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如果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雲(已完結)

 
穆離鳶 2015-8-6 14:27: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51012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6
第十章 機關算盡傷聰明

  誰是那個木匠

  柴榮死了,留下了龐大的帝國,他年幼的孤兒寡婦,以及無數個亟須解決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由誰來取代他。

  他七歲的皇太子柴宗訓嗎?

  可憐的孩子,其實以我們中國傳統的計歲方式,這位已經被確認為後周帝國合法繼承人的孩子的真實年齡(生於公元953年),至此公元959年,其實只有五六歲!可後周的那些驕兵悍將們連當初已經三十四歲的柴榮都不服……

  於是柴榮活得勞累,想死也無法安寧,他得拖著將將垂死,筋疲力盡的病體,給他年幼的兒子做出種種安排。

  概括起來,有以下幾個重點:

  第一,冊立皇后。

  他的皇后本是大將符彥卿的女兒,可惜死於顯德三年(956年),比他還要先走了一步。他非常懷念,一直沒有再立皇后。但是現在不行了,孩子太小,沒有母親怎麼行?他思來想去,最後冊立了皇后的妹妹,也就是符彥卿的另一個女兒為後周皇后。

  想來她會對自己親姐姐的兒子們痛愛一些吧……同時也會得到符彥卿的全力保護吧!

  第二,確立幼子的皇嗣地位。

  在得病之前,柴榮為示公允,從不提給自己兒子加封的事。但現在一口氣封柴宗訓為梁王,領左衛上將軍;封柴宗讓為燕公,領左驍衛上將軍;並立柴宗訓為國儲。哪怕自己死了,帝國也至少有兩個繼承人。

  第三,柴榮要托孤了。

  文臣方面,他選擇了三位宰相——范質、王溥、魏仁浦。他們都是深受柴榮恩寵的大臣,尤其是魏仁浦,此人沒有科班資歷,不是進士出身,是柴榮一手提拔起來的(可是後來證明,此人完全辜負了柴榮)。在武將方面,柴榮就讓人看不懂了。

  無功無過,他居然罷免了後周軍銜第一的張永德的官職。不僅免去其殿前都點檢之職,而且外放,讓他去做澶州節度使。這等於是把張永德徹底排斥出了權力內核。

  這太反常了,要知道,這時皇帝病危,正是張永德這樣常年統兵,深具威望的皇親國戚出力的時候,柴榮為什麼要自斷臂膀?而且翻閱新舊《五代史》,完全找不到張永德在這段時間內做過什麼錯事的記載。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很簡單,稍微懂點宋史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塊長約三尺,藏在一個皮囊中的木條在作怪。它就出現在柴榮北征幽燕的途中——「世宗在道,閱四方文書,得韋囊,中有木三尺餘,題雲‘點檢作天子’」。

  木條很平常,皮囊更常見,只因為木條上的這一行字——「點檢作天子」。非常不巧,後周殿前都指揮使司大內都點檢正是張永德。而且更不巧的是,這發生在柴榮一生事業的最頂峰,也同時面臨著最大挑戰的時候。

  關鍵的時候有人拆臺,柴榮為了保持全軍的士氣,當時把這塊木條隨便扔在了一邊,不予理會。但是他深深地記在了心裡,他一直在暗中追查,這件事到底是誰做的。

  猜猜看,那個做木條的木匠到底是誰?

  誰鶴誰蚌

  站在不遠處得意微笑的人應該是李重進。無論怎麼分析,他的嫌疑都最大。

  因為按照犯罪動機的基本分析原理——誰犯罪,誰受益來看,張永德的倒臺,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在職位上,都會讓李重進大為享受。這不僅僅涉及了兩人私下裡的恩怨,更牽扯到了殿前都指揮使司與侍衛馬步軍指揮使司的權力爭奪。

  這實在沒有辦法,這是後周的先先帝郭威一手造成的。

  嚴格地說,在郭威之前,世上根本沒有殿前司,只有侍衛親軍司,五代時完全由它來掌握全國的禁軍。郭威當初之所以能黃旗加身、澶州稱帝,完全是在侍衛親軍司的支持之下才做到的。可是郭威事後越想越後怕,才憑空創造出了一個殿前都指揮使司,把禁軍軍權一分為二,各自互不統領,相互牽制,直接向皇帝負責。

  那麼由誰來具體的領導這兩司呢?

  再沒有比張永德和李重進更合適的人選了。請看,這兩人一個是郭威的女婿,一個是郭威的外甥,兩人能力相當,數歲接近,就連資歷都差不多,不是他們又是誰?何況非常奇妙的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張永德還有一個特殊的小毛病,註定了會讓這兩個不該成仇的人迅速交惡,達到郭威的目的……

  張永德有好幾張臉,他對上司非常恭敬順從,堪稱忠心不二;他對下屬也仁慈寬厚,非常有德有量;可是對與他平級,資歷威望權力都相差不多的人,他就變得心胸狹隘毫釐必爭了。

  李重進的條件是多麼的理想啊,簡直是事事都符合,條條都達標,再也沒有這麼般配的了。於是,張永德利用所有可能的機會,一直在柴榮的耳朵邊打小報告,就算在淮南江北之地與南唐傾國交兵的時候,他都沒讓李重進好受過。

  最嚴重的一次,在公元956年11月,他居然派使者攜帶「密表」進京上奏柴榮,說李重進有「歹心」。這讓柴榮怎麼辦?得讓馬兒跑,又不能讓馬兒互相咬。難哪,柴榮最後的反應是既不相信,也不追究,更不做調解。

  他以一種強者的姿態讓兩方面都明白,老實點幹活兒,別鬧事。但就算是想鬧事,本皇帝也不在乎,只要你們敢!

  可戰場上的氣氛還是變了,戰士們各自擁護主將,變得人人敵對。這時候李重進表現得很是男人,他把部下們都留在軍營裡,自己單人匹馬來見張永德,在張永德的地盤裡兩人喝了一頓酒,才算把危機勉強渡了過去。

  但不管怎麼說,李重進都不會善良到健忘的程度,有仇不報,那會影響心理健康的!!

  機會終究會來的,李重進要幹就幹了個狠的。「點檢作天子」,除了張永德外沒有第二個人,而且最奇妙的是,柴榮絕不會因此而詢問張永德,張永德就算知道了有這回事,而且柴榮很生氣,他都不敢主動去解釋……就等著柴榮什麼時候氣不順,來一次全面大總結吧。

  這個機會還真的讓張永德自己給爭取來了。這實在沒辦法,怪不得任何人,事後張永德如果要後悔的話,只能說——好人難做,自己找死吧。

  那是在柴榮因病退兵的時候,路過了他最初的發祥之地澶州。柴榮一反常態,把自己單獨關在行宮,默默想自己的心事。可時間一長,外面的大臣們都慌了,他們不知道病中的皇帝是死是活!

  這時候,只有張永德能進柴榮的行宮裡問安,大臣們就托他給皇帝帶個話——天下還沒有完全平定,四面八方全是敵人,這裡離開封太遠了,如果出了事(「如有不可諱」,這是說柴榮如果會死),天下就不一定是誰的了!(奈宗廟何!)

  張永德想了想,覺得這些大臣說得對,想得很周到。於是他就進去把這些話都對柴榮說了。

  柴榮靜靜地聽完,然後才問——這些話是誰讓你說的?(誰使汝為此言?)

  老實人張永德覺得皇帝這是聽高興了。本來嘛,這些都是為皇帝著想的好話嘛!而他不能掠他人之美,於是就直接承認了是所有大臣共同的想法。(永德對以群臣之意皆願為此。)

  柴榮接下來的樣子讓張永德摸不著頭腦,就見柴榮對他打量了很久,尤其對他那張本已看得太熟的臉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看了又看,最後才歎了口氣——我就知道是有人教你這樣說的,可惜啊,我看你面相窮薄,不足以當此富貴!(然觀汝之窮薄,惡足當此!)

  說完柴榮就立即起床返回了京師。

  從此,柴榮對張永德徹底絕望了。他再不擔心什麼「點檢作天子」的木條,這樣毫無心機,頭腦簡單,直接被別人當槍使,問皇帝生死大事的人不足為懼。不僅如此,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後大事交給此人,此人不堪重托……

  可是捨棄張永德,又能託付給誰呢?

  李重進嗎?

  柴榮苦笑了,如果說張永德還有些許的慈悲之心,能不殺他的小兒子的話,那麼李重進的強悍嗜血就讓他寢食難安了。根本就不能讓李重進留在京師,還談什麼交付託孤大事!

  張、李不成,那麼下面還能是誰呢……

  後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張、李之下,那個幸運兒就是趙匡胤。但是對當年三十三歲的後周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本人來說,這個消息帶給他的喜悅卻遠遠沒有震驚多。

  喜,喜從天降啊,想想看,從都指揮使一躍升為都點檢,看著好像只升了一級,但是咫尺天涯,從全國軍隊的二把手升到一把手,那是不知多少人一生都邁不過去的門檻,而他居然在這麼年輕的時候,輕而易舉地就邁了過去,怎能不讓人高興?

  但是驚,一樣的觸目驚心。要知道此次出征幽州,在後周一方無論是誰都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功勞。根本沒打什麼仗,三關三州一萬八千戶都是以皇帝之威千軍之力壓制降服的,功勞屬￿全體官兵,怎麼算也算不到趙匡胤的頭上。

  可現在最大的彩頭就憑空砸到了趙匡胤的頭上,這對一般人來說,可以擺酒慶祝了,可對趙匡胤這樣的聰明人來講,就應該把這個頭銜當作塊大磚頭,沒道理的憑空而落,腦袋會被砸破的。

  唉,富貴險中求,拿著刀上戰場砍人是風險,回到京城升官發財一樣也這麼的心驚膽戰……多麼明顯,這是個政治需要下的官職變動,裡面大有玄機。

  是的,後世學者,在這團迷霧一樣的玄機裡,本著誰犯罪誰受益的原則,也得出了張永德被三尺木條終生砸倒的幕後指使人是趙匡胤的內幕分析報道。持這一觀點的主要是張其凡先生的《趙普評傳•陳橋兵變的指揮者》和臺灣的學者蔣複璁先生的《宋代一個國策的檢討》等文章。按他們的說法,趙匡胤才是那個神秘的木匠,原因有四:

  一.趙匡胤在此前是張永德的手下,雖然實力已經不容小覷,可是要擠掉張永德,取其位而代其職,卻遙遙無期,並且基本絕望。因為他硬件就不行,他不是皇帝國戚,禁軍是國家安危命脈,他一個年紀輕輕的外人,憑什麼一步登天?憑他的軍功和英勇?這種事你越強悍才越不敢用你。不然何不選李重進?

  所以趙匡胤只能耍點陰謀詭計,才能脫出張永德的陰影,徹底獨立。

  二.在公元959年的這一年裡,樞密使王朴死,皇帝柴榮重病,讓趙匡胤野心極度膨脹,讓他有了非分之想,而張永德正是他的第一塊絆腳石,必須得儘快踢開,於是就做了一回木匠。

  三.用這種含糊不清也解釋不清的辦法來搞倒搞臭張永德,同時也給自己日後登極做理論鋪墊,一箭雙雕,不亦樂乎。

  四.柴榮北征期間,趙匡胤一直率軍拱衛左右,大有做手腳的機會。因此,蔣複璁明確指出——三尺木之來,實屬可怪,代者為太祖(趙匡胤),不是有很大的嫌疑嗎?

  我想,以上這四點疑問,也會引起廣大的共鳴吧,因為無論如何,趙匡胤真的就是最後的受益者。但是很可惜,綜上所論,破綻多多,請看逐條反駁:

  一.就算搞掉了張永德,受益人也不見得就肯定是趙匡胤。軍中比他資格高,功勞大的人大有人在。用這種損陰德的下三爛招數給別人做嫁衣衫,想必趙匡胤沒有多大的興趣。

  二.根據《舊五代史•周世宗本紀》以及《宋史•太祖本紀》中記載,這塊寫著「點檢作天子」的木條出現在「世宗不豫」之前。那時候趙匡胤是玩了命都要好好表現,去吸引柴榮的眼球,只求當個後周的好員工的。而且以柴榮之強,三十三歲,才開始了富貴之路的趙匡胤就敢於野心膨脹,用這等險招陰謀造反,真不知道趙匡胤是怎麼想的。

  在之前,趙匡胤衝鋒陷戰,每每在必輸必死的情況下反敗為勝,這是把自己當下任天子必須珍惜身體的表現?而且為了給柴榮打好工,他還把自己得病的老爹關在城外喝一夜冷風……再這麼說他,就真是太不厚道了。

  三.柴榮北征,趙匡胤是不離左右,可是他身為武將,要在四方進奏給皇帝的文書中做手腳,就那麼容易?那可不是一封薄薄的用紙寫出來的信,那是一塊三尺多長的木板子!史書記載,柴榮精明非常,什麼事都親力親為,趙匡胤敢動這樣的手腳,他可真是活膩了!

  所以,在柴榮死前,趙匡胤絕無篡逆之心,這是肯定的。人都是到哪山才能唱哪歌,唱錯了只有死路一條。當然,也有那些不知死的鬼,不管局勢如何都要去犯罪,但是在以理智、寬厚著稱的趙匡胤身上,如果也這樣的話,那可就真的讓人無話可說了。

  臨死之前提拔了趙匡胤,這是柴榮大有深意的一招,是他維持朝廷權力平衡的絕妙創意。只是他犯了一個聰明人容易犯的錯誤——想把機關算盡。

  這是所有聰明人都會犯的錯,而且也可以說,是全人類,包括你們都會犯的錯。

  為了生存,誰不計算?但是誰又能真正的把機關都算盡呢?

