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如果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雲(已完結)

 
穆離鳶 2015-8-6 14:27: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50536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3
第二十章 對這個雜種要毫不留情

  話說趙匡胤在公元969年6月從太原回到了開封,在首都各職能部門之間視察了一下工作之後,覺得一切都還正常,就安心回皇宮裡繼續看地圖,想心事去了。

  畢竟還有那麼多的事等著他去做,天下,還那麼的大。而且要留意一點,即從他在公元960年當皇帝那天起,到現在快有整整十年了,除了最開始那年,他兩次出遠門,幹掉不聽話的李筠和李重進之外,只有這一次,他才離家出差到北漢公幹了四個月。

  有近九年的時間,他一直在開封城裡。

  為什麼要說這個呢?有一點極其重要,也非常的詭異。想一想,趙匡胤無論如何都是個非常仔細,非常小心,非常容不得無組織無紀律等討厭現象出現的人吧?事實上他在這方面做出了大量的工作,無論是杯酒釋兵權,還是罷藩鎮,制錢谷,收精兵,還是重新分配官職權力,做的都是這樣事。

  但是歷史證明,就在這十年之間,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一股力量極大,影響深遠,對宋朝的國計民生千行百業無孔不入的勢力已經悄然生成了。

  有跡象表明,當這股勢力還在萌芽狀態中,甚至連其主導人都還默默無聞時,趙匡胤是特意栽培提拔,讓這個人在芸芸眾生之中顯山露水的。這裡面的原因很多,既有趙匡胤情不得已之處,也有他從自本身利益出發,也要讓這個人開始做大的初衷。

  但是放虎容易收虎難,而且關門養虎,虎大傷人。當這股力量變成了一隻龐大緻密堅韌有毒的網時,或者更像是滲入了宋朝這個生命肌體裡的另一套血網神經時,一切都為時過晚了。

  這時的趙匡胤對這些都一無所知,再一次強調,他的寬厚、仁慈,真的變成了一把雙刃之劍,一方面成全了他的帝國順利衍化,變成了他希望生成的形象;另一方面,也讓他最終失去一切,其慘痛的後果,不僅是他本人,連他五六代之間的子孫都終生壓抑苟且偷安。

  這真是美德嗎?人世間早就證明過了,當一個君王,甚至做一個普通人,都不能過分的善良!人,說到底都只是一種動物,思維和理智,還有情操,都只是生命的點綴吧……從這一點上論起,天可汗的玄武門之變,才真的是唐朝興盛的開始,以及李世民本人幸福的開端。其後唐太宗的所有仁政,都是在這個基礎之上才能得以實現的附屬物而已。

  但是這時趙匡胤忙,只要安靜下來,他就會注意到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光。

  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他已經從三十三歲到了四十三歲,人生最寶貴的黃金年華就要過去了,他怎能不急!他的目光一次次地抵達宋朝在南方的國境邊緣,必須要做事了,但是具體在哪一點,還要再思量,再斟酌……於是,趙匡胤從此就變成了蠟燭。

  不是說他燃燒了自己,照亮了某個人。而是說,他能把千里之外的東西都照亮,卻照不到自己的腳下方寸之地。

  歷史早就證明了,他的臥榻之側,一直都有他人酣睡。不管這個人與他有著怎樣的身世關係。

  趙匡胤舉目四顧,在他的領地之內,晴天白日,祥雲繚繞,連他金巒殿牆根的每一根野草都是茂盛而舒展的。

  就像他的心情。

  經過深思熟慮,他終於想好了要先對誰下手。這時的南方,還剩下了南唐、南漢、吳越,還有割據漳、泉兩州的陳洪進。

  以今天中國的地理名稱而論,當時的南唐,就是現在的長江下游以南今蘇皖南部,江西、福建的西部;吳越是今浙江和上海、福建的東北部;南漢,是今天的嶺南兩廣。至於那位陳洪進,說來也是位強人,能在亂世中討生活,在夾縫裡求生存,但他實在太小,五代十一國裡他不僅排不進五代,連十一國都沒他的份。

  於是他根本就算不上是趙匡胤的敵人。

  吳越也可以排除在外,錢氏子孫既明智且堅定,誰勸都沒有用,就是不當國王,一定要做趙匡胤的兵馬大元帥,而且不必趙匡胤找,他自己就會隨時進京彙報工作,聽從組織訓示。

  剩下的就只有南唐和南漢了。先是誰呢?從地理位置來看,無疑是南唐。與宋朝只有一江之隔,而且宋朝對它知根知底,如果動手,不是輸贏的問題,而是能多完整地接收的問題。

  但是趙匡胤偏偏把目光從它身上跳了過去,直接盯住了它身後的南漢。

  南漢?這繞遠了,並且嶺南兩廣地險酷熱,人地生疏,攻擊它的難度不會比打後蜀小多少。看上去趙匡胤完全是沒事找事,捨近求遠。

  但是換個角度,就會發現這個創意妙不可言。因為無論怎樣大費周折,趙匡胤最後的目標還是南唐,主攻的方向就在李煜脆弱且易幻想的心理。

  首先看位置,如果先拿下南漢,就從根本上把南唐徹底包圍。李煜如果還想逃避,就只有乘船出海。而且最重要的,此舉還對李煜的心理再次完成了摧殘。這裡好有一比,比如你的女朋友貌美如花,但連手都不讓你牽一下,可如果你直接去吻她呢?她還會對她的手那麼當回事嗎?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輕重貴賤的等級,就在心靈的轉念之間。尤其是對李煜,當他沒有後路時,才會扔掉幻想,接受現實。

  尤其當趙匡胤和他的幕僚把目光聚焦到南漢,他很少見地變得憤怒急迫。如果說對李煜他們還有三分憐惜之情的話,那麼對南漢的劉氏一脈,就只有極度的鄙視和厭惡。

  那是一條既髒又醜,難看到了極點,沒有辦法形容的滿身潰爛的臭蛇,趁著中原動亂,躲到酷熱偏僻的最南方張牙舞爪無惡不作,只是沒人有空去搭理它而已,它卻偏偏自以為身有劇毒,人人都退避三舍。

  話說好多年以前,當豬八戒第一次見到九頭蟲的時候,曾這樣對他大哥驚歎——哥啊!我自為人,也不曾見過這等個惡物!是甚血氣生此禽獸也?

  我當年是這樣回答的——兄弟,哥也不知道。不過別看它長得嚇人,要是比起五代時南漢姓劉的那些皇帝來,它就什麼都不是了。

  南漢的第一位皇帝叫劉陟,稱帝后改名劉岩,之後又改名叫劉龔,再之後再改名叫劉龑(此字讀嚴音,上龍下天,取《周易》飛龍在天之意)。名字改得有點亂,不過這就是五代時的傳統,除了趙匡胤英雄不改本色之外,就連後來的趙光義也改了名。

  劉龑絕妙,公開宣稱——寡人此生難成堯、舜、禹、湯,但不失為風流天子。

  這句話放在當今網絡世界裡簡直萬人生厭,俗不可耐。但在當時卻石破天驚,驚才絕羨。翻閱中國歷代史書,除此一人之外,再沒有第二家敢於如此率真坦誠,實話實說。那麼看一下他如何享受生活。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每年都修宮殿,一般來說內部裝潢檔次高點,標準級別是以黃金飾頂、白銀鋪地,殿中開設水渠,渠底遍佈珍珠美玉,再用水晶琥珀琢成日月形狀,鑲嵌到殿中玉柱之頂。在宮殿之中就能看到山川河流之美,日月星辰之光。

  再次強調,這只是一般規格。史書中提到,他晚年所修的南薰殿,已經讓上面所說的這些擺設變得陳舊寒酸不堪入目,而到底有多華麗,大家自己去想吧。不過估計你們是想不出來,因為此人太有創意,而且魄力之大,讓人驚掉下巴,到底怎樣,可以從他的另一大愛好中可見一斑。

  酷刑。

  劉龑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就是給別人上刑。古代流行下來的諸般酷刑,他都用,古代沒有的,他隨時都能因地制宜推陳出新。如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等等,這些在他都是太平常了,比較有些特點的是他建造的水獄。

  水獄顧名思義,牢裡全都是水,不過嶺南多蛇,那麼再扔進去幾條蛇,效果就會截然不同。而他還特別喜歡親眼目睹劊子手施刑,並且隨時轉移會場,到他的宮殿裡去繼續開工,以便他指導修正,一邊在天堂裡享受,一邊就近觀賞。

  還有,當他偶爾興致突發的時候,就會把人先扔進熱水裡,再取出來日曬,再敷上鹽和酒,再去曬,再扔進水,如此九蒸九曬,直到皮肉爛光,慢慢死去。

  就這樣,他華麗且刺激的一生就過去了,為了紀念他,嶺南人民給他取了個外號,非常響亮——「真蛟蜃」。他的兒子們為了紀念他,就在他的基礎之上把一切變本加厲。

  他們不僅對子民們更狠,而且開始了自相殘殺。其規模和效果都遠遠超過了唐朝的各代皇帝,唐朝的每一位皇帝登極前都會手足相殘,但除了第一代之外絕不會弄到只剩一人。南漢就絕對徹底,自劉龑以下兩代人,一共近二十多個兄弟被三個皇帝統統幹掉,有的還被全家抄斬,一個不留。最後的勝利者叫劉晟。

  勝利後的劉晟自我感覺極好,殘暴者在沒被硬性打擊之前,總會把兇殘當成勇敢,此人對北方(對他來說,可真是廣州以北全是北)每一位皇帝都不屑一顧。郭威開創了後周,派來使者向他問候,臨走時劉晟送了一枝特別香的嶺南特產鮮花,其實就是茉莉。但郭威不認識,使者替劉晟傳話,這叫——小南強。

  郭威把花聞了好一會兒,細細品味,最後只是微微一笑,就此扔開。但是北方人都記住了,一直記到了劉晟死後,他的兒子劉鋹當上了皇帝。

  歷史證明,劉鋹的治國業績比他的祖先們更上層樓,青出於藍之後,那種不知是甚氣血才生成他們這種禽獸的特殊遺傳基因,在他的身上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了。

  劉鋹十六歲當上了皇帝,堪稱年少有為。而且就當皇帝的資歷來說,趙匡胤還得甘拜下風,因為到了劉鋹十九歲的時候,他才在陳橋驛披上了黃袍。

  當時的南漢,已經大非昔比,不要太吃驚,它竟然比以前更強盛了。原因是劉鋹的老爹劉晟,「小南強」不是白叫的,他在公元948年突發神勇,出兵楚國(今湖南大部,立國者馬殷)。苦戰近三年,奪得宜、連等十州之地,並且把當時正處於全盛時期的李璟擊敗,硬生生地留住了勝利的果實。

  這就是少年劉鋹幸福生活的開端,嶺南兩廣之外,又加上了湖南大部,從此他就開始了對自己國家的改造,使之變成他夢想中的國度。

  其行為堪稱絕妙,他的爺爺是「真蛟蜃」,他父親的刑堂叫「生地獄」,他更絕,在照例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之後,又把整個南漢朝廷都變成了後宮,具體行為就是近90%的臣子都變成了太監。其理由充分且實際,請聽一下當時南漢第一權臣龔澄樞(這就是個太監)的高論——陛下,群臣皆有家室,所以各有私心。唯有宦官無牽無掛,幹淨利落,所以才能為陛下忠心效力呀。

  如此高論讓劉鋹大為傾倒,他連連點頭,立即實施。從此南漢朝野混成一家,無論他走到哪裡,都能像在後宮裡一樣的溫馨可人。於是南漢的高官們只剩下了兩條路可走,一是去自殺;二是去動手術。例年趕考的舉子們就更要注意了,他們從此就只有金榜題名時,再也沒有了洞房花燭夜,功名利祿和光宗耀祖只能任選其一。

  這還只是劉鋹的政治工作一面,他下班後回到家裡就更讓人出其不意。南國萬千佳麗都太平常了,他的愛妃是一位外國美女,出產自神秘古老的波斯。她胖,她黑,她力大無比,與中國的窈窕淑女截然不同,讓劉鋹一見傾心,賜號為……不要驚訝,叫「媚豬」。從此媚豬專寵後宮,朝裡的「三公」、「三師」等高官也都變成了太監和嬪妃,全國最高的精神領袖則由一位叫「樊鬍子」的女巫擔任。這樣,劉鋹才終於感到一切都和諧了,接下來他所有的願望就只剩下了一點--讓美好的時光無限地延長。

  但這時,趙匡胤終於在公元969年從太原城下回到了國都開封,他的目光飄過了長江,越過了南唐,直接射向了躺在媚豬身邊欣賞酷刑的劉鋹身上。

  一切就此終止吧,這些世襲的禽獸惡棍!到此時為止,這樣的噩夢已經在嶺南兩廣做了近六十年!此前趙匡胤無論是出兵荊、湖,還是討伐後蜀,都儘量地找藉口挑毛病,生怕為人詬病,但這次攻打南漢,則完全是弔民伐罪,替天行道,大快人心。我個人非常相信趙匡胤當時所說的那句話——吾必救此一方黎民!

  剩下的問題就是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主帥了。是誰呢?趙匡胤不再考慮那些威名赫赫的宿將,不久之後他就要再擺一桌酒席,請人喝酒吃飯。那麼就是新人,曹彬?不……寬厚的將軍應該留給風雅的敵人。趙匡胤的眼前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人步履輕捷,神情英悍,連笑容都像輕刀薄刃一樣銳不可當。趙匡胤相信,這個人一定會把所有的噩夢都還給劉氏禽獸,讓飽受其害的兩廣人民看到,最兇殘的往往就是最可憐的,只要你能戳破它最外面的那層硬殼!

  下面請趙匡胤親自發掘培養出的第一名將隆重出場——潘美!

  一定會有人問,是不是錯了,「北宋第一良將」不是曹彬嗎?但請注意,這裡說的是「第一名將」潘美,其功勳、戰績都遙遙領先於任何人,包括「第一良將」曹彬。而所謂的良將之「良」字,此字可褒可貶,內含豐富深有玄機,一切都看人怎麼理解。

  潘美,字仲詢,河北大名人也,古之燕趙悲歌之地,是潘美出身之所,即今河北大名縣人氏。他的父親潘璘不過是一個普通軍校,他起步時註定要從最底層開始。但他胸懷大志,曾對好朋友王密這樣說——「漢代將終,凶臣肆虐,四海有改蔔之兆。大丈夫不以此時立功名、取富貴,碌碌與萬物共盡,可羞也!」

  正如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階!

  潘美的功名從後周世宗皇帝柴榮的第一仗高平之戰開始,雖然沒有準確記錄,但他在戰後以功遷升西上閣門副使,從此他在後周朝野嶄露頭角,並被趙匡胤所識重。

  再之後,趙匡胤在陳橋兵變,潘美敢於一人先回開封,使後周滿朝文武聽他一人傳信,就群情慌亂束手無策,太后帶著小皇帝出宮避難。在宋朝確立以後,潘美又單騎入陝,帶著趙匡胤的政敵袁彥入京陛見。這是其膽。

  史書記載,趙匡胤在兵變當天回到開封,進皇宮裡清理除柴榮的遺跡時,可以看到潘美之仁。

  因為當時發現了柴榮的兩個最小的兒子,其中一個是紀王。趙匡胤問怎麼辦,趙普微微一笑,只回了兩個字——去之(殺)。周圍人紛紛贊同,唯獨潘美以手掐柱,低頭不語。

  趙匡胤問——汝以為不可耶?

  潘美沉默。

  趙匡胤長歎一聲——唉,「即人之位,殺人之子,朕不忍為。」

  這時潘美才說——「臣與陛下皆北面事周世宗,勸陛下殺之,即負世宗;勸陛下不殺,陛下必疑我。」

  但他仍然把柴榮的一個兒子抱回了家,當作自己的侄子來養。從此,趙匡胤不問,他也絕口不提。這就是潘美的心,他可以追逐名利,爭奪功勳,但絕不會不顧一切,泯滅天良。

  下面是他和曹彬的功勳比較。曹彬平南唐,潘美平南漢,且南漢是長途奔襲,客境作戰,是北宋向江南開疆拓土的第一戰,難度遠遠超過平南唐。而在南唐之役裡,潘美是曹彬的先鋒,很多仗都是潘美為曹彬打下來的,「第一良將」不過是坐享其成。

  平定南唐之後,潘美席不暇暖,又披掛為帥,為趙匡胤第三次出征北漢。那時潘美正當全盛之時,戰陣之上銳不可當,眼見成功,後方卻傳來了「燭光斧影」,第三次北征戛然而止。

  到了趙光義時期,太原終於被攻破了,潘美是宋朝太原的第一任留守,就此在北疆守邊,和楊業親密合作,屢破遼兵,是宋朝當時最強的邊境屏障。

  再後來,趙光義雄心壯志,派潘美與曹彬、崔彥進分率三路大軍向北挺進,去收復燕雲十六州。潘美負責西路,正是這一次出征,發生了他一生中最為人所詬病的那件事——北征失敗,楊業戰死。但請看全域,潘美一路摧枯拉朽,連下寰、朔、雲三州,他進展過快,讓中路主攻的曹彬相形見絀,曹彬就此首鼠兩端,忽進忽退,自亂陣腳,導致了岐溝關大敗。

  曹彬敗了,潘美不得不撤退,之後才發生了楊業在陳家穀兵敗無援,力戰殉國的憾事(但這裡另有細節,到時再議)。細究根源,若無曹國華之敗,何來潘美退兵,楊業怎麼會死?但潘美就此有愧於心,心中怏怏不樂,僅僅一年之後,就病死在太原。終年六十七歲。

  縱觀潘美一生,不愧為一世之雄傑,人中偉丈夫。可恨一個不知名姓的明朝人,寫了一本《楊家府演義》,從此潘仁美就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奸邪之徒,連他的形象都被寫成了張飛和判官合體的臉,一個懷孕母豬的肚子,再套上件深黑色的官袍。而他之所以能呼風喚雨,完全是因為他的女兒是趙光義的西宮娘娘。

  天可憐見,潘美的孫女兒是宋真宗的媳婦,是趙光義的兒媳婦啊,並且才二十二歲就死了,死後才追封的「章懷皇后」。真正有後宮之力的是曹彬才對。「第一良將」的孫女兒嫁給了宋仁宗,就是那位殺伐決斷,權傾一時的曹皇后,都曾經垂簾聽政過的。再後來還有位更強的外曾孫女,就是那位幫某位砸缸成性的仁兄復舊的高太后。

  潘美、曹彬,這是閃耀在宋初疆場上的雙子星座,都是漢人的驕傲。只不過曹彬被當時推崇,被後世敬仰,潘美卻日見零落,被眾口鑠金,謠傳成了一代奸邪。

  潘美,不亦悲夫!他從趙宋官家那裡掙到的每一分錢,聞一聞都充滿了沙場上的血腥氣,扔到地上,每一塊都足以硌痛曹彬的腳。但這就是命運,從宋朝開始的時候,中國就成了幹活兒受委屈,好性格的才被嘉獎的混帳世界。

  但這時的潘美對這些一無所知,他每天所做的事,就是興致勃勃,全心全意地向北方和南方不斷地眺望。向北,等他的皇帝給他下達命令;向南,他時刻都盯著南漢的每一個風吹草動。

  他清楚,戰鬥的命令隨時都會下達,他的心已在躍躍欲試……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趙匡胤對南漢做的第一個動作,竟然不是給潘美下達進攻命令,而是先對南唐的李煜提出了一個要求。

  要李煜給劉鋹寫一封信,勸劉鋹馬上投降。

  一封信,幾行字而已,很重要嗎?李煜每年都會給趙匡胤寫很多封信,最近的一封還是派他的親弟弟送到開封的。除此之外,還外加無數的南方土特產,所以由此看來,寫這一封信似乎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是吧?

  但是你能想像,曹操會讓劉備寫封信給孫權,要孫權馬上投降嗎?那除非是現代人的惡搞。在古代,在稍有廉恥的人心中,那不僅是曹操在肆意侮辱劉備和孫權,也是對曹操自己的極端自虐。想一下南唐和南漢唇齒相依,正如三國時的蜀漢和東吳,都面臨著宋朝的血盆大口,難道不知道合則力厚,分則兩敗的淺顯道理嗎?

  但李煜就真的寫了。他真的勸劉鋹向趙匡胤投降。

  信送到了南漢,劉鋹爆炸了。這個人有自尊,他們劉家人唯我獨尊為所欲為的日子已經過了大半個世紀了,從來沒人敢這樣對待他!爆炸了的劉鋹撕了李煜的信,扣留了南唐的使者,然後動筆也給李煜寫了封回信,以劉鋹的素質和當時的狀態,信裡寫了什麼可想而知。李煜看了特別的委屈,於是把信原封轉交開封,讓趙匡胤也分擔一些罵聲。趙匡胤剛剛開始讀信,憤怒中的劉鋹已經有了實際行動。

  南漢在宋開寶三年,公元970年10月,派兵進攻宋朝的道州(今湖南道縣)。

  為了國王的榮譽,更為了國王的享受,一定要攻到開封去,抓住那個不知死活的趙匡胤!把他抓到劉鋹家祖傳的「生地獄」,讓他知道裡面的服務等級!

  接著潘美就接到了行動的指令,他可以放開手腳,隨意進攻了。但是他的反應也比較奇怪,他的臉上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了一絲壞笑,對部下們說——你們先都消停一小會兒,別急,我還有點事得先讓劉鋹知道呢……

  這一年,據考證南漢國王劉鋹是二十九歲,潘美已經五十歲了。可是近一半的年齡差距並沒有讓潘美變得慈祥些,相反,他做了一件非常不厚道的事,其惡劣性質在以後的兩三年裡,乃至以後的三百餘年裡,不斷地被重複。

  北方人不斷地給南方人配藥,其核心內容就是只要南方出了某位讓北方頭疼的傑出人物,那麼北方人就會搞點小動作,或是暗示,或者乾脆就直接提出要求,讓南方人自己去砍自己的刀把子。而讓人萬分驚異不解的是,幾乎每一次南方人都讓北方人如願以償了。

  潘美這時說,給番禺(南漢都城,今廣州)的內線帶個信兒,就說可以行動了。然後沒有多久,劉鋹就突然派人到屯洸口(今廣西桂林境內)賜內常侍邵廷絹自盡。這位姓邵的內常侍在歷史的長河裡名姓不顯,但他卻遠見卓識,且對劉鋹忠心耿耿。他早就提醒過劉鋹,北方宋朝崛起,遲早都會南下,南漢要麼及早向宋朝稱臣納貢,要麼趕緊修牆練兵,以備廝殺。

  當時史稱劉鋹「默然不對」,直到公元964年以後,才任命他為招討使,集結人馬,修兵演武。這些都被潘美看在了眼裡。

  一封沒有來歷,沒有署名的信,信裡說邵廷絹謀反,就這麼簡單,劉鋹就殺了自己的忠臣。這時,時間已經到了公元970年9月1日,原潭州防禦使潘美領賀州道行營兵馬都部署,朗州團練使尹崇珂為副都部署,道州刺史王繼勳為行營馬軍都監,率潭、朗等十州兵馬自郴州出發向西,避開位於湘粵交界的騎田嶺、萌渚嶺險道,直插入南漢的中部地區。

  宋朝向南方開疆拓土的第一戰就此打響。

  為了方便理解,我們不妨就用潘美的眼睛來看一下當時的局勢。首先南漢是相當大的,翻開五代十一國時期的地圖,在中國的最下方,與大海相接,承托整個陸地的那個半圓,都是南漢的。不管宋初時,南方的經濟軍事等要素到底落後或者先進到什麼程度,南漢起碼有一點是潘美絕對不敢小覷,並且時刻發抖的。

  南漢很大,人很多,而他的兵馬卻非常的少。

  查閱史料,查不到潘美當年到底擁有多少兵力,只是籠統地提到是潭、朗等十州兵馬。十州,看似不少,但是當時趙匡胤手裡已經有了近二百多個州,並且每一州的精壯士兵都被挑選進京當禁軍了,留下的不是州鎮的廂軍,就是平民保安隊一樣的鄉兵,這樣的戰鬥力,還只給了十州之眾,能有多少人?但是就要潘美去進攻一個國家。

  不知是趙匡胤徹底鄙視南漢,還是潘美的這十州人馬與眾不同,反正就是這麼辦了。我想在當時,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形象地對比——銅頭鐵齒小螞蟻,鮮美誘人大肥豬。

  你賭哪個贏?

  潘美進兵,第一個目標,富州(今廣西鐘山)。沒有什麼好說的,突然襲擊,一戰而下。南漢人根本就沒有防備,不僅丟了城,還死傷了一萬多人。

  潘美乘勝追擊,第二個目標,白霞(今廣西鐘山西)。仍然是迅速攻克,然後直逼第三個目標,南漢重鎮賀州(今廣西賀縣東南)。

  這時消息終於傳進了南漢國王劉鋹的耳朵裡,這位生來就習慣去欺負別人的四世祖一下子愣了。

  你們快說說啊——我該怎麼辦?

  他向下面喊人,但是沒有人答應。南漢早就失去了進攻和防守的根本力量了,沙場名將和皇家宗室都被劉家三代人四個皇帝通力合作殺了個一乾二淨。這時面對賀州的告急文書,萬般無奈,挺身而出的是第一權臣加第一太監龔澄樞,他的辦法讓劉鋹一瞬間就鬆弛了下來。

  龔澄樞說他親自去一趟賀州,帶著聖旨去……來個宣勞慰問。

  這個辦法好,太好了,劉鋹由衷地喜歡。這不花他的錢,不費他的力,他只需要寫幾個字,就可以在番禺的皇宮裡繼續逍遙,以往無所不能的龔澄樞自然會把事情替他辦好。於是他馬上寫好了詔書,讓龔澄樞立即起程。

  日夜兼程的龔澄樞在賀州城裡受到了空前熱烈的歡迎,士兵們自發地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每個人都無比熱切激動地望著他。這時他被深深地感動了——多好的士兵啊,我記得好多好多年都沒人搭理他們了……可他們居然還無怨無悔地在邊疆放哨站崗,而且還這麼熱情地歡迎我!

  感動之中,他聲情並茂地宣讀了皇帝的慰問詔書,就見聽的人個個全神貫注,目不轉睛,直到他讀完,仍然意猶未盡,圍著他久久不願離去。直到他被看毛了,不自禁地問——你們……還有什麼事嗎?

  眾位大兵的眼睛裡神情變幻,屢次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說了——錢,我們的軍餉!積壓了那麼多年了,你帶來了多少?

  龔澄樞傻了,他的手裡只有那張剛剛讀過了的詔書。

  接下來的場景非常的不爽,眾位南漢大兵被騙了一次又一次,現在居然又來了一次!他們罵罵咧咧地一哄而散,只留下了龔澄樞和賀州刺史陳守忠兩個人孤零零地對著劉鋹的詔書發呆。下面還要怎麼辦?他們都清楚,這時不要說國庫,就是祖傳的那些宮殿裡的每一面牆,拆了之後上面鑲的金銀財寶都夠打發這些軍餉白條的,但劉鋹就是不給。歷史證明,劉鋹的錢不給任何人,就算到了他國破家亡時,他都沒留給趙匡胤,何況是這些混帳大兵?

  但是宋軍的前鋒已經到了芳林,馬上就到賀州!龔澄樞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立即出城,臨行前告訴臉無人色的陳守忠,你一定要守住,朝廷很快就會派救兵來,相信我,沒錯的!

  然後陳守忠就多少安了點心。南漢人都知道,龔澄樞是很壞,但是他為人還有可取的地方(這是千真萬確的)。何況,這世界上無奇不有,一群雌魚中會突然變異出一條雄的以便傳種接代,那麼你信不信一大群太監裡也會突然間跳出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來拯救南漢?

  男人姓潘,不過不是潘美,而是南漢宿將潘崇徹。這是劉鋹的父親劉晟手下的大將,當年平滅楚國,擊敗南唐,潘崇徹居功至偉。不過非常遺憾,一來他不是太監,二來南漢不需要軍人,他註定了迅速失寵,這時他已經提前退休,在家休閒好多年了。

  危險使人的腦筋靈活,突然間劉鋹和龔澄樞都想到了他。馬上派人去找,立即要他回來,十萬火急,越快越好!

  可是使者是一個人回來的,只帶回了潘崇徹的一句話——陛下,我老了,而且最近眼神不好,你找別人吧。

  愕然,緊接著劉鋹和龔澄樞就都火了。什麼?!多年以來,誰對他們說過「不」字?潘崇徹居然這麼不識抬舉!那麼很好,立即啟動第二方案,南漢還有那麼多爭著搶著給我賣命的人呢。

  劉鋹憤怒地叫了起來——「何須崇徹,伍彥柔獨無方略邪!」

  於是梧州統領伍彥柔就此迅速領兵出征。

  不知道這時待在家裡的潘崇徹是什麼心情,其實稍微懂點人情世故常識的人,都能聽出來潘崇徹最初的拒絕不過是一時牢騷,只是這些年被冷落弄出來的怨氣而已,只要劉鋹稍微表示一下愧疚,再小小地撫慰一下,潘崇徹就會精神抖擻地沖出來,再給劉家賣命。

  但是二十九歲的劉鋹是那麼的敏感和自尊,稍微被怨氣沖了一下就遍體鱗傷了。他就此打定了主意,哪怕冒著國破家亡的危險,都絕不向這些卑微的臣子低聲下氣。何況在這時,還沒有任何的跡象能表明,他的生命有了什麼危險。

  伍彥柔動作迅速,他率領一萬多南漢的精銳士兵,坐船出西江,沿賀水(今賀江)北上救援,在當年的10月20日到達了賀州附近的南鄉(今賀縣之南)。南鄉,這是伍彥柔此行的第一站。

  伍將軍有種,他沒有直接進入賀州城(宋軍當時並沒有圍城),而是留在江中的戰艦裡保持著行軍的狀態,並且派出哨探,去偵查宋軍的動向。

  探子回報,宋軍突然後撤,幅度相當大,至少有二十裡。

  這個消息讓伍彥柔振奮,來勢洶洶的宋軍原來也會撤退……好,他下令今夜全體睡覺養好精神,明天早早起床登岸追擊。

  形勢很明顯,他是這次戰爭開始之後,第一批開赴前線的南漢援軍,而孤軍深入的宋朝軍隊已經膽怯了,他所要做的就是追擊。追上去消滅他們,收復剛剛丟掉的富川和白霞,這樣戰爭就結束了,他就可以回番禺領功請賞了。

  但是非常遺憾,歷史證明這一切都是潘美給這個匆匆趕到的沙場對手準備的見面禮,一道小小的測試題。答對了有獎,答錯了……人世間有些事最多只能錯一次。

  第二天,南漢軍人早早起床,全軍的主帥伍彥柔身先士卒,率先登岸。史稱他「挾彈登岸,據胡床指揮」。胡床,其實就是一種可折疊,能躺能臥的大椅子,一些有派頭並且習慣於搶風頭的將軍們都喜歡在戰地使用。至於挾彈,似乎是伍將軍的個人武器,不管實用價值怎樣不好說,但是總會比鐵制的如意強得多。這時相信伍彥柔的心情是相當的好,他所要擔心的只有士兵們是否坐船坐得太久,突然間追擊快跑會讓身體吃不消。

  潘美已經在岸上靜靜地埋伏了一整夜了。這一夜裡,伍彥柔和他的南漢大兵們一直在船艙裡美美地睡覺,潘美和他的宋軍們在冰冷的草叢泥地裡默默地忍耐。

  這就是付出與代價。但這遠遠不是最根本的勝負差別所在,一次佯裝撤退以及一夜的埋伏等待,這在軍事史上什麼都不算,太平常了,只能稱其為潘美給伍彥柔出的一道小測試題。但是南漢王朝千挑萬選才派出來的將軍居然就上了當。

  突然間伏兵四起,沒有任何徵兆,宋軍從四面八方殺了過來。他們每個人的目標都非常準確,伍彥柔,先抓住他!這就沒辦法了,一來宋軍等了一夜,幾乎每一個南漢大兵從船上跳下來他們都看在了眼裡,個數都能數得出來;二來伍彥柔太顯眼,所有人都站著,就他坐著……

  一場大亂,注意,只是亂,根本就稱不上戰。史稱南漢兵「死者十七八」,伍彥柔被生擒活捉。之後潘美率軍重新回到了賀州城下,先在城下砍了伍彥柔的腦袋,然後向城上問了一聲——投降嗎?

  沒反應,城上一片寂靜。可那上面明明白白地站著很多的活人。

  據說,這到現在,都可以算作一種歷史悠久的傳統,充滿了死氣活樣,能拖就拖的生活智慧。但是潘美拖不起,他比誰都清楚南漢有多少人,殺了一個伍彥柔,擊潰了一次援軍什麼都不算,援兵們會源源不斷到來。但是攻城……他可實在猶豫,因為他的人太少。

  這時有一位官職比他還大的人說話了,隨軍轉運使、原荊湖轉運使王明。這位只負責調集運送軍用物資的文職高官憤然而起,對潘美說——南漢援兵將至,當急擊之!

  但是潘美和全體將領仍然猶豫,他們必須考慮成算和消耗。王明怒視了他們一眼,轉身沖了出去。下面發生的一幕讓潘美以下所有征南的職業軍人汗顏,王明召集了自己護送輜重物資的士兵和丁夫,就此沖向了賀州城。

  士兵只有一百余名,丁夫不少,有幾千,可連武器都不齊全。

  沖到了賀州城下,第一個問題是城下的壕溝,就見這些丁夫精神煥發,拿出了各種各樣自己稱手的傢伙,又是鍬又是鏟,一陣忙亂,壕溝就填平了,緊接著他們就沖向了城門……再以後,他們就進城了。

  潘美在後面眼睜睜地看著,下巴都把腳上穿的皮鞋都砸癟了。這,這是怎麼回事?眼睛,我的眼睛還是我的嗎?

  但其實原因非常簡單,例來如此,死氣活樣得過且過的就怕凡事拼命來真格的,你在他們的面前砍了誰的腦袋他們都不心疼不害怕,可是只要真殺到了他們跟前,哪怕只是填平了壕溝,還隔著整面城牆他們都會尿褲子。

  不信嗎?這一段史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堙其塹,直抵城門。城中人大懼,開門以納,遂克賀州。」

  就是這麼的簡單,當潘美垂頭喪氣哭笑不得地走進賀州城時,他終於明白了趙匡胤為什麼就只給了他區區十州的人馬,並且之後再也不曾給他什麼援軍。

  因為南漢實在是……什麼也別說了,領導就是英明偉大。

  趙匡胤很忙,有充足的資料顯示,潘美和征伐南漢的戰事並不是他在這個時期裡最關心的。

  就在潘美踏進賀州城的時候,契丹人突然集結了六萬人馬,偷襲宋朝邊境的重鎮定州。事發突然,契丹人的騎兵忽聚忽散,轉瞬即至,無可捉摸,但是這時才真正顯示出了趙匡胤多年經營北方的成果。他迅速接到了戰報,而且還有充裕的時間調集人馬選派將領,他派出的人叫田欽祚,時任判四方館事。

  判四方館使,一個小官,最早出自唐朝末年的內諸司,這個部門權勢滔天,源于它的主管者和皇帝零距離,對了,就是太監。進入宋朝之後,內諸司使的最高級官員變成了樞密使。其下為宣徽使、內客省使、客省使、引進使、四方館使、東上閣門使、西上閣門使等等等等,也就是說這位田欽祚,是主管兵部的樞密院的直屬下屬。

  趙匡胤一如既往地發揮了自己的強項,他把田欽祚拉到了一邊,小聲吩咐了好一會兒,之後田欽祚連連點頭,火速帶人沖向了北方邊境。請注意,不管此人之前多麼的默默無聞,也不管他以後是怎樣的混帳討厭,這時候他勇猛堅毅無可挑剔。

  有一個數字讓人瞠目結舌,難以置信,他帶去的人馬只有三千!

  契丹的人馬總數卻是六萬……就這樣,田欽祚和他的三千人馬在滿城與契丹兵團遭遇,雙方立即接戰,眾寡如此懸殊,可戰鬥的結果居然是田欽祚獲勝!

  史稱「遼騎小卻」。可是下一步,就證明了田欽祚當時已經全力以赴,殺得超狀態了。因為他眼見敵人退卻,立即追擊,把趙匡胤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的話忘到了腦後。

  趙匡胤告訴他——「彼眾我寡,背城列戰,敵至即戰,勿與追逐。」

  前面三句十二個字田欽祚執行得非常好,他快速趕到,背城列戰,戰之能勝,而後……他開始了追擊。邊追邊戰,田欽祚帶著他的三千人尾隨著龐大的敵群,一路追到了遂城。就在這裡,契丹人亂箭如雨,突然間田欽祚翻身落馬。

  下一瞬間,田欽祚迅速從地上跳了起來,虛驚一場,是他的馬中箭了。英勇的戰將被自己的戰士所愛戴,立即有一位名叫王超的騎士把自己的馬讓給了他。之後宋軍士氣大振,就在遂城城外,與契丹兵團劇戰,史稱「自旦至晡,殺傷甚眾。」

  旦,為「平旦」,是早晨五點至七點;晡,是下午三點至五點,自己的邊城要塞就在身邊,可宋軍將士決不入城,與契丹人在城外的曠野之中血戰將近十個小時!

  入夜之後,田欽祚率領自己的士兵退入遂城,城外虜騎千重,契丹人把他們包圍了。之後的幾天裡,田欽祚一直堅守遂城,城外雖然有六萬敵人,但遂城始終沒被攻破。但是真正的難題還是出現了。

  遂城缺糧,這是個邊境的小要塞,不可能像太原、開封那樣隨時囤積巨額的糧草。而田欽祚還不知道自己的援軍什麼時候會到。面臨危境,他絕不苟延殘喘,而是選擇了再次冒險。在一個晚上,田欽祚整頓了剩餘的兵馬(整兵),突然打開南城門,聚積全部力量於一點(突圍一角出),沖出了契丹人的包圍圈,趕到了附近的另一個據點保寨。

  由於他的迅猛以及出其不意,史稱這次突圍「軍中不亡一矢」,而後契丹人就此退兵。

  查閱歷史資料,有後世學者對田欽祚突圍之後,契丹人就此退兵很不理解,認為此中有假。試想人數對比如此懸殊,而且田欽祚已經是困獸猶鬥強弩之末了,契丹人怎麼會突然不打了?

  其實這很好理解,當時的契丹人對宋朝並沒有多大的領土野心,這樣的突襲只是為了一時的擄掠,俗稱「打草穀」。幹這個活兒必須快,講究突然襲擊,得手就走,是契丹人發財的重要手段,可沒想到這次趙匡胤早早就知道了消息,而且田欽祚過分勇猛,死死地纏住了他們。圍困遂城的那幾天,已經足夠宋軍調集人馬,縱軍合圍的了。並且在契丹人的心理安全方面,幾天的原地不動,也超出了他們的警惕極限。

  契丹人退了,一時間之間田欽祚名聲大振,北地傳言這一戰是「三千打六萬」。而在史書中,隨後就出現了一句在宋史裡極其著名的話——趙匡胤大喜,對左右人說:「契丹數入寇邊,我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自是益修邊備。

  如今去看任何一本研究宋史的現代書籍,這句話出現時,都會與趙匡胤在講武殿之後的私人金庫「封樁庫」聯繫起來,整句話是說——「待儲滿五百萬貫,即向契丹贖回燕雲十六州,如不允,則散此金絹募勇士,我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但在《續資治通鑒》中卻記載著這是趙匡胤在田欽祚以寡敵眾,逼退契丹之後的興奮之語。

  但不管怎樣,這是有宋以來難得一見的雄壯勇烈。宋人真的是怯懦的嗎?回答是「不」,這與問現代的中國人為什麼一度舉國貧困一樣,根源在於體制。縱觀華夏歷史,漢人的活力總是被自己的制度所壓制,尤其是宋朝,細讀宋史就可以發現,無數次被外敵所侮的背後,隱藏著一個極其震撼但又萬般無奈的史實。

  如靖康時被數萬金兵擊破都城,擄走皇帝,那時的宋軍給人的印象是徹底的不堪一擊,可是短短的七八年之後,宋軍就可以用壓倒性的優勢擊潰金兵的主力軍團。這是什麼原因?而後更有獨力抵抗已經佔領半個世界的蒙古軍隊長達四十餘年的空前壯舉……這都說明了什麼?

  我們是能戰的,只是不要隨時給我們披上枷鎖!

  可是沒有人能理解趙匡胤的帝王心術,這時宋朝無論在北方還是在南方,戰爭都方興未艾,正是用人之際,他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自己的開封城裡,再次給軍中僅存的宿將元老們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威名赫赫,震怖當時的軍中名將。他們以天雄軍節度使符彥卿、天平軍節度使石守信、歸德軍節度使高懷德等人為首共十二人。趙匡胤的目標主要定在了其中的安遠軍節度使兼中書令武行德、鳳翔軍節度使王彥超、護國軍節度使郭從義、定國軍節度使白重贇及保大軍節度使楊延璋等五個人的身上。

  再一次擺酒,還是擺在了趙匡胤的皇宮裡。被特殊邀請的五個人裡,有的忐忑不安,因為心裡有鬼,比如說王彥超。有的人是憤憤不平,因為實在難受,比如郭從義。

  先說王彥超,還記得這位節度使大人吧?在二十二年前,趙匡胤第一次離開家浪跡天下時,曾經投奔過他。可是他只用了幾貫銅錢就把後來的皇帝老兒打發出門,這樣的壯舉換了誰,還能夢想過安生日子?

  但是趙匡胤不比常人,早就主動替他解開了這個疙瘩,在某次君臣同樂的宴會上,趙匡胤在酒酣耳熱之餘,突然在大庭廣眾之前問他——愛卿,當年你在複州,朕去投靠你,你怎麼不收留我呢?

  可以想像當時趙匡胤一定是半認真半玩笑,因為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王彥超嚇壞了,他立即避席跪倒,說出了想了好多好多年的圓場話——當年臣不過是個防禦使,一勺的淺水怎麼能容得下神龍呢!要是陛下當年真留在我那小地方,您還能有今天嗎?

  趙匡胤哈哈大笑,就此把那一頁揭過去。但在王彥超的心裡,這件事卻是一片永遠在他頭頂飄忽不定的陰雲,天知道那裡面隱藏著什麼……再說郭從義,這位節度使是位地道的行伍人,勇猛善戰,沒有什麼歪心思。可這也辜負了趙匡胤的一片好心。

  幾天前在最初的殿廷接見時,趙匡胤曾微笑著向他致意,說郭愛卿,聽說你馬球打得非常好,今日為我表演一下如何?

  郭從義正中下懷,他二話沒說,當場甩掉禮服下殿,騎馬縱橫馳騁,周旋擊拂,史稱「曲盡其妙」。之後人人喝彩,郭從義也喜氣洋洋地上殿謝恩,結果趙匡胤似笑非笑地說——你球打得可真好啊,可惜,這是將軍應該做的事兒嗎?

  郭從義僵那兒了,他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玩他?但就是這樣,他仍然得出席皇帝特意為他們舉行的特殊酒會。酒席宴上,九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趙匡胤喝了幾杯,向五位節度使從容微笑——愛卿們,你們都是國家的老臣子,在外面工作操勞很久了,總是這樣,顯得我一點都不優待你們(非朕所以優賢之意也)。

  心裡有鬼的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彥超馬上站起來表態——臣本來就沒有什麼功勞,這麼多年一直都在冒領俸祿。現在又老了,總想著能回到老家去,把這一把老骨頭歸葬故里,這是臣真實的願望(今已衰朽,骸骨歸丘園,臣之願也)。

  趙匡胤一聽大喜,史稱他馬上離席,執手嘉慰。可本就一肚子悶氣的郭從義可不這麼想,其他那三位更是滿頭霧水,在他們的理解,趙匡胤之前的話完全是在說他們的功勞大,非常大,他對他們還不夠好,正想著怎麼補償呢!

  於是這四個人七嘴八舌,互相提醒,互相印證,把自己的履歷功勞從頭說起。但是趙匡胤的臉色變了,他冷冷地只回了八個字——「此異代事,何足論也!」

  本來嘛,你們都是後周的臣子,給我大宋出過什麼力?

  就這樣,這五個人喜氣洋洋赴宴來,垂頭喪氣出宮去。等他們出了趙匡胤的皇宮,迎面正看到已經等了他們好久的符彥卿、石守信、高懷德、張令鐸等一干人。這些人對著他們哈哈大笑,連聲歡迎,王彥超等人幾聲歎息之後,也突然頓悟。

  這一天,在宋朝都城開封府的大街上,十二個年過花甲,鬢髮斑白的老兵把臂高歌,旁若無人,漸行漸遠,終於走出了所有人的視線,只有他們的歌聲還隱約可聞——

  「漫揾英雄淚,揖別帝王家。想當年金戈鐵馬稱雄壯,不過是胡亂廝殺。攢家一把刀,今天刀放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且莫道種豆反得瓜……」

  國內的事潘美並不知道,其實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他會辭職嗎?笑話,功名利祿就像人的青春年華,誰都知道是曇花一現,但每個人都因此而更加珍惜,把它緊緊抓住,絕不放手。

  潘美坐在賀州城裡,在他的腦海中,一直在想著怎樣從賀州到番禺。這段路無論怎樣測量,都實在算不上遠,但是中間還是有很多的阻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他本身的致命缺陷——兵力太少。

  作為攻擊一方,現在他已經站在了南漢境內,哪裡是路?哪裡都是路!他應該分兵疾進,虛實相生,把南漢的防禦體系徹底搞亂,然後從中找出一條儘量短的道兒來,讓他從賀州沖向番禺。

  只要衝進番禺,就意味著戰爭結束。他非常清楚,這就是南漢的特色。別的皇帝可以出逃,可以東山再起,但是像南漢劉氏這樣的禽獸,只要出了番禺,就註定什麼了都不是。

  但是要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終極目的呢?潘美想來想去,只好再次求助於他的親密戰友——劉鋹。歷史證明,劉鋹在這場戰爭中給潘美的幫助無比巨大,從戰爭開始直到戰爭結束,堪稱對潘美有求必應。這時潘美向番禺發出信息,聲稱自己嫌走路太累,要直接坐上伍彥柔開來的戰船,從賀水的原路直搗南漢國都。

  劉鋹慌了,伍彥柔脆敗,只一個照面就被潘美放倒,這太出他意外了。怎麼辦?他和龔澄樞面面相覷,最後的答案仍然還是潘崇徹。事情緊急,脾氣本來就不是原則。劉鋹加封潘崇徹為內太師、馬步軍都統,給他三萬人馬,要他馬上北上,不必考慮別的,只要他守住賀水。

  賀江,潘崇徹再沒多話,領兵就出去了。這讓劉鋹稍微安心,但他絕對想不到,潘崇徹在走出番禺城時,臉上的表情是深入骨髓的譏諷。他清楚,南漢完了,就從這時起,南漢就註定了亡國。誰都知道,南漢真正的門戶在哪兒。

  是韶關!

