用除了謀反以外最激烈的方式反抗——他在途中絕食,活生生把自己餓死了……

  趙光義非常後悔,追贈他為太師。但是李繼隆仍然逍遙法外,宋軍的士氣更加低迷。

  就在這種情況下,契丹在第二年,宋端拱元年,公元九八八年的十一月再次進攻。這一次,首當其衝的就是君子館孬種李繼隆。

  但這一次,這個人向宋、遼兩國都展示了一下什麼人才能真正的帶兵。

  契丹人先攻擊的是易州。易州城有一支宋軍極其精銳的騎兵,而且騎兵們的妻子兒女都在城裡,衛國也就是保家,這從根本上讓軍隊的戰鬥力空前旺盛。但是李繼隆另有打算,他在契丹人進攻之前就把這支騎兵部隊調到了自己的在定州的軍營裡。

  他的監軍袁繼恩說不行,易州空了,要出事的。李繼隆微微一笑,不解釋,更不收回命令。於是易州被毫無懸念地攻破,騎兵們的家屬全被契丹人擄走。

  接下來契丹人乘勝直奔他的定州而來,怎樣應對,定州城裡有兩種完全對立的態度。一方面,朝廷專門派來了皇宮內侍中黃門林延壽等五個人,他們拿著趙光義嚴令不許出戰的詔書,要求據城死守;另一方面,監軍袁繼恩挺身而出,要求出戰——守城只能自安,卻打不退外侮,我將身先士卒,死於敵前!

  定州城裡的軍隊們更加群情激憤,直到這時,李繼隆才表態——軍隊裡的事,還是由軍人做主吧(閫外之事,將帥得專焉)。去年,我之所以不在君子館戰死,為的就是今天報答國家。

  然後全軍出城,向契丹主動迎擊。兩軍在唐河相遇,李繼隆的部下眼睛都紅了,為了自己的妻兒老小,也要拼了這條命!易州的騎兵們根本就是不要命地沖向了仇人。此戰大勝,陣斬契丹一萬五千餘人,繳獲戰馬一萬餘匹。

  「仁不統兵、義不行賈」,李繼隆先對自己人狠,再讓契丹人一敗塗地,讓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是什麼變的。

  接下來戰爭還在繼續,遼國人沒完沒了,這一次上場的是他們的王牌,遼國的戰神耶律休哥。這位仁兄在一年之後,宋朝端拱二年的七月份,得到了一個消息。宋軍的威虜軍糧草不夠了,宋朝皇帝親自下令,要李繼隆派大批精銳部隊護送糧草輜重去救急,運糧車達到了幾千輛。

  糧草、糧道……耶律休哥一聽就來了精神頭。他選了好幾萬契丹的精銳騎兵,親自率領出發。目的是不僅要毀了宋軍的糧草,還要乘機把李繼隆的機動部隊全部消滅。

  計劃是好的,情報也是準確的,只是在行軍的路上,他非常偶然地遇到了一小隊巡邏的宋軍。這支宋軍步兵和騎兵混雜在一起,最多不過一千人。耶律休哥理都不理,小魚小蝦別搗亂,今天算你們運氣好,他率軍繼續趕路,就當沒看見。但是這支宋軍的首領可不這麼想。

  他是宋軍的崇儀使、北面緣邊都巡檢使尹繼倫。契丹的大隊人員從他身邊急匆匆地趕過去,他把手下們召集了起來——看見沒?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這些渾蛋把咱們當成了肉(彼視我猶魚肉耳),他們一定是打仗去的。如果贏了,回來順手就把我們搶到北邊去;要是輸了,回來也會拿咱們撒氣。咱們怎麼辦?

  尹繼倫長著一張大黑臉,他的部下們在黑臉面前互相看看,彼此都看到了對方一臉的壞笑。嘿嘿,那還用說嗎?全隊立即轉向,悄悄地跟著契丹人的後面,一直跟到了上次大戰的唐河附近。

  到了夜裡,有馬全下馬,長傢伙的不要,短刀子的幹活,但是還不要急,遼國人夜裡特別精神,要等到最好的時機……結果就在第二天早晨,天將亮未亮,契丹人剛剛吃早飯的時候,尹繼倫和他的一千個部下突然沖進了對方數萬人的大營裡,見人就砍,直接砍向了契丹人的中心要害——大帳。

  耶律休哥正在吃早飯,筷子都還在手裡,就被一名宋兵沖到面前,手起一刀,非常可惜,只砍到了耶律休哥的胳臂,但是這條胳臂差點就斷了。耶律休哥突然重傷,據記載,這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上逃跑。他成功了,但是這時李繼隆派來的護糧軍也被驚動了。宋朝大軍既動,耶律休哥又重傷逃跑,契丹人亂成一團,被追殺十余裡路,躺倒了一大片。

  之後估計這一刀砍得耶律休哥非常爽,他對戰場的興致再也沒有那麼高了。從此之後,有好幾年的時間,遼國人對宋朝非常禮貌。

  北宋和遼國之間的關係非常奇妙,它們要麼你死我活,要麼恩恩愛愛,而且歷史證明了還幾乎前腳後腳的一起倒黴。

  像是同命鴛鴦,還是一對歡喜冤家?反正日子是相當歡快,一點都不寂寞。但是西北邊兒就不是這樣的硬朗乾脆了,從這時開始直到二三百年之後,只要與西夏沾了邊,就什麼事情都非常的微妙。你要處理,就必須得有卓越的頭腦,而且該頭腦還得正處於靈敏與經驗的巔峰狀態。

  要不然,你就得有巔峰狀態的蒙古鐵騎的戰鬥力,才能把那邊的問題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這時候就是,看一下擺在宋朝君臣面前的難題。李繼遷反了,已經和遼國打成了一片,而遼國無論如何現在都騎在宋朝的脖子上……那個為所欲為。怎麼辦?連帶著對李繼遷也聽之任之?

  想說不,那好,你出兵?沒人;談話?不聽;或者也嫁過去一位宋朝的公主,和遼國的女孩兒在後宮競爭一把,曲線救國把李繼遷感化嘍?

  真是開玩笑了,就算真的辦成了,那也是在助長李繼遷的氣焰,更把西夏慣出了毛病……那麼就需要那個既卓越又靈敏還處於巔峰狀態的腦袋了。看看同樣絕望的局勢,在有些人的腦子裡會閃出怎樣的靈光,來個火中取栗,讓李繼遷和遼國一起吃鱉。

  分析一下,李繼遷為什麼難以制伏?他並不很強,此前並非大宋超一流戰將的王侁,以幾千宋兵的力量就能讓他丟盔棄甲地跑路。而且這時他也沒什麼強大的號召力,西夏的原住民們有聽他的,也有當他的話一錢不值的。並且他幾次大敗,連老娘都保不住,跟隨他的人的命運就更加淒慘,所以,肯跟他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一句話,這人還沒成精,他之所以讓人頭疼,就因為他是塊癬——總是復發,沒完沒了。至於原因,只因為他是條地頭蛇。

  如此而已。

  那麼換個思維,一定要用我們自己的漢人去西夏滿沙漠地亂跑抓人嗎?所謂以毒攻毒,能不能找個更大的地頭蛇呢?要知道,就在這時的大宋,就有一位西夏的大哥級人物——李繼捧。

  這個人當初只是不能壓制整個黨項全族,可是針對于李繼遷,李繼捧的地位和號召力就是超級的。那好,把他的家眷都留在京城,超一流的待遇,再給他本人更高的待遇。在職稱上,與他先祖拓跋思恭拉平,「定難軍」恢復番號,他成為了坐鎮一方的節度使大人,而且像唐給拓跋思恭的特惠一樣,他被賜姓為「趙」,改名為趙保忠。

  具體任務,就是回西夏,把不聽話的小弟搞定。

  處方對症,效果馬上出現。宋端拱元年五月,也就是李繼隆在唐河痛擊遼軍那年的前幾個月,宋朝把前李繼捧現趙保忠先生派回到西夏支援邊疆工作,在年底十二月,趙先生就回旨報告,李繼遷投降了。

  目的達到,別管真假(事實上邊疆上的事哪個朝代都別想較真),遼國的女婿向宋朝投降了,至少是一個重大的外交勝利。

  消息傳到大宋的朝堂之上,從皇帝到官員,所有人都看著那顆卓越不凡,但是已經白髮蒼蒼的腦袋,邊看邊搖頭歎氣。唉,咋回事呢?都是人生下來的,可差距怎麼就這麼的大呢?

  趙普,你這個老傢伙,都已經六十七歲了,就不能老得糊塗點?

  但是沒辦法,趙普用自己生命最後的幾年時光,再次證明了他真的是天生異種。西夏的事算什麼?早在兩年前,雍熙北伐剛剛開始的五月份,宋軍正節節勝利,趙普就在鄧州上奏了著名的《諫雍熙北伐》奏疏,通常被叫做《班師疏》。在見利不見弊的時候,就警告皇帝發兵的時機不對,應該馬上撤軍,並且立即加強邊境警戒,小心契丹人的報復。

  之後的事,印證了趙普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他幾乎百分之百地預測到了宋、遼之間戰爭的走向。

  全天下的人都像回到了過去的歲數,他們重新想起了一個事實——這顆曾經為宋朝開天闢地的腦袋絕對不會出錯。就這樣,在雍熙四年的時候,焦頭爛額的趙光義把趙普再次召進了開封。兩人又一次見面了,回首前塵,百感交集。在趙普,這偉大堂皇的宮殿裡留著他幾乎一生的印記和心血,本以為永別了,可總是前緣未盡,一次又一次地回來。

  在趙光義,再次把這個少年時就以族兄相稱,後來又曾反目成仇的人召到身邊,是多麼的萬不得已,甚至是屈辱!

  總是得讓趙普來給他救急……歷史記錄下了他的矛盾心態,他明明急需趙普救火,卻還是等了多半年,在趙普的請求下,才「批准」他進京的。並且在宣佈趙普第三度為相的時候,對趙普說——愛卿,你不要因為官位太高而放縱(勿以位高而自縱),不要因為權力太大而驕傲(勿以權勢自驕),要賞罰公平,舉薦賢能,軍國大事就能治理好了……

  這還不算,他還為趙普安排了一位副宰相。這是一顆從開始就以火箭般的速度在官場上迅速冒升的政治新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人是皇帝趙光義的寵兒、親信,註定了是未來的帝國宰相。

  天子門生,龍飛榜第一人——呂蒙正。

  但是,趙普只用了極短的時間,就讓趙光義明白了他哥哥當年為什麼要那樣寵著趙普。就算知道此人好財、專權,都讓他獨相近十年。

  因為絕對的實力。歷朝歷代的第一位開國宰相,像趙普、像李斯,都不是被任命出來的,那是物競天擇,搶出來的!

  趙普上任,第一件事是先把樞密院壓倒。

  樞密院,宋朝官場「二府」之一,名義上與宰相的中書省相提並論。但是,人人都知道,樞密院必須後退半步,以保證軍隊裡政委比司令大的鐵律。

  可是在這之前的雍熙北伐階段,事情顛倒了。樞密院權勢大盛,全國一盤棋,都得給戰爭讓路。於是樞密院與皇帝緊密配合,把中書省扔到了一邊,達到的程度讓人瞠目結舌——「一日至六召,中書不預聞。」也就是說,在一天之中,國家級政令發佈了六條,宰相卻一點都不知道!

  這真是前所未聞,當然這裡面也有當時的宰相,老善人李昉平日裡形象太懦弱的原因。就算李昉突發神勇,做出了平生最強悍的一次舉動,把趙光義比作了隋煬帝,說雍熙北伐就像楊廣當年東征高麗一樣,出大兵圖小利,利害不相符(「觀陛下又欲事煬帝秦、漢之事」),也無濟於事。

  爛攤子終究形成,就得有人來收拾。歷史證明了,在任何時段,任何職場,同樣一個職位,不同的人來幹,權限和效果就截然不同。趙普上臺,以宋朝開國碩果僅存的元老身份,上來就把樞密院的副使趙昌言廢掉,別管他是不是皇帝早年的親信,如果不是怕做得過火,導致樞密院形象崩潰,拿掉正使柴禹錫又有什麼大不了?畢竟由你們主導的戰爭爛得一敗塗地,真正論罪,砍了你的頭也是罪有應當!

  緊接著第二件事,就非常的奇妙了。趙普只是要殺一個人,這個人的官不大,只是崇儀副使;朝裡也沒什麼背景,沒有哪位高官貴人和他是好朋友,但是要動他,連趙普都要使盡九牛二虎之力,最後還差點功敗垂成。

  這個人的名字叫侯莫陳利用。

  據《宋史》記載,這位老兄的人生就是一部童話,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過程,他的發跡不能用平步青雲來形容,而是一飛沖天,直接跳到了火星上去;他的死亡更是一波三折,連皇帝和宰相都為他接連吵架,你漫天要價一定要他死,我著地還錢一定要留他條命,直到最後皇帝都暴怒了一把——把他給我剮了!

  但最後還是收回了成命……這人不一般吧?

  侯莫陳利用,姓侯莫,名陳利用。成都人,小時候肯定有過奇遇,因為他的本事非常特殊——變幻之術。長大後,他到宋朝的中心開封城去討生活,結果非常成功,全城的人都被他給晃倒了(言黃白事以惑人),但是還有一點,他的業務很廣,還賣藥。

  結果在太平興國六年至七年間(公元九八一至九八二年),他被當時的樞密承旨陳從信推薦給了皇帝。注意,因為什麼推薦的,沒交代,可是當天他就和趙光義見了面,而且立即就封官,成了與皇帝近距離接觸的殿直。

  殿直,從九品,非常低,但是侯莫陳利用迅速高升,在短短幾年之間,就先後爬到了崇儀副使、右監門衛將軍的高度,真正的出入朝堂,與公卿大臣們同列了。並且敢於向皇帝進言發動戰爭,在雍熙北伐中又被升為並州駐泊都監、單州刺史。事發前,他是鄭州的團練使。

  團練使,正五品,這時宋朝也有一個人正當著這個官,對比一下大家或許就有概念了——楊業的兒子楊延昭。以邊關百戰之功,也不過才只是個團練使而已!

  這樣的高升,到底是因為什麼,以後再說。但是一個問題就先跳了出來。有關我們民族一直都強調的道德禮儀的功能是否必要,即為什麼天下要由有德者才能居之?

  答案——因為無德者一旦得志,就會變得極其混帳!

  侯莫陳利用這個沒教養的市井騙子無惡不作,光是殺人罪就犯了十多起,而且在朝廷裡拉幫結派,趙光義的那些官兒們,別說抗爭,連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就這樣,迎來了趙普的第三次上臺。

  趙普收集好證據,交給了趙光義。皇帝很猶豫——真有罪啊……但人還是不要殺。

  趙普堅持,像當初面對趙匡胤時那樣的堅持。但趙光義更堅持,兩人對掐了很久,趙普輸了。侯莫陳利用被除名流放,並且抄家。但是馬上又下旨不抄了。

  這個把戲太業餘,誰都知道這人很快就會又回到開封城裡,一切照舊。很好,趙普再接再厲,這次有了針對性,一些讓趙光義絕對沒法忍受的猛料出籠——侯莫陳利用在鄭州時,接見京使時面朝南坐著,腰帶用的是犀牛角加玉,並且還用紅黃羅袋來配;抄他家時,搜出幾張紙,上面寫的都是宮廷秘事……趙光義火了,大逆不道,甚至是要篡位!來人,把他給我剮了!

  但是剛剛派出去執行人,趙光義馬上又後悔了,他再派個人去追,千萬別殺。可惜,後面的這位跑得太急,馬在一塊泥地裡崴了腳,等換馬再追時,侯莫陳利用已經碎了……

  殺得驚險,過程曲折,可是幹嗎趙光義什麼都不在乎,一定要留下這個成都騙子的狗命呢?回頭看一眼這個人發跡的時候,就會發現,那時正是趙廷美、盧多遜倒黴的日子。那段時間,趙光義龍腿欠安,老命不保,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這個人的得寵,就是因為他的「幻術」,宋朝的君子們所不瞭解的民間治病偏方。趙光義為了自己的生命,當然要一再地對他忍讓。

  可這不是趙普所想的,他看得很遠,在現階段要為宋朝掃除奸邪重整河山,但帝國更需要未來。一個年青人正向他走近。

  准王儲、開封尹、許王趙元僖。

  當趙普這次上任時,元僖做開封尹已經一年多了,但是他的地位卻並不穩固。以前他一直都活在大哥元佐的陰影裡,一年多的時光,他的根系還遠遠發展不到朝廷的各大角落裡,更談不到什麼個人威望。何況還有種種跡象都表明,他老爸還時不時地會想念著被幽禁的長子。還有他身後,那些弟弟們也同樣都長大成人了。

  前有狼後有虎,必須都除掉,可還得要做得正大光明、為國為民,這就是元僖面對的課題。而唯一的正解就是第三次重現江湖的趙普。

  元僖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他懂得和英雄站在一起,最起碼也是條好漢。他立即積極支持老同志的工作,當趙普為國家操勞時,他每一件事都儘量參與,全力配合,這樣當成績出現時,開封府尹、許王趙元僖的形象也就隨而高大、莊嚴了起來。

  而且這樣做,還有一個絕妙的好處,那就是趙普和他大哥元佐的關係。趙普得勢,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曾經把他罷免的死敵,捧趙普就是打壓元佐,妙不可言,不必親自動手,甚至不必打招呼,元佐就徹底地死定了。

  就算這樣,元僖仍然沒有滿足。趙普雖強,但畢竟老了,年近七十的老人,隨時都會倒下。為了安全,他又給自己上了雙保險,首相趙普之外,次相呂蒙正也成了他的盟友。說一下這位宋朝史上的第一位狀元宰相,真不知道,他的命為什麼這麼好。一張考卷讓他成了現任皇帝的寵兒,更讓未來的皇帝也對他主動微笑。那還等什麼?

  偉大的王子我愛你……好了,他的幸運在這時達到了頂峰,至於頂峰之後是什麼,人人都知道。

  從這時起,這三個人緊密配合,以趙普為首,在近一年半的時光裡,除了前面所做的三件大事之外,還至少攪黃了兩次趙光義的好事——第一次,雍熙三年的北伐失敗之後,趙光義要立即就扳回劣勢,在雍熙四年就又要出兵雪恨;第二次,到了端拱二年,也就是黑臉尹繼倫砍了耶律休哥的下一個月時,宋朝的天空中突然出現了彗星,而且根據彗星的來去方向,宋朝的高人們得出結論,這是大吉之兆,「合滅契丹」。趙光義大喜,立即決定再次北征。

  這樣的事,被趙普等人否決。想想當年的形勢,除非彗星老大是想讓宋、遼兩國的君主直接對決,由大腿囊腫患者趙光義PK十六歲少年耶律隆緒,不然似乎大宋的勝率可真的不太高。

  但是自然法則是沒法抗拒的,趙普迅速地衰老了,他最後做的事,是給宋朝留下了一筆最珍貴的遺產——人才。

  代州張齊賢在他的極力推薦之下,從邊疆回到了開封,被任命為樞密副使,從此這位有勇氣且堅定的書生進入了權力中心,開始參與制定宋朝的重大國策。

  另外在他實際任職的最後幾個月裡,一位貌似和他一個類型的年青人崛起了。他叫寇准,這一年才二十九歲,但是資格已經相當老了,因為他中舉之時年僅十九歲。這一點很重要,因為趙光義選人才,不僅要看學問,而且要看這個人的年齡。

  太小的不要,因為有些事,與聰明和才華無關。你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齡,才知道人生那些說不清,但是又必須得領會的東西是什麼。

  當時有人勸寇准,把年齡改了,多說幾歲。可是寇准從開始時就顯露了他的真面目——不改,難道我從剛開始就要欺君嗎?

  這讓趙光義非常欣賞。之後他讓寇准在地方官上整整歷練了十年,才調回中央,而回來之後,寇准立即就嶄露了頭角,其方式就是讓皇帝下不來台。他跟趙光義在大殿上說事,天生的硬性子,把皇上給惹火了,趙光義拂袖而起,準備退朝。可是寇准接下來的舉動在宋朝三百年間獨此一份。

  他突然上前,把皇帝的衣服抓住,宋史中的原文是「令帝複坐,事決乃退」。老天爺,他命令皇上重新坐好,把事兒說完了再走!