  柴榮乃至後來的趙匡胤,都在這上面複製著悲劇。沒辦法,算人者人恒算之,有來必有往,天道總是好還的。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7
第十一章 北宋誕生記

  不管天上掉下來是磚頭還是餡餅,最後趙匡胤還是走馬上任了——殿前都點檢啊!可是當他坐上了這後周第一軍人的寶座之後,他才發現,做柴榮的敵人是多麼的不舒服。

  他發現自己被已經死了的柴榮給耍了,他是第一軍人沒錯,可是沒有任何命令是他能獨自頒發且立即生效的。京城之中高官多如牛毛啊,不說別的,他頭上先壓了三位大宰相——范質、王溥、魏仁浦。後兩者也還算了,那位姓范的哥哥可實在是讓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範質有才且執拗,而且此人非常的專橫,敢於作任何決定——柴榮臨死時,招見範質等人進宮受遺詔,柴榮曾說——「翰林學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當召他入相,幸勿忘懷!」

  可范質轉身出宮,立即對身邊同行的大臣說——「王著日在醉鄉,乃一酒徒,豈可入相?此必主上亂命,不便遵行,願彼此勿泄此言。」

  看到了吧,不管範質是否是為了朝廷著想,至少把王著的宰相給抹掉了。連還沒咽氣的柴榮都敢欺瞞,小小的一個剛剛上任,沒有根底資歷的趙匡胤又算得了什麼?

  而且不僅如此,就算在軍隊裡,趙匡胤都發現自己實不符名。

  真正的軍權已經到了殿前司的死對頭——侍衛馬步軍指揮使司的手裡,具體來說,就是侍衛司副都指揮使韓通的手裡。韓通深受柴榮的信任,每當柴榮出征,他都會配合王樸留守京城。此人魯莽,暴躁,人送外號「韓瞪眼」,可是就有一個人所不及的長處——忠心耿耿,絕不會變節投敵(這一次柴榮是選對了人的,韓通真的沒有辜負他)。

  這樣,再加上對趙匡胤的任命,柴榮才達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那就是朝中大事,由範質等三位資深宰相做主;軍隊之中把張永德和李重進都調出京師,出守邊疆,禁軍由韓通掌握,為了牽制韓通,又任命了趙匡胤做侍衛司的死對頭,殿前司的首領。這樣內外平衡,沒人能做得了怪。

  針對趙匡胤,雖然他冒升極快,但是資歷太淺,年紀太輕,就算想作怪,也沒有什麼號召力,他的威脅可以暫時忽略不計。等到他也資深時,七歲的小皇帝想必已經長成了。

  就這樣,軍政體系中每一個環節的都完成了互相牽制,使它們既能運轉,又不會勾結成一團。

  看明白了這些,趙匡胤變得非常鬱悶。他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啊,皇王心數不可測度,柴榮真是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現實版的政治理論實踐課。但是他也沒有絕望,三十四歲的柴榮能一戰擊敗死敵劉崇坐穩了江山,他趙匡胤今年也三十三歲了,他也有自己的辦法。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後周世宗皇帝柴榮當年6月份去世,趙匡胤7月份就離開了京城開封,到外地工作生活去了。他的理由非常的正當,讓人無可挑剔——去歸德府,那是他的屬地,那兒有許多許多堆積如山的日常工作需要他去處理。

  對他這個請求,無論是范質還是韓通,都沒有絲毫的異議。

  這很好,京城之中有你不多,缺你不少,最好你能在歸德府多待些日子,回來得越晚越好。當然,你可以儘量地把你的人都帶走,比如說你的幕僚,什麼趙普啊、楚昭輔啊、王仁贍之流,統統帶走,別留在京師裡給我們添亂。

  但是,最關鍵的一條你可別忘了,得把你的家人都留下來。

  這樣才合乎規矩。

  面對種種苛求,趙匡胤一一照辦,只求能到工作單位正常上班。於是他就扔下了全體家小,在當年的7月到歸德府(今河南商丘)報到了。此後,在歷史記載中,完全找不到他在公元959年7月份之後,至當年歲末之間,在官場之中都有過任何的特殊舉動。但是後周的官場卻已經在這小半年的時間裡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切都進行得波瀾不驚,悄然無聲。

  變化主要在軍界。

  首先,在殿前司系統裡,一直空缺著的殿前副都點檢一職,由慕容延釗出任。這位慕容仁兄是趙匡胤的發小,關係近到了不必再收納到「義社十兄弟」裡去的程度。因為早就是兄弟了,再提都會傷感情;殿前都虞候則由王審琦擔任,此人正是趙匡胤的「十兄弟」之一;而在慕容延釗和王審琦之間的是石守信(他還用介紹嗎?),由他來做殿前都指揮使,也就是趙匡胤之前的官職。

  在侍衛司那邊,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趙匡胤原來的政敵,侍衛步軍都指揮史、曹州節度使、檢校太保袁彥被趕出了禁軍,先升官為檢校太傅,然後直接離京,去陝州做節度使;他的位置由原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常州防禦使、檢校司空張令鐸來頂替,具體為遂州節度使、充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檢校太保;再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陳州節度使、檢校太傅韓令坤為侍衛馬步都虞候,加檢校太尉;以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岳州防禦使、檢校司徒高懷德為夔州節度使,充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檢校太保(是不是覺得名頭太長,太煩,根本記不住?越往後當官的頭銜就會越多,名目就會越雜,這是宋朝的特色,更是趙匡胤的最愛,裡面有絕大的國策)。

  看出了點門道了嗎?趙匡胤的敵人被驅逐出境了,他的兄弟朋友們都被安插進了各個重要部門。尤其是在他的敵對勢力,侍衛司一邊。

  請看具體介紹:韓令坤早就是趙匡胤的朋友,張令鐸是出了名的「仁厚」之人,絕不與人輕易作對,並且在一年之後,他就和高懷德都成了趙匡胤的一家人——高懷德娶了趙匡胤的妹妹,張令鐸的女兒嫁給了趙匡胤的弟弟趙匡美。

  但是,還剩下了兩位侍衛司的頂級高官,是趙匡胤所搞不定的,那就是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可惜他身在揚州;還有副都指揮使韓通,他威名赫赫,留守開封,鎮懾全域,是全軍乃至全國人民的保護者。他是如此的偉大,從而,也必須一個人面對整群餓狼。

  而絕妙的是,此人對此毫無知覺,反而認為開封城從政治的上層建築,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都平穩有序,絕無異常。他非常的滿意,對坊間隱隱流傳的各種流言以及他兒子韓微給他的警告毫不在意(可惜了韓微,此人年幼時生病,落下了終生殘疾,成了駝背,人稱「橐駝兒」。可他心明眼亮,一眼就看穿了趙匡胤必將成為後周和韓家最大的凶兆。一直在勸父親早動手,主動除掉趙匡胤),現在一切不都很好嗎?一切都證明了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就這樣下去,要一直平穩地保持著這樣的局面。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公元959年的年關到了。

  那個七歲的孩子

  過年如過關。

  公元960年正月初一,一個叫柴宗訓的小孩子被早早地叫醒了,他被大人們擺佈著穿上了煩瑣沉重的衣服,戴上了更加沉重壓得脖子都生痛的帽子。這時他知道了,他又得要去那個又寬又高的大屋子裡,去見那些長著白鬍子或者黑鬍子的人了。

  聽他們講一些他根本聽不懂的話,然後看著宰相們的表情,去緩緩地點頭。

  這樣的事他現在已經有點習慣了,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玩,可是他得做。不然,他死去的父皇就會難過……就在前些日子,11月初,他才把他的父皇安葬在慶陵。

  朝會大典,這個姓柴的小孩子高高在上,也孤零零地坐在了皇帝的寶座上。他聽著下面有人在向他叩拜稱賀,說是建議在新的一年裡,仍然沿用先帝的年號,為顯德七年,希望先帝威靈保佑大周國泰民安……這些他都無動於衷,也真的聽不懂。之後的事就非常有趣了,那麼多的鬍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向他走來,挨個向他叩頭,此起彼伏,真的好有趣……

  就在這個孩子剛剛露出了些許笑容的時候,傳來了一個消息,把他的歡樂從此永遠地埋葬泯滅——北方邊疆的鎮州、定州火速發來了警報,契丹人聯合了北漢人,突然來襲,要朝廷馬上派兵救援。

  大殿亂成了一團,所有的大臣都現出了原形,他們圍住了三位德高望重,能力超凡的大宰相,七嘴八舌地討論要怎麼辦。

  孤零零坐在高處的小孩子柴宗訓茫然地看著下邊突然慌亂的人群,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更不知道這些人正在紛亂爭論的,其實就是他的命運……

  爭論的結果出來了,來者不善,要派出最強的人馬迎敵。由禁軍統帥、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率大軍北伐,即刻起程!

  這個意見被全票贊成、一致通過了,包括最上層的領導——三位宰相,以及韓通。這個決定非常合適,京城裡是離不開韓通的,而趙匡胤年富力強,正應該多做貢獻,更何況他本就一直在外,他帶兵出征,一點都不會造成京師官場的不適應。

  而且是多麼的巧合呀,這個不好的消息傳來時,趙匡胤本人也正好就在京城裡,可以馬上就帶兵出發,一點都不耽誤軍情。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二,軍情緊急,後周禁軍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升帥帳調兵遣將,分派如下:

  令——禁軍殿前副都點檢慕容延釗領前軍為先鋒,先期北上;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高懷德、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張令鐸及侍衛步軍虎捷左廂、右廂都指揮使張光翰、趙彥徽率部隨自己出征。

  留下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審琦率兵在京協助韓通把守京城。

  看到這樣的一份軍力分配名單,如果還有人要說趙匡胤沒有包藏禍心的話,他一定是拿了趙匡胤的錢了。

  把韓通名下一大半的侍衛司兵力帶走出征,留下的卻都是殿前司的親信主力,但是從表面上看,一切卻仍然無可挑剔——殿前司和侍衛司都是部分出兵、部分守城,仍然是勞逸均沾,互相牽制。

  這非常符合已經去世的先帝柴榮的遺證,也足以讓現在的朝廷大佬們放心。

  好了,那就馬上出兵吧!可是且慢,軍情再緊急,也沒有點兵當日馬上出征的道理,男人出兵和女人出嫁一樣,得選日子,還得挑時辰,哪有那麼唐突兒戲的事……於是,這還得等至少一天。

  在這要命的一天裡,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每一件事都足以讓這段歷史上的第二天、第三天按照既定順序發生的事情流產。要命啊,想想真是後怕,這就像一場戰鬥首先發生在敵我雙方的參謀室裡一樣,這一天裡的經歷遠遠比一天之後發生的事讓趙匡胤心驚肉跳。

  因為開封城裡突然流言四起,大街小巷人心惶惶,有些大戶人家和官宦子弟都在搬家出城逃難了。還是因為那塊神秘的木條上的五個字——點檢作天子。

  開封城裡的居民是見多識廣的,也是記憶力健全的。「主少國疑」,而且「外敵突現」,再加上馬上就大軍集結,再加上「點檢作天子」,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時光倒流整十年,公元950年11月22日的開封,郭威也是帶著本國的軍隊,沖進了開封,那一天無數人家破人亡,血淋淋的教訓還歷歷在目,誰敢掉以輕心!

  而且多麼的不巧啊,「點檢」,當然是「都點檢」,他正在此時的開封城裡,已經在集結軍隊了!

  流言,有時就是讖言,會讓你憑空得到人心,進而敢跟著你做任何事——因為老天爺在幫你嘛……可有時流言也會變成殺人刀,把你完美的「陰謀」變成了路人皆知的「陽謀」,讓你什麼把戲都再也玩不出來,只能等著提前清醒過來的被算計者預先報復。

  史稱趙匡胤害怕了,他在外邊的所有場合都待不住,只好躲回家裡,他不由自主地嘀咕——外邊都在傳我要造反了,滿城轟動,我該怎麼辦啊?(外間洶洶若此,將奈何?)

  經典的一幕出現了,沒等他母親,未來的杜太后發話,他的妹妹就沖出了廚房,其「面如鐵色,引擀麵杖逐太祖,擊之(上帝,她真把她哥給掄了),並喝罵——大丈夫臨大事,可否當自決,來家內恐怖婦女何為耶!」

  將門虎女啊,啥也別說了,我們除了對她未來的丈夫高懷德先生表示擔憂並報以同情之外,就只能對她鼓掌歡呼了。歷史證明,真是對症下藥,她老哥還就吃這一套。這種強硬摧殘式的刺激,遠比小心呵護式的鼓勵管用,趙匡胤當時默然而出,深深為自己的膽怯行為臉紅,轉而他就做出了一件極為勇敢並且關鍵的事來。

  這件事徹底地讓他的第二天、第三天得以到來,中國的歷史得以順利地傳承。

  趙匡胤決定主動去見韓通,而且是直接去韓通的家裡求見。

  他明白,作為開封城的軍事兼警察總監,韓通對市面上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了如指掌。那個見了鬼的傳言一定已經傳進了韓通的耳朵裡,而且通過韓通,很快就會再傳到三位當朝大宰相外加太后和小皇帝的耳朵裡。要是他再不採取些有效的行動,別說是領兵出征了,就算他想平安地返回到歸德府那個小地方,都是癡心妄想。

  《聞見近錄》中記載,趙匡胤當天來到了韓通家,韓通真的把他讓進去了。可以想像,他的身份讓他可以帶進去幾個跟班的,但除非他的班底都是蕭峰那一級別的,要不然,只要韓通不高興,他活著出來的概率就等於零。

  事實上,他真的遇到了危險。韓微,這個雖然背駝但是心明眼亮的年輕人再一次建議自己的父親就此幹掉趙匡胤,一了百了,幹淨利落!