  一條賀水,幾十條船,這怎麼能成為亡國的危險?無論是水路還是旱路,不過都是行軍的道路,只要加強防守就是了。可韶關不同,那是南漢六十餘年來重中之重的必保關隘,是劉鋹的祖先多年心血鑄成的門戶,重要性在南漢盡人皆知,可笑劉鋹和龔澄樞居然連這都不知道,還能不亡國嗎?

  之後潘崇徹就盡心竭力地防守起了賀水,他可以問心無愧向劉鋹的老爹,他的老領導劉晟的在天之靈起誓,賀水在他的防守之下穩如磐石,絕對不會被攻破。

  事實上,潘美根本就沒到賀水這邊來。

  潘美在公元970年的10月從賀州出兵,殺數千人,攻破南漢開建寨,擒南漢守將靳暉,兵鋒直指昭州(今廣西平樂西)、桂州(今廣西桂林)。這兩州的刺史田行、李承珪非常配合,直接棄城而逃,在10月末,潘美進一步攻克了連州(今廣東連縣)。

  這時他的前面再也沒有阻擋,韶關近在眼前。

  真正的危險終於到了,可就是那麼的詭異,番禺城內的劉鋹突然間面帶微笑,向臣子們說出了下面一番話——大家別慌,昭、桂、連、賀這四州本來就是湖南的,北方佬就是為了它們才來的,拿走了這些,他們就滿足了,就再也不會來了(今北師取之足矣,其不復南也)。

  祝大家好夢,只要一覺醒來,明天的世界就又會那麼美好……

  一覺醒來之後,劉鋹就改了主意,或許是他的祖先們在夢裡告訴了他什麼吧,他決定馬上派兵增援韶關。但是一個老問題又出現了,派誰去呢?

  這個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來折磨劉鋹,最後終於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說實話,這個錯覺很無奈的,但是非常美麗,讓每個人都嚮往。因為它源自一個終極幻想——天下無敵。

  南漢得天獨厚,有世界上最高最大最強的動物——大象。

  一頭頭比房子還要高大的大象頂盔貫甲,上面坐著十幾個手持超長武器的戰士,在矮小得像是一條條小狗的敵人騎兵陣中往來衝殺,所向披靡……這是多麼激動人心的戰爭場面啊,難道真的只能在夢中才會出現嗎?如果能夠變成現實,宋朝派來的那些敵兵又算得了什麼?

  這樣的念頭在劉鋹的腦海裡升起,也被其他所有的南漢人所認同,於是一個南漢將軍的名字就被確認了——李承渥。他就是戰象在南漢國內的代名詞。劉鋹決定派他帶著戰象,率領大隊人馬去增援韶關。

  這時候,就要肯定一下劉鋹和龔澄樞的工作成績了,他們為了應付這次戰爭,在短短的二三個月期間,已經在都城興王府(番禺)城內集結了至少二十萬兵力。

  二十萬,不管怎樣,這個數字都絕對驚人了。據考證,當時宋朝的全國總兵力也不過就是這麼多。而且劉鋹變得理智,他似乎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韶關有多重要,一次性地派給了李承渥十余萬兵馬。

  舉傾國之兵的半數以上,再加上那麼的超級戰爭武器——戰象,劉鋹肯定這支軍隊必將勝利。就這樣,在當年的12月,李承渥在韶關城外的蓮花峰(今廣東曲江南)下,終於和潘美相遇了。他沒有猶豫,在第一時間就甩出了他的王牌。

  好多的大象啊,突然從南漢的陣地裡沖了出來,每一頭上面都騎著十幾個南漢大兵,史稱「皆執兵杖」,向宋軍沖了過來。

  據史料所限,真的不知道宋朝的大兵們在面臨這個場景時是什麼反應,更沒有理由說潘美在事先就知道了南漢人的陰謀詭計,要用這些肉山來對付他。進而像傳奇小說那樣,事先準備一些大象的天敵,比如說耗子之類(真遺憾,到現在我也不清楚耗子到底對大象有沒有危害),或者水了火了之類的超人類武器。他的辦法非常簡單,極其粗暴,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他先是命令軍隊把拒馬(擋馬的)都搬出來,在陣地前碼好,雖然肯定擋不住,但是能頂一會兒是一會兒,然後命令全軍所有的弓箭手都站到最前排來,一個字——射!

  這就是一個軍人所能做的一切。無論面對的是人,還是鬼,或者是神仙或者是大象,我的回答只有一個——兵刃與弓箭!

  潘美的粗暴有了完美的結果,打個比喻吧,一隻箭頭與大象的噸位相比,好比蜜蜂的尾針和我們的體積的比例,但要是有一整窩馬蜂的屁股都沖著你紮了過來,你的反應是什麼?

  原諒大象吧,它們真的迫不得已。

  大象發現它們被騙了,自從它們玩這種遊戲開始,就永遠都是它們追,人類跑,它們樂此不疲,但是從來沒有人這麼虐待過它們!

  它們轉頭就往回跑,速度之快,史稱「乘者皆墜」,而且一頭紮進南漢人的隊伍裡,繼續玩了命地跑。潘美就跟在它們後面,跟著這些大象一直沖入敵陣,再沖出敵陣,之後就再也沒有敵人了,他一直沖進了韶關。

  南漢的門戶就是這樣被打開的。

  之後收拾戰場,發現死了好幾萬人,不過李承渥不在裡面,這位李將軍可能一直想追到大象問個明白,所以脫離了現場。宋軍抓到了韶關刺史辛延渥和南漢的諫議大夫鄒文遠。潘美對他們很客氣,但給了他們一個任務,要辛延渥派個使者替他正式給劉鋹傳個話,要劉鋹馬上投降。

  局勢已經非常明顯了,大門開了,一大半的兵都死了,還有反抗的可能嗎?但是劉鋹不這麼想,他接到口信後的反應讓潘美大吃一驚,經典,太經典了,這人居然想到了中國面對外敵入侵時最傳統最經典的防範辦法——長城!

  劉鋹要在韶關和興王府之間的馬逕(今廣州北馬鞍山)築壘挖壕,來阻擋宋軍的進攻。想想吧,壘得有多高?壕得有多長?才能變成另一道屏障?而這一切都要搶在潘美進攻之前完成才能有效。潘美沒辦法了,他想起了賀州城頭上那些沒法「勸降」的南漢人,看來上行才有下效,南漢的皇帝比他臣子們更難對付。

  宋開寶四年,公元971年的正月,潘美從韶關進軍,接連攻克南漢的雄州(今廣東南雄)、英州(今廣東英德),這期間劉鋹也沒閑著,他說幹就幹,已經在馬逕開始築壘,不過讓他抓狂的那個老難題又一次出現了,他還是找不到人!

  要派誰去守馬逕啊……這時他終於想到了老將潘崇徹。不過一個消息緊跟著傳了過來,讓他徹底變冷。消息說賀水丟了,潘崇徹主動向宋朝投了降。

  潘崇徹居然叛變了……得承認,這是個巨大的打擊,讓劉鋹很是震驚,也很痛苦,之後他痛定思痛,作出了一個重要決定,他再不派什麼軍中宿將了,這回他派出去守馬逕的人是他皇宮裡一個姓梁的宮女的乾兒子,叫郭崇嶽。他封郭崇岳為招討使,統兵六萬趕赴馬逕。

  這是他的身邊人,他的親信,該不會再欺騙他了吧!

  郭崇岳到了馬逕之後,第一件事是在堡壘和壕溝的中間再立上了一道柵欄,第二件是非常虔誠地向鬼神跪拜祈禱,每天早晚堅持,從不懈怠。(崇嶽無謀勇,惟日禱於鬼神而已。)

  就在這時,潘美意外地接到了劉鋹的信息。這是劉鋹自開戰以來第一次主動向宋朝人提出的建議——不說戰,也別說降,我們談和可以嗎?萬事好商量。

  潘美的反應是馬上把使者給扣了,然後全軍開拔,向馬逕挺進。行軍途中,他再一次感謝了劉鋹,馬逕的前面是瀧頭,那是一片真正的險山惡水,他一直懷疑那裡有伏兵。現在好了,有這位使者的帶領,宋軍一路平安,迅速通過,直接來到了郭崇嶽的面前。

  這時是公元971年正月二十七日,距離開戰已經過去了近四個月,興王府近在咫尺,潘美的速度並不算慢,可是歷史很快就要記錄下他畢生的一大遺憾。他應該更快一些,不過就算再快,他也沒法挽回那些巨大的,沒法彌補的損失。

  在那以後,他可以對曹彬表面嬉笑,內心不平,也可以埋怨他的皇帝趙匡胤對他不公,尤其在下一場的並國之戰中無視他平南漢的滅國經驗,只讓他當副將。但是誰讓他這時真的把事給辦砸了,讓趙匡胤到嘴的肥鴨子變成了鴨骨架。

  潘美到了馬逕,離城興王府只有一百多裡遠。也就是說,只要突破了馬逕,潘美就可以在一天之內殺到劉鋹的面前。

  劉鋹還是很平靜,但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命令宮裡的一個叫樂范的太監,把他最喜歡的女人加上南漢最高檔的珍寶運往海邊,裝上了十幾條大海船。他要逃了。

  但是非常可悲,他又一次被人出賣。那些在他看來沒有家世之累,絕對沒有私心的太監沒等局勢進一步惡化,才到了海邊就突然背叛,樂範和押船的一千多個士兵面對這麼多的女人和財寶,一點都沒猶豫,直接上船,開進了大海。

  這群人從此在歷史上杳無音信不知下落,但他們應該很幸福,有男人、有女人、有錢、有武器、還有久經官場的宦官,他們什麼都不缺了,而且就算在海裡遇到了颶風,翻了船都比在南漢時活得痛快。

  但是劉鋹掉進了深淵,女人和錢都丟了,最重要的是出海求生的路斷了!但是他求生的願望仍然無比強烈,他再一次派出使者去見潘美,這次的價碼被迫走低,他第一次提到了投降。

  這時一個歷史疑案出現,劉鋹請降,潘美也見到了使者,但是不知為什麼他沒有答應,並且沒有回復,潘美直接把這些使者押送開封,交給遠在千里之外的趙匡胤處理。

  是潘美沒有接受投降的權限?還是另外有什麼隱情?史料中沒有交代,已經不可考證。但是這樣做的後果是嚴重的。

  劉鋹更加害怕了,沒處逃,連投降都不行,他只有命令郭崇嶽加倍戒嚴,而且在2月份,他派出了碩果僅存的弟弟劉保興帶著勉強拼湊的一些部隊來增援馬逕。但再多的兵到了馬逕都不起作用,他們每天都在郭崇嶽的祈禱聲裡混日子,想活嗎?那就跟著主帥大人一起祈禱吧,讓宋朝人晚一點進攻……再晚一點進攻。

  但是南漢還有一位真正的將軍丁植廷在這裡。他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找到了郭崇嶽,挑明瞭說——北方人把咱們橫掃了(席捲之勢,鋒不可當),別看咱們人多,可不是嚇破膽的,就是帶傷的,再不沖出去挑戰,一直這麼守著只是等死!下面的事你聽我的!

  2月4日這一天,丁植廷命令郭崇嶽殿后,自己率軍出馬逕,據水列陣,向宋軍挑戰。這真是大出潘美意料之外,不過他求之不得,立即響應,為了表示自己的謝意,他命令宋軍積極一些,主動涉水過河,向南漢軍發起攻擊。

  當天一場惡鬥,限於實力,更限於士氣,丁植廷敗了,他當場戰死。為他殿后的郭崇嶽就在後面眼睜睜地看著,眼見戰場上自己的人快死光了,他就帶著人又回到馬逕的柵欄裡面去了。

  就像那片柵欄神聖無比,能讓他免受任何傷害。

  就在當天晚上,宋軍士兵加上運糧的丁夫每人手持兩隻火把,沖到了馬逕的柵欄邊。這時候這些抗禦體系的真相露出來了,壕溝被一躍而過,柵欄竟然是用竹子紮的,一把大火之後,什麼都沒了。馬逕的工事、南漢的士兵再加上郭崇嶽,都被燒得一乾二淨。

  潘美連夜起程,前面就是興王府,就是這場戰爭的終點。要快,他知道必須得快,但是在當時,誰能告訴他必須得有多快,才能挽救那些馬上就要毀掉的東西和他自己的命運?

  有一個問題最能反映出一個國家的民族性格和智慧深度——怎樣面對侵略。

  歐洲的小國瑞士,以國家小錢財多著稱,這正是標準的被打劫對象,但奇怪的是它已經有近二百多年的太平日子了,其間無論是法國的拿破崙還是德國的希特勒,都似乎對它視而不見。這是怎麼搞的?

  很簡單,瑞士人公開宣稱,我們國家裡任何地方都有三樣設施——酒館、咖啡店、射擊場。每一個想入侵瑞士的國家隨時都可以,只是至少要扔下二百萬具的屍體!

  但是我們中國不是這樣,我們的智慧是蠻深的,我們的老祖宗這樣說——「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如此自然天下太平。

  就是說,我們要做到把所有的好東西都扔掉,這樣自然就沒有人來搶我們了。這裡有些故意歪曲莊子先生的神聖語錄了。不過這正是南漢劉鋹等人的處世哲學。他們是這樣想的,也真這樣做了。

  宋朝的潘美火速殺來,劉鋹和龔澄樞、李托與內侍中薛崇譽等人迅速想好了對策——宋朝的軍隊之所以會來,就是因為咱們國家裡的好東西太多。那麼這樣好了,我們一把火燒光了它,變成一座空城,這樣他們還會常駐嗎?他們自然就回去了!

  怎麼樣?多棒的主意,多高的見解。而且他們說幹就幹,從南漢的國庫和宮殿放火,最後把所有能燒的全都燒掉。這樣都做完之後,他們才在第二天大開城門,迎接潘美進城,告訴這位還是跑慢了的仁兄——你贏了。

  潘美欲哭無淚。

  潘美的心裡在聲嘶力竭地大罵,想仰天長嘯之後就勢狠狠地咬劉鋹一口!這就是你們給老子的報復嗎?就是這樣嗎?!你們……得逞了。

  誰都明白,侵略一個國家,為的是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糧食、人口等等,最後這些才會昇華成形而上的富足代表——那些貴重的物品,比如說珍珠、美玉什麼的。所以這是多麼難得的東西啊,南漢三代人敲骨吸髓徹底無情才聚攬出來的財富,就這麼白白地燒毀了!

  這讓他怎麼向趙匡胤交差?現在比起來,他連王全斌都不如,不管平後蜀時殺了多少平民,耽誤了多少工夫,可是孟昶的金銀財寶現在都運進了開封,就藏在趙匡胤平時辦工的講武殿后身,那個叫封樁庫的私人保險櫃裡。每天趙匡胤見人辦事,派兵打仗,背靠著那麼多的錢心裡那叫個踏實,而南漢的寶藏早就劃進了封樁庫的賬面了,可是現在……要他怎麼辦?!

  沒辦法,他只好把自己繼續留在潮濕悶熱的嶺南,給趙匡胤徹底清理現場,為了贖罪,把後面的事做得地道些。然後他派人把劉鋹一夥兒都押送開封,讓皇帝陛下自己發落。

  後面的事就著實讓人噁心了,劉鋹等人到了開封,趙匡胤先問他們焚燒府庫之罪,劉鋹一概推給龔澄樞、李托、薛崇譽等人,甚至連平日裡作惡多端都是這些太監替他幹的,原話如下——「臣年十六僭偽號,澄樞等皆先臣舊人,每事,臣不得自由,在國時,臣是臣下,澄樞是國主。」

  龔澄樞等人一片默然,不否認,不反駁,直到被宋朝砍頭。

  劉鋹連個懦夫都不算,他只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我不想再在這個人的身上浪費筆墨了,就此把他留在歷史上的所有印跡都說一下,然後徹底揭過,從此不談。此人在公元971年的5月1日,被趙匡胤用布帛拴著脖子,像拉條狗一樣拉到了太廟去舉行獻俘儀式,然後把他赦免,封他為右千牛衛大將軍,爵位是恩赦侯,他的弟弟劉保興在馬逕居然沒有死,逃到民間又被潘美給挖了出來,這時也被封為左監門衛率府率。

  之後他就在宋朝的開封開始了自己的侯爺生活,具體工作就是每天準時上朝報到,證明自己還在開封,還在被監控的安全範圍之內。而他做得格外經心,每天早到晚退,結果有一次趙匡胤在講武殿大宴群臣,他又先到了,趙匡胤看他真乖,於是先賞了他一杯酒。沒想到這人馬上就嚇哭了,跪地下磕頭,說——我反抗朝廷,讓您派軍隊遠征,這是我不對。可是我都投降了,就讓我當個開封的順民活下去吧,這酒我實在不敢喝。

  趙匡胤大出意外,摸不著頭腦。經他解釋才知道,這個渾蛋在南漢時,只要看哪個臣子不順眼,就賞一杯毒酒來了斷。趙匡胤哈哈大笑——朕推赤心以待人,怎會行此事?

  取過酒來,自己一飲而盡,然後對左右示意,再給這人倒一杯。劉鋹滿面羞慚,這才敢喝。

  到了趙光義的時代,這個人變得更乖,開始主動討好(這就是卑鄙狠毒的好處,這種人只要你能打服了他,他就會比你兒子還要孝順),趙光義要攻打北漢,在公元979年于長春殿設宴餞行起程,席間劉鋹和各位降王一起出席,只見他突然站了起來,興高采烈地說——「朝廷威靈遠及海外,四方降王今日盡在座中,旦夕間太原劉氏又至,臣因率先來朝,原得以執鞭為降王之長!」

  頓時滿堂大笑,尤其趙光義得意非凡,正要出征,這個吉利討得多好!劉鋹當時就又得了好多的賞賜。

  還有什麼話好說嗎?當俘虜都當到了這個份上,劉禪、孫皓都算是什麼?但就是這樣,這個人仍然在宋太平興國五年,即公元980年3月間死去,年僅三十九歲。

  至於死因嘛,官方公佈是病死,不過好像李煜、錢椒還有很多擋了趙光義路的人都是病死的……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4
第二十一章 寄生胎

  平定南漢之後,宋朝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呢?路人皆知,只剩下了南唐。而且宋朝已經行動,就在剛剛平定南漢之後,趙匡胤就命令在長江的上游漢陽地段囤積重兵,南唐就在它的下游,只要風帆一鼓,即可順勢而下。

  一切的跡象都表明,戰爭隨時爆發。

  但是奇怪的是,後來什麼也沒有發生。在歷史記載中,只能找到當時南唐的李煜害怕了,他派自己的弟弟李從善帶著大批的貢品到開封朝賀,並且主動要求趙匡胤以後給他寫信可以直呼他的名字,並且自我降級一等,正式成為了「南唐國主」。

  就這樣,趙匡胤似乎就滿意了,他召回了在漢陽囤積的軍隊,就此對南唐寬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種「寬容」居然一連延續了……三年!

  這三年裡趙匡胤都做了些什麼呢?是各地突然間風起雲湧,不停地有人造反嗎?還是北方的死敵契丹再次入侵了?又或者是趙匡胤突發重病,像當年的柴榮那樣不得不回家養病?不,都不是。簡單地查一下歷史資料可以證明,這三年裡宋朝舉國升平,邊疆平靜,而且趙匡胤本人的身體健康得不得了,除非去查他的起居注,不然連他感冒發燒的記載都沒有。

  能查到的,就是他在講武殿進行了第一次科舉的複試,從此中國有了殿試這一關;還有對南唐使了點小手段,破壞了一些李煜的君臣關係;再有就是把契丹人正式當成了鄰居,兩國第一次互通使者;再有嘛,就是一些瑣碎的家務事了。

  比如他換了個宰相,比如因為這次換宰相,發生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整個上層官場開始重新洗牌,再比如一位皇室的重要成員被封為開封府尹外加晉王,成式和當年未登極之前的柴榮的官職一樣大小。

  以上這百十來個字裡所包括的微不足道的內容,就是趙匡胤在他四十五歲到四十八歲之間的,白金鑽石瑪瑙翡翠珍珠藍寶石一樣珍貴稀有的時光裡所做的事。

  可以肯定,他是虛度光陰了。如果長江那邊的皇帝不是李煜,而是一位稍有進取之心的皇帝的話,三年的時光足以讓南唐恢復些元氣,讓趙匡胤再次啟動時大費手腳了。但一切都是那麼迫不得已。

  現在可以說一下趙普了。但是要先聲明一點,宋史裡這一部分的資料已經嚴重缺失,而且絕對地無從查考。這很遺憾,就像趙匡胤被突然終結的人生那樣,既殘酷,又無情,當年發生過的事,都被他的好弟弟趙光義、親侄子趙恒一連兩次從《太祖實錄》裡刪除了。

  毀滅一個人,再毀滅他的家族,做到徹底的幹淨利落名正言順之後,剩下的就只有一些零星的蛛絲馬跡了。千年之後,我們只能從這些殘缺不全的碎片裡勉強地看到一些當年的影子。

  而趙普,是公認的和趙匡胤走得最近的人,他的事蹟被抹平,就算是池魚之災吧。

  一切皆在恍惚朦朧間,是耶非耶,憑君自測。

  趙普,在人們的常規意識裡是諍臣、正臣、名相,無論怎樣劃分,他都應該站在陽光下面,整個人都被照得金光閃閃的。

  這有什麼不對嗎?但正因為他站在了陽光下面,所以也就難免的有了陰影。概括地說,從某些方面上講,只要他再稍微往前走一步,或者趙匡胤再稍微往後退一步,那麼他們就成了宋朝版的郭威和王峻。

  王峻錯在哪裡?貪財、貪官、欺負郭威、壓制柴榮。再看一下趙普,幾乎完全複製。

  趙普貪,不管他是真的貪,還是像後人猜測的那樣,為了讓君王對他放心,才在小利上貪婪,他都真的貪了。不說以前,就在公元971年這一年裡,趙普就至少三次被趙匡胤抓了現行。

  第一次,在當年的3月,南漢還沒打下來,就有以前的三司使(高官,只比趙普理論上小半級)趙玭告發趙普違反禁令,販運木料。史稱趙匡胤大怒,不過這次他沒像對雷德驤那樣,拿斧子再去敲趙玭的門牙,而是罕見地把斧子對準了趙普。他直接問前宰相王浦——趙普當得何罪?

  王浦卻只一笑——趙玭誣陷大臣。

  趙匡胤想了想,再沒往下問,只是把趙玭下放,到汝州去當個牙校了事。

  第二次,可以說趙普是奉命貪贓。首先是趙普愛錢之名,名揚國外,連南唐都知道了。於是李煜托人悄悄地送了趙普白銀五萬兩。趙普沒敢要,畢竟錢比命次要點,李煜現在可是敵人,五萬兩就讓他掛上通敵的頭銜也有點不值。他直接報告了趙匡胤。

  趙匡胤的反應是——你收下,記得寫封回信謝謝李煜,再拿點錢犒勞一下給你送錢的使者,這是規矩。

  趙普不明所以,堅決不幹。

  趙匡胤說——別小家子樣(大國之體),自己給自己難堪(不可自為削弱),收下,別讓李煜亂猜(當使之勿測)。於是趙普奉命收錢,但是等到李煜派人再次朝賀時,趙匡胤在正常的賞賜之外,多給了一些金子,正好是五萬兩白銀的數。李煜那邊心知肚明,再不敢做小動作,而且對趙匡胤感恩戴德。

  第三次,趙普丟了大人了。話說有一天,趙匡胤突然到趙普家,正好看見牆邊一溜擺著十個瓶子。趙匡胤問是什麼。趙普說是吳越王錢俶送的海鮮。結果打開一看,裡面一片金光耀眼,是金子……趙普只好跪下來發誓說自己真的什麼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像上次一樣報告了。

  這件事很大嗎?趙匡胤可以讓它大,只要結合一下上次李煜賄賂他的事,就完全可以上綱上線。所有的敵人都來賄賂你,你怎麼解釋?

  可趙匡胤像平常一樣笑了笑,說——收起來吧,錢俶這小子,以為宋朝的國家大事,都是你們這些書生做主呢。一句話,輕飄飄地放了他一馬。

  這是錢,至於官位,趙普十年獨相,在宋史上只有後來的蔡京、秦檜等廖寥數人可比,而蔡京、秦檜是什麼人,用了什麼手段才做到了這一步,相信中國沒人不知道。

  那麼趙普呢?他具體強勢到了哪一步?歷史記載,趙普曾在自己的政事堂裡明目張膽地放了一隻大陶壺,無論中外臣僚奏章,只要他看不順眼,就往壺裡一扔,等到快滿了,就一把火燒了了事。可就算這樣,趙匡胤都忍了,那麼在公元971年到973年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趙匡胤不得不收回了侵略南唐的腳步,轉回頭梳理自己的內部,而且要耗時整整三年?

  先說兩件事。第一,在宋朝開寶四年,也就是971年的11月間,很不幸,黃河又決口了,這次是在澶州地段,山東大片的農田被淹,損失慘重。

  趙匡胤大怒,追究地方官責任。其結果是澶州的知州杜審肇被免官,知州的副手澶州通判姚恕,卻被身穿官服當街砍頭,死後屍體還被拋入仍在氾濫的黃河裡。

  很不公平是嗎?但沒人敢說什麼,第一,那位知州姓杜,趙匡胤他媽杜太后的杜,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第二,稍微知道些內幕的人都有多遠躲多遠,別說多嘴多舌,就連眉毛都不敢多挑一下。

  因為那位被砍頭後還拋屍的姚恕在兩年前曾經得罪過一個人。這個人在當時普天下都知道絕對惹不得——唯一敢惹的還不愛惹。

  對,趙普。據正史記載,在兩年前,也就是宋開寶二年,有一天趙普正在家裡大宴賓客,這時姚恕在門外求見。請留意,姚恕那時的官職是判官,說實在的,京官多如牛毛,小小一個判官真是毛都不算。而趙普是當朝響噹噹的唯一的宰相大人,於是相府門房六品官,也就沒把姚恕放在眼裡,表現得頗為傲慢。但萬沒想到,姚恕的表現更加出格,他立即大怒,轉身就走。而趙普知道後馬上派人就追,追上之後還誠懇道歉。

  很反常,是嗎?判官敢對宰相這樣牛,而宰相居然這樣伏就。可是後果更讓人瞠目結舌,判官姚恕面對宰相的道歉居然傲然不理,逕自離開,在萬眾矚目下讓趙普下不來台。

  趙普當時的反應是沒反應,之後不久澶州通判出缺,他還主動地推薦姚恕去應職。直到兩年之後,黃河終於氾濫決口……是否覺得我有點牽強附會?別急,再看第二件。

  第二件,時間再往前移,到宋乾德三年,也就是公元965年。趙匡胤曾經對宰相趙普感歎——馮瓚這個人好啊,真是「當世罕有,真奇士也。」

  趙普的反應是——您說得太對了,所以,要對他升官。

  那時候宋朝剛剛平定後蜀,西南方面需要大量的官員去管理,於是當時的樞密院直學士(趙普當宰相以前最後一個官職)、右諫議大夫馮瓚,就被派出京知川東重鎮辛州。一年之後,突然有人從川東偷跑回來,直接找趙普,說馮瓚貪贓枉法的證據終於找到了。於是趙普帶著證人去見皇帝,趙匡胤就命令馮瓚火速進京對質。

  對質的結果是問不明白,即馮瓚可能枉法,也可能沒枉法,證據,缺乏足夠的證據。

  趙普立即命人到潼關去截留馮瓚的行囊。結果在行李裡發現了大批的金銀珠寶,上面的封皮上還寫著劉嶅之名。於是罪名成立。其結果是趙匡胤大怒,把他親口許為「當世罕有之奇才」的馮瓚免官流放,發配到沙門海島,並且遇赦不還,準備老死海中。但行賄的劉嶅,卻不過是罷官,需要注意的是,這個劉嶅的官職,也跟當初的姚恕一樣,是個判官。

  回顧一下,從四川往回調人,再從潼關截留證據,這真是天下大搜捕了,而最後卻只是貪贓而已,還是由趙普這個大贓官來揭發的,趙匡胤至於這麼抓狂嗎?或許說,趙普至於這麼小心眼,睚眥必報嗎?

  但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也許有人會說,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嗎?連時間都差了那麼遠。是的,看上去的確風馬牛不相及,如果一定要說其中有什麼相似之處的話,就是姚恕和劉嶅的官職——他們都是判官。

  宋朝開封府判官。

  宋朝開封府,又稱南衙,隨便翻一下宋史,這個衙隨處可見。似乎很複雜,其實很簡單,它的房子在五代的後樑元年時蓋起來的,它的官職就相當於現在的開封市市長。最開始的時候,這個職位無比敏感,因為它曾經是柴榮以下四位皇帝的專有頭銜,但是其間也有像寇准、包拯、歐陽修、范仲淹、蘇軾、司馬光這些人不停地倒班。所以它的具體權力和每一個時期的影響力也都隨時浮動,各不相同。

  在公元971年時,它的主管名叫趙光義。

  這個人超複雜,無論是概括地說,還是分析地說,現在都說不清他。

  這時,趙光義的開封府尹已經當了十年了,他的權限很模糊,當他哥哥在開封時,他管市長該管的事,當他哥哥出征時,他幹國王該幹的活兒。他最初的定位,就是他哥哥最信得過的人,是帝國穩定的一塊基石,是趙匡胤的影子。

  所以最開始時,趙匡胤用了很多的手段來把他扶持起來,而到了後來,趙光義就以實際行動證明,他沒讓他哥哥失望。從歷史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裡,能查到他與當時宋朝京裡京外大小官員都過從甚密,其勢力已經無孔不入。

  這就礙了一個人的事——趙普。從正常的官職分類上看,皇帝以下就是宰相,當時的中書門下平章事,而開封府尹,無論潛臺詞是什麼,不過是一個知州,可趙光義以自己獨特的身份,把這個市長無限制地做大了。姚恕當初是什麼人?開封市長手下的小秘書而已,就敢對宰相如此無禮,他仰仗的是什麼?這是趙光義和趙普兩個人私下裡尊卑關係的體現嗎?這是公然以下犯上,侵淩相權!

  趙匡胤就算再寵著弟弟,也不會放任到這個地步。所以後來殺姚恕,動用的是政府皇權。

  至於劉嶅和馮瓚的金錢關係,這就更敏感了,趙光義的手越伸越長,不僅在京城裡培植黨羽,連遠在西川的知州都要收買,這樣下去,天下到底是誰的?

  就算宋史被一再地修改,趙光義的一些活動還是被留存了下來。他不停地送禮,可也有被人拒絕的時候。先是禦史中丞劉溫叟,趙光義連續兩年給他送錢送東西,可他都用封條封好,既不當面拒絕,可也絕不動用。趙光義發現之後,只好派人都收了回來。

  另一次他的不軌之心就再難推脫了,他居然去賄賂禁軍殿前司控鶴指揮使田重進。田重進是什麼人?那是趙匡胤晚上睡覺時守大門的人!

  用當時趙匡胤的眼睛來看周圍的世界,相信他會突然間感到寒冷。在公元971年之後,史稱中書門下平章事趙普的「堂貼」——由宰相頒行的書面命令,「與詔令無二」,甚至重於詔令。而且他還突然發現親弟弟的院子裡龍盤虎踞,深不可測,要命的是他還不好一刀把它連根砍掉,這是個怎樣的局面?

  一國之內,政令三出。這種時候還能再發兵江南,去圖謀別人嗎?趙匡胤要怎麼辦?可以肯定的是,他從來都沒有殺他弟弟的心,而說實話,這時他早已把江山坐穩,再不必像最開始時那樣需要一個幫手了。他在猶豫,可有人已經忍無可忍,要替他出手了……

  趙普躲到了一邊,在仔細掂量自己手裡的那根棍子,同時也在評估趙光義腦袋的硬度。其核心內容就是如果這一棍子真的砸了下去,是趙光義的腦袋開花?還是他自己的棍子會斷?

  這問題很實際,而且非常的普遍。其實從古到今,每一個生活過的人都是人手一棍的,無論是在職場中,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庭生活裡,這根棍子每時每刻都得準備好去砸人,不然你就挨砸,就在砸人與挨砸的過程中,以及手法判斷等水平的高低裡,你的人生就被定位了。

  趙普砸過太多的人了,砸得越多,經驗越豐富,下一次實戰前所需要衡量的東西就越多。尤其是這一次,他先問了一下自己,第一,非得砸不可了嗎?

  回答是苦笑,他可真不想砸趙光義,這孩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當趙匡胤的老母親杜太后還活著的時候,還時常吩咐趙光義說——出門「必與趙書記同行仍可。」而且還約定好趙光義回家的時辰,由趙普來監督。可以說在那些年裡,他是趙匡胤家族的一分子,曾經多麼的溫馨和諧啊……但這時再想這些,就極其可笑。結論是只有一個字——砸!

  狠狠地砸!

  那麼第二個問題就更得小心考慮了——有把握嗎?

  趙普為之放平了心態,詳細分析。先看一下朝臣們的擁護意向。那就得先看一下三省——中書省、樞密院、三司的意向了。畢竟這是百官之首。

  中書省,沒有問題,這是他自己的地盤,一切都由他說了算。雖然有薛居正、呂餘慶等幾個參知政事的副手,但是他們「不宣制(敕書)、不押班(每天上朝沒資格像趙普那樣引領百官)、不知印(相印)、不升政事堂(趙普的辦公廳沒他們的份)而且工資也只有趙普的一小半。」這讓趙普可以完全放心。

  再看樞密院,趙普不禁會心一笑,這時的樞密使是李崇矩。他和李崇矩好到了什麼程度,用一個事實來說明比什麼都有力度——他的兒子和李崇矩的女兒很快就要結婚了。還要再往下說嗎?

  最後是三司使了……趙普的心突然變亂。這時的三司使是他的老熟人楚昭輔,按說這是在趙匡胤還是個後周的將軍時,就和他同在幕府裡當差的老夥計了,就算兩個人平日裡處得不怎麼樣,總是你喊我叫的,但大面上總還過得去。尤其是互相都知根知底,他楚昭輔是不簡單,但比起敢把活人扔鍋裡煮熟了再吃下去的李處耘怎樣?哼哼,在趙匡胤的幕府裡,楚昭輔和李處耘的資格都比趙普老得多,可是趙普進去後就能把他們擠到一邊,把他們當手下人一樣使喚,再加上這十年裡官場唯我獨尊,想來楚昭輔沒有敢對他造反的膽子。

  但是,這是在一年之前。時間截止到開寶三年,也就是公元970年的秋天以前,這之後,一切就都不好說了……

  話說公元970年,也就是宋朝開寶三年,入秋之後的某一天裡,三司使(計相)楚昭輔突然去見趙匡胤。當時趙匡胤正坐在講武殿裡想心事,他一方面得想著北邊的契丹,「三千打六萬」的事情剛過,契丹人會不會馬上再來;一方面他還得關心一下潘美,那時的南漢還沒有打下來。

  不過總體來說,他的心情非常好,尤其是秋天,收穫的季節又到了,這意味著他的國庫會變得更加充足。無論如何,有錢有糧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就在這時楚昭輔跑過來告訴他——陛下,完蛋了,現在國庫裡的糧只夠吃到明年二月份的。沒辦法,得把禁軍都解散,讓他們到全國各地去吃飯。然後再把所有的民船都徵調起來,到江、淮一帶去運糧。這樣才能保證明年開春開封府裡餓不死人。

  這消息讓趙匡胤一下子從黃金夢裡重返赤貧,落差太大了,讓他瞬間抓狂,對楚昭輔一頓大吼——你這個三司使是怎麼當的?國家沒有九年的儲備就是不足,你居然只給我留了半年的口糧!要分軍屯田(解散禁軍,分散各地,虧他怎麼想得出來!),搜集民船,這是一下子就能辦到的?告訴你,要是到時候真的缺糧了,我就殺了你向天下人交代!

  當天楚昭輔從趙匡胤的皇宮裡出來時搖晃得厲害,他知道,他的死期不遠了。他是計相,是一國之中財力調運的中樞神經,能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把這麼嚴重的事態解決,他比誰都清楚——不可能。事實上,他給皇帝的建議已經是他最好的辦法了,分散禁軍,盡搜民船……他也知道這根本行不通,但還能怎麼辦呢?

  危急之中,他想到了趙光義。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求這位皇帝的親弟弟給講個情,能寬限幾天。但沒想到趙光義是如此地樂於助人,不僅幫他講情,還用自己開封府的班底人員陳從信幫他謀劃出力。結果是驚人的,宋朝的計相,三司使大人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事,開封府尹的私人班底居然輕鬆搞定。

  禁軍沒解散,時間沒用多久,也沒有盡征民船,江淮的糧食就出現在了開封城的國庫裡。

  這件事在外人看來是皆大歡喜的,可在楚昭輔、趙普,甚至每一個朝中重臣的心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是力量,一向以親和溫存面目示人的趙光義牛刀小試,就讓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能做到些什麼……所以趙普的心會亂。

  第一,楚昭輔會站在哪邊?第二,趙光義腦袋的硬度得重新估量。

  那麼到底還砸不砸呢?趙普微笑了,得承認,他一定沒在這上面費太多的心思。砸!為什麼不砸?不管有多少的客觀因素存在,最重要的要害只在一點——趙匡胤。

  他所需要知道的,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趙匡胤到底喜不喜歡,同不同意他砸趙光義?

  要想清楚,那可是親兄弟,而且同父同母,並且一直都是兄仁弟賢,父慈子孝的……這一棍子砸了下去,是成,是敗,要砸多狠,要收幾分力……唉,都太複雜了。

  但是一定要砸,趙普牢牢地把握住了最重要的那一點。他打賭,趙匡胤一定同意,並希望他掄圓了棍子狠狠地砸到他親弟弟趙光義的頭上。

  理由只有一點,但是絕對夠了——趙匡胤的兒子們都長大了。

  趙匡胤一共生了四個兒子,依次排列是德秀、德昭、德林、德芳。但是德秀與德林均未成年就死去了,剩下的德昭與德芳,在這時分別已經是二十歲與十二歲。

  尤其是德昭,二十歲了,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都已經是標準的成人。而且作為國之長子,並且是趙匡胤原配夫人賀皇后所生的嫡子(很遺憾,德芳的生母在歷史上沒有記載,很可能是一位偏妃所生),到了這個年齡,無論如何都應該是帝國的合法繼續人了。但是讓人萬分不解,趙匡胤不知是出於怎樣的考慮,一直把德昭與德芳關在屋子裡,從來沒讓他們在出頭露面。

  時間截止到公元971年,這時的趙匡胤是四十五歲,趙光義是三十三歲,趙德昭是二十歲,三人之間的年齡差距不過是十二年。表面看,趙家真是人丁興旺,壯盛滿堂,但天子之風不同于庶民之風,這是尷尬更是危機。而對趙普來說,這就是機會。

  砸!趙普決定,不管趙匡胤這時是否同意,他都要搶先把棍子掄圓砸過去。他相信,只要變成了事實,就會逼著趙匡胤作出選擇——不是說在他趙普和趙光義這個親弟弟之間的選擇,而是在帝國的安全,和趙匡胤兒子們的幸福之間來選擇!

  他就不信了,趙匡胤到時會不幫他。歷史都無數次地證明過了,殺兄弟是多麼的必要,就算只看當時,都能找到活生生的例子。就連劉鋹和劉繼元那樣的蠢材都知道登極之後,還知道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清掃隱患呢,何況是趙匡胤!

  趙普搖了搖頭,都在笑自己多慮了。事實上這都不需要什麼理智的判斷,只需要動用一下人的生物本能就能懂得怎麼做……何況,他又想起了從前,他不是沒砸過趙光義。就在建國之初,趙匡胤先是封弟弟為禁軍殿前司都虞侯,之後又加封到開封府尹。這時趙普不幹了,他硬生生地把趙光義禁軍將領的頭銜給擼了下來,在軍與民之間只能任選其一。

  那時趙匡胤沒有二話,非常支持。

  思前想後,萬無一失,而且趙普還越想越樂觀,越想越興奮。試看前景,砸倒趙光義之後,于公為趙匡胤守住了皇位,於私會讓自己宋朝臣子第一人的身份更加穩固,還會趁機結恩於宋朝的第二任接班人……諸班好處,何樂而不為?

  並且更妙的還有一點,那就是趙匡胤的本性。此人有些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不管是真是假,在一些利益極大的紛爭面前,喜歡躲在幕後,不管自己多熱切,都要讓別人半強迫地做事——比如陳橋兵變。呵呵,那好吧,像上一次一樣,這次的惡人還是由我來做……趙普躊躇滿志地想,這件事馬上就做!

  什麼?風險?

  哈哈哈哈,趙普大笑,此生做過沒風險的事嗎?富貴險中求,風光在頂峰。就這麼幹了!

  事情開始了,也早就結束了。時間過去了一千多年,要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讓我們從一份表格開始吧。

  時間:公元971-973年之間;

  地點:不確定,從宋朝的都城開封起,遍佈到全國的每一個角落;

  人物:趙普、趙光義,以及雙方各自的戰友加親信;

  起因:趙普要壓制趙光義;

  過程:缺失;

  結果:……要怎麼說呢?如果說趙普是在公元973年,被趕出京城時,才知道自己失敗了的話,那麼,就真是太蔑視這位宋朝開國第一元勳,第一位獨任的宰相了。

  在這之前,有無數的證據表明事件的每一個進程,優勝劣汰,一目了然。

  首先,在公元972年的9月份,某一天趙普照常上班時,到達長春殿等著趙匡胤召見時,突然感到身邊少了點什麼。稍一遲疑,他發現了,原來是他的老朋友,樞密使李崇矩不見了。是病了嗎?趙普以首席大臣的雍容風範向左右詢問,得出的結果卻是李崇矩也上班了,只是從此以後,他另到一屋辦工。

  事情很小,趙普卻突然一身冷汗。他一下子反應過來,壞了,他犯了趙匡胤的大忌——專權。這真是無可救藥的大失誤!他和李崇矩的身份合起來正好是宋朝的軍政大權,可是他們居然上班在一起,下了班還成了兒女親家!

  要命的是,這種事還沒法解釋,越解釋越糟。從此之後,李崇矩接連降級,到公元973年的3月份,原樞密使、鎮國軍節度使李崇矩已經降到了左衛大將軍。

  截止到這裡,還是沒有記載能證明趙普與趙光義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就連李崇矩的降職,都是由李自己收受賄賂,自作自受。

  之後的事情就突然間急轉直下,當年的4月份,趙匡胤突然下詔,命重選「堂後官」(相府屬吏),並規定從即時起三年一換。這樣趙普多年的親信手下,立即被裁撤一空。到了6月,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人還記得雷德驤嗎?那位闖進趙匡胤的講武殿,對皇帝大喊大叫,說趙普貪贓,然後丟了兩顆大門牙的硬漢?

  這人現在又出事了,他遠在商州,做戶部參軍,和當地的知州也處不來,被人再次抓住把柄,從商州貶到了大西北的靈武。這事會跟趙普有關係嗎?按說一朝宰相,對已經貶到外任的一個芝麻小官還會繼續找碴尋事?太高看姓雷的了吧。

  可是雷德驤的兒子不這麼想,他跑到京城去告禦狀,說是趙普在背後搞鬼,並且千辛萬苦地找到了相府幾個屬吏的污點。這件事的結果是趙普的一個親信被處死,其餘的被杖決除名。而雷公子被授予秘書省正字。至於他為什麼當上了官,天下人就都看得明白了。

  因為有功,功何在,批趙普。

  從此天下風起雲湧,每個人都知道了應該怎樣做。趙普的苦日子來了。但是他心裡應該還是沒有著急,更加談不到什麼害怕。因為他此時更加堅信著另一條官場上的鐵律。

  即皇帝的行為準則。

  這裡有一個例子,話說距今三四百年以前的清朝,康熙當皇帝時,權相納蘭明珠犯事了,罪名成立,只等著康熙一聲令下,就要人頭落地。明珠半夜裡去求他以前的門客,現在的內閣大臣高士奇想辦法。高士奇想了想,告訴他,要人告他謀反,並且告發的人一定要是明珠的死敵索額圖的人。

  明珠一聽大驚——謀反?這是殺罪變成了剮罪,罪加一等,滿門抄斬啊!