  這樣的人,趙光義從來沒遇到過。事後,他對寇准的評價非常高,說:我得到了寇准,就像唐太宗得到了魏征。但是歷史證明他說錯了,寇准對宋朝的貢獻,遠遠大於魏征對唐朝的貢獻。

  年青一代風華正茂,可昨天的太陽終於下山了。趙普在宋淳化三年,公元九九二年的七月間,死在了西京洛陽,終年七十一歲。這之前,他不斷地上表乞請致仕(退休),趙光義一再地挽留。他親自寫下了詔書,裡面說——開國的功臣,只剩下你一人了(開國舊勳,唯卿一人),況且你不比他人,不要總說離開我(無煩固辭)。等到真正的大限之日,我們再說分別吧。

  分別的一天終於到了,關於趙普,我們也用自己的話,來送他一程吧。

  縱觀趙普的一生,可以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他風光無限,從一介平民,到開國宰相,並獨相十年,這在歷史的長河裡已經是鳳毛麟角,可以和秦相李斯、漢相蕭何等等曠世人傑相提並論。之後他的命運也和這些人很相似,盛極而衰,站在了死亡的邊緣,甚至隨時會身敗名裂。

  但是誰知道他還有第二階段。這時他以一個純粹的投機政客的身份重現,幫了皇帝也救了自己,從人生的穀底裡硬生生地重回巔峰。這就徹底超越了他的絕大多數同類,讓李斯、范蠡、文種、劉基之輩望塵莫及。

  可這還遠遠不是結局,趙普在他生命最後的六年時光裡,才真正的有了他在中國歷史人物裡獨一無二的身份地位。

  他不用權術手段,不要挾、不欺騙,用實實在在的工作,讓從前的政敵、現在的皇帝都對他真心接納,並讓他的後輩們以他為榜樣,使他的政治行為、典型的政治手法,在以後的歲月裡不斷重現。這樣的人,我們通常都叫做——絕世之人傑。

  人,都有其生,有其死,但生死之間,能做到趙普的地步,自有人類以來,可說屈指可數。

  趙普死了,他可能真的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所以歸天后大地上也有連鎖反應。宋朝在他死的前後一年間,出了太多的事,讓趙光義不光腿疼、頭疼,最後連心也劇烈地疼了起來。疼得他夜裡睡不著覺,還寫了首詩以作紀念。

  先說一年前,宋淳化二年,公元九九一年的六月間,宋初第一名將、忠武節度使、同平章事潘美病死在邊關任所,享年六十七歲。宋朝舉國震悼,趙光義傷痛之余,追贈中書令,定諡號為武惠。

  潘美死了,宋朝開國以來,最強盛、最亮麗的名將之花終於凋落。對他,還需要什麼總結嗎?宋初拓地最廣、戰功最多、職責最重,而功賞卻相對最薄的事實,已經足以證明他人生的輝煌和他際遇的不公。我只想說,他是一位真正的軍人,正是因為他的純粹,才造成他在官場中屈居人下。

  也或許是他軍事才能過高,所以才讓趙宋兩代君主都對他提防吧,想想征南唐時為什麼要賜給曹彬尚方寶劍?為什麼北伐時從不以他為主將?對武將中的武將,一定要加以提防!

  多麼希望,在他臨死時,他能看透了這一點,這正是他的光榮……我無端地想像,他真的看到了真相,因為「平戎萬全陣」。在他臨死前的四年,他的陛下送給他的,命令他以後打仗完全按照圖上的指揮。

  請參照大陣分佈——此陣由前鋒、殿后、中軍、左翼、右翼組成。總兵力達到十四萬人以上。其中主力的中軍,兵力是十一萬。

  中軍,三座方陣並列,每陣一大將、各方五裡、周長二十裡、計七千二百步;三陣間各相隔一裡,陣面共寬達十七裡;三陣中,每五百步設戰車一乘,每車配備「地分兵」二十二人;每陣戰車計一千四百四十乘,另配有「無地分兵」五千人。合計中軍三陣共配備車四千三百二十乘、士卒十一萬零四十人。

  此外,士兵們分別配備有拒馬、長槍、床子弩(大型連發弩機)、步弩、步弓、刀劍、盾牌等武器裝備。每陣還有「望樓車」(可移動的瞭望樓)八座,每樓有「望子」士兵八十人。

  以中軍為點,前、後翼兩軍,左、右翼兩軍平衡分列。全部由騎兵組成,包括輕騎兵和使用騎槍、骨朵及團牌等裝備的騎兵。

  左、右翼,每陣一萬騎,合計兩萬;前、後翼減半,各五千,合計一萬騎。另各設探馬不等,有四十騎,也有近六百五十騎。

  以上,就是宋朝陣圖第一的「平戎萬全陣」,所謂萬試萬靈,克戎必勝。是趙光義的得意之作,在雍熙北伐剛剛失敗後發給了潘美、田重進等邊關宿將。要他們仔細研究,立即實行,並且為了加強效果,還配備了精神教育課本——《將有五才十過》,一齊發放。

  這座大陣怎麼樣?非常高妙、面面俱到?實在是沮喪,其實只要稍微動一下腦筋,它的一個致命破綻就會被發現。

  好大的一座陣,只算中軍就有十七裡的寬度,那麼你得選個寬敞點地界擺放吧?好,地方大了,我是遼人我有馬,我溜你兩步行不?什麼,你不跟?那好,我可走了,直接奔你的老巢開封;你跟,你也有馬?好啊,一共是三萬騎兵,那你就來追吧,小心你脫離大部隊,先被遼國騎兵吃掉!

  再之後,這座大陣的精妙之處就完全顯現了。要勝利,只有一個辦法——遼國人你不許跑,不許退,咱倆立定腳跟,就這麼對掐!

  那麼宋朝就贏了……難以想像潘美當時的心情,征戰一生,臨老居然當了學生。他能知道其中的奧妙嗎?只是自從接到陣圖之日起,他的名字就從史書中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戰功出現。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就是人生,「擔當生前事,莫計身後評。」潘美,一切都咽進肚子裡,一路走好!

  宋朝的房梁接連倒塌,遼國人不斷地發兵生事,可最有活力的,卻還是西夏。那片土地太邪門,誰到了那兒,都馬上活蹦亂跳,跳起來沒完沒了。

  李繼捧和李繼遷聯袂演出,兩個黨項人把宋朝和遼國都看得眼花繚亂,頭暈腦漲。

  先從李繼捧回國開始,昔日的大哥威望還在,李繼遷角色回歸,重新當小弟。可是時間稍微長了點,他這些年努力的效果就出現了。主要就是他的妻子們。

  李繼遷的老婆沒有一個是白娶的,遼國的公主不必說了,其他的都是當地黨項貴族豪強的女兒,妻妾成群,也就是老丈人成群,就是領地、軍隊、物資成群!

  他先給了李繼捧一個笑臉,順便撈了個大宋的官兒做。可只有一年多,他就原形畢露,直接挑戰李繼捧的大哥地位。沒辦法,草原沙漠上強者為王,李繼捧只有應戰。戰場選在了安慶澤(今內蒙古烏審旗西)。

  這一戰的目的很明確,戰場很開闊,場面也很壯觀,只是結果太搞笑。李繼遷都鬱悶死了,正在玩命廝殺,眼看大哥到手,結果亂軍中突然一箭射來,正中他的……屁股。那可是箭哪,至於屁股,別管是趙光義的還是李繼遷的,都是肉做的。

  李繼遷落荒而逃,安慶澤之戰就這樣輸掉。回到老窩,李繼遷面朝下趴著(沒辦法),想來想去,還是得找老丈人,只是這次找最大的,向遼國史上最偉大、最美麗的太后求援。太后一聽,啊,還有這事?這還了得,馬上給了李繼遷一個天大的安慰——李繼遷,我任命你為西夏國的國王!看誰敢不服?!

  李繼捧不服,你有遼國,我有大宋,幹嗎服你?何況就算為了開封城裡的妻子兒女,我都得跟你掐下去。於是李繼遷捲土重來。要說番種的確和漢人不是一種猴子變的,趙光義屁股中箭,從此終生半殘,可是李繼遷轉眼就能爬上馬,帶著大批黨項死黨重新殺到李繼捧的老巢夏州。

  李繼捧挺不住了,他向開封求援,那時趙普還活著,很簡單,就近派商州團練使翟守素出兵,一個小小的李繼遷,你比當年的北漢、南唐又怎麼樣?結果李繼遷真的是很乖很識相,宋朝的大兵將到未到,他宣佈再次投降。

  這次投降的代價是,他也被改名了,從此叫做趙保吉。

  似乎天下太平了,兩個姓李的重新變成了一家子,大家都姓趙,從此和氣過日子吧。但是西夏人永遠有花樣,這次是李繼捧,這位老兄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可能是小吉吉把他在大宋的特權搶光了?還是他也想要個遼國的公主?不太清楚,反正他在小遷遷改名為小吉吉的三個月後,就向遼國投降。

  蕭太后很慷慨,公主是暫時沒有了,不過也給你個高官——西平王。怎樣?比大宋給的高吧?

  不怎麼樣,李繼捧被激怒了,小遷遷現在都是國王了,我才是個王啊?蕭太后,你太厚道了,你不知道,小遷遷現在也是大宋的人了,你真的不知道?

  結果蕭太后大怒,混帳的黨項小白臉,娶了我遼國的人,竟然還做了宋朝的官!這絕對不能容忍,她立即派出大將韓德威率兵前去問罪。

  李繼遷演砸了……他縮在老巢裡不動彈,遼國的姐夫來罵人,隨他去吧,我生病了,不見客。於是韓德威只好把氣出在其他的黨項人身上,在靈州附近來了個傳統的運動項目,打了場規模超大的草穀,然後回國交差。

  怎麼樣,以上就是黨項人的有奶就是娘,奶多的才最親的坎坷找娘經歷。這一切都結束,又過了四個月,趙普才死。

  這時趙光義的腿已經開始疼了——侯莫陳利用碎了,正常的太醫真的不太管用;他的頭也疼了——趙普、潘美死了,朝廷內外都崩了頂樑柱,得再找人啊;可是遠遠沒完,下面輪到他的心疼,疼得他寢食難安,生不如死。

  他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也不讓他安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4
第十二章 痛烈人生 屹立不倒

  他兒子,而且是最重要的那個兒子突然死了。

  准皇儲、開封尹、許王趙元僖。

  非常突然,此前一點徵兆都沒有。當時是宋淳化三年,公元九九三年的十一月間,元僖這一天正常上班,可是剛剛坐在早朝的候見室——殿廬裡,就覺得難受,難受剛開始,立即就支持不住,馬上回家。趙光義隨後趕去,元僖已經躺在床上了。他叫兒子,元僖還能回答,可是極短的時間之內,元僖就死了。

  年僅二十七歲。

  趙光義親眼目睹兒子死去,他悲痛欲絕,抱屍痛哭,史稱「左右人等不敢仰視」。這一瞬間,所有的閒情都離他遠去,所有的帝王心術,以平和安穩的外表鎮懾中外的假像再也沒法維持,他只是一個衰老、傷病的父親……晚年喪子,歷史可以作證,這一年他五十四歲了,真的已經到了晚年!

  何況這個兒子不比尋常,元僖勤懇努力,仁義孝順,在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和父親一條心(不像老大),在開封府辦公五年,工作上沒出過半點差錯,和朝廷裡的主要大臣更是關係融洽,眼看著一天天成熟,正在變成父親的好幫手,卻突然間死了。

  萬分的捨不得,但是終究還得放下兒子的屍首。為了追念,趙光義追贈元僖為太子,定諡號為恭孝,但是這算得了什麼,父子至情,永難割捨,皇宮裡的近臣們發現,皇帝整夜流淚,徘徊不睡,他寫下了《思亡子詩》,反復吟詠,還給他們傳看。

  皇帝真的很悲傷!

  但是轉眼之間,皇宮裡就傳出了新的命令。把元僖主管的開封府、許王府內的各級人員銷職查辦;把元僖的妾張氏賜死,其父母的墓地搗毀,親屬流放,左右人等杖決免職;再把元僖的太子級葬禮下詔停辦,降到只以一品官的鹵薄出殯。

  落差太大了,悲傷的父親發瘋了?

  一切都因為追查。元僖的死法,落在對藥品,尤其是毒酒非常有研究並且實踐過的趙光義的眼裡,特徵實在是太明顯了。

  立即追查,重案特辦,他派出了必需的禦史之外,又命令皇宮裡最神秘、最有權,軍、政兩把都抓的大太監王繼恩也親自出馬。還記得這個人吧,就是他在趙匡胤死的那天晚上,把趙光義領進的皇宮。

  案子迅速告破,趙光義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東西,並且立即開始了發洩。其內容,就是上面那些突發的轉變。至於為什麼會那麼搞,按照傳統,內幕被分成了正史版和筆記版。

  先看正史版,這是規矩。但是它太短太枯燥,只有原因及結果,整個過程全部缺失。主要的內容出自《宋史•宗室二•元僖傳》。那裡面說,元僖死後,有人說,元僖有一個寵妾張氏,很霸道,仗著元僖的寵愛,不僅經常把僕人打死,而且還給她的父母修墳,超越了制度本分。

  因為這個,趙光義大怒,派王繼恩去查辦,張氏被勒死,墳被砸破,她身邊的人以及親屬都跟著倒黴。其餘的內容就非常大路,直接和開封府、許王府的官吏任免流放掛鉤,一點都不波及死亡本身了。

  綜上所述,結論似乎就是因為那個張氏的一點卑劣的小性子,加上對她父母的孝心,趙光義就把一大堆人都牽連進去,並且把兒子的葬禮降格。

  當然這太搞笑,宋人又在《資治通鑒長編》裡加了點補充,說是「又言元僖因誤食他物得病,及其宮中私事。」

  什麼東西吃壞了,還有了點他家裡的私事。什麼事?再翻書,在《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裡的《太宗皇帝•諸王事蹟》裡又有點發現。說是趙光義大怒的時候,要把元僖的官吏都抓起來嚴加審問,一定得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這時,一位官員找了個機會,對皇帝小心翼翼地說了番話,把事情遮了過去。

  左諫議大夫魏羽,他舉了個例子。說陛下,當年漢武帝的太子,也就是戾太子,偷他父親的兵權謀反。漢武帝對他的幫兇也不過就是抽了幾鞭子而已。現在許王的罪沒越過戾太子,對他的部下,也應該更寬鬆些。

  趙光義想了想,於是這件事裡才沒再死人。

  看這個說法,趙元僖的罪就犯到了相當大的規模。戾太子當年是起兵了的,比戾太子輕點,那就是未起兵,但已經密謀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趙光義還真是很仁慈,僅僅是把葬禮降格,沒有追加任何處罰。

  那麼《宋史•元僖傳》裡的張氏就太倒黴了,她和她父母的超級大墳,完全成了趙光義的出氣筒子,成了地道的無辜受害者。地位急劇下降,主角變龍套,不尊重婦女?

  不要急,筆記版裡的張氏智勇雙全,威風八面,本想搞定大太太,卻不料瞄準稍差了一點點……她是成功了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北宋版武則天。

  武則天,從狹義上說,她是獨一無二的,她是皇帝;但如果從廣義上說,達到她的實際統治地位的,就不止她一個了。

  北宋就也有一位。

  在古代,女子想達到這樣的位置,就必須走同一條道路——當皇家的嬪妃。具體操作,大有講究。如果要十拿九穩,就要等皇帝親政前的大婚時,去爭一下皇后的位子。當然,這就得有前提條件,該女子的身份也要夠高;如果要探求一下命運的神奇,那麼就先去眾多的皇子中去碰碰運氣吧。

  你嫁的皇子如果成了太子,那麼武則天的影子就會在你的身上若隱若現。這是定律,北宋版的武則天也是這樣,就在這時,她已經到了京城好多年了,還在絕對的默默無聞中。無論從哪一個條件的衡量下,她都遠遠不如現在准皇儲、許王趙元僖的寵妾張氏更接近武則天的高度。

  說張氏,她在元僖生前,已經在許王府裡說一不二,不僅超越規格給自己死去的父母修了大墳,還隔三岔五地在府裡打死傭人。這樣的強勢,已經把大太太壓倒,再加上她的利己特點,中國傳統意義上的西宮娘娘形象已經呼之欲出。

  一切只等著她丈夫,趙元僖順利登基。可是在筆記版中,未來的皇帝就死在她的手裡。

  筆記,是出於宋人王銍的《默記》。裡面記載,元僖的正室是功臣李謙溥的侄女(實為女兒),可是元僖不愛她,愛的是這位張氏,兩人私下裡曾有約定,要把李氏夫人廢掉,立張氏當大太太。但是不能急,廢皇子的夫人比朝廷罷免一個官員還要麻煩得多。但是張氏已經在王府裡混帳慣了,尤其是她習慣打死人,那麼再出一條人命有什麼了不起?先斬後奏,既成事實,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想了就做,她秘密出高價,請人做了一個特製的酒壺,裡面有雙內膽,一個放酒,一個放毒酒。在冬至日這天,趙元僖要上殿朝賀,臨走前家人先祝賀他。張氏拿了酒壺給他和大太太斟酒,但要命的是,那天趙元僖不知犯了什麼病,突然向大夫人當眾表示親密,把酒杯互換,來了個超級交杯酒……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張氏以武則天殺女兒的狠毒心腸來幹掉情敵,卻不料反砍了自己的樹根,誤殺?不,手段粗暴低劣,她從根本上就比那位正版的北宋武則天差得太遠了。

  張氏的結局極慘。事發後她和做酒壺的、部分親信,被處以極刑——在東華門外先剮、再釘,暴屍示眾(即以冬至日臠釘于東華門外)。

  然後,皇帝把兒子的葬禮降格,再把開封府的官吏貶官發配。《默記》裡最後一句話是——今國史載此事多微辭,惟言「上聞之,停冊禮,命毀張之墳墓」而已。

  但這還是不近情理。難道兒子死在寵妾的手裡,趙光義就要這樣的憤怒加鄙視,拿死去的兒子出氣,並且把開封府的政府官員也都罷免?那最多也不過是許王府裡的私人官吏有錯而已,關府門外的人什麼事?

  要從王繼恩的身上找原因,他沒出馬前,一切風平浪靜。他搞定案件之後,趙光義才翻的臉。他一定是查出了什麼,讓皇帝感到了威脅,之後才是憤怒。

  是那些搜出來的東西,才導致了元僖葬禮的降格、開封府人員的免職,以及戾太子造反的類比。這三件事,完全都是政治事件,也只有政治事件,才能讓以皇位為生命第一防線的趙光義這樣在乎。

  總結整個事件,最突出的關鍵詞,是「開封府」以及「准」太子。

  開封府,這個職權太敏感。它是皇儲的代名詞,能用它做什麼,趙光義比誰都清楚;至於「准」太子,為什麼是「准」呢?這就要查歷史,從這時往前推,到唐朝哀帝天佑年間(九〇四-九〇七年),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裡,中國產生了差不多三十位皇帝,可是連一位皇太子都沒有出現過!

  就像柴榮和趙光義,他們的地位,也從來沒有以太子的頭銜來裝飾過。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太簡單,太子是四分之三的皇帝,一旦權力過大,皇帝就會升級,變成太上皇。

  宋朝的國政最重要的就是個「防」字,防武將是一方面,其實如果真的要做徹底,就一定要讓太子和開封府也分開。不然就會變成這時的趙元僖。從他府裡搜出來的東西,一定讓他父親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更讓他老爸想起了以前發生過的一些事。有關於皇太子的。

  那是在一年前的九月份,那時趙普雖然還沒有死,但已經病得不行了,呂蒙正是唯一的宰相。這時有五位大臣,以左正言、度支判官宋沆為首,上書請立趙元僖為太子。這事很好吧?而且人人都知道元僖就是太子啊,但是趙光義的反應是大怒,他在表文上批了四個字,「詞意狂率」,然後扔到一邊,對這五個大臣嚴厲處罰,而且事情不算完,趙光義緊跟著就上綱上線,把呂蒙正也叫來。

  ——知道叫你來有什麼事嗎?