  可是固執的韓通再一次地讓機會從自己的指縫裡溜走。事後幾乎歷代所有的史學家都認為韓通這時做錯了,當斷不斷,身受其亂,而且把柴榮交托給他的江山斷送了出去。可是再往深裡想一層呢?為什麼韓通還有三位宰相以及皇太后等人都沒有對趙匡胤下手,並且仍舊讓他按時帶兵出征?

  問題在於,殺人容易,善後極難。

  想想十多年前的後漢末帝劉承佑吧,他不就是因為莽撞出手,無罪處死朝中大臣,逼著外面的郭威造反的嗎?這時候趙匡胤毫無反跡,只是因為一些流言就處死統兵大將,開封城外其他的將軍們會怎麼想?

  還有,真的要殺趙匡胤也不是那麼的容易。就在眼前的這三位大宰相之中,排名第二的王溥,據蘇轍的《龍川別志》記載,就已經向趙匡胤「陰效誠款」,韓通除非是不計後果,說幹就幹,不然是拿不到批條的。

  唉,瞧見了吧,救人的總比殺人的難,顧全大局的總比造反的費勁啊。於是,那一天趙匡胤還是活著走出了韓府的大門。我想那一刻,在開封城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有人松了一口氣。如果剛才真的在韓府裡傳出了廝殺呼救的聲音,此時的開封城裡一定會提前開練,血流成河。

  就算救不了領袖的死活,同黨們也要為自己著想,難道要靜等著韓通拿著名單來挨個抓人嗎?

  很快的,天黑下來了,一天將要結束,所有預謀參演的人員也都在向趙匡胤的身邊集結。在這些人中,我們會看到一個個後來名聲顯赫不可一世,這時卻還默默無聞的名字。他們面色平靜,可心情激動,因為他們正在幹的,是當時世界上風險最大,回報也最多的冒險買賣。贏了,得到江山;輸了,就會全族抄斬。

  你很難說這是買一賠十,還是買十賠一……

  而這些人還會不斷地增加,總會有一些默默旁觀,心靈手快的人要做些投機的買賣的。從此刻開始,很多意料之中,以及意料之外的事就都會統統到來。

  但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導演只有一個。這個人隱身在幕後,在當時拍片的現場,你會看到他忙前忙後、無處不在,但是在事情過後,在觀眾們的眼睛裡,在五彩斑斕,變幻莫測的銀幕上,你是看不到他一點點的身影的。

  因為流傳下來的,給我們看的歷史,已經是一部剪接完畢,變得天衣無縫,能以假亂真的成品電影了。

  據說這個人叫趙普,而另外還有一個非常神秘的,當時只有二十一歲的少年,他突然出現在這段歷史的夾縫裡。從此之後,他就以他獨特的方式,牢牢地站在了這片舞臺的中心,直到最終成了千萬人注目的焦點。

  他的名字叫趙匡義。

  導演的功力

  做一個合格的導演,最起碼的條件的是什麼?

  不好說,但最基本的一點,就是要首先明白你的演員是哪個類型的,需要怎樣去包裝,才能達到萬眾矚目、人神合一的效果。那麼,趙匡胤是哪個類型的呢?

  需要怎樣去包裝他?

  難道你要召開一個萬眾大會,然後在會上公開宣揚趙匡胤有多麼的優秀,為了光輝的明天,和每個人的切身利益,我們只能跟著他走?

  或者為了增強說服力,還要把趙匡胤和他的每一個競爭對手都來個全面比較,逐條分析,和觀眾們來個空前火暴的PK大討論,把所有人都說得啞口無言,心服口服,這時他們就都會拋開一切顧慮,置身家性命於不顧,跟著趙匡胤一起造反了?

  玩笑似乎開得太大了。但歷史證明,這出大戲的開場,竟然比這還要幼稚。

  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了,公元960年正月初三,大軍集結完畢,由愛景門出京城開封,北上迎擊契丹北漢的聯軍。這時候,開封城裡非常的安靜,人們想像中的動亂並沒有發生。人心,隨著軍隊的離開,漸漸地安靜下來。

  但是軍隊裡卻發生了異常現象。有個人突然不走了,他停了下來,仰著頭望著天,準確地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太陽,且長時間地保持著這個動作不變。

  但更加奇怪的是,軍隊裡那麼多的兵頭將尾,卻一個個誰也不管,而且還特虔誠,特期盼地望著他,都在等著他進一步說明他都看到了什麼。因為這個人實在不尋常了,他乃是後周軍中著名的半仙,會看風雲,學過占星,能掐會算的殿前司軍校苗訓苗大神仙。

  只見苗大神仙聚精會神沒完沒了地看,誰也不敢打擾,最後來了一位同樣了不起的高人,才敢向他發問——兄台,你看到了什麼?

  苗神仙一看,啊,原來是文武雙全、智勇兼備、忠心耿耿、老少無欺的殿前司都點檢趙匡胤手下的幕僚楚昭輔楚老先生。很好,這是個可以聊一下的好朋友。於是他開金口啟玉牙說出了傳頌千古的一段瞎話——難道您看不見嗎?請仔細看,天上此時有兩個太陽,一上一下,黑光縱橫,摩擦震盪,沒完沒了(日下複有一日,黑光摩蕩者久之)……請問您看見了嗎?

  啊!我看見了!——楚昭輔瞬間爆發出了激情四溢的歡呼——真的像您所說的那樣,是兩個太陽啊!大家都來看,快來看啊——!不僅如此,楚昭輔的視力神經在瞬間就超越了苗大神仙,他已經進一步看到了原本處在下方的太陽,已經把上面的太陽趕跑,「一日克一日」,這個千古難得一見的神奇景觀正在進行中,大家都快來看!

  於是所有的人就都來看……或許那一天的太陽也非常的鬱悶吧,多少年了,從來沒有過這麼多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著他老人家不放。於是很快,它就讓所有人的眼睛裡面爆出了無數個太陽……於是,大兵們就真的相信了苗神仙和楚先生的話。

  這真的像是一場鬧劇,每當我看到這裡,都極度地蔑視古人的智力——包括軍隊裡殺人不眨眼的大兵們,更包括當年的總導演趙普先生,這簡直是說給幼兒園的孩子聽也不見得過關的童話!

  可問題是,為什麼那麼多的成年人都相信了?

  你不能簡單粗暴地歸納為一千多年前的人都極度迷信,仔細推算,趙大導演這樣安排也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趙匡胤不是李世民,李世民開頭就是給自己的家族企業打工,到後來雖然小有波折,可是登基時也名正言順;趙匡胤也不是郭威,郭威那時時間緊迫,生死懸於一線,不容他有什麼天人合一的理論安排;趙匡胤也不是柴榮,柴榮只要夠強,能把到手的寶座坐穩即可,不存在理論人文上的缺陷。而且以柴榮和王樸的硬度,人家也不屑於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假招子。

  但是對於趙匡胤,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就有了大用場了,因為他有些像劉邦。劉邦一來是要造反,他得給自己更得給別人一個強有力的,比當權者的刀槍更神聖的精神動力;二來,他還有比他強悍得多的競爭對手項羽,如果沒有天命所歸,神龍之子這樣的先天優勢,誰敢陪著他跟項羽玩命?

  而趙匡胤也正是這樣,年紀輕、根基淺、本身只是柴榮臨終前布下的一顆制約韓通的棋子的趙匡胤,除了眼前必須要成功的篡位之險外,還必須在事後把全國各地的大小高官都擺平,於是,這種「天命所歸」、「克日之日」的讖語就絕不可少!

  時間飛快,當天的天空中不管是有一個太陽,還是兩個太陽,或者是混帳到無數個太陽,它們到點都會正常下班的。就這樣,天黑了下來,軍隊要駐地休息了。前哨回報,前方就是今晚的宿地——據京城開封四十裡遠的陳橋驛。

  吃過晚飯,大戲上演。這時候趙匡胤已經什麼人都不見,獨自喝酒直到喝醉,直接上床睡覺了(主角就是有特權),場務和配角正式開工。

  第一個辦事的人叫李處耘,此人是趙匡胤幕內都押衙。他晚上在軍營裡轉了一圈,隨便和人聊了聊天(我一萬個不相信,李處耘到這時候還會浪費若干的唾沫星子去勸人,說他找人聊天都是誇張了,應該只是給個暗號),就有一大群的禁軍高官突然行動,他們闖進了……對不起,是趙匡胤的第一幕僚趙普的房間。

  這些人口風一致,態度強硬——諸軍無主,願策太尉做天子!

  這才是群情洶洶,好事臨門,還等什麼?半年多的準備,每時每刻的提心吊膽,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那就……再等等,這樣就答應了,趙普不過就是個小蟊賊。他突然板起了臉,義正嚴詞地說——太尉赤膽忠心,必定不會寬恕你們如此言行!

  一盆冰水劈頭淋了下來,所有的人都愣了,是這樣嗎?聽清楚了沒?趙匡胤不是答不答應我們的問題,而是他根本就不會寬恕我們!這還玩什麼……沒搞頭了,所有的人面面相覷之後,都灰溜溜地哪來兒的回哪兒去,靜等著被修理。

  這時趙普的房間裡還剩下了三個人,趙普、李處耘,還有趙匡義。這三個人坐得很穩,一點都沒有著急上火,或者什麼後悔可惜似的樣子。一絲詭異的笑容在他們臉上隱隱流動,人的心,是非常奇妙的,他們要的,你如果給的太快,那麼他們就不會珍惜……

  果然,才過了不一會兒,那些人突然去而複返,這回這些人目露凶光,刀劍出鞘,直逼向趙普等三人,說出來的話完全都是赤祼祼的——按軍規,軍中有聚謀者按滅族論。現今太尉如不從,我等難道要坐等明日受刑不成?!

  趙普笑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相信趙匡胤的這些部下們應該知道些往事,以及眼前的這筆買賣曾經的行情。在五代十一國短短的五十三年時間裡,我能查到的至少發生過四次這樣的事。第一個當然是郭威,這是成功的例子。當兵的事後既有官做,又能隨便搶劫發筆橫財。可是不要就此以為誰都會喜歡當皇帝,尤其是被民意強姦著當皇帝。

  剩下的那三次就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一個是石敬瑭,這個人是誰就不用解釋了吧?他一天打獵時手下有人喊他萬歲,老石的回應是當場砍了三十多個大兵。這事就過去了。

  第二個是後晉的楊光遠,這是個厚道人,只是罵了那些兵一句:「皇帝是你們販賣的東西嗎?!他媽的給我滾!」也就算完事。

  第三個就黑了點,是瓦橋關的守將,叫符彥饒,這小子狠,當時滿口答應,可在第二天的皇帝開業大典上,這人埋伏了一千多把刀,把那些想強暴他的大兵全都砍了。

  這都是沉痛的經驗教訓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前頭擺著,誰還有回頭的路能走?這些大兵們真的急了,趙普,趙老先生,我們都已經非常有誠意地把刀都拔出來了,難道還非得讓我們把它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才能答應嗎?!

  但就是這樣,趙普居然還是有別的話——策立,大事也,汝等怎可如此放肆狂妄?現今外寇壓境,不如退敵之後再圖冊立……

  這簡直就是在惡搞,大兵們憤怒了,他們再也沒有了耐心,他們叫了起來——主上幼弱,我輩出死力破敵,誰則知之!不如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征!

  好了,這次火候真的到了,再裝下去就要適得其反了。這時候,一位真正的重量級人物說出了事發當夜的第一句話。是年輕的趙匡義,他說——興王異姓,雖雲天命,實系人心。汝等各能嚴飭軍士,勿令剽掠,都城人心安,則四方自定,汝等亦可共保富貴矣。

  請注意這些話,多麼的大仁大義,完美無瑕。這本應出於當天的主角,未來的帝國主宰之口,但是,歷史記載,這些話先于趙匡胤之口而先由他的弟弟說了出來。然後,才開始了具體的造反工作流程第一步——派衙隊軍使郭延贇連夜回開封,密告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審琦,一切順利,明天按計劃回城。

  史稱,趙匡胤就是這樣被安排了命運,被自己的親信和弟弟強迫著,走上了兵變得國,而國祚綿長的帝王之路。

  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公元960年正月初四的清晨,宿酒未醒的趙匡胤被軍營中突然爆發出的驚天動地的鼓噪之聲驚醒。史稱他不知所措,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了什麼事,就被一大群人破門而入,這些人亂哄哄地擁到了他的床前。

  「幹……幹什麼?!搶……搶劫啊……」我實在不能確定曾經狼狽流浪過的趙匡胤,是否會在這一瞬間恍惚迷茫,覺得是否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是下面發生的事情,就更加讓他身不由己了。

  這些人嘴裡念念有詞,總之就是那句從昨天晚上就不停練習的「諸將無主,願策立太尉為天子!」然後根本就不跟趙匡胤費話,直接把他扯到外間屋的辦公桌(公案)前,一件新衣服已經準備好了——標準的皇帝職業套裝。

  時光倒流,就像回到了十年之前,和公元950年12月20日那天一樣,趙匡胤化身為郭威,被人強迫著換了衣衫——比郭威職業一些的是,終究是第二次操作了,有了經驗的人總會讓事情變得圓滿順暢,黃旗變成了黃袍,趙匡胤有了裁剪合體的新衣。

  只不過這後來被發現是大導演趙普先生犯了第一個業餘水平的小錯誤。

  黃色,是所有封建時代的皇家專用顏色,想當年郭威的軍隊裡之所以能有黃旗,也是因為他當時在名義上是代天子出征,而趙大導演為了追求視覺效果的完美,以及一會兒之後趙匡胤在全軍面前的閃亮登場,一定要他穿上正規的黃袍,這就造成了第一個硬傷,讓幾十年之後不世出的大文豪蘇東坡都沒法補救。

  再下面的事就要以機械流水作業的速度進行了,要抓緊時間返回開封,把京城搞定了才算功德圓滿。大家簇擁著趙匡胤一哄而出,外面早就排好了隊的大兵們縱情鼓掌歡呼。在熱烈而和諧的氣氛中,趙匡胤上馬,歷史證明這時他還有理智,知道哪邊是北,而他要去的方向是南。

  就在這個時候,最為經典,也最富爭議的一幕出現了。

  這時候居然有人敢突然擠出了人牆,攔在了趙匡胤的馬前,而且就此把整個要急速行軍的大隊人馬都攔住。是趙匡義,這個後來神聖無比可此時還乳臭未乾的小夥子,聲音響亮,神色莊嚴,讓所有人都聽見了他對他大哥說的話——請以剽劫為戒!