  可高士奇卻笑著說——你這個笨蛋,這是對第一流的皇帝才能用的百發百中的保命絕招。很簡單,皇帝要想保住位子,就得看好手下的臣子,所以他絕對不能容忍朝臣中的一個黨壓倒另一個黨……明白了吧?就算為了自己,康熙都會留下你的命,來牽制索額圖。

  雖然時代順序顛倒,但是道理是一樣的。趙普相信趙匡胤不會放任趙光義把他徹底搞倒,如果那樣,趙光義的勢力就會更加做大。

  但是趙普想錯了,自從雷德驤的兒子告贏禦狀之後,趙匡胤很快就把趙普的原手下參知政事薛居正、呂餘慶扶正,開始和趙普同知印、押班、奏事,所有一切平等。從此,他的權力再也不是獨一無二的了。而且就在這時,他真正的災星出現了。

  盧多遜。

  這人是壓垮趙普的最後那根稻草。翻閱史書,可以發現,盧多遜當時所做的其實很平常,他不過就是向皇帝一次又一次地報告,說趙普貪贓枉法,縱容手下,還有就是非常模糊的動作——「每召對,多攻普之短。」

  不過就是經常性在趙匡胤跟前講趙普的壞話,但是講了什麼,歷史卻沒有交代。

  這並不重要,結果已經出來了。趙普在宋開寶六年,公元973年的8月,被趙匡胤從京城趕走。官方的說法是怕趙普累著,讓他先外出歇幾天。並且給了他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仍舊是掛名宰相的頭銜。

  敗了,千真萬確地敗了。趙普願賭服輸,再沒起什麼刺,只是在臨走前,給趙匡胤寫了一封信。

  信中提到——「外臣謂臣輕議皇弟開封尹,皇弟忠孝全德,豈有間然。」

  你的弟弟是完美的人,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去愛他!

  趙普走了。想來他走出開封城門的那一瞬間,心中的悲涼憤怒相對都是非常少的,他會笑。趙匡胤,我盡力了,我們相識相知近二十年,精誠合作,才有了今天……別怪我,今後無論你出了什麼事,你都不要怪我!

  趙普出京不到一個月,趙光義加封為開封府尹兼晉王,正式變成了當年柴榮的翻版。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5
第二十二章 我的名字叫李煜

  現在終於輪到李煜了。公元973年9月以後,趙匡胤站在開封城裡,拉著好弟弟趙光義的手向南看,只見率土之濱,莫非「趙」土,除了南唐一隅。

  那好吧,該做的事終究還得做,雖然凶拳不打笑面,欺負老實人有罪,但……就是得做。

  不過針對李煜一向是那麼的溫順,趙匡胤也不想把事做絕。最開始他只是派人傳話,說很想李煜,思念的程度已經到了不論是入冬的「柴燎」之禮,還是仲冬時「有事于圓邱」,都特別希望李煜能貼身陪伴。

  李煜怎麼辦呢?去?他怎麼敢,他的弟弟李從善只是例行上貢,就被留在開封,再也沒回來。他如果去……可想而知吧。

  於是他只有一次次地「病」倒,可趙匡胤的邀請卻一次比一次有力度,直到後來李煜也忍不住了,他索性站了起來,對宋朝的使者說——「臣事大宋恭敬,原為保全祖宗社稷,如此逼迫,不如一死!」

  他說著就向大殿上的柱子撲了過去,要一頭撞死,可當時在場的人太多了,他和柱子也太遠……沒死成,但態度已經傳達出去了。

  消息傳到開封,趙匡胤搖了搖頭,看來他還得再次出兵。只是他有些鬱悶,長久以來,他都覺得自己很懂李煜啊,「不思進取,委曲求全」,這不對嗎?對付這樣軟弱的人,也非得像對荊湖、後蜀、南漢那樣大動刀兵,不能像吳越那樣讓他主動投降嗎?

  答案是不能,李煜像所有人一樣,有他的底線和原則,可惜真正懂他的人太少了,也許根本、從來就沒有過,所以那些事讓人看得費解,看得憤怒!

  首先看他三年以來的機會,當宋朝繞過他的南唐攻打南漢時,他的水軍大將林仁肇興沖沖地跑了過來——陛下,機會來了。宋朝滅了後蜀,現在又攻打南漢,往返要幾千數裡地,累也累死了他們。現在他們的淮南地段每個州的守軍不超過一千人,您給我幾萬人馬,我從壽州北渡淮河,一定能把我們的江北再奪回來!

  李煜當時的反應很遲鈍,像是沒聽見。

  林仁肇想了想,又說——陛下,您不必多慮。當我起兵時,您可以對外宣稱我帶兵叛變了。這樣事情要是辦成了,是您和國家得利;如果失敗了,您殺我全族,以此向宋朝表明您沒有二心……您看這樣可好?

  好……不好?

  李煜沉思了好久,好久,然後他提起筆來,展拂錦箋,精心措辭,給南漢的劉鋹寫了封信,勸這位鄰居向宋朝投降,千萬不要抵抗……

  林仁肇長歎一聲,頓足而去。

  林仁肇走了,很快盧絳又來了。這是南唐的樞密院承旨兼沿江巡檢。他比林仁肇看得還遠一些。他說——陛下,別忘了還有吳越,它和咱們是世仇,從先先帝(李昪)開始就勢不兩立。一旦宋朝打過來,它一定會變成幫兇,不如我們先動手滅了它,既除後患,又能增強實力。

  李煜苦笑一聲——盧絳,你也來說這些。難道不知道現在的吳越和以前不一樣了?它是北方大國的附庸啊,怎麼能對它出兵?

  盧絳深深地呼吸,沒憤怒,沒氣餒,他繼續說,只是不再囉唆方針計劃,而是直接去說美妙的明天和具體辦法——陛下,其實滅掉吳越很容易,只要您點頭。比如說我現在就出去發假消息,說咱們國內的宣州(今安徽宣城)、歙州(今安徽歙縣)叛亂,您宣佈征討,但是力量不足,去向吳越求援。吳越那幫人貪便宜肯定出兵,然後您突然發兵把他們的退路截斷,我再領兵偷襲杭州,必能一戰滅吳越!您看……您看,這樣好嗎?

  最後,盧絳的聲音還是低沉了,因為他的陛下已經神游物外,不知又在想些什麼了。

  勸不頂用,江南人也不都是好脾氣。一個叫潘佑的人,官位很小,不過是內史舍人,但他激憤上疏,議論國事。可能是性子強些,也可能是李煜以往過分的仁慈,這人把李煜比作了「夏桀、商紂、孫皓」。

  前兩個也就算了,自古以來,這兩位天子老大隨時都會變成拍向任何一位現任天子的大磚頭,連當初劉邦騎在周昌的身上開個玩笑,周昌都會結結巴巴地駡街——陛……陛下乃桀……桀紂之君!但是孫皓這個人就太敏感了,也跟李煜太能對上號了。

  江南之主、亡國之君……被俘之人!

  李煜大怒,把潘佑和潘佑的好友戶部侍郎李平一起收監,但沒想到潘佑這人真有種,他本來就想一死以諫君王,他在獄中自殺了。這讓李煜大為丟臉,一怒之下,他把李平也賜死在獄中。理由是潘佑之所以這樣犯上,都是李平挑唆的。

  但無論怎樣,這時候他殺江南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再引起什麼轟動了。因為他在潘佑和李平的前一年,他居然殺了……林仁肇!

  就因為他的弟弟李從善給他從開封帶回來的一個口信。說是有一天趙匡胤帶著李從善在皇宮裡散步,走進了一間偏殿,閒聊中指著牆上的一張畫像說——愛卿,你認識此人嗎?

  李從善小心辨認,最後還是很猶豫地說——似是江南林仁肇。

  趙匡胤連連點頭——對,正是林將軍,他已經歸降,很快就會來開封,先寄來一張畫像做信物。說著他還向外一指——愛卿,你看到那一片空宅嗎?那就是我賜給林將軍的新家……

  李從善如獲至寶,立即十萬火急將此「密」信傳回金陵,而李煜也沒耽擱,馬上就賜給了林仁肇一杯毒酒。

  林仁肇,江南林虎子……唉,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你忠心,竟如糞土!

  但李煜的心情還是很快就平復了,真的,不管有多少人對他無禮,也不管有誰突然間對他背叛,他都能迅速地恢復過來,因為他有一處任何人都沒法打擾,也沒辦法損傷的精神聖地。

  他的詩詞。

  無論有多麼難受的事發生,只要經過詩詞的洗滌過濾,李煜都會煥然一新,重新做人。就比如說他日夜思念著他遠在開封的好弟弟李從善,百般無計,他只好付之一詞。

  詞雲——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從善,我的好弟弟,你還好嗎?難為你身在敵國還是這樣的惦記我,幫助我,給我傳回了這樣重要的消息……我是多麼地想你。

  李煜在亂想,可有人從始至終都頭腦清醒,心口如一——吳越國王錢俶。

  錢俶和李煜一樣,名義上都是趙匡胤的臣子,而且職位還要低一些,是宋朝的兵馬大元帥(建隆元年,公元960年2月,趙匡胤封的)。這很符合吳越和南唐在傳統意義上的江湖地位。

  吳越國,這是錢俶的爺爺錢鏐在公元907年建立的。不過說是建立有些勉強,它是被封出來的——後樑太祖朱溫封錢鏐為「吳越王」。從那時起,吳越的國策和它在北方君王心中的作用也就都定下來了。

  國策——「子孫善事中國,勿以易姓廢事大之禮。」這是錢鏐的臨終遺言,直截了當地告訴後代子孫,不管中原地區換了誰當皇上,我們的態度都只有一個,就是「善事」。

  作用——牽制南唐。這真是歷史悠久,從南唐的前身「吳」開始,兩浙地區的「吳越」就和蘇皖贛閩間的鄰居不和,北方大國的君主們,不論是後樑、後唐,還是後周和宋朝,交給吳越的命令就只有一條,即牢牢地扯住鄰居的後腿,絕不讓以前的吳,現在的南唐跳過長江去。

  這兩件事就是吳越的立國之本,雖然是任務,但也是保障,這讓錢鏐的子孫在兩浙溫暖富饒的大地幸福地生活了三代人,直到第五位國王錢俶為止。

  任務變了,趙匡胤在開寶七年,公元974年7月通知錢俶,別再牽制了,直接出兵配合我攻打南唐。接到命令,錢俶沉默了,吳越全國卻突然間沸騰。打南唐,解恨,這麼多年有多少吳越人死在南唐人的手裡,正好借宋朝來復仇!

  但是官場裡的意見卻截然相反。吳越宰相沈虎子憂心忡忡地找到了錢俶——陛下,南唐是我們的仇人不假,可它也擋著宋朝,一旦它垮了,我們怎麼辦?

  錢俶繼續沉默,但他很快就作出了決定。吳越一如既往,聽命宋朝,無論什麼命令,都無條件答應。

  沈虎子愕然,進而大怒,這般懦弱!無法理解!吳越雖小,難道沒有兵嗎?南唐還那麼大,難道不能聯合嗎?宋朝又怎樣,自古以來中原北方的大國有多少次是在長江邊上一敗塗地,不得不和南方小國劃江而治的?怎麼能連抵抗的念頭都沒有,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見就認輸?!

  錢俶沒生氣,反而向他笑了笑,像是有很多的話想說,但是最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宰相大人,你被撤職了,回家去吧。之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錢俶是一個比李煜還要怯懦萎靡的亡國君主,連稍微抵抗的勇氣都沒有,而且還給奪國的敵人去扛刀!

  但是錢俶卻一點都不在乎。他仍舊安穩地坐在自己的王宮裡,臉上帶著些許複雜,但相當安逸的笑容。

  歷史證明,或許他沒有李煜那麼聰明,更加沒有李煜的才氣,但是他清醒。沈虎子看到了一般百姓所看不到的局勢,而他看到的,卻比他們都深遠。

  也許他真的應該反問他那位愛國的宰相一句——如果我現在反宋聯唐,你信不信趙匡胤會先來打我?到那時你覺得南唐能發兵來救我嗎?能嗎?!

  人生不過是一盤生意,人人都得為自己,難道不是嗎?

  有一個問題,李煜是什麼時候知道宋朝要下決心攻打南唐的?

  無法考證。史書記載,在公元974年,李煜最後一次拒絕了趙匡胤的邀請不去開封之後,「帝始決意伐之。」但那是指趙匡胤,問題在於李煜怎麼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要是知道,他肯定不會去做下面的這兩件事。

  第一件,趙匡胤被拒絕了之後,突然又提出一個新的要求。他要李煜馬上派人護送南唐境內一家姓樊的人到開封來,全家老小必須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能出事。

  李煜摸不著頭腦,但他剛剛拒絕過趙匡胤,心驚膽戰之餘正想著怎樣討好,何況根據調查這家姓樊的人極其普通,最有出息的是個叫樊若水的落地舉人。那就送吧,無足為惜。於是他下令立即照辦。

  後來他後悔得想跳江,但是當時他和他所有的南唐臣子們都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件,時間就要往前推一點。一年前的4月份,宋朝派來了一個叫盧多遜的使者,人很和氣,對李煜也不像別的使者那樣侮慢刻薄,於是他們很談得來。在臨別時,這位盧使者突然說——朝廷正在重修天下方志,史館中獨缺江南諸州的,能每州都給一本,讓我帶回去嗎?

  小事一件,李煜想都沒想,就立即命令手下連夜抄寫趕工,務必要搶在第二天早晨以前送到了江邊,以免耽誤了宋朝使臣開船。就這樣,宋朝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江南十九州之地的山川地形、屯戎遠近、戶籍多寡等等國家級機密統統一網打盡。

  直到這兩件事都辦完了,趙匡胤才對李煜進行了那次最後的邀請,李煜不識好歹,於是歷史上就記錄了宋朝次出兵江南的原因——「倔強不朝」。

  因為一個人不來,那麼就派十多萬人過去!

  趙匡胤在宋開寶九年,公元974年的9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為升州西南面行營馬步軍戰棹都部署;山南東道節度使潘美為都監;潁州團練使曹翰(留意這個人)為先鋒都指揮使,統軍十余萬,戰船數千艘,並與吳越聯軍,分五路攻向南唐。

  第一路:曹彬率侍衛馬軍都虞侯李漢瓊、判四方館事田欽祚領荊湖水軍自江陵沿江順流東進,攻取池州(今安徽貴池)以東長江南岸各要地,直指南唐都城金陵;

  第二路:潘美率侍衛步軍都虞侯劉遇、東上閣門使梁迥領馬步各軍向和州(今安徽和縣)一帶集結,直抵江邊,然後待命,其他的什麼都不用管;

  第三路:命京都開封的水軍沿汴河而下,經大運河取道揚州入長江,再向東去會合吳越軍隊攻取潤州,迂回到東邊去威脅金陵;

  第四路:以宋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王錢俶為升州東南面行菪招撫制置使,率吳越軍數萬自杭州北上,先攻擊南唐的常州,然後迎接開封水師,挺進金陵。為了關心和愛護,特派宋將丁德裕為前鋒兼監軍,隨時關懷和指導吳越人的工作;

  第五路:命黃州刺史王明(承賀州城外挖土填坑的那位強人)為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檢戰棹都部署,牽制武昌(今湖北武漢)、湖口方向的南唐軍,阻擊其東下赴援,保障宋軍主力東進。

  事情到了這一步,長江以北宋朝已經舉國動員,南唐的周邊所有要害都在威脅之下,但你能想像嗎?歷史居然能證明,李煜到了這時都不知道馬上要出什麼事!

  但是這一點都不能怪李煜。不僅是他,在公元974年10月18日之前,可以說整個南唐沒有一個人知道將要發生什麼。

  時間終於到了18日這一天。在長江南岸的湖口一帶,整整十萬人的南唐駐軍突然間發現江面上出現了宋軍水師,只見檣桅林立,帆帶蔽空,一支規模空前巨大的艦隊正從上游江陵一帶順流飄下。面對敵人,南唐軍隊的反應是馬上收攏船隻,關閉寨門,免惹麻煩。

  但是他們沒有心慌,因為比較常見,這是宋朝的水師在例行巡江。雙方對此早有默契,宋軍出現,南唐軍只要收斂一下,給宋軍點面子就足夠了。

  可是今天就稍顯不同,船隻漸漸地近了,又慢慢地遠了,可是卻怎麼也看不到它的盡頭。因為在前面的戰艦後面,居然是無邊無沿的巨大的竹排、滿裝著繩索的民船,以及數千隻怪模怪樣的不知裝著什麼,要做什麼用的大船。這讓南唐的湖口駐軍看得目瞪口呆,等到他們終於勉強回過神來時,宋軍船隊最前方的戰艦已經遠遠地越過了他們。

  也就是說,南唐的最前沿防線,湖口,已經被突破了。

  這是在水路。在稍晚些的閏10月5日,南唐與原荊湖交界的池州地段,南唐池州守將戈彥也發現了宋軍,他的反應是主動打開了城門,捧著大批酒肉出去歡迎並犒軍。

  要注意,他沒有叛變,更不是變態,這就是當年南唐軍隊與宋朝軍隊的主僕式關係。通常,宋軍在吃喝一陣之後,就會好來好走。但是這次不同了,宋軍一擁而上,直奔城門,當戈彥明白過來時,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抗就是把自己救了出來。

  他逃了,池州像湖口那樣未經戰鬥就被宋軍拿下。

  征討南唐的戰鬥就是這樣打響的,就在這種時刻,國門已被打開,李煜卻還蒙在鼓裡。歷史記載,這位善良得近乎天真,淳樸得有些愚蠢的南唐皇帝在這時,還派出了自己的另一個弟弟江國公李從鎰、水部郎中龔慎修,帶著貢帛二十萬匹、白金二十萬斤再次入開封,向趙匡胤朝貢。而趙匡胤當時正站在開封城外汴水的長堤上目送自己的艦隊向前開去,去征討李煜……

  在這裡,就不要再嘲笑李煜了。他是有錯,尤其是親自下令處死了自己最強的水軍將領,不然湖口方面要是有林仁肇在,不管能不能攔住宋軍水師,林仁肇都會沖出去的;而在池州,就更不用說了,不管李煜怎樣強調「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把關的將領都有自己的職責。但他們也是無奈,翻閱宋史,裡面隱藏著一個相當不正大的現實。

  不管趙匡胤怎樣以光明面示人,也不管後來的史官們怎樣矯飾掩非,宋朝開國階段的戰爭從來都不按規矩辦事。什麼是弔民伐罪?什麼是傳檄而定?哪兒來的召見使臣、斷絕邦友、遞交戰書,然後才正式開打這些爛規矩?出身于職業軍人的皇帝只知道一點,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迅速決定勝負才是仁慈。

  因此無論是對荊湖,還是後蜀、北漢、南漢,乃至於現在的南唐,宋朝從來都是偷襲戰、閃電戰、不宣而戰。

  但是對李煜來說,這些都不對。一個讀書明禮的人不能輕動刀兵,就算迫不得已要粗魯些,也要有很多的前提條件,和一些必須得走的過場。

  比如說,當李煜看清形勢之後的第一個決定,是先恢復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其理由充分——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嘛,他要以堂堂的南唐九王之尊來對抗外敵的侵侮,而且這樣也好能喚起南唐民眾的敵愾之心。

  但是非常遺憾,這也從根本上把這場戰爭的性質改變,讓它真正成了兩個敵對國家的爭鬥,再也不是趙匡胤無禮欺負自己的臣屬了。

  這還沒完,李煜重新成為皇帝之後,有鑒於眼前的危險局勢以及重當皇帝的美妙感受,他覺得很有必要和老鄰居,也是死怨家錢俶說兩句話,於是他提起筆來,寫了二十多個字——「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勳,王亦大樑一布衣耳。」

  言簡意賅,一語中的。他深信,錢俶見信後立即就會撤兵,轉而和自己聯合,一起對抗宋朝。因為多簡單啊,他們的目標一致,誰都不想去開封當普通老百姓!

  但是事情怎麼就那麼的邪門呢?錢俶收到了信,據說也看了,但結果居然是把信原封不動地轉交給了開封的宋朝皇帝,然後繼續馬不停蹄殺向李煜。李煜愣了,他不解,是信裡還沒說透?還是……但他沒多久就苦笑了。

  他想起來了,就在三年前,他也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把劉鋹給他的信轉交給了趙匡胤的。唉,報應……虔誠的佛教徒李煜開始想著怎樣去消災祈富。但是要強調,就在這個時段,李煜是不緊張的,事態的確挺嚴重,戰報像雪片一樣飛來,一個個的要塞被宋軍攻破,巨大的國土像一堵四面漏風的牆,哪裡都有敵人在往裡鑽,但並不絕望。

  請看,從當年的10月18日起,湖口要塞由於一時疏忽被宋軍溜了過去,之後20日,這支宋軍水師突然靠岸攻佔了南唐的峽口寨(今安徽貴池西),殺守軍八百人;之後又迅速進兵銅陵,再進兵蕪湖,進一步攻克當塗,一路獲戰船百餘艘,俘守軍八百人,已經逼近了南唐在長江上的第一要塞採石磯。

  這時候南唐已經知道了這支艦隊是由此次宋軍的主帥曹彬親自率領的,那麼很顯然,它就是主攻的方向。但是看它的行動,第一它像偷渡一樣闖過了湖口,然後一路小勝,斃俘不過才千餘人,它的戰鬥力和胃口都可想而知了。而且看它的裝備和人數也不足為懼,帶那麼多的民船、竹排還有繩索怎麼打仗?並且它已經自己鑽進死胡同裡了,前面是採石磯,後面是湖口,兩端都是軍制完整的要塞,它已經進退維谷,前後無路!

  只要南唐能快速調集水師,就一定能把它一網打盡。

  所以這時的李煜一點都沒慌,他所著急的,就是怕自己的水師動作慢,把曹彬這條大魚放跑了。因為有情報顯示,另一股宋軍已經從陸路由宋朝國內快速趕向了長江邊上的和州。而和州……與採石磯可相距不遠。多明顯,這是趙匡胤派來接應曹彬逃跑的!

  所以一定要抓住機會,把趙匡胤的元帥抓住,這是南唐有史以來從來沒有過的輝煌勝利!

  李煜為之激動了,但是他絕對想不到,戰爭這個魔鬼此刻就站在他的身邊,就等著他露出那片充滿了希望的笑容,然後才突然砸碎它,好盡情欣賞這位天才詩人的驚恐和絕望。

  戰爭也是藝術,它充滿了磅礴的氣勢、驚人的膽略、靈動的變化和天才的創意。如果你能像欣賞一首詩那樣去理解它,你就會被戰爭的主導者們所折服。

  因為那不可修改,不許重複,隨時應變,而且奇幻橫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人家做不出來的。

  就像這時的李煜,縱然他再聰明百倍,他也絕對想不到曹彬為什麼要輕舟突入,自陷重圍,而趙匡胤為什麼又要派另一支部隊十萬火急一樣地向曹彬靠攏,並且他們的會合地點居然是長江流域中稱為絕險的採石磯一段。

  這一切都為了什麼?

  但作為南唐一方,其實卻沒必要一定得知道。他們只要保持住自己的地理和人數優勢,搶先進攻,就足以勝利。比如說,搶在宋朝那股「援軍」的前面,立即由採石磯和湖口兩處出兵夾擊曹彬,曹彬就一定會崩潰。理由很充分——兵力對比。

  採石磯當時的守將是南唐馬步軍副都部署楊收、兵馬都監孫震,兵力有兩萬;而湖口,守將名叫朱令贇,是南唐的神衛軍都虞侯,他的兵力是……十萬!而且大部分是水軍,南唐的主力艦隊基本都在他手裡。這樣的實力,如果能趁著曹彬正落單漂在江心裡,合力圍殲的話,至少也能把曹彬從江裡趕到岸上去吧。

  那樣就至少能毀掉了曹彬隨身攜帶的那些民船、竹排、繩索……可惜李煜和南唐人做夢都想不到那些東西都是幹什麼用的,否則他們會捨得用任何代價去換。

  但是歷史上沒有如果,曹彬一生唯謹慎,他不給敵人任何機會。在10月23日,他突然集結戰船,從正面強攻長江天險採石磯。

  採石磯,是長江翠螺山臨水的盡頭懸崖,突兀江心,絕壁淩空,扼據大江咽喉,水流激蕩。歷代北方豪強如想硬攻過江,這裡是必經的生死場。總之……就是天險。

  話說開戰之前,宋朝的大兵們站在船頭不住地打量著採石磯,有欣賞的,有運氣的,更有琢磨著待會兒怎麼打的,可是全軍主帥曹彬卻心不在焉,他躲在船艙裡連一眼都懶得去看。天險,又是什麼天險,他都煩透了。這時候,曹彬已經四十三歲了,前些年他跟著王全斌殺進了後蜀,那才叫天險,可又怎麼樣?

  天險更要有人來守,這時他根本沒心去看江邊那塊一百三十多米高的大懸崖,總攻的時間到了,他只是下達了命令就了事。一句話,他煩。

  戰鬥很快結束,採石磯當天就陷落,南唐方面除了滿地的死屍之外,還被活捉了一千多人,裡面就有楊收、孫震兩位大將軍,此外還有三百多匹戰馬。

  這時,金陵恐慌民,長江天險沒了,曹彬的眼前是大片的開闊地,下一瞬間就會跳過來對他們大肆屠殺。但是驚人的一幕再次出現,他們怎麼也想不通,曹彬居然退兵了。而且是毫不耽擱,直接撤回了長江北岸。

  南唐人徹底蒙了,開始舉國思考曹彬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但是答案還是不知道,只是據當時的目擊證人描述,說緊急撤退中的曹彬,仍然把那些體積龐大,累贅麻煩的民船、竹排、繩索等雜物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緊跟著又傳來了最新的情報,說曹彬最後的落腳點,是在石牌鎮(今安徽懷寧)。就在那裡,剛剛強攻過採石磯天險的宋朝人行為詭異,集體發瘋。

  那種情景南唐人能看得清楚,也能說得明白,但是就是怎樣都沒法瞭解——宋朝人到底在幹什麼?

  只見宋朝的大兵們全體出動,他們扔下了戰艦不管,全都跳到了成片成堆成團的民船、竹排、繩索等等雜物還有各種釘子、斧子、鑿子等等工具之間,他們用繩子綁船,用釘子在船與船之間釘木板,還在水面上不停地量著,測著什麼方位,再把一根根的浮標柱子打進水裡去……這到底是在幹什麼?

  南唐人對這些事生來就懂,事實上如果這些事讓他們來做,肯定比宋朝這些二把刀要強得多。但是……但是這真的是那回事嗎?

  最後他們終於沒法不信了,因為這就是在——搭浮橋。

  一旦確認之後,南唐人立即就笑場了。沒辦法,就算再嚴肅再重大也沒法不笑了。浮橋,不是這麼搭的!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水流的力量有多可怕,你可以在小河,小溪裡搭臨時性的浮橋,可長江是什麼,萬里水流有多大的衝力,再加上江面足有幾百米寬,自有人類以來就從來沒人想過要在長江上架橋,不管是浮橋還是什麼橋!

  連從沒幹過體力活的李煜都在金陵的皇宮裡問自己的親信張洎——這事能成不?

  張洎——陛下,臣翻過書了,書上沒寫,所以這事肯定不成。(載籍以來,無有此事,此必不成。)

  李煜——啊,是這樣。我也覺得這是玩哪……(吾亦謂此兒戲耳。)

  時間到了公元974年11月9日,曹彬玩出成績了,浮橋已經跨江而成,直抵兩岸,並且就在當天,曹彬命令把浮橋上移,重新回到了採石磯。就在這裡,曹彬把自己這次在南征中所需要的最鋒利的那把刀子接到了手裡——潘美。

  從宋朝國內日夜兼程趕往這裡的那支軍隊就是由潘美率領的征南第二路大軍。就在這裡,在採石磯,一共有數萬人組成的步騎混合部隊將踩著這條浮橋殺過長江去。

  想不到吧,這裡居然就是宋朝預先選定的突破口。但問題出現,長江沿岸千百里,哪裡都可以突破,可是宋朝為什麼偏偏就選中了又險又硬的採石磯?難道這是曹彬的個人愛好?他有強攻天險那個癮?又或者這是趙匡胤的最高指示,一定要在最強點突破,從一開始就讓南唐人徹底膽寒?

  不,都不是。請回憶一下當初趙匡胤給李煜的那兩個奇怪的命令之一——送一家姓樊的南唐人全家去開封,以及這家人裡的原舉人先生樊若水。

  樊若水,原南唐舉人,屢考不第,但志在千里。他主動給國王李煜寫信,對國家大事精心議論,提出各種建議,可惜,沒人理他。報國無門,當官無路,更不要說金銀美女……於是舉人先生很傷心,他扔下了書本,決心寄情於山水,其具體表現就是——划船打魚。而且他偏愛一個地段,採石磯。就在這裡,他日夜不停地打魚,撈魚,還時不時往江心裡扔下去像網?又像魚線?或者是系著石頭的浮標?反正他神出鬼沒地獨來獨往,堅持了很長時間。之後,南唐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直到宋朝皇帝突然點明要他的全家老小。

  緊接著,長江上就亙古未有地出現了一條沒有根基,卻能穩穩地托住千軍萬馬迅速通過的浮橋。

  潘美迅速過橋。中國的歷史開始改寫了,不管這時的潘美是不是已經殺心難遏,只想著沖過橋去打開金陵城活捉李煜,他都是中國歷史上,繼西晉滅東吳、隋滅南朝陳之後的第三次跨江作戰的主力。

  剛過長江,潘美的腳才踩到南唐的土地上,就迎頭遇上了南唐兵。人不多,只有一萬,帶隊的是南唐天德軍都虞侯杜真,是李煜十萬火急派過來堵漏洞缺口的。雙方二話沒說就殺到了一起。潘美縱橫沙場,百忙中覺得身後邊不對勁,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長江裡也一樣的熱鬧非凡。

  那是南唐的另一路救兵,由鎮海節度使鄭彥華率領,全是水軍,任務是要在第一時間裡就把宋朝的浮橋毀了。南唐人很清醒,知道只要浮橋在,宋朝就能把無數的軍隊源源不斷地送過長江來……所以必須毀掉它,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但是南唐在這方面的成績極差。不管是以前毀柴榮搭在淮河裡的浮橋,還是這時毀趙匡胤搭在長江裡的浮橋,他們都沒能做到。尤其是這時的鄭彥華,此人是個孬種,他在長江裡眼看著杜真和潘美浴血廝殺,逐漸崩潰,直到最後所剩無幾,他不僅沒去助戰,更沒去救援,而是迅速後撤,脫離了戰場。

  但潘美和曹彬根本就沒心再搭理他了,他們真正的目標還在很遠的地方,再沒時間耽擱了!

  下一瞬間戰線全面鋪開,宋軍水陸並進,就像是一張大網,要把江南每一寸土地都覆蓋。但中心點卻只有一個——金陵城。這是所有行動的最終目的,其戰術思想完全是征南漢時的翻版,即用最短的時間,走最快的路線,迅速殺到對方國都的城下。

  只要拿下都城,一切就算結束。因為很明顯,不管李煜和劉鋹有多少不同之處,他們的身份和處境都完全一樣。第一,他們的國家裡都沒有第二座能和國都的防禦力相媲美的城池;第二,他們也都沒有寸土必爭,哪怕步步後退,可也讓敵人舉步維艱的勇氣。

  所以他們註定了只能死守在都城裡,等著敵人越逼越近,最後就是終點站之前的等待——人人都知道車一定會停下,問題只在還有多少的剩餘時間。

  時間註定了很少,因為潘美從來都不拖泥帶水,他是一把刀,輕刀薄刃,斬筋斷骨,就算沉穩的曹彬一直在後面叫喚,要他慢一點都沒用。

  攻勢毫不停頓,金陵西南方向的新林寨、白鷺洲、新林港,被一路攻破。此外曹彬尾隨著潘美棄舟登岸,同時派出兩支偏師,迂回到南方,從背後攻擊金陵外圍的溧水(今屬江蘇)、宣州,把金陵城徹底地包圍了起來。

  這時其餘的那三路人馬也都沒閑著,史稱連吳越王錢俶都親自上陣,把南唐的東南方重鎮常州團團圍困。至於像李漢瓊、田欽祚這樣的猛人,他們每天都有戰報飛向曹彬,再轉往開封,記到他們各自的功勞簿上去。

  到了12月,南唐的國都金陵城被迫宣佈戒嚴,進入戰爭狀態,從城內守軍中分出近十萬之眾,前依秦淮河,背靠金陵城,據水列陣,以待宋師。

  宋軍在秦淮河的北岸止步了。對岸戰雲密佈,宋朝人決定讓自己冷靜一點。直到轉過年來,到了公元975年的正月十七,宋軍才再次開始進攻。

  卻很難說是主帥曹彬的命令,因為直到這時,宋軍還沒有準備好運載大軍渡過秦淮河的船隻,但是潘美已經按捺不住了,他面對深冬時節的秦淮河冷笑,突然間縱馬躍入河中,率先向對岸的南唐軍殺去!

  強攻金陵的序幕就此拉開了。

  潘美帶水殺上對岸,與南唐近十萬守軍展開廝殺。沒過多久,他身邊就出現了一片火海。這是宋軍大將,營馬軍都指揮使李漢瓊趕到了。此人聰明,當天正是深冬,北風凜冽,他帶來了超級巨大的戰艦,裡面裝滿了蘆葦……還用多說嗎?南唐的水寨片刻之間就灰飛煙滅,熊熊的大火和潘美雪亮的刀子讓南唐人只能後退,一直退回到金陵城裡。

  潘美率部開始攻城,但是馬上他也後退了。而且十萬火急地一退再退,直接向長江邊上跑。跑到江邊之後一口大氣都不敢喘,拔出刀子直接就沖向浮橋。沒辦法,南唐人又在打浮橋的主意,他們是坐著船來的,想想潘美得怎麼跑?

  一路狂奔,滿身血腥,潘美在浮橋邊把南唐人趕跑,還抓住了帶頭燒橋的人——南唐神衛都軍頭鄭賓。之後潘美再次回頭,趕回金陵城下,這次的目標是金陵城的外關城。

  至此,戰火已經真的燒到了南唐皇帝李煜的腳下,不管他精美華麗的宮殿有多麼的深邃,也不管他教坊裡的歌聲是怎樣的悅耳,城外數十萬人就在他不遠處呐喊廝殺,想必他還是會聽見的吧……那麼,他現在正在做什麼?

  在想著怎樣迎敵?還是躲在羅綺深處美人叢中,在瑟瑟發抖,擔憂害怕?

  不,都猜錯了,李煜好著呢,他每天的生活跟戰爭沒有半點的關係,一切和從前一樣的瀟灑安逸。

  因為張洎對他說了,對付宋軍其實很容易,四個字——堅壁清野。具體的做法就是,只要把地方都騰空了,把金陵城再守住,時間稍微長一點,宋朝人就會自己撤走。

  李煜相信了,因為張洎是他真正的親信,親到了隨時留在他身邊,就住在皇宮深處的澄心堂裡,和另外兩個叫徐邈、徐遊的人一起主持國政。至於南唐的宰相府、樞密院這些正規辦公場合,已經成了擺設。史稱「政令不出」。

  而李煜也沒有一味的貪圖享樂,他每天都把大批的和尚、道士聚集在自己的深宮內院裡,除了必不可少的法事之外,他還殫精竭慮深思密謀於一本曠世奇書裡——《易》。

  不知道他研習的是哪一個版本,但在傳說中《易》是我們中華民族在傳統意義上一切文明的起源。在《易》之中大千世界,包羅萬象,一切知覺,纖毫畢現。只要你研習得法,入神照坐,那麼哪怕你身處斗室之中,也會遍知宇宙之事……所以,李煜絕對沒有脫離本職工作,他的日子過得緊張而有意義。

  何況,他還把金陵城的城防任務交給了一位年輕有為的武將世家之子,時任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的皇甫繼勳。

  皇甫繼勳,這可是趙匡胤的故人之子,他的老爹就是當年滁州城的皇甫暉。皇甫老將軍個難得一見的硬漢,不僅戰場上勇猛,就算失敗了也絕不投降,這都在江南人民的心中留下了光輝的形象,於是所有人沖著這份強硬的遺傳基因,就都期待著皇甫小將軍的表現。

  李煜也是這樣,他把任務交代下去之後,就重返深宮,再捧《易》經,不問外界的俗事了。畢竟,他有那麼事的要做。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平淡無奇地過去,直到公元974年5月份的某一天。這一天裡李煜靜極思動,突然想到城牆上去走走。

  虎踞龍盤石頭城,金陵王氣覆滿江……李煜獨上城頭,突然發現外關城丟了,舉目所及全都是無邊無沿的宋軍營帳!

  李煜驚呆了,他知道宋朝人打了過來,也知道長江被突破了,更知道浮橋搭在了採石磯江面,但他從來都不知道他的金陵城已經被敵軍團團圍困!

  這就是現實,宋軍圍困金陵已經達到了五個月,南唐國君居然還不知道……那一天在城頭之上,溫文儒雅的李煜終於怒吼了起來——皇甫繼勳,皇甫繼勳呢?要他馬上來見我!

  皇甫繼勳很快就來了,李煜手指城外,渾身顫抖——這是怎麼回事?城下這都是些什麼?!

  皇甫繼勳面不改色,很清晰地回答——宋軍。

  李煜差點昏倒,他很勉強地才能想起來下面還要再問什麼——我是說,我為什麼一直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報告我?!

  皇甫繼勳笑了笑,說出來的話非常地有哲理——那有什麼區別嗎?臣這都是為了陛下好。因為「北軍強勁,無人可敵,即令臣日夜報聞,徒令宮中震驚而已。」

  難道不是嗎?

  李煜徹底昏倒,他再也沒什麼要說的了,他無力向衛士們揮揮手,示意趕快把這個如此「體貼」他的將軍扔大牢裡去,馬上就扔!但他隨即就改變了主意,直接把皇甫繼勳砍掉了事。可砍人的時候還是發生了意外,只見城防士兵們,也就是這五個月裡受皇甫小將軍指揮的南唐大兵們突然間一擁而上,各自拔刀,一陣亂砍,把皇甫繼勳當場剁碎……

  事後李煜才知道,在這五個月的時間裡,他選的這位年少有為,具有優勢遺傳基因的皇甫將軍在守城時不僅懦弱畏敵,而且非常無恥。他的口頭禪就是——「北軍強勁,誰能敵之!」而且一旦南唐兵敗,他就會滿臉笑容,逢人就講——我就知道肯定得敗,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吾固知其不勝也。」)更可恨地是,有一些偏將軍眼看局勢惡劣,想出錢招募一些敢死隊,趁夜殺出去,動搖宋軍的合圍態勢。皇甫繼勳知道之後,立即把這些人都抓了起來,不論主從,一律鞭子侍候,抽完了之後還得再關起來……

  李煜長歎一聲,只有自認倒黴。可是他事先怎麼會知道,同樣都是姓皇甫的,而且還是父子,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麼的大呢?!但是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李煜所能做的,就是最後再看一眼城牆下面黑壓壓一大片的宋朝攻城部隊,然後默默地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自己的還剩下的家底。

  慘了……李煜不禁悲歎,他發現這時還剩下的除了這座金陵城之外,就只有遠在湖口的那十萬人了。李煜苦笑了一聲,命令不惜一切代價衝破重圍,向湖口的朱令贇傳令,要他火速起兵,帶著所有人馬來解救金陵。

  信息真的發了出去,歷史上沒有記載,是誰,怎樣衝破了宋朝連綿數裡的軍營,把李煜的求救命令送到了朱令贇的手裡,記錄下來的是朱令贇接到信時的反應。

  朱令贇很民主,先問湖口眾將——怎麼辦?

  眾將答——沖過去,現在正是五月份,長江漲水,正利於戰艦出動。

  朱令贇卻面色沉重地搖頭——不,你們的頭腦太簡單了。想想看,我們如果出動,敵人會怎樣?他們一定會跟在我們的後面(反據我後)。我們戰勝了,什麼都好說,可一旦敗了,連糧道都保不住(糧道且絕),那時候怎麼辦?

  眾將軍面面相覷,聽上去很高深啊,那怎麼辦?就這麼幹呆著,什麼都不幹?

  高深的朱令贇再次向他們搖頭——唉,要說你們可真是頭腦太……太簡單了。怎麼就想不出辦法呢?這樣吧,等我寫一封信給南都留守柴克貞老弟,讓他來代替我把守湖口,這樣我們不就還有後路了嗎?也就可以放心大膽地進攻了!

  於是寫信,於是等信,於是他們都非常無奈地收到了那位柴老弟突發重病,實在是愛莫能助的消息……於是朱令贇也沒辦法了,他只好滿臉失望地對南方不斷向他呼救的皇帝陛下說抱歉,陛下……我,我也愛莫能助了。

  沒有外援,李煜開始了自救。首先,他內部挖潛,在金陵城裡來了個壯丁總動員,其原則是只要還能動的,就得拿起傢伙上城樓。

  於是城頭上就出現了許多「以紙為甲,以農具為兵」的白甲軍,不管戰鬥力怎樣,金陵城頭上為之氣象一新,人滿為患。

  之後,李煜思之再三,決定向趙匡胤使出自己的殺手鐧——徐鉉。

  徐鉉,是一個人,時任南唐修文館學士承旨。說實話,這官可真是不大,但是此人滿腹經綸,利齒伶牙,名震中外,只要提起他的名字,長江以北的那些不可一世的宋朝大臣們,立即就會暈倒一半。

  文的那一半。

  一點都沒誇張,話說故老相傳,李煜在某年按例給趙匡胤上貢,不知出於何種心理,派出的貢使就是徐鉉,然後宋朝就開始舉國發愁。不為別的,按照慣例宋朝得派出一名押伴使,全天候陪著徐鉉,直到這人離境,但是這時全體的宋朝官員們都在找藉口,請病假,說什麼都不跟這個姓徐的見面。

  因為丟不起那個人。

  想想吧,大家都是文人,應名都是孔聖門徒,可是人家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引經據典,而且人越多狀態越好,你卻總是瞠目結舌,不知所謂……這日子還怎麼過?往小裡說你個人聲名掃地,可以引咎退休,往大裡與一國文人都被人小瞧,碰巧趙匡胤還特別地重視這方面的成績,這影響可就太大了。

  於是最後連宰相趙普都沒了主意,只好老老實實地向皇帝彙報,說這個人實在是搞不定,得請您親自想辦法。

  趙匡胤哼了一聲,面沉似水,似乎他也很煩。但他命令把殿侍(宮裡站崗的)的名單呈上來,而且強調一定要一個大字都不識的那部分人的。之後就見他大筆一揮,幾乎看都沒看,就在一個人的名字下面打了個挑——就是他了。

  大臣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但好容易有人頂缸,立即照辦。於是噩夢就此出現。只見一路之上,徐鉉出口成章,語驚四座,沒完沒了,讓江北所有文人心驚肉跳。但是那位主陪的殿侍仁兄卻似乎充耳不聞,除了偶爾點頭稱是之外,全程都默不作聲,一語不發。

  徐鉉大怒,這是藐視,這是挑釁,這是……還沒說到位!於是再說,還是沉默,再說,繼續沉默……如此N個回合,徐鉉終於元氣大傷,疲勞過度,等到他進了京,終於站在趙匡胤和所有宋朝大臣面前時,已經徹底走火入魔,武功全廢……

  但這畢竟是稷史傳說,正史不載,何況南唐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不論怎樣,徐鉉都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那就是鼓足勇氣,調整狀態,再次進開封,一定要用三寸不爛之舌把趙匡胤拿下。

  任務很艱巨,但並非全無可能。畢竟在幾千年以前,文人們就曾經出使列國,遊說天下,可以用隻言片語去挑動戰爭,或者平息干戈。那麼徐鉉為什麼就做不到呢?希望在李煜和徐鉉的心中激情在劇烈地燃燒著,他們眼望北方,心潮澎湃,一句共同的心聲可以充分代表他們的心情——

  趙匡胤,打仗,我不行;談話,你不行;所以,一切還都是勝負未定……

  公元974年10月,南唐徐鉉終於走出了重重圍困中的金陵城,他坦然面對宋軍的刀槍,從容地說,要見宋軍的主帥曹彬。

  曹彬接見,問明來意之後,派人護送他渡過長江,以敵國使臣的身份進入了開封。開封城裡即刻氣氛緊張,不為別的,徐鉉博學強辯之名,實在是駭人聽聞。但要強調的是,徐鉉這時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他真的是要為李煜扭轉乾坤。

  來之前,李煜曾對他說——你既然要去,我立即就命令朱令贇按兵不動,不讓他再來救金陵了。(汝既行,即當止上江援兵)

  徐鉉不解,問為什麼。

  李煜長歎一聲——我派你去求和,但又召救兵,你不就危險了嗎?(方求和而複召兵,汝豈不危?)

  徐鉉緩緩搖頭——陛下,請把臣置之度外,該怎麼辦還要怎麼辦。(當置臣於度外耳。)

  李煜當時就哭了,什麼是忠臣?這難道還不是忠臣嗎?但是局勢危急,李煜只能忍痛讓徐鉉去冒險。為了多點把握,他又寫了十幾張紙的私人信件給趙匡胤,讓一個叫周惟簡的親信道士藏好,這才讓他們起程。

  開封城到了,徐鉉立即求見,然後馬上就有人警告趙匡胤,對徐鉉不能大意,必須要有充足的準備(宜有以待之),趙匡胤卻哈哈一笑,說——只管把他叫上來,其他的你們都不懂。(第去,非爾所知也。)

  徐鉉上殿,他在當時宋朝最神聖莊嚴的地方,抬著頭,聲音響亮(仰而大言)地說出江南所有人的憤怨——「李煜無罪,陛下師出無名!」

  宋廷震驚,這話很平常嗎?不,這正中趙匡胤的要害。誰都知道,趙匡胤每次出兵都要有理由、有根據,不是由對方請求他出兵(荊湖),就是他被迫還擊(後蜀、南漢),從來都沒有不講道理,上門欺負別人的時候。而這次征南唐,最冠冕堂皇最官方的理由也不過就是李煜「倔強不朝」,這無論如何都太勉強。

  但是從來都沒有人敢對趙匡胤說什麼,現在徐鉉上來就揭趙匡胤的底牌,從根兒上讓他原形畢露。

  人人都在看著宋朝的皇帝,趙匡胤這時可以有多種選擇。他可以當場大怒,無論是胖揍徐鉉一頓,還是把他轟下殿去,都很容易而且正當,畢竟徐鉉以求和的身份,卻說了指責批評的話,其實就算殺了他又能怎樣?勝利者不受任何指責!