  ——不知……知道。

  呂蒙正一聲歎息,他當然知道。趙光義對他這位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冷冷發笑,你不比別人,得多給你四個字,合起來是八個,「援引親暱,竊祿偷安」,會加進你的罷相志裡,在歷史上永遠流傳!

  就這樣,呂蒙正被罷免了。「竊祿偷安」,說的是他的工作作風,什麼也不做,白領工資。但有什麼辦法,他的上司是趙普,這樣的老師能不尊重?「援引親暱」,一點都不冤,宋沆是他老婆的親戚,更是他舉薦的。傻子都能看出來,宋沆請立太子,是他的指使。

  好啊,宰相和開封尹、許王勾結都不夠力度了,一定要宰相加太子才有分量!你們想幹什麼?想把我放在哪裡?!

  歷史證明,這是趙光義的真實心聲。天家父子無親情,在稍後的幾年裡,他再一次這樣公開地怒吼,無論是誰,都別想威脅到他的皇位!

  但是當時,他並沒有為難兒子。是一次妄想,那麼就給他一次教訓,經過打擊式教育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深淺。於是那一頁就翻過去了,兒子還是好兒子,父親更是好父親。那麼現在問題出現,當時那樣明顯地爭權,結党聯合地爭權,趙光義都能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那麼為什麼在兒子死後,卻又發了這麼大的邪火呢?

  只能有一個解釋,有比請立太子,分割皇權更嚴重、更惡劣的事被發現了。所以做父親的才恩斷義絕,連已經死去的兒子也不放過,沒法折磨他的肉體,就要貶毀他的名聲。要不然,老子沒法出這口惡氣!

  但至於是什麼,已經深埋于歷史長河,永遠都沒法查閱了……

  發生了這麼多事,趙光義變了。

  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凡人。但是說到變,那麼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別看史書,那裡面都是些「帝沉謀英斷,虎步龍行」之類的肥皂話;也別去搜索自己的腦子,那裡面通常都塞滿了世代流傳下來的,純印象派的感覺。

  感覺裡說,宋太宗趙光義是個溫文爾雅、笑容可掬的中年人。他性子柔和,當弟弟時哥哥高興,當皇上時臣子們有福。純粹一個好家長。

  錯了,其實就一句話——急性子的功利人。

  此人是個非常暴烈的賭徒,他敢於製造一些翻牌就分生死的大賭局,並且他絕對敢下注。比如說,他得到皇位時,得有多大的把握和準備才敢去玩「燭光斧影」?但他就做了,一夜之間,就搖身一變,當上了天下至尊的皇帝。

  可如果不成功呢?

  再說北伐。無論是太平興國四年的第一次,還是雍熙三年的第二次。他都徵調了全天下的精兵,幾乎是拿宋朝的所有,去賭遼國人的全部。並且兩次發佈命令時,都是瞬間完成,誰的話也不聽,我想做,我就做!

  贏就贏得天大地大,輸……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宋朝在七八年之間,兩次北伐,高梁河、莫州、岐溝關、陳家谷、君子館五大敗仗,損失了近三十萬的精銳禁軍,當年趙匡胤留下的家底完全賠光;此外再加上至少翻一倍的死于戰亂的平民數字,龐大到讓人暈倒的軍備物資支出,被遼人搶走的邊境官民物資……足以讓一個人變得理智,或者說,膽怯了。

  現在守護宋朝國界的,除了一些後周柴榮時期的猛將,如張永德外,是一條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西北,東至泥沽海口,沿河北平原宋、遼交境邊緣,利用河渠塘泊,築堤儲水,形成的超級泥潭。用這樣一大片半人工搞定的沼澤地,來限制契丹騎兵的馬蹄。

  戰爭的主導方針,已經變成了消極防禦、堅壁清野,並且不許出戰(如代州張齊賢向潘美求援,潘美已經出動,可是還得奉命收兵)。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出兵,也只許倚城列陣,按陣圖打架,完全達到了百分之百和皇帝的內心波動相結合的默契程度。

  那麼皇帝的心靈到底變成了什麼呢?

  皇帝長學問了。他每天都捧著幾本流傳了兩千年,並且中國人存活到什麼時間,就一定會不斷討論研究到什麼時間的書,不停地看。

  老子,《道德經》,以及同類的《莊子》等。

  而且陛下變得特別的關心宗教事業的發展,一座座規模宏大、各具特色的道觀、佛寺拔地而起,看看這一長串的名字和數量吧——道教,太一宮,一千一百區,歷時二年;上清宮,一千二百四十一區,歷時七年;靈仙觀,六百三十區,歷時一年;洞真宮,二百六十五區,歷時六年;

  佛教,先來三次普度,共有十七萬人獲准出家。這超出了趙匡胤時期的十倍,把柴榮當年滅佛興邦的局面完全打破。修開寶寺靈感塔,歷時八年,花費億萬貫錢;修啟聖禪院,歷時六年,建房九百間,屋頂全用琉璃瓦,所費近數千萬貫;還有同等級別的普安禪院、泗州普昭王寺僧伽大師塔、寶相寺、顯聖寺、天清寺……

  這些神靈的住宿樓們一個一個地建起來,宋朝有良知、有見識的大臣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接連上表勸阻,其中以著名的直臣、知制誥田錫的話最有力度——陛下,「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塗膏釁血!」那都是民脂民膏啊……

  但是皇帝一不生氣,二不停止。並且在修最宏偉壯麗的上清宮,臣子們集體反對時,皇帝都說出了這樣的話——我當年做親王時,太祖對我特別友愛,給我的賞賜數不勝數,現在我拿出來,修這座道觀,為百姓祈福,不用官方的錢。

  也就是說,趙光義深信神靈們、出家人能為帝國和百姓帶來安定和幸福,所以要不斷地往這上面砸錢!真的嗎?在歷史上,只有數不清的皇帝為自己的長生不老去信佛求道,沒見過有任何一個人間的帝王為他的子民去花這種沒影的錢!

  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自己的需要。一個身體上、心靈上都飽受病痛折磨的人,一個靈魂裡背負了太多秘密的人,沒法向任何人懺悔,他只有另想辦法宣洩……於是祈求神明的保佑,讓國泰民安吧,別再出事了,我已經不打仗,不殺人了,能不能給我些安寧?

  但是天心即民意,任何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埋單。就在趙光義的兒子剛死之後的兩個月,真正的動亂,就從西南方突然卷地而起,席捲兩川,全民皆仇,宋朝又創造了一個紀錄——在剛剛建國沒超過五十年,就像暴戾短命的秦、隋兩朝一樣,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

  據考證,中國的老百姓是歷史上最好管理、最服駕馭、最沒有怨言,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絕對不會造反的一群人。

  宋朝時的蜀川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傳說中,宋朝的子民們富足、安定甚至悠閒,可這與蜀川人無關。趙匡胤平蜀之後,把後蜀國庫,以及民間的寶貨、錢幣、布帛、糧食等等物資,全都運進了開封城。這為宋朝統一全國,甚至向契丹進攻,都作出了特殊的貢獻,完全舉足輕重。說得有些誇張?更誇張的是,趙匡胤這樣搶劫後蜀人的東西,所用的時間是多少?

  前後不間斷,一共是十多年!

  十多年的歲月裡,後蜀人被殘酷地剝削,「天府之國」,唐末動亂、五代動亂,幾乎沒受影響,太富足了,你不出血誰出血?這就像後來的清朝,江南最富,可江南的人民也最苦,沒完沒了的稅收,把最後的一點血汗也榨幹。

  何況,在這時的蜀川,還有一項在中國歷代都極力避免,可都躲不過去的亡國之禍在劇烈蔓延——兼併,土地的兼併。

  中國是農業大國,土地,是最根本的生命保障。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必須得有一塊土地,然後才能談到生存。於是兼併就變成了最大的瘟疫,道理很簡單,皇帝與國家是最大的地主,可他下面的各級地主們,用各種手段把小農民們的土地都劃到了自己的名下,變成超大的「主戶」。再用各種名目,比如說考上了進士不交稅,或者把各種稅務攤派到底下的「客戶」(失去土地,還得生存,就得去種主戶們的地)身上,這樣一來,國家收的稅越來越少,老百姓們越來越窮,直到兩方面到達了一個臨界點,那好吧,人民會起義,而國家無力鎮壓,就此改朝換代。

  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九九二年的冬天,快過年時,蜀川就到達了這個臨界點。

  說一下當時蜀川兼併的程度——眉州,主客戶比例是各百分之五十;嘉州,比例是客戶占百分之八十;閬州,是百分之六十五;普州,比例是百分之九十;昌州,百分之九十……

  這樣的比例,得有多少人淪落到一貧如洗的地步,而且那些主戶們,對客戶「使之如奴隸」,並且「相承數世」。好好的平民,成了地主們家養的奴才,世世代代都是奴隸了!

  而且這還不算官府方面。在宋朝君臣們的心裡,這片土地是既有錢,而且還特別的危險。他們一直都記得,當初平後蜀時打孟昶是多簡單,可平暴亂有多費勁。於是,從最開始就派來了最強有力的知府。

  第一任,竟然是當時的參知政事,副宰相呂余慶。帶參知政事銜任地方長官,這在宋初僅此一例,而且一任就是三年;

  之後是趙匡胤的早期幕僚劉熙古,接任幹了四年,回開封後立即就升任參知政事,以此表彰在那個鬼地方當官可真是太不容易,太委屈了。

  接下來的幾任也都差不多,不是開封府裡久經考驗的同志,就是皇帝的親信。這些人齊心協力,把四川人的生活變成了地獄。

  比如當時的一個蜀川平民,他的生活一般來說是這樣的。先是祖先們給他留下來一塊或大或小的地。可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得看病,或者發個水著個火什麼的來點天災,又或者得罪了哪個官差,攤派的稅務大了些,就得要現錢,於是只能借貸,或者直接賣地,結果就是成了客戶。

  從此一件小事改變整個家族的命運,他和他的子孫們都變成了奴隸。主戶家的地得去種,主戶家隨時會有命令得去辦,官府的各種徭役租調也得由他去出工,而且要小心,除了宋朝的國稅(二稅制,夏稅和秋稅,以後細談)之外,還全盤繼承五代後蜀時期的各種苛捐雜稅,如頭子錢、牛皮錢、脂粉錢,等等。這些主戶們能逃就逃,逃不過的,就都推到客戶們身上。這些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出現的雜稅,足以讓這個客戶的債永遠還不清,作為遺產利滾利地一直往下傳……

  這還只是指那些有地種的客戶們的生活,蜀川山地很多,那些沒地種,靠種茶、賣茶為生的川人,就要更加悲慘些。因為宋朝的君臣們實在具有商業頭腦,他們把酒、鹽、茶等生活必備日用品的銷售權完全收歸國有。在蜀川,這個機構就叫做「博買務」。

  就是這個博買務,把當時蜀川永康軍青城縣(今四川灌縣東南)一個叫王小波的人的生活徹底毀了。青城是山地,王小波的家連一棵茶樹都沒有,是當地貧農中的貧農,唯一的生活來源就是賣茶。可是多簡單,他沒法競爭得過國家。於是中國農民造反的唯一一個先決條件終於成熟。

  連口飯都沒有了!

  王小波天生是個帶頭人,他把所有的苦難和希望都凝聚成了一句話,一針見血地說出了當時人們最盼望的一件事——「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

  所有的茶農、茶販都蜂擁而起,馬上就要餓死的人沒有恐懼,十五天之內他們就聚眾數萬人,當月就攻下了青城縣城。轉過年來,宋淳化四年的二月,起義軍不斷壯大,王小波率眾攻破了眉州彭山縣(今四川彭山),並殺死縣令齊元振。而且天從人願,這一年的蜀川發生了旱災,走投無路的客戶們從四面八方向王小波的身邊會聚,起義就像天譴一樣在蜀川大地上蔓延開來。

  但是,能相信嗎?直到這一年的年底,宋朝的皇帝趙光義都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他和他的大臣們每天都很忙,尤其是那些傳說中古之聖賢一樣的臣子們,他們傳奇一樣的故事一個接一個,都在爭相表現自己的智慧和膽略,來爭一下在早朝站班時,誰能和皇帝挨得更近些。

  從狀元宰相呂蒙正說起。他被罷免之後,接任他的是之前被他接任的李昉。兩人就是這麼的有緣,不久之後,他們還會再顛倒一次。李昉在宋淳化二年,公元九九一年的九月,第二度任相。他的副手,是張齊賢。

  這又是一老帶一新的對子,就像趙普帶著呂蒙正,於是強悍聰明的張齊賢也像呂蒙正一樣沉默了。善良的老人李昉一團和氣,有他在,宋朝的上層建築真的很平穩,可是時間一長,趙光義就很煩。因為他累,幹手淨腳的管家婆看著舒坦,可活兒誰幹去?

  皇帝自己折騰了兩年,在淳化四年,公元九九三年的五月,他終於忍不住把兩位逍遙自在的神仙宰相叫來吼了一頓——你們這些人,沒當宰相之前,都說自己是管仲、樂毅(始未進用時,皆以管、樂自許),可當上了宰相,一個個較著勁地比賽誰更能玩沉默(乃競為循默),我白天晚上操勞國事,累得要死,一點空隙都沒有(日夕焦勞,略無寧暇),皇上和臣子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的嗎(臣主之道,當如是耶)?

  李昉和張齊賢跪倒認錯,兩人明白,好日子到頭兒了。過了一個月,先是張齊賢被罷免,罷相制裡說他——「力不逮心,名浮於實。」整個一空心大佬。不過別急,趙普看中的人絕對不會錯,要等好多年之後,張齊賢的腦子裡才會突然間靈光一閃,然後千里之外鄂爾多斯大草原上正處於人生巔峰的李繼遷立即身敗名裂,突然死亡。

  再過三個月,李昉可以回家了。給他的罷相制裡客氣了些,完全是對事論事——「歲時屢換,績用闕然。」就是說他,這個歲月啊,一天又一天,可是你的功勞和用處,卻一點也沒有啊!

  可這能怪李昉嗎?其實這完全是皇帝要求他這麼做的。看看當初的拜相制,裡面說——李昉有大學問(學窮緗素,識茂經綸),長時間當大官,而且做過宰相(久服大寮,嘗居台席),要他像以前那樣做事(奉行故事),給外面的臣子做好表率(聿為外廷之表)。

  但既然已經沉默,那麼就不妨沉默到底,李昉什麼也沒說,回家休息。其實,他應該慶倖,也應該認罪。在他的任內,西夏和遼國不去說了,王小波已經成了氣候,起義軍沖出了家鄉青城,隊伍迅速壯大,正在向宋朝在蜀川境內的軍事首腦之一,西川都巡檢使張玘接近。激戰迫在眉睫,能不能把暴亂壓制在萌芽之中,馬上就見分曉。

  但是誰也沒法預先知道這次暴亂的當量單位,包括王小波本人在內,他知道自己的成績和命運能優秀到什麼程度嗎?

  不可能。所以當時宋朝的工作重心,還是在重建上層建築,把當家人先選出來。呂蒙正再次登場,這一次他作為首相,並且是獨相,再沒有人能分割他的權力了,也再沒有什麼威望卓著的前輩們在前面擋道。他決心大有作為。

  從上任第一天起,他就獲得了皇帝的尊敬。事情從他上次罷相時說起。當年有一個官,叫張紳,是蔡州的知府。呂蒙正查出他貪贓,動用相權把他罷免了。可是有人給趙光義打小報告,說這事有內幕,呂蒙正在沒考中狀元前,窮得要命,曾經向張紳要錢,張紳給了,可是少了點,呂蒙正就記恨在心,這次是在公報私仇。

  趙光義立即給張紳複官,這一下滿朝皆知,等於是當眾扇了呂蒙正一記耳光。但是呂蒙正的反應出人意料,他不爭辯,不追究,安然自適,就像他默認了。

  日久自明,在呂蒙正再次入相之前,宋朝的考課院(相當於中紀委)查實了張紳的確貪贓,再次把他免職。趙光義很抱歉,兩人相見,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張紳果實犯贓。」

  皇帝低頭了,可呂蒙正卻再次安之若素,連謝恩都沒有。過去了,就算徹底過去,再提一點意思都沒有。他要說,就要在大場合,說大事情。

  兩個月之後的正月十五上元燈節,宋朝普天同慶,皇帝親自設宴,召集大臣們一起觀燈。當天晚上開封城裡金吾不禁,花燈如晝,人流如潮,趙光義在高處設台,眼前這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讓他大為感慨。他說——你們知道嗎?世界上的事,真的是否極泰來。想當初,後晉、後漢的年代裡,生靈凋喪殆盡。到了後周,這座開封城還曾經被洗劫,在那時,誰還能再想到會有今天的太平日子呢?到我治理天下,我仔細處理天下政務,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才有今天的繁華局面。可見結束戰亂,重整乾坤,完全在人。

  這個人是誰呢?當然就是他自己。

  在場大臣臣正要集體歌頌一下,呂蒙正突然站了起來,他離開座位,當著全體官員的面對皇帝說——這是您的都城,所以才這樣繁華。臣曾經親眼所見,都城之外幾裡的地方,就有饑寒而死的黎民百姓。臣願陛下看到近處,但更要看到遠方,這樣才是蒼生之幸。

  趙光義臉色大變,一言不發。呂蒙正神態自若,走回座位,繼續吃喝觀燈。

  古之名臣不過如此。呂蒙正再次複相,他真的想做一些實事。並且他的前任李昉就是因為不作為才丟的官,那麼他積極一些,是不是正迎合了當時的趨勢呢?很可惜,不是的,身處局中,就算再聰明的才子,也有看不破的地方。

  回望趙光義此前所有宰相的任期,就會發現一個問題。時間最長的是最初的三位宰相,薛居正、沈倫、盧多遜,分別是五年、六年、六年。從他們之後,趙普兩次入相,都是兩年;李昉兩次入相,一次四年,一次兩年;其他的如呂蒙正第一次,獨相時僅一年。整體趨勢是越來越短,並且罷免之後,轉眼就又恢復。

  這樣的折騰,為的是什麼呢?只有一個解釋,皇帝不希望宰相有自己的班底,有過高的威望,那樣皇權就會被分割。所以努力工作的不見得有賞,悠遊閒散的不見得被罰,而且結果都是一樣。

  鐵打的中書省,流水的宰相。

  可歎呂蒙正聰明一世,卻看不透這一點,他現在的強勢,僅僅是給他以後的失敗帶來了伏筆。就算他說得再對又怎樣,都城之外數裡,饑寒遍地。西南方千萬裡之外,動亂更加驟然升級,已經不可控制了。

  當天深夜,大宋太宗皇帝趙光義慢慢走回了漆黑的深宮內院,在他背後,是已經散盡了絢爛煙花的漆黑夜空。他的心屈辱又悲涼。

  能夠想像嗎,他自己親手提拔的,堪稱第一親信的臣子,都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這樣難堪。國勢真的頹唐了,人心,也可想而知!

  叛亂、饑寒,這些難道他會不知道嗎?以趙光義的耳目之靈,蜀川的事已經快發作一年,無論如何臣子們不敢瞞著他!但是,作為他,是不能驚慌的,如果能在蜀川本境之內就把事情平息了,那才是上上大吉。何況這樣的事不是沒有過,叛亂早在幾年前就一次次地出現了。

  雍熙三年時的八月,劍州一帶的饑民就曾經造反,「盜賊四起」,可終究被當地的官兵撲滅;四年時的九月,饒州一帶,也是「群盜」橫行;淳化二年,也就是兩年前,長江邊上的夔州,甚至都有數百名的官兵在造反……其實就在此時此刻,蜀川的叛亂又算是什麼,開封的東面,陳、穎、宋、亳等四州之間,連續三月大雨不斷,農田顆粒無收,大批的饑民早就在皇城附近造反了!

  趙光義真的不知道嗎?查一下史書就能看到,那時他對一個月之後就被罷相的李昉怒吼:「卿等盈車受俸,豈知野有餓殍乎?」

  你們這幫傢伙一車一車地往家里拉俸祿,知不知道在野外就有餓死的饑民?!