  於是趙匡胤這才恍然大悟,差點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啊……他停駐三軍,向周圍的大兵們發問——汝等貪富貴,立我為天子,我有號令,汝等能稟乎?

  所有的大兵有馬的下馬,沒馬的下跪,回答得痛快,只有兩個字——唯命。

  於是趙匡胤下令——太后、主上,吾北面事之;朝廷大臣,皆我之比肩也。汝等不得驚犯宮闕、侵淩朝貴及犯府庫。用命有厚賚,違則孥戮。

  這次的回答更簡單,只有一個字——諾!

  就這樣,所有的過場才算走完,大軍才得以回程。但是請留意,以上的過場都是根據《宋史》和《續資治通鑒長編》等收錄彙集而成的。而《宋史》和《續資治通鑒長編》又都源出於趙匡義的兒子宋真宗趙恒時修撰的太祖朝《國史》,《國史》則出於《太祖實錄》,《太祖實錄》嘛,就不那麼好說了……宋代多次重修,有《舊錄》更有《新錄》。光趙匡義登極之後就改了兩次,到了真宗趙恒時再次重修,就在這一次,時隔幾十年,趙匡胤的老人都死得死,老得老,再沒有人證物證了,才把當年的事情補充完善到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這些。

  尤其是趙匡義攔在他哥哥馬前,說出了關鍵的那句話的一幕——似乎沒有了這句話,趙匡胤就會縱兵大掠,重現當年郭威入城時的滿城血腥一樣。

  時間飛快,要了命的太陽在無情地往天空正中央行進,趙匡胤必須提快速度了。這時,他已經進入了角色,他要盛裝入城,進城就是天子,再不願在城牆外面動刀槍,以免把還沒有正式添加在他名下的產業以及他在歷史上的名譽弄出不必要的瑕疵。

  經過嚴密的分析,他決定,派出兩個人,去做一公一私兩件事。

  首先派出老少無欺、視力超群、人見人愛的殿前司幕僚楚昭輔先生,讓他趕在大部隊的前面,悄悄地進入開封城,向趙匡胤的母親及家人報個平安,也順便告訴他們皇帝輪流做,今年到他家,姓趙的已經中了超級大獎了!

  這個活兒好幹,說實在的真是個美差。想想吧,那年頭連中個狀元都會有些職業報喜的登門要喜錢呢,何況是突然之間中了個皇帝!而且楚先生這件事一點風險都不會有,他大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潛回京城,根本不必在大街上敲鑼打鼓地向所有人宣佈。

  但是下一個命令就要命了。趙匡胤決定要派一個人先回京城,直接去見三位當朝大宰相以及城防司令韓通,甚至直接向太后和小皇帝攤牌——告訴這些人新的皇帝已經產生了,你們的身份現在也都要變一變!

  想想看,這種事以前有人幹過嗎?似乎是有過,比如李世民在上早朝的時候幹掉了大哥和三弟,然後自己不好去見父皇李淵,派了殺人助手尉遲恭去見老爹。可那到底是家務事,而且李世民也沒說要把老爹如何怎樣!

  可是現在這個人,卻得自己一個人趕在造反的大隊人馬前面,單槍匹馬地進京,向以前的君主說你現在馬上從金鑾殿上給我滾下來,那已經不是你坐的地方了……你信不信皇帝就算砍不了後面的新任皇帝的腦袋,也一樣先砍了你?

  而且說實話,現在趙匡胤的手下,還沒聽說過誰有尉遲敬德那樣的單兵作戰能力和膽量。

  太難了……這時候,趙匡胤把目光轉向了一個非常年輕的低級官員,在此之前,此人默默無聞,從未在任何事上出頭露臉。他叫潘美,時任客省使,也就是負責全國信使、宴賜、四方進奉這方面迎來送往的小差使的官。

  大夥兒看著潘美,有人覺得悲哀,有人則露出了微笑。此時人人清楚,大家都在一場殘酷的圍獵行動之中,誰都想當獵人,可也終究得有去死的野獸!很好,看來潘美就是那第一個去送死的。

  但是歷史證明,潘美後來得享大名,絕非幸致。此人膽識超卓,今天這件事之後,他又孤身一人,深入敵境,做出了更加聳人聽聞的壯舉!這時潘美欣然領命,他縱馬狂奔,直奔四十裡開外的都城開封。

  一路疾行,潘美進入開封的時候,後周君臣還沒有下早朝。潘美昂然上殿,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宣佈趙匡胤已經兵變稱帝,此時正在回程的途中!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奇變突生,猝不及防……當時在曾經是柴榮設座議事的大殿之上,唯有一片死寂,歷史記載,最大的一個舉動就是首席宰相范質突然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另一位宰相王浦的一隻手而已。

  他憤然大叫——倉促遣將,吾輩之罪也!

  這句話一點回應都沒有得到,王浦咬緊牙關一聲不出,事後才知道他是在忍疼——範質養尊處優,指甲留得比妙齡女孩兒還長,偏巧王浦也是這樣的貨色,他的手那是相當的酥嫩。史稱——爪入溥手幾出血。溥噤不能對。

  這就是驟然臨變,生死關頭時的後周群臣眾生相。可是別忘了,後周至少還有一位真正對柴氏忠心的人,那就是韓通。韓通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三位大宰相,看他們有什麼舉措。等他看清楚後,他絕望了。但是他絕不允許自己也像他們一樣,他一定要做點什麼!

  韓通扔下了文武百官,以及年幼無知的小皇帝,他急匆匆地奔下了金殿,去集合還能聽他調度的軍隊。不管實力對比怎樣懸殊,他都要為後周,為柴榮盡到他曾經答應過的努力。

  韓通躍馬出宮,先回自己的侍衛司,他要招集兵將。但是韓通絕望地發現,這時他還能號召的軍隊已經所剩無幾,絕對不夠他分兵據守偌大的開封都城,至於領兵出城平定叛亂,更加是想都不要想。

  怎麼辦?人心已經在片刻之間,就在趙匡胤和小孩子柴宗訓之間作出了選擇。「點檢作天子」的讖言終於還是應驗了,只不過晚了兩天而已!當時的人對改朝換代是多麼的熟悉啊,誰都知道該怎麼辦,尤其是素以「擁戴」見功的軍隊。讓他怎麼還能有辦法力挽狂瀾?

  但是現實要求他,必須得在極短的時間內想出應變對敵的辦法。

  韓通不愧老將,他迅速地作出了一個決定,把目標縮小,具體到造反者趙匡胤本人的身上——去捉拿他的家人,來以此作為阻止兵變的籌碼!

  這已經是當時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行,並且也唯此一招的辦法了。

  他分兵兩路,其中一路由他本人率領,殺向趙匡胤在左掖門附近的殿前司官署,希望能在那兒抓到趙家老小;另一路奔向開封城內的定力寺,有人報告,趙匡胤的家人在這一天去了那裡上香。

  左掖門,殿前司……歷史記載,那天迎接韓通的是一陣空前密集的亂箭。

  就在這時,開封城北陳橋門外,率領大軍兵臨城下的趙匡胤也同樣在鬱悶著。眼前就是開封城的大門了,可他就是進不去!

  城上守城的官兵無論如何都不給他開門,不管他是以新任皇帝的名義,還是以前後周殿前都點檢的身份,都一樣不好使,不開就是不開。而且這些守門的大兵還明目張膽地叫出了自己的姓氏——一個姓陸,一個姓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愛咋咋地了。

  出行不利,趙匡胤強壓著心頭怒火,更強壓著一直隱藏著的極度不安,他扭頭去看身邊的總導演趙普。這時他的疑問完全可以用眼神就表現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石守信和王審琦沒有接到通知?還是城裡邊天翻地覆了,他們都被韓通給幹掉了?現在要怎麼辦?強攻嗎?還是要繼續封官許諾,哪怕給個王爺也得先進城再說!

  趙普不動聲色,數萬大軍就堵在他身後,僵持在城下,他的主人更加焦躁不安,可他就是不急。歷史證明,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急,因為他給出的解決方案更像是一道搞笑的腦筋急轉彎,那實在是必須得有一顆時刻活潑靈動的心靈才能想得出來——正對著陳橋驛方向的陳橋門不通,那麼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從這個門進去?開封難道只有這麼一座城門嗎?

  我們換一個就是了。

  於是歷史記載,當天趙匡胤的造反大軍是在開封城外小轉了一彎,到了旁邊的封丘門,才進去的開封城。

  進城之後,大隊人馬立即分散,按照主次之分以及危險係數的不同,各自奔向自己分片包乾的責任地點。這時候,歷史把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任務交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身上。他叫王彥升,是當時禁軍殿前司系統裡的一員戰將。接到的具體任務是先回趙匡胤的老巢殿前司官署,給新任皇帝清清路障。

  很簡單的任務吧?但是要看由誰來辦。這一天裡的王彥升不知是亢奮過度,還是有什麼別的內幕隱情,他把這樣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小任務辦得震驚當時,流傳千古,讓人實在是沒法不佩服。

  殿前司的人回殿前司官署,那是熟門熟路,王彥升帶著大兵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他正撞上了敗退下來的韓通。

  不走運的韓通,他不知道當天駐守在殿前司官署裡的人居然是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本人。這下好了,他正中鐵板,但是好在石守信充分領會了趙匡胤以和為貴的工作原則,不和他短兵相接,始終只是弓箭招呼,但就是這樣也足以讓韓通絕望了。時間,都消耗在擋箭躲箭,步步為營上了。趙匡胤的家人連個影子都沒有見到,可趙匡胤的軍隊卻已經殺到了身邊!

  歷史記載,當天王彥升看到韓通之後,突然變得無法克制,他帶人就沖了過去,殺散了韓通的部下,殺得韓通上馬逃跑,然後一路追殺,直接殺進韓家大門,把韓通本人、他的妻子、長子、次子、三子全部殺害,亂兵之中僅有韓通的幼子韓守瓊以及四個女兒活了下來。

  如此趕盡殺絕,毫不留情,我不知道王彥升是過去和韓通有什麼私人恩怨,還是他接受了什麼特殊的指令,比如滿城權貴,一律保全,但除韓通之外……至於理由,是多麼的簡單,因為只有韓通才有能力在這時或者將來造反。

  面對殘暴的滅門殺戮,趙匡胤在陳橋驛鄭重立誓的允諾言猶在耳——「不殺後周大臣,不驚犯宮闕府庫。」可韓通就被殺死在自己的家裡。而且更加令人寒心的是,由宋人編撰的史書中,記載的卻是地兵變當日,韓通從皇宮中「惶遽而歸」,直接回家,在半道上遇到了王彥升,從而被殺。

  也就是說,從來都沒有韓通為後周的盡忠行為,開封城裡更加沒有過任何的敵對抵抗——一切都是和平進行的,都是絕對符合仁義道德的,趙匡胤的行為是所有人一致擁護讚賞的。

  可是公道自在人心,想想潘美先期進城,韓通隨後下殿,如果直接回家,怎麼會在半路上遇到王彥升?是韓通在半路看見了個漂亮的MM,多聊了一會兒?還是王彥超會絕頂輕功,他緊跟著潘美就飛進了開封城,並且知道韓通正在哪條大街上,從而發生了這樣令人極為遺憾的誤會?

  一千多年以後,一個叫海明威的美國老頭兒曾經說過,你盡可以殺死一個人,可是你就是沒法擊敗他。可是在當天的開封,趙匡胤和他的謀臣以及勇士們說,我們盡可以殺死每一個人,而且會讓他死得默默無聞,平淡無味。

  那天的開封城終於逐漸地安靜了下來,趙匡胤在諸將簇擁中緩緩地登上了明德門。登高望遠,只見街市繁華,屋宇林立。

  多麼的熟悉……這就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真的屬￿我了嗎?

  沒有人會再有疑問,這已經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只是在一瞬間,三十四歲的趙匡胤會在恍惚間覺得時光以及時空的不真實,在他年輕時,具體地說在他二十歲時,也曾親眼看見過有一個人登上了開封的城頭,那人當時微笑著向驚慌奔逃的開封百姓們說:「我也是人,你們不要害怕,我來當你們的皇帝,讓你們休養生息。」

  那是曾經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

  不論是漢人還是夷人,趙匡胤都在一瞬間和耶律德光心意相通——多好的一片江山!難能不讓人心動……更怎能讓它荒廢殘敗!