  但是趙匡胤卻沒生氣,他很從容地叫徐鉉走近些(帝徐召升殿),讓他有話儘管說完。

  徐鉉更加氣憤,南唐多年來種種委曲求全的事湧上心頭,讓他脫口而出——李煜侍奉陛下,就像兒子對父親那樣孝順,有過什麼過失嗎?你憑什麼派兵征伐?(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之後他反復論說,慷慨激昂,史稱達到了「數百言」之多。但是很不幸,迅速進入辯論狀態中的徐鉉忘了自己從最開始時就走進了死胡同,留下了致命的破綻。

  等到他終於告一段落之後,趙匡胤只平淡地回答了他一句話——你說我和李煜就像父親和兒子,那好,你說父親和兒子能分開住嗎?(爾謂父子為兩家,可乎?)

  徐鉉一下子愣住了,他腦子裡電光火石一般地閃過一條無論如何都再沒法辯駁的「真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所有儒家弟子必須永遠遵從的天地立心之本!

  還能再說什麼呢?趙、匡、胤……算你狠!徐鉉無比痛恨自己,沒想到自己滿腹的經綸,竟意外地敗給了這個出身行伍,一肚子草包的強盜皇帝。

  但是說什麼都晚了,在他的難堪中,道士周惟簡拿出了李煜親筆寫的信件,呈給趙匡胤,這是最後的努力了。讓人欣慰的是,趙匡胤當場看信,但看完後說出的話讓徐鉉加倍的憤怒。

  趙匡胤說——你們國主所說的話,我看不懂。(爾主所言,我亦不曉也。)

  還能再說什麼?徐鉉一行人至此已經徹底失敗,而且無話可說。因為趙匡胤從始至終,居然都是那麼的寬仁大度,胸襟似海,讓你找不到他半點的不是,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鬱悶至死。

  徐鉉失敗了,金陵、南唐還有李煜的命運就全都維繫在一個人的手裡了——湖口大營,朱令贇。那是江南戰局最後的一點點變數,畢竟那裡還有南唐的十萬大軍。

  公元974年10月的中旬,也就是徐鉉終於滿腔憤怒地離開開封之後,朱令贇再也沒有了選擇,局勢要求他無論如何都必須出兵了。

  朱令贇傾寨而出,再不回顧,什麼後路或者伏兵他都不在乎了。史稱他集結了所有力量,對外宣稱有十五萬之眾,然後讓士兵們坐上能容納千人的超大戰艦,以及長百餘丈的大木筏,順流東下,直撲採石磯。他的戰略意圖很明顯,還是要利用南唐水軍的優勢,攔腰切斷宋軍的進退之路,然後再順江而下,直抵金陵,去拯救他的皇帝。

  這個計劃很老套,真的不新鮮了。但正中宋軍的要害,其實在戰爭中南唐人一次又一次地瞄準了浮橋就說明了問題,這的確就是宋軍的命門——無論是進退,還是必需的給養,都必須通過這座浮橋來實現。所以這就是南唐之戰的關鍵,得浮橋者得勝利!

  宋朝方面,一直屯駐於獨樹口(今安徽安慶附近)的西路軍主將王明發現了朱令贇的動向,他立即上報,要求調集重兵攔截朱令贇。而這個消息直接驚動了趙匡胤本人。

  趙匡胤親自批示——調兵來不及了,但必須得攔住。否則湖口之兵一天之間就能抵達金陵,那時我軍必須撤退。

  趙匡胤命令王明在朱令贇進兵必經之路的江面洲浦之間豎立桅杆形狀的長木作為疑兵,他打賭,朱令贇一定會上當。果然,朱令贇遲疑了,他太謹慎了,人沒法違背自己的本性,就算抱著必死之心出擊,朱令贇還是在一片林立無邊的「桅杆」前停了下來,開始小心觀察。

  就在他的觀察中,曹彬贏得了千金難買的時間,他派出了部將劉遇率戰艦增援。21日,劉遇和王明會合了,他們一刻都沒耽擱,立即就向剛剛到達了皖口(今安徽安慶西南,皖水入江口)的朱令贇發起了攻擊。

  戰鬥剛開始,朱令贇就感覺到了兇險。他的強處已經變成了他的致命傷——超級巨大的戰艦,尤其是他的座艦,史稱艦有十餘重,也就是說是已經達到了十幾層的樓船。甚至連他們的木筏都有百餘丈,那是三百多米長……可是這時是10月份,冬季水涸,航道又淺又窄,這樣的大船簡直寸步難移!

  但是朱令贇不愧是南唐數一數二的水軍名將,他當機立斷,不再用常規的水軍戰術。當時他在偏西南,宋軍偏東北,初冬的天氣裡罕見地吹著強勁的南風,朱令贇命令把大量的桐油倒進江裡,然後縱火點燃,頓時一片火海向北漂去,劉遇馬上就支持不住了(遇軍不能支)。

  但是誰能想到,勝利的天平剛剛向南唐稍微傾斜,命運就再次殘酷地捉弄了江南人。風向突然變了,南風猛地變成了北風,劇烈的變向讓朱令贇措手不及,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就把他和南唐水軍徹底包圍……下面的事沒法再多說了,南唐水軍的船越大,可燒的東西就越多,火勢就相應地越大。

  南唐的湖口水軍就這樣全軍覆沒,朱令贇指天斥地,憤怨無及,最後投火自盡。至此,李煜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朱令贇全軍覆沒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無論是開封還是金陵,都因為這個消息而變得安靜。誰都清楚了,大局已定,南唐就連理論上的反抗都不可能了。

  但是李煜卻仍然不死心,他作出的決定讓人費解,但是其實也非常的正常,因為誰都有掙扎求生的權力。李煜決定,派剛剛回到金陵的徐鉉再次出使開封,為南唐的生存再進行一次努力。

  出人意料,徐鉉竟然又答應了,其實上一次他能從開封城裡回到圍城中的金陵,這本身就是極其的難能可貴的。不管成功與否,他都忠於臣節,自歸死地。這種行為已經相當罕見了,印象中,只有戰國時的先賢們才有這樣的忠貞。但是這一次李煜再次開口,他就再次同意,無論如何都要再去一次開封,為南唐,為李煜再努力一次。

  好說話的曹彬再一次放行,趙匡胤也再一次接見,只不過接見的地點換在了便殿裡,沒有了上一次的正規和隆重。徐鉉不敢挑剔,他儘量溫順地說——李煜實在是因為病了,才沒能入朝覲見,並不是他敢抗拒您的詔令。懇請陛下稍微退兵,保全江南一方百姓的性命吧。(乞緩兵以全一邦之命。)

  這時,人見人怕,伶牙俐齒的徐鉉已經容顏慘淡,近乎懇求(其言甚切至),但是趙匡胤不為所動。徐鉉不甘心,他「反覆數四」,與宋朝的皇帝辯論不休,到最後終於沒法克制自己,變得「聲氣愈厲」。

  趙匡胤的耐心也終於到頭了,他感覺這樣下去根本就沒完沒了,眼前這個書呆子根本看不清局勢,還在翻著戰前的老皇曆——什麼有罪沒罪?什麼奉詔入見?似乎這真的是在什麼法庭上嗎?還是在做什麼遊戲,有理才能打人,沒理就得撤兵!

  趙匡胤按劍而起,怒喝徐鉉,說出了人人都心裡知道,可就是不往桌面上擺的話——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

  一語道破天機,其實也是徹底撕破了臉皮,好讓眼前這個不知好歹的傻書生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正在哪兒,和誰在說什麼事。

  徐鉉沉默了,歷史上記載,這位江南才子「惶恐而退」。但我想,這一定是宋朝的臣子們在為老主子遮羞,因為當時的場面就算一個字都不差地記錄了下來,想必趙匡胤的豪壯之情裡也夾雜著太多的惱羞之怒。試問普天下誰被逼到了赤祼祼拿刀劍說事,把仁義道德扔到一邊,承認自己就是因為你的錢財土地才見財起意、不安好心的,之後還能再有什麼自豪之情?

  除非那本身就是個仗勢欺人,沒有廉恥的強盜鼠輩。

  徐鉉又敗了,他默默無言,在趙匡胤面前轉身,他仍然選擇了千里之外的金陵,還是要回到已經勢盡力窮,註定亡國的李煜身邊。在他的身後,趙匡胤慢慢放下了握在手裡的劍柄,他吩咐左右,立即把金陵的圍城地圖拿來,他要再仔細查看一下曹彬和潘美是不是還有什麼破綻,因為他從徐鉉的身上看到了江南人遠遠還沒有屈服……果然,趙匡胤指著金陵城外宋軍的北寨說——立即派人通知曹彬,馬上在這裡挖深溝,江南人一定會在夜裡來偷襲這裡,絕不能粗心大意!

  北寨,真是不巧,那裡正是潘美的防區。果然在幾天之後的一個深夜裡,金陵城的北門突然打開,南唐人真的來偷襲了。

  歷史記載這次來偷襲的一共是五千人,可憐潘美和曹彬早有準備,南唐人沒有一個能逃回去(皆殲焉)。天亮後打掃戰場,宋軍在十幾個戰死的南唐人身上搜出了將帥級的符印……這就是公元974年11月中旬以後南唐都城金陵的防禦現狀,兵都沒了,將軍們親自來做敢死隊。

  到了這時,曹彬終於能確定一件事了——金陵城已經油盡燈枯。於是他決定給李煜寫一封信。

  曹彬正式開工。可以說,從這個時候開始,曹彬在這場戰爭中的真正作用才開始顯現。之前所有的資料都在顯示著一件很無奈的事實,曹彬在這場戰鬥中似乎無所事事。

  比如說,趙匡胤坐鎮京城,前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嚴密掌控之中,他好比一輛汽車的方向盤,無論整車的所有部件怎樣精良,動力怎樣強勁,要去什麼地方,都要由他來決定;而衝鋒陷陣,領軍廝殺自有勇將潘美,「第一名將」的作用是發動機和四個輪子,所有的力量和前進的速度都由他來體現;曹彬呢?說來他只是搞定了採石磯,而浮橋還不是由他來設計搭建的……那麼趙匡胤為什麼要把全軍主帥這樣敏感重大的責任交給他?憑什麼?!他的作用到底是什麼?

  歷史證明,沒有曹彬還真的不行。因為曹彬是刹車。

  不論方向盤多穩定,發動機多強勁,或者四個輪子是什麼名牌,如果你想安安穩穩,全須全尾地到達終點站,你必須得有一副管用的刹車。

  曹彬在這一點上絕對合格。

  這時,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曹彬的生平和他的成長經歷了。首先,他和趙匡胤相識極早,都是柴榮的老澶州幫成員,而且那時曹彬的地位要遠在趙匡胤之上,因為曹彬的姨媽是後周太祖皇帝郭威的張貴妃。這樣,曹彬就有了真正的皇親國威的身份,但是曹彬卻絕不亂用這樣的特權。歷史記載,當時曹彬掌管著茶、酒這樣的肥缺買賣,趙匡胤年輕好酒,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牙將,總是嬉皮笑臉地私下裡向曹彬討酒喝,請想像一下,曹彬的反應會是怎樣的?

  其實很簡單,一是隨手給他些,拿官家的東西送人情,什麼時候都是得體的;二是一腳把趙匡胤踢走,俺是誰,你一個小小的牙將敢來空口白牙的要東西,你不想混了是吧?

  但是曹彬卻不是這樣,他把趙匡胤拉到酒館,自己出錢,請趙匡胤盡興而歸,卻絕不動用官酒。按說這樣,他和趙匡胤能處得非常好了吧?可是趙匡胤得勢之後,曹彬卻離他遠遠的,不論是趙匡胤當上了後周第一軍人殿前都點檢,還是陳橋兵變後做了皇帝,曹彬都保持距離,絕不攀龍附鳳。最後連趙匡胤都納悶了,直接去找他當面問個明白——喂,曹彬,你過來,我總是想跟你走得近點,你怎麼總疏遠我?

  曹彬的回答是——臣是後周皇室近親,現在又是您的內職近臣,靖恭守位,還怕有所過失,怎麼敢狂妄與您有所交結?(靖恭守位,猶恐獲過,安敢妄有交結?)

  趙匡胤很滿意,已經可以肯定,這是個時刻清醒,懂得分寸的人。於是他給了曹彬生平最重要的一次任務——以監軍的身份,跟隨劉光義入川平後蜀。歷史證明,曹彬的作用無可替代,平蜀、安蜀,他功勞最大。之後賞功罰罪時,他的表現更加突出。

  曹彬拒絕單獨受獎,理由是——「征西將士俱得罪,臣獨受賞,恐無以示功。」

  這理由可以是相當的和稀泥,沒個性,甚至充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糟粕一面,但無疑對安定團結極為有利。趙匡胤心領神會,對他更加看中,之後隨時把他帶在身邊,比如親征北漢,完全是重點培養,直到這時派他掛帥出征南唐。

  但這是信任,也更是挑戰,想一想曹彬掛帥之前的官職是什麼——宣徽南院使,這個官職應該說不低,在宋代由檢校官員充任,或兼領節度使、樞密副使等官職才能擔當,但是真正的職權不過是總領內諸司及三班內侍之籍,郊祀、朝會、宴享供帳之儀,一切內外供奉、都檢視其名物。這都是什麼?不過是細枝末節的雜役!

  再看曹彬的履歷呢——一言以蔽之,從未獨當一面。

  那麼一個難題就擺在了趙匡胤的面前,軍隊不同於其他任何部門,要麼是高資歷,要麼是大能力,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管用,尤其在戰爭爆發時。那麼,怎樣才能確保曹彬的軍中地位呢?

  趙匡胤給了曹彬一件從來沒有給過任何臣子的信物——天子之劍。

  劍是當著潘美等副將的面賜劍的,並且說明——「副將而下,不用命者斬之。」潘美等人立即大驚失色,這也就是說,曹彬隨時都有權力殺了他們!

  不僅如此,趙匡胤更給了曹彬另一個讓人眼紅心跳的許諾——「待南唐掃平,當拜卿為使相。」也就是說,曹彬會有同平章事的頭銜,相當於宰相了。

  從此曹彬在同事們的心目中形象更為高大,每個人只要想到以後,就會加倍地對曹彬尊重,相應地也就達到了令行禁止的目的。但是讓人奇怪的是,在潘美等人羡慕的眼色中,在趙匡胤親切的注視下,曹彬卻仍舊平靜如水。

  如果說他當時笑了,笑容裡也一定帶著一絲神秘且苦澀的味道,就像他早就預先料定了什麼,所以根本就沒法真正的高興起來。

  真的,曹彬什麼都懂,他太瞭解「人」是什麼,「權」又是什麼了。在他的一生之中,幾乎沒有任何人的任何心思逃出過他的猜想之外。

  這次攻打南唐,以宋朝和南唐的軍力對比,再加上戰前趙匡胤對南唐的種種壓制手段,派誰來不能完成任務?那麼為什麼要派他曹彬?還給了他這樣的特權和許諾?他非常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曹彬開始給李煜寫信,他直接說——金陵城你守不住了,該幹什麼你要早點準備了。(宜早為之所。)

  李煜只能認輸,他回信和曹彬約好,派自己的兒子李仲寓先去開封做人質,然後舉族投降。但是說了他又不做,南唐的國儲沒露面。曹彬的耐心就是好,他不生氣,只是每天都派人傳信督促,並且自動降低標準——國儲不必到開封去,只要出城到我的軍營,就可以立即停戰。(若到寨,即四面罷攻矣。)

  但就是這樣,李煜最終還是選擇了拖延,而且他給出的藉口真的太離譜了,讓曹彬都感到被當眾戲耍了一次。李煜居然說,他的兒子沒準備好出門的衣服,所以不能出城見人。(仲寓趣裝未辦。)

  曹彬沒辦法了,這時宋軍全軍都在憤怒狂躁之中,李煜的滾刀肉精神以及金陵城一腳就能踢倒的現狀已經徹底讓宋軍抓狂,他們不明白,為什麼還不進攻?為什麼還不沖進城去?還在等什麼?可天殺的曹彬卻仍然不急,他又警告了李煜一次——「稍遲,即無及矣!」

  但仍舊石沉大海,李煜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死氣活樣,把拖延進行到底。

  曹彬沒有退路了,他只能狠了狠心,做出了一件對整個戰局都至關重要的事……他「病」了。他對外宣稱自己突然得了重病,重的程度已經達到了沒法辦公的地步。於是所有的大小將領們都擁進了他的帥帳,來看望這位現在的主帥,未來的宰相。

  只聽見曹彬用虛弱的聲音說——我的病沒治了,是絕症……但是只要能聽我的話,我就死不了……你們能聽不?

  所有人面面相覷——聽話?我們不是一直都在聽你的話嗎?這還需要保證嗎?但是曹彬不依不饒,一定要聽到保證,於是大家就只有保證。

  這時曹彬才說——「願諸公共為信誓,破城日不妄殺一人,則彬之疾愈矣。」

  說這句話時,曹彬一定還在氣喘吁吁,顯得病骨支離,但是在他的身後,那個極為經典的特殊裝飾品,一定已經露出了它的猙獰面目,把所有將領都震懾得魂不附體——那把趙匡胤親自賜予,能殺任何人的天子之劍。

  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曹彬有權不用,卻用這種變相的懇求來「感化」大家,請給他的個面子,別殺金陵城裡的俘虜,好讓他「別病死」……于情於理,仁至義盡了吧?

  就這樣,時間終於到了公元975年11月27日,這一天,一切都要結束了……

  我的名字叫李煜,不過你要是這樣叫我,很可能我會茫然四顧,不知道你在叫誰。因為我的名字叫「從嘉」。我從出生起就叫從嘉,我的父皇這樣叫我,我的母后這樣叫我,娥皇,她也這樣叫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叫李煜,就像我從來都沒有盼望過自己能成為南唐的皇帝。

  但我出生在了這個動亂飄搖的年代裡,而且還生在了所謂的帝王之家。這是幸運?還是一切悲哀的開始?我不知道,就像更不知道上天為什麼要給我一副與眾不同的相貌。

  傳說我出生時,我那英明神武,識見非凡的祖父已經在五代的「吳」國裡大權獨攬,但是他仍然不敢篡位。可是當他看到剛剛降生的我時,就立即決定了要開創一個新的王朝。因為我生有奇相,就像古時的聖君舜,和秦末時無敵的霸王項羽,我生就駢齒,一目重瞳。每個人都知道,我天生就是非凡的皇帝,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可是讓人覺得諷刺的是,這樣非凡的我,在家裡卻只排行第六,我上面有五位哥哥,皇帝的位子離我遠得遙不可及。何況還有我的大哥,那位南唐皇室真正的太子李弘冀。

  我的大哥是個遺憾,我想多年以後,南唐曾經的子民們提到我時,會哀傷地感歎,說那個仁義的、和善的、也是懦弱的李煜真是可憐……可提到我的大哥時,他們一定會扼腕痛惜,說南唐如果有弘冀太子在的話,一切就都會不同的,或許南唐就不會滅亡。

  我的大哥文武全才,就算當年與後周交戰時,面對那個戰爭狂人柴榮,我的大哥都取得過勝利,遠遠勝過我的那些做全軍主帥的叔叔們。而且他還有比我和父皇都更適合當皇帝的先天優勢——他的心是硬的。

  為了皇位,他能一直打壓我,更能把叔叔李景遂毒死,但是不知怎麼搞的,他突然間就病死了,死的時候才剛滿二十歲……哦,我忘了說嗎?這是我大哥的早逝,而在他之前,我的另外四位哥哥,也都早就死了。這樣看來,人生真的是有命運的。

  命運給了我百世難逢的聖君之相,更把我五位哥哥的生命奪走,一切都在預示著,我就是皇帝,我,沒法逃避……於是就在我二十五歲時,我埋葬了我的父皇,正式成為了南唐的第三位皇帝。從此,我就成了李煜。

  「煜」——光輝明亮的火光,所有的人都在期待著我像一團烈火那樣,讓已經淪為北方王朝的附屬之國的南唐重煥生機,更盼望我能像我的神奇相貌所預示的那樣,振興祖業,統一華夏。但那是個多麼荒誕的夢啊……

  其實多麼簡單,你能讓長江北邊那個叫趙匡胤的人放下刀劍嗎?同樣的,你似乎也沒有辦法讓長江南岸姓李的人放下詩詞和書卷。

  我不否認,我很奢侈,我生活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裡。我的皇宮以銷金紅羅為幕壁,以白金釘玳瑁裝飾。在外苑,我廣種梅花,每年當我的生日時,宮女們會用紅白綾紗百餘匹,做成月宮天河的形狀,以供遊樂。當春天到來時,我們又在宮殿中四處梁棟階拱間密插各式花枝葉蔓,奇麗清雅,我稱之為「錦洞天」……就在這樣的世界裡,我的妻子娥皇會親自為我彈奏已經失傳的唐代古樂《霓裳羽衣曲》。這是她根據幾頁殘譜而悉心鑽研補成的。

  而我的舞女「窅娘」,她在金蓮花上為我翩翩起舞,「蓮中花更好,雲裡月長新」。她體態輕盈,以絲綢裹足,她的腳纖小彎曲如天邊新月,宛如水仙淩波……美得就像一個不真實的夢。

  但這一切都毀了,毀在長江北岸那個叫趙匡胤的人手裡。我不明白一個人的欲望為什麼會讓千百萬人都跟著發瘋,北方人開始向南方不斷地發兵侵略,先是荊湖,再是後蜀,然後是南漢,最後終於到了我的南唐。

  每一個人都不理解,為什麼我會放任趙匡胤去攻打我的周邊,為什麼我會幫著他去勸說我的鄰居們不要抵抗,甚至宋朝的軍隊把我金陵城團團圍困了,我仍然躲在皇宮的深處,要在圍城五個月之後,才知道事情已經到了生死關頭……為什麼呢?

  我真的是個瘋子,一個蠢人嗎?

  那麼我應該怎麼辦,親自拿著刀,跳上船,沖過長江去找趙匡胤拼命嗎?那會有用嗎?

  這樣的事我的祖父能做出來,我的父親嘗試過,我的大哥盼望過……可到了我,南唐的國力、軍隊、士氣、民心,還允許我這樣做嗎?

  我知道,我這樣說時,會有無數的人笑話我在找藉口,他們會說,我天生就是個懦弱的人,註定了就是個失敗者。何況,我還殺了林仁肇、潘佑、李平……這些難得的忠臣。

  不要問我後不後悔,那些畢竟都已經發生了。而現在回想起來,我在做這些的時候,一切都是為了平靜。

  十三年了,從我登基做皇帝起,平靜就是我唯一的願望。每年我都要用豐厚的貢品和謙卑的詞句,從趙匡胤那裡換到它。我不願改變,哪怕是林仁肇勸我趁宋朝國內空虛時發兵,或者對吳越先發制人,我都拒絕了。或許我真的很傻吧,錯過了那麼好的機會,但是你們誰能理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守住眼前的一切,只要我的目光所及之處和往常一樣,那就什麼都好了。

  那樣我的心靈就會告訴我,生活仍然沒有改變,我仍然可以在我的世界裡悠游快樂地生存……所以,我才會殺人,才會繼續地向宋朝討好,才會在宋朝的軍隊殺進我的國境時還沒有準備!

  時間多麼的無情,我的希望一個個的被破滅了,湖口的朱令贇,兩赴開封的徐鉉,還有辜負了我的皇甫繼勳!當這些人都成為往事時,我最後的時刻也來臨了。

  11月27日,宋軍的主帥曹彬告訴我,金陵城必將在這一天被攻破。我知道,他做得到,而我給他的答覆是,我將在我的皇宮周圍堆滿乾柴,城破之時,我就帶著我全族的親人,在這片火海裡化為灰燼……不管怎樣,那也會是一片炫目的光彩吧,就像我的名字——「煜」,希望我能用這片最後的光芒,洗刷掉籠罩在我名字上空的「昏庸」、「無能」、「懦弱」等等的恥辱字句!

  遠遠的,金鼓廝殺聲近了,那很慢,我知道,那是眾多的南唐將軍們仍然在為我拖延、抵擋這最後時刻的來臨。他們會是咼彥、馬誠信,還有他的弟弟馬承俊,他們都和陳喬、張洎一樣,無論是生是死,都為我盡最後一點忠心。就像陳喬,他剛剛在我的面前自殺,決不願親眼見到我成為亡國之人。而張洎在默默地流淚,他說——陛下,我會一直陪著你,哪怕去開封,我也要留著這條命,去為你向趙匡胤申辯你的冤情!

  而我,不知道為什麼,把什麼都忘了,甚至忘了命令守在殿外的軍士把乾柴點燃。我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又抓住了一支筆,一些字句像是從天外飄來,像是那份無情的命運在給我的最後判決暗示一樣,從我自己的手裡,流淌到了紙面上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草低迷……

  後面還有好多的詞句,但是突然間殺聲到了我的身邊。城,真的破了……

  讓我們翻開史書,回到公元975年11月27日那一天。按照宋朝的官方史書記載,曹彬等人沖進城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馬上整軍列隊,結束人馬,然後軍容整肅地來到南唐皇宮的牆外。

  這時候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已經完全按照標準的國君投降禮儀,即光著膀子,高舉降表,並且帶著近四十五個南唐高級臣子來到宮外向曹彬投降。至於他有沒有準備好棺材,牽沒牽那只禮儀中所規定必備的白羊什麼的,記載中沒提,就不好亂說。

  記載中曹彬和潘美以禮答拜,並且馬上精選一千多名士兵守在宮牆之外,並向全軍宣令——「有欲入者,一切拒之。」

  然後曹彬請李煜到他的帥艦上去喝茶(這有重大意義,從此李煜就將被嚴格看管,必須得保證他活著到達開封),而李煜看見上船時的跳板太窄,他害怕,得有人扶著他,才能走上去。喝茶閒聊,沒幾句,曹彬卻突然送客——我看,您還是馬上回宮去吧。儘量多收拾些金銀財寶,想帶多少都隨便。要知道,一旦被收繳後登記造冊,那就什麼都拿不出來了。等到了開封之後,工資和獎金都有定數,您是過不慣那種日子的……

  李煜感激涕零,馬上趕回皇宮拿錢。這時候潘美、梁迥、田欽祚都不幹了,他們圍著曹彬一頓亂吵,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話——曹彬,你搞什麼搞,好容易抓到了李煜,你又放他回去,他要是在皇宮裡再出什麼事,誰來負責?

  曹彬笑而不答。直到潘美等人實在吵得實在要命,讓他煩不勝煩,他才說——別擔心,也別害怕,李煜無膽寡斷,你看他上個船都打哆嗦,既然投降了,就絕對不會再自殺。

  果然,第二天李煜如約出降,帶著幾百口裝滿黃金的大箱子,一起坐船過長江,進開封,讓曹彬等人功德圓滿。

  而曹彬在保證了李煜安全的同時,還號令全軍嚴明軍紀,對南唐的士大夫家族也悉數保全,並且在軍隊中嚴格檢查,看是否藏著搶來的江南女子,或者民間財寶。至於南唐的官方倉廩府庫等財富聚集處,曹彬一概不問,全都交給朝廷派來的轉運使之類的專職官員處理。而且這樣的作風還延續到了征服金陵以外的所有南唐城鎮,總之一句話,南唐之官幸甚,南唐之民幸甚,長江以南的豬馬牛羊等等全體生靈都極其的幸甚。等到宋軍班師回京時,在曹彬的行李裡,只有一些書籍和平常的衣服而已。

  以上,就是「第一良將」的征南唐官方紀實。

  可在官方之外的一些史書中,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南唐書》中記載——「王師既入金陵,惟後主宮門不入。」至於後主宮門以外,舉個例子吧,金陵城內有一處古跡,是由南北朝時梁所建造的升元寺,其中一處閣樓高十餘丈。這就理想了,中國人自古就有兵禍時躲進寺院的傳統,尤其是這樣的閣樓,結果一閣之內躲了千余百姓,可悲的是,宋朝的軍人沒把佛祖和傳統放在眼裡,他們搶完財物,放了一把大火,一千多人全都燒死在閣樓裡……

  這是在金陵城裡,再向南,南唐的名城江州,全城百姓的命運居然跟這座閣樓一模一樣。江州人不降,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年的4月,結果城破之日,宋軍的主將曹翰下令屠城,數萬百姓一個不留,所搶得的財物「所略金帛以億萬計」。為了運送這些「戰利品」,曹翰動用了數百艘官艦,他很聰明,為了遮人耳目,特意把廬山腳下一處古寺裡的五百尊鐵羅漢裝在了船上,說是要送給皇上,稱之為「押綱羅漢」。

  年代久遠,史書蕪雜,真假虛實之間,至少在我是沒法辨認了。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一點,曹彬平南唐,絕對不像王全斌平後蜀那樣,激起了大規模的叛亂。曹彬是仁慈的,並且盡力了,為了南唐沒有變成處處焦土,遍地哀鴻的地獄,我們向他致敬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5
第二十三章 五字錯千年

  李煜到開封了,同來的還有江南十九州、三軍、一百零八縣,以及六十五萬五千零六十五戶的百姓戶籍。從這時起,整個南部中國都已經被宋朝統一。

  這時候別提吳越,小心掃了趙匡胤的興,他會敲掉你的大門牙。就算吳越的現任領導人錢俶聽見了都會不高興——你為什麼要挑撥我們君臣的關係!

  開封城沉浸在歡樂裡,戎人遠歸,壯士還家,都快兩年了,誰不想啊?尤其是趙匡胤,他連與群臣說事都是在快樂地爭吵。中心點是關於對李煜的處置問題。

  群臣們說,好辦,現成的例子,把當年拴在劉鋹脖子上的那根布條子再找出來,也拴在李煜的脖子上,然後拉到太廟去獻俘,讓您老祖宗也高興一下,不就得了?

  但是趙匡胤搖頭——那不行,李煜不是劉鋹可比的。李煜曾經臣服於我,不能那麼對待他。

  於是李煜只是換上了一套純白色的衣服,在大庭廣眾之下給趙匡胤叩了幾個頭,然後就換來了宋朝的右千牛衛上將軍、違命侯的職務爵位。之後趙匡胤再依次加封李煜的子弟部屬,人人都有官有職有獎金,再之後戰勝的皇帝就一把拉起違命侯入席喝酒,場面上只有融洽歡樂,絕對沒出現過冷場和任何的不和諧。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錦上添花的還有明智的曹彬。曹彬在慶功時才真正的達到了「第一良將」的絕世風采和職業高度。首先他虜敵君奪敵境,以全勝的戰績凱旋而歸,給皇帝的工作報告居然是——「奉敕江南勾當公事回。」

  只是奉命到江南出差辦工回來了而已。多麼輕描淡寫,對皇帝是多麼的崇敬體貼!

  可是趙匡胤卻非常的不好意思了,他有些臉紅,因為他必須得食言一下。他說——本來是想封愛卿為使相的,不過……不過現在北漢還沒來投降,所以你再等一下吧。

  這時就看見潘美突然間向曹彬微笑了一下,笑容非常詭異,似乎含義多多。趙匡胤立即就看見了,他馬上問潘美你在搞什麼。潘美不敢怠慢,馬上解釋,他笑,是因為這早就在曹彬的意料之中了。

  在凱旋的途中,潘美就曾經向曹大平章事祝賀,因為大宋的皇帝金口玉牙,從不失信。但是曹彬卻一笑了之,說出來的話極其冠冕堂皇——「此次南行,仰仗天威,一遵廟謨(皇上的籌劃),乃能成事。吾有何功耶,何況使相乃極口之官乎?」

  當時潘美差點翻臉,認為曹彬你這孫子得便宜賣乖,有話還不好好說,你跟我轉什麼轉,成心氣我是不是!這時曹彬才換成了普通人話,一共七個字就把問題說明白了——「太原還未掃平耳。」

  多簡單,又多準確,和趙匡胤這時的賴帳理由如出一轍。結果趙匡胤就更不好意思了,他馬上補償,加封曹彬為樞密使、領忠武節度。要特別說明一點是,樞密使兼領節度使,這樣的官職在宋朝就是從這時的曹彬開始。而且這之外,還另賞曹彬銅錢二十萬貫。

  結果當天曹彬回到家,就看見了一滿屋子的錢……好了,這下子真是掉錢堆裡了。就見當時的曹彬突然間哈哈大笑,說出了一句流傳千古的至理名言——「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過多得錢耳!」

  勘破世情驚破膽,好官不過多得錢……哈哈哈哈,曹彬,人生剩下來的事就是看你怎麼花錢了。而他的馬前卒潘美嘛,也得了不少的好處,封賞如下--原山南東道節度使潘美為宣徽北院使。史書中另加注解,宋「節度領宣徽自美始。」呵呵,宣徽北院使,曹彬在開打之前就是南院宣徽使了,而南院一直在北院之上……再想一想,在打南唐之前,潘美曾經做過什麼,曹彬又做過什麼,何況曹彬回家,有滿屋子的錢與他親密接觸,而潘美連個額外的銅板都沒有……人生到哪兒去說理啊?

  但這就是官場,一切都得看最高領導的興致與愛好。但是這時有一個很詭秘的問題要提出來了,那就是——請問這時的趙匡胤真的快樂嗎?

  或者,這時的趙匡胤他敢快樂嗎?

  他已經整整五十周歲了,人生已滿半百,尤其是他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分析出了自己人生中那個極其明顯,無比怪異的規律——只要他成功,他就必將悲哀或者憤怒。

  比如說,他生平第一次以主將的身份,攻下了敵人的城池時(滁州),他的父親半夜叫門,他不給開,結果父親病死了;

  他在陳橋兵變,當上了皇帝,可是僅過了一年,他的母親死了;

  他攻下荊湖,第一次侵略成功,可代價是他的老大哥慕容延釗死了;

  他攻下後蜀,可是要用兩年的時間來平叛,而且徹底失去了蜀川民心;

  他攻下了南漢,可是緊跟著就必須在老夥計趙普和他的二弟之間進行選擇……這時,他又掃平了南唐,他能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又是什麼嗎?

  巨大的功業,無盡的悲哀,如果他能選擇,他會要這樣的人生嗎?

  但是快樂來了,就像是痛苦來臨時一樣,你沒法阻擋,只有接受。趙匡胤不管願不願意,他都得面對成功和喜悅。

  其實多簡單,這就像他二十七年前離家出走時那樣,從那時起,他就再沒有了回頭路,只有不斷地成功,不斷地追逐,他才能生存下去。不然,他就是另一個李煜。

  公元976年的正月,南唐李煜來降,當年的2月,吳越的國王錢俶也親自來到開封向他朝拜。這時,在南海邊上的吳越國都杭州城裡,每一個吳越人都在祈禱著錢俶的平全,甚至為他在西湖邊的寶石山上造了一座塔,名就叫做「保俶塔」,以祈求上蒼垂憐。

  但他們都想錯了,趙匡胤不知是為了什麼,是他的心情突然低落?還是他多年征戰,已經意興闌珊?他對錢俶格外的友善,不僅在事前鄭重保證——元帥有克南唐常州之大功,朕很想念你,你可暫時來朝,很快就讓你回去。朕手持禮器拜見上帝,豈能食言乎?

  而且趙匡胤還給了錢俶另一個殊榮,他出人意料地派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來迎接這位名義上吳越國王——他的長子趙德昭。

  在以往,這樣的場合都是由大宋禦弟,德昭的二叔,開封府尹、晉王趙光義來主持,從無例外。

  之後趙匡胤信守諾言,僅僅留了錢俶一個月,在當年的3月就讓他回國了。在開封期間,趙匡胤對自己的「元帥」照顧周到,日日宴飲,有一次在席間,宋朝宮廷內侍樂伎上奏琵琶曲,一直忐忑不安的錢俶當場獻詞一首,其中有「金鳳欲飛遭掣搦,情脈脈,行即玉樓雲雨隔」之句。趙匡胤聞鉉歌而知雅意,立即站起來,走到錢俶身旁,拍了拍吳越王的後背,說出了一句貫行始終的誓言——「誓不殺錢王!」

  後面的話,就不知為何突然變得蒼涼。他低聲說——「盡我一世,盡你一世。」只要還有我,就絕不對你如何……

  或許是他預料到了什麼吧,人生最多只能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才能決定什麼。就這樣,他把錢俶又放了回去,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突然說要西幸,回自己的老家洛陽去看一看。沒有人敢反對,以趙匡胤這時如日中天,重建漢人大一統國家即將完成時的威望,沒人敢對他說「不」字。

  錢俶要走了,臨走前,趙匡胤送給了他一個黃布包著的小包袱,告訴他一定要在回程的路上才能看。這時錢俶感恩無及,主動說,由我陪著您西行吧,讓我當您的扈從。趙匡胤微微搖頭,對他說——南北兩地,風土各異,現在天馬上要熱了,你早早回國去吧。

  錢俶哭了,他沒有想到趙匡胤會對他這樣好,他請求以後讓他三年一朝,來向趙匡胤謝恩。可趙匡胤仍然搖頭——不必這樣,山川途遠,來往不易,等我什麼時候寫信找你,你再來吧。

  就這樣,錢俶回國了。當他在回程的途中打開那個黃布小包袱時,才發現裡面全都是宋朝的臣子要求趙匡胤就此留下他,不戰而得吳越的奏章……至此錢俶更加死心塌地臣服于宋朝,史稱他回到杭州之後,再不在西北殿坐臥,永遠選在偏東方,因為「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違顏咫尺,敢甯居乎!」並且勤於朝貢,每次入貢前,都把貢品先陳列在自己皇宮的廷院中,焚香禮拜之後,才派遣出行。

  但這時他的恩主,那位如日中天,在萬民眼中不可一世的大宋皇帝趙匡胤已經踏上了一條難知禍福的返鄉之路。臨行前,他的二弟趙光義照例向他請示——大哥,這一次您什麼時候回來?

  他問得自然,就像他大哥以前每一次出征時那樣,他因為要留守,所以要請問返程日期。可是這一次,他等了好久,他的大哥都沒有回答。直到他迷惑不解,抬頭去看時,才發現他的大哥正目光深沉地凝視著他。

  四目交投,只見趙匡胤緩緩地說——不必了,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

  趙匡胤西幸洛陽,在歷史上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冠冕堂皇,一定要去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有,那麼最大的,最合情理的說法,就是他要回鄉祭祖。

  畢竟他的父親趙弘殷就埋在那裡。

  他帶著自己的二弟光義和文武百官一起程前往。開封,就留給了他的兒子德昭及三弟光美來看守。這時天下大定,南方盡平,北方的北漢苟延殘喘,唯一的勁敵契丹也已經和他暫時結盟通好,一切都安定平靜,沒有什麼可擔憂的。

  他盡可以富貴還鄉,錦衣晝行了。於是,趙匡胤就回到了洛陽。

  先辦公事,趙匡胤攜弟來到父母的陵墓安陵前,依禮奠獻號慟,史稱左右皆泣。之後他巡視洛陽故地,見洛陽宮室壯麗,他召來河南知府、右武衛上將軍焦繼勳嘉獎勉勵,晉升為彰德軍節度使。再之後,有傳聞他到了趙普家。

  趙普罷相之後,雖有河南三城節度使等名銜,其實他一直在洛陽閒居,再不參與任何政事。這次會面,對外宣稱不過是趙匡胤借機看望一下老朋友,而且還留下了非常質樸溫馨的印記——趙匡胤看見趙普的家外大門都是極為簡陋的柴荊所制,可進去之外內園亭台樓榭壯觀瑰麗,但正廳中卻又大反常態,只放著十張大椅子,且式樣古樸。趙匡胤不禁搖頭哂笑——這老頭兒終究不地道。(此老子終是不純。)

  之後就再沒下文了。

  可是從趙普家裡出來之後,趙匡胤卻突然提出不走了,他要把皇都從開封遷到洛陽。一言既出,天下震動——準確地說,是他的臣子們地震了。但地震歸地震,就算真的天塌地陷了,也沒有人敢對這時的趙匡胤說「不」,史稱「群臣莫敢諫」。但事無絕對,終究還是有一個人跳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表現了自己的「忠心」。

  是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此人是趙匡胤的多年心腹,他說——東京開封有汴渠之漕運,每年從江、淮間運米數百萬斛,京城裡數十萬兵丁都靠這個生活,陛下您突然遷都,在洛陽怎麼運糧?況且庫府重兵,根本之地都在開封,實在不可動搖。

  說得似乎有理,但趙匡胤理都沒理他。他知道,嚴格地說,這時每一個人都不再代表自己了,他們都是有目的的。真正不願意遷都的那個人很快就會自己找上門來。果然,晉王趙光義來了。

  這個溫文有禮,得體大方的弟弟從多角度,多方面的考慮出發,小心從容地對哥哥說了很多不宜遷都的話,但趙匡胤決心已定,他的回答非常乾脆有力——你說遷到洛陽不行?不,洛陽只是一時之計,往後我還要遷到長安。(遷河南未已,久當遷長安。)

  洛陽、開封、長安,它們有區別嗎?這都是中國古代的帝都名城,每一個城市都有多次成為歷代王朝國都的榮耀。但是這裡面卻大有分別。

  說開封,開封居於中原的要衝地帶,周邊四通八達,尤其是水陸碼頭,從漢代起,就修有汴渠,隋唐時又再次擴決,使它「引入泗,連於淮,至江都而入海……」,占天下漕運之大利,所以以開封為國都,註定了會繁華昌盛。

  但是開封的地利條件又註定了它不配成為一國之都。它四面曠野,一馬平川,沒有任何的天然屏障,只要有敵人渡過黃河,它就會直接暴露在敵人的刀槍之下。請大家回想,戰國時孫臏的圍魏救趙,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開封無險可守,攻之必下。而洛陽,西有函穀,東有虎牢,皆為天下之險關,當年秦國就是因為這些關隘,獨抗中原六國而安然無恙。再看長安,那就更理想了,「以河為池,以嶺為牆」,那是黃河與秦嶺直接作為屏障!

  在長安建都,那是連近二百年之後的世界最強軍隊蒙古鐵騎都沒法正面攻破的安全保障。

  這些會有人不懂嗎?要知道,趙匡胤身邊的人大都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西北人,而且每天裡所想的就是攻防之間的生存與滅亡,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常識了。那麼還會有人反對嗎?

  趙光義反對,他給他哥哥跪下,史稱「王叩頭切諫」。

  趙匡胤沒辦法,只能進一步解釋——我要西遷國都,不為別的,只不過是想據山河之險而去除冗兵之害,就像周朝、漢朝那樣使天下平安。

  請留意,趙匡胤作為宋朝的第一位皇帝,一切的政治法令,立國之本都由他來開創,而他也在時刻地修改著各種經實驗證明不合適的東西,比如說讓宋朝後世苦不堪言的「冗兵」。在開封那個無險可守的地方安家,就必須得有大量的機動部隊,而搬到了洛陽或者長安,就能徹底地改變這一陋政。

  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但是趙光義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抬頭,向他哥哥說出了五個字。歷史證明,這區區五字,就徹底決定了中國民族近三百多年的屈辱和悲哀,以及此後不斷地亡國、變種之禍。

  趙光義說——「在德不在險。」此言一出,史稱趙匡胤「不答。」也就是說,皇帝陛下被這五個字給震住了,沒話可說。

  但是這五個字有什麼可怕的?字面上理解,不過是說,天下最重要的是「德」,按照中華文明的古理,「德」即為人心。整句話就是在強調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所謂真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同樣也可以理解為,趙光義在教訓他的大哥,說守天下,固國都,別老想著什麼地理上的險要,只要全民一心,共同抗戰,那麼天下自然就太平了,絕對不會出事。

  這對嗎?每一個人都清楚,趙光義在說夢話。

  飽經離亂,在刀槍箭雨裡滾出來的趙匡胤滿可以一腳把他弟弟踹倒,然後當著所有朝臣的面大聲呵斥他,警告他你念的那點古書狗屁不通,什麼「在德不在險」,人心這麼管用,李煜是怎麼抓來的?金陵城是怎麼打下來的?只需要寥寥數語,就可以打掉這個混帳弟弟的氣焰,從此要他守些本分。

  或者就更陰險點,學一學漢武帝劉徹。當年劉徹的太子也有個滿口仁義道德,叫囂著要用「德」去感化匈奴的智囊,這人整天拿著聖人的語錄來砸皇上。結果劉徹沒生氣,直接把這人派到了邊疆。沒過兩個月匈奴人就砍了那位有「德」之人的腦袋。

  趙匡胤何不有樣學樣,也把同樣有「德」的趙光義派到西北去感化一下契丹呢?那樣豈不一了百了,幹手淨腳?