  趙光義什麼都知道,但是他不得不裝傻充大……可恨的是,還有人在他面前擺起了名臣的架子,拿些聖賢話來砸他。但是現在終於裝不下去了,蜀川的告急文書終於以官方急報的方式傳進了開封。叛亂已經不可控制。在兩個月之前,王小波與西川都巡檢使張玘決戰,結果是兩人同歸於盡,可是起義的饑民們卻變得更加兇猛,他們推舉了王小波的妻弟李順為首領,隊伍進一步擴大,就在開封城歡慶上元佳節的時候,四川的中心重鎮成都已經被他們攻破。

  李順在成都正式與趙光義分庭抗禮,不管歷史上怎樣定義,他自稱「大蜀王」,建國號「大蜀」,改元「應運」,並且建立了中央政權機構。他有中書令、樞密使、儀鸞使、軍帥等一整套班子,同時開始鑄造自己的銅錢「應運元寶」,鐵錢「應運通寶」。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絲毫的停頓,已經分兵四出,迅速擴大戰果,整個以前後蜀的地面,完全都在他的攻擊範圍之下!

  趙光義無可奈何,只有馬上作出決斷應戰。但是,問題在最開始時就出現了,軍隊還有,主帥派誰呢?

  歷來平蜀無功臣,那地方關起門來就是一個國家,這時候裡憂外患,你信不信派錯了人,當年後唐時孟知祥監守自盜,霸佔蜀川建立前蜀的事再重演一次?

  何況手頭現有的將軍們,能讓他放心的,能力過硬的,也實在太少了。想來想去,他派出了他的殺手鐧——十全十美萬能大太監王繼恩。

  這個人政治可靠,久經考驗,軍事能力?不要小瞧這位王公公,人家也是出生入死在前線的刀叢裡滾出來的人。前些年雍熙北伐時,知道是誰從前線給皇帝帶回來曹彬在岐溝關大敗崩潰的消息的嗎?就是這位王大公公。

  尤其是他還有一個先天的,哪位將軍也無法競爭的中標優勢——他是太監。誰聽說過太監割據稱王的?好了,好處多多,越想越妙,但時間不等人,李順已經在蜀川遍地開花,瘋狂搶地了。他的兩路大軍,北路已經攻佔了綿州(今綿陽)、閬州(今蒼溪縣東南)、巴州(今巴中)、劍州(今劍閣)等地;東路軍進展更快,已經攻佔了遂州(今遂寧)、合州(今合川)、廣安軍(今廣安縣北)、渠州(今渠縣)、達州(今達縣)等地。

  翻一下地圖就能看到,這樣一來北抵劍閣、南距巫峽(今巫山)的大片土地都已經過戶,不再姓趙,而是姓李了!

  那麼宋軍這時還有嗎?他們在哪兒忍著呢?別忙,梓州(今四川三台)、眉州(今眉山)等少數幾個城池還在宋軍的手裡,所有人都在裡邊縮著,等著援軍來救命。

  十萬火急,趙光義抄起筆來,幾筆寫就一份詔書,委任十全大太監王繼恩全權處理川峽間一切事物的大權,然後一腳把他踢出京城,從開封城邊開始,你必須全速狂奔,去和李順搶哪怕一秒鐘的時間!

  因為李順已經在玩最狠最致命的招數了。他搶在宋軍入川增援之前,率二十余萬重兵奔向了兩個點。一個是囤積了大量宋軍有生力量的梓州;另一個,是劍門關……他要把入川的道路鎖死,而且還要把川內的所有宋軍都消滅。

  這樣蜀川就真的是他的了。可是別忙,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次序。你先做哪一個?是一還是二?

  就像圍棋,幾子落枰,已經固定了就是那幾個點位,可是先下哪個,後下哪個,結局完全不同。這時李順要做的,也是一樣。你先打梓州?還是先拿下劍門關?

  李順的決定印證了一個真理——勝利極端勢利,無論你有多少的苦難和眼淚,都換不來它的垂青。

  它只認對錯不認人。

  李順第一時間派相貴率領著二十余萬重兵撲向了梓州,一定要全殲龜縮在那裡的宋軍。至於蜀川的門戶,天險劍門關,他只是派出了幾千個人去攻打。

  他從最開始就犯下了最嚴重的錯誤。這不僅決定了他的敗亡,更決定了他一定會迅速敗亡。至於為什麼這麼做,歷史上另有解釋,說當時劍門關上的宋軍只有幾百人,而且還都是老疲之兵。李順需要重視他們嗎?

  以李順攻破成都的軍威,再加上十倍的兵力,更重要的還是從裡往外攻打劍門關,這些都加在一起,還不是手到擒來?

  於是,幾千人的部隊足夠了……但是,必須深挖一下內因,才能看到這一次起義的必敗原因——見識和修養。

  梓州的宋軍是十萬塊錢,隨手就可以拿到;而劍門關上有一百萬、一千萬甚至是一千個億,可是你們得等,大家猜,赤貧的川人們選哪個?

  百分之一萬,必選梓州!這就是他們敗亡的根本!!

  只貪眼前的小利……就像他們急瘋了頭一樣,剛剛嘗到了勝利的甜頭,立即就皇帝、樞密的大封官,無論怎樣都要先過把癮。緊接著劍門關和梓州就都成了他的噩夢。

  劍門關的守將叫上官正。這人很強並且很幸運,他率領著幾百個老弱殘兵正準備拼命,結果先盼來了救星。救星名叫宿翰,是從成都城裡逃過來的敗兵,兩人合兵一處,立即超過了李順派來的幾千人。這樣還守什麼關?宋軍直接沖了出去,李順的幾千個人大敗,逃回去的只有三百人。而這些人逃回成都之後,全被李順殺了。原因是他們「驚眾」,應該說,這是起義軍第一次隱約地記起來,他們和職業軍人有什麼不同。

  至於梓州,那可太不尋常了,事後連趙光義都納悶,我還有這樣的員工?

  話說蜀川容易讓人感覺「安逸」,外地人去了時間長點也跟著安逸,於是開始放鬆。但是梓州的知府就不。他叫張雍,警覺得就像他才是造反的人。

  李順沒進成都之前,他就開始琢磨著怎麼守城了。他先是訓練原有的城防部隊,覺得不夠,又臨時招募了四千多人;沒錢發餉,不要緊,他敢動用附近州縣的庫藏;發覺武器不夠,那更簡單,把廟裡的銅鐘給我化了,銅汁鑄成箭頭;再砍了大批的木料,準備大批的繩索,徹底備戰。並且向朝廷申請救兵。

  這時他和上官正一樣的好命,同樣從成都敗退下來的都巡檢、內殿崇班盧斌帶著十州之兵路過他這裡,張雍的腦子來了個急轉彎,立即扣留。盧斌,你哪兒也別去了,我委任你為梓州監護之職,就在這兒給我看家!

  這還不算,他還在城外新挖了條大溝,把附近的河水引了進來。這下子梓州城什麼都不缺了,連護城河都有了……這樣的一座城,已經沒有破綻,得用什麼樣的軍隊才能迅速攻破?

  李順派來的那些不再饑餓的饑民嗎?結果八十多天過去了,梓州城巋然不動,四月中旬時,宋朝的援軍終於跨過千山萬水,從開封城來到了蜀川門前。十全十美大太監王繼恩率軍順利通過劍門關沖進了蜀川。

  王繼恩變成了二十多年前的平蜀主帥王全斌,他走的路幾乎和前任一樣。先川北,由劍州開始進攻。他的副手曹習從葭萌關出發,進攻閬州。兩路勢不可擋,進展極速,很快劍州、閬州就相繼陷落,緊跟著他們攻向了綿州和巴州,進一步向成都逼近。

  這時距王小波發動起義已經過去了一年零四個月的時間,此前節節勝利,不可阻擋的起義軍們怎麼了?他們的戰鬥力下降了這麼多嗎?還是王繼恩帶進川裡的人馬過分驍勇和龐大,超出了蜀川饑民的承受力?

  不,兩樣都不是。第一,起義軍內部最核心的部分露出了它真正的底蘊,本應最強的那一點,變得讓人絕望;第二,在這個時間段裡,宋朝派進蜀川平叛的軍隊,最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真正的精兵,就在王繼恩剛剛離開開封城時,就派向了另一個地方。

  那邊的敵人,才是宋朝的心腹大患。從這時開始,它反復無常,苟延殘喘,之後突然間壯大,一直糾纏了宋朝一百多年,直到最後把北宋的江山拖垮耗幹。

  西夏,李繼遷。

  人見人愛,丈人眾多的小吉吉自從上次惹火了大遼的蕭太后之後,似乎就沉默了。他一直很安靜,真的在悔過而且自新了?

  才怪。在這一點上,趙光義是非常清醒的。狼,總能知道另一隻食肉動物的真正心靈內幕。他從最開始就對李繼遷實行了控制,軍事上暫時做不到,那麼來更狠的。

  經濟,可以不客氣地說,太宗時期的宋朝就已經是當時整個世界上最有實力進行經濟打擊的國度。最根本的一點,就是宋朝什麼都有,而遼、西夏甚至高麗,它們的出產都太單一。

  針對西夏,宋朝只是一紙法令文書,就斷了黨項人的活路。他們有什麼?別提千年之後,寧夏地區馳名中外的五寶——枸杞、甘草、賀蘭石、灘羊皮、髮菜。在當時,他們只有兩樣東西——駿馬和青鹽。

  黨項的戰馬宋朝這時還能得到一些,但是青鹽,宋朝突然說我們不要了。一瞬間,黨項人看著自己大批上好的青鹽堆成了山,可是都成了廢物!大宋有無邊無際的海岸線,煮海成鹽,說不用就不用,可是漢人的綾羅絲綢,大米白麵,茶葉藥材,卻是黨項人少不了的。

  怎麼辦?聰明的李繼遷在巨大的危機中看到了極其珍貴的機遇,太棒了,宋朝在給他送禮!他迅速召集黨項族人,為了共同的生存利益,大家請把刀拔出來,跟著我一起到宋朝的邊境去搶劫!

  這個號召被全體通過,李繼遷終於當上了帶頭大哥,黨項人以空前的激情投入到了搶劫運動之中,收穫很大,死傷也很多,但是在生存的基礎上建立的同盟牢不可破,他們緊緊地團結在了李繼遷的周圍。

  不過論聰明,有誰想和宋朝人較量一下嗎?一紙文書,李繼遷就立即眾叛親離,而且被反攻倒算。

  宋朝人突然說,很好,青鹽吃著順口,我們又要了……結果黨項人瞬間從李繼遷的周圍散開,爭著搶著回家拿鹽做生意,把這位老大扔在了茫茫戈壁灘上乘涼發呆,提著刀氣得說不出話來——弟兄們你們倒是想想啊,宋朝人是因為什麼才答應我們又開了鹽禁的,那就是因為我們抱成了團,拿起了刀!所以弟兄們我們要繼續奮鬥……

  鬥你個頭,這些族人們不僅再不理他,其中有位叫高文岯的哥哥還掉過頭來,抽刀向他砍了過去。李繼遷氣得暈頭轉向,這都是些什麼人啊,他只好收拾人馬回自己的老巢,但是沒過多久,他的腦子裡就又有了一個新的計劃。

  他越過了時代的鴻溝,瞄準了一個讓大宋、吐蕃、回鶻都膽戰心驚的目標,只要拿下了它,他瞬間就能變幻體態,再不是蟒蛇了,而是一條騰空而起,不可遏制的妖龍!

  靈州,只要拿下了這一點,他立即就能成精。

  翻一下地圖,靈州就是今天的寧夏靈武,現在它很平常了,就算在寧夏自治區本地,也排不進前五的位置。但是在歷史上,它的作用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它在公元前一九一年就由西漢帝國建立,是當時整片茫茫戈壁草原上的政治經濟中心;秦始皇時,在這裡築城,防衛匈奴;到北魏、隋朝,這裡的地位再次上升,是靈武路行軍大總管的駐地;到了唐朝,這裡變成了聖地。

  安史之亂時,唐肅宗李亨就在這裡即皇帝位,重振大唐江山。

  為什麼這麼重要,看一下地理位置就什麼都明白了。說位置,我們把之前所有文章裡誇誇其談的什麼「位於黃河上游、河套以西,土地肥沃,農牧兩宜……」的廢話都扔開,簡單點,它在宋朝版圖的左上方,李繼遷老祖宗的定難五州把它壓在了宋朝的邊境附近,它右邊稍上方,是夏州、銀州;它的上方稍偏左,就是懷州和靜州。這樣形象吧?

  那麼又是什麼讓它比定難五州重要了那麼多呢?是因為當時的民族分佈圖。它下邊的南方是宋朝、它西邊是河西走廊裡甘州的回鶻、它西南邊是吐蕃族的諸部,再加上它北邊的黨項人。怎樣?一目了然了吧,它就是道堤壩,至少四股洪水被它頂在了四面八方,哪一方面衝破了它,立即就會引起連鎖反應,勢力的均衡就會被打破。

  現在很幸運,它還在宋朝的手裡,托遼國人的福,漢人的軍隊損失很大,趙光義暫時把它閒置,但只要稍有轉機,宋朝的軍隊就會沖出邊境,以靈州為基地,開拓大西北無邊的疆土。所以現在李繼遷就盯上了它,他不管這時的力量與局勢,就是要出其不意地拿下它。

  怎樣,這是個無理手,沒什麼道理就發力,但是他運氣就是這麼好,正好碰上了王小波的起義!無情的事實在那兒明擺著,如果你不管,那麼他就會成功……局勢逼迫,趙光義無論如何必須作出反應,他可真不想兩線同時作戰,但是不行,那好吧,他咬了咬牙,開始在他的將軍中挑選既能打,還聽話的貼心人。

  老天保佑,他還有一位能與漢武帝的舅子將軍群落相媲美的將軍,一樣的驍勇,一樣的至親——李繼隆,他的大舅子。

  就這樣,當年的三月份,李繼隆幾乎與王繼恩同時從開封城開拔出征,他的任務簡單明確,就是擊潰李繼遷,甚至擒斬李繼遷,必須將之在黨項的勢力連根拔起!

  軍隊都派出去了,真的兩線作戰了……開封城裡的大宋皇帝趙光義變得沉默,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李繼遷、李順是他眼前的敵人,可更大的隱憂讓他接近崩潰的邊緣,怎麼辦?為了避免亡國,難道他真的要那樣做嗎?

  趙光義的頭腦告訴他,他必須那樣做。可是只要稍微那樣想一下,他都會痛不欲生。他不懂,為什麼上蒼一定要這樣折磨他,越是驕傲自尊的人,就越要忍受這種最不能忍受的屈辱!

  北方的死敵遼國人。誰敢把他們忘了嗎?只要這時遼國人突然出兵趁火打劫,宋朝就會三面受敵,局面立即崩盤。

  趙光義不寒而慄,但思來想去,只有兩個辦法能讓他躲過這一劫。一個,是祈求上蒼讓遼國人突然集體失明,宋朝出了什麼事他們都視而不見;另一個,就是他心底裡不由自主升起的那個辦法……而且這個辦法如果要用,那麼就必須得快用,晚一點都會失去意義。

  但他真的不甘心,他祈禱著奇跡能出現,那就是李繼隆和王繼恩能迅速結束戰鬥,把四川和西夏在短時間內全都搞定,這才能讓遼國人在根本上斷絕幻想!

  但是談何容易,王繼恩面對的是遍地烽火,要全都澆滅必須得用大量時間,要不然就得用上非常手段。為此,趙光義下令,把劍南、東西川、陝路諸州上至官吏下至黎民,所有人欠朝廷的賦稅錢物都一筆勾銷,從心底裡瓦解起義軍的鬥志;另外嚴令王繼恩不許在外圍戀戰,要直取成都,擒賊擒王先抓住李順。

  而李繼隆,他面對的就是蒼茫天地無邊的大漠,你去抓吧,騎著黨項駿馬的李繼遷就是一縷時聚時散的妖魂,或許你只有把全部宋朝的子民以及城池都原封不動地移植到定難五州,把那片地兒擠得滿滿的,然後才能在人堆裡把李繼遷揪出來……

  很荒誕,很黑色,但一點都不好笑。就從這時起,宋朝君臣齊心協力和時間賽跑,王繼恩在蜀川大地上攻城拔隘,一路勢如破竹直奔成都;李繼隆在唐代時的「參天可汗道」、「靈州大道」上,同時也是古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路上快速突進,他的目標先是夏州,這是定難五州的中心點,正是由於戈壁荒原的龐大,才更要佔據中心,四下撒網。只不過,他的大軍才動,西夏方面就得到了消息,等待他的是一個更加迷亂,甚至敵我難辨的局面,遠遠不是能用馬刀就能解決一切的。

  至於皇帝趙光義,他在開封城內努力平緩著呼吸,鎮靜心神。他必須精確客觀地計算眼前,以及之後的每一方的每一時刻的戰局發展,來判斷在什麼時候去做那件讓他生不如死的決定。

  西南、西北兩戰區同時開戰,但動作最快的人卻不是李繼隆和王繼恩,而是宋朝定難軍節度使兼職遼國西平王的雙料高官兩面派李繼捧。

  李繼隆剛出國境,他的人就進了開封。對宋朝的皇帝說,他的保吉弟弟已經非常乖了,尤其是非常聽他這個大哥的話,完全是宋朝的忠實臣子,至於靈州……非常抱歉,保吉知道錯了,正在改正中……您給他次機會吧,為了擔保,也為了預先感謝您的仁慈,我特意貢獻五十匹黨項戰馬,您笑納,您開恩……趙光義的回答是,李繼隆,給我再加快點速度殺過去!

  李繼隆的速度更快,李繼捧的反應是更更快加超複雜。他第一個反應,是帶著親信,搬著財產,到了夏州城外,再不在城裡待著了。第二個動作,是派出了親信手下李光祚去找……李繼遷。

  把宋朝的所有行動都告訴了這位「好兄弟」。

  這就是他為什麼忙亂的根源。生存是需要智慧的,他此前做得非常好,當時的西夏裡,小遷遷、宋朝、遼國,哪個他都惹不起,可是他的腦子靈光一閃,我為什麼就一定要惹他們呢?和他們全都做朋友,難道就不好嗎?

  於是他有了大宋的官職,更有遼國的頭銜,還和小遷遷也重歸於好。但是好日子就是這麼的短,大宋發兵了,他以前有多好,現在就有多糟,最起碼他還得保證李繼遷的安全,小遷遷一旦落網,他第一個就得被供出來。

  還好,信送到了,他也到了城外,隨時都在觀察著李繼隆的進度,隨時都能逃跑,似乎很安全。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就在宋朝的大軍還離他很遠的時候,一天夜裡,他的營盤突然被人襲擊。突如其來,而且對方非常熟悉他們的建制和部署,完全沒法反抗,慌亂之中,他一個人逃回了夏州城,所有的親信外加財產,全被敵人一搶而光。

  在夏州城頭上,他才看清楚,外面的敵人竟然是……他的好弟弟李繼遷。

  李繼遷敏銳而現實,他對自己的前途不抱半點幻想。暴風雨就要到了,為什麼不給自己多加件衣衫呢?何況他的哥哥還搬出了夏州城,主動在城牆外面等著他!

  吞下了這一口,就像吃進去一塊人肉,自己人的血脈,更快地迅速融合。來吧,李繼遷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麼,畢竟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承受國家級的打擊,但是他發誓要挺下去,哪怕是在草原上終年遊蕩,或者是以別的什麼方式。

  這些事都發生在宋軍趕到之前,但還不是最終結果。當天夜裡李繼捧在夏州城頭眼睜睜地看著堂兄弟李繼遷帶走了他的所有家當,轉過身來,就發現城裡原來的部下們也都變成了敵人。

  他被關進了一間小黑屋子,被告知他會活下去,直到宋朝的大將軍李繼隆駕到。

  完了……眾叛親離,身份曝光,李繼捧在黑暗中徹底認清了自己的命運。等待他的必將是死亡,還有比死亡更悲慘的屈辱。回首從前,是什麼讓他從定難五州之主,黨項人至少在名義上的君主落到了這步田地?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現在的李繼遷,一直在苦苦掙扎,可一直都活得生猛痛快!

  只因為他一直都在投靠,都在找人來保護,就輸在了沒有一根堅硬的脊樑,變得一無所有,連最起碼的尊嚴都丟光了……等他再見到光明時,他看見了宋軍征西主將李繼隆。宋軍其他的將軍們暴戾戲謔的眼神裡都明白無誤地透出了個「殺」字,可李繼隆只問了他一句話:你叫什麼?