  他下決心,要讓這片江山更加的繁華昌盛……在他的治理之下。

  這時趙匡胤看到了自己的士兵分佈開封城內各處,市面安定如舊,史稱「市不易肆」。之後他沒有在城頭上再作停留,他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因為在總導演趙普先生的筆記本裡早就規定好了一切的行程安排。

  下一步,先回殿前司官署。

  這出乎絕大多數人的意料之外,皇宮已經近在咫尺,那個高高在上,可以統治萬民的至尊寶座已經觸手可及,為什麼不直接去得到它?這時大局初定,不怕夜長夢多嗎?

  趙普對所有熱切期盼的眼神統統視而不見,在他冷漠的表情下,他的心更加的沉靜。在他看來,這些人迫不及待的樣子真是低劣,人世間有很多需要積極進取的東西,卻要用另一種看似羞怯的狀態才能完美地獲得。尤其在當時的中國。

  就這樣,當天趙匡胤就像還在後周上班時那樣,直接回到了自己工作生活的老地方,殿前司官署。不僅如此,他還當眾脫下了進城時還穿著的黃袍。時間還來得及,他坐下來歇了歇,因為一會兒之後,他需要體力,更需要情緒。

  史稱「有頃」之後,三位大宰相范質、王浦、魏仁浦以及一些重臣都被迫主動來見趙匡胤(諸將擁範質等至)。這就是趙普的計劃,要趙匡胤等朝臣來覲見,而且這給以後的記史者留下了絕大的發揮空間,因為可憐的趙匡胤在同一天裡,又要被人第二次強暴了。

  好了,我的宰相,我的大人們,你們終於來了……你們可算是來了!受盡了委屈的趙匡胤突然間痛哭流涕,泣不成聲,說出了他滿腹的不得已,以及……慚愧——吾受世宗厚恩,為六軍所迫,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

  請留意,「將若之何?」我現在怎麼辦?趙匡胤已經六神無主,什麼都不知道了。可是沒等範質等大佬說話(質等未及對),那些要命的強暴者突然間爆發,散指揮都虞候太原羅彥環挺身而出,按劍厲聲喊出了這幾天以來聽得叫人膩煩了的行動口號——我輩無主,今日須得天子!

  刀將出鞘,劍甲林立,周圍都是殺氣騰騰的叛兵,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原形畢露了,包括對富貴權力紅了眼的大兵們,也包括常年一臉道學,滿腔正氣的高官宰相們。

  第一個屈服的是王浦,他率先走下臺階,向趙匡胤跪拜,施以臣子大禮。然後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個就是以驕傲執拗著稱的範質(質不得已亦拜)。

  大局已定。

  這時,終於輪到去做最重要的事了。去皇宮,去做真正的皇帝!

  但是他們撲了個空,皇帝和太后此時已經不在皇宮裡了。在趙匡胤率兵入城時,小皇帝柴宗訓就由他的姨母小符皇后帶出了皇宮,皇后親手脫下了皇帝和自己身上的黃袍,穿著白衣,走進了後周世宗皇帝柴榮記名的功德禪院天清寺。

  這是典型的政治避難,也是明確地傳達著他們對造反一事的態度——我們輸了,只求不要殺我們。

  看到這裡,或許會有人點頭稱讚年輕的符太后真是明智吧,但是有沒有人笑話她過於膽怯,辜負了柴榮呢?需要補充一下的是,這位小符皇后可不是輕易低頭的人。

  小符皇后在歷史中查不到她的名字,她在嫁給柴榮前,曾經先嫁於後漢重臣李守貞(那位喜歡拆牆的人)的兒子李崇訓。李守貞被郭威攻滅時,李家全族走死逃亡,無一倖免。而小符皇后自己獨自當門而坐,對亂軍呵斥——我符魏王(符彥卿)女也,魏王與樞密太尉(郭威)兄弟之不若,汝等慎勿無禮!

  史稱亂兵聳然引退,無人敢犯。

  這樣的主見和膽量,就是柴榮臨終時選中她的原因。可是這時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後周國中她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她的父親符彥卿(要小心,符彥卿之強,曾經讓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都倉皇逃跑,威名鎮懾塞外,連耶律德光的老媽,都問符彥卿是不是死了,才允許兒子再次入侵),可別說遠水不解近渴,就算是符彥卿在,也只能保持中立。

  原因很簡單,符家三個女兒,兩個嫁給了柴榮,還有一個,那是趙匡義的媳婦。

  於是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當天的趙匡胤的了,他來到了後周皇宮裡的崇元殿,這裡非常榮幸地成了他取代後周,建立新朝的登極典禮舉行地。

  可是讓他非常沒面子的是,把所有正規和非正規的法子都用上了,還是挨到了快晚上時(至晡,晡為申時,下午三點至五點。想想吧,正月天有多短,都天黑了),文武百官才陸陸續續地出現在趙匡胤的視線裡。

  鬱悶吧?感覺不吉利吧?哪有在天黑時辦事的?在古代只有二嫁三嫁四五嫁的女人才在這種時候出嫁呢……可惜了,這才是趙匡胤的初次造反啊,難道就不能有點喜氣的選擇?

  但是,有些事,有心情你要做,沒有心情你也得做,難道你敢把造反稱帝的事兒推到明天舉行,就為了讓燦爛的陽光能照著你?!

  開玩笑!於是在當天,趙匡胤只能一直保持著他臉上既無奈更無辜甚至非常慚愧難過的表情,等著與會者一一到齊,至少得把被篡位的小皇帝再次從廟裡回到宮中現場,才能把必須的作業流程完工。

  但是等所有的人都到齊了,事件的性質也確定了——不是篡位,是禪讓,最道德、最理智、最無私、且絕不流血的權力交接性質。

  可是這樣一個人類罕見、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卻突然被卡住了,與會者發現事到臨頭居然缺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禪讓詔書!

  中國人辦事就講究個名正言順,且留字為據。連賣一頭驢還得有字據呢,何況是把偌大的後周白送出去?當場的人都傻眼了,包括無所不知、早有準備的大導演趙普,這時他是現場最欲哭無淚的。天哪,為什麼造個反還有這麼多的講究啊,繁文縟節害死人啊,可憐我也是第一次幫人造反……沒有經驗啊!

  就在這時,一位真正的有心人慢悠悠地站了出來,翰林學士承旨新平陶穀。此人從容地在袖子裡抽出了一張黃紙,史稱「出周恭帝禪位制書於袖中。」也就是說,七歲的小皇帝柴宗訓已經早就秘密地把禪位詔書寫好了,並單獨交給了他,讓他在這個時候拿給趙匡胤看!

  於是萬事俱備,東風亦起。製造皇帝的合法程序正式啟動——宣徽使高唐昝居潤,引匡胤就龍墀北面拜受。宰相掖升崇元殿,服兗冕,即皇帝位。群臣拜賀。奉周帝為鄭王,符太后為周太后,遷居西宮。詔定有天下之號曰宋,因所領節度州名也。

  就這樣,中國的歷史上,出現了宋朝。準確地說,是北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38
第十二章 請注意,現在我是皇帝

  當天夜裡,趙匡胤就入住了原後周的皇宮內院。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絕對神秘且陌生的地方,無法猜度這一夜他睡得怎麼樣。不過,他肯定會遇到剛剛入葬兩個月的柴榮的鬼魂。

  深宮空曠,寒雲漠漠,趙匡胤與柴榮的鬼魂冷冷相對。雙方都沒有什麼愧疚,或者什麼憤怒。誰欠誰的嗎?誰背叛了誰嗎?都談不到。

  在沒有外人,也沒有所謂的道德約束時,人們才可以真切地面對自己的內心——誰規定的這座錦繡江山一定就是誰家誰姓的?

  同樣,柴榮也不會對趙匡胤的手下留情而致謝,趙匡胤也曾殺人無數,他不殺柴榮的後人,並不是良心發現,而是為了他自己的統治……所以一切盡在不言中吧。如果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交談,相信也是平淡而真摯的。

  畢竟曾經擺在柴榮面前的問題,現在又都同現在趙匡胤的面前,而且難度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說柴榮只有外憂,而沒有內亂,可是今天趙匡胤加班加點、起早貪黑演的這齣戲,到頭來很有可能只會變成他自娛自樂的一出小遊戲。

  是皇帝了,可是誰承認呢?

  不說此時都城之內有多少人是忠心擁戴,國內宛如諸侯的藩鎮們又有幾個肯於真心低頭?何況國境之外又有那麼多虎視眈眈的敵寇……唉,趙匡胤一定會在獨處的時候深深地歎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覺到,臥榻之外,皆他人家也……

  於是,就從這一夜開始,趙匡胤心靈深處那團混沌不清的物質開始了衍生變化,他再不是以前那個人了。勇武、豪爽、披堅執銳爭戰以為樂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他現在考慮的只有一個終極問題,那就是怎樣才能鞏固他的皇權,進而去兼併天下。

  其餘的,都無關緊要。

  為了這個目的,趙匡胤要強制自己,必須變得更高更強;同樣,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更要壓抑自己,很多不快樂、不願意去做的事,他也必須去完成。而且要快,快到必須從第二天就開始。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五,趙匡胤正式登極坐殿,開工理事。首先大開庫房,搬出來無數的金銀財寶,這是事先答應給禁軍將士們的賞賜,必須立即兌現,不然小心大兵們自己出去再搶;之後又給所有參與演出的人員加官進爵,讓他們勞有所樂,且增強繼續為他勞動的信心及樂趣。

  其中重要突出的幾個安排如下:

  讓石守信接替韓通的班,任侍衛司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可以升官,雖然死了,也追任其為中書令,並以禮厚葬;至於侍衛司的原最高領導李重進,也水漲船高被升為中書令,變得和韓通平級,繼續留守駐地揚州,不必來朝。他的侍衛司工作嘛,就由韓令坤接替;趙匡胤本人的原職位殿前都點檢比較特殊,要由真正的親信,且有巨大號召力的人來做才行,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合適,那就是原來的副都點檢慕容延釗。

  說起慕容延釗,真是讓趙匡胤又愛又怕,他既是趙匡胤的發小,從小「素以兄事」的親密戰友,但是其能力和威望也時刻讓趙匡胤小心提防。

  不說別的,三天前大軍從都城開拔奔赴前線,據說是趙匡胤統兵八萬為中軍,慕容延釗為先鋒帶的兵是五萬,幾乎和趙匡胤兵力相當。這裡面就有玄機,因為事後證明,並沒有契丹兵聯合北漢入侵,那麼慕容延釗為什麼沒有出現在陳橋驛兵變現場?而且一直進兵,等到趙匡胤在今天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登極坐殿升他的官時,他都已經帶兵到了河北真定!

  不清楚慕容延釗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時的心情,不過自趙匡胤以下,趙宋江山所有的官家們都是小心精細的,這一點,讓歷朝歷代所有的中國人都無可奈何,甚至悲憤扼腕。慕容延釗又怎能特殊例外?

  其他的任命中比較突出的就是趙普和趙光義(從此,「匡」字成了禁忌,只許趙匡胤一人專用了)。趙普被提升為右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從趙匡胤幕府的私人身份變成了國家正式的官員。趙匡義更加一步登天,從內殿祇侯、供奉官都知,被直接提升為禁軍殿前司都虞侯。

  這裡需要指出,內殿祇侯、供奉官都知,只是皇帝身邊一個稍有等級的侍候人的身份,談不到品級,更說不到身份。完全就是柴榮看在趙匡胤的面子上給他的一個小「恩蔭」,而且這個身份也絕對沒有隨軍出征的義務及資格。有資料顯示(北宋王禹的《建隆遺事》、趙普的《飛龍記》),趙光義根本就不在陳橋現場,當趙匡胤率三軍進入都城開封時,趙光義才率人「奔馬出迎」。

  於是他在陳橋驛萬眾面前,攔住他哥哥的馬頭,說那句「請以剽劫為戒」的真實度就可想而知。但是他作為趙家除了趙匡胤本人之外,唯一的一位成年男性(趙光美此時才十歲),他的升官已經是極有必要且理所當然的了。

  除此之外,趙匡胤還宣佈把後周原有的朝臣們都原職留任,並派出使者向國內所有外鎮通告,不僅僅要說明自己已經當上了皇帝,更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除了皇帝換了之外,其實什麼都和往常一樣,大家都不必驚慌。

  但是所有美好的諾言,至少在外表上看都和謊言挺像的,所以要是有人不相信的話,那可一點都不奇怪。但是誰也沒有料到,第一個公然跳出來要和趙匡胤掰掰手腕竟然不是李重進而會是李筠。

  李筠,並州(今山西太原)人,幼年從軍,以勇力著稱,史稱能開百斤硬弓。在後唐時期已經名揚軍界,到了郭威的手下,更被任命為昭義軍節度使,駐守潞州(今山西長治),幾乎以其一部之力來抵擋整個北漢。大家還記得他當年怎樣把劉崇拖住,給柴榮爭取的時間吧?真是既忠且勇,但是他為人卻有一個極大的毛病,他特別地注重資歷。

  在他的心目中,你光有能力不行,你有成績還不行,你無論如何都不行,除非,這些再加上你有比他還要高的資歷,這樣才行。

  當年的柴榮強不強?李筠就敢公然叫板,他擅自徵用國家賦稅,招集天下亡命之徒,增強自己的實力。這還了得?柴榮派來的監軍實在忍不住說了他幾句,他的反應是立即暴跳如雷,把該監軍使關進了大牢。

  事兒鬧大了,公開上報到了柴榮那裡。柴榮大怒,滿心地想暴打他一頓讓他長點記性,可是那時柴榮正以傾國之力與南唐爭奪江北,無論如何都不敢讓後院起火,於是也就只好僅僅寫了份公文扔給了潞州,臭駡了李筠幾句了事。

  這明明是柴榮顧全大局,沒心跟李筠較真。可是在李筠的心裡可就不這麼想了,哈哈,以柴榮之強,都要對我妥協,說明我李筠真的是極其強大、非常特殊,且無人強惹的!現在你趙匡胤一個提不起來的小後輩竟然想爬到我的頭上,當我的皇帝?!憑什麼?還要我日日稱臣,天天朝拜,你做夢!