  但是趙匡胤偏偏選擇了沉默,沉默啊沉默,直到當天他讓「在德不在險」這五個看似光明磊落,金光閃閃的大字成為了這次談話的最後結點。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當天趙光義從地上爬了起來,在他哥哥面前從容地走了出去。之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了勝利的人是哪一個。

  危言聳聽嗎?那麼現在來總結一下,這次談話的內核是怎樣的。首先,不要看趙光義在外表形象上有禮無禮,要看的,是他話裡話外的含義——先是趙光義強調遷都的各種不便及弊端,這時趙匡胤很強硬,直接說洛陽不算什麼,長安才是吾所欲,給了他老弟當頭一棒。但是沒想到小弟根本沒在乎,反而開始喋喋不休地講道理,而且還給他當眾跪下了,「叩頭切諫」。從這時起,趙匡胤就開始了頹唐疲軟,其實他該做的,是要麼就讓二趙自己跪著去,自己愛幹嗎就幹嗎;要麼就像往常那樣,親切動人地把弟弟扶起來,是喝酒是看戲嘻嘻哈哈混過去,讓你有勁無處使,有氣撒不出,像李煜和徐鉉那樣鬱悶死。但要命的是,他居然開始了解釋,就像心虛似的,說了些什麼「遷都只是為了不冗兵,要學周、漢故事……」

  這都哪兒跟哪兒?氣勢一弱,立招外崇,趙光義馬上跟進,說出了那句五字真言。之後談話就結束了。細細品味,這期間完全是二趙在步步緊逼,用各種手段加肢體語言逼迫他大哥就範。而趙匡胤也真的配合他,一再地解釋,一再地遷就,直到最後像理屈詞窮一樣的啞口無言了。而且更加詭異的是,他當著弟弟的面沒有話說,當弟弟如願離去之後,他才望著背影,對左右人等說出了另一番話——「晉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仍然看得極准,仍然雄才偉略目光如炬。但為什麼你剛才不說啊?這時你多像一個當面吃了虧,沒了辦法,只能背後說點閒話找些平衡的可憐蟲啊……

  那麼到底這「在德不在險」的五字真言有什麼厲害的啊?它有什麼魔力讓趙匡胤當場就範,把遷移國都這樣的國政大事都放下了?

  事情要從趙光義的「德」字上想。德,即人心、官心。稍微搜腦一下,想必大家都知道,有無數的官場事件曾經讓歷代的皇帝們跳腳罵娘,可是等到要出狠招整治時,往往只要一些重臣向皇帝低聲說出一句話來,皇帝老兒就一下子偃旗息鼓不玩了。

  那句話是——陛下,小心「官場震動……」

  皇帝是什麼?萬人之上,殺伐隨意,還怕什麼官場震動?不服就都殺了算了。可鬱悶的是為什麼皇帝們就都害怕了呢?

  看一下,關於官場、民心還有權貴們的羽翼一旦豐滿起來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有另一件活生生的例子可以參照——漢高祖劉邦沒法換太子。

  同樣是開國皇帝,而且是遠比趙匡胤強硬不羈,習慣性不按常理出牌的劉邦,由於喜歡小老婆戚夫人,愛屋及烏,就想把太子換成戚夫人所生的兒子如意。但是他大老婆呂雉在一次宴會上請來了四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老頭兒們幾乎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坐在原太子旁邊喝酒,就徹底打消了劉邦換太子的念頭。因為什麼?劉邦事後說——那是商山四皓,四個出了名的賢者啊,彼羽翼已成,我沒有辦法了……

  羽翼和賢良名聲的影響力在古代可想而知了,而趙光義這時所擁有的聲望以及班底的力量,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年的商山四皓。這時重新回顧一下四年前趙普罷相,趙光義升官的爭鬥,難道趙匡胤真的是瘋了嗎?他真的看不出弟弟的勃勃野心?

  當然不是,解讀趙匡胤,可以發現他的初衷是穩住趙光義,先拿下趙普,兩個混帳專權的東西都不能留,只是要有先後。

  先趙普,說拿就拿,甚至借光義之手來打壓,一來國君不出面,政局不大亂;二來也讓光義的原形露一露,以後動手時沒人說他不顧手足之情。

  而對趙光義,要一步一步地來,終究是自己人。這個步驟分為如下幾步,首先把德昭推上前臺,再把國都遷了,一來符合國家利益,二來可以解掉燃眉之急——光義已經尾大不掉,在開封的勢力盤根錯節,如想一舉拿下,勢必驚動天下,不如趁遷都之名,把整套班底人馬都換一下。這樣,不動聲色,順水推舟,就把事情都辦了……

  但是別急,你有初衷,我有定律,光義的主意很穩——我已經牢牢抓住了上層建築裡的根本力量,你是皇帝,你的詔令至高無上,可是也要人去實施才行。如果全體反對,你能一個人去搬家嗎?尤其是你一切求穩,對眼前這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極度珍惜,而且還特別的好面子,社會要和諧,官場要安定,決不留下任何的污點駡名……那麼好吧,我當場向你叫板,除非你肯立即翻臉!

  要不你還得聽我的!

  就這樣,趙匡胤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弟弟大搖大擺心滿意足地從他身邊走了出去,卻毫無辦法。他的心情,就此低落了。鬱悶之中,趙匡胤決定四處走走,首先,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洛陽夾馬軍營。

  往事歷歷在目,這是他生活了近二十一年的地方。觸目所見,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就像昨天一樣,他還是那個無知的青年,孑然一身,孤獨地走出了家門,被迫去外面世界闖蕩……

  無數群臣環繞,身處人世之巔,趙匡胤卻仿佛視而不見,他緩緩地向一條陋巷走去,輕聲地說——朕記得,小時候曾經得到過一匹小石馬,常被玩伴所竊,所以埋在了這裡,不知它還在嗎?

  一呼百諾,立即有人去挖,那匹石馬竟然還在。

  趙匡胤接了過來,默默地把它帶在了身邊。之後,他就要回開封去了。臨行前,他再一次來到了父母的墳前,這一次他悲從中來,突然撲倒在父親的靈前,向早已死去的父親痛哭告別——「父親……終生不得再朝拜於此矣!」

  當天趙匡胤久久不願離去,他登上了陵園神牆上的角樓,四處觀望,只見南有少室、太室諸山;東有青龍、石人諸峰,西臨伊河、洛水,北靠黃河。名山形勝,終古長青,突然間他取過弓箭,向西北方盡力射出,然後向左右吩咐——「朕生不當居此,死當葬於此矣……此箭所停處,即朕之皇堂(墓地)。」他拿出了那只小石馬,命人埋在箭落之處,作為標記。

  之後,趙匡胤走了,他又一次離開了洛陽,走向了他無法預知的命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8
第二十四章 燭光搖曳話當年

  趙匡胤回到了開封,這時不管他本人的心情怎樣,也不管他本人想要做什麼,他都被一股空前熾烈的民族熱情給包圍了。回望歷史,自從上個世紀,即8世紀唐王朝的安史之亂開始,漢民族就開始了沉淪,徹底失去了安定平和的好日子,並且從那時起,異族不斷入侵,割據不斷形成,整個漢文化開始了空前的衰落……至今已經整整二百二十二年了!

  不斷地改朝換代,不斷地廝殺掠奪,生靈塗炭,直到趙匡胤橫空出世。他居然只用了短短的十七年,就讓中原與江南重回版圖,讓破碎不堪的原唐王朝州縣漸漸地重新捏合成形,開始復原。那麼下一步又要做什麼了?北漢……乃至於更北邊的燕雲十六州,只要奪回了它們,就可以重新江山一統,複我神州!

  那還等什麼?歷史的車輪誰也沒法控制,就算是親手推動了它的趙匡胤也沒法讓它停下來。就這樣,宋朝的戰爭機器再一次隆隆開動,征討北漢,刻不容緩,又一場戰爭來臨了。

  對趙匡胤來說,這就是再一次的歡樂和喜悅的來臨了。因為無論誰都得承認,北漢已經徹底不堪一擊,只要去打,就一定能順利拿下。

  時間很快到了公元976年的8月份,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命令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党進為河東道行營馬步軍督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為都監;虎捷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義為都虞侯,驍將郭進為河東忻、代等州行營馬步軍都臨,分兵五路開始了第三次北伐,會攻北漢:

  第一路:郝崇信、王政忠率一部出汾州(今山西汾陽);

  第二路:閻彥進、齊超率軍出沁州(今山西沁縣);

  第三路:孫晏宣、安守忠率軍出遼州(今山西代縣);

  第四路:齊延琛、穆彥璋率部出石州(今山西離石);

  第五路:郭進率軍出代州(今山西代縣)。

  五路齊發,直指太原。這一次,是宋朝以百戰之精兵,趁新平江南之威勢,要一戰成功,徹底攻陷北漢,滅此朝食。北漢的劉繼恩沒有別的辦法,除了集結少得可憐的部隊直接進城防守之外,只有馬上向契丹求援。

  但是契丹已經不比從前,它已經和宋朝互通使臣,互祝正旦,經常地禮尚往來了。劉繼恩只能乞盼新繼位沒幾年的契丹皇帝耶律賢能認清形勢,別被趙匡胤的偽和平假像騙倒,看在多年的「叔侄」情分上,能再拉他一把。

  但是看一下宋朝派出去的將軍們都是些什麼人。第一,幾乎都是駐守西北邊疆多年的宿將,他們輕車熟路,有的已經不止一次地帶兵殺到過太原城下,這活兒實在是幹得得心應手;第二,無論是潘美還是黨進或者是郭進,都是飛揚勇決,銳不可當,只認刀槍不認人的主兒(注意,這一次可沒有「刹車王」曹彬的份兒,這是硬仗,註定了要血流成河的!)。

  他們絕不會留給劉繼元多少時間。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殺到了太原城下。第一戰,主將党進殺了幾千個北漢大兵。這個曾經讓北漢第一勇將劉繼業躲進壕溝的猛人已經憋了好多年了,舊地重遊,他決定速戰速決,決不讓上一次趙匡胤親征時的事再發生。

  這時,時間進入了9月末,契丹人終於做出了反應。契丹皇帝耶律景(歷史證明,他和他的臣子堪稱明君能臣,是同時期的亞洲大陸上最強有力的政治班底)派出了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塔爾率重兵前來援救北漢。

  一切的跡象都表明,一場規模空前的血戰已經無可避免。這是處於巔峰狀態下的宋朝軍隊直接面臨剛剛從遼穆宗的昏庸統治下復蘇的契丹軍團的挑戰,如果兩軍真的正面交鋒,鹿死誰手,殊為難料,但是結局一定是驚人的,它很可能直接改變歷史的進程。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從宋朝國內傳來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重回當年,數萬的宋朝將士在一瞬間都僵硬了,他們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這消息會是真的嗎?!

  他們的皇帝,那位英明神武,從不生病,就在一個多月前還生龍活虎一般送他們出征的人,竟然死了!

  趙匡胤死了,在宋朝的官方歷史中,關於他的死,只留下了一句話——「癸醜夕,帝崩於萬歲殿,年五十。」即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皇帝陛下死在了皇宮中的萬歲殿裡,時年五十歲。

  如此簡單,只有結果,沒有經過,更沒有原因。

  查閱所有的宋史記錄,包括後人筆記,以及南宋時才成稿的《續資治通鑒長編》等文獻資料,也會查到關於趙匡胤突然生病,並且由宮裡的太監王繼恩在開封城內建隆觀設黃籙醮為之祈福的記錄,但這毫不足信。因為歷朝歷代,都有為暴死的皇室成員或者政府要人死後宣佈「病例」的規矩,何況連記錄了趙匡胤生平的《太祖實錄》都能篡改,這點為死人看病的小文章做一下又算得了什麼?

  回到公元976年10月20日的那天晚上,記錄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並按照什麼順序發生的文獻記錄實在是太多了。有宋代不世出的史學大家司馬光的個人筆記《涑水紀聞》;有當時的和尚釋文瑩所寫的《續湘山野錄》;還有南宋徐大焯的《燼餘錄》;南宋史學大家李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甚至還有《遼史》,就連契丹人都對趙匡胤的死有著自己的看法。

  但是,在辨別它們的可信程度之前,我們要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這些資料的來源到底可不可信,如果連最起碼的可信的理由都不存在,那麼還有根據它們而研究下去的必要嗎?

  先看《宋史》,這是被公認為最官方、最正統、最權威的宋史研究材料了。但是非常遺憾,這是由元人為宋人所寫的,三百一十八年的歷史,無數的史料經券,居然只用了兩年半的時間就完成了,這能談到史學的嚴謹和考證的精神嗎?

  再看司馬光,此人的史學巨著《資治通鑒》的確高乎人寰,世間少見,但他只寫到了後周顯德五年,也就是公元958年,就此徹底打住,對於宋朝本代歷史此人一字不提,明哲保身。而且他的《涑水紀聞》早已被史學界鑒定為「小說界的史書,史書界的小說」,膾炙人口而已,絕對談不到採信;

  至於南宋史學大家李燾和他的《續資治通鑒長編》,這可真夠神奇的。宋人南渡,國破家亡,無數的史書經典都在異族的鐵蹄戰火之下散佚失蹤了,而他居然能以私人之力,把整個北宋史料重整如新,並且無限加細,篇幅弄得比《明實錄》、《清實錄》之類最詳最細的日記式史料都長,實在是讓人無限地佩服。但是他的可信程度,不說其他,只在宋太祖之死這一關鍵事件中最敏感的當事人語言留存方面,就有著極大的爭議——他把原話給改了。

  南宋徐大焯的《燼餘錄》則純屬宋人的私家筆記,看也可,不看也可。研究歷史,永遠都是先官方史,再其他史料,直到什麼也沒有時,才可以去看私人筆記;

  其他的,如那本由和尚所寫的《續湘山野錄》,根本就不值一駁。請問這位叫文瑩的釋家子弟到底是何方神聖?除非他是宋太祖皇帝身邊的人,並且還機緣巧合親歷其事,不然他有什麼發言權呢?更何況由他所記載的公元976年10月20日之夜所發生的事,完全是一個經典的、充滿了佛教趣味的神話傳說,如果我們真的要信,那麼就先集體皈依吧,佛曰由信生解,因解而行,因行成證……要是不信的話,那就一切別提了。

  最後說《遼史》,《遼史》很奇妙,許勝不許敗。我們在《遼史》裡很少看到遼國人失敗過,他們永遠勝利,勝利,再勝利……直到徹底地亡國滅種,煙消雲散。不過《遼史》也有一點好處,它在談論別國興亡大事時堪稱心直口快,一針見血,尤其對它的鄰邦宋朝,從來都不慣毛病,一針一針又一針,直到宋朝人喊救命……

  好了,不管怎樣,以上就是能查到了關於趙匡胤之死的各種史書資料,不管它怎樣繁雜,或者可不可信,我們都儘量把它細化,再簡化,濃縮成如下幾個問題。相信只要能夠如實回答,那麼真相雖不中,亦不遠矣。

  問題一,當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按照著作人的聲望而論,我們應該先參看司馬光先生的《涑水紀聞》,但是很可惜,司馬先生的大作裡關於「燭光斧影」一段的記錄,開頭就是從「癸醜,上崩於萬歲殿」開始,只寫了趙匡胤死後發生了什麼,絕口不提半點太祖之死的隱秘。

  真正有頭有尾情節豐富的,是文瑩和尚的《續湘山野錄》和徐大焯的《燼餘錄》。

  先說一下南宋徐先生的《燼餘錄》,這本書裡記載的事情非常香豔而經典——趙匡胤病了,昏迷中他最寵愛的妃子花蕊夫人在床前侍候,他最親愛的弟弟趙光義來探病。美色動人心,光義一時把持不定,欲行不軌,而花蕊掙扎,一下子把太祖皇帝給鬧醒了,大怒,於是趙光義殺人……還需要再分析什麼嗎?把光義改成楊廣,太祖變成文皇,一切就都對號入座了。要說有什麼評價,我只能說,這可真是充滿了濃郁的中國特色,在田壟地頭間很有市場的民間小說。

  再看文瑩和尚的紀錄,《續湘山野錄》寫道——當宋太祖與太宗兩位皇帝還是平民的時候,和一個道士相識在關河,該道士姓名無定,常用的一個叫「混沌」,一個叫「真無」。眾所周知,那時趙匡胤兄弟都極窮,而這個道士只要伸手探囊,隨時都能拿出金子來。他曾經準確地預測出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日期,所以趙匡胤對他非常的迷信。可惜的是,趙匡胤當上皇帝,此人就不見了。直到他臨死的那一年,這人才突然出現,趙匡胤大喜,直接問他——我一直找你,想問一件事。我還能再活多久?

  道士回答——在今年10月20日的夜裡,如果天氣晴好,你還可以再多活十二年。如果陰,「則當速措置」。也就是說,如果陰天,趙匡胤就將必死。說完此人就再次消失了。

  趙匡胤牢牢記著這些話,到了這一夜,他獨自登上皇宮裡的太清閣四面遙望,只見天晴氣朗,星斗明燦,他剛剛有些高興,卻不料突然間陰霾四起,天地陡變,只是片刻之間,大雪夾著冰雹從天而降……趙匡胤移仗下閣,急傳宮鑰開端門,召來自己的弟弟開封府尹趙光義。兩人進入寢宮,把所有的太監宮女以及侍衛人等都斥退,開始喝酒。

  守在外面的人,只能遠遠地看到,窗櫺燭影之中,趙光義不時地離席站起,向後退縮,像是在推脫躲避著什麼,其他的什麼也聽不見,更看不清。等到他們喝完,時間已經到了最標準的深夜,三更天。這時大殿外積雪已有數寸之厚,趙匡胤和趙光義走了出來,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趙匡胤拿著柱斧戳雪,回顧趙光義說——好做!好做!

  然後他獨自回到殿裡解衣就寢,鼻息如雷。到了五鼓時分,也就是天已經快大亮時,殿外的守衛人等就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了,宋太祖已經在睡夢中死去。而當天晚上,趙光義一直都在皇宮中,他馬上就接受了他哥哥的遺詔,在趙匡胤的靈柩前即位,成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以上,就是著名的「燭光斧影」事件的最初出處。沒錯,就是由一個和尚說出來的,而且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表明,該和尚這麼說有什麼根據。下面請司馬光先生登場,他將為我們講一下「燭光斧影」之後發生的事情。不過請留意,這一僧一俗的各自記錄之間有一個最根本的分歧。

  文瑩說,宋太祖死的當夜,其二弟趙光義是在皇宮裡的,並且和他哥哥同桌飲酒,在場只他們兩人,再無第三者;

  司馬光的一切紀聞有一個最大的前提——當晚趙光義根本沒有出現在皇宮裡過,晉王一直都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王府裡。直到……有個叫王繼恩的太監來找他。

  當天夜裡,趙匡胤死後,到了四更天的時候,他的皇后宋氏,命令宮中的大太監王繼恩出宮,召貴州防禦史趙德芳,也就是當時的二皇子。很顯然,這是召德芳來靈前即位。但是據司馬光記載,這位姓王的太監想了想,想起了趙匡胤活了這麼多年,一直以來都是要讓趙光義來當接班人的,所以他自作主張,把趙德芳放在一邊,直接去開封府宣召晉王趙光義。

  這裡要留意,一切的事都是王繼恩的錯,趙光義就像當年陳橋之夜的趙匡胤一樣,是被騙的,是沒有責任的。

  王繼恩來到開封府門前,卻突然發現府門前有人。一看,是開封府左押衙程德玄。王繼恩心裡有事,馬上問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程德玄回答——我正在信陵坊睡覺,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叫我,說是晉王召見。我急忙出去看,卻沒有人。等我睡下,外面又喊,這樣一共有三回。所以我害怕了,想是不是晉王生病了,所以我才趕來。

  這裡要特別指出,據《宋史•程德玄傳》記載,此人善醫,深通藥性。

  王繼恩不再囉唆,他直接叩門求見。時值四更之後的深夜,趙光義立即接見,聽說他哥哥死了,而且要他馬上進宮即位,他「大驚」,且「猶豫不行」,最後說——我得和家裡人商量一下。然後進入內室,久久不出。

  這時王繼恩急了,他向裡面叫了一聲——再耽擱,就要白給別人了!

  趙光義馬上出來了,當時天降大雪,他和王繼恩、程德玄一共三個人(注意,司馬光說,當夜只有這三個人),徒步踏雪進皇宮。進去之後,王繼恩想趙光義按著以往的規矩,在直廬前等候。他說——請晉王在這裡稍等,我王繼恩先進去為您通報。

  漫天大雪之中,趙光義沒言語,他身邊的程德玄說出了八個字——「便應直前,何待之有!」於是三個人直接進入了萬歲殿。殿裡守著趙匡胤屍體的宋皇后聽到王繼恩回來了,她問——「德芳來耶?」

  王繼恩回答——「晉王至矣。」

  然後宋皇后就看見了晉王趙光義。她的反應是「愕然」,之後她馬上喊(遽呼)官家,說——「吾母子之命,皆托於官家。」

  這裡請留意,「官家」,在人們的印象中,它是宋朝人對皇帝的特殊稱呼,有點像清朝的「老佛爺」,似乎很是口語話。但事實上,「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五代至宋朝對皇帝的普遍稱呼。宋皇后見到趙光義之後,馬上就改口,直接叫了趙光義為皇帝,並且清晰無比地求饒,把她和趙匡胤所有子孫的性命全都交了出去。

  這時趙光義的反應與他一貫的仁德形容非常般配,他哭了,邊哭邊說——「共保富貴,勿憂也。」之後天就亮了,趙光義在清晨時分,在他哥哥的靈柩前即位,成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以上,就是司馬光版的「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賽跑奪權,先到先得事件」的描述。在這裡,司馬光沒有提到任何「燭光斧影」的痕跡,在他的筆下,趙光義之所以能夠搶在二侄兒趙德芳之前,接任他哥哥的皇位,完全是由於太監王繼恩的自作主張,以及趙匡胤的皇后宋氏的主動禮讓。甚至連他走進停放他哥哥屍體的萬歲殿,都是由於程德玄的強迫。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半點的主動,更加絕對談不到有什麼不軌之圖。

  再以下,就是宋史資料中的第一大部頭《續資治通鑒長編》了。在這本融匯萬千於一體的鴻篇巨著中,南宋的李燾先生把以上的所有版本去蕪存菁,合而為一。既有文瑩和尚的「燭光斧影」的傳說,更有後來王繼恩奉旨出宮,卻變向叫人的司馬光版當夜紀實,更有甚者,他把趙匡胤以斧戳雪,回顧趙光義時所說的話由「好做!好做!」改成了「好為之!好為之!」

  不知他出於什麼目的,按說當時南宋裡憂外患,君王臣宰日夜不安,一來根本就沒人願意理會他這個自顧自拍字著書的個人愛好(可是奇妙的是,南宋官方沒有找李燾的麻煩,居然在後世被理解成了南宋的官方已經認可了李燾的宋史主張);二來《續資治通鑒長編》成書於公元1183年,那時趙光義最後一位當皇帝的子孫趙構已經當了二十一年的太上皇,馬上就要老死了,天下人早就都知道趙光義斷子絕孫定了,還有必要再拍他的馬屁嗎?

  但是李燾這位堪稱名副其實的史學大家就是這樣改動了趙匡胤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一字之變,變化萬千,稍後我們再分析四字變六字的內在奧妙。

  現在要做的是,根據以上羅列的所有有關趙匡胤之死的官方、非官方、私人筆記資料,來論證以下的兩個關鍵問題。相信所有的疑問,都包含在這兩個問題裡。

  第一,趙光義到底殺沒殺他哥;第二,趙光義就算沒殺他哥,得位可正?

  首先,把第一個問題再細分。即,一、沒殺,可有證據?二、殺了,用的什麼辦法?

  回答一,世間尚存的趙光義有作案嫌疑的資料,只能從文瑩和尚及司馬光的兩篇私人筆記中搜尋了。其中以文瑩的《續湘山野錄》中的記載比較露骨,因為據他記載,死者生前最後一個在場者正是趙光義。趙光義有作案的時間、機會以及動機(誰讓他是最後的受益者)。可是無論怎樣細緻推敲,也找不出趙光義曾經對他哥哥做過什麼的真憑實據。

  至少他們在當夜三鼓時罷宴,各自睡覺,趙匡胤還活生生地出現在世人面前,在大雪中對弟弟說——好做!好做!之後,他才回到殿裡「鼻息如雷」,直到五鼓時分「悄無聲息」地死去。

  世人分析「燭光斧影」,總是會想到,趙光義為什麼會在窗櫺燭光的映襯下時不時地離席躲避,像是在推辭著什麼。那麼,也就是說,他的哥哥在強迫著他什麼。強迫他什麼呢?這在後面酒局結束之後,趙匡胤送他出殿,在漫天大雪中公開對他所說的——「好做!好做!」中得到解答。

  連貫起來,只能得到一個結論,即他的哥哥在要他做皇帝,而他推辭,可他哥哥不止一次地強迫他,所以他才「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甚至直到兩人分開時,趙匡胤還在繼續強求,並且一再叮嚀——「好好去做!好好去做!」

  完全是在千叮嚀萬囑咐弟弟把治理帝國的重任接過去。

  當然,也有史學家把「好做!」解釋為「你做的好事!」並且直接聯想到趙光義在酒桌上搗鬼,給他哥哥下了毒,之後他連連躲避他哥哥,是因為趙匡胤已經發覺了不對,要親自動手除掉趙光義。甚至他們說,在燭光搖動中,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那是趙光義在躲,還是趙匡胤在踉踉蹌蹌地舉步進逼。所以這直接證明了趙光義親自出手謀殺了他哥哥。

  但是其後發生的事又怎樣解釋呢?根據文瑩和尚的記載,至少趙匡胤在酒局結束之後,還曾來到過殿外,以柱斧戳雪,才說出了「好做!」的話。當時眾目睽睽,侍衛、太監、宮女所在多有,他完全可以當即下令把趙光義拿下,就算自己死,也會讓仇人死在他前頭。

  可為什麼沒這樣呢?

  所以通篇連貫理解,只把把「好做!」解釋為「好好去做!」即從始至終,趙光義都是清白的,甚至之所以接過治理龐大帝國的重任,都是他哥哥強加給他的,才讓他後半生勞累不堪,既傷且病,最後飲恨而終。

  再看司馬光的記載,前面已經說過,以《涑水紀聞》為據,那麼趙光義在公元976年10月20日之夜,純粹是閉門家中坐,富貴天上來,他一切的行動都是被動的,都是被強迫和不得已的,而且在他哥哥死之前,他從來沒到過現場,根本就談不到有半點的謀害之嫌。

  所以綜上所述,如果說趙光義是清白的,那麼,絕對是言之成理,證據確鑿。

  那麼再看問題二,殺了,用的什麼辦法?

  要談這個問題,首先就得要請宋朝的太宗皇帝恕罪則個了,只能先假定他就是當天夜裡殺了趙匡胤的兇手。那麼趙光義就一定會反問——我是怎麼殺的啊,能不能給個手法先?

  手法有二:

  一、斧子;二、毒酒。

  先說斧子。提這個要被人笑話,稍有點歷史知識的人都會說,什麼「斧影」啊,趙匡胤手裡經常提著的那可不是上戰場殺人用的戰斧,那是一種當時非常流行,當文具類用品在手裡玩的「玉柱斧」,那是工藝品,是玩具,根本就沒法殺人!

  但是我有疑問。一,如果沒法殺人,那麼怎能隨便就敲掉別人的大門牙?是趙匡胤天生神武,手法與眾不同?還是那些大臣的門牙特別的脆弱,不堪一擊?按我的理解,能敲掉別人門牙的東西,就足以要一個人的命了。你信不信一根針都能殺人?

  二,「玉柱斧」似乎很小是吧,那麼趙匡胤是怎樣站在漫天大雪裡,以「以斧戳雪」的啊?他當時是什麼樣的姿勢,才能把在手裡玩的小斧子砍到地面上的?當然,如果趙匡胤的手臂比通臂猿劉備的還長,那就另當別論了。

  先假設趙匡胤是被他弟弟用斧子(不管是玉柱斧還是別的什麼斧),那麼屍體上必定血肉模糊,痕跡昭然。如此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宋皇后見著趙光義的面馬上就求饒了——她會立即明白,不馬上誠懇表態,她會死得比趙匡胤還難看!

  但這畢竟無法證明,所以姑且繞過去吧,就當一個純粹的假設。

  下面看毒酒。

  無數的人都在煞有介事地論斷,趙匡胤是被毒死的,問題就出現在他和親弟弟趙光義單獨喝酒時。結合趙光義在以後人生裡的表現(李煜、錢俶的死法),他要是沒給他哥哥配藥才是怪事。何況,在文瑩和尚及司馬光的筆記中也對此有著無數的蛛絲馬跡可以追尋。

  看《續湘山野錄》,裡面提到趙匡胤送走趙光義之後,回殿內解帶就寢,之後「鼻息如雷」,而其死後屍體的顏色又「玉色瑩然如出湯沐」,這樣的體色變化以及聲音異常,都是中毒的表現,而且這種毒還非同一般。

  看《涑水紀聞》,宋朝的忠實官吏司馬光先生就算再「為尊者諱,為賢者隱」,他也透露出了極其重要的「毒」之線索,而且其真實性,及可考證性更遠遠超出了那位有故事的文瑩和尚。

  先說事先就守在趙光義家門外的程德玄。這事可真的詭異,奇怪的地方並不是說,姓程的醫藥高手睡得好好的,門外有人叫他去見晉王,起來卻沒人,躺下就還叫,讓他心慌意亂,直到在大雪天裡主動跑到主子家的大門外,就等著晉王生病,他好進去治……這都是純粹的劣等謊話,相信的人是地道的豬頭。

  哈姆雷特說,天空中沒有哪只小鳥會無緣無故地掉下來。一切都要從程德玄的奇特副業著手,這個開封府裡的一般小吏有著人所不及的特長,他深通醫藥,並因此成為趙光義的心腹。再結合一下他在當天夜裡的具體表現,就完全可以得出,此人在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裡出現,絕對不是什麼偶然的事件——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試想,一個小吏,如果事先沒有準備,怎麼敢在皇宮裡說出那樣強硬甚至兇狠的話來——「便應直前,何待之有!」

  這完全是一個同謀者,甚至主事者才會說出來的話。但我說的詭異,是指這樣重要的一個人,他為什麼會那麼露骨地守在趙光義的大門之外?他為什麼不在趙光義的府內守候,直到事到臨頭?

  那麼也或許真的是巧合吧,程德玄當夜不管是出於怎樣的原因,真的是碰巧在趙光義家的大門外偶然地遇到了來送皇冠的王繼恩,才得參與其事的。至於他後來那麼的積極,也可以理解為富貴險中求,當場搏一把。誰都想立個功嘛。

  但可惜的是,這裡還有個內幕,隱藏得很深,在宋史的《馬韶傳》裡。馬韶,趙州平棘人,此人在當時很是高人一等,因為他徹底地能為人所不能——他通曉天文占卜。他與程德玄是好友,但是當時宋朝嚴禁「私習天文」,所以程德玄一般不和他來往,更不允許他靠近開封府。但是在公元976年10月19日的半夜,馬韶突然來找程德玄,說「明日乃晉王大吉之辰,吾特來告知。」程德玄的反應是「恐駭不已」,馬上把馬韶藏在一間密室裡,並且急忙入稟趙光義。趙光義要程德玄把馬韶看住,說自己明天向皇帝告發以求自解。

  但是《馬韶傳》裡說,第二天趙光義上殿之時,竟然受趙匡胤遺詔而登基了,真的是「大吉之辰」!於是馬韶被放了出來,拜為司天監主簿。

  事情沒有關聯嗎?這至少可以得出一個很明顯的結論——在事發當夜之前,晉王府上下人等對趙匡胤之死是有所預謀的。像程德玄,他一聽到馬韶的「預言」,立即想到謀反的事情已經洩露了,他能做的就是把馬韶先關起來,然後馬上向趙光義報告,而趙光義更加驚慌,他甚至想到了賊喊捉賊,向自己的哥哥告發馬韶,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至於馬韶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則一時之間沒法細查了。

  回到主題,那麼說這樣就可以證實趙光義的確是殺了他的哥哥了?而且是用毒藥?很遺憾,這樣的證據,無論是在現代還是古代,趙光義都會輕蔑地瞥我們一眼,然後冷笑著說出三個字——「莫須有。」

  難道不是嗎?請注意,如果只分析當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趙匡胤到底做出了什麼,沒做什麼,那麼在總前提下,就已經陷進了一個沒有了局的泥潭裡。因為別說是千年之下,就算是當時,這都是最高的、最敏感的國家機密。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麼正解。

  就算把趙光義挖出來,給他上大刑,他都不見得說真話,而他說出來的話,我們也不會信。

  那麼說,此事就真的年深日久,埋沒無聞,徹底的人死兩不知了嗎?不,歷史會證明,沒有人能真正的一手遮天,歷史的真相,就像一棵參天大樹的年輪,只要你會閱讀,你就會發現在千年的印跡之中,哪一年發過大水,哪一年特別的乾旱,又或者哪一年遭了山火蟲災,在樹的年輪裡一切都有記載,只要你會閱讀……真相,雖然隱秘,但總還是有的。

  欲求真相,就得把時間往前推移,回到趙匡胤在洛陽時。當時他面對弟弟那句「在德不在險」的空話,為什麼就沒有當面反駁,進爾索性一意孤行,強制遷都呢?

  他真的那麼「懦弱」?

  當然不,事情要連貫起來看,看他回到開封之後又做過些什麼,答案自然就會顯現。史料記載,趙匡胤回到開封之後,在公務繁忙之間,居然在七月這一個月裡,「三幸光美府第」。

  趙匡胤在一個月裡連續三次到三弟趙光美的家裡去。

  這是極其反常的。在這裡,要強調一下中國古代的皇家制度。皇帝是不可能隨便到某個大臣的宅第去的,那是極大的特殊性榮譽,代表著「聖眷優渥,高厚隆寵」,大家別想著趙匡胤隨便就到趙普家去吃肉喝酒,就覺得這事很平常。在《宋史》記載中,趙匡胤到二弟光義家去的次數都可以用一隻手的手指頭數出來——「王性仁孝,尹京十五年,庶務修舉。帝數幸其府,恩禮甚厚。」

  十五年裡,趙匡胤不過才「數幸其府」而已。可是趙匡胤居然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去了三弟趙光美家三次。這是個極其敏感的政治符號,相信所有視力正常的宋朝官員們,都會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大宋皇帝趙匡胤已經積極明顯地向其三弟示好。

  這樣做的用意何在?難道是趙匡胤祭祖歸來,突然心血來潮,覺得長兄如父,要給從小就缺乏父愛的三弟以深沉地、熾熱地、不求回報的父愛嗎?

  玩笑開得大了點,只要稍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馬上就會明白,這是趙匡胤在著意培養三弟,要光美登上政治舞臺。其作用只有一個,用他來牽制二弟光義。

  這樣做,好處真是妙不可言。想想四五年前的趙普、趙光義之爭,趙匡胤打破了政壇的平衡,趕走趙普,讓趙光義一人獨大,直到後來他二弟敢於公開向他叫板,拆他的台。這是惡果,讓他在洛陽時公開丟臉,且無可奈何,那麼就索性讓光美來成為第二個光義如何?

  我把從來沒有權位的光美扶植起來,用來打壓光義。什麼?有人說,光美無法和光義對抗?為什麼沒有?光美無功勞,那麼光義有什麼功勞嗎?光美無根基,那更不在話下,由我來著意培養,比當初培養光義時還要用心,事情怎麼就不會成功!

  而且一旦成功之後,光義被分權,從此老實,安心做人;而光美畢竟根基浮淺,我會吸取當初讓光義尾大不掉的教訓,把握好分寸。甚至他都不會像得勢的趙普那樣,想像一下,當初如果扶趙普壓光義,由趙普獨攬大權,那樣的日子就很好過嗎?

  如果事情能按照這樣的設想去發展,那麼一切是多麼的美好啊……分掉了光義的權柄,就等於拿掉了他的野心,他和光美從此就都沒有了非分之想,就還是我的好兄弟。再加上之前,我派德昭去迎接錢俶,派德芳主持當天的迎接宴席,我的兒子們也會順利地走上前臺。於是,一天的雲彩就都會散開了……

  更何況,我還做了另外的一件事,來壓制光義最有力的那部分力量,讓這個計劃能夠順利地實施。

  出征北漢,相信很多人都在想,趙匡胤為什麼要這麼的急呢?按照他以往的行動規律,每次滅掉一個割據大國之後,他都會用兩到三年的時間來消化它,把當地的矛盾都解決,並改善那裡的國計民生,比如說用減稅、免稅之類的手段來把那片土地徹底大宋化。那麼為什麼在平滅南唐這樣的超級大國之後,趙匡胤僅隔半年就決定出兵北漢呢?

  是被民眾國情等熱烈因素推動的嗎?有,但相信趙匡胤如果決意等待,誰也沒法強迫他。那麼是他徹底地輕視已經殘廢了的北漢,覺得只要出兵就一定能獲勝嗎?

  可是全地球的人都知道,打北漢就是動契丹,再怎麼樣,趙匡胤也不會輕視那些來去如風的契丹鐵騎吧?那麼他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

  諸多因素紛繁雜亂,如果一定要刨析疑團,相信下面的這個因素才是他諸多考慮中被最重視的一點。

  他要借助另一場大的勝利,來繼續提升自己的威望,使之達到一個輝煌的,時人不可企及的頂點,然後無論自己再做出什麼事,都能壓制整個官場。比如說廢掉晉王,或許乾脆殺了趙光義。

  就算不那麼暴烈,通過這次戰爭,也可以調動整個官場來為自己服務,把趙光義多年來當首都市長所培植起來的官場勢力下降到最低點……縱觀這一切,都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趙匡胤還是在顧全著大局,他還是想著怎樣既平穩過渡,又能達到削弱趙光義,扶植自己兒子登臺的目的。

  那麼這時,把目光轉向趙光義,設身處地換位思考,站在趙光義當時的立場上,想一想他已經是什麼處境了——眼見得趙匡胤的聲威會更加的震爍古今,如果這次的北伐成功,他的功業將直追千古一帝李世民,那時候無論趙光義曾經怎樣廣施恩惠、小心結交了多少的官場同仁,都不會再有人陪著他蹚渾水了;更何況三弟光美馬上就會在名利場中異軍突起,有趙匡胤的刻意栽培,這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了……最要命的還是德昭與德芳,他們一個二十五歲,一個十七歲,早已成年,尤其是德昭,正宗的太子,而且連皇孫都生出來了,趙匡胤既然已經開始把他們往前臺推,就絕對沒有突然偃旗息鼓的道理。

  那麼,他該怎麼辦呢?自古華山雖險,尚有一線之生機,而他,在這樣的局勢下再不使險招的話,等待他的就只有安樂死!

  而所謂的險招會是什麼呢?歷史證明,趙匡胤是在事業處於輝煌的頂峰時突然死亡的,這真的是巧合嗎?

  我們要追究,只能從曾經發生的那些有記載的事情裡來分析,事情從趙匡胤一步步地謙讓,想方設法地讓朝政的變化,權力的再分配變得平和些開始,所以他難免地從開封退讓到了洛陽,再從洛陽遷就回到了開封,可是變化卻沒有停止,他一直在努力,而且事實證明,他越來越接近成功——因為他至少還真正地掌握著當時的國政大權!

  可是他唯一的漏洞,就是從來沒有想過他那個和善淳樸,教育良好的弟弟會突然間對他下殺手,以終結他生命的辦法,來阻止他計劃的完成。

  綜上所述,趙光義殺兄,已可定案。千古之謎,就算沒有真憑實據,就算趙光義事發當夜沒有和他哥哥獨處飲酒,他都脫不了最大的主使者的干係!

  至於說到他是用怎樣的手法殺人的,就要根究于王繼恩和程德玄了。先看王繼恩,這個太監很不尋常,他是太祖的親信,同時也被宋皇后所賞識,事發當夜,皇后把召喚皇位繼承人這樣的大事都交給了他獨立去辦。可是他卻違背命令,自作主張去找了趙光義,並且親自帶著趙光義回到皇宮,逼迫皇后就範。這樣的表現,如果說他事先沒被趙光義所收買,成了二趙一黨的話,那連鬼都不會相信。

  再看程德玄,此人當夜出現在晉王府門外絕非偶然,此人深通醫藥,再聯想到後來南唐李煜、吳越錢俶在太宗朝的死法,能讓人想到些什麼呢?

  如果說是程德玄配藥,由王繼恩下毒,是不是很合理呢?當然,這一切的猜想都沒有意義,作案的細節在千年之後,甚至在當年都沒人會知曉,更不會有人公之於眾。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從宋朝當時的國朝大政,以及趙匡胤本人的各種施政方針來分析理解當事人們的處境,及他們的想法,還有他們可能舉取的行動。

  是趙光義殺了他的哥哥,這是我再次重申的個人看法。下面,要探討的是總問題之二——趙光義就算沒殺他哥,得位可正?

  這個問題似乎不太通順,因為既已確信是他殺了他的哥哥,那麼還問什麼「就算沒殺,得位可正?」

  是的,但就得這樣問。試想,如果真是他殺的,那還談得到得位正不正嗎?他是個兇手,自然不正!所以要談得位正或不正,就只能先假設他沒殺人。

  好了,我們就先假定他是個好人,來探討他的皇位是搶來的;還是憑空而落,靠運氣才砸到他頭上的;又或者是他生而幸運,投胎到了一位難說是賢明,還是偏心的女人的肚子裡,是靠上一代的臨終遺囑才合法得到的。

  先說第二個可能——皇位憑空而落,是靠運氣砸到他頭上的。

  理由,司馬光說,趙光義當晚閉門家中坐,富貴找上門,王繼恩送皇冠,程德玄推波助瀾,他完全是身不由己,最後還被他那年輕的,「少不更事」的小嫂子給強迫了一下,才勉為其難地接了他哥哥的班。

  似乎很牽強,但是司馬光先生的字面意思就是這樣的。後世人等道德倫理敗壞,什麼事都往歪裡想,一心想在雞蛋裡挑出骨頭來,就算沒骨頭,也要先把雞蛋打碎再說,這樣,就實在和司馬先生沒有關係了。

  但是非常遺憾,我們就是要往歪裡想。現在返回頭去看第一個可能——他的皇位是搶來的。

  多簡單,就算一切完全像在趙光義死後二十二年才出生的司馬光所說的一樣,在一個最關鍵的地方都沒法自圓其說——宋皇后當時要叫的人是「德芳」,無論如何不是「德芳」他二叔!

  趙光義可以說他什麼都是被迫的,一如他哥哥在陳橋兵變時的身不由己。但是別人給你什麼你就要什麼嗎?我給你口棺材你就躺進去?

  所以趙光義你還是不要再裝了,搶的就是搶的,何況那一點都不丟人,搶,畢竟也是一種相當複雜而且高難度的勞動付出,不是誰想做就都能做的。

  只不過歷史證明,有些人是鼠竊,有些人是豪奪,人就是這麼的奇妙,就連搶東西,都能分出來人品裡的高低上下……所以該承認時要承認,無論是大丈夫還是真小人,共同的特點是「光明磊落」。

  但是趙光義一定不會這麼想,他會喊冤,因為他會說,以及他的臣子們都必須替他說——他的皇位是由於他親愛的媽媽杜老太后的臨終遺囑才合法繼承過來的,而且其中所包含的政治意義是無比重大神聖,對當時整個漢民族社會的安定團結以及繁榮的生活都是必不可少的,可以說所有人的個人福祉和家庭完整都徹底依賴於這個遺囑的貫徹執行的程度!

  這個遺囑,就是眾所周知,但又真假難辨的「金匱之盟」。

  討論第三個可能性。

  故事急速往回倒退,一直回到趙匡胤的生母杜老太后去世時,她臨終遺言,要大兒子本著「國有長君,家國之幸」的大前提,把皇位不傳子而「一傳光義,再傳光美,三傳德昭。」並且當場要兒子簽字畫押並由趙普監督生效,最後放在一個小金盒裡,並由宮人秘藏在皇宮內某處。

  一言以蔽之,因為當時根本就沒有任何人知道有這個「金匱之盟」的存在!

  那要在趙光義當了五年皇帝之後,才由急於在政治上複出的前宰相趙普突然提出來!

  還有什麼疑問嗎?想一想當時趙普是什麼處境,他被死敵盧多遜已經壓制了七八年了,這期間不僅他度日如年,連他的兒子都要成為政治迫害的犧牲品了,隨時都可能家破人亡,他為什麼就不早點使出這招殺手鐧呢?

  而趙光義在得知「金匱之盟」之前,一直都活在「篡位」和「殺兄」等惡性傳言的陰影裡,並且他已經第一次征燕雲失敗,德昭已經自殺,他背負的惡名以及軍國大事的壓力無比沉重,趙普如果有這樣的法寶,簡直可以隨時上報朝廷,讓自己鹹魚翻身。

  他為什麼就是不做呢?

  一句話,所謂的「金匱之盟」不過是個小小的政治把戲,它不過是趙普和趙光義之間的一個小小的交易——你讓我重新上臺,我讓你平安過渡。

  其真相性,嘿嘿,不僅現在的人會不屑一顧,就算在當年,只怕也是路人皆知,對這樣劣等的把戲,實在沒必要評論,只需要……嗤之以鼻。

  那麼有人會問,怎樣解釋趙光義登基之後,立即對趙光美的提拔呢?他就像當年趙匡胤對他一樣,封光美為齊王,任開封府尹兼中書令,位於宰相之上。這完全可以理解為他在遵守著「再傳光美」的「金匱盟書」嘛。所以,「金匱之盟」還是千真萬確地存在著的。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就證明著趙光義已經知道了「金匱之盟」的存在,所以他才這樣地遵守,對吧?那麼五年之後,趙普還在搞什麼呢?

  這到底是趙普是個傻子,還是趙光義是個傻子?說到底,這件事如果再往下深究,就可以確定另一件事了,那就是——我們是傻子,還在這件事上浪費精力。

  分析到這裡,公元976年10月20日那個夜晚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基本上已經可以定性。那兩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一,趙光義殺了他的哥哥;二,趙光義得位不正。

  這時歷史上唯一的正解就出現了,《遼史》,契丹人半點都沒含糊,直接說——「趙炅自立!」

  幹淨利落。

  但是要強調,關於第二點,我沒有半點對趙光義不滿的情緒。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去偷去搶卻不必有半點愧疚心理的東西就是——皇位。

  甚至人類有史以來,發出的最多的歡呼聲,都送給了那些不擇手段,攝取皇位的人。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趙匡胤。他從七歲的小孩子柴宗訓的手裡搶到皇位時,難道人人都心悅誠服嗎?不見得吧,如果他之後不是雄才大略,給我們民族帶來了統一和穩定,我們會把他當作什麼呢?