  那一天,李繼捧顫抖著說出了三個字:趙保忠。

  好了,他的生命被延長,李繼隆下令把他打入檻車,押送開封,交給皇帝處置。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李繼遷和銀州城,李繼隆驅動大軍殺了過去,但是還沒到,他就勝利了。

  李繼遷逃了,銀州城投降。

  接到這個消息,李繼隆的心情瞬間惡劣到了極點。最壞的事情發生了,他可真沒料到,這個李繼遷竟然這樣的聰明,而且敢於決斷,把偌大的銀州說扔就扔了,老巢老家統統不要。

  這樣都不如大戰一場,弄個兩敗俱傷。那樣的話,宋朝的援軍就會源源不斷地進入西夏助戰,而李繼遷的人會死一個少一個,直至最後死光。但很明顯,李繼遷也看透了這一點,他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就徹底地選擇了逃亡。從此茫茫大漠草原,塞外無邊大地,要怎樣去抓他?

  沒辦法,李繼隆只有收拾心情,準備開始下一步的追擊搜捕,可就在這時,從開封傳來了新的命令。

  命令的內容過分強悍新穎,讓見多識廣的李將軍都大吃一驚,雖然詔書上說,這樣做可以讓西夏的問題一勞永逸。

  皇帝和首相呂蒙正決定,把夏州城毀掉,城裡的百姓都遷到別處去。這樣西夏叛黨的一個重要據點就沒了,以李繼遷的能力,他也絕對沒法再築城。他不是能跑嗎?好啊,這下子跑了和尚但是也丟了廟,看你哪兒多哪兒少?

  李繼隆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為別的,朝裡的大佬們,你們在朝堂之上,拿自己的生活習慣去衡量黨項人,你們吃撐了吧?沒有城李繼遷有帳篷,大不了返祖得徹底點而已。可是我們漢人卻得要城,有這個夏州在,我們就可以駐軍,就能在定難五州裡紮下一根釘子,讓李繼遷想到哪兒都得繞道,時刻小心被絆倒。

  李繼隆火速寫好工作報告,不僅反對拆毀夏州城,而且建議在銀州與夏州之間的南界山附近再增設一些土寨據點,把勢力加厚,這樣逐步蠶食,就能把西夏一點點地變成內地州縣,最起碼有了它們,還能切斷叛軍的糧道……但是朝廷的命令馬上回復,李將軍,一切行動聽指揮,你的任務是抓住李繼遷,其他的不要你管。為了照顧你的面子,這次你的工作報告我就不公佈了。

  於是夏州城,昔日威名赫赫的統萬城,由匈奴鐵弗部赫連勃勃在公元四一三年,驅使十萬人,晝夜不停歷時六年才築就的,連鐵錐全力穿刺都不能入牆一寸的空前堅城,就此被拆毀了。而李繼隆的下一步行動在歷史的記載裡查不到。

  在他個人的《宋史》裡沒有,在《續資治通鑒長編》裡沒有,裡面只說,他曾經回答自己的部將說:「今保吉遠竄,千里窮磧,難於轉餉。宜養威持重,未易輕舉地。」他在強調沒法有效地追擊,真的在戈壁草原上兜開了圈子,會把自己先餓死累死,不如保持攻擊態勢,在銀州城裡待著。

  但是查不到他在什麼時候退的軍。歷史上沒有記載,也或許是四月間,他拆毀了夏州城之後,就親自押著李繼捧回了開封,因為在他的《列傳》中,有「既而繼遷遁去,擒保忠以獻。」的記載,似乎他親自向天子獻俘請功。

  那麼他回師的日子就是在五月,那時趙光義親自責問李繼捧,李繼捧認罪,被封為右千牛衛上將軍,宥罪侯。

  但更可能是,他一直留在西夏很長的時間,因為在這之後的近三年的時間裡(當然,李繼隆不可能三年一直都駐軍境外),李繼遷都非常的乖,他不停地向宋廷請罪送禮,討好宋朝的皇帝。李繼隆的軍威,還有宋朝拆毀夏州城的決心都明顯把他嚇怕了。

  但不管怎樣,宋朝沒能如願抓住李繼遷。勝利了,但是局面已經恢復到了當年趙普送李繼捧回西夏牽制李繼遷之前的老樣子。

  這真的是勝利嗎?

  重心轉向大西南,蜀川方面的王繼恩成為焦點。他和副手曹習分兩路合擊成都,一路快速突破,行軍途中順手牽羊一樣派出了幾千人馬去梓州援助張雍,結果二十余萬起義軍瞬間崩潰。

  回到前面的那個問題,起義軍的戰鬥力急劇下降,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毛病就出在最核心的那個人身上——李順。

  在歷史評價中,由於他攻破了成都,建立了政權,人們普遍把他的成就定位在王小波之上。但是,縱觀他的一生,他就是一支煙花,在綻放的最初的那一刹那,就已經散發出了所有的光芒和壯麗,在之後的所有時間裡,都只是剩下來的空殼子而已。

  攻下成都之後,他把自己真的當成了皇帝,不管前線發生了什麼事,他都始終坐在成都城裡,讓自己的同夥去給自己擋災。

  再看看歷史上成功的那些農民起義者,劉邦、朱元璋,甚至李自成,他們從始至終,幾乎從來沒有脫離過戰場,尤其在最關鍵的幾個戰役中,他們都站在隊伍的最前列。起義者的低端裝備和戰爭素養就決定了想成功、想生存,就必須身先士卒!

  李順在玩失蹤,再看看農民軍的戰術。王繼恩入川之後,一路行軍,攻城拔隘,直到打到了成都城邊,都沒有經受過一次大規格的兵團決戰。起義軍的城池與城池之間根本就沒有聯繫,隨便宋軍一一擊破,就像他們沒有統一的建制。

  這樣的防禦,比當年的後蜀孟昶都不如。

  五月六日,宋軍抵達了成都城下,即日攻城,十余萬起義軍被當天擊潰,三萬餘人當場陣亡,成都就陷落了,一天都沒有支撐下來。這就是這次起義的成色,以饑寒反抗,因富貴失敗,他們一點都不壯烈。

  「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

  王小波的驚世之言猶在耳邊,可惜,早就被「大蜀王」李順扔回到青城老家去了。多麼美麗的夢想,曾經那樣的讓人怦然心動,但最後只是在歷史上留下了一個記錄——中國農民戰爭史上,第一次明確地提出了均貧富的口號。

  王小波起義就此結束,不管當天李順是不是真的戰死了,還是下落不明,在三十餘年後,才在廣州被抓遇害,都已無關緊要。

  時光流逝,到了宋淳化五年,公元九九四年的九月,這時距離成都的陷落已經過去了近四個月,距李繼捧被押送京師,李繼遷棄城逃亡同樣過去四個多月,宋朝皇帝趙光義坐在開封城的皇宮裡,把人都趕走,他得靜靜地想一想,這時與開戰之前到底有什麼不同。

  說西北,似乎很成功。在七月間,李繼遷派自己的親弟弟李延信進京上貢,青鹽拿不出手,帶來了好多匹上等的黨項駿馬,並且正式謝罪。在謝罪的表文中他率先表示應該把這段記憶刪除,為了誠意,他自稱仍為「趙保吉」。也就是說,他在強調他仍然是宋朝的臣子。

  噓——此人竟然投降了……夠誠意,也很有面子。趙光義決定要給臣子改過的機會。他回復詔書,也以趙保吉相稱,等於同意了李繼遷的認罪。

  似乎這場戰爭沒白打,但是細想一下,李繼遷叛宋的最重要的兩個象徵——遼國的義成公主和西夏國王的頭銜,仍然留在小遷遷的身邊,哪樣都沒向遼國退貨。

  這就是輸贏的真正結果,李繼遷的腳仍然同時踩在宋、遼兩國的船舷上,什麼都沒有改變。一定要查一下真實的得失,那麼靈州已經安全了。雖然那也是暫時的。

  看西南,趙光義的心情和他大哥當年的一樣,因為王繼恩這個大太監也完全複製了當年的王全斌。他進入成都以後,「縱卒剽掠子女玉帛」、「殺人如戲謔」,把蜀川百姓徹底激怒,結果成都城門十裡之外,就再次烽火遍地。

  李順變軟了,一個叫張餘的人站了出來,他看得很准,宋軍奪下的只是蜀川境內的幾個重要城市而已,「農村包圍城市」,他再次揭竿而起,只率領了萬餘人,就向宋軍發起反攻。這時他的成功不知該喝彩,還是要感覺悲哀。

  他們又有戰鬥力了,沿長江東進,先後攻克了嘉州(今四川樂山)、戎州(今四川宜賓)、瀘州(今四川瀘州)、渝州(今四川重慶)、涪州(今四川涪陵)、忠州(今四川忠縣)、萬州(今四川萬縣)、開州(今四川開縣)等八州,勢不可擋,進而繼續攻打夔州(今四川奉節),只要再打通了這一關,他們就能東出三峽,徹底擾亂趙家的天下。

  又有了動力,是因為再次被虐待,這是他們的可怕?還是他們的可憐?抑或是可恨?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們在夔州遇到了阻擋,宋軍的峽路都大巡檢白繼贇與巡檢使解守顒前後夾擊,把農民軍擊敗,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最初時的嘉州。到了第二年的二月份,張餘被俘,不屈而死。又過了三個月,張余的余部王鸕鷀再次起義,只不過這是最後的餘波了,轉眼之間就被撲滅……至此蜀川起義徹底失敗。

  但是這都是後話,在當年的九月份,趙光義只知道西南方向仍然在劇烈地動盪,他所盼望的平靜,能把他從滅亡絕境中拯救出來的平靜仍然沒有出現。也就是說,西南、西北兩邊的局勢與開戰之初幾乎沒有區別!

  威脅仍舊存在,那件屈辱透頂的事,看來是不得不做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6
第十三章 生死萬歲殿

  這一年的八、九兩月間,宋朝皇帝趙光義兩次派人入遼國求和。宋史中對此一掠而過,但是它當年真的發生了。

  遼國拒絕,理由是宋朝沒有遞交正式的求和國書。而趙光義再沒有進一步的表示,這件事不了了之。但是,這是近四十年以來,遼人第一次接到了漢人的主動示好,他們的反應是非常驚喜,立即對邊將嚴加約束,不准再隨意侵入宋境剽掠。而且在轉年之後,遼國人就表現出了他們的誠意。

  遼國境內的武清縣有一百多個人私下裡結夥進入宋地搶劫,回去之後被遼帝下令全都處死,並且把搶來的人畜財物全部歸還。

  回顧全程,其實可以說,這是宋朝的一次意向上的和平提議,談不到什麼屈辱,而且達到了目的。但是在趙光義的心中,乃至於宋朝全體朝臣的心裡,卻是酸楚和悲涼的。

  在十幾年前,這是能想像的嗎?近四十年了,從柴榮開始,漢人強勢復興,一直對遼人強硬壓制,不停地進攻,不斷地勝利,甚至舉國興兵收復故地,但這一切,從這時起完全變成了遙遠的記憶!

  再也不可能了……趙光義在心底裡悲歎,人們可以用劉邦,甚至天可汗李世民的例子來寬慰他,這兩位皇帝中的偉人都曾經以和親等更加低姿態的方式與異族謀和,那麼他這時的一個小小的議和提議又有何難堪?

  休養國力,從頭再來好了!

  但是真的是不可能了,趙光義比誰都清楚,這時連第二天的太陽對他來說都是奢侈品,還談什麼抱負與理想?!還是在這一年的九月,他把晚年最喜歡的一個下屬從青州(今山東益都)召還,在宮中把褲腿掀起,說——「卿來何緩?」

  你怎麼來得這麼慢,你看,朕的傷勢已經……

  這是寇准,少年得志,大起大落,卻永遠強硬尖銳的寇准。但是按說這時他也應該滄桑一些了,從那次把皇帝摁在椅子上聽完報告起,寇准已經開始了他的電梯人生。

  那是在三年前,淳化二年的春天。當時大旱,皇帝問這是怎麼搞的,是不是我們君臣最近的工作不對頭,老天爺發火了?大臣們都說這是上天的規律,與人事無關。但是寇准說:《洪範》中講,天人之間,隨時影響,這時天旱,是刑法上處置不公。

  趙光義的臉當時就黑了,他沒法不生氣,實事求是地說,他的為政之道首推一個「勤」字。在歷代所有皇帝之中,能做到每天都上朝視事的,可能只有他一個人。這樣的出勤率,一直堅持到了這一年之後的九九五年的十二月。直到那時,他才效仿唐太宗開始三日一視朝。

  這樣的勤政,竟然被臣子當面說出刑罰不公,他實在是受不了。但是要注意形象,不能當場發火,他拂袖而起,要回內宮。

  這時在場的人都看著寇准,皇帝又要跑,是不是再把他拉住摁倒?

  很沒勁,那天寇准的情緒很低潮,他放了皇帝一馬。皇帝回屋生悶氣了,一會兒之後就把他單獨叫了進去,問他到底是指哪件案子。

  寇准搖頭,我現在不說,您把中書、樞密二府的長官們都叫來我才說。等宋朝一國所有的頂尖級官員連同皇帝都在場之後,他直接把矛頭對準了參知政事王沔——副宰相閣下的弟弟王淮和祖吉都是貪贓,祖吉貪的少被殺了,王淮貪到了上千萬,卻只不過打了幾板子,而且還官復原職,這不是不公是什麼?

  王沔立即認罪,寇准當場升官,那時他年僅三十一虛歲,就做到了左諫議大夫、樞密副使,同知院事的位置,可以說這在宋朝前所未見。但人太順了就容易發瘋,連皇帝都敢拽的人會當自己的頂頭上司是什麼?當時的樞密正使叫張遜,寇准上任之後立即和這人開掐,不僅在樞密院裡掐,還總在趙光義面前開練(准與知院張遜數爭事上前)。時間一長,連命運都開始看他不順眼了。

  有一天他和另一位樞密副使溫仲舒結伴逛街,突然有個瘋子沖出來,向他高呼萬歲。寇准立即躲開,但是被張遜知道了。張遜指使自己的好朋友判左金吾王賓上告寇准謀反,寇准沒怕,溫仲舒給他作證,那人是個瘋子。

  但是事情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寇准和張遜都被貶官外放。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假,而是說事時的態度。更重要的是,這事雖然像是天災,但也是必然,寇准這一生註定要上上下下,連滾帶爬。性格決定一切,這就是他的命運。

  外放了寇准,趙光義對他很是想念,經常打聽他在青州過得怎麼樣。這裡有個問題,他為什麼會喜歡寇准呢?這小傢伙莽撞衝動,倔強抗上,這時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表現出來,卻連官場的基本秩序都遵守不了,要他何用?

  但是人類最喜歡的就是自己本身,尤其是理想中的,達不到的那個自己。銳氣聰敏,膽大氣盛的寇准,與老成練達,從年輕時起就溫文得體的趙光義完全是兩個極端,但誰知道隱藏在心底深處的趙光義是什麼樣的?

  沒有答案,只不過趙光義在這一年的九月,把寇准緊急召回京城,讓他看完自己的傷勢之後,問了他一句話。此前這句話,曾經有人對皇帝說過,後果是五人被貶官,宰相被罷免(參見呂蒙正第一次罷相),但是這時,趙光義主動說出了口,他問——「朕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

  我的哪個兒子可以繼承皇位?趙光義開始安排後事了……

  寇准的回答讓人替他發抖,他說——陛下要為天下選太子,跟您身邊的女人、太監商量(謀及婦人、中官),這不行;跟我這樣的近臣商量,也不行。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您親自選擇,自作主張。

  皇帝身邊的太監,指的是十全大補丸王繼恩及其黨羽;皇帝身邊的女人,是凡知道一點宋史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當時的宋朝正牌皇后李氏!

  在皇宮裡當眾說話,把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物全部一掌拍平……這時趙光義低下了頭,他想了很久(帝俯首久之),然後才把所有的侍從都屏退,小聲地問——襄王行嗎?

  寇准的回答變得稍微藝術了一點點——知子莫若父,您既然覺得他行,那就馬上決定(願即決定)。

  赤裸裸地贊同,從此宋太宗的第三子,原襄王趙元侃從眾多皇子中脫穎而出,被任命為判開封府尹,改封壽王,正式成為准皇儲。而寇准也因此重回中央,並且從西府的軍事部門樞密院,調到了東府中書省,成為文官系統裡的頂級人物——參知政事。

  再一次富貴險中求,要立就立大功,要得罪就往死裡得罪人,他又一次乘電梯從低層一躍而起,飛黃騰達,這以後也成了他的人生模式。不過別急,這人還會再摔下來,但怎麼樣也摔不死。

  不死的還有趙光義,還是在這一年的九月,他的生命突然有了轉機。正統的醫官們照樣還是飯桶,但是來了一個和尚和一個道士,峨眉山的僧人茂貞以及河南道士王得一。這兩人像從前的侯莫陳利用那樣,用左道旁門的辦法把趙光義的箭傷控制住,他又能重新振作,處理天下繁雜紛亂的大事了。

  就從這時起,趙光義的生命已經快到盡頭了,但是始終遊走在生死邊緣的他,卻絕沒有那些凡夫俗子那樣,在生死間走過一回,就把人世間的事都看「破」,他反而激發出了更加強烈的願望,一點遺憾都不想留,無論是誰都不原諒,一個敵人都不放過,以前生命裡所有做過的事,他都加倍地濃縮到了最後的這兩年的時光裡。

  要硬就硬到底,永不悔改,我就是這樣的生存過!

  先是西南方面,他把本已經派出,馬上就到蜀川替換王繼恩的趙昌言留住,讓他在鳳翔一動也別動。他突然想起來,趙昌言雖然是他的親信,而且軍事過硬,但是此人沒有兒女,放他進了蜀川,就等於風箏斷了線。

  然後給王繼恩升官,不管這時王小波起義的叛軍還沒有徹底消滅,也要馬上升官,但是有講究。為了獎勵這個太監,他特意獨創了一個官銜——宣政使,卻絕不給「宣徽使」這個意義非凡,潘美都曾經得到的職位。因為宣徽使到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接觸到政治了。

  再派張詠進成都。這時成都已經被降格成為「益州」,張詠這位宋朝史上數一數二的方面大臣開始了他仕途中最艱難,但也最輝煌的演出。這位寇准的同年進士的能力簡直讓人難以想像,他到了成都不久,就上報朝廷,再也不用從陝西向成都運軍糧了,而且蜀川方面已經有了兩年左右的儲糧!

  趙光義大喜:「鄉者益州日以乏糧為請,詠至未久,遂有二歲之備。此人何事不能了!朕無慮矣。」

  再之後,宋朝的這位倔強自尊,始終都極力追逐榮譽的皇帝做了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他因為蜀川之亂而下了罪己詔。詔書中他坦誠自責——是我選用的官不對,這些人在蜀川刻薄剝削,把好好的百姓逼成了強盜。說到底,是我見事不透,燭理不明……

  做完了這些,宋淳化五年的九月份終於過去了,進入十月份,他開始給自己的新任開封府長官,三兒子趙元侃配備助手。其中有溫厚嚴正的長者如楊徽之,有後來真宗朝的名相如畢士安,更有清苦耿直,雖以狀元應試得名,卻絕口不提的楊礪……不是正人,就是能臣,他要讓兒子快速成熟起來,讓他有自己的翅膀。

  到了十一月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突然間對西北的李繼遷露出了燦爛的笑臉。他派使者特意給李繼遷送去了大批的器幣、茶藥、衣服,這些黨項人甚至所有遊牧民族都不會生產的東西。這些連同上次李延信上貢時帶回去的賜品,讓李繼遷非常的感動,為了表示謝意,他在第二年的元旦過後,派親信張浦(是漢人)帶著大批馬匹、駱駝進京上貢。

  雙方背地裡咬碎鋼牙,見面時笑得滿臉開花,賓主非常友好親切地會面。張浦向四面八方小心察看,希望多看出點宋朝的虛實動態,趙光義卻很安詳,他照例先關懷了幾句之後,突然問:上次李延信帶回去的弓箭繼遷還喜歡嗎?