  就這樣,在接待趙匡胤派到潞州傳旨的使者時,李筠一肚子的邪火無處排泄,終於都當場爆發了出來。但是說實話,場面一點都不火暴,只顯得十足膩歪的小家子氣。

  先是李筠千不情萬不願,態度極其惡劣,但還是以臣子之禮跪接了趙匡胤的聖旨,史稱這是在他的兒子李守節和眾將士的苦勸之下,才勉強為之的。可是接著宴請使者時,他的舉動就讓所有人瞠目結舌了。他居然突然間拿出了一幅畫掛了起來,並且對著畫像傷心痛哭,沒完沒了。

  當時沒有人不心驚肉跳,因為那幅畫上畫的居然是後周的開國皇帝郭威!(怎麼樣?不是柴榮是郭威,柴榮的資歷都不夠)

  不知道當時的使者是哪位,史書中沒有記載,也不知道當時是不是有人噁心到要當堂嘔吐——大丈夫說反就反,說服就服。如果要反,就不要接旨,如果要忍,就不要在酒桌上裝女人掉眼淚,索性孫子裝到底,直到突然間翻臉拔刀子。像他這樣孫子也沒裝成,刀子也沒敢拔,這算是什麼?

  這件事只有一個結果,讓趙匡胤知道了刀子可能藏在誰身上,從而早有準備;還有就是,李筠突然間接到了北漢皇帝劉鈞的一封密信(蠟書)。

  劉鈞對他說,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李筠,我們合作吧。

  李筠拿著劉鈞的密信覺得鬧心。反嗎?心裡真是沒底,趙匡胤是什麼人,他身在後周自然清楚,尤其是開封都城裡的禁軍人數、質量,都不是地方上的節度使所能相比的,這他都心知肚明;但是不反?又真的是於心不甘!何況,連死敵劉鈞都知道他要反了,還裝成個乖寶寶有什麼意思?還有誰能信呢?

  反,還是不反?這是個問題……面臨重大抉擇,李筠再度苦悶,反復地權衡啊思考啊,再思考啊權衡,於是歷史就又證明了一句老話的準確性——長考出臭棋。他最後作出來的決定讓人看不懂,他竟然把劉鈞秘密送來,僅限於當事幾個人所知道的密信上繳給了趙匡胤,希望用這個能夠證明,讓趙匡胤也讓天下人都明白,他對新興的宋朝還是非常的忠心耿耿。

  於是就輪到趙匡胤鬱悶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兒做錯了,讓李筠把他當成了個傻小子。這有點像是一邊打一邊拉,既示好又反抗吧?難道李筠是想弄到些更大的好處嗎?哼哼,可是要用謀反來要挾,這誠意就未免顯得太大了點。

  說實話,趙匡胤這幾天心情不錯,他派到各地的使者們大都回來了,基本上消息都不錯。最壞的,當然就是李筠,但是李筠畢竟也當堂接了旨,不管打了多少的折扣,還是表示了臣服。

  而最大的驚喜居然來自李重進。

  李重進接旨,並主動向趙匡胤請示,自己是否可以按照慣例以節度使身份到開封覲見新任皇帝,來個當面謝恩?

  趙匡胤都有點受寵若驚了。李重進是誰?那是早就有當天子資格的人,雖然被柴榮搶了先。但是一旦名分定下,李重進就絕對守信,再不反悔。不僅從來沒有背叛過柴榮,而且終柴榮一朝,他都東征西討盡心竭力……那麼,那麼現在李重進也會這樣對我嗎?

  趙匡胤不禁幸福地幻想了一小會兒。於是,投桃報李,趙匡胤也決定給李重進一個天大的面子——回旨,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君主元首,臣僚股肱,相隔雖遠,同為一體。君臣名分,恒久不變,朝覲之儀,豈在一時?」

  就這樣,至少在表面上,剛剛篡位成功的大宋天子和後周時期最強的藩鎮力量暫時互致敬意相安無事。這讓趙匡胤著實在地松了一口大氣。

  而且還有驚喜。是潘美,他第二次為趙匡胤充當使節。這回可不比上次回開封了,他要去見的人是趙匡胤在官場上的宿敵袁彥,這人原來是後周侍衛司的步軍都指揮使,現在在陝州(今河南陝縣)當土皇帝,史稱此人兇悍嗜利,且善甲兵,早有謀反之心。試想這樣的一個先朝大將,地方重鎮,以潘美一個無名小卒,能起到什麼作用?

  但是結果是驚人的,潘美單騎入陝,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然把袁彥親自帶回了開封,當眾向趙匡胤表示了臣服。

  這實在太讓趙匡胤驚喜了,潘美真是太體諒他了,知道他這時最需要的是什麼。袁彥的和平歸順等於給天下所有觀望者一個絕對利好的消息,讓所有人一下子都知道了,大宋天子氣度恢弘,不計前嫌,對任何臣子都一視同仁!

  但是趙匡胤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連串的喜訊之中,反叛會突然間就發生在他的身邊。

  一支冷箭突然射了過來,就在目睽睽的開封城裡大溪橋上。當時趙匡胤在百官的陪同下,正坐著禦輦裡緩緩行進。

  箭沒射中,但場面大亂,誰也不知道這一箭是從哪兒射出來的,更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箭。侍衛們拔出了刀,老百姓們又哭又叫,隨行的大臣們更加嚇得不知所措,可是趙匡胤卻在禦輦裡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望著來箭的方向冷笑,猛地拉開了衣襟,叫道——教他射,教他射!

  笑話!千軍萬馬之中,無數血戰之後才活下來的人,還會在乎這區區的一支冷箭?但是趙匡胤的心理卻被沉重地打擊了,看來反對他的人不僅有,而且就在他的身邊。怎麼辦?是繼續寬大為懷,不予計較,還是立即全城搜捕,就此大開殺戒,施展鐵腕政策?

  這的確是個問題,不可否認的是,有些人敢於對天使咆哮,卻不見得也敢在惡魔面前叫板,所以,鐵腕一定會有效。

  但是這樣一來,還能談到他的新朝風範嗎?他和之前半個世紀裡各個短命暴戾的小朝廷們有什麼不同?那一天,三十四歲,血性強悍,從未在戰場上示弱于人的皇帝又緩緩地坐下了,他命令保持安靜,繼續前進,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不僅如此,皇帝的心情似乎也沒有受到影響,他給李筠寫了回信,高度地讚揚了李筠的那顆忠君愛國之心,並且表示相信李筠會一如既往地對他忠心耿耿,為了表示感謝,他還特別加封了李筠的長子李守節為皇城使。

  一切的跡象都表明,宋朝的天子不為已甚,不管是真的相信李筠沒有謀反之心,還是真的很忌晦李筠的那份超高的資歷,趙匡胤都以笑臉示人,一團和氣春風。

  那麼就又輪到李筠出牌了,還是那個老問題,反?還是不反?到底反不反……李筠在同一個漩渦裡陷得越來越深,機遇和危險,一無所有或者贏取天下,這樣的反差可真是讓人抓狂!怎麼辦?到底怎麼辦?

  關鍵的時刻,李筠的兒子李守節站了出來,就算是為了他自己的命運,都得勸一勸他這砍自家樹根的老爹了。問題其實多簡單,想想能和潞州結盟的人有幾個?都可靠嗎?北漢的劉鈞就算真心相助,他能敵得過趙匡胤嗎?而其他的人都在觀望,到頭來就只是以潞州一州之力來和宋朝全國對抗,這樣能贏嗎?

  道理淺顯易懂,相信稍微有點智力的人都會知道該怎麼辦了。但是前提卻有一點,那就是理智還在。面對兒子的苦苦勸說,李筠的反應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他居然這樣下令——很好,你說得都對。這樣吧,我派你去開封,你親自去見一下趙匡胤,給我探個虛實明白,也順便可以給他謝個恩。

  李守節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真的沒法相信,這命令竟然真的是他父親給他下的。這時想必會有一個問題在他腦子裡自然生成了——老爸,我是你親生的嗎?

  別怪李守節,換了誰都會這麼想。

  要知道,政治只是一種需要,它無所謂真假。不像愛情,必須得身心合一。政治只是政治,根據需要會隨時調整,這時趙匡胤都已經明確地表態了,相信你,鼓勵你,並且獎勵了你,你還要再探什麼?而且還派你的兒子親自去探個「明白」?

  你想明白什麼呢?想看看趙匡胤是不是真的很有誠意,試試他會不會就此抓了你的兒子,來要挾你,讓你不得不聽話?還是到那時你還想著讓天下人再大吃一驚,你公然宣佈——大家都聽清楚了,李守節根本就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他趙匡胤愛殺就殺吧……徹底瘋頭了吧?

  但是李筠板起了臉,無比正經地告訴兒子,他是認真的,他真的下了這樣的命令。

  那好吧,可憐的李守節只好告別家人,獨自進京,去見一見新科皇帝趙匡胤。而趙匡胤也沒有讓他失望,第一句話就差點讓他昏了過去。

  趙匡胤笑吟吟地問——「太子,汝為何而來?」

  這一句,不僅讓李守節害怕,就連趙匡胤身邊的人也弄不明白了。為什麼之前要極力地安撫李筠,而現在又開門見山地點明李筠的反意?這不是朝令夕改,自相矛盾嗎?

  不,一點都不矛盾,只是內幕裡的事沒法讓所有人都知道。就在這時,趙匡胤已經收到了一個讓他差點昏過去的消息——李重進反了。

  歷史證明,李重進才是那種嘴上叫哥哥,腰裡摸傢伙的標準的造反貨色。他之前給趙匡胤編織了一個無比美好的假像,不僅臣服,而且心悅誠服、一服到底。可是背地裡他卻不僅僅磨快了刀槍,擴招了人馬,更加開始了著手聯絡同黨。

  他瞄上了李筠。作為同齡人,李筠是什麼貨色他可比趙匡胤瞭解得太多了,沒有什麼試探,他直接派人去和李筠結盟。在李重進的心裡,上戰場是殺人,造反不外乎也是殺人,有什麼大不了的!至於皇位嘛,多年以來,他不可能不想,柴榮就算了,可是趙匡胤算是什麼東西?一個稍有戰功、剛剛露頭、乳臭未乾的暴發戶!趁著朝中無人,從孤兒寡婦手裡搶東西的無恥小人!

  想著這些,李重進無論如何都沒法說服自己為趙匡胤工作……要知道,以上這些,除了趙匡胤家的打工仔,或者孔聖人再世的門徒之外,誰也沒法說李重進錯了。大丈夫頂天立地,說反就反。

  難道真有誰是上帝的私生子嗎?憑什麼就要別人全身心地為之服務?李重進的造反,無論如何也說不上「反賊」二字,只不過,除了勝者王侯敗者賊這個中國式的宿命之外,更加遺憾的是,過於硬朗的李重進又犯了知兵而不知人的本性式缺陷的老毛病,讓他沒等起跑,就已經輸定了。

  從當時宋朝的最南端,頂在南唐國境邊上的揚州出發,穿越幾乎當時宋朝的整個國土,到達另一端,與北漢接壤的李筠所在地潞州。

  這中間有多少關隘,多少盤查,而且要帶去的還是造反結盟的使命。李重進啊李重進,你怎麼就選不出一個稍微可靠點的人呢?

  李重進派出去的人叫崔守珣,這人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就撲進了新任天子趙匡胤的懷抱。理由很簡單,第一,趙匡胤已經是皇上了,沒有必要再去燒李重進這個還冷著的鍋灶;第二,李重進犯了一個最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居然壓根就不知道,崔守珣與趙匡胤是老相識,你不派他出使,他都有可能當你的內奸!

  於是就有下面這樣的對答:

  趙匡胤:「……李重進終於還是反了……如果我賜給他丹書鐵券,保證永不相負,他能不能不反呢?」

  崔守珣搖頭:「彼終無歸順之心。」

  好了,趙匡胤完全明白了,他對崔守珣大加賞賜,並且許以官爵,要他回到揚州之後,不要勸李重進不反,而是要勸李重進一定要小心謹慎地反,儘量地拖延一下時間,這樣就足夠了。

  打發走崔守珣之後,趙匡胤陷入了沉思。李筠和李重進,無論哪一個都是後周藩鎮的代表,他們如果造反,馬上就會變成整個國內人心順逆的風向標。所以不能再等了,養癰為患,不如一快揮之!

  但是這很有難度,不是說擊敗他們就可以的,既要贏,還不能傷動自己的元氣,而且實際操作起來,既不能讓他們聯合起來,而且還不能由他趙匡胤先出兵……一定要讓天下人知道,趙匡胤的心胸寬廣如海,能容萬物。從來都是人負他,而不是他負人。

  那麼就唯有讓李筠不得不反,立即就反!至於李重進,就只好聽天由命了……但願崔守珣撒謊和拖後腿的功夫足夠一流。

  於是才有了趙匡胤對李守節的那句——「太子,汝為何而來?」

  可憐的李守節被這迎頭一棒徹底打蒙了,他的解釋蒼白得沒有一點兒營養,無非就是再表忠心,絕無二心,請您務必相信……這樣的話半點都打動不了趙匡胤,他笑了笑,說出了一句不像是出自天子之口的話——「歸告汝父,吾未為天子時,任汝自為之;吾既為天子,汝獨不能小讓吾耶?」

  像不像是不系外的老朋友之間,爭個小東西取個樂而已?你看這東西你先不要,我拿了你又急,你就不能消消火,讓我一步?