  所以,縱然是趙光義殺兄奪位,這也並不能就此把他定在恥辱狀上。請比較,雖然他殺兄的手段還不能確定,但是總好過李世民在光天化日之下公開殺了大哥和三弟吧?而天可汗可以永享英明,那麼趙光義為什麼就不能得到人們的原諒呢?

  因為這裡面的一點點的小區別。

  李世民不殺大哥和三弟,不僅得不到皇位,更連身家都保不住。趙光義卻沒有這份危機。

  李建成、李元吉對李世民先下毒,再誣陷,更進一步要把秦王府諸將分散坑殺,一網打盡,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平日裡根本就談不到任何的兄弟恩義。

  可趙匡胤是怎樣對待二弟的呢?《宋史》記載,趙匡胤對趙光義關懷備至,不僅在官職上讓二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比尊貴,甚至在日常生活中都愛護得無微不至。

  趙光義的家地勢很高,沒有水源,他哥哥遣工匠做大輪,「激金水注第中」,並且「數臨視,促成其役。」趙光義在皇宮裡喝醉了酒,沒法騎馬,他哥哥親自扶著他下殿階,看到他的侍衛「執鐙以出」,就賜那人以官職衣帶及器帛,以勉勵更盡職心。史書更記載,趙光義曾經重病,昏迷到連人都不認識了,趙匡胤急忙趕去,親自為他灼艾治療。當時趙光義在昏迷中仍然覺得疼痛,他哥哥的反應是取過點燃的艾絨在自己身上同樣的部位熏灼,來感應疼痛的程度……就這樣,從辰時一直治療到酉時,直到趙光義出汗蘇醒過來,趙匡胤才回宮。

  恩義種種,難以盡數,至少可以說,趙匡胤對兒子都沒有對光義好。史書記載,直到他死,長子德昭都沒有封王,次子德芳更加僅僅是一州的防禦史……光義,光義,如此恩重如山的哥哥,你竟然也能忍心下手。這不是篡位,這是忤逆,這不是在爭權力,而是喪盡了天良!

  也許在光義的心裡,他也是迫不得已,他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只是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深夜之後,他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心靈,隨著一次泯滅所有良知的叛逆而幻滅,在那一夜之後,在背叛了他最最親愛的大哥之後,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呢?

  殺德昭、殺德芳、殺光美……進而懷疑天下所有人,還有什麼難度嗎?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8
第二十五章 魂歸洛陽川

  但不管怎樣,公元976年10月20日那個夜晚還是過去了,時間……繼續流動,不以任何人的死亡而稍微停頓。

  趙匡胤死,趙光義即位,天下第一富貴權柄驟然轉接,但一切波瀾不驚。在《宋史》的記載中,明確地記錄著「開寶九年冬十月癸醜,太祖崩,帝遂即皇帝位。」

  就是這樣的簡單,趙匡胤死了,他的二弟趙光義即皇帝位,其間沒有任何的蹊蹺、謎團,更沒有任何人有過什麼異議,或者不尋常的舉動。

  因為,緊接著就是「大赦,常赦所不原者鹹除之。」之後,「群臣表請聽政」,而趙光義「不許」,「宰相薛居正等固請」,趙光義才勉強同意——「乃許」,並在即日起,「移禦長春殿」。

  他是合理合法的皇帝了。

  對於趙匡胤,人世間給他最後的一點印跡是「群臣謁見萬歲殿之東楹,號慟殞絕。」只是一片哭聲而已。緊接著就是商量怎樣埋葬他了,而那極其的簡單,在中國都執行了上千年,是一整套完整的、規範的專流程作業了,真是再容易不過。

  給趙匡胤定廟號,「太祖」,無論如何,誰也沒法否認是他親手開創了宋朝;給他定諡號,曰:「英武聖文神德皇帝。」

  《宋史》中給他的蓋棺定論是——「五季亂極,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踐九五之位,原其得國,視晉、漢、周亦豈甚相絕哉?及其發號施令,名藩大將,俯首聽命,四方列國,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來,釋藩鎮兵權,繩贓吏重法,以塞濁亂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錄、幕職,躬自引對。務農興學,慎罰薄斂,與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禮作樂。在位十有七年之間,而三百餘載之基,傳之子孫,世有典則。遂使三代而降,考論聲明文物之治,道德仁義之風,宋于漢、唐,蓋無讓焉。嗚呼,創業垂統之君,規模若是,亦可謂遠也已矣!」

  以上文字,取自《宋史•太祖本紀》,看著像是極力在為趙匡胤歌功頌德,可是古人文筆精妙,尤其是此文為元朝人所撰,是好是壞,褒貶之間要細細地玩味。比如「考論聲明文物之治,道德仁義之風,宋于漢、唐,蓋無讓焉。」

  只說了文物之治,道德仁義之風,武功大治則一點不提。這說來似乎也無可厚非,誰讓宋朝在武功上一敗塗地呢?而宋朝的朝政制度,尤其是軍事制度,絕大部分都由趙匡胤一手創立的,並且一以貫之,三百年不變。

  以元朝人的勝利者身份,能說出這樣的話,似乎已經非常的厚道了。但真的是這樣的嗎?

  但已無須細辯了,趙匡胤的一生,筆者已經勉運拙筆,恭錄於上了,其中的是非曲直,偉岸卑微,相信一切公道自在人心,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因此而有了一個明暗參半,但又寬容博愛的趙匡胤。這就足夠了。至於他的千秋功罪,是否給宋朝打下了積貧積弱的底子,卻沒法蓋棺定論。

  因為他的生命是被突然終結的,宋朝的國運、權柄,它的施政綱領,也是突然間拐了彎的,這甚至帶動了我們整個民族的命運跟著一起滑向了一個不可預知的境地。

  而這些,都隨著趙匡胤的突然死亡拉開了序幕。如果他不死,如果他還能再多活幾年,事情還會是這樣的嗎?

  這是一個絕望中的猜想,註定了沒有答案……在當時,也沒有任何人能預知到這些。每個人都爭著擦乾了眼淚,向新一任的皇帝聚攏,去進行下一輪的權力遊戲。

  公元976年10月21日之後,趙匡胤冰冷的屍體躺在棺柩裡,被孤零零地安置在皇宮的一個角落,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公元977年的4月27日,他才被運往洛陽,葬入由他本人選定的陵墓裡。

  他死時,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當他落葬入土為安時,他的故鄉洛陽已經春滿人間,柳絮紛飛了……新的一年已經開始,歷史也翻開了新的一頁。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9
第二部 太宗真宗卷

第一章 天下不過二三事

  提起歷史,人們總會習慣性地說:「……歷史長河……」這沒錯,只是不大精確。就像提到人生,人們總是用長跑來比喻一樣,乍聽沒錯,細想全錯。

  因為真正的人生,是短跑。長年累月的準備,艱苦卓絕的訓練,都只為了關鍵時刻的衝刺。然後,人生定型。

  歷史也正是這樣。

  它的長河中閃爍著無數的關鍵時刻,這些或光明、或陰暗、或慘烈、或諱莫如深的瞬間時刻,才是我們人類的精華體現。其後所有的漫長歲月,都不過是它們的附屬品,用來稀釋、淡化當時的濃郁內核。

  就像公元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這一天。

  這一天在宋朝歷史上的分量並不是特別的重大,只不過它的個性太鮮明了,絕對的獨一無二。這一天的清晨時分,宋朝所有的臣民們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就突然間全體面無血色,瑟瑟發抖,就像瞬間同時看到了牛頭馬面給他們送來了閻王爺的早餐請柬。

  一點都沒有誇張。事實上,他們中稍微有些頭腦的人,馬上就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甚至是二十二年前……那時候他們活在五代十一國裡,隨時都會血肉橫飛、妻離子散、人頭落地,那是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一轉眼就這麼多年了,似乎這十七年以來他們的富足、安定,甚至都能重新奢談一下的尊嚴,都是那麼的自然而然。可是這一天的早晨,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一切都是誰帶給他們的?

  答案是柴榮……還有趙匡胤。

  但是趙匡胤卻突然間死了——就在昨天他還好好的,可一夜之後,就被宣佈已經死亡!

  恐懼瞬間襲來,這時候,宋朝的全體臣民們才突然發現,他們的全部福祉,還有生命的保障,竟然是這樣的脆弱,完全都維繫在一個人的生死存亡上。這讓他們發抖,因為誰都知道,趙匡胤只有一個,是沒有任何人能替代的。

  但是害怕是短暫的。沒過多久,一個新的消息傳來,皇帝居然馬上就誕生了,而且竟然不是趙匡胤的兒子,而是他的弟弟——趙光義。

  歷史記載,在這一天的清晨,宋朝原晉王、開封府尹趙光義在其兄長、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靈柩前奉遺詔即位,成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這時候,宋朝子民們的感覺就開始分層了。有的人選擇繼續迷惑,他們要猜,這到底是咋回事呢?可有的人就感到了更大的恐懼,並且這種恐懼的加深程度和他們官職地位的高低成正比,越是那些平時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越顯得兩眼發直,四肢麻木,隨時都會昏倒。

  他們眼前浮現的,不再是牛頭或者馬面,而是一張和藹親善、溫文優雅的中年男子的臉。

  趙光義的臉。

  這張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扭曲猙獰過的臉,從此在人們的心裡徹底變樣。

  無數的問號在每個人的腦子裡生成——昨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趙匡胤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即位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的兒子趙德昭或者趙德芳……

  無數個疑問,但都沒必要再追查分析。上演了千年的老劇了,再沒有什麼情節的哪個變化能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尤其是「誰犯罪,誰受益」這條顛撲不破永不失效的真理。

  於是在那個清晨,人們看著趙光義在他哥哥的靈柩前悲慟欲絕,痛哭流涕,要宰相薛居正等國家重臣再三請求,才勉強答應做皇帝。然後為了感恩和尊敬,他在《即位赦天下制》裡宣佈——太祖「猥以神器,付與沖人……凡開物務,盡付規繩,予小子伋紹丕基,恭稟遺訓。仰承法度,不敢逾違,更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恭遵前旨,同守成規,庶俾沖人,不墜宏業。」

  「沖人」——小孩子。他以三十八歲的實際年齡,深自謙抑,表示自己什麼也不懂,要「盡付規繩」,完全踩著他哥哥的腳印走下去,並且要依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一定要做到「不墜宏業」。

  就這樣,宣言報告在繼續,加冕典禮在繼續,一個個法定的程序在繼續,一個新的、名正言順的皇帝在一步步地生成……沒有異議,沒人反對,全票通過。於是,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裡,至高無上的皇冠落到了趙光義頭上,其他人的頭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慘白色的雪花。

  包括原來的皇長子趙德昭、皇次子趙德芳,以及盛殮著趙匡胤屍體的棺柩。

  那麼就真的沒有怨氣,沒有反對,沒有仇恨了嗎?!

  可是有或者沒有,還有什麼意義嗎?不管那時的現場到底發生過什麼,至少在歷史上沒有任何的記載能夠證明在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後,有誰反對過趙光義登基即位當皇帝,就算我們能徹底不負責地戲說一下,假定那天全開封城裡每一個人都想要趙光義死,都只能更深刻地證明一件事——趙光義無所不能。

  這是千真萬確的,以後二十二年裡所發生的事情都將證明,這位新皇帝無論面對什麼事都有他解決的辦法,不管局勢多麼惡劣,有多少人——不管這些人是宋朝人、契丹人、黨項人,給他出了多少難題,都從來沒有讓他真正的走投無路過。

  所以眼前的這點小事,實在是不值一提。而且就從這時開始,人們就可以觀摩欣賞,趙光義是怎樣極為迅速而又有條不紊地把天下萬物都收入自己囊中的。

  先安內。

  首先是皇族,只見一連串金光閃閃的頭銜被趙光義扔了出去,落到他親愛的族人頭上。

  封——先帝趙匡胤的皇后宋氏為開寶皇后;

  封——原皇長子德昭為武功郡王,由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檢校太傅、同平章事,封為永興軍節度使、京兆尹兼侍中,位於宰相之上;

  封——原皇次子德芳,由貴州防禦使升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

  封——皇弟趙廷美(先匡美,再光美,再廷美。為兩個哥哥避諱)由永興節度使兼侍中升為開封府尹兼中書令,封齊王,位於宰相之上。

  並且由即時起,先帝趙匡胤的兒子和現齊王趙廷美的兒子,享受和現任皇帝趙光義的兒子們同等級待遇,並稱為皇子,三者的女兒們並稱為皇女,以示存亡一體,永無二心。

  以上的條件怎麼樣?不管背後的那根大棒是否存在,達到了什麼級數,至少胡蘿蔔的噸位是夠了吧?平心而論,趙光義已經把能讓出去的都讓出去了,除了自己的皇位,連自己兒子的未來繼承權都沒有保留。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安靜。

  在現存的史料中,查不到當年趙家內部有過任何的紛爭,尤其是最敏感的德昭、德芳、廷美三人。事實上,他們是空氣,徹底人間蒸發了,那一段的歷史中甚至沒有他們的任何出場白,或者哪怕一個現場動作。

  下面輪到了諸位朝中高官,每人都有賞,悶聲發大財,就算是宰相這種沒法再升的職位,都可附加上一些額外好處。

  原宰相薛居正加封左僕射,沈倫(原名沈義倫,避諱去義)加封右僕射;參知政事盧多遜升為中書侍郎、平章事;樞密使曹彬加同平章事;樞密副使楚昭輔為樞密使;潘美雖然不在家,也加封為宣徽南院使。其他的大小官員依次加官晉爵,嚴格做到人人有份,見者有份,就連大牢裡的犯人都不例外——大赦。哥兒幾個可以出去透口氣了。

  忙完了這些,京城裡基本安定了,趙光義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氣,進皇宮參觀一下自己的新家了呢?但是人們卻驚奇地發現,這人的表情還是那麼的奇特。想像一下,一張臉上既要保持住二十年如一日的優雅莊重,還要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悲痛萬分、生不如死,一邊哭著一邊微笑,那是張什麼樣的臉?

  仁德是那麼好修煉的嗎?劉備是那麼好當的嗎?

  但這都是必需的,趙光義的局勢還遠遠沒有穩定,環顧當時,還有一樣東西是那時的他所搞不定的。

  一股力量,它可怕並且敏感,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只要有一個稍微異常的衝動就會把它突然點燃,而一旦它發作了,就會讓宋朝的天下瞬間四分五裂,無論誰都沒法收場!

  是軍隊,此前完全聽命于趙匡胤本人,除了趙匡胤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調動一兵一卒的宋朝軍隊。

  兩個月之前,宋朝徵調了絕大多數的禁軍分五路進剿北漢,也就是說,在趙匡胤暴死,趙光義越侄登基時,開封都城內的軍力是空前薄弱空虛的。

  這時就沒法不佩服或者羡慕趙光義了。說佩服,是說他眼光獨到,選擇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來做他生命中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說羡慕,就是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時候,居然正是國都軍備空虛的時候,沒有幾個握刀的人能對他躍躍欲試。

  這時分析一下趙光義的能力組成元素。他強在哪兒?弱在哪兒?

  趙光義二十歲剛出頭時就當上了開封府尹,此後一直在首都行政部門裡主持重要工作,至今已經有近十六年之久。他官場經驗豐富,全國一盤棋,甚至比他哥哥都熟悉,是當時宋朝的第一號能吏。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軍、政不分家,他只有一手硬。

  趙光義致命缺陷就在軍隊。他沒有資歷,更沒有軍功。而軍隊是個奇妙的世界,想在那裡稱王,你必須要有實打實的能耐,「錢壓奴婢手,藝蓋當行人」,是騾子是馬,你得拉出去遛遛!

  偏偏趙光義是個鬥智不鬥力的人。

  這怎麼辦呢?想想當時的宋朝北征部隊,以黨進為首,潘美、郭進、楊光義……個個都是桀驁不馴,滿手血腥的人,但那時每一個人都對趙光義非常的客氣,原因只有一個,他是趙匡胤的弟弟!

  除此之外,這些人還在乎他什麼呢?這些趙光義都心知肚明,於是這些人就都得遠遠地隔斷在北漢境內,既要面對太原城裡的北漢部隊,更要扛著已經趕到的契丹援軍。明明知道了國內已經天翻地覆,連皇帝都換人了,可就得原地待著。

  因為沒有命令讓他們回國。

  但小心著,這些人的職業就是整天盤算著怎麼殺人。趙光義的舉動他們都懂,甚至怎麼做的他們都能猜出來,而他們也真的不敢反抗,誰讓他們的家小都在開封城裡呢。但是這要有一個前提,就是千萬別給他們那個機會。

  一切都取決於一個機會——一個人是否會突然到來。

  還記得《角鬥士》嗎?那裡面羅馬的老國王被親生兒子活活悶死在胸口,然後新國王立即出去幹掉自己的皇位威脅者,那位飛兵團的將軍蒙特西莫斯,請問將軍這時的活路在哪裡?

  怎樣才能讓他在當時的絕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奪取更大的利益?

  這位偉大的將軍選擇了逃避,他殺了來行刑的軍人,自己單身逃回故鄉。但是什麼都晚了,羅馬愷撒的手可以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他淪為奴隸,變成角鬥士,最後用民眾的呼聲,迫使皇帝走上角鬥場和他一決生死。

  很動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當初就有一線生機,讓他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住妻兒的性命。那就在老國王被害,新國王派人來殺他時。那時他正在軍營裡,他完全可以利用軍心(他淪為角鬥士時才想起了這點),就算真的是他殺了老國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讓新國王死。

  當時宋朝的軍隊也是一樣,趙匡胤近三十年的恩德與積威讓這些軍人肯于,甚至習慣於為他去死,他們只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藉口,一個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們其中的一個突然出現在遠征軍的軍營裡,出示一個哪怕是偽造的趙匡胤被害的證據,這些人都會為他起兵,殺回開封,奪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過三年之後,遠征北漢、燕雲的軍隊都會找機會擁立德昭為皇帝,從而讓趙光義起了殺心,這時趙匡胤在軍中的餘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但讓人鬱悶的是,開封,甚至整個宋朝國境都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每一個人都乖得出奇。對此,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只能去猜了,趙光義的手段要高明到什麼程度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然而歷史證明,這些都不算什麼,緊接著又發生的一件事,才真正地證明了這個人的特色——無所不能。

  他先是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起名為「炅」。這個字很棒,日下之火,光華燦爛,似乎比「煜」字還要稍好一些,但不管怎樣,改名字是他的自由,也是五代以來做皇帝的傳統習性,無可厚非。但是他緊接著就把他哥哥的年號給改了。

  公元九七六年十二月以前,是宋開寶九年,在十二月以後,是宋太平興國元年。

  這事很小嗎?

  也許什麼都不算,畢竟它改不改都不會天塌地陷。不過,要留神,這麼搞就算沒有天災,人禍是少不了的。我們中國是忠孝禮儀之邦,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萬世之根基,不變之人倫!

  要知道就在距今一百七十餘年前,這還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就算是以外族身份征服中原的清朝,也要遵守這樣的規矩。其中就有一條,「父死,子不改其規三年」,在中國的歷史上,除了改朝換代外,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交接上崗的皇帝敢在當年就改變上一代君王的年號。就連著名的幹掉老爹、殺掉大哥的暴君代表隋煬帝都不敢。

  何況趙光義是以弟承兄,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可他就是幹了,而且照樣朝局穩定,沒有任何人反對。記著,歷史可以證明,沒有任何人反對。

  這樣的出類拔萃,我們真的應該膜拜一下。

  做完了這些,趙光義下令遠征軍回國。等潘美、黨進等人回到開封之後,他們發現不僅要面對一個在名分上無懈可擊的新皇帝,連頂頭上司都換人了。

  曹彬,任樞密使、同平章事;樞密副使則是以前的三司使楚昭輔。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長歎,彼等生而幸運啊……像他們這樣千里奔襲,異國爭戰,除了沾了滿頭滿臉的北漢灰土之外,還得到了些什麼?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樣,他在京城裡悠閒享樂,高官厚祿就不求自得。

  還有那個楚昭輔,當年陳橋兵變時當眾說假話的神漢,居然變成了他們的頂頭上司!但你上哪說理去?關鍵時刻,你不在關鍵地點……去詛咒命運吧。

  軍隊被搞定了,宋朝全國都松了一口氣,至少這樣不會有大規模的流血了。但就在慶倖中,皇宮的旁邊就突然有人流了血。

  死人了,有人白晝當街殺人,而且殺完就逃,不知去向。

  事情是這樣的,開封城裡物業繁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有商人,也有乞丐。這一天,就在靠近皇城根兒的一家大店鋪門前,一個乞丐堵著店門破口大駡,污言穢語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罵得精彩,聽的人多,無論店主人怎樣賠禮道歉都不好使,最後好不容易大傢伙兒才聽明白,這位嘴特臭的乞丐之所以這樣激動,就是因為主人家施捨給他的東西不合他心,而且數量不夠。

  群情激憤,這丫真是欠抽!不過罵歸罵,乞丐揚揚自得,乞丐怕什麼?除了大狼狗,啥也不怕。於是該乞丐的罵聲鋪蓋面更廣,在場所有人的家屬都被他問候了一遍。突然從人叢中沖出一人,拔刀就捅了他個對穿。沒等現場的人反應過來,這人扔下刀,沖出人群就跑了。

  大快人心,不過這事也捂不住了。第二天,開封城的官員就上報給新任皇帝趙光義。趙光義大怒,立即上綱上線——這是五代時隨意殺人的陋習,一定要抓到兇手,立即嚴辦,刹住這股歪風邪氣!

  有關部門不敢怠慢,全力辦案,很快就把結果上報——殺人的是店主人,動機是實在氣不過。

  趙光義很高興,說愛卿,你能如此用心辦案,真讓我欣慰。不過,你最好再複查一遍,可別冤枉了好人啊。下次把那把殺人的刀拿來。

  幾天之後,該部門把兇器、獄詞一併呈上。程序走完,贓、供俱在,這案子結了。

  趙光義卻再一次問,真的審好了?

  該官回答,審好了。

  趙光義突然轉頭對身邊的小內侍說:「取吾鞘來!」

  片刻之後,小內侍拿來了一隻刀鞘,直接下殿,把那只殺人的刀放入刀鞘,嚴絲合縫!

  趙光義拂袖而起,怒視那個目瞪口呆的官員:「如此,寧不枉殺人!」

  一邊派人去殺人,一邊嚴令下屬去查案,趙光義在廟堂之上瞬間就戳穿了手下人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小把戲。

  一舉數得。

  先是明白無誤地告訴所有屬下,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誰也別想在我面前玩花樣。第二,發出信號,給所有人提個醒,我再不是以前那個好說話的晉王了,我、是、大、宋、天、子!從此都把位子給我擺正嘍。第三,我要刷新吏制,新朝需要新氣象,各部有司注意了,從此要清白做人,努力做事!第四,如果真的有第四的話,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開封城裡的命案,歸誰管——開封府尹。這時的開封府尹是誰啊?趙廷美!

  小三啊,別看我給了你個官兒當,可得小心辦事喲……不然別怪二哥沒給你打預防針。

  要整頓官場,光憑這一件小事,死了一個區區的乞丐還遠遠不夠,要震懾天下,就要選一個大官來開刀,誰呢?趙普。這太妙了,于公於私,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趙普都是最好的,唯此一人的目標。

  為了效果,同時也為了快樂,趙光義選用了上乘的官場手段,一切都進行得公平合理,了無痕跡,但是絕對會達到目的。

  他派了一個叫高保寅的官去做懷州的知州。懷州,正是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趙普的轄區。高保寅剛一上任,幾乎連懷州衙門裡有幾棵樹都沒數清,就立即上奏——趙普犯規了!他什麼事都管著我,我請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規矩,「罷節鎮領其支郡」!

  好了,趙普就算有心理準備,都恨不得找塊豆腐一頭撞死。不是別的,罷節鎮、收支郡,恰是他當年給趙匡胤出的好主意,結果沒想到他自己也有當節度使的一天……啥也別說了,作法自斃!

  但是別忘了,他叫趙普,歷史可以證明,如果趙光義是「無所不能」,那麼他就是「總有辦法」。別管局勢怎樣惡劣,甚至連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會有辦法。

  趙普主動申請把支郡權交出去,把自己的節度使頭銜徹底變成榮譽銜,這都不算,他還作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堪稱找死的決定:他要進京。

  名義是給趙匡胤發喪,為老領導送最後一程。

  這個名義太光明正大了,連趙光義都沒法拒絕。那麼好吧,你就來吧,趙光義磨刀霍霍向趙普,就等著肥豬拱圈送上門。但趙普就是趙普,他來了,卻讓你沒法下刀。因為他挑了個最好的時機,在趙匡胤的其他老同志,如安遠節度使向拱、武勝節度使張永德、橫海節度使張美、鎮甯節度使劉廷讓、歸德節度使高懷德等人一起都來朝拜別趙匡胤,並朝賀趙光義登基時,他才來。

  趙光義總不會當著這些人來砍他的頭吧?因為這是「太平興國」之年啊,要太平,才能興國。於是趙光義牙齒恨得癢癢的,卻只能笑得呵呵的,老同志們都辛苦了,來,大家繼續加官晉爵——向拱,你和張永德一樣,做左衛上將軍;張美,你是左驍衛上將軍;劉廷讓,你是右驍衛上將軍。趙普……你嘛,你與眾不同,這樣吧,你來個最高檔的,你來做太子少保,而且我很愛你,天天都想見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開封吧!對了,還有,你也老了,別太累著,同平章的使相之權,就不再給你了。

  眾目睽睽,趙普臉色慘淡,只能躬身謝恩。幾乎每個人都有些幸災樂禍,沒辦法,誰讓趙普當年那麼生猛呢,連趙匡胤有時都得聽他的,想必當時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可是請問我朝現在有太子嗎?你保個什麼保啊?

  但誰也不知道,趙普這時心裡簡直樂開了花。多簡單,他達到目的了。他要的就是丟掉這些燙手的官銜,然後脫離地方,回到開封城天子腳下。

  在地方上,有無數的混帳無賴,想升官沒理由,都在爭著搶著幫趙光義找他的麻煩。這樣搞下去,終有一天趙光義會理由充分地砍掉他的腦袋。

  與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對閻王。

  回到趙光義的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讓全天下人都看得見。只要夠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長,趙光義都會下不去手的。無論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強。

  就這樣,趙普被順利拿下。在世人的眼光裡,趙光義的形象開始變得高大。

  好多年以後,宋朝發生了一件事,很不起眼,似乎只是宮廷生活的小插曲,但如果把它和趙光義即位之初一個同樣不起眼的命令結合起來,就能揭示出宋朝曾經出現過的怪異現象的幕後秘密。

  事情是這樣的,四川給趙光義上貢,貢品是畫聖吳道子的古畫《長壽仙人圖》。趙光義展畫欣賞,滿心等待著自己和這幅畫親密接觸,能隔著時空被吳道子感染一下。卻不料他突然間呆住了,旁邊的人就看見皇帝陛下神色愕然,連連眨眼,好像有什麼事一下子讓他突然抓狂,也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興奮,反正他連聲大喊——來人啊!

  「請問您叫誰?」內侍小心地問。

  「都要!」趙光義一連聲地叫:「軍校、內侍、近臣,統統都來,馬上來!」

  結果皇宮裡面緊急總動員,所有人一起往他的身邊狂跑,瞬間集合完畢,人人都呆呆地看著皇帝,就等著陛下說要殺誰。

  卻只見趙光義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古畫向他們展開,很神秘,且更加期待地問:「你們看,這是誰?」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仔細看,然後統統地面面相覷,驚異莫名,臉上的表情變得和趙光義一模一樣。他們期期艾艾地說——陛下……這,這是禦龍弓箭直都虞侯戴恩哪。

  「對頭!」趙光義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他。這太神奇了!」

  然後戴恩就此平步青雲,從禁軍的中低層幹部迅速提升,直至甯遠軍節度使。史書記載,當時宋廷舉朝都稱他為「戴長壽」。

  這事能說明什麼呢?不過是芸芸眾生,福禍升沉都只在君王好惡的一念之間而已。但別忙,回到趙光義即位之初,他突然變臉下令——詔令,天下禁止私習天文蔔相等書,違令者斬!

  而且到了第二年,他更命令全國徵集天文相士近三百人進京,進行分門別類的考試。結果除了合格的六十多人,其餘的都變成了罪犯,被臉上刺字,直接發配到沙門海島看風景,遇赦不還。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既崇仙羨仙,連長相暗合的都會破格提拔,可又把職業的「人間神仙」們不當人看,遠遠地趕到國門之外呢?

  得好好想一想。

  以上的事情都非常的小,在宋史長卷中只留下了寥寥幾個字的記載,但只有通過它們,我們才能找到那些在正統的歷史分析裡所沒法解釋的詭異現象的答案。

  比如說,趙光義為什麼要虛耗國力,修那麼多的廟?他的兒子趙恒為什麼會突然間變成了個神漢,弄得「一國君臣如病狂」?甚至百餘年之後,金兵無論用什麼辦法都攻不破、砸不爛的開封外城牆是怎樣自動陷落的?都與這時趙光義的決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就連九十年之後那次舉世聞名的變法強國之夢,都能在這裡找出必須要做的根源。只不過世態萬千,人事蕪雜,只能到那時再說了。

  每一個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麼這個天堂的大門,是什麼時候打開的呢?

  很多人都會指著資料說,宋太祖趙匡胤對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樣好下去,文人絕不會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時囂張跋扈到連皇帝的臉都敢踢黑。何況趙匡胤還會不時對文人們齜牙一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這扇天堂的大門,是趙光義打開的。他即位之後,不過區區三個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興國二年的正月,就突然宣佈——開科取士。

  從此,文人們,你們的春天到了。

  這一次,宋朝全國各道所發貢士共有五千三百多人,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樣,更不管家裡有錢沒錢,只要學分夠(進京之前要有取解試,參看趙匡胤卷),國家就給你出往返路費,支持你進京寫論文。就這樣,這些人從五湖四海出發,到開封城的禮部報到。

  開始省試,進而殿試,緊接著這些人就開始歡呼——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次錄取的比例竟然這樣的高啊!

  這一科,趙光義取進士竟然是一百零九人!

  要知道這個數字到底有多驚人,請回頭參看一下趙匡胤的取士記錄。

  宋太祖一朝,幾乎每年都開科取士,但是所取極嚴,最多的一科是開寶八年,公元九七五年,那一年共取士三十一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九六〇年,只取了六人。他在位十七年,開科十五次,一共才取士一百八十八人!

  似乎太濫了……趙光義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上奏,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驟了。

  但趙光義微微一笑,這算什麼?下面的事才真正的驚世駭俗,前無古例。

  趙光義令第一等、第二等進士並九經進士,直接當官,而且起步就是監丞、大理評事、通判這樣的省部級高官。次一等的同進士出身,以及諸科進士(明法、明字、明算、俊士之類)共二百七十人,直接送到吏部,這些人一律免選,優等注擬,好官美差先可著他們來。

  薛居正等大臣們都傻眼了,這是在幹什麼?這些成熟的政治動物們滿腦子裝的從唐朝開始的讀書、科考、取士、選官,等等的一系列官場的金科玉律就這麼的都報廢了?

  這當官也太容易了吧!趙光義……沒當過皇帝可以學,但你不能惡搞!

  可是這一切還沒完呢,等到這一科的新任狀元呂蒙正等人向趙光義辭行時,新任的皇帝對他們說——到了任上,好好當官,要是發現了什麼不便於百姓的事,可以儘快處理。

  也就是說不必上報!

  薛居正等人開始大喘氣,這相當於把他們這些宰相以及京城各部大佬們都晾到了一邊,成了擺設。趙光義卻變得更加和藹可親,對他的新寵們說——眾位愛卿,想必你們初次當官,沒什麼錢吧。這樣好了,我給你們每人二十萬貫,作為你們的行裝錢。

  就這樣,趙光義即位之後的第一科,史稱「龍飛榜」的進士們開始了他們的幸福生活。請記住他們的名字:狀元呂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溫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馬汝士、王沔、張寵、陳恕、宋泌、呂佑之,還有張齊賢。

  這些人在宋朝的政治舞臺上像火箭一樣的迅速躥升起來,速度之快舉國震驚,他們中至少有四個人當上了太宗朝的宰相,其中最快的一個當選時年僅四十歲。其他人中知制誥、尚書這樣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通過他們,趙光義開始了對宋朝的改造,把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都貼上了自己的標簽。

  趙光義迅速收到回報,幾個月之後,他就辦成了兩件讓全天下,乃至於契丹等外邦都瞠目結舌的大事。

  一,把全國所有州縣的行政權完全收歸中央;二,迅速整頓錢幣,規範金融市場。

  前者的重要性還用說嗎?歷史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哥哥趙匡胤每天都得想著怎麼向外發展,去搶別人的地盤,於是很多國內的典章制度都只能是臨時適用的辦法。比如為了備戰與安定,得允許某些州縣擁有特權。但當時除北漢以外,在實際意義上已經完成統一,再沒有什麼人有資格跟皇帝討價還價。

  趙光義雷厲風行,從此中國的皇權,自唐中葉安史之亂後,再次回到了至高無上,覆蓋全國,公平地「欺壓」每一個人的高度。

  關於第二,意義無比巨大,如果要稍微誇張點說的話,趙光義在做當初秦始皇做過的事。首先他統一了貨幣,「禁江南新小錢,民先有藏蓄者,悉令送官,官據銅給其直,私鑄者棄市」。

  然後,把錢幣的數量重新規定。

  這件事就要回到唐朝了,歷史記載的唐朝天祐年間以前,每百錢的含義就是一百個銅錢,並且足斤足兩,童叟無欺。但是天祐以後,出現兵亂,每百錢就只有八十五個銅錢。到了天成年間,又減到八十個。到了五代的後漢時,變成了七十七個。進入宋朝,趙匡胤沒辦法一下子回到「天可汗」的時代,他規定每百錢上升到八十至八十五之間。

  一時間物價平准,似乎全國的錢幣流通量與貨物存儲量等都達到了一個空前平衡的時期,國計民生開始奔向小康。

  但這都是官方數字,拋開銅錢的質量不說,在數量上《宋史》都公開承認,「諸州私用,猶各隨俗」,真實的數字是四十八,每百錢只有四十八個銅錢!

  這完全談不到發展,就連平時過日子都有麻煩,說好,不過是與之前的五代時期相比。趙光義下令提升到以七十七為百數,並且規定每千錢的重量必須達到四斤半以上,從此在貨幣的數量和質量上都規定了一個硬性標杆,讓宋朝鑄出來的銅錢成了東亞地區最堅挺的硬通貨。

  從此,宋朝登上人類歷史上封建社會富裕之巔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來了。

  初見成效,文人們的春天就結束了。

  他們直接進入了盛夏。

  趙光義被壓抑了近二十年的從政渴望和他積累了近二十年的對盛世的希求讓他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修書。

  修書,對於我們民族來說,是一種帶有神聖光環的偉大事業。它絕不是僅僅代表著文化傳承這樣的基本功能,而是彰顯了一個國家、一個朝代對自己民族的交代,更是當時的國君個人修養的體現。

  《永樂大典》之于朱棣,《四庫全書》之於乾隆,都極大地提升了當時國君的聲望和品位,讓功績比他們大得多的帝王們變得相形見絀。

  趙光義目光犀利,一眼就洞穿了其中的奧妙,於公元九七七年年初,也就是他剛剛登基不超過半年時,命令翰林學士李昉、扈蒙等十多人編纂《太平廣記》和《太平御覽》。

  《太平廣記》收錄的是漢魏到宋初的小說野史之類的雜書,修成共五百卷,算是一部難得的趣味性百姓讀物。《太平御覽》卻非同小可,它初名叫《太平總類》,分五十五部,四千五百五十八類,共一千卷,徵引各種書籍達一千七百多種,為宋以前歷朝歷代所罕見。

  接著,他又做了一件影響更深遠,在當時也更轟動的事。

  修崇文館。

  說起崇文館,文人淚不幹。回顧我們的歷史,可以真切地看到,不管我們的國家曾經怎樣的動盪,生民怎樣塗炭,我們從來都不曾扔掉手中的書本,和心裡一直固守的文化信念。就在五代這樣的亂世裡,都一樣存留著「三館」——昭文館、史館、集賢院。

  它們就是當時官方存儲天下圖書、集納人間詩書才俊的地方。

  但它們是什麼樣子呢?歷史記載,宋初時三館建在右長慶門東北,就是幾十間破舊低矮的小房子,「湫隘卑痹,僅庇風雨,周廬徼道,出於其旁,衛士騶卒,嘈雜其旁」,整個一個半露天的農貿市場。弄得朝廷給三館學士派點活兒,寫點官方文書,學士們都躲得遠遠的,不在三館正規的辦公室裡寫字。

  趙光義親自到三館看了看,他顯得很難受,隨即就下令在左升龍門東北為三館選新址,馬上晝夜施工,不惜成本,要好、要快地蓋房子,至於規模——要比皇宮還要壯觀精美(輪奐壯麗,甲於內庭)!而且讓人吃驚的是,誰也沒想到皇帝陛下竟然如此的多才多藝,就連新館裡的亭臺樓閣等的設計圖紙,都是他親自畫的。

  一年之後,新三館終於建成了。開光之日,舉國矚目,遷舊館之書,分貯兩廊。東廊為昭文書庫,南廊為集賢書庫,西廊為史部群書,分為「經」、「史」、「子」、「集」四部,共六庫圖書。史稱其書原有一萬兩千余卷,平蜀得書一萬三千卷,平江南得兩萬餘卷,又下詔開獻書之路,於是三館篇帙大備,正副本凡八萬卷。

  趙光義賜新三館名為「崇文」之院,借此以詔告天下「揚文抑武」的決心。

  就這樣,宋朝文人們的夏天隆重來臨了,武人們的冬天卻就此開始。

  在宋太平興國三年,也就是公元九七八年,曾經發生一件事,歷史上很有名,但在《續資治通鑒》這樣的宋史經典文獻中卻查不著,得到更大更經典的《續資治通鑒長編》中才有記載。

  事情發在這一年的四月份,秦州(今甘肅天水),宋帝國的邊緣地帶,那裡頗有點天高皇帝遠,人強不服管的味道,尤其是當時正有遷入內地的戎人經常作亂。所以宋朝在秦州境內的清水縣屯兵,邊操練邊待敵,規模相當不小。

  為首的是都巡檢使周承(還有一字,史料不全,未載)、田仁朗、劉文裕、王侁、梁崇贊、韋韜、馬知節等人。

  某一天,忽然來了一位朝廷使者。該使者騎乘正規,跟班不少,其中就有周承×等人所認識的巡驛殿直姚承遂、隴州監軍供奉官王守定等朝廷命官,在外觀上一切正常。於是見「天使」如見天子,大傢伙兒隆重接待。卻不料該使者突然口稱有旨(注意,口稱),拿問清水縣屯兵處的所有官員。

  沒人敢反抗,周承×等人被立即捆了起來。

  這時有認命的,像周承×,事後證明這人純粹是嚇大的。可是他的副手劉文裕卻不幹,劉文裕突然大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提出了一個要求——天使大哥,你能不能把詔書拿出來先看看?

  卻不料該天使一聽大怒——胡說!我奉的是密旨,就因為你們臨陣逗留,剿匪不力,皇上才下令把你們都哢嚓了,還要看詔書?你們不知道封州城的知州李鶴是怎麼死的嗎?不拿詔書就殺人,這是潮流!

  沒人敢說話了。這之前兩年,就在趙光義剛剛繼位的時候,曾經派出很多親信到各州各縣去訪查官吏民情,到嶺南的親信報告,封州的知州李鶴很黑暗,誣陷手下的軍吏謀反,趙光義於是下令「詔誅之不問狀」。

  不再審問,也不出示詔書,就把人砍了。

  這件事迅速風行天下,就算秦州這樣的邊遠地區也都早知道了。完了……既有成例,還有什麼好說的?被捆的每一個人都開始在心裡默默地數數,計算著還能有幾分鐘好活。要知道根據這樣的「潮流」,只要這位使者一個不高興,立即就會動手砍他們的腦袋!

  身處絕境是最考驗一個人素質的時候,每個人都認命了,可先前就表現得很不配合的劉文裕仍然沒有絕望,他仍然認為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因為,這位使者之前在自報家門時曾經透露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

  該使者說——他以前是「上南府時親吏」。也就是趙光義還在開封府當府尹時的親信。這真是讓人非常羡慕,同時也是身價倍增、前途無量的重要保障。但在這時,就是劉文裕的救命稻草了。

  原因很簡單,劉文裕也是當年晉王府的親信。

  劉文裕萬分誠懇地說:自己人啊,大哥,你就忍心不救我?(我亦嘗事晉邸,使者忍不營救之乎?)

  生機立即出現,只見該使者馬上屏退所有人,然後向劉文裕越靠越近,等到距離足夠近,他才壓低了聲音說出了一句話,把劉文裕一下子就聽呆了。

  這句話是——「汝能與我同富貴否?」

  就看劉文裕連連眨眼,而該使者目不轉睛,兩人的視線迅速碰撞又急速分離,劉文裕終於點頭——共富貴!共富貴!!

  於是該使者馬上給他鬆綁,讓他一下子從階下囚變成了座上客。第二天,使者騎馬出行,劉文裕鞍前馬後地照應,這時田仁朗等在押犯也都從寬處理騎馬隨行。趁人不注意,劉文裕悄悄地靠近了田仁朗,在他耳邊低聲說了點什麼。片刻之後,田仁朗突然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倒在地上痛不欲生,像是馬上就要死(若殞絕狀)。

  在場的人都嚇壞了,一擁而上圍了過來,包括那個使者。下一瞬間田仁朗卻突然跳了起來,把該使者一把扭住,摁倒在地。這下子全亂套了,有幫田仁朗抓使者的,更有使者的跟班們來解圍的,最後的結果是強龍壓不住地頭蛇,不管該使者怎麼大喊:「田仁朗等謀反,殺使者!」都沒用,一干天使人等被關進了秦州大牢。

  一頓小棒子燉肉之後,這人招了。他根本就不是什麼朝廷派來的使者,更不是趙光義在開封府時的親信。他叫李飛雄,是秦州節度判官李若愚的兒子,鳳翔盩厔尉張季英的女婿。

  這人胸懷大志,可惜異想天開。他從他父親那裡知道了秦州府的所有官方秘密,包括府庫兵甲等具體數字,然後從京師到鳳翔府去探望他的老丈人,趁人不備,他偷走了他老泰山的官馬,一路狂奔,選在一個夜裡,進了一家官方驛站,用老丈人的官馬騙取了驛站管事的信任,聲稱自己是奉命巡邊的使者。然後以使者的身份,選了一個驛站的兵卒做跟班,再用同樣的手法滾雪球一樣把姚承遂、王守定等人騙到手裡,跟著他一起到秦州的清水縣去殺人,接管軍隊。

  然後就是山高皇帝遠,此地歸我管……計劃怎麼樣?理論上很周密,行動上很傳奇,最後的結果也很慘烈。他怎麼也沒想到清水縣就真有一個原晉王府的親信,而且他演的李鬼太沉不住氣,直接就泄了底。

  之後的事就是涉案人等全部腰斬,包括同樣被騙的姚承遂、王守定等人,以及當初那個驛站的管事和士卒。至於李飛雄,他被夷滅三族,連同他的老丈人全家一起死光光。

  分析一下這件事,似乎完全是個個案,像他這樣突發奇想,除了自己以外,連個同謀都沒有就敢去顛覆大宋,從趙光義的嘴裡往外分食吃,怎麼看都怎麼是一個地道的瘋子。但問題不在他的IQ指數上,而是要想一下,為什麼他能一路行騙,僅僅憑著一匹官馬,以及「朝廷使者」的名頭就能把那麼多的沿途官吏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到了邊鎮,一句話就把全部武將都上了綁,差一點就全砍了腦袋?

  而且要強調的是,這些職業玩刀子的人不僅沒敢反抗,就連懷疑都不敢,如果不是劉文裕想拉關係走後門,就真的被集體拿下冤殺了。

  為什麼呢?要知道,這時只不過是太平興國三年,也就是趙光義剛剛當上皇帝不到兩年,難道武人就已經混得這樣矬了嗎?

  事實上,是早就這樣矬了。眾所周知,宋朝的武將沒地位,可誰也想不到他們竟然是以這樣的速度失去地位的。

  有一件事,足以說明問題。

  話說有能耐的夥計連老闆都得另眼看待,那麼給整個國家守大門的將軍又應該有什麼樣的待遇呢?別說之前的五代以及大唐,就算是一手創立宋朝兵制、打壓武人氣焰的宋太祖趙匡胤,都對邊境上的軍隊實行「一國兩制」。

  邊防軍可以隨意動用當地的財政賦稅收入,可以獨立從商盈利,不僅可對內,對外和異族交易也可以,而且一律免稅。並且可以隨意動用得來的錢招募勇士、收買間諜、獎勵士卒……總之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這都不算,趙匡胤還在開封城裡給這些邊關大佬們修別墅,規格之高連施工的官員都看不過眼上報——這不對,都超過皇室親戚的規格了!