  張浦變得有點為難,但他必須得回答:喜歡,但是……拉不開。

  廢話,那是一石六鬥的弓,宋時一石是現在的九十二點五斤,也就是說弓力達到了一百四十八斤,那可不是把一百五十斤的大米扔到後背上!李繼遷曾經拿出這張宋朝皇帝賜的弓向族人們炫耀,結果沒一個能拉得開的。

  趙光義微微一笑,傳令班直們集合,只見數百名皇帝的近衛,在崇政殿前演射,每一個人都能隨意拉開這樣的弓,百發百中。

  張浦嚇傻了,趙光義問:戎人敢敵否?

  張浦回答:蕃部的弓太弱,箭太短,不敢敵。

  趙光義這才切入了主題:蕃部沒什麼好留戀的,你為朕帶話給繼遷,何不歸順來朝,永保富貴。

  李繼遷,你這個小破孩兒,我就不信搞不定你!

  送走了張浦,趙光義開始等回信兒,但是好大的帝國,每天都會有無數的事來刺激振奮他,當然,他也隨時去刺激、振奮別人。

  一個月之後,宋至道元年,公元九九五年的二月,先來了件好事,蜀川方面把張餘的首級送到了開封,王小波、李順起義終於被撲滅了。然後又過了兩個月,到四月份,他在權力中樞裡刺激了一個姓呂的,又振奮了另一個姓呂的。

  被刺激的是呂蒙正,他第二次被罷相。官面上的說法非常溫馨可人,說是要「均勞逸」,怕把他累壞了。實際上的原因人人都知道,是呂蒙正太興奮了。

  這次他當首相時間是一年半,幾乎從來沒順過呂蒙正,除了在上元夜花燈節上讓皇帝當眾丟臉之外,他還來了把現場版的趙普模仿秀。

  那是在李繼隆發兵西北之前,天朝國度,砍人之前要先給個警告,於是宋朝決定要派一個使者。那麼派誰呢?呂蒙正身為宰相,責無旁貸地由他擬定名單,結果人選送上去,皇帝一個勁地搖頭。

  這人不行,給我換了。

  呂蒙正沒說話,帶著名單下朝,幾天之後再交上來,居然還是原來那份。

  趙光義好涵養,不發火,只是要他再擬、再議。但是見鬼的是呂蒙正再交上來的,仍然還是這一份……別驚訝,這樣的回合一共進行了至少三次,最後趙光義終於大怒,把奏章名單一把摔到地上,厲聲喝問:搞什麼,幹嗎這樣固執?必須給我換了(何太執耶?必為我易之)!

  呂蒙正慢條斯理地回話:不是臣固執,是陛下不瞭解。其他人都不行,只有這個人才行。臣不願以媚道取悅于陛下,那樣曲從您的意見,就會危害國事。

  當時其他的宰相樞密們嚇得一動都不敢動,呂蒙正卻慢慢彎腰拾起奏章,收入懷中,從容退下。好風采,真宰相!連趙光義都望著他的背影感慨地說出了一句話:「是翁氣量我不如。」

  沒說的,那就用這個人吧,該人出使西夏果然稱職。史稱「太宗益知蒙正能任人,而嘉其有不可奪之志。」但是把這件事從頭回想一下,是不是覺得有點眼熟?對,當年趙普也幹過,結果同樣是趙匡胤聽了宰相大人的話,皆大歡喜。可是有一點,同人不同命,事同理不同。

  你要分清楚,你面對的是誰,而且正處於什麼時期。你可真是忠,而且能,但是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我都搞不定你,我兒子拿你怎麼辦?於是風采非凡,學識高深,品德隆重的呂蒙正先生只好下野,去當右僕射這樣既尊貴又清閒的散官,徹底去「逸」,再也別想「勞」了。

  接他的位子的,是另一位姓呂的仁兄。那就是號稱衰中之衰,既爛且衰,連衰四十餘年不停衰的「衰神」呂端。

  呂端其實開始並不衰的,他的出身是相當的高檔。他的父親大人呂崎曾經在後晉時當過兵部侍郎,他從踏上仕途起就有特權,起步就是以恩蔭補千牛備身。

  到了宋朝,他的運氣更好,他的大哥就是宋初時的參知政事副宰相呂余慶,而且是一直參知了十年之久。但是好運截止在太祖朝,他大哥和趙匡胤死在同一年。進入趙光義時期,他開始獨自闖蕩江湖,就此開始了一衰再衰再四衰的人生旅途。

  這期間第一次嚴重倒運,就是跟了頂頭上司開封府尹、秦王趙廷美的黴莊,被趙家二皇帝千里發配,只許走路,當了把大耳朵驢;第二次,由於他表現好,人憨厚,又被調回了老崗位開封府,繼續給第二任准皇儲許王趙元僖當下屬。結果趙元僖離奇死亡之後,又一次被欽定為御用出氣筒。

  當時他正在開封府堂上辦公,突然間禦史武元穎連同十全大太監王繼恩出現。煞星臨門,滿堂震恐,可是呂端徐徐起立,靜待詔命。

  當天呂端取帽下堂,與二位天使大哥隨問隨答,從容自若。三個月之後,這些「有罪」之官都按律到考課院領處分,並且恩准可以面見皇帝,表達一下自己的切身感受。只見表演現場渧淚橫飛,號聲一片,所有的堂堂大宋命官都把臉面扔到皇家御用廁所裡,徹底變成了痛苦不堪的水龍頭,哭得跟竇娥似的,但只能強調出一點痛苦之源——臣有罪,但是家裡太窮,您要是再貶了我,就要全家餓死了……

  表演收到賞錢,這些人基本都被趙光義原諒,就算貶,也不會貶得太狠太低太遠。可是輪到了呂端,這位衰神卻只說了四個字——「罪大幸深」,積極要求外貶,越遠越好!

  趙光義深深地凝視他,也只回了四個字——「朕自識卿。」不久之後官復原職。

  這是必然的,就在呂端兩次出任開封府屬官之間,在那段被貶的歲月裡,他的表現趙光義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在宋端拱元年,公元九八八年的四月,他奉命出使高麗。回程時海上突然起了大風,波濤如山,摧檣折舵,同船的人連同副使呂佑之都嚇呆了,下令把船上所有的貨物都扔進大海,才逃過這一劫。但是這一切發生時,呂端獨自坐在艙中怡然讀書,神色不變,就像在自己家的書齋中讀書一樣。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呂端。」這樣的膽識,這樣的氣量,尤其是黴運當頭卻絕不怨天尤人,更不搖尾乞憐,呂端用光明寬厚的人格力量硬生生地扭轉過皇帝的成見。

  十五年前,皇帝說他「是大家子弟,能吃大酒肉,余何所能!」到這時,皇帝要升他為首相,有人提醒說「呂端糊塗」,趙光義卻強調「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並且在當年的賞花釣魚宴上作詩以贈——「欲餌金鉤深未達,磻溪須問釣魚人。」

  這是把呂端比作千古兵家第一祖薑子牙了。的確,呂端與姜尚同樣都是大器晚成,這一年呂端已經整六十歲了,是一位真正的老人。但是趙家的這位絕不放權,甚至不相信任何人的皇帝,卻給了呂端一份前所未有的特權與殊榮。

  「自今中書事必經呂端詳酌,乃得聞奏。」——沒有呂端的認可,國家的公文赦令不許上傳皇帝!

  在宋初,最鼎盛時期的趙普也沒有這份待遇……

  時光繼續流轉,當年英姿偉岸或者笑顏如花的人都成了過去,就在呂端得勢的當月,宋太祖趙匡胤的皇后,宋開寶皇后宋氏死了。

  時年僅四十四歲。

  這是無可置疑的皇后,曾經母儀天下,為宋朝後宮之主。她的死亡,依禮必須要有全體臣民,包括現任的皇帝在內全體默哀進行國葬。但是結果卻是,趙光義不為皇嫂成服(連喪服都沒穿),並且不准臣子們臨喪弔孝。宋皇后的棺柩被遷到他的姐姐,已經死去多年的燕國長公主(嫁給高懷德、曾經用擀麵杖把趙匡胤掄出家門的那位女士)的家裡,之後就殯葬在了普濟寺。

  這位在寂寞中孤獨死去的女人連最後一點死亡者的起碼權力都沒有得到,她不能與丈夫、宋太祖皇帝趙匡胤合葬,就連她的神主(牌位)也不准進入太廟,等於是把她驅逐出了趙氏家族!

  這樣的殘酷對待,連小戶人家的倫理底線都被打破了,到底是因為什麼?

  有一個說法是,說她死後趙光義傳皇位給自己兒子的所有威脅才全部除掉,可以真正安心了。言外之意,也就是說,她在活著的時候還能再威脅到趙光義的實權。

  或者說在趙光義死後她還活著,就能再以她的號召力把皇位重新奪回到太祖一系。

  這太不可思議了,在歷史記載中,除了在「燭光斧影」之夜,她曾經命王繼恩去召喚德芳,既排斥了長子德昭,又讓趙光義感到了威脅之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她的身影。她非常安分,趙光義即位後命她移居西宮,她就去了;在雍熙四年,又命她移居東宮,她也答應,根本就是百依百順。

  她的生命之路就是十七歲入宮,四十上歲死亡,只與年長她二十五歲的丈夫生活了八年,沒有任何親生子女陪伴。這些寂寞淒涼的數字,就是她的一生。權力根本就與她絕緣,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死在了趙光義的身後,她也絕不是她弟妹的對手。

  別忘了那位李氏弟妹的哥哥是誰——李大將軍李繼隆……宋家卻誰都沒有。

  唯一的解釋就只有趙光義本人的心靈了。昨天還感恩的事,過了一夜或許就會勃然大怒,當年哭著說出「共保富貴,無憂也」的心情,過了二十多年裡憂外患的日子之後,會變成什麼呢?

  而且更古怪的是,後來趙光義的兒子真宗皇帝趙恒即位不到兩個月,就給自己的叔叔趙廷美、哥哥趙德昭、趙德芳追封名位,進行補償,可是對自己的這位嬸母,堂堂的開寶皇后卻一點表示都沒有,直到太宗陛下的玄孫神宗皇帝即位之後,才把她的神主升袝太廟。

  這都是為了什麼呢?

  不得而知,資料太少了。關於她的死,在歷史中還留下了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宋初時著名的翰林學士王禹偁。這位大佬和另一位知制誥田錫先生是最敢對皇帝說三道四的人,田錫更威猛些,不僅和皇帝對著幹,還時不時地拿宰相開刀,結果早在端拱二年,砍趙普時崩了刃,至今還沒康復。

  王禹偁這次其實已經很小心了,他根本就沒敢在公開場合說任何話,只是在私下裡和自己的賓客說:「後嘗母儀天下,當遵用舊禮。」結果趙光義的耳朵太長,很好,非常好,吃我的飯,連我的家事你都敢管。給我滾出京城,到滁州當官去!

  另一個人嘛……是寇准。這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次不是他政治覺悟不高,更不是他突然間狀態大好,想和皇帝再操練一下,而是他個人的愛情問題。真不巧,他的老婆大人就是宋皇后的親妹妹,說穿了,他居然是光輝偉大既聖又德神勇無敵突然死亡的趙匡胤陛下的連襟……

  寇准的事先放一下,宋皇后的葬禮事件到此結束,他的電梯時刻還要再等幾個月,那時的速降感覺肯定會讓他覺得頭皮發麻滿眼金星的。

  趙光義更加繁忙,風言風語都靠邊站,他有重要的軍國大事要做。在做之前,他的三兒子趙元侃給了他一個好彩頭,新上任的開封府尹報告——在太康縣,有村民抓住了一隻玄兔,貢獻給皇上。

  「玄兔」……一隻黑兔子,不知道哪裡特別,反正兒子獻得高興,老子收得愉快,太宗陛下親自給這事定了性——「玄兔之來,國家之慶也。」

  至於慶在何處,因、為、這、是、祥、瑞。請注意,這是未來的真宗陛下第一次流露出對國家興旺民族昌盛的巨大嚮往,以及對祥瑞事件的勇猛追求欲望,特此紀念一下。

  這之後,趙光義集中精力,回憶了過去近一百多年裡皇帝和藩鎮之間的生活經驗,權衡再三,給西北方面的李繼遷提出了一個非常美好的生活建議。

  派使者去西夏宣詔李繼遷,加封其為鄜州節度使,轄區就在今天的陝西省中部。

  這和上次托張浦帶去的口信內容一致,讓李繼遷從野人世界的定難五州搬到中華文明最集中的長安城一帶,直接一步跨進文明人的現代生活。這是多大的幸福啊,想來一直活得既痛且苦的李繼遷該感恩戴德了吧?

  當然,事實上這只是一道小小的測試題,就看李繼遷是不是讀過書,懂不懂歷史。不必太遠,只是最近的五代十一國時期就夠了。還記得嗎?後唐帝國是怎樣滅亡的?燕雲十六州又是因為什麼樣的起因才被割讓出去的?

  讓節度使搬家,這是皇帝清除藩鎮勢力的不二法門,最強有力的一招!當然了,這也是藩鎮反口咬皇帝,鮮血淋漓改朝換代的二不法門,最強有力的一招……

  不過這次的前景應該不錯,據可靠情報,李繼遷平生大字不識一個(西夏文字這時還沒出現),黨項人的各種神奇古怪傳說肯定是聽滿了一腦子,所以抱著祖宗的基業死也不放,但是漢地裡的故事他知道多少呢?

  這真是個問題,以前是虐待黨項人的身體,這一次要改成鄙視李繼遷的智力了。

  李繼遷有點傷神,準確地說是傷心。被人蔑視的滋味太難受了,居然以為拆了我家的夏州城就把我嚇死了?我李繼遷是嚇大的?!

  剛剛給了點好臉,馬上就想要我的身家性命,當我是白癡?!

  何況學問與能力無關,那只是組成能力的一部分,有太多學問高深隆重的大角色其實都只不過是電腦裡的硬盤,得有操縱的人才能往外倒料。更可貴的本事叫本能,有些人天生就知道什麼叫危險,或者怎麼叫別人難受。

  傷心過後,李繼遷徹底看清楚了這個宋朝皇帝的本相,作為敵人,站在對立的角度,才有資格這樣衡量——趙光義是個徹頭徹尾的侵略者。對待西夏,完全就是當初對待遼國的翻版。不管形式怎樣,他都要想方設法地把敵人幹掉,把土地和財富併入到自己的庫房裡。

  很好,李繼遷思量了好久,沒有當場翻臉,他只是像當年第一位識破搬家詭計的藩鎮大人那樣回復了三個字——不奉詔。

  好意心領,但我也沒造反。皮球踢回去,再看你的反應。同時李繼遷進行二手準備,活在這個世上,看來手裡永遠都得抓著把刀。

  回到開封城,趙光義一邊聽信兒,一邊在交代後事。他給自己的三兒子舉行了正式的冊立太子之禮。那是在宋至道元年,公元九九五年的八月十八日,宋太宗皇帝正式下制,詔告天下億萬子民,立襄王元侃為皇太子,改名「恒」。

  同時宋朝大赦天下,詔皇太子兼判開封府(判,位於開封府尹之上)。至此中原漢統自從唐哀帝天祐(九〇四至九〇七)年間以後,近百年光陰,第一次重現皇太子之冊立。

  當天趙元侃這位命運的新寵兒出皇宮進禦道參拜太廟列祖列宗,然後出現在京城百姓面前,博得萬眾歡呼——「少年天子也。」

  這句話立即就傳進了深宮內院,現任皇帝他老爸趙光義的反應是極端憤怒,他立即就把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寇准叫來。劈頭一句話,讓以後千年之間聽到、看到的都痛斥他真是虎狼之性,泯滅天倫——「人心遽屬太子,欲置我何地?!」

  連兒子的權力都要爭,這算是什麼父親?

  可是誰說他是個好父親了,並且在他的心裡,甚至於在天下萬民的心裡,都從來沒要求過他是個好父親。他應該做的是當個好皇帝,而他這時的反應,絕對標準正規,是人世間曾有過的任何一位英主的標準反應!

  所謂的「英主」是什麼?舉例子吧,劉邦、劉徹、李世民、朱元璋、康熙、乾隆,他們都是大有作為的皇帝,就其功業而言,絕對稱得上英主了。

  他們共同的一個特點,就是至死不放權!

  前面的四位漢人皇帝,雖然都有太子,但是哪一個都是直到屍體冰涼之後,太子才能觸摸到國家的權柄。到了後面的兩位滿人皇帝,他們更絕,連太子是誰都是秘密。死後去爬「正大光明」匾吧,秘密都在後面。別提太上皇乾隆,嘉慶前六年皇帝時刻都坐在火山口上,那是什麼日子人人心知肚明。

  這就是強勢天子的真相,他們的仁慈,都只有在敵人都被征服之後才會顯現。而且在人類的封建歷史上,權力越統一,才越能給人間帶來平安,所以趙光義這時的反應與嫉妒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並且只要再讓他受到刺激,感覺到更大危險,他絕對會做出李世民當年的事來。

  幹掉自己的親兒子,管他是不是太子!

  並且別忘了,這只是宣佈了一下趙元侃小同志是皇太子了,不過是個天氣預報,正式的冊立儀式還沒到呢……這麼大的變數,這樣大的壓力,並且這樣的突如其來,換誰都得瞬間頭如鬥大了吧,但寇准偏偏一點慌亂都沒有。此人端正朝服,向皇帝施大禮鄭重祝福——陛下選擇立太子交付天下神器,為的就是有一位社稷之主,這時臣民擁戴,正是「萬世之福」也。

  趙光義的反應是沒有回答,他扔下寇准,走回到後宮,和他的皇后嬪妃們談論了一會兒。史稱「後宮中皆前賀。」都向他祝賀,他這才出來,把寇准留下,兩人當晚喝得爛醉如泥才散場(極醉而罷)。

  到此為止,寇准在冊立太子這件事上做到了有始有終,開頭並且收尾。但是也留下了一根刺,皇帝為什麼要先回後宮和他的女人們品味一下寇准的說辭,然後才出來表態呢?

  這可是太不英主了。

  一個事實是,這時的大宋明德李皇后陛下,她正親自撫養著趙光義的原皇長子、廢准皇儲趙元佐的兒子趙允升。李家的兒子很強悍,李家的女兒更加果敢,她的喜怒之間可絕沒有小女孩兒式的乍風乍雨,她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出來。

  雖然這時趙元侃的皇太子位已經不可逆轉了。

  一個月之後,當年的九月二十四日,太宗皇帝升朝元殿,冊立皇太子,陳列如元會之儀。依唐時舊制,盛況如下:

  皇太子趙恒自東宮衣常服乘馬,赴朝元門外幄次,改服遠遊冠、朱明衣,三師、三少導從入殿,受冊、寶,太尉率百官奉賀;

  再,皇太子再易服乘馬還宮,百官常服詣宮參賀,自樞密使內職、諸王宗室、師保賓客宮臣等畢集,皆序班于宮門之外。

  庶子版奏外備,內臣褰簾,丘太子常服出次就坐,諸王宗室參賀再拜訖,垂簾。皇太子降坐還次,中書門下文武百官、樞密使內職、師保賓客而下以次參賀,皆降階答拜;訖,升坐,受文武百官、宮臣三品以下參賀。

  當日禮畢。

  再至二十七日,皇太子具鹵簿,參拜太廟五室,常服乘馬出東華門,升輅。至此,原皇三子趙恒終於名正言順地成了大宋帝國的正式皇儲接班人。

  可是在皇宮的深處,另有一些人,他們冷冷地看著這些過場,看著原趙元侃現趙恒不停地脫衣服換衣服,來來回回走進走出,覺得這一點意義都沒有。

  古來太子何其多,曾有幾人到皇座?一切還要看到時候能不能及時趕上那列疾馳而過,從不等客的火車……

  開封城裡的宋朝百姓們為百年難得一見的珍稀物種歡呼,可在西北,李繼遷的黨項腦子裡卻想出了和千餘年前諸葛孔明一樣的生存辦法。

  大宋好比當年巨大的魏國,黨項最多只能是偏處一隅的西蜀。那麼想一下當時諸葛孔明的進攻宣言吧,對這時的李繼遷是多麼的適用——「伐魏亦亡,不伐魏亦亡,何如伐之?」

  何況宋朝亡西夏之心不死,趙光義無論怎樣都不放過李繼遷。那就伐之!