  哪像是在爭奪天下皇權的主宰,人間獨一無二的權力。每當翻閱史書,看到這裡,我腦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泛起了趙匡胤微微含笑的表情,那真是笑面含春威不露,一點殺機隱在心。讓誰都挑不出毛病。然後他就把送到了嘴邊的肥肉李守節給放了。是的,為什麼要殺他呢?這孩子一點危險都沒有,放他回去才最符合趙匡胤的利益。於是李守節就平安回到了潞州,給他的父親帶去了趙匡胤這些非常「溫柔貼心」的話。

  可是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李筠馬上就明白了趙匡胤想幹什麼,別看他嘴上說得雍容大度,這年頭哪怕稍微有點身份的黑道大哥都不會再動不動就叫囂著給我砍了誰誰呢。

  於是,李筠終於可以對自己說,看,我說過了吧,最後還是得造反,一切都像當初我懷疑的那樣……我算得多准啊。

  建隆元年,即公元960年4月,原後周昭義節度使李筠正式造反。這時距離趙匡胤創建宋朝才剛剛過去了一百多天。

  經過搜查案底,李筠幹造反的買賣還真是頭一次,不過沒吃過豬肉不要緊,五代十一國時遍地都是肥豬在跑,李筠對造反怎麼操作早就爛熟於胸了。

  首先,他派人四處出擊,廣為收集、編輯了大量趙匡胤的反面教材。比如說趙匡胤怎樣對柴榮忘恩負義,用卑鄙可恥的陰謀詭計篡奪後周的江山,怎樣欺負可憐的孤兒寡婦等等等等,從根兒上追究宋朝的不合法性;然後再大力深挖趙匡胤家族都是怎樣的出身卑微渺小,根本就不配做皇帝,希望以此來喚醒民眾們沉睡的激情,來跟他一起造反,並且借機打擊趙匡胤的追隨者們的信心;

  第二,他辦了件實際點的事。他把宋朝派來的監軍綁了,送給了太原的劉鈞,以此請劉鈞確信,這一次他是認真的,破釜沉舟,絕不回頭了;

  第三,李筠還要聯絡後蜀的孟昶,他派人秘密穿越陝西,前去結盟,但是很不幸,他的使者雖然沒有背叛他,但是卻被宋朝的邊防卡給逮到了……

  但是這都沒什麼,一切的較量都要在戰場上才能分出真正的輸贏生死,李筠手裡最大的籌碼不是所謂的天時或者人和,那都太假,他占了絕對的地利。

  潞州,古稱上党,高居太行山之脊,所謂「居天下之肩脊,當河朔之咽喉」,是絕對的兵家必爭之地。而他的手下更加不乏深謀遠慮之輩,謀士閭丘仲卿說得很清楚——開封兵甲精銳,難與爭鋒,不如下太行山,直抵懷(今河南沁陽)、孟(今河南孟州),堵塞虎牢關(今河南滎陽西北)之路,據守洛陽,東向而爭奪天下。

  但是誰知李筠聽了之後竟然非常生氣。閭丘,你怎麼把我最大的優勢給忘了?要時刻記得,我的資歷……資歷!什麼開封兵甲精銳,難與爭鋒,就算那是真的,也都是我的!

  ——「吾乃周朝宿將,與周世宗義同兄弟,禁軍軍校皆吾舊人,聞吾到來,必定倒戈歸順!」

  面對這樣的自信,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真不知道一個人要失常到什麼程度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惜當時沒有人在他耳邊輕聲地問上一句:「請問,就算此時周世宗本人復活,開封的禁軍們是否會倒戈歸順?」

  誰敢冒犯擁有如此輝煌巨大的資歷的人呢?何況李筠緊跟著又鬥志高昂地宣稱——「吾有儋珪槍、撥汗馬,何憂天下不平哉!」

  這裡請注意,所謂的儋珪槍,並不是李筠自己的武器,「儋珪」為李筠之愛將,擅使長槍。至於撥汗馬,是指一匹能馱著李筠日行七百里的快馬。這兩樣東西就是李筠敢和趙匡胤叫板的最大本錢。看到這裡,有沒有想到呂布呢?奉先當年曾在坐困白門樓之前也說過「吾有畫杆戟、赤兔馬,天下誰敢近吾!」

  祝福李筠吧,希望他也有三國時溫侯冠絕天下之神勇,而他的撥汗馬也千萬別用在逃命上,雖然看起來一天能跑七百里,可真是不容易追啊。

  公元960年4月,打著為後周報仇複國旗號的李筠率先動手了,不管他之前做過了哪些腦筋秀逗的事,只要一回到戰場上,他作為一個傑出統帥的本能就指引著他取得了一個重大的勝利。

  一戰即奪取了澤州城。

  澤州,在潞州之西,面向太行山,這時李筠的局勢好得無與倫比——只要衝上太行,趙匡胤就再也沒有辦法阻止他。李筠以太行之險,一沖而下,直接就可佔據黃河上游,進而控制沿岸的永豐、回洛、河陽等幾乎所有的重要糧倉,斷絕宋朝都城開封的漕運之路。

  國家無糧,那是最致命的、無可救藥的硬傷,別說趙匡胤剛剛得國,人心不符。就算是他已經根深蒂固都沒法維持統治!

  消息傳來,趙匡胤慌了,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以力求勝,必須取勝!命令——駐兵河北的侍衛馬步軍副都指揮使石守信與殿前副都點檢高懷德立即率軍火速進討。一定要快,「勿縱李筠下太行山,急進師扼其關隘,破之必矣!」

  而這時,又傳來了一個更壞的消息,北漢皇帝劉鈞已經親自率軍出太原,來援助李筠了。

  好了,趙匡胤徹底冷靜下來了,看來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有餘地了,只有御駕親征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辦,盡最快的速度把反叛蕩平,就像當年的柴榮那樣!

  於是趙匡胤抖擻精神,重操舊業,把多半年沒動的刀槍盔甲再往身上套,一切都應該還挺熟悉……可就在這時,又一件鬧心的事發生了,讓他恨得牙根兒癢癢,忍不住都想抽出刀來先把這個混帳東西砍了祭旗再說,然後才領兵出發。

  這個混帳姓王,名彥升。對了,就是在陳橋兵變當天把韓通全家都殺了的那位仁兄。話說趙匡胤登極,給所有與會人員都升官發財,唯獨對他不賞反罰。那麼罰了什麼呢?真的是很嚴重,趙匡胤說了,「終生不得授節鋮!」也就是說,王彥升你一輩子都別想當節度使!

  但節度使是誰都能當的嗎?王彥升已經立了什麼大功,到了差一步就能當上節度使了嗎?這樣無厘頭的處罰,就好像某一天上帝對高天流雲說,你渾蛋!為了處罰你,罰你一輩子都別想當上國王!這有什麼實際意義嗎?

  然後趙匡胤就任命他為鐵騎左廂都指揮使,負責在開封城裡日夜巡邏守護(怎麼樣,不是可靠的心腹不能幹這個活兒吧)。可是在一天晚上,王大指揮使不知哪根筋不對,一時興起,半夜三更猛敲宰相王浦家的大門,史稱「溥驚悸而出」。問他什麼事,他直接大模大樣進了王浦家,坐好了才說——巡夜是很辛苦地,到你這兒討杯酒喝。

  王浦長出了一口氣,真怕啊,誰知道這個渾人是不是殺高官殺出癮來了。沒辦法,擺酒,而且親自作陪。可誰知道王彥升根本就不是幾杯酒就能打發得走的,他還要錢。據歷史記載,有說「彥升得白金千兩而退」的,也有說「彥升意在求貨,溥佯不悟,置酒數行而罷」的,反正當天晚上王浦是沒死。第二天就把這事密告了趙匡胤。

  趙匡胤這個氣,他壓了又壓,才勉強把火壓了下去。不過再不能留這樣的東西在都城裡了,尤其是在馬上就要御駕親征國中無人的時候。結果王彥升被趕出了開封,到唐州去混飯吃。然後趙匡胤才能放心地集結軍隊,準備無論如何都要和李筠比一比,看誰能先爬上太行山!

  趙匡胤已經決心玩了命都要搶先爬上太行山了,可是李筠卻還在太行山腳下忙著跟劉鈞皮笑肉不笑地互相狗扯羊皮。

  李筠攻下澤州城後,本想一鼓作氣去爬山,可是沒想到劉鈞聽到這個利好的消息後,馬上就帶人馬趕了過來。說是要以北漢精銳之師御駕親征來支持李筠。李筠大為高興,怎麼說劉鈞也是一國之君啊,這麼給面子,那就等等他吧。

  可是一見面,李筠大失所望。他可真的沒想到,幾年不見,北漢已經徹底貧困,都潦倒到這個地步了!只見堂堂的皇帝陛下只帶來了幾千人馬,而且人疲馬瘦,軍容不整,別說軍隊了,連他的鑾駕都寒酸簡陋得要命。

  就這樣,劉鈞還大擺架子,要李筠以臣子之禮覲見!那天李筠的神經一定是在極度憤怒之後突然短路了,他真的以臣子之禮拜見了北漢皇帝劉鈞,而劉鈞投桃報李,封其為西平王(一字之差啊,差點就拍成平西王),然後兩人才談起了如何合作。但是遺憾的是無論怎樣都談不攏。

  首先的問題是契丹,劉鈞這些年靠著契丹人過日子,這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外國乾爹,想給李筠也介紹一下。但是沒想到李筠一口拒絕,不管怎麼樣,不許契丹人沾邊,這是原則!而且,在談判桌上,李筠一口一個「忠於周室,不敢愛死而臣宋」,壓根兒就不給劉鈞面子。

  誰都知道後周和北漢是什麼關係,血仇積壓了兩三代,根本無可化解,可李筠卻仍然要做後周的忠臣,而且是當著劉鈞的面直接說!劉鈞沉默了,但是已經習慣了低姿態生活的北漢皇帝最後仍然選擇了繼續合作。不過,他為此額外又給了李筠一個禮物——監軍。派宣徽使盧贊從即日起無微不至地關懷照顧李筠的軍事生活。

  就這樣,談判結束,李筠從北漢那裡得到的全部好處就是——幾千名賣相不佳的士兵、一個西平王頭銜,外加一個叫盧贊的軍事特派員。

  真是有夠衰!

  但衰的事情還在後邊,石守信和高懷德馬上就到了,在結盟地點太平驛不遠的長平附近,雙方第一次接戰,可能是擁有巨大號召力的西平王李筠沒有親臨戰場的原因吧,潞州的叛軍居然被打敗了,損失了近三千人,還丟了澤州外圍重要據點大會寨。

  這都沒什麼,一次小勝負而已,但接下來的就是重要軍情了,宋朝駐真定的二號軍事人物殿前都點檢慕容延釗以及彰德軍留後王全斌已經出動,正向澤州迅速靠攏,並且陝西、京西(今河南西部地區)諸道兵馬也已經完成集結,不僅對澤州的李筠部,就連其老家潞州,都在威懾打擊的範圍之內。

  形勢劇變,李筠壓力驟增,這時他有些慌了,他一邊命令潞州的長子李守節加強警戒,一定要守住老巢。一邊自己更加小心謹慎。他的應對辦法就是收縮兵力,時刻戒備。

  就這樣,太行山就在他的眼前,可是這座山的意義乃至形狀都與以前不一樣了,再不要提什麼捷足先登,順勢而下奪取黃河掌控開封,眼前的這座高山,是上天恩賜與他,讓他守住眼前的戰果,保存實力的最佳天險。

  這正是趙匡胤希望他做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趙匡胤已經打出了當時手裡所有的底牌。並且他本人也於公元960年5月21日率禁軍從開封出發,24日到達滎陽,急速渡過黃河,直撲巍峨險峻的太行山。

  出開封前,趙匡胤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他悄悄地把弟弟趙光義叫過來,小聲吩咐——「是行也,朕勝,自不待言,如不利,則使趙普分兵守河陽,別作一家計較。」

  請仔細分析這些話裡的內蘊,為什麼要說「如不利,則使趙普分兵守河陽……」?為什麼不是趙匡胤本人來下令如何應對?因為趙匡胤已經決心與李筠決一死戰,不勝即死,絕無二志!而且他非常清楚,自己家裡的人都太嫩了,連最年長的二弟光義都挑不起大樑,真要到了那一步,都得倚仗趙普來支撐危局才行……就這樣,趙匡胤率領大軍,不顧一切沖上了太行山!

  史稱「山路險峻多石,帝先于馬上負數石,將士因爭負之,即日平為大道」,全軍迅速翻越巍巍太行,出乎潞州軍意料之外,突然出現在澤州城下。

  戰局至此,李筠已經徹底失敗了,他唯一的機會已經在他稍微猶豫的時候從他的指縫中迅速溜走。而且他沒有料到,趙匡胤敢在剛剛建國,人心未定的時候就遠離國都,御駕親征。這嚴重打擊了潞州軍的士氣,隨後在澤州城南爆發的第一場主力決戰中,李筠近三萬人的大軍被石守信、高懷德所部擊潰,李筠狼狽逃回澤州城,回城之後才知道,這一仗下來他還是有所收穫的。

  北漢派來的監軍盧贊,還有北漢的河陽節度使范守圖,連同那幾千個老弱病殘的北漢兵都被宋朝的軍隊給哢嚓了。唉,累贅都死了,應該高興啊,可是直到這時,李筠才能體會出劉鈞還有那些北漢的朋友們對他是真心實意的。你看,人家為了他,把命都搭上了,這樣的誠意難道還不夠嗎?