  趙匡胤卻大罵——不懂就閉嘴!邊關將士遠比什麼皇室重要,「急速造來,無使複言!」

  到了趙光義時代又怎麼樣呢?在他剛登基時,不超過一個月,邊關就出事了,而且是最惡劣的那種。不是被外族攻破,而是邊關將領們窩裡反。

  瀛洲防禦使、監霸州軍馬仁瑀,擅自命令部下出邊境掠奪,選擇的出境口是齊州防禦使、判齊州李漢超的地段。這就出事了,馬仁瑀不地道,搶了李漢超的口中食不說,還給李漢超吃了個大蒼蠅。因為事後契丹那邊必定要報復,可找誰呢?只能是李漢超。馬仁瑀整個白占了便宜,還把李漢超當傻子耍。

  李漢超惡性勃發,馬上就找馬仁瑀火並。這時新皇帝趙光義出面了,他不打不罵,不急不躁,相反選擇的辦法非常溫馨,充滿了以前晉王的仁者風範——他派人分別給馬仁瑀和李漢超送去大批的金銀緞帛,並且擺酒給兩人說和調解。

  矛盾是暫時的,友誼是長久的,和諧是必需的。於是一場邊關火並就此平息。事情過後,趙光義才找了個機會,把馬仁瑀調到了遼州,讓他們倆離遠點。

  以上的事情,似乎表明了趙光義是個相當可人的領導,至少比他哥哥要溫柔多了。但是,歷史證明,武將們把事情給做錯了。是的,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件事是馬仁瑀、李漢超,甚至更多的武將們合夥演的一齣戲,用意就是要給趙光義一個下馬威,讓新皇帝知道些好歹,從而撈到更多的好處。

  更沒證據能表明,這件事之後武將們都很開心,因為他們的目的達到了,皇帝還真的是蠻上路,他們惹禍可皇帝擺酒,面子大得沒話說。

  事實是這直接給趙光義敲響了警鐘,讓他剛上任就不得不對武將們重新審視。而且,「豪勇」的武將們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趙光義不是怕他們,而是在乎這件事對他的「國王之夢」的影響。

  那時遠征北漢的禁軍還沒回國。

  想想看,國內的事情還沒全搞定,禁軍又都在國外,邊境再出事,那就真的外焦裡嫩徹底歇菜了。所以,趙光義只能選擇保持晉王的老面孔——我忍。

  但事情沒完,時限轉眼就到。轉過年來,潘美、黨進剛剛回國報到,趙光義就立即變臉。他向全國所有的節度使們下達了一條死命令。

  令——天下諸州把各節度使子弟的名單全部上報,然後按名單要人,限期到京。一共有一百多人,把這些高幹子弟都補充到殿前司去,去幹一些承旨之類的賤職,就此圈養。

  這是在做什麼呢?對,人質。趙光義已經把部下們當成了各封建屬國,要他們送自己的兒子進京為質,以後聽命令服指揮,就一切都好,不然你們的兒子們就會人頭落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職業軍人們本已經開始淡泊的血性殺氣被空前的危機感再次喚醒了,每個人都不自覺地握住了刀柄。那是我的兒子,我的長子!我一生刀頭舔血,九死一生,為的是什麼?難道不是封妻蔭子嗎?可現在居然連兒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誰知道這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新皇上什麼時候會徹底翻臉,與其那時受苦,不如這時痛快!

  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時京城裡出現了一個被當時的士大夫們所激賞,更被後世的文人們全體稱頌的「文明」之舉。

  國家的第一軍人樞密使曹彬,無論什麼時候,走在哪條街上,只要迎面遇到了士大夫們,他一定會「引車避之」。

  武人們的領袖也低頭了,而且據說是心甘情願的……這是怎樣的一盆涼水啊,澆得宋朝全國的武人們都垂頭喪氣,心灰意冷。就從這時起,掌管全國軍務的樞密院的地位,從五代時的領袖朝廷,到宋初時與中書省分庭抗禮,到這時就只能退居次席了。

  這是好事嗎?是,或者不是,沒法討論。就像幾十年之後的「澶淵之盟」一樣,一百年間的和平是好事嗎?是嗎?不是嗎?要說好,百年無戰事,上帝啊,放眼全人類的整個歷史,有過這樣的太平日子嗎?但它直接的後果是把宋、遼兩國都徹底養成了肥豬,只要出現一隻野狼,就都成了盤中餐口中食,兩國的皇帝哪個也沒跑了,都亡國為奴了……至於他們治下的黎民百姓就更沒法看。

  所以,這時趙光義的所作所為,曹彬先生的謙恭退讓,都功罪難說,對錯莫辨。反正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軍隊裡的人變得貶值,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只會說些之乎者也,然後用一撮獸毛在宣紙上畫線條的文人們步步高升,飛黃騰達。

  有的人忍了,可有的人站了出來。那是名將曹翰。他站在趙光義的面前冷笑著說,作詩有什麼了不起的?以臣看來,那些酸丁們寫得還遠遠不夠瞧!請聽為臣賦詩一首——曾因國難披金甲,恥為家貧賣寶刀。他日燕山磨峭壁,定當先勒大名曹!

  好詩!趙光義擊節叫好。誠然,名將曹翰文武雙全,而且人生經驗豐富,隨便意與氣合就能釀成佳句,但趙光義只是叫好,完全無視詩中的憤怨之氣,他轉過身來就再次向文人加恩。

  沒過多久,宋朝在太宗年間的第一次科考就開張了,並且「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鳳池,中書省、宰相府也。也就是說,區區十年之後,這些考中的舉子們就能當上宰相!

  武人們還有什麼好說的?人,都只能活在潮流裡,誰也不知道哪片雲彩裡有雨,會在什麼時段下起來。他們只能私下裡相對哀歎生不逢時,但就是這樣的哀歎,都註定沒人去聽。時光在飛速地流逝,轉眼就到了太平興國三年,就在前面李飛雄事件發生之前的兩三個月裡,宋朝舉國都沉浸在一片對皇帝陛下的罕見的智慧與仁德的崇拜之中。

  以至於,什麼李飛雄,什麼曹彬、曹翰,或者節度使的人質事件,都被那時的民眾和歷史遠遠地扔到了一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59
第二章 春水向金陵

  好事連連,先是收租子的時候到了。宋朝人眼巴巴地向東南方眺望,三年了,吳越國王錢俶朝覲的日子又到了。

  唉,這可真是年關哪。錢俶哀歎,誰讓自己當初被趙匡胤給感動了呢?主動說要三年一入朝。得,現在是太平興國三年,真的是過了三年了,他是再也躲不過去了。

  一年前,他曾派自己的兒子錢惟演帶著數目空前龐大的貢品去開封慶賀趙光義登基,這一年的早些時候,他又派錢惟濬再次朝覲,就盼著禮多人不怪,笑臉能躲債。可正日子終究還是來了,一個明確無誤的事實擺在眼前——地主雖然換了,可租子一定得交啊,不然,地主也就沒餘糧了……

  當然,他可以不去,請假、裝病。辦法多得是,不過要留神,要是那樣,他和當初的李煜有什麼區別呢?

  別忘了李煜的罪名是什麼!

  倔、強、不、朝。

  那……好吧,那就上路吧……錢俶萬般無奈,只好坐上車,不遠千里,自己走進了開封城。

  新地主趙光義隆重接待,規格之高,比他哥哥趙匡胤那時更加高。而且他強調,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要說是多麼的遺憾哪,比如說三年前的那次接待就是由趙德昭主持、宴會由趙德芳舉辦的,老錢,我們沒機會多聊啊,這樣吧,我們現在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親近親近,你大老遠的好容易來一趟,可得多住些日子。於是錢俶在開封城的美好日子就此無限期地延長。

  長到了他一連上表三十餘次請辭,趙光義都不答應他回杭州。

  怎麼辦?錢氏父子如坐針氈,吳越的隨行臣子們頭大如鬥,可辦法就是沒有。怎麼會有呢?抗議?那還不如不來。吳越地區以武力威脅,不還國王就開戰?吳越要有那兩下,就不至於從開始就當宋朝的兵馬大元帥了。拿錢買?貢品交了那麼多,再交,一來沒有,二來宋朝人似乎早就把吳越當成自己的了,你交得多,人家可能還罵你浪費呢……看來辦法只有一個了,那就是在杭州再多建幾座塔,越高越好,越大越好,名字從「保俶」到「救俶」、「活俶」,等等依次排列,總會管用的。

  就這樣,吳越人成了開封城裡最特殊的一群人,他們整天錦衣美食、歌舞宴飲,尊貴無比,但是卻全體愁眉苦臉、陰雲慘淡。怎麼辦?怎麼辦?每個人都像念經一樣地想辦法,結果辦法沒出來,災星卻來了。

  陳洪進,割據南方漳、泉二州的陳洪進也來開封了。

  陳洪進,男,公元九一四年生人,字濟川,泉州仙游(今福建莆田仙遊縣)人,一說臨淮(今江蘇盱眙縣)人。值得提一下的是,如果是前者,那麼他就光榮了,一位一百餘年後改變整個宋朝國運的大佬和他還是鄉黨。

  這是個標準的五代人,他起家是因為能打,他發家跟趙匡胤一模一樣,只不過粗暴狠毒了許多。他的老主子死了,小主子太小,當時他們名義上是南唐的下屬,他直接把小主人綁到了金陵,理由是這小孩兒要投降死敵吳越。就這樣,他扳倒了頂頭上司,但真正得利的卻是他的老夥計張漢思。

  張漢思因為資格太老,所以反得上位。但面對陳洪進這樣的殺手,誰能坐得安穩?於是張漢思請陳洪進吃飯,準備在飯局上把他做掉。但誰也沒想到,事情居然邪門到了天崩地裂的程度。

  酒席上張漢思剛想說動手,突然間就山搖地動,屋倒牆塌,一片鬼哭狼嚎……千真萬確,就是地震了。這下子沒人敢殺他了,而且還有人當場向陳洪進告密投誠。

  沒死成的陳洪進轉身就來找張漢思算帳,他用的辦法非常低調。那一天他換了身最平常的衣服,就像吃飽了到老領導家散步一樣,就一個人溜達到了張漢思家。然後把張漢思家看門的人都罵走,張老頭兒在屋子裡剛想打招呼,卻不料這人突然從袖子拿出了……一把大鎖頭,哢嚓一聲就把大門給鎖死了。

  然後談判——想出來不?想的話把將軍的印信都交出來!

  就這樣,漳、泉二州的領導人誕生了。

  這之後,陳洪進在南唐和吳越的夾縫中苦苦掙扎求生存,等到趙匡胤崛起之後,他又向宋朝納貢投誠,並且緊跟形勢,在錢俶第一次進開封之後,馬上有樣學樣也親自去開封。只不過他這回運氣差了點,剛走到半路上,趙匡胤就突然駕崩了。

  但陳洪進已經老了,到宋朝太平興國三年時,他已經六十四歲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前半生玩了命才弄到手的漳、泉二州,已經成了他的催命符,要是再不識相,宋朝滅掉他比踩死一隻螞蟻還容易。於是他千里迢迢主動投降,帶著全體家眷和漳、泉二州的十四縣、十五萬一千九百八十七戶百姓、一萬八千七百二十七名士兵的戶籍本冊到開封城向趙光義要一間養老的房子。

  趙光義大喜,封陳洪進為武甯節度使、同平章事。又封他的大兒子陳文顯為通州團練使,仍然回去管泉州;小兒子陳文凱為滁州刺史,去管理漳州。

  開封城全城歡慶,據說還有人在吳越會館的大門外放了幾個大炮仗,震得錢俶面無人色。但就這樣,錢俶還是不甘心,他的手下們更加不甘心,「三千里錦繡河山,十一萬帶甲精兵」,難道就這樣不清不楚地投降?!還好,錢俶還有個頭腦清醒的大臣叫崔仁冀。

  此人警告錢俶——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納士,禍且至!

  錢俶仍然猶豫,道理他早就懂,這一天也早有預料,不然之前他何必裝了那麼多年的孫子?只不過事到臨頭,他還是捨不得……尤是周圍其他的隨行大臣還在七嘴八舌地說不可、不可、絕對不可以獻出土地。

  崔仁冀長歎一聲,說——各位,你們誰有翅膀嗎?

  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崔仁冀歎息——各位,要是沒有翅膀,咱們怎麼飛回到杭州啊(今在人掌握中,去國千里,唯有羽冀乃能飛去耳)……

  錢俶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來到頭這一身,終有這一日啊,也罷!從此吳越八十六縣、五十五萬六百零八戶百姓,十一萬五千零三十六名士兵的軍隊統統奉送他人,換回來一頂淮海國王的帽子,給兒子惟濬找了個淮南節度使的差使,惟治和孫子承祐也各自為鎮國節度使和泰甯節度使。這時趙光義的心情好得無以復加,連積極主動給錢俶做思想工作的崔仁冀都賞了個淮南節度副使的官當。

  至此,中國長江以南終於完全歸入了宋的版圖。太平興國三年,實際上趙光義才剛剛當上皇帝兩年,沒動用一個兵卒,沒使用半個字句的強迫詔書,就讓錢俶和陳洪進主動臣服,獻出了土地。當然你可以說,這都是之前趙匡胤打下的基礎,趙光義不過是坐享其成。但是無可否認的是,趙光義把帝國順利接收,然後迅速步入正軌,讓國家變得更加繁榮強盛,讓外邦不得不服,不得不降!

  開封城陷入到更大的狂歡之中,甚至舉國歡慶。但就在這時的開封城裡,一個顯赫的貴族聚居區裡,卻有一處人家燈火淒迷,人聲幽咽。眾人歡樂他不歡,舉國同慶獨憑欄,宋初時,甚至中華五千年裡都屈指可數的那位才子,他的厄運就要到來了……

  李煜,他在開封已經「活」了兩年多了。

  他活得好嗎?「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銷磨。」他活得不好嗎?到了公元九七八年,宋太平興國三年,他已經從最初投降時的違命侯升到隴西郡公了。

  公侯尊榮,鐘鳴鼎食,萬人之上,還會有什麼不快樂嗎?可《宋史》裡明白地寫著,單在金錢方面——「右千牛衛上將軍李煜自言其貧,詔賜錢三百萬」。

  很多人都對李煜側目,搞什麼,浪費慣了吧,以為還在你的金陵皇宮裡?何況當初仁慈的曹彬曾經允許你隨意攜帶財寶到開封過富翁日子,難道一兩年之前就都敗光了?

  真是這樣嗎?請翻開《續資治通鑒》的太平興國二年,看那一頁最上面的幾行字。原文說,宋朝的左藏庫看守賈黃中,在升官外放前,最後一次查庫交接,發現一間鎖得死死的庫房,打開一看,裡面是幾十個裝滿了金磚的大櫃子。

  追查來源,是「李氏宮閣中遺物,未著於籍」,這個「李氏」是指誰呢?是後唐的「李」,還是南唐的「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後唐之後的「後漢」就有答案了。當年劉承祐為了打郭威,連皇后都恨不得賣了去發軍餉,還能留下來這麼多的金磚?!

  可憐的李煜,他不知是被誰把錢給騙走了,連錢的去向都不清楚。因為「未著于籍」,連趙光義得知之後都大喜,特地賞了發現者賈黃中二十萬貫銅錢。

  錢,從來口不言利手不沾錢的富貴散人李煜終於知道錢意味著什麼了。人生是什麼、生命是什麼,冷硬與灰暗的東西和銷金紅羅帳、春枝錦洞天的區別在哪裡,他終於都知道了。

  但知道了,卻不等於就要去做。就像同樣是肚子餓了,有的人會拿起弓箭上山,有的人扛著鋤頭下地,而有的人,卻是悲歎流淚,沿街乞憐。

  不是說李煜在搖尾乞憐,如果真是那樣他倒好了。他身上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這些東西不管是虛幻的還是愚腐的,都絕不允許他不要臉。

  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前南漢皇帝劉鋹,這個敗類就是個很實際的人。當皇帝時他狂征暴斂,為所欲為,怎麼開心怎麼來,絕不管別人的死活。等到當了俘虜,那就全面放下架子,給主人當一條最乖最可愛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塊肉骨頭,並且啃得長久些。

  但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蝨子。但就算再難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齊齊,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點尊嚴和體面。

  李煜卻偏偏得不到。什麼是戰敗者呢?就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開封時,以為到了人間地獄,可是沒想到趙匡胤經常約他喝酒吃飯,還在飯桌上談論一些文學問題。

  這讓他分外難受,談什麼文學呢?這分明就是拿他開心。但十個月之後,他就明白了趙匡胤對他有多麼寬容。因為趙光義突然當了皇帝。

  噩夢開始了,不說貧窮,饑餓和寒冷離他還很遠。趙光義給了他三百萬貫銅錢,可奪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他的尊嚴,和他的女人。辦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職的男人每天要朝覲天子,有誥命的女人也要定期進宮裡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為鄭國夫人,她每月必須進宮,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來。至於發生了什麼,我珍惜自己的鍵盤和手指,我不寫。

  李煜憤怒,可最終卻只能習慣性地轉化成了悲傷和悔恨。他沒有朋友,更不能離開開封,遠遠地躲開,他只能拿起筆,把心裡無盡的痛苦轉化成了字字血淚的詞句。於是,他成名了。

  憂憤出詩人,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李煜在短短的兩年時間內,就把「詞」這種民間小調式的格律迅速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風弄月式的無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尋花問柳了,不管後人怎樣貶低他是個沒種且沒腦的亡國之君,他們都不得不承認——「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但李煜的禍事也就此臨近。

  在他悲傷寂寞的日子裡,曾經有三位故人來探望過他。最先來的,是一個漁夫。這個漁夫提著魚騙過了李煜家的「看門人」,來到了他的面前。

  您……還認識我嗎?

  李煜震驚,居然是他金陵的鄉音。

  漁夫抬起了頭,那是一張悲喜交集的臉。李煜好久之後,才想起來,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兒子,叫鄭文寶。

  悲喜交集,但沒法多說,鄭文寶千言萬語都凝聚成了一句話——您要謹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對您的寬容,千萬不要亂想亂說!

  李煜頻頻點頭,但他或許真的不知道,他在這兩年裡所寫的詞句,早就已經風傳天下,盡人皆知了。

  鄭文寶走了,再來的是張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張洎再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他來,居然是來向李煜打抽豐!

  人是會變的,但怎麼會變得這樣快,這樣大啊!李煜再不願多說什麼,他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只剩下了一隻白金做的臉盆,他隨手扔給了張洎,讓這個人馬上消失。

  時光飛逝,轉眼間公元九七八年的七月份到了,李煜迎來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鉉。兩人見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突然放聲痛哭,徐鉉……還有兩年前那麼多的南唐忠臣,為他做了那麼多,可他完全辜負了他們!

  悲痛中,他脫口而出——悔不該當初殺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他完全沒有看到這時的徐鉉與以前有什麼區別。徐鉉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辭了,然後直接進了皇宮,向趙光義覆命,把剛才李煜說的每一句話都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但歷史可以作證,他真的是不知道趙光義下一步要做什麼!

  徐鉉在宋朝就像當年進了曹營的徐庶那樣,既不得志,也不求上進,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場富貴之外。但什麼都晚了,七月,很快七夕月圓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這一天天色剛晚,許多人,絕大多數都是女人,從開封城的各個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這一天對她們來說是神聖的,她們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臉色,更不去想她們自己會有什麼後果。她們要——給李煜過生日。

  門關起來了,紅燭也點燃了,門之外還是宋朝的天下,而門裡,仿佛還是兩年前的金陵……每一個人都是歡笑的,她們像當年一樣為李煜載歌載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夠片刻歡娛。這一夜,李煜神思飛越,越過了重重山河,萬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江南,回到了他曾經的家園。亡國之恨,身世之傷,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清晰,一些詞句像是自動流淌了出來,之後就算經過千年間無數的文人吟詠考辨,都沒法從中刪改一字。

  因為那是李煜的心聲,是完全屬￿他自己的命運之聲——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歌聲飄出了門,飄出了圍牆,飄進了趙光義的皇宮裡,「小樓昨夜又東風、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的詞句在趙光義的心裡只有一個解釋——李煜要乘東風,順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聲還沒有停歇,就有人敲門。來人身份極為顯赫,那是當年的皇弟趙廷美。他帶來了皇帝的祝賀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劇痛中死去,死狀極慘,劇烈的腹痛讓他的身體彎曲,頭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腳尖,這就是「牽機毒」。

  他在詞作的最巔峰時死去,心潮起伏,劇痛難當,悲欣交集——因為終於解脫!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後主,從嘉,走好吧,從此再不要謫落人間。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00
第三章 命運之巔 睥睨天下

  李煜死了,在當時,就像是一根點燃的蠟燭,被風偶然吹滅了一樣,是件無聲無息、沒人在意的事。

  畢竟人人都生而苦鬥,誰會去管別人的生死。

  尤其是趙光義,他聽到回報的時候,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在想著真正讓他興奮的事——男人的事業。其他的都不過是些玩物而已,包括李煜的老婆。

  一個問題在折磨著他,真是又幸福又煩惱——他現在還要再做點什麼?這可真得慢慢地咀嚼享受啊,他需要功業,需要勝利,需要不斷更新完善自己的高大形象,那麼,他就需要下一個敵人。

  趙光義在高大幽深的宮殿深處,默默地把頭轉向了北方,他的目光精亮而深邃,北方讓他充滿了渴望——北漢。

  這個敵人妙不可言,首先它是最後一塊骨牌了,只要加上它,局面就十全十美;第二,這個敵人可真強,誰都記得,它經過了什麼樣的打擊,可就是一直都沒有倒下去。

  這個時代曾經有過的神話,那個鋒芒利刃、戰無不勝的柴榮,還有拓地萬里、橫掃天下的趙匡胤,不管他們怎樣強,甚至親自攻擊,北漢都巍然不墜,直到今天。那麼換到他呢?

  趙光義再也遏制不住亢奮的心態,他站了起來,在帝國的中心睥睨四顧,在無人時向自己發問——難道你能不做點什麼嗎?現在每個人都對你畢恭畢敬,俯首帖耳,似乎你真的至高無上了,可你做到的哪一件事是你自己本身的能耐呢?每件事都仍然記在你哥哥的功勞簿上!

  接管天下嗎?這誰做不到?漳、泉歸地,吳越獻土嗎?可要是非得出兵才能收服他們,那就是你天大的笑柄!

  每個人都在背後恥笑著你,這些難道你就真的都不知道嗎?!

  趙光義為之憤怒,但也為之更加冷靜。歷史證明,他的頭腦絕對清醒,他找來了帝國第一軍人樞密使曹彬,像閒談一樣問了一個問題——曹彬,你說說看,以前的周世宗柴榮以及我朝的太祖皇帝,都曾經親征太原,但都打不下來。是什麼原因?是城牆太高太厚,根本就不可能攻破嗎(豈城壁堅完,不可近乎)?

  曹彬搖頭,就事論事——不是,周世宗時,史彥超兵敗石嶺關,軍心震恐,只能退兵;太祖時,屯兵的地點選在了甘草地裡,軍人水土不服拉肚子,所以沒法不撤。不關城牆的事。

  趙光義再問——「我今舉兵,卿以為何如?」

  曹彬瞬間緊張,他突然明白了事情有多重大。他凝聚精力,深思再三,說出了下面這段被後世人罵得狗血淋頭的話——「國家兵甲精銳,人心欣戴,若行吊伐,如摧枯拉朽耳。」

  趙光義一聽哈哈大笑,然後「帝意遂決」,北伐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曹彬說錯了什麼嗎?或許因此而罵他的人都是諸葛亮吧,不過都是事後型的。

  與北漢相比,甚至與契丹相比,這時的宋朝難道稱不上是「兵甲精銳」嗎?更重要的是,難道就要讓北漢一直存在下去嗎?

  事實上,從趙光義剛剛即位時起,他的心裡就有一個龐大的,足以震驚當世的計劃。為了實現它,他不止一次地在繁忙的公務中抽出身來到軍營裡,親自指揮軍隊操練,現場觀看新設計的攻城器械。但那時他必須忍耐,他很想對天下人說——我有一個夢想,我要讓你們都知道……但是打住,從青年時起就站在權力之巔的趙光義早就知道怎樣去說,更明白怎樣去做了。直到兩年過後,他真正掌握了這個國家,他才把這個夢想的第一個步驟告訴了他的部下。

  征討北漢。

  結果不出所料,有人反對,規模之大居然是整個中書省,即全體宰相。他們以首輔薛居正為首,旁徵博引,論述北漢是打不得的。

  首先是當年柴榮的例子,北漢只需要堅壁清野,再加上契丹的援軍,就足以獨立;接下來是趙光義哥哥的例子,話語變得微妙,但以趙光義的智慧足以聽懂。他的宰相們在暗示,連神威顯赫的趙匡胤親征都做不到的事,你趙光義憑什麼說行呢?

  趙光義平靜地聽著,直到薛居正給他鋪好了不至於太過丟臉的臺階:陛下,北漢已經「得之不足以辟土,舍之不足以為患」,而且它的人口也快被先帝遷光了,還有什麼必要一定要攻打它呢?

  趙光義冷冷地問:那麼,你們想過沒有,先帝為什麼要破契丹、遷人口呢?

  宰相們愕然。

  趙光義的回答讓他們徹底低下了頭:正是為了今天!「朕計決矣!」討論結束。

  就這樣,公元九七九年,宋太平興國四年元月,宋朝皇帝趙光義下令征討北漢。

  他沒有像柴榮或者他的哥哥趙匡胤那樣,採取純粹的軍事行動,也就是說,他沒有派出軍隊突然襲擊北漢,來達到最好的戰術效果,而是先派出太子中允張洎、著作郎句中正出使高麗,通報宋將北伐。

  這是在做什麼?難道那時的高麗特別強大,都到了能威脅宋朝軍隊的程度了嗎?所以開戰之前要先打個招呼?開玩笑,趙光義在敲山震虎,他真正的目標還是契丹。

  在別人眼裡,契丹是狼蟲虎豹,契丹意味著死亡和擄掠,但在趙光義的眼裡,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團在太陽下面熊熊燃燒的火焰,「炅」,他深信自己對得起這個名字。只不過,這時他還遠遠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人,有那麼大的志氣是好事嗎?

  但是歷史證明,當時的契丹人真的坐不住了,他們的國王派來了使者詢問——「何名而伐漢也?」

  注意,只是詢問,而不是警告,似乎他們只敢問一個理由,像當年的耶律德光那樣對中原的國君大呼小叫的日子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

  相反趙光義的回答極其強悍有力:「河東逆命,所當問罪。若北朝不援,和約如故;不然,惟有戰耳!」

  多麼強硬,這是自從唐代中葉以後,從來都沒有出自過中原皇帝之口的上位式的話語了。

  當年的契丹使者愕然,接著就乖乖地回去了。回顧歷史,這時的契丹對宋朝的態度至少是敬畏的,柴榮和趙匡胤給他們的震撼還沒有過去,趙光義自登基以來更是以一個超強者的姿態存在著。《遼史》裡清楚地記載「……趙炅自立……」他自立為皇,綏服南方,把國內所有權柄都加於己身,這些,都讓契丹人深深地顧忌。

  他們尊重強者。一切的跡象都表明,趙光義是一個比他哥哥趙匡胤還要強得多的強者!

  強者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算數的,契丹人的使者還在回家的路上,宋朝的軍隊已經殺進了北漢的國境。

  最先沖進去的是雲州觀察使郭進。郭進揮軍疾進,方向卻偏離了北漢的都城太原很遠。他奔向了太原城的東北方,一百二十餘裡開外的石嶺關,那裡才是他的目的地。

  石嶺關,是並、代、雲、朔等四州的要衝之地,契丹人如果援助北漢,這裡就是必經之路。而他現在的實際差遣職位就是石嶺關都部署,任務就是把這道大門死死地關住。

  任務重大,郭進卻一邊跑路一邊偷著樂——潘美、曹翰、劉遇,你們這幫孫子,老子給你們關門望風去,可你們到底誰去幹什麼,都爭出結果了嗎?

  事情是這樣的,這一年的元月,趙光義下令,命宋宣徽南院使潘美為北路都招討制置使,率領河陽節度使崔彥進、彰德節度使李漢環、桂州觀察使曹翰、彰信節度使劉遇等四將進攻北漢的都城太原。

  本來很簡單,計劃是直接沖到太原城下,然後四面攻城,按照職位的分配是崔彥進攻東城、劉遇攻西城、李漢環攻南城,剩下的北城是曹翰的。但是曹翰不幹了,他的職位不過是觀察使,東西南北,只配選最尾,可他卻對三位節度使一陣冷笑,然後他選定了劉遇:你不行,把西城交給我!

  這就是曹翰的要求。話一出口,舉座皆驚,劉遇更是大怒,這是對他從頭到腳的蔑視,再沒有比這更傷人的了!因為誰都知道,太原的皇宮就在西城,相應地那裡的防禦體系最強,上幾次攻打時,局面險惡,死的人遠遠超過了其他三面。按理說的確應該派最強的人去攻打,而曹翰之強,在當時的宋軍名列前茅,不說別的,你們屠過城嗎?曹翰就屠過!

  但劉遇不能讓步,這不僅僅關係到事後功勞的大小,更是一個軍人的起碼尊嚴。宋朝的兵將,至少在這時,是以做一個強者為榮的。

  兩不相讓,最後趙光義出面,他擔心將帥不和,但更珍惜曹翰的驍勇--「卿智勇無雙,城西面非卿不能當也」。

  西城歸曹翰。

  就是這樣,宋朝的軍隊別管是為了戰勝後的貪婪,還是軍隊裡的好鬥血性尚存,他們爭著搶著殺進了北漢的國境。

  兵派出去了,剩下的還應該再做什麼?似乎是等待,就像當年的趙匡胤一樣,坐鎮國都,靜等著前線傳回來捷報。但這時的趙光義另有想法。

  他反復思量兩個選擇。

  第一,他學他的哥哥,靜等。事實上這也是最好,也最正常合理的方法。試想,他現在派出去的人,都是他哥哥當年的得力部下,就是這些人在實際操作中,為宋朝削平了後蜀、南漢、南唐等國家。事隔不過三年而已,他仍然可以相信他們的戰鬥力。只要後勤保障充足,相信無論怎樣,他們都會給他一個差不多的結果。

  那麼就這麼辦嗎?

  趙光義細如毫髮的心靈裡分厘必較,他清醒地認知到,不能這樣。很簡單,坐鎮國都,靜等勝利,那不是每一個國君都有資格享受的待遇。他的哥哥之所以能那樣,是因為之前勇冠三軍,把前半生都扔進了軍隊裡並且戰無不勝,才得到了遙控指揮軍隊的權力。要不然,想一下當年的劉承祐,他為什麼就不能指揮郭威的軍隊?還有為什麼剛剛上任的柴榮會被部下公然背叛?

  趙光義知道自己此前從來沒有上過戰場,沒有任何軍功,軍人們可以為了軍餉和人質的威脅而服從他,但那是在平時,上了戰場呢?

  而趙光義絕不允許有任何事情脫出他的掌控範圍。更何況,在他的心中,還有那個從來不曾告訴過別人,尤其是不能在這時告訴任何人的偉大計劃。

  所以,他只能選擇第二。

  御駕親征。

  其實這樣做的理由也很充分,北漢人有多難纏,整個宋朝都知道。想當年神武英明的太祖皇帝都要親征,何況是別人?一想到這裡,趙光義的心跳就加速了,「太祖皇帝都要親征」,但仍然沒有拿下,那麼如果我拿下了北漢呢?

  我就會成為什麼?!

  目標遠大,但相應的過程就會加倍兇險艱難,已經四十一歲的趙光義極其善於控制自己,他馬上就平靜了下來,提醒自己應該開工做事了。

  北伐的先頭部隊在元月出發,大宋皇帝趙光義在當年的二月份,就親率10萬大軍從開封起程,自將中軍,沖入北漢境內。

  鐵甲鏗鏘,馬鳴蕭蕭,龐大的軍團向北方運動。行進在行列中的每一個戰士,包括皇帝趙光義本人,他們都知道嗎?能夠想像嗎?他們自己正在做著什麼。

  在公元九世紀,作為世界中心的東亞,已經形成了近半個多世紀的格局馬上就要因為他們而發生劇烈的碰撞轉化,千萬年不斷衍化遷移的種族,千萬年不斷流血爭搶的生存土地,就要再流盡千百萬人的鮮血來覆蓋塗抹它們!

  那是因為一個種族的長久期盼,還是僅僅因為一個人的夢想?

  郭進率軍直撲石嶺關,在石嶺關與引進使、汾州防禦使田欽祚(三千打六萬的那位英雄)會合,兩人稍微合計了一下,就辦了一件壞事。

  趙光義的中軍正在行進中,突然接到了前方的戰報,郭進已經擊破了北漢的西龍門寨,僅生擒的俘虜就抓了一千多個,沒殺,全都送到了皇帝的中軍行營裡,開門大吉,向全軍獻俘!

  全軍士氣大震,前方的郭進卻沖出了石嶺關,繼續向東北方疾進,晝夜兼程,一百四十餘裡之後,到達了胡漢交界處的白馬山。

  白馬山,在太原城東北二百六十餘裡處,旁有木馬水,山上有白馬關,是石嶺關外圍的戰略要地。郭進與田欽祚分工,由田欽祚在石嶺關堅守,作為第二道屏障關隘,而他絕不要單純的防禦,他要前進到白馬山主動迎敵,殲敵於國門之外!

  很快他就遇到了他的敵人,契丹人是突然出現的。他們「間道進至白馬山」,領軍的人規格極高,竟然是契丹的南院宰相耶律沙。

  《遼史》記載,這一年,契丹人為了保住北漢這道南邊的防線,先派出了南院宰相耶律沙為主帥,冀王耶律敵烈監軍的龐大軍團,緊跟著又命南院大王耶律斜軫率軍接應,再令左千牛衛大將軍韓讬、大同節度使耶律善補為本路軍南援。

  三路大軍,層層推進,互為救援,唯恐有失。

  契丹人為什麼要這樣重視?這樣小心?這次救援北漢的軍隊,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年阻止趙匡胤親征北漢時契丹人的兵力,這樣的謹慎已經帶著濃重的恐懼意味。

  要換位思考,北漢是宋朝北面的釘子,是阻止漢人奪回燕雲十六州的障礙,而對於契丹人,北漢就是阻止宋軍北伐的第一道防線,更加是絕對不容有失的!

  公元九七九年三月,北方苦寒,仍是嚴冬,宋軍負責阻擊契丹援軍的郭進將軍,在塞外白馬山上與胡人野外相遇,兩軍相接,中間只隔了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澗。

  沒有城池,沒有援軍,郭進要向稱雄野戰已近半個世紀之久的契丹鐵騎挑戰,來吧,就從這時開始,揭開了宋、遼之間近二十年的連番血戰!

  兩軍相遇,郭進突然穩定下來,先前的百里奔襲,風捲殘雲,一下子瞬間靜止。他率軍駐立在大澗的南邊,面對對岸越聚越多的契丹士兵不動聲色。

  對岸的契丹人卻不習慣等待,這不是契丹騎兵的傳統,尤其是他們的監軍——冀王耶律敵烈,漢人的監軍們往往遏制士兵們的戰鬥力,可耶律敵烈的求戰欲望卻比主帥耶律沙還要強。他不顧耶律沙的反對,命令立即進攻,並且率領自己的兒子耶律蛙哥親自充當先鋒。

  監軍代表著皇帝,契丹主帥耶律沙只能聽令。就這樣,白馬山上短暫的寂靜被突然打破,契丹鐵騎縱馬躍入了深冬時節冰冷的山澗裡,向對岸的宋軍沖去。鐵蹄濺水,鋼刀出鞘,他們以為宋軍會像以往的那些漢人軍隊一樣向後退卻,但他們萬萬沒有料到,他們僅僅才到達了山澗的中游,對岸的宋軍就突然間躍入了水中,像他們一樣無視冰冷刺骨的寒水,衝殺了過來!

  第一場血戰爆發在山澗之中,郭進以淩駕於契丹人之上的勇猛率部廝殺,混戰的結果是契丹人在山澗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慘敗,監軍耶律敵烈及其子蛙哥、主帥耶律沙的兒子耶律德裡、令穩都敏、詳穩唐番等五位上將當場戰死,契丹人潰不成軍,蜂擁逃回北岸,郭進乘勢登岸,率軍疾追,繼續沖向契丹人的中軍。

  契丹人全線崩潰,主帥耶律沙對部隊徹底失去控制,只能夾雜在敗兵裡向北逃命。但是郭進緊追不捨,他用事實證明瞭自己從開始就沒打算過固守阻擋,他要的是把契丹人趕盡殺絕!

  就在這時,契丹人的第二路援軍到了,是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軫。耶律斜軫瞬間就解讀了戰場上的形勢,他作出了個明智的選擇,命令全軍收束,放過耶律沙的敗兵,然後萬箭齊發,把宋軍的攻勢遏制住。

  絕不和殺紅了眼,徹底進入狀態的郭進短兵相接,爭一時之勝負。

  石嶺關白馬山之戰就此結束,宋軍大獲全勝,名為阻擊,實為野戰。隔天之後,戰報傳至大宋皇帝的行營,瞬間全軍歡呼。這一戰,宋軍陣斬契丹一萬余人,援軍變成了逃兵,而且一路北逃,不敢停歇,直到撤回了契丹境內的幽州。

  公元九七九年四月,大宋皇帝趙光義御駕親征至北漢太原城下。二月出發,四月到達,似乎慢了點,但一路之上,捷報頻傳,趙光義的每一天都走在命運的巔峰時刻。

  他不斷地遣兵派將,先頭的潘美等主攻部隊不算,他自己親將的十萬大軍不算,又徵發河南的鄆、濟、博、棣、澤、潞、懷、汝、華、虢等諸州軍隊及河中的晉、絳、慈、解、齊、德、曹、單、淄、衛等諸州將士趕赴太原,一時間整個中原的北部戰雲密佈,軍事調動空前密集。

  效果顯著,一路行軍,攻城拔寨,宋朝的軍隊像潮水一樣湧進了北漢的境內,所過之處,所有州縣完全蕩平。等到中軍大營終於出現在太原城下時,所謂的北漢,除了更北邊的汾州之外,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都城。

  但無論如何,它是太原城,就算失去了契丹的援軍,北漢人至少還擁有那條舉世聞名,讓柴榮和趙匡胤都抓狂的城牆。更何況,最初時潘美等人犯了個大錯誤,他們的動作還是不夠快,在圍城之前,讓一個人帶兵先闖進了城裡。

  北漢天雄軍節度使,劉繼業。

  又是他!潘美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手心發癢,但也同時普遍性地腦子發木,身子發麻。不是怕他,而是太難纏了!

  果不其然,連續攻城兩個月,就差像上次一樣把汾河掘開放水灌城了,可太原城牆就是死氣活樣地挺在那兒,無論如何就是不倒。直到他們很沒面子地迎來了皇帝。

  趙光義把自己的大帳設在了汾河的東岸邊,從即日起巡視四城,撫慰將士。稍微休息之後,他寫了一道詔書給劉繼元,態度很親切,內容很寬鬆,只要劉繼元能投降,就什麼都好說。可是詔書送到了城下,城上的北漢人卻既不拒絕,也不傳送,充分體現了北漢這時的迎敵精神——裝聾作啞,非暴力不合作。

  意料之中,但是過場也就此走完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趙光義決定親自上戰場,他不顧大臣們的反對,穿上了盔甲,先到西城來看望曹翰。一見面,曹翰死的心都有了,當初他說了什麼,全宋朝人都知道,可他現在做到了嗎?尤其是皇帝陛下沒有半句的埋怨,只有慰問、鼓勵甚至感謝……曹翰面無表情地出去了,片刻之後太原城下沸騰了,宋軍開始不計生死,全力攻城!

  當天曹翰的人馬差一點就沖進了太原城裡。他的部下們蜂擁而上,天武軍校荊嗣第一個沖上了城牆,一連砍翻了好幾個北漢兵,可是代價也相當慘重,他的腳上中了好多箭,手裡拿著的傢伙都砍得崩了齒。史書記載,趙光義在下面都看見了,他馬上命令荊嗣撤下來,賜給他錦袍銀帶,以示嘉獎。

  但是行動還是失敗了,《宋史》仍然有所諱言,眼看城就要破了,誰會因為一位勇士負傷就停止攻擊?當年的理由只有一個——這段城牆的裡邊就是北漢的皇宮,北漢最強的士兵也一定駐紮在這裡。那是誰?

  劉繼業。只能是他。

  趙光義轉場,他「躬擐甲胄,蒙犯矢石,指揮戎旅」,親自來到了戰鬥的第一線,有人勸他留神安全,他的回答是:「將士爭效命於鋒鏑之下,朕豈忍坐視!」

  宋軍士氣大振,「人百其勇,皆冒死先登」。而且這時,宋朝經趙匡胤一生所積攢下來的軍備力量充分發揮了威力,當時宋軍隨行的「控弦」之士達到了數十萬,每次發給他們的箭有數百萬之多,而且命令他們必須「頃刻而盡」。

  就這樣,射手們列陣在趙光義的馬前,「蹲甲交射」,其效果達到了太原城頭「城無完堞、矢集如蝟」。

  這還不算完,趙光義巡行四城,走過之後,城上的北漢人都嚇得面無人色。只見在趙光義的馬前,有數百個軍校前導,他們「袒裼鼓譟」,意態豪雄,把隨身佩帶的刀劍拋向了空中,只見白刃飛舞,滿空刀劍,這些人卻反而跳了起來,左右承接,曲盡其妙,殺人的兇器在這些人的身上不過都是玩物!

  但儘管如此,太原城仍然不破,它在數十萬人的瘋狂攻擊之下巍然屹立,讓宋朝人無可奈何。

  時間進入了五月份,宋軍的攻擊力度再次加大,達到了整月連續攻擊,不分晝夜的程度。到了月末的二十九日(己卯朔),趙光義在夜間來到了太原城的西南角,集結重兵急攻,到了快天亮的時候,太原城的外城——羊馬城終於陷落了。宋軍正要一鼓作氣沖進內城,卻發現突然間城門開了,一群北漢人沖了出來——是反攻!

  殺紅了眼的宋軍沒有絲毫的遲疑,他們直接殺了過去,把這些敢於出城迎戰的北漢人全都砍了腦袋,而且拿到了趙光義的馬前請功。可就在這時,一件讓他們萬分不解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太原城頭上突然出現了很多的人影,一陣刀起刀落之後,一大堆人頭被扔了下來。

  撿起一看,全是女人和孩子。

  事後才知道,沖出城來的是北漢的宣徽使範超,那是來投降的!可是時機和火候都沒掌握好,不僅自己被宋朝人殺了,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被劉繼元砍了示眾……但是大勢已去,極限到了,之前無數的史實都可以證明,沒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遠都不會被攻破的。

  隔天之後,五月三十一日,宋軍改攻太原城的西北角,這一次北漢人學乖了,北漢的軍隊首腦馬步軍都指揮使郭萬超投降成功;六月一日,趙光義發出了勝利宣言——明天中午,我們進城去吃飯!(翌日重午,當食於城中);到了第二天,公元九七九年六月二日,一切的終結點到了。

  這一天,宋軍數十萬的士兵集結到了太原城的南面,他們瘋了,已經整整半年了,沒日沒夜的強攻讓人心力交瘁忍無可忍,就是這座該死的太原城,前前後後讓多少人死在它的腳下!該結束了,「士奮怒,不可遏」,宋朝的軍隊不顧一切地沖向了太原城的城頭!

  緊跟著發生的事情,讓最渴求勝利的趙光義都驚呆了,以至於他下令馬上後退。因為他害怕他的士兵沖進城之後會大開殺戒屠城(上恐屠其城,因麾觽少退)……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劉繼元投降了,太原城終於陷落,而大宋第二任皇帝趙光義在動用舉國軍力,耗時半年,並且擊退強敵契丹的情況下,終於創造了歷史。

  不,是他結束了歷史——五代十一國終於徹底成了歷史,從唐末的黃巢起義開始,不斷分裂衍變的中華大地終於重新結成一體。

  當天數十萬人的歡呼聲一定震古爍今,響徹雲霄,但很顯然,其中絕大部分的人都只感到了如釋重負。仗,終於打完了,可以回家了……不知道他們看沒看到正在接受歡呼的陛下的神色,那有幾分是滿足,又有幾分是更大的躊躇滿志。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01
第四章 如果這是契丹

  很多年以後,有人問:什麼樣的人,才盼望著戰爭呢?

  答,一,戰神;二,小孩兒。

  戰神嗜血,不打不殺他難受;至於小孩兒,打仗太快樂了,最好讓他天天打,時時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槍,這樣才過癮。

  只不過在中國,有多少長大後的成年人,還保留著這樣的愛好呢?

  但這都不足以說明什麼。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的趙光義絕對不是小孩子了,至於他是不是戰神,誰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塵封七十二年之久的紀錄,把自朱溫創建後樑以來的割據局面徹底結束。

  前無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誰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當年的太原城,隨著劉繼元的投降,幾十萬宋軍,連同數十萬原來的北漢居民,都從一場冗長的噩夢裡醒了過來。很奇妙,隨著兩個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萬人,就都可以稱兄道弟,和睦相處了。那還等什麼?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吧。

  這是最根本務實的事了,想一想就連皇帝趙光義也應該滿足了吧?他已經做到了之前所有計劃中的事,甚至都超標了,連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遠遠的,他還要怎麼樣?

  但你就是不知道他要怎麼樣,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閃閃的軍功章,他一定要在這兒好好地留戀回味一下。之後他的決定石破天驚,他宣佈——遠征燕雲!

  命令震驚了每一個人,因為這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無論他們用什麼樣的思維狀態去猜測,都想不出皇帝陛下為什麼要下這樣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後,我們也不好分析。就算層層解構,把軍事調動、隨行人員、當時戰績等多方面因素都考慮進去,仍然不能解釋趙光義是突然間心血來潮要做這件事,還是他早有預謀,北漢不過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後的燕雲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想一下,軍力調配方面——據考證,宋朝在趙匡胤的開寶年間,共有軍隊三十七萬八千人,其中精銳的禁軍有十九萬三千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軍事化的廂軍。趙光義登基之後,這個數字還有所增加,但是這次動員的人數是數十萬,幾乎是傾國之兵了,就為了征服區區只有十州、四十一縣、一軍、三萬多戶人口的北漢?