  李繼遷在趙恒舉行皇太子冊立大典的同一月份,九月,率領著黨項騎兵再次進攻宋朝。在當年的史書記載裡,西北方面的清遠軍上報宋廷,說李繼遷入侵,已經被擊敗並逃走。

  很強,但很無恥。這是假的,只要稍微掃一眼半年之後的宋史,就會發現這是個一絲不掛的謊言。因為那時再說到西北形勢時,一下子就提到了西北戰略第一要地靈州已經被圍攻了近多半年!

  多麼無情的事實,李繼遷再次公開反宋,直接又奔向了當地最大的要害,還是靈州,不拿下來誓不罷休。但是宋朝君臣當時的反應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還要更要緊的事要做。

  太宗陛下拿出了一隻新制的琴,向親近的大臣們展示。只見這只琴的形式開終古之先河,絕對的前所未見。它不再是七弦古琴,而是九弦琴。陛下向臣子們解說道,九弦依次分列為——君、臣、文、武、禮、樂、正、民、心。

  眾臣舞蹈拜頌,不勝欣喜。

  再之後,陛下召見了參知政事張洎(回想一下李煜),命這位才高識博的江南才子把京城內外八十餘間的坊名重新改撰,開封城由此分定布列,具有了大國首都的制度;然後再派峰州團練使上官正(守住劍門關的老兄)、右諫議大夫雷有終(被趙匡胤打掉大門牙的雷德驤的兒子)一起擔任西川招安使,配合益州張詠的工作,把十全大太監王繼恩換回來。

  這些都做完了之後,時間已經到了這一年的年底,趙光義忽然間對自己身邊的侍臣說——朕為皇帝,治國的業績不在我的哥哥之下(無慚於前代),要超過周世宗柴榮(過於周世宗時)。

  這是為什麼呢?他突然給自己的人生下了評語。並且在新年之始,宋至道二年,公元九九六年的正月間,他親自到太廟中拜祭祖宗先靈,併合祭天地於圜丘,大赦天下,加恩于中外文武百官。

  緊跟著他又開始疼愛起其餘的兒子們,依次加封為——越王趙元份為杭州大都督、兼領越州;吳王趙元傑為揚州大都督、兼領壽州;徐國公趙元偓為洪州都督、鎮南軍節度使;涇國公趙元偁為鄂州都督、武清軍節度使。

  愛心大爆發,所有的兒子們都共享無私的父愛,可惜裡面有兩個稍微深層次點的內幕。

  第一,加封皇太子以外的其他皇子,並且給他們以實權。這是歷代以來非常經典的牽制皇太子,分太子權柄的招數。趙恒小同學從此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第二,這是內幕中的內幕,趙光義的私人醫生團體裡又有了新成員,名叫潘閬。這人風流倜儻,大有詩名,生長于秀麗天成、人傑地靈的杭州,號逍遙子,一邊行吟遨遊天下,一邊賣藥普濟蒼生,過著現實版的神仙日子。至於他為什麼能來到太宗陛下身邊,是由於那位剛剛回到開封,馬上就再顯忠心的大太監王繼恩。

  王繼恩剛回來就又立新功,潘閬的確醫術非凡,趙光義的箭傷開始好轉。請注意,這裡要著重聲明一點,不管王繼恩以後做了什麼,他在趙光義生前時絕對百分百的忠誠。就這樣,時間到了這一年的四月,西北的真相終於大白於天下。

  《宋史》中記載趙光義命令白守榮護送四十萬石糧草去靈州,結果李繼遷親自率軍在浦洛河打了個埋伏,白守榮全軍崩潰,四十萬石糧草都落入了李繼遷的手裡。

  截止到這裡,回顧最近這次宋、西夏之間的結怨過程,完全是趙光義沒事找事。他先破壞了有利於宋朝的和平形勢,逼著李繼遷造反,然後又聽之任之,眼睜睜地看著西北重鎮靈州被黨項人日夜圍攻卻不聞不問。一切都愚蠢無聊到沒法解釋。

  但這只是從表面上看。真實情況是宋朝內部關於靈州救不救,怎樣救,已經討論了很長時間。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李繼遷的實力已經大大地超出了宋朝君臣的預先估計。

  這次圍攻靈州,李繼遷的人馬超過了一萬!

  這再不是以前王侁以幾千騎兵就能打跑的黨項人土豪型武裝了,宋朝已經錯失了幹掉他的最佳時機,那就是上一次李繼隆出重兵進攻西夏的時候。那時李繼遷為什麼不應戰,扔下老巢銀州就逃跑?

  那根本就不是怕了宋朝的大軍,而是因為他剛剛吞下了堂兄李繼捧的實力,還沒來得及消化,他不敢拿這樣半生不熟的軍隊去孤注一擲。可這時經過兩年多的時間了,李繼捧也被宋朝人抓回到開封,西夏已經是李繼遷一個人的天下,他搖身一變,已經恢復到了當年定難五州之主的真實身份。

  要打他,就要作出與一個國家開戰的準備。

  這就是為什麼要先送那麼多的糧草過去的原因,要先讓靈州能再挺一段時間,宋朝發兵得需要準備。但是誰能想到李繼遷竟然能一邊繼續圍困靈州,一邊都有餘力圍城打援了。形勢危急緊迫,真的刻不容緩了,就在糧草丟失的當月,趙光義下令命侍衛司馬軍都指揮使李繼隆為環、慶等十州都部署,殿前司都虞侯範廷召為副都部署,以當年潘美掃平南漢的滅國級軍力(同樣是十州之力),立即出兵攻打西夏,討伐李繼遷!

  十州之力,分五路進兵。

  主將李繼隆自環州、範廷召自延州、王超自夏州、丁罕自慶州、張守恩自麟州。目的地在開戰前已經確定——定難五州中的烏、白池。

  要注意,上面的這些數字和名稱,裡面包含的信息量極其龐大,並且這次戰爭的決勝點都已經先期出現。首先,要想一下,宋朝為什麼又要分兵前進。

  上次北伐契丹時分兵是三路,實際上是四路;再往前數,最著名的漢武帝伐匈奴時,衛青與霍去病、李廣等人也都是分兵而進;甚至再往後看,到了明清兩代時,明末清初決定漢滿興衰的薩爾滸之戰,明朝是分兵四路;到了康熙征葛爾丹、乾隆征大小金川,也都是分兵進擊。這都是因為什麼?

  不要看結果,因為上面的戰例裡有勝也有敗,歷史證明分兵絕對帶不來必勝,也絕不意味著必敗。那麼這樣做,就只有一個原因——怎樣抓魚。

  出兵塞外,茫茫天地就像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拿著一把魚叉去一次只攻擊一個目標好,還是分散開,合圍進擊,像一隻漁網那樣鋪天蓋地的成功率高?

  何況漢人的人數就是占優,就是有做漁網的本錢,那麼幹嗎不用?所以趙光義還是選擇了分兵。

  再來,就是要看一下烏、白池。

  這是個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信息了。與早期的西夏人打仗,最讓漢人憤怒的不是黨項人的戰鬥力,而是他們的戰馬。李繼遷飄忽不定,四處流動,在千百年前就做到了「敵來我退,敵退我進……」等等的經典遊擊戰略要點。一句話,不是打不過,而是抓不著。

  但這次不一樣了,宋朝的準備工作空前優秀,他們居然事先就探定了李繼遷的老巢所在,就在烏、白池這個點上,只要到達,就一定能找到敵人!

  剩下的就是戰鬥了……那根本就沒有半點懸念,因為這次宋軍出動的人數極其龐大。史書上記載,總軍力不明,但是光主將李繼隆一路的先鋒部隊,就有三萬人!

  再加上西夏方面宋朝原有的駐軍,這是什麼樣的實力?一切的跡象都表明,李繼遷在劫難逃,就算他變成了一隻黨項種沙漠牌的蚊子,宋朝派過去的大炮都能滿天開火,把他轟下來。

  九月份,宋朝的大軍沖出邊界,殺進黨項境內。最開始時,各路人馬的一切行動和行軍方向都嚴格遵守戰場紀律,和皇帝臨行時配給的方略、陣圖嚴絲合縫。但是,問題突然出現在主將李繼隆的身上。

  李繼隆這是第二次征戰西夏了,老馬識途,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路線不對。

  如果按著皇帝、他妹夫趙光義指示的路線圖,他得先路過靈州,然後才能殺奔烏、白池。那樣的話就要走一個多月,並且路上缺水。這是最致命的,搞不好他龐大的軍團就會不戰自亂。這時他的先鋒官,原銀、夏州鈐轄盧斌給他出了個主意。

  這位久駐黨項的先鋒建議,不經過靈州,從他們的出發點環州開始,走直線,十天之內就能突然出現在烏、白池。

  李繼隆的腦子裡靈光閃動,經靈州,不外乎就是順路為靈州解圍。可是突然打擊烏、白池,更是圍魏救趙,讓李繼遷不得不回救老巢,靈州之圍不戰自解!

  主意越想越妙,他派自己的弟弟李繼和火速趕回開封,面見皇帝,把改道的事上報。趙光義一聽就急了,他搞不懂為什麼總有人不聽他的,居然連李繼隆也這樣!他在便殿裡召見李繼和,只說了一句話:「汝兄如此,必敗吾事矣!」

  他馬上親筆給李繼隆寫信,命令他必須聽令按原計劃行事。並且派引進使周瑩黸去做監軍,必要的話強令李繼隆服從。可是晚了,當周監軍趕到時,兵貴神速,李將軍已經出征,繞過靈州走捷徑已成事實……願望是好的,見識是高的,如果成功了,那麼李將軍的威名必將遠播西域,威震當時。

  但是,歷史上的記載非常鬱悶,他走了十多天,結果是——「不見敵,引軍還。」

  這是怎麼回事?!這可能嗎?敵人就在烏、白池,走到就領獎,絕對沒有錯。而且後面發生的事也證明了宋朝先期的情報百分百的準確,那麼他怎麼會「不見敵」?

  其實說穿了就一句話,他迷路了。如此簡單而已,在沙漠戈壁之中,想貪便宜走捷徑,結果適得其反……並且更要命的是,他不僅自己白逛了一圈就回家,當時還和丁罕合兵,一起這麼玩的。

  宋軍的主力大軍就這樣無功而返。

  可這也比另一路的張守恩強。西京作坊使、錦州刺史張守恩是名門之後,他的父親就是宋初名將張令鐸。他從麟州出發,嚴格按照路線圖前進,結果他遇到敵人了。但是這個敗類居然無恥到突然間選擇失明,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們回家吧……就這樣,他帶著人馬平安無事、全須全尾地就回來了!

  只剩下了王超與範廷召兩路。

  這兩人合兵一處,所走的路線是最艱苦、最漫長的一條。「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他們來到了無定河。

  無定河在現在的陝西省北部,是黃河從青藏高原的崇山深谷中激流而出後,支流中最著名的一條大河。看數字,它全長近五百公里,水流量極為充沛。但是在當年王超等人率軍過境時,它竟然是乾涸的。

  宋軍是一邊挖井一邊行軍,硬生生地從戈壁荒原中掙扎到了鐵門關。就在這裡,宋軍遠征西夏的第一戰終於打響。

  宋軍中一位年僅十七歲的少年站了出來,他是王超的兒子王德用。為父親做先鋒,他率萬人沖過黨項第一道防線,擄掠牲畜數以萬計,隨即殺進最先確定的目標——烏、白池。

  這時他終於發現,最初的情報是多麼的準確,他面對的真是黨項之王李繼遷!

  千里奔襲,終於找到了李繼遷,但是同時也得面對黨項人全族的精銳。這時宋朝全軍的主帥范廷召和王超的反應是「不敢進」。

  突然間的膽怯,這和之前的頑強前進,強突防線的表現轉變太快。但是情有可原,宋軍五路合圍,只有他們到達,他們的軍力到底是多少,史書中沒有記載,但是下面的一個事實卻能推論出來,他們的實力遠遠不如光前鋒部隊就有三萬人的李繼隆部。

  王德用請戰,這位年尚未及弱冠時的少年是主帥的兒子,可他領到的精兵只有五千人!這就是那時的真相。只以這區區五千人,王德用與李繼遷鏖戰三日,大小共數十戰,連戰連捷,最後宋軍全軍壓上,李繼遷終於被擊潰,率殘部逃離老巢。

  這是一次慘勝,宋軍雖然勝了,戰績是陣斬五千餘敵,生擒兩千餘人,抓獲黨項部落的酋長未慕軍主、吃囉指揮使等二十七人,馬兩千餘匹,兵器鎧甲過萬數,但是自身的傷亡,還有連日的行軍、激戰,已經是徹底的傷疲之軍,而且身在客境,實在沒法再去追擊。

  退兵,宋軍幾乎是剛剛擊敗李繼遷,就從烏、白池開始撤退。但是退兵的過程中才真的是兇險萬狀,幽靈一樣的黨項騎兵在西夏荒原出沒不定,只要宋軍稍微露出散亂不支的跡象,他們就會隨時再殺過來,勝負生死之間根本還都沒有確定。

  這時王德用請父親和范廷召先行,他率軍獨自殿后,嚴令——敢亂行者斬!宋軍全軍整肅,隊伍嚴整,就在離原夏州五十裡的地方,黨項人真的出現了,一直尾隨在他們的背後,但是始終不敢挑戰。眼睜睜地看著宋朝人越走越遠。

  西夏之戰就這樣結束了,宋朝這一次真正的得到了勝利,但是勝利的程度還遠遠不夠,這一點李繼遷清楚,宋朝的皇帝趙光義更明白,對於西夏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就此掃平,絕不給李繼遷再死灰復燃的機會!

  轉過年來,趙光義任命侍衛司馬步軍都虞侯傅潛為延州路都部署,以防禦契丹;任命殿前司都虞侯王昭遠為靈州路都部署,繼續向李繼遷進攻,攻擊不斷,時刻搜索,務必要斬草除根。

  戰況激烈,不到一個月,王昭遠就在靈州行營上報,再次擊敗李繼遷,但是李繼遷仍然逃脫了。這時候時間到了宋至道三年,公元九九七年的二月間,趙光義五十九歲了,糾纏了他近十八年的箭傷終於不可控制,史書記載,他病情惡化,生平第一次在便殿決事。

  他下令靈州前線停戰。之所以這樣做,無外乎兩個原因。一,兵家乃不祥之物,趙光義要以休戰來邀上蒼之幸,懇請賜福再延長他的生命;二,以他對戰爭的關注程度,這次由王昭遠征討李繼遷,他一定還是賜陣圖,定計劃,全程遙控戰局,這時他再也支撐不住了,只有放棄。

  之後的一個月的時間裡,《宋史》中再也沒有任何政治、軍事、人事變動的記載。很明顯,帝國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皇帝的健康。但是舉傾國之力,也無法延緩一個人生命的流逝。

  三月二十八日,趙光義終於病倒,徹底無法料理國事。第二天,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他死在了皇宮內的——萬歲殿。

  萬歲殿,居然還是萬歲殿!時光輪回二十二年前,就在那個風雪交集的夜裡,他匆匆走進了這個神秘的世界,去面對著哥哥的屍體,這時居然也要從這裡離開!

  二十二年了,他留下了太多的印跡,在正統的史書上,人們可以看到歷朝歷代人士給他的蓋棺評定。宋人的評價當然很高,說他不僅完成了統一天下的大業(指征服北漢),而且之前就協助趙匡胤奠定了大宋的基業。完全是一位繼往開來,承前啟後的超級皇帝。

  到了元朝,也就是《宋史•太宗本紀》裡以及後來的明、清兩朝的學者們,對他就沒有什麼顧忌了。元人強調他「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這是說他對哥哥不敬;「涪陵縣公之貶死,武功王之自殺,宋後之不成喪」,這是他對弟弟、侄兒、嫂子的不仁。最後的一句還算厚道,「後世不能無議焉。」說他身後會有些議論。

  的確,這些事情一直都在千年間口碑流傳,對他聲討斥責。但是,這都是他的私德,與軍國大事方面的成敗無關。與之相對比的是李世民親手幹掉自己的哥哥、弟弟,又貶死了自己的太子,無論哪一點都比他做得狠,但一點都不影響千古一帝的名望。

  明、清兩代人所著重的就是這個。因為無論怎樣解釋、掩飾,趙光義從他哥哥手裡接過來的江山,都是一座欣欣向榮,統一將成,社會穩定的大好局面。而到他死時,扔給下一代的卻是一個破爛攤子。遼國人欺負到頭頂上來了,西夏人再不是臣子,連自己國內都有了四川大起義的反叛,這一切,都是他親手造成的!

  可是這些也不足以說明這個人。

  他太複雜了,但是也極其簡單。一句話,是他的追求害苦了他,更害苦了他的國家。他全心全意地去做著他沒法勝任的事,而且每次的運氣都差到了極點。

  無論是兩次北伐契丹,還是遠征西夏,他都只差了那麼一口氣。可以說如果他堅持住了,那麼輝煌的、無與倫比的勝利就會屬￿他。他就會如願成為那個神聖無比、壓倒所有前人的完美帝王。

  但為什麼每一次他都那麼倒黴呢?

  可是卻又無法否認,他又是那麼的幸運。比如說,如果他沒有和他哥哥趙匡胤生在一個娘的肚子裡,他還會是他嗎?帝王,將令他遙不可及!

  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終結點。他本不是個命中註定的帝王,卻有著那麼崇高的理想。這時就不要說他的「功績」了。後人們一致認定,從唐朝中期開始,中國的政治就開始畸形,由太監們掌權,皇帝任由他們隨便生殺廢立。到了五代,武將們又把太監殺了個乾乾淨淨,從此黃袍加身的戲一次次上演,總也玩不膩。直到趙匡胤,才開始把政治拉回到正軌,由懂行的文官來執行。

  而真正做到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人卻是趙光義。可以說,以後百餘年間北宋的繁華昌盛、和平安定的根本就是由他來奠定的。可是要注意,這樣的「功績」會讓趙光義感覺非常悲哀。這完全是他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如果他北伐成功,他就會當之無愧地成為軍隊的靈魂,作為最高的、唯一的主宰,他完全可以像他哥哥那樣去平衡文武官員之間的關係,決不讓一方壓倒另一方。但是誰讓他敗了,為了安全,他只能選擇現在這樣的局面。

  就是這樣的無奈,宋朝的無奈就從他開始。時光倒流,風雪黃昏萬歲殿,這裡是一切的開始也是最終的結束,恍惚間,那個曾經血肉至親的身影再度出現,遠遠地在宮門之外等著他。

  一句似乎無關痛癢的問話——光義,你快樂嗎?

  終生追求,用盡手段,現在滿足嗎?