  就算是為了這些為他而死的朋友們,他也得繼續戰鬥,絕不投降!

  於是趙匡胤帶著全國大半軍隊在澤州城外日夜圍攻,操練了近半個月,可還是攻不進去。這時候新的問題就出現了,時間,要命的時候開始對趙匡胤不利。全國各地的大小節度使,尤其是南邊揚州的李重進,都在盯著澤州城,都在蠢蠢欲動,而趙匡胤的籌碼都壓在了李筠這裡,其他的地方都是空的!

  也就是說,現在已經不是能不能抓住李筠的問題,而是李筠能不能拖著趙匡胤一起下地獄的問題。

  局勢要求趙匡胤就算是拿他本人拿牙去咬,也得馬上把澤州城的城牆啃破。於是皇帝下旨重賞三軍,不惜一切代價攻進澤州城!

  這時候趙匡胤的老班底站了出來,殿前司控鶴左廂都指揮使馬全義(當年趙匡胤受柴榮的命令召集天下壯士擴建禁軍,殿前司諸班中有散員、散指揮使、內殿直、散都頭、鐵騎、控鶴之名號。馬全義是控鶴班中的一部分)率幾十個敢死軍冒著箭雨仰攻澤州城頭。史稱「箭如雨下,飛矢貫臂,而全義拔鏃進戰」,終於攻上了澤州城頭。

  澤州城終於被攻破了……人人長出了一口氣,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城將破未破,場面最亂最危險的時候,皇帝本人竟然一躍而起,跟著敢死隊第一時間沖了進去。

  沒有人能夠體會到當時趙匡胤的心情,親歷殺場十餘年,從來沒有這樣驚心動魄過!往日為別人賣命,就算戰死了,也知道自己的妻兒家小有人照料,可是這時貴為天子,失敗了就求為匹夫而不可得……那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一個屈辱了得?

  而這也正是李筠的想法,城破之後,迎接趙匡胤的是一團熊熊大火,李筠像當年的李守貞那樣,投身火海,絕不偷生。這時候,相信沒有人會再挑剔他生前的種種不智之舉了,無論如何,他敢作敢當,給自己的行為買了單。

  火海映紅了勝利者的笑臉,這是趙匡胤登極之後的第一個勝利,同時,千里之外遠在揚州的李重進的命運,也隨著這團大火被確定了。

  攻破澤州,逼死李筠,趙匡胤面前的天地豁然開朗。這時他可以從容地給這次平叛的行動來個妥善的收尾了,那就是繼續進兵潞州,徹底掃平李筠的勢力。

  但是在這之前,他還得先處理一個意外的收穫——北漢的宰相衛融。

  倒黴的衛融,以堂堂的宰相之尊成了李筠的陪葬品。都是因為李筠從開始就和北漢的監軍大人盧贊兩人見面就掐,劉鈞沒辦法,只好把自己的大宰相派過去來做調節人。可誰知道趙匡胤來得這麼快。

  這時趙匡胤的心情極好,他像閒聊一樣問了衛融一句廢話——聽說你贊同劉鈞幫著李筠造反來對付我,為什麼?

  衛融笑了笑,這還用問嗎?他的回答非常無奈——我一家數十口都在太原,怎能不竭力效忠劉鈞?願陛下殺我,不然,有機會我一定逃回太原,決不會為陛下效力。

  史稱趙匡胤大怒,「以鐵撻擊其首,血流披面」,而衛融大呼:「臣得死所矣!」直到這時,趙匡胤才突然猛然醒悟,停下了手,說,「此忠臣也」。於是給衛融敷藥治傷,然後聯絡北漢,要以衛融交換以前李筠送到北漢的原潞州監軍。但是北漢沒有回應,很可能該監軍已經被劉鈞給殺了。最後趙匡胤留下了衛融,給了他一個太府卿官做。

  這裡請注意,趙匡胤的突然猛醒。這位世所公認的仁德之君,有時會從心底裡的某種本能出發,一瞬間還原到最初那個縱橫沙場殺人無數的將軍角色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粗野強暴的本性。這樣的事以後又發生過幾起,但是隨即就都被他轉念間就恢復的理智給克服了,而無一例外的,理智的恢復,都帶給了他豐厚的回報。

  就像這時,趙匡胤不殺衛融,反而優遇的消息傳了出去,舉國一片慶倖,包括李筠的兒子李守節,也包括趙匡胤一方已經對他背叛不忠的臣子們。

  先說李守節,趙匡胤繼續北上,剛剛到達潞州李守節就出降了,再沒有動過一刀一槍。趙匡胤不僅赦免了他,還封他為單州團練使,並且免掉了當年澤州、潞州的租賦,讓北疆迅速平定。這樣不僅軍事上再沒有反叛,就連民心也一下子對新興的宋朝徹底歸順。

  僅僅一個多月,趙匡胤就勝利凱旋了。回到開封,他做的第一件事還是寬恕。比如先朝的大臣李谷,他在這段時間收了李筠的五十萬貫錢,證據確鑿,都成內應了。這樣的背叛不說在五代十一國時,放在哪一個朝代裡都會人頭落地吧。可是趙匡胤一笑了之,不予理會。其他的像中書舍人趙逢侍,跟隨出征,可是根本就不看好趙匡胤,自己從馬上掉了下來,說腳脖子崴了,一定要脫離趙匡胤的隊伍。事後趙匡胤更加理都不理,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樣的例子很多,不必一一細舉。至於趙匡胤的處理辦法,就顯示了他作為一個過來人,雖然還很年輕,但是對人情世故的透徹理解。

  人,起碼要懂事。想想看,權門如市,你有權了大家都來,沒權了大家自然都散,這天經地義。同樣的道理,你的皇帝當好了,都巴不得來巴結你呢,怎麼還會背叛?所以,強求每一個人從心裡往外地臣服你,是件非常無聊的事。

  這就是像是夫妻之間,全身心地水乳交融當然再好不過,但其實大多數只要能做到互相忠誠就謝天謝地了。一個成功的皇帝,能讓不管是否真心服從的臣子都努力辦事,這樣其實就夠了。仁義道德,君臣父子,有時就是一層你知我知的窗戶紙,至於那層紙的後面是什麼,更是大家都知。

  但是,無論對誰寬大,都不包括李重進。趙匡胤坐在都城開封的皇宮裡,目光穿越過無數的山河社稷,森冷地盯向了李重進所在的揚州。桀驁不馴的李重進,軍功顯赫的李重進……可惜啊,就算再加上個忠誠可信的李重進,都不會再讓趙匡胤動心。

  公元960年7月趙匡胤攻滅了李筠回到了開封,幾天之後,就發出了詔書,徙原中書令、淮南道節度使李重進為平盧節度使,移鎮青州(今山東益都),克日即行。

  這條命令一經頒佈,所有人立即就知道了李重進的命運。大家還記得後唐皇帝李從厚、李從珂,以及後晉的石敬瑭這些人的興亡起源嗎?對,就是讓節度使搬家。節度使一旦離開了自己的根據地,幾乎立即就會在路上遭到滅亡。現在只是宋初,誰會知道它有多長的命運?當時所有人都還保留著五代十一國時的思考規律。其中包括了李重進本人。

  但是讓他以及所有人都迷惑的是,趙匡胤緊跟著又發出了一道旨令,令六宅使陳思誨帶鐵券丹書去揚州撫勞李重進,以表示朝廷對李重進的隆重尊敬以及永遠愛戴的真誠。

  李重進蒙了,事情比較反常。見過皇帝修理節度使的,可沒見過有皇帝這麼玩節度使的。趙匡胤,你到底要幹什麼?思前想後,他決定相信趙匡胤一次,準備跟著陳思誨一起進京謝恩,就此做個大大的順民。可是他的部下們不幹了,旁觀者清,他們都看出了這是個標準的大坑,跳進去就別想再活著出來。而李重進已經徹底地方寸大亂,有人勸他就聽,這下子不僅不進京了,還公然把陳思誨扣留,開始修城練兵,要跟趙匡胤大幹一場。

  決戰的時候到了。李重進尋求所有可能的幫助。他給南唐的皇帝李璟寫了封密信,要求李璟看在過去和趙匡胤苦大仇深的分上出兵助戰。可萬萬沒有料到,李璟現在是每日裡尋章摘句,力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結果連處理國事時也是大大地與眾不同,他居然把密信直接送到了開封,讓趙匡胤成了最後的收信人。

  還有什麼可說的?李重進暴跳如雷,開始加倍地疑神疑鬼,結果適得其反,揚州都監、右屯衛將軍安友規再也受不了他,在一天夜裡帶著幾個親信從揚州跳城牆逃到了開封,向趙匡胤告急。這一下李重進瘋了,他懷疑起每一個人,把平時對自己不那麼親切的幾十個將官突然抓了起來,不問情由,一股腦都砍了腦袋。

  殺完了人,李重進才松了口氣,省心了,這下子應該就沒有叛徒了吧……結果真正省心了的是趙匡胤,時任樞密副使的趙普漫不經心地說——李重進仗江淮之險,繕修孤堡,盡采守勢。既無恩信,複傷士卒。外絕救援,內乏資糧,急攻急取,緩攻緩取。其亡必也!

  趙匡胤決定緩取,任由李重進在揚州變本加厲地砍自己的樹根。直到9月20日,趙匡胤才下令削奪李重進所有官職爵位,在10月21日,下詔再次親征。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敢輕視李重進的戰場能力,調石守信、王審奇、李處耘、宋延渥等親信大將一同出征。

  但是歷史證明,這都是多餘的了,戰鬥力離不開凝聚力,李重進已經人心離散,再也組織不起來有效的抵抗。當年11月11日,趙匡胤親臨揚州城下,揚州城隨即陷落。縱橫沙場,所向無敵的李重進,居然在敗亡時,沒有讓自己的敵人付出大量鮮血的代價,其失敗比李筠還要頹唐。

  揚州城裡,迎接趙匡胤的是另一場熊熊大火,剛烈的李重進同樣選擇了葬身火海,連給敵人示眾炫耀的屍體都不留下。歷史證明,英雄真的只可遠觀,沒法近瞧。你能想像他揮刀殺敵英勇瀟灑,可是你身臨其境的話,不是被嚇著,就是被崩了一身的血……

  最後的勝利者,又一次屬￿既是英雄,同時又是個沒法猜測的複合體的趙匡胤。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40
第十三章 我的江山我裝修

  話說地球人都知道,精力過剩的男人絕對沒法安生過日子,尤其是好幾萬精力過剩的男人紮堆聚在一起。在被李重進一把火燒得焦黑一片的揚州城裡就是這樣,趙匡胤和宋朝的大兵們怎麼想怎麼沒勁,就這麼回去?對得起半年多的準備,還有眼前的大好機會嗎?

  眼前就是長江了,長江對岸就是既肥又軟的南唐了……還用再說什麼嗎?幹掉李重進出人意料的輕鬆,還沒熱身就運動結束了,李璟,只能算你命苦吧。

  趙匡胤命令把能找到的船都放到水裡去,把柴榮當年就組建的水軍再次操練起來。南唐、長江,有什麼了不起的?趙匡胤站在江邊向對岸眺望,風高浪急,古今天險,但似曾相識。時間過得好快啊,就在兩年前,他還是柴榮手下的一員戰將的時候,就曾經率領自己的本部人馬沖過長江,到對岸殺人放火,而且全軍而退,一切都是那麼的輕鬆容易。

  但是,這就真的代表李璟的南唐不堪一擊,可以隨意征服嗎?哼哼,趙匡胤不為人知地笑了笑,他很清楚,長江在中國的歷史裡是條多麼邪門的大河,多少朝代以它來分割彼此的疆界難道都是偶然嗎?

  有多少曾經不可一世的英雄豪傑帶著千軍萬馬來到這裡,只要邁過這片去,就可以統一江山,萬古流芳。可是最後都灰頭土臉,有的輸光了家當就此完蛋,像苻堅、劉備;有的就此劃江而治,終生難進一步,比如曹操……那麼他趙匡胤呢?

  人沒法預知自己的將來,這時三十五歲的趙匡胤要是能自信一定能比前面提到的那三位古人都強的話,那麼他也就離失敗不遠了。自信和狂妄就差那麼一步之遙。

  但歷史證明,趙匡胤生性謹慎,甚至過於謹慎。就像這時,他沒有像曹操那樣,寫一封信送過長江,約李璟在江南一起打獵,來進行恐嚇和敲詐。他只是率領人馬在長江邊上運動一番,這非常正常吧,可是,就這樣李璟坐不住了,他派人過江,送來了大量的犒軍物質,就為了探聽一下趙匡胤的虛實口風。

  真是沒辦法,心虛有時比腎虛還要命。

  來的人是南唐左僕射嚴續、李璟的兒子蔣國公李從鑒以及戶部尚書馮延魯,一見面趙匡胤就像對付李守節那樣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說!你們國主為什麼和我的叛臣私通?(汝國主何故與吾叛臣交通?)

  「私通?」這一句,把嚴續和李從鑒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反正一口氣憋住,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因為想想也對啊,私下裡的交通啊,為什麼不能簡稱一下呢?可是剩下的那位馮延魯卻面不改色,他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話,讓趙匡胤差點跳了起來。

  ——陛下只是知道他們私下裡交通,可是,你不知道我們還曾經參與謀反呢。(陛下徒知其交通,不知預其謀反。)

  真是火上澆油,趙匡胤怒不可遏,這個馮延魯他認識,當年曾經是柴榮的俘虜。好啊,看來還是罪沒受夠,竟然敢這麼氣他!但是就算是在火頭上,趙匡胤