  小題大做了吧?可以證明是早有預謀了吧?但是我們也能說,這就是志在必得,誰讓以前太原城的紀錄是那麼的輝煌呢?

  再看他的隨行人員,親征之後,留守國都開封的只有宰相沈倫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贍,其他的就連前宰相趙普都要隨軍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員一個都沒少,如趙廷美、趙德昭、趙德芳這三個人自始至終都在趙光義的視線之內。

  這說明什麼?趙光義要走遠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脅他皇位的人都親自看管……但是征北漢時也顧忌一下內部安全也說得過去吧?

  再看戰績,太原城如願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軍擊潰,這一定讓趙光義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氣遠征燕雲,實現最終的理想。但是就那麼肯定,已經四十一歲,熟讀兵書的趙光義連兵危戰凶,野戰無常這樣的常識都不懂?

  所以這些解釋都是不能服眾的,最終極的原因,就在於趙光義那顆志向高遠,爭強好勝的心。

  「一個人,有那麼大的志氣是好事嗎?」這個問題或許很少有人去想,畢竟我們從小就被灌輸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學習、天天向上。所以歷史記載,當時儘管沒人同意,可也沒有任何人敢於對趙光義說什麼。(諸將皆不願行,然無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內,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殿前都虞侯崔翰走了出來,說——「所當乘者,勢也;不可失者,時也,當此破竹之勢……」

  趙光義奮然而起,遂成定議,即日起遠征燕雲,驅逐契丹!

  可宋朝的將相公卿們卻仍然在沉默,他們望著自己的皇帝,心裡只有一句話——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麼嗎?

  契丹,提到契丹,我們就必須先承認一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們同樣有權力生存,更有權爭奪自己的生存空間。

  我們的英雄可以萬里奔襲,到瀚海盡頭封狼居胥,那麼為什麼契丹人就只能在一片狹小貧瘠的草原上受異族壓迫,苦苦掙扎?

  世上本沒有夷狄與華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認這一點,我們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僅是一個強大的國家,更是一個偉大的民族。

  也只有這樣,有一個清晰真實的契丹的對比,才能夠看出我們的宋朝是什麼樣的。

  契丹,原指鑌鐵和刀劍。據說當年哥倫布出海,就是為了尋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國一詞至今仍為「契丹」,也就是諧音的「震旦」。

  這個民族極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頭,是鮮卑族三部中的宇文別部的一支。居住在遼水上游,與其他二部——慕容、段鼎足而三。南北朝時,鮮卑內亂,宇文部被突然勃興的慕容部擊破,殘部分裂成契丹、奚兩族。之後契丹人屢受別族侵略,同時被北朝幾代政客所輕視,不得已,從北魏的太武帝時起,契丹開始轉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們漸漸內附,每歲朝貢不斷,直到唐朝建立,他們更背棄了突厥,在唐貞觀二年(公元六二八年),歸附唐朝,成為了在中華大地上生存的一個新成員。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將軍為李氏王朝征戰天下。可以說,從一開始,契丹人就不同於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紇等純粹的遊牧民族。但是直到唐鹹通十三年(公元八七二年)之前,這個民族仍然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顆隨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溫飽和安全而已,可是到了這一年,在他們族中的八部落的迭剌部中出生了一個男孩兒,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機。

  在我的歷史觀裡,絕對不是時勢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時勢,分別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時勢,小英雄的時勢縮點水而已。當然,如果時勢也適當,那就一飛沖天,兼併天下。

  耶律阿保機就證實了這一點,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麼也不是,在他出生後,契丹人開始了團結,雖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內被選為酋長,負責對外征戰,戰績驕人,獲得僅次於可汗的于越尊號,然後利用契丹族規,可汗三年一選的機會,把世代為八部之首的遙輦部徹底推翻,成為了契丹的可汗。

  之後,他全力以赴為自己、更為契丹族爭奪生存空間,他的表現完全不是一個傳統上的胡人。此人狡詐,他周旋在當時中原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之間——他先是與唐朝的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在陣前結為兄弟,說好了聯手攻破「後樑」,可是轉過身來就和後樑的開國皇帝朱溫談好了條件,把李克用賣了。

  就從這一刻起,契丹人聞到了誘人的香味,要在亂成一團的中原大地上,為自己爭一碗湯喝了。

  但這碗湯燙嘴,他錯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選錯了對手,更選錯了朋友。聰明的耶律阿保機根據當時實力的對比,選擇了當時最強的人朱溫做朋友,把實際上同樣是少數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當成了敵人。

  亂蜂蜇頭了。首先朱溫根本就不是個人,朱大惡魔一生都在背叛與欺騙中討生活。對最初的主子黃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舉起刀,一個塞外的野蠻人就想和他天長地久?做夢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機可真是給自己選了個最佳死對頭。

  沙陀人天下無敵!

  就這樣,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後樑和沙陀人之間犬牙交錯的刀尖上跳舞,多弄點好處。可沒承想朱溫的半根毛他都沒拔下來,還被特重視諾言的李氏父子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李克用臨死時給自己那個神武天縱,絕對千年一見的驍勇兒子李存勖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畢生的三大恨,要兒子代為洗雪。其中除了「第一,討伐忘恩負義的幽州劉仁恭;第二,消滅世仇朱溫」,第三,把背信棄義的契丹野種耶律阿保機給我幹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當如李存勖。戰無不勝,把戰場當成遊樂場的李存勖在公元九一三年,率軍攻破號稱擁甲三十萬的幽州,用白絹捆縛著劉仁恭、劉守光父子高奏凱歌回到晉陽,獻俘於家廟。處斬了僭稱燕國皇帝的劉守光後,又將劉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處斬。

  其後在公元九二三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稱帝,當年的十月二日,他親率精兵渡過黃河,晝夜兼程,僅用了9天,就奔襲六百餘裡,直搗敵巢,滅亡後樑。完成父親的第二件遺願。

  唯一倖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機。他在公元九二二年,後樑滅亡之後,對中原賊心不死,率領著30萬契丹鐵騎攻入居庸關,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縣東北)遇到了殺氣沖天的李存勖。

  李存勖當時的兵力僅有十萬,而且都是步兵。並且在開戰之始,耶律阿保機就佔據了絕對的先手,他居然利用了李存勖的過分自信,調集了絕對優勢的重兵,把李存勖重重包圍了起來。

  當時李存勖的身邊只有千餘名騎兵……但見了活鬼的是李存勖居然驍勇到了沒有道理可講的地步,他就用了這麼點的兵力,就沖出了包圍圈,並且會合大軍絕地反擊,把耶律阿保機的契丹兵團打得徹底崩潰,一直往北逃出去一百餘裡才算勉強保住了性命。

  就這樣,耶律阿保機對中原絕望了,他和當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李存勖或許真的是天可汗的後嗣,九天滅亡後樑,三十天滅亡前蜀,還有其他數不盡的功績……天下就是「後唐」的,誰也沒法爭了。

  但這遠遠不是什麼失敗,他只是沒占著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顧歷史,耶律阿保機重複了之前最強盛時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現——攻進漢地,然後被漢地當時的主流軍隊擊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喪,何況他還順手牽羊地撈到了最實惠的好處。他掠回來大批大批的漢人,這些人比金子都珍貴,不僅能給他在未經開墾、絕對肥沃的土地上種出大批的糧食,給他造出來他做夢都想不出的精美宮殿,還能給他提出當時除了漢人之外,沒有任何人種能獨創的治國理念。

  那是中原華夏用幾千年的戰爭和鮮血才總結歸納出的智慧。契丹人卻只需要點點頭,就可以不勞而獲。

  但是,這個時候就顯出了耶律阿保機是個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強悍民族都嚴格奉行著當地草根型的原創政治體系,漢人的東西,除了女人和糧食還有布匹之外,對他們的吸引力基本等於零。至於那些枯燥煩瑣,能悶煞人的各種臭規矩,連草原上的耗子都不屑一顧。

  所以當耶律阿保機對中原的規章制度點了點頭時,一個意義空前巨大的政治實體就悄悄地露出頭了。這時就要提到三個漢人的名字——韓延徽、韓知古、康默記。這三個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機搶來的(韓知古、康默記),另一個本來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韓延徽),被他強留下來當勞工。但是一旦留了下來,他們就都全心全意地為契丹人工作了。

  為什麼呢?強迫的婚姻能幸福嗎?但是奇怪的是不僅他們本人,就連他們的子孫後代都以做一個契丹人為榮,甚至對宋朝的軍隊殊死血戰,來保衛契丹。

  為什麼呢?僅僅用所謂的奴性、漢奸就能解釋得了嗎?何況當年的漢人們,除了被搶去的之外,還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主動投降,甚至潛逃過去的。韓延徽就是這樣,他都跑回去一次,可最終還是主動回來了。

  這是個沉重的話題,以後我們就事論事地來談。

  當年的局面是,遼闊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變得富足且規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機的麻煩也跟著來了——眼紅。中外一個樣,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機沒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親兄弟。

  耶律阿保機搶了遙輦部的可汗位,可三年一換可汗的祖宗規定卻是永恆的,尤其是他的弟弟們時刻都記著,因為根據規定,他們就是順位最靠前的替換者!

  翻開遊牧民族的歷史,可以發現在草原上這一條鐵的定律,就像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自然規律一樣無情。無論是之前的匈奴、突厥,還是這時的契丹與後來的蒙古,都毫無例外地遵循著。雖然,他們在這樣做時,或許並不自知。

  就像傳說中苗人養的蠱,一大堆毒蟲子自相殘殺,只活下來最強最毒的那個,然後才有資格跳出來,搖身一變,成了個無法無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這個宿命。

  耶律阿保機在公元九〇七年正月以契丹傳統的「燔柴告天」儀式即可汗位,從第五年開始,他的弟弟們就一連開始了三次叛亂。

  第一次,在九一一年,阿保機察覺得早,以為弟弟們年輕不懂事,抓起來訓了次話就算了;沒想到他皮癢的弟弟們登鼻子上臉,緊跟著在第二年,九一二年,就捲土重來,這回他們學乖了,一邊變得義正詞嚴——三年已到,甚至都是第二個三年了,重選可汗!

  一邊集結重兵,趁著阿保機在外,起兵阻擊,公開謀反。

  似乎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這樣囂張,就算放在趙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別忙,耶律阿保機是個很怪的人,他不僅不像個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連「忠孝禮儀」的漢人都沒法比。弟弟們赤祼祼地起兵奪權,他只是極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當天就按照祖制再次舉行「燔柴告天」禮,宣佈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麼樣?沒話了吧?那就散了吧。

  當天真的散了,眾小弟灰溜溜地回家,但是沒被暴打過的豬就是不好好吃食,再轉過年來,這些混帳小子變本加厲地欺負大哥。這一次他們充分準備,分頭行動。趁著阿保機外出,一方面迭剌和安端率千餘騎兵追上去「入覲」,要來個秘密暗殺;一方面寅底石負責把事情做死做絕,他帶重兵突然進攻阿保機的可汗行宮,要把大哥的老窩端掉!

  計劃周密,同時行動。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機終身在陰謀詭計裡打滾,送進門的小弟被他一眼識破,還是沒殺,關起來了事。但是另一夥就沒這麼便宜了,阿保機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紇血統的述律皇后拒險固守,不僅保住了可汗的儀仗,更把混帳的小叔子們打得抱頭鼠竄滿地找牙。

  但就算這樣,事情仍然沒有完,阿保機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無論如何都要當上可汗,哪怕過把癮就死都行。他自備了一套可汗的儀仗旗鼓,公開稱汗,跟他哥哥徹底撕破了臉皮。

  沒辦法了,耶律阿保機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應戰。平叛的代價極其高昂,也證明了阿保機之前為什麼要對弟弟們一忍再忍。

  平叛之後,契丹部落「孳畜道斃者十七八,物價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經濟極易崩潰,沒吃沒喝之後政治就要解體,阿保機不得已終於壯士斷腕,砍下了弟弟們這些自私守舊的毒瘤。但是,這樣傷筋動骨地大折騰,都不過是把他自己的迭剌部內部理順了而已,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

  公元九一五年,耶律阿保機出征室韋(蒙古前身)得勝回國,他剛剛給本族又帶來了一場勝利以及豐厚的戰利品,結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長圍攻。

  第九年了,已經是第三個選汗之年了,你難道還要霸著汗位不放嗎?!

  眾叛親離,七比一,耶律阿保機想了想,那就放吧,他當場交出了可汗的旗鼓儀仗,只提了一個條件——我搶來的漢人太多了,請准許我建一漢城,作為一個新的部族。

  這有什麼,同意了!七位大酋長扛著搶來的鑼鼓喜出望外,像投桃報李似的就答應了。從此,在灤河(引灤入津那條河)邊上就出現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漢城,這裡土地肥沃,產鹽出鐵,不僅被搶來的漢人喜歡,從此吃上了飽飯再不思鄉,就連遠近的契丹人也都往這裡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長老大,時不時地來打點秋風,鹽了鐵了從不走空。

  誰讓耶律阿保機脾氣好又大方呢。但是他們不懂,或許就連阿保機本人都不懂,他們的生存方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當時其他的最前列。再不是遊牧民族了,而是農牧結合、城鄉結合的有機體。並且以此為契機,把這種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開始吹氣一樣胖起來了。

  這樣的日子似乎皆大歡喜,可是突然有一天阿保機說:我有鹽池,諸部同食,只知食鹽之利,不知答謝主人,行嗎?你們都應該來犒勞我!

  七位酋長想了想,去就去,一來真的又拿又吃,不請一頓實在說不過去;二來阿保機都被人看透了,一個孬種軟蛋而已,連只兔子都不會殺的。有什麼好怕?

  結果就在鹽池邊上,這七個人連同他們的親信都被突然翻臉的阿保機幹掉,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砍倒了這七個人,阿保機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九一七年,依照漢例,正式建國稱帝,國號契丹(九四七年,遼太宗大同元年改稱遼;九八三年,遼聖宗統和二年,又改回契丹;一〇六六年,遼道宗鹹雍二年,又改稱遼。翻來覆去挺煩的,反正是它,怎麼順口怎麼叫吧)。

  從此契丹再不是部落之間的、以血緣為基礎的軍事聯盟了,它成了一個國家,以本族契丹人為主,但空前創造性地給了本是搶來的奴隸的漢人們以基本平行的地位。這樣,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怪胎出現了。

  它強悍,一點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紇、沙陀們差;它又聰明,不僅懂得怎樣打仗,還創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僅懂得修堡壘,還蓋出了比純種的漢人所蓋的還要獨特的宮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兒多半都有著更優秀的遺傳基因一樣,它還長壽,幾乎讓人絕望地活了兩百多年。說實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一下嗎?

  有了這樣突變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變成了外來物種,在當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部族的天敵。接下來的事就非常的簡單了,耶律阿保機的生命轉化成了一首開天闢地、不斷勝利的史詩,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勖打得鼻青臉腫之外,其餘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遠遠不是他的主業。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營建皇都(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南),讓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一個城市級的固定政治中心,還在契丹境內仿漢制設立了州、軍、縣、城、堡等層層監管實體,把草原具體細化,變得像中原一樣好管理;

  他創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決獄法》,不管實用性怎樣,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經史典籍;

  他徹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規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兩部,從此誰也別想再搞什麼「燔柴禮」,搞三年換可汗的把戲了,南北兩部的頭兒叫宰相,北宰相必須是皇后的族人,南宰相必須是皇室宗親,外人連門都摸不著。

  然後以此為基礎,耶律阿保機把周邊能看見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渾、黨項、阻蔔等小點的,更包括強極一時的渤海國。

  這裡要強調一下渤海國,不是說這個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國家享國兩百多年有多偉大,而是說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國東北東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級富饒的黑土地。它的意義並不只在出產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國土的縱深度,為以後南侵作了準備,沒有了後顧之憂,更高瞻遠矚地緊緊掐住了契丹未來死敵女真人的脖子,不斷地欺壓,不斷地得利,直到兩百多年以後被一次清帳。

  打下了渤海國後,耶律阿保機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這時他的契丹國已經走上了正軌,契丹民族與他出生之前相比,變化堪稱翻天覆地,已經真正強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應該說,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令人目眩的高度,是當時的東亞乃至當時全人類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遺憾,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男人活得一點都不開心,甚至死的時候都心事重重。

  因為他的兒子,還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厲害,這誰都知道。可是裡面大有區別,這位契丹國的第一任皇后述律平,與後來的蕭燕燕之流大不一樣,其不同之處就像後來滿清時的孝莊和慈禧。

  孝莊太后一生嚴格遵守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婦道原則,甚至就算子死了,還把孫子拉扯成人,一生都在輔佐。可慈禧就不同,什麼丈夫兒子孫子的,在她那兒婦女必須得到整片天空,不僅要解放,更要佔領!

  述律平就是這麼個角色,仔細品味一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麼多的事,別管口號多麼響亮美妙,其實歸納起來就一句話——一切以我為主,必須讓我舒服嘍。

  回到當年,耶律阿保機剛死,她就開始殺人了。殺人很常見,但是像她這麼殺就太與眾不同,獨特得就算把整個人類歷史都找個遍,也僅此一例。她先是把跟著耶律阿保機攻打渤海國的一百多個大將們的妻子都找來,對她們淒然一笑——你們看,我現在是個寡婦了……

  沒等同情心瞬間沸騰氾濫的一百多個老婆對她同聲安慰,她又說了一句:所以,你們怎麼可以還有丈夫呢?

  目瞪口呆,所有的老婆們都傻了,不是說同意,而是過度的惡搞讓她們的腦袋氣麻了,根本找不出話來反駁。可是述律平眼明手快,沒等她們醒神,就立即都關了起來,隨後就叫來了她們的丈夫,再問:你們想不想先帝呢?

  想!——一百多個將軍異口同聲(見鬼,誰敢說不想)。

  述律平的臉瞬間變冷——那好極了,想,就跟他去吧。

  就這樣,契丹族裡最精銳的一百多個將軍人頭落地,死不瞑目。或許他們死的時候都在同情耶律阿保機,跟這樣惡搞的女人活了那麼多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啊!

  這還只是個開始,經過最初生離死別時的痛苦,述律平對丈夫的思念迅速上升到了一個瘋狂的高度,她時常在丈夫生前最得力的那些部下面前轉悠,常常連點預兆都沒有,就突然說一句:我想我丈夫了,你幫我給他帶個信行不行?

  然後這個人就被帶到了耶律阿保機的墳前開刀。

  長此以往,殺人無數,但是次數多了,就終於有人不認帳。有一次她對漢軍將領趙思溫說:趙,你跟先帝最親近了,輪到你了。

  可趙思溫遠遠不是契丹人那樣的蠢腦子,他馬上回答:親近莫如皇后,你去,我就跟上。

  述律女士一陣傷心,似乎說出了一句心裡話:嗣子幼弱,國家無主,我不能去。

  似乎真的是好感動人哦,不過見鬼的是她親生的大兒子耶律倍已經二十八歲了!二兒子耶律德光也二十五歲了,大半個渤海國都是他打下來的!「國家無主」,那是她根本就不讓他們當!

  僵持不下。

  述律平的一雙眼睛,瞪著趙思溫的一雙眼睛,再加上周圍無數雙契丹人怨毒的眼睛,瞪了好久,結果發現沒一個人回避她。那些眼睛裡充滿了憤怒和不屑:哼,你騙誰呢……殺人還要拿兒子小說事,你要不要臉啊?

  述律平慢慢地拿出了一把刀,這一次她還是很平靜,說:我的兒子真的還很小,可我丈夫也真的很想我……這樣吧,我用這個去陪他。

  她突然揮刀,把自己的右腕砍斷,就以這只手代替自己,去陪死去的阿保機!

  當天的矛盾終於平息了,契丹人當眾打壓了狠毒太后的氣焰,惡氣出了,他們也消停了,甚至樂觀地覺得殘廢了的太后也應該吸取教訓了吧,不再胡亂殺人了吧?

  但是契丹人馬上就絕望了,述律平不僅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變得更狠。

  她先是把大臣耶律鐸臻關了起來,沒判刑,只是對他說:「鐵鎖朽,當釋汝!」至於原因,只不過是因為當初她建議丈夫先打東邊的渤海國,再打西邊的各族小部落,耶律鐸臻的意見與她相反而已。

  緊接著,她把契丹數得著的高官,南院夷離堇耶律迭裡以炮烙之刑處死,再抄斬滿門,罪名是「黨附東丹王」。可是蒼天在上,東丹王是誰啊?那就是耶律阿保機的長子,被正式冊封為契丹皇太子的耶律倍!

  對未來的,同時也是法定的皇帝效忠也是死罪?!

  事情的真相露出來了,一切看似純暴虐型的殺戮,都是為了達到她的終極目的——讓自己的二兒子耶律德光當皇帝。把合法的繼承人耶律倍廢掉。

  為什麼要這樣呢?難道耶律倍不是她親生的?不,絕對是她親生的長子,那麼是耶律德光的才華高過他哥哥太多,所以為國為家都要廢長立幼?也有這原因,但是不全面。最大的原因,在二十年之後才被世人所發現。

  回到當時,述律平的理由絕對冠冕堂皇。她說,她的大兒子耶律倍是個基因進化過程中的劣質品,其中漢人的成分比例比契丹人的高太多了,已經不再是個契丹人,根本談不到做皇帝,更帶不來契丹人的幸福。

  要想興旺發達,只有選二兒子耶律德光。

  歷史證明,她做到了,也選對了。此後的二十年裡,耶律德光做得比他的老爹都漂亮,真的給契丹人帶來了空前的繁榮,並且為契丹人綿延到兩百餘年的國祚作出了決定性的貢獻——搶到了燕雲十六州。從此之後,別說草原上流行什麼口蹄疫,或者刮白髮風,下個什麼五十年不遇、一百年不遇的大暴雪,就算是突然地震了,漠北草原憑空消失,契丹人都會照樣繁華。

  因為農耕經濟是當時世界上最穩定的生產方式。

  但是,耶律德光卻樂不起來。他就算把事業做得再大,都沒法保證能記在自己的戶頭裡,更別提什麼傳給自己的子孫。

  至於原因,還是他的老媽。

  只要我活著,就是我當家。這就是述律平準則。

  話說當年有很多人都非常痛恨趙匡胤的老媽,說這個糊塗老太,要死不死,臨死前還弄了個「金匱盟書」,把大兒子一家從老到小都害得死光光。她管得實在太寬了。

  但要是跟耶律德光他老媽述律平比,趙匡胤的媽就差得太遠了。先看看她怎樣對待大兒子耶律倍。時間回到公元九二七年的十一月,述律平終於要選皇帝了,之前殺了那麼多的人,這時她要來個真正的「公平」。

  她讓兩個兒子各自上馬,然後對百官說:兩個兒子我都愛,現在看你們的,你們選誰,就去牽他的馬轡頭。

  誰瘋了嗎?那天耶律德光的馬差點被勒死,所有人都選他。耶律倍被晾在了一邊,隨後超級鬱悶的事情發生了,他落選了可仍然還是皇帝,只不過叫——「讓國皇帝」。

  你不能這樣污辱我吧?!

  耶律倍就算再受漢文化薰陶,也不至於連起碼的尊嚴都不要吧。他忍無可忍,幾個月之後就選擇了逃亡,無論如何都再不和這樣的母親共處一國。但是很不幸他被抓了回來,直到三年之後,他才終於找到了機會,乘船出海,帶著數千卷漢人的書籍,逃到了後唐。後唐明宗以天子的儀仗來歡迎他,並賜他以國姓「李」,取名「李慕華」。

  李慕華終生再沒回故土。

  再看二兒子耶律德光,德光之強,舉世無雙,在人們的印象中那是個惡魔級的人物。但是很抱歉,那是在外面。他回到家裡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和自己親媽說話,只要應對稍不如意,他媽瞪他一眼,就「趨避不及」。而且最致命的是,他的媽媽已經給他安排好了繼承人。

  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弟弟,述律平女士的三兒子,耶律李胡。

  杜太后只是要趙匡胤在死後才把皇位傳給弟弟,可耶律德光在生前,就不得不封弟弟為皇太弟,兼天下兵馬大元帥,那是名副其實的接班人!

  對此,述律平的解釋是,未雨綢繆,萬事都得打點提前量。那麼她就如願以償了,耶律德光真的是突然死亡,在毀滅後唐之後,他成了一具被挖空內臟放進鹽料才能保持原形的屍體返回了國都。老年喪子,已經六十九歲的述律平沒哭,她撫摸著自己二兒子的屍體,很平靜地說——「待國中人畜安定如故,再來葬你。」

  毫無疑問,她當時的滄桑和悲痛都是重量級的,但別為她擔心,她足以,也必須把這些都強壓下去。因為她有敵人了,二十年了,唯我獨尊,想怎樣就怎樣的日子終於到頭了,終於有人敢反抗她了。

  是她的孫子,她大兒子耶律倍的長子,耶律兀欲,這個膽大妄為的孩子居然已經是契丹的皇帝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年耶律倍乘船出海,逃到了後唐,那是真正的逃亡,除了片刻不離身的書籍,連老婆孩子都沒帶走。耶律德光在這件事上做得很仁義,大哥的兒子他當親兒子養,封為永康王,而且覆滅後唐時還把他帶在了身邊。

  可惜的是,耶律倍死在了後唐末帝李從珂的手裡,他沒能再見到兒子和兄弟。之後德光突然在殺胡林病死,大軍無主,每個人都想到了遠在漠北故鄉的老太后,還有那個耶律李胡。

  耶律李胡是個地道的「原始契丹人」,他隨意殺人,稍不如意,就把人黥面,扔到水裡淹死,或者扔到火裡燒死。也許正是這樣吧,他和他的老娘才這麼的投緣,成了她欽定的契丹下一任接班人。

  但是契丹人受夠了,難得大軍在外,而且還有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機的長房長孫在軍中,為什麼不立這位更合法的人當皇帝呢?這時一個極其關鍵的人站了出來,是主管宿衛的耶律安摶,他把同在軍中的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窪召集到了耶律兀欲的身邊,由他挑頭,號召政變。

  每個人都相信他有革命到底、永不回頭的決心。因為他是當年被述律太后以炮烙之刑處死的耶律迭裡的兒子,天道好還,抄家滅門時這個孩子逃了出來,現在就由他來顛覆述律平。

  耶律兀欲是新皇帝了,他在二叔德光的靈柩前即位,然後率軍返回漠北。不出他所料,他的奶奶很生氣,他的三叔耶律李胡率領京師留守軍和宮衛軍前來奪位。

  沒什麼好說的,一場大戰,李胡大敗逃走。其實多簡單,拋開他得不得人心不談,光從戰鬥力來看,李胡也輸定了——城防部隊能強得過野戰部隊嗎?

  耶律李胡不甘心,述律平更不甘心,她決定帶著寶貝老兒子御駕親征,無論如何都要把親孫子的好東西搶過來給兒子玩。他們娘倆在當年的閏七月帶兵捲土重來,在潢河石橋(今內蒙古巴林右旗西南)與北歸的遠征部隊相遇。

  一邊是孫子,一邊是奶奶,絕對的骨肉至親。一邊是百戰精兵,縱橫天下無敵手,一邊是城防軍部裡的大老爺,幾天前還被砍得滿腦袋大包。這仗還用打嗎?還需要打嗎?

  但述律平要打,並且堅信自己必勝,因為她有秘密武器。這件東西威力無比,之前她二十多年裡之所以能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很大程度上都是這件東西的功勞。

  人質。

  耶律李胡在開戰之前押著大批的婦女老幼來到陣前,讓對面大侄子的士兵們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們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裡。

  我要是打不贏,這些人就得先掉腦袋!

  這就是耶律李胡的戰前宣言。聽明白了吧?為什麼沒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一百多個最精銳的將軍都死得那麼委屈懦弱。很顯然,述律平一直都掌握著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統治手段——國家由人組成,每個人又都有弱點,就算沒有弱點也有親人。那麼,掌握了每個人的親人,就相當於掌握了整個國家……

  這似乎沒錯,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有對方的人質,就能換來對方的忠誠(趙光義不也是這麼做的嗎?),但是這本是國與國之間的伎倆,沒聽說過國王要用這種辦法來治國!

  回顧述律平掌權的這二十多年,她就是這麼做的,除了這種恐怖高壓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麼治國服人的高招了。

  但這還不算什麼,述律平認為自己最管用的武器,還是她的威信。難道不是嗎?這麼多年來她習慣了唯我獨尊,想必臣子們也都習慣了聽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實早就變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號令天下,其實只是因為她能號令自己的兒子。可耶律德光在這二十多年裡也做了一些事情,等到他死時,契丹國的政治體系已經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場被細分,權力被具體規劃,環環相扣,變成不同的世界。這時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臺,不是她適不適合的問題,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問題。

  但沒有教訓,又怎麼會懂呢?

  公元九四七年七月,潢河,石橋,契丹全國的精銳部隊幾乎都在這裡。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爭奪皇位。可真正的底蘊卻是,一個鐵血的女人想繼續證明一件事——世界還是她的,整個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閨房,她想怎樣就怎樣。哪怕讓千千萬萬的族人都人頭落地,讓剛剛興旺發達起來的契丹元氣大傷。

  這些她都不管,因為她的心中充滿了愛。母愛,這是人世間最神聖偉大的東西,一個母親為自己兒子做點事,來滿足他的願望,難道還需要什麼理由嗎?難道還要分出什麼對錯嗎?

  需要嗎?不需要嗎?

  契丹代有豪傑出,二百年間他第一。

  耶律屋質。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發,要和自己親孫子拼命,順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會時,有一個叫耶律屋質的人站了出來。這個人在我看來,他不僅是契丹人裡的豪傑,甚至縱觀中華上下五千年歷史,也從來沒見過這樣耿直、有謀、有膽的好臣子。

  當時他是契丹國的惕隱,掌管皇族政教事務。他站出來對鐵血太后述律平說——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則就應速戰,以決勝負。但是人心一搖,禍國不淺,請太后三思。

  述律平沒說話,盯著他看。

  耶律屋質坦然面對,直接把問題拉到最關鍵點——都是太祖子孫,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議?

  述律平將近七十歲了,親歷無數風雨,尤其是從一個小部落的酋長妻子到貴為漠北第一大國的國母的經歷,讓她很清楚一旦重新分裂的後果是什麼。權衡利弊,她派屋質去見她的孫子,而且帶去了一封信,但不說講和,只是由著屋質遊說,看看效果。

  果然,當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強硬,一句話——那些烏合之眾,怎能敵我?

  他說得沒錯,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則,更是帝王產生的必經之路。他在上一戰已經擊敗了李胡,現在為什麼要答應和談?

  屋質沒勸他,更不哀求,他平靜地擺出現實局面——還不知道誰勝?就算僥倖是你贏了,那些家屬怎麼辦?李胡能饒過他們嗎?

  此言一出,滿帳將士不寒而慄。那是他們的親人,只要交戰,無論勝負他們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觀色,只能答應和談。

  但是見了面,一貫強勢的老太后和終於揚眉吐氣的親孫子各不相讓,開場就掐,根本沒有半點的和解跡象。最後述律平年老不支,轉向了屋質:屋質,你來給我想個辦法(汝當為吾畫之)。

  屋質的辦法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他拿起了一把算籌,先抽出一支問太后——當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話就是清算當年的老賬。

  述律平沒有發作,她像當年回答趙思溫那樣,把一切都推給了阿保機:先帝遺命。

  可以想像當年契丹滿帳權貴們厭惡鄙視的目光,這個當面撒謊的無賴老太婆!但是屋質不動聲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籌問耶律兀欲:你為什麼擅自稱帝,不問你的長輩?

  耶律兀欲滿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父王當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國的!

  這是一切的導火索,更是兀欲絕不向奶奶低頭的最大原因。

  但是換來的卻是屋質正言厲色的呵斥:你父王當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後唐,這是為人子之道嗎?現在你見了太后,絕無遜謝,只知道尋仇埋怨,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麼反應,他轉身面對太后:太后你偏聽偏愛,什麼事都說是先帝的遺命,連國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張(托先帝遺命,妄授神器),這樣你們還想和解嗎?你們應該立即交戰!

  說著他把滿把的算籌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戰?契丹人全體沉默了,滿族精英全在這裡,全國精銳的部隊都在潢河兩岸,只要交戰,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國難以兩全,六十九歲,一生倔強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間悲從中來,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撿起了一根算籌,而且她哭了、太祖當年因為兄弟叛亂,讓百姓離亂受苦,今天我怎麼能讓舊事重演呢?

  她的眼淚讓孫子震驚,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道:我父親當年沒做過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為而子為之,指武力奪位),這還能怪誰呢?

  說著他也撿起了一根算籌。

  和解,終於和解……滿帳契丹權貴,不分在哪個陣營裡,都不約而同地放聲大哭(左右感激,大慟)。終於不必自相殘殺了!但是下一個問題緊跟著就來,而且爆炸當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憑著本能一樣最先清醒過來:屋質,現在和議已定,皇位屬誰?

  看來屋質的面子可真夠大,但是全體契丹人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死人。你怎麼回答?被你選中的人不見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卻一定是你的死敵!

  耶律屋質卻一臉平靜,理所當然似的說:太后若傳永康王(兀欲),順天合人,複何疑?

  這時候李胡再也忍不住,他跳了出來厲聲大叫:有我在,兀欲豈能即位?

  屋質沖他笑了笑:禮有世嫡,不傳諸弟,當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問題,何況是你?你暴戾殘忍,人多怨憤,自己不知道嗎?

  李胡還想再說,述律平止住了這個丟人現眼的兒子,她清楚,沒戲了。就這樣,契丹國因為耶律屋質一個人的努力,終於避免了舉族參與的自相殘殺,並且從耶律兀欲(遼世宗)的親政開始,守舊狹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勢力被徹底排擠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兒子李胡被遷往祖州(今內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監管起來,她在幽禁中度過了生命中最寂寞的六年時光,死的時候無聲無息。至於李胡,他因為兒子的叛亂,被牽連入獄,最後就死在了牢房裡。

  屋質卻更上層樓,五年後,遼世宗耶律兀欲死於暗殺,他召集諸王合力討平叛亂,擁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兒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後官封「於越」。

  「於越」,為契丹百官之首,終遼國兩百餘年,只有四位大臣得此榮銜。

  第一位耶律曷魯是因為最初擁立阿保機稱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為在遼道宗耶律洪基時討平耶律重元的叛亂(就是蕭峰那次);第四位,就是那位契丹族歷史上最強的戰神,他很快就會在戰場上拯救遼國,成就自己千年不滅的英名。

  但誰也比不了屋質承前啟後,不僅讓國家度過了危機,而且讓契丹國的朝令制度變得更加完善,從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璟就活得很快樂,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兀欲的班當上了皇帝,一共當了十八年,這期間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獵、睡覺。人稱「三絕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運氣好得離譜,契丹國內隨便他折騰,哪怕他脾氣也糙了點都沒人介意,因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差點;至於國外,只有後周的柴榮曾經嚇了他一跳,但沒等他上戰場,柴榮居然就自己突然病死了。這還有什麼話說?繼續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攏,被忍無可忍的手下幹掉。

  這個時候,在漢人那邊,趙匡胤正親征北漢,在太原城下刨開汾河水給劉繼元洗澡。

  良機錯過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賢,他是「睡王」的侄子,上上一位的皇帝耶律兀欲的兒子。從他開始,契丹國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者耶律倍的子孫來接替。也就是他開始,契丹中興了。

  漢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和重用。首先,擁立他即位的漢官高勳被封為南院樞密使,加封秦王;原漢官領袖韓知古的兒子韓匡嗣被任命為上京(契丹國都臨潢府)留守,後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強調的是,在這之前南京留守的職位都是契丹人的,沒有哪個遼國皇帝敢用漢人去看管南大門。

  歷史證明,契丹人當東家,讓漢人當掌櫃,這個買賣是相當紅火的。簡單地說,東家敢放權,掌櫃的賣力氣,中原漢地裡那些流傳了兩千多年的烏七八糟、令人作嘔的官場規矩和君臣禮儀在這片原始土地上還沒怎麼生根發芽。

  一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軍隊體系,在這時真正的完善成熟了。

  看官場,契丹一國兩制。北面系統稱「國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漢制」,前身是「漢兒司」,給漢人預備。至於北和南的最初出處,是因為契丹人崇拜太陽,他們以東方為最神聖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東,包括皇宮,而且遼俗尚「左」,於是向東,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統就站在了皇帝的北邊,漢人只好到對面去。

  北面官——最高為大於越府,設于越,居百官之上,無具體職掌,用九天之上禦馬間最高長官的話來說,就是「大之極矣,所以沒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設北、南樞密院,是全國最高行政機關,軍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氣得多;

  再設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後族的成員主管,其實只是榮譽頭銜,因為他們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這是個大管家的別名,他們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內部的軍民事務;

  北、南宣徽院,相當於宋朝的工部;

  大惕隱司,比較神秘,他們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務,至於具體職能,參照耶律屋質,其實他居中調節,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離畢院,刑部;

  敵烈麻都司,禮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漢官系統與北面的大同小異,只是在名稱上去掉了契丹術語,與當時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贅述。只是其中有一個原則很關鍵——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統當官,漢人則別想登北面系統的門。

  下面再簡介一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來就是個畫地為牢,終生監禁的人。他想什麼時候出去,或者什麼時候回來,根本沒法做主,那都是舉國翹首或者萬眾齊呼的事,其中的麻煩沒有個三五個月的準備是玩不齊全的。而且為了能時刻警告這些表面上沒人能管的皇上們別太懶也別太野,就在他們的房子外面,都立著兩根石頭柱子(華表),上邊蹲著石獸。

  大門裡面朝北的,叫「望君出」;大門外面朝南的,叫「盼君歸」。

  可天性自在的契丹人就沒有這些個沒人性的講究。雖然遼有五大京城——上京(臨潢府,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寧城縣)、東京(遼西府,今遼寧遼陽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但是它們從來都不是遼國皇帝發號施令的地方。因為「捺缽」。

  捺缽是契丹語「行宮」、「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時打獵,所以隨地捺缽,走到哪裡都可以捺缽,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著捺缽,於是,命令可以在全國的每一個地點,任何時刻發出。

  方便迅速,機動靈活。

  再看一下契丹的軍制。想想看他們為什麼那麼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總還有點別的玩意兒吧。那就是「斡魯朵」。

  斡魯朵是契丹語「帳幕」的意思。契丹人從耶律阿保機稱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宮帳周圍集中了全國海選出來的精銳士兵,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離的親兵衛隊。之後每一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魯朵,斡魯朵有直屬的軍隊、民戶、奴隸和領地,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經濟軍事一體化單位。

  簡直是國中之國。

  斡魯朵入則居守,出則扈從,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他們就直接成為遺產傳給下一任皇帝。這樣斡魯朵的力量層層疊加,越來越強,終遼國兩百餘年,九位皇帝,再加上兩位皇太后,以及一位皇太弟再加上一位亦遼亦漢、既父亦臣的高人,一共建有十二斡魯朵加一府(高人的)。想像一下,它達到了什麼樣的數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實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樣,一旦國家有警,州府各縣都要臨時集結兵力,向京師要害赴援。比如說,在我們的各個朝代,就不斷發生著調集全國兵力進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魯朵,一有兵事,「不待調發州縣、部族,十萬騎軍己立具矣」。

  而且平時不用國家出錢養他們,他們各自放牧生產來養國家。等到出征,軍餉由他們自己去搶,搶到的就都是他們的花紅。這樣幹脆利落的物資誘惑,比中原皇帝們事後的獎賞,臨陣將官們的思想教育,要強出怎樣的力度?

  那麼斡魯朵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了嗎?不,物分兩極,既有其成,必有其敗。斡魯朵的危害也極大。終遼一世,甚至後來繼承了斡魯朵傳統的蒙古人,都不斷發生親王權貴的叛亂,而且幾乎每一次的力度都足以顛覆當時的朝廷。

  這就是它的副作用。但是近代有人用所謂的「狼性」來解釋這一點,說是草原種族天生這樣,他們必須叛亂,因為崇拜強者,皇帝要像狼群裡的頭狼那樣時刻等待挑戰。其實哪兒跟哪兒啊,試問沒有實力也一定要造反,草原民族都是沒腦子的豬?那樣就算再勇猛也只能升級為野豬吧。

  一切都是實力在作怪,當一隻耗子長到狗那麼大時,自然就不把貓放在眼裡了。斡魯朵就是中原曾經的藩鎮,國中之國,造反是必然的。

  再看燕雲十六州,這片東西長約六百公里,南北寬約兩百公里,面積約十二萬平方公里的廣漠土地,已經讓契丹人徹底認識到了它的重要性。千言萬語可以精簡到一句話,那就是——如果他們失去了燕雲十六州,就和前面旋起旋滅的匈奴、突厥等蠻族沒有了任何區別。突然降臨的雪災、瘟疫,以及草原部族間偶然性極高的野戰勝負,都會讓它萬劫不復,在歷史中除名。

  所以當燕雲有警時,就連睡王耶律璟都會御駕親征。

  但這在宋朝皇帝趙光義的眼裡,卻處處都是破綻和機會。首先看群眾基礎,燕雲十六州裡「華人百萬」,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當地契丹人的人數與之相比,就好像往鏡泊湖裡撒一把花椒面,連個味道都嘗不出。老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可都是純種的漢人啊,在遼國非人的待遇下水深火熱了近半個世紀,難道他們就不想著自己的祖國嗎?就不盼望自己的軍隊來解放他們嗎?

  不可能!

  趙光義深信,只要宋朝強大的軍隊打到了幽州城下,城裡的老百姓們就會自發地暴動來迎接他。到那時,大開的城門,激動的人群,還有鮮花、香燭、美酒,感人至深的頌辭等等等等就都會出現,前景是多麼喜人!

  何況,這時仿佛是老天爺把契丹人的腦子給攪混了,燕雲的首府幽州,以及周邊城市的主管居然都是漢人,尤其是幽州府,居然是一個年輕的漢人毛孩子在守城。這太理想了,在十幾年前想都不敢想!

  用漢人的軍隊去招降身在異邦為異客的漢人官員,再給他們加官晉爵,榮華富貴,他們何樂而不為?怎麼可能還會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契丹皇帝耶律賢。經過仔細分析這個人,趙光義充滿了信心,他甚至是急不可待地要發動戰爭,不僅要收復燕雲,更要遠征大漠,喋血虜廷,做出千年前的大漢天子以及三百年前天可汗曾經有過的豐功偉績。

  耶律賢懦弱無能,而且不思進取。這是趙光義通過多方考證、縝密分析才得出的結論。

  看理由,契丹皇位在當年的「睡王」耶律璟的手裡時,還曾經多次擊敗過漢軍,比如在石嶺關把後周大將史彥超幹掉,御駕親征把柴榮的手下都鎮住,還多次援救北漢把趙匡胤的好事攪黃;可看一下耶律賢,他即位之後,在石嶺關上就沒打過勝仗,太原城下也是趙匡胤自己主動退兵,就連契丹的傳統項目「打草穀」,都被宋朝的猛人田欽祚來了個「三千打六萬」,兩手空空地往回跑。

  更不用說就在這半年的時間裡,趙光義打得他們丟盔棄甲,連幽州城都不敢出了。但就是這些,仍然不是最重要的,趙光義小心求證,瞭解到在耶律賢的身上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的健康。

  耶律賢幼時在他父親遼世宗耶律兀欲被殺的「火神澱」兵變中驚嚇過度,從小就體弱多病,連皇帝的正常工作都完成不了,得由皇后蕭燕燕幫忙才成。眾所周知,一個人的身體狀況會影響他的情緒,情緒鬱積得多了,就會更加影響身體的健康。而一個皇帝的情緒就足以給一個國家的主流意識定性。

  一個病夫,能讓自己的國家國富民強,開明博愛嗎?具體到軍隊,他的軍隊會很有信心,充滿鬥志嗎?趙光義儘量平靜自己的內心,不偏不倚地衡量契丹軍隊的實力,得出的結論是——―契丹人完了,連野戰都不行了。事實勝於雄辯,這是千真萬確的!

  那還等什麼?這就是戰機,我方大勝,契丹人聞風喪膽,這樣的機遇千載難逢。就算退一萬步講,我們宋軍也有這樣那樣的困難,比如說打了半年仗了,太勞累,軍需給養跟不上,等等等等,那也是和契丹人比困難,敵人仍然比我們難!

  就這樣,趙光義驅動三軍,向北進發。在最初的行程中,困難就顯示了。第一,軍營中已經沒有了郭進。這位石嶺關英雄已經死了。當時的說法是突然生病,就死在石嶺關的防區。趙光義很痛惜,但他沒有時間悲傷。大軍已動,華夷決戰,一切都要拋在腦後。可事後他才知道,這是一樁冤案和陷害,與田欽祚和後來被他派往石嶺關助戰的王侁有關。

  王侁,後周大臣王朴之子,前面李飛雄一案中的受害人之一。

  第二,軍隊的疲勞似乎已經到了極限。他的御駕都到了鎮州,可是扈從他的軍隊卻沒有按照約定時間到齊!趙光義大怒,連行軍都保證不了,還談什麼決戰?!他要下令處罰那些軍人,但有人勸阻,正要軍人出力呢,還是寬容些吧。

  趙光義忍了又忍,把火壓了下去。但是這個現象不能忽視,他下令,繼徵發了河南、河中諸州的軍儲之後,再次徵發京東、河北諸州軍儲趕赴北面行營,給北征軍隊注入了新鮮血液,以保證軍隊的戰鬥力。

  公元九七九年,那一年的六月,宋朝千軍萬馬征燕雲,在漫長的行軍線上,大宋皇帝趙光義有時會默默地回頭,向來路的西南方向遙望。千里之外,那個人早就與墓木同腐了,但他仍然要向那邊呐喊,哥哥,我一定能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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