  回答只是一絲難解的微笑——我來過,我奮鬥過,如此而已……

  五十九年的歲月,二十二年的風霜,經過便是經過!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7
第十四章 啊……衰神

  一個人生而勞碌,死後應該得到些許的安寧了吧,這是對一個死者最起碼的尊重,但是驕傲、強勢了一輩子的趙光義卻偏偏就得不到。

  真是悲哀,他剛剛咽氣,真正的屍骨未寒時,他兩個生平最親近的人就背叛了他。

  十全大太監王繼恩和他的皇后李氏。

  在正史記載中,一切都是太監不好。王繼恩可能是習慣了顛倒皇位,於是在老主子剛死的時候,就直覺性地在心裡掂量了一下。

  再明顯不過了,讓皇太子順理成章地登基,有他什麼功勞?可是再另立一個,那麼二十二年前的舊事就會重演。他還是那個擁立新君,立下頭功的人。

  這樣的美事,想著都興奮,簡直就是唐朝時偉大的太監群落才能做出來的事,而他,一個太監,居然就能兩次成功,這是空前絕後的紀錄,是太監中的太監!於是他先動手聯絡了兩個同夥——參知政事李昌齡、知制誥胡旦。三人聯手還是覺得分量不夠,於是才又找到了趙光義的遺產直接繼承人。

  李皇后。

  這可不是亂說,在兩宋三百一十八年的歷史上,各個時期的「趙某氏」們絕對是皇位繼承人中的第一順位。層出不窮的太后、皇后們從第一位太后(趙匡胤他媽)開始,就從來沒閑過。

  何況這時的李皇后不僅有名位,更有實力。她的哥哥李繼隆大將軍是宋朝禁軍殿前司的都指揮使、靜難軍節度使。要知道這時殿前司早就沒有都點檢了,這位指揮使大人就是禁軍的第一高官,並且他本人此時就在京城裡。

  這種配置,至少在理論上已經達到外戚最強時的漢朝的高度。那麼還等什麼?時間不等人,王繼恩只要稍微看一眼李皇后身邊的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兒,就知道了皇位的繼承人應該是誰。

  原皇長子,現廢庶人趙元佐。

  李皇后馬上就同意了。前面已經說過,她早就一直在皇宮裡撫育著趙元佐的兒子。這時是愛子及父也好,還是從前時因為愛其父才養其子也罷,反正她被打動了。

  就這樣,萬事俱備,只差一人。只要再搞定了那個肥胖癡呆的老衰神,新皇帝就會順利掉包換人。

  以上就是在正史記載中,宋朝第三位官家誕生時難產的前因。

  正史如是說,那麼就這樣看下去。因為無論是王繼恩和李皇后誰先找的誰,都對他們的同夥性質沒有區別。要強調的只有一點,就是他們入夥結盟的時間。

  做這樣的大事,記載中,居然一切都是臨時決定的。

  事情從趙光義病倒開始,也就是他死的前一天。從那時起,王繼恩才和李昌齡、胡旦結黨,準備推舉趙元佐。

  同時一個事實讓人搖頭苦笑,能想像嗎?在這種重要時刻,皇太子趙恒居然一直都沒在病危的父皇身邊。他被隔離了,連皇宮都進不去。但這實在不能怪他,在中國歷代帝王的傳承規律中有一個現象。越是強勢的父親,所選擇的繼承人,就越會是一個低調的兒子。劉邦這樣,李世民這樣,甚至後來的朱元璋也一樣。趙恒也不例外,皇宮裡的所有命令都掛著他父親的頭銜,他必須得聽。

  但不急,有人能進去,六十歲的首輔宰相呂端親自進皇宮探病。有證據證明,那時呂端的視力已經很不好了,他努力地向四周張望,結果發現誰都在,除了最應該出現的趙恒。呂端立即警覺。他當官四十多年了,甚至五代十一國時的亂世都親身經歷過,什麼沒見過?何況他之所以這時進宮,就怕出這樣的事。

  但他什麼都沒說,一點表示都沒有,只是悄悄地躲開所有人,在自己隨身攜帶的笏板上寫了兩個字——「大漸」。馬上派親信送給皇太子,要趙恒立即進宮。

  就在這時,趙光義死了。

  王繼恩立即行動,他首先去見李太后(立即升級),兩人瞬間溝通,達成協議(正史寫的),並且認識到了問題的最關鍵點。那就是立一個皇帝,無論是太后,還是太監,說了都不算。

  必須得有大臣,不管有什麼樣的內幕和命令,確認皇帝的身份都得有公章、有詔書,而且這些都必須得由國家的公務員出面才能名正言順產生效力。哪怕這些東西都是偽造的。

  那麼這時宋朝的第一大臣是誰呢?呂端,你繞都繞不過去這位老眼昏花的仁兄……那太好了,這就是當年王繼恩的第一反應。

  首先呂端太好對付了。過往的一切資料都顯示,呂端不過就是一個肥頭大耳好脾氣的大胖子而已,甚至對付他王繼恩還很有經驗,當年在開封府裡把呂端革職查辦的就是他。第二,可真是天從人願,這時呂端就在皇宮裡,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妙極,爭分奪秒馬上去找他,碰巧趙元佐也正關在皇宮的南宮裡,這樣不出宮門就能把事情都辦妥。

  越想越高興,但是一走出李太后的宮門,王繼恩就立即瞬間抓狂。呂端居然不見了,就這麼一轉眼的工夫,那個既老又胖行動不便的老頭兒居然失蹤了!

  立即去找!有人報告,說呂端已經回到了中書省。王繼恩松了口氣,還好,不太遠。但是事情重大,他決定親自出馬,像二十二年前那樣去找呂端。

  事情就這樣有了一點微小的差別,從呂端自投羅網,到王繼恩去中書省上門找人。就這麼點區別,就讓整件事情,以及大宋天子的歸屬徹底改變。

  太監的本職就是服侍與傳旨,中書省政事堂可真是太熟了,王繼恩三腳二步之後就見到了呂端。這其間計謀已經想好,來個狠的,第一下就得把呂端震暈。

  陛下駕崩了!

  晴天霹靂,看誰不怕,然後再用太后的名義來壓服他,這樣國有長子,不傳諸弟就順理成章,更何況這位長子還有位深得太后歡心的長孫,歷史上因為有個好兒子才當上皇帝的大有人在,為什麼這時就不行?

  想得很好,可惜呂端就是個遲鈍。他表示了悲痛,但很有限,不過接下來王繼恩就非常興奮。簡直是驚喜,他說了太后要立趙元佐,而呂端居然不反對!

  長出了一口氣,看來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你想得越輕鬆,那麼很可能去做時就超複雜。但是你咬著牙以為特難辦,卻很可能有驚喜!

  只是今天註定了是個坐過山車的日子,驚喜過後呂端就又讓他突然間涼了一下。呂端很認真地說:立誰不立誰,我們說了都不算,太后說了也不算。

  誰算?王繼恩緊張。

  呂端慢騰騰地說了兩個字——遺詔。

  「遺詔……」王繼恩的腦子急速運轉,難怪這個死胖子剛才不怕,原來有遺詔!這是突如其來的變數,不過對他只有好處沒壞處,最起碼的一點,沒有遺詔按理就得由皇太子接任皇位,那麼有了遺詔就得另說。太棒了,至於遺詔上寫了什麼,再把它讀成了什麼,嘿嘿,以為我王繼恩不認字或者讀不出錯別字?

  那麼下一個問題,遺詔在哪兒?!

  呂端晃著很胖的身子站了起來,嘟囔著說,還能在哪兒,中書省政事堂的詔書閣唄……喂,你別急,咱倆一起去拿!可惜他說晚了,就在他滿含悔恨的呼聲裡,王繼恩已經再次啟動,這位十全太監以花甲老人超常的敏捷嗖地一聲從又胖又笨說走了嘴的老宰相身邊射了出去,沖向了詔書閣。

  必須要快,先到先得,拿到了詔書就死不撒手,怎麼改怎麼讀就都是我的事了。別再說什麼讀遺詔也是宰相大臣們的事,我連領兵打仗都有資格,這算得了什麼?這樣想著,王繼恩終於領先呂端沖進了詔書閣,但是一切也就此結束。

  這是他在這一天裡犯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個錯誤,他的一生就此落幕。

  詔書閣裡鴉雀無聲,偌大的廳堂滿閣詔文默默無聲地面對著他。在他的身後,詔書閣的大門突然關閉,緊跟著就是鐵鎖落鑰的聲音。

  王繼恩悚然回頭,不過轉頭間己是百年身,什麼都晚了,在他和呂端之間已經橫亙著一扇大門,外面的廣闊天地從此與他隔絕,他突然明白過來——被呂端算計了!

  可是竟然是這樣的屈辱,從頭到尾呂端什麼都沒做,是他自己跳進籠子裡的,還一直都在亢奮喜悅中!這個死胖子……那天王繼恩只能在大宋的機密要地詔書閣的門縫裡,眼睜睜地看著呂端滿身是肉,一步一顫地離去,留下的只能是他的悔恨和後人的猜想。

  關於悔恨,是他當時的個人感覺,千年之後無論怎樣也沒法複製,那就算了。

  至於猜想,倒是有幾個。第一,他為什麼又要玩這個謀立新君的把戲?真的像前面正史裡所說的,他要在新朝廷裡再次呼風喚雨,所以才燒冷灶賭偏門,再三再四地走鋼絲,直到把自己摔死?

  不太像,正解和另一個問題有關,即他和李太后之間,誰是主謀誰是協從,這才是關鍵點。一個太監,不管他多得寵多有權勢,有趙光義這樣暴烈宅男型的君主在位,他想在皇帝死了才不一會兒的工夫裡就閃電式搞定太后?玩笑開得太大了吧。

  第二,有種說法,是王繼恩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終於良心發現,對自己第一次顛倒皇位時的錯誤有了修正之心。說他在二十二年間親眼目睹了大宋朝在他選出來的趙二的統治下走向了沒落,所以才想這次挑個強悍點的,用有性格的趙元佐來替換軟蛋趙恒,才這麼不顧一切再次下海。

  不過,「良心發現」?請問一個在不久前還在成都殺人成性的老傢伙,他會突然間天良發現?

  這個玩笑不靠譜。

  第三,就比較切合實際了。請問王繼恩當天真的是一個人迫不及待地沖進政事堂找呂端說事的嗎?大宋皇宮裡頂尖大太監外加宣政使大人,會沒有幾個隨從?就算王繼恩本人利令智昏被騙進了詔書閣給鎖起來了,他的隨從們會連一個鎖頭一扇木門都砸不開?

  這些都是疑問,不過第三問要留一下,等到太后出場後,以及新皇帝登基之後才能全面聯繫最後的結果,來一次總體解答。

  那一天呂端步履蹣跚地晃進萬歲殿,等待他的情景就像是二十二年前的翻版。還是一個死了的皇帝,外加死皇帝的老婆大人。

  物是人非,舊話重提,李太后這一年三十八歲,她比當年的宋太后幸運多了,有資格直截了當地向宰相說出自己的主張——皇上死了(宮車晏駕),立長子即位,這是順理成章的(立嗣以長,順也)。

  很好,言簡意賅,擲地有聲,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關鍵時刻她突然間底氣不足,又多加了四個字「今將奈何?」

  她在問「現在怎麼辦?」

  少廢了多少口舌,呂端立即跟進——先帝立太子,為的就是今天,怎麼能容忍有異議存在(豈容有異議邪)?

  注意,這句話之後,李太后馬上就沉默了。正史中記載,從這時起,所有反對趙恒即位的阻力立即全部消失。而之所以會這樣,給出的答案是因為王繼恩不在。這樣李太后就失去了和呂端抗衡的力量,她不得不服軟。

  真是這樣嗎?或許在皇宮內院裡,一個頂尖大太監的實力的確要超出身為外臣的宰相吧,那麼就算王繼恩本人不在,他的黨羽這時在哪兒?各級大小太監外加帶刀行走的侍衛們都在哪兒?如果真有這些勢力,就算呂端強悍到和滿清時的鼇拜一個等級,他的下場也是當場被拿下吧?

  所以根本就不關王繼恩什麼事,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李太后的意思。想要證據,那就請回憶呂端進萬歲殿之後,李太后所說的第一句話。

  她開頭就表明了自己要幹什麼。如果她是被王繼恩所鼓動的,那麼只有呂端一人進來,這有多反常?王繼恩在哪裡?她這樣倚仗王大太監的存在,怎麼會在他缺席的情況下馬上就向宰相亮底牌?

  這樣就敢比大小,她瘋過頭了吧。

  不過這仍然蠻古怪的,比如說,如果真的是她太后陛下的一意孤行,那麼為什麼呂端這樣一句貌似稀鬆平常,半點營養都沒有的話就把她給瞬間凍結,徹底封口了?她為皇儲換人計劃所準備的武器庫裡不會只有這麼一句開場白吧!

  這要從呂端回答的那句話裡找玄機。

  「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你小心了,這可是你丈夫早就準備好了的,回頭看一眼那具死屍,你覺得這位跟你睡了二十年的男人,他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到你的動機?

  你一直養著趙元佐的兒子趙允升,不管是不是因為你雖然也生過一個兒子但早死了,膝下荒涼才養著玩,你丈夫可都天天看著,會不知道?趙光義是什麼人,就憑你這個連開封城都沒出去過的女人就想在他面前當眾耍花槍?

  你在找死。

  敢找嗎?相信當天肥胖遲鈍,稍顯癡呆的呂端像堵肉牆一樣屹立在李太后面前,一定讓她產生出了一種幻覺。只要這堵肉牆向旁邊一閃,他背後就會突然一下子湧出她丈夫為這事留給她的「遺產」……好了,女人話多,可聰明的女人明白什麼時候閉嘴,李太后選擇就此沉默。

  貌似空城計再次得逞,但到底是不是空城根本沒法考證。就像廢除皇太子這種級別的狠招都敢出,會連自己的親哥哥李繼隆都不通知嗎?李繼隆也會被呂端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搞定嗎?這些同樣也沒法去推敲,因為局勢就是這樣的平靜,李繼隆當時是個憑空消失的透明人。歷史記載,他不在現場,根本沒他什麼事。

  直到這時,真正的主角趙恒才及時趕到。皇太子變身立即進行。

  程序和二十二年前一樣,由趙恒站在他父親的棺柩前,再由副宰相、參知政事溫仲舒當眾宣讀遺制(該有的總會有的),把他由皇太子升格為當今的大宋官家。

  身份確認完畢,所有人離開已經死去的老皇帝,一起去前面的參政大殿。要在最正規的地方接受完文武百官的朝拜,趙恒才能算百分之百變身成功。就在這最後一道關口時,呂端突然大失常態。

  宋朝的規矩,由首輔宰相押班,率領文武百官進殿。這時所有官員聽指揮,全看呂端怎麼辦。卻見呂端站在大殿上,新皇帝已經垂簾落座,他就那麼站著,一點下跪的意思都沒有。眾目睽睽,他突然做了一個北宋一百餘年間空前絕後的舉動。

  沒有任何請示,呂端從臣子的階下之位走向了天子的寶座!不僅如此,他還親手把皇帝面前的簾子挑開,真是老眼昏花了,但他近距離直盯盯地看,直到真正確認了眼前的人就是趙恒之後,才重新下殿,率領百官向新天子朝拜。

  成功了……終於結束了。花甲老人呂端終於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重大的任務。「大事不糊塗」,不僅要想得清楚,更要做得徹底,什麼臉面風度,都滾一邊兒去。人生除了成功什麼都是假的!

  以上是正史,在宋人筆記《後山談苑》中的記載就更加無所顧忌。

  呂端不僅是挑起了簾子看趙恒的臉,早在上大殿之前,就在福寧庭裡直接登上了禦榻,把趙恒的衣服解開,仔細察看皇太子的身體,來確認是不是本人。這次確認之後,由於還要君臣分開進入參政大殿,所以上殿之後才再次確認。

  至於他為什麼會知道皇太子身體上的某一特徵,那是因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裡對他說過:「與太子問起居。」趙光義真的早有準備!

  以上就是宋朝第三位官家的誕生經歷。是不是有種感覺,不管怎樣剖析,還是很不刺激?的確,也許其間發生過什麼,但都被習慣性地掩蓋掉了。可最重要的一點,還是硬件元素的不足,缺了一個人。

  呂端和王繼恩都是花甲老人了;李太后是一深宮女流之輩;李昌齡、胡旦的資格不夠;至於李大將軍,他再有威望實力,奈何趙匡胤兄弟二人在前後執政了三十九年之後,早就把軍權分得零零碎碎,沒有皇命,沒有樞密院的簽條,他一兵一卒都調不動……這些統統的不是沒能力就是沒活力。可只要那個人在,一切就會超級火爆,忠奸分明,你死我活。

  寇准,寇准哪兒去了?

  寇准已經坐電梯直達底層,在鄧州忍了快八個月了。

  事情要從趙光義臨死的前一年,至道二年的正月間說起。那時太宗陛下親自祭祀天地,按規矩儀式結束官員們就開始過節了。他們每個人都會官升一級,外加大批的物質獎勵。

  這個規矩是如此的美好,以至於被各級官員牢牢記住,在以後的歲月裡利滾利提高價碼發揚光大,直到神宗陛下咬牙——因為再也賞不起了。

  可是這時還沒關係,賞,而且這一年的賞賜主持人就是寇准。春風得意的寇准,已經搞定了皇帝,壓倒過宰相,並且還確立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皇太子,於是意氣風發開始為所欲為。

  賞罰要公平,這是最起碼的準則。可是寇准就不,我喜歡誰,誰就升高官;我煩誰,誰就去倒黴。結果他喜歡的右通判、太常博士彭惟節升到了屯田員外郎,他厭惡的左通判、左正言馮拯升到了虞部員外郎。

  完全顛倒,馮拯原來的官比彭惟節大,結果升賞之後反而比彭惟節小了!

  這還不算,要給馮拯小鞋穿,就得讓他痛出聲來。有一個制度,宋朝官員們工作時向皇帝上奏章,好多的帖子得按官職大小排列好,你總不能讓下級的報告壓在領導的前面吧?這時問題出現,由於彭惟節一直都比馮拯官小,碼帖子的人慣性發作,還是把馮拯的放在上面。這下正中寇准下懷,就這樣的小事,他居然動用參知政事的副宰相職權,以政事堂的堂貼命令,把彭惟節的帖子壓在了馮拯的上面,並且把這事報告給了趙光義。

  說馮拯太沒規矩。

  碰巧趙光義當時亂蜂蟄頭,火不打一處來,那時候靈州城正被李繼遷團團圍困,在蜀川方面李順的余部王鸕鷀又聚眾造反,結果發現臣子們連點起碼的規矩都沒有,簡直是欠揍!

  馮拯被叫來痛駡一頓,不過趙光義的理智還在,罵過就算了,沒再深究。可是馮拯都快被氣昏過去了,他冤!

  結果有冤報冤,他把寇准公報私仇的事上報,而且一下子連鎖反應,寇准升官這麼快,早就有人眼紅了,嶺南東路轉運使康戩斜刺裡跳出來,來了個超級華麗的突然襲擊——報告陛下,寇准已經是權傾朝野,沒人敢管了。您是不知道吧,呂端、張洎、李昌齡這些人都是寇准引進的(事實),這些人中呂端對他感恩戴德(端德之);張洎本來就是個沒品的奉承人;李昌齡是個軟蛋(昌齡畏懦),他們都不敢和寇准對抗,所以寇准才敢胡作非為,顛倒制度!

  趙光義一聽大怒,還有這事?!

  他沒找寇准,先把呂端等人叫來,一頓教訓,問他們到底怎麼回事。李昌齡和張洎徹底嚇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有呂端平靜地回答——寇准的性格太剛烈,總喜歡自己做主。臣等不想和他爭,那樣就怕有傷國體了。

  話很平常,但越想越是高明。第一說的是事實,寇准的性格往好裡說才是剛烈,壞一點就是跋扈欺人,他何止是喜歡自己做主,綜合以後的表現,準確點說叫唯我獨尊!第二,把自己和李昌齡等人一下子撇清,我們退讓絕不是因為他是我們的恩人,只是不想大臣們之間爭執,那樣就會耽誤國家大事。

  多懂事,多有身份。同時把最可怕的一處隱患澆滅——我們絕對沒有因私結黨……

  趙光義想了想,你們都退下,傳寇准。結果就此換成趙光義開始鬱悶。寇准絕不認錯(綜合以後的人生經歷,這不是他不認錯,是他相信自己絕對、永遠的正確),並且開始滔滔不絕有理有據,一件事一件事地和皇帝評理。

  這時皇帝給了他一個勸導式的警告——寇准,「若廷辯,失執政之體。」就是告訴他,你如果在大殿之上和皇帝當廷爭吵,這不是宰相應該做的事。

  但是根本沒用,六七年前我就敢把你摁倒,聽我說完話才放你走,現在和你多說兩句有什麼大不了的?於是繼續吵(准猶力爭不已)。

  趙光義一聲歎息:「雀鼠尚知人意,況人乎!」耗子和麻雀都能通點人性,何況你還是個人!

  沒說的了,這個孩子被慣壞了。寇准當場被貶官,從參知政事副宰相貶到了給事中。這仍然還是高等京官,按理說當天寇准就算是再豬油蒙心,也該見好就收了吧?

  是的,當天他是消停了,不過一夜之後他就再次變本加厲,捲土重來。他居然在第二天把中書省裡的各種帳簿搬進了大殿裡。皇上,你不是說我處置不公嗎?不是對馮拯那混帳壓制嗎?好,您查帳,看看到底有沒有錯……

  滾!趙光義再沒心思搭理這個不通人性的毛頭小子(寇准這時三十六歲了),滾到鄧州當地方官去吧,再也不想見到你。

  以上就是寇准第二次坐電梯的經歷。同時歷史多麼的巧合,讓趙恒的即位變得輕柔和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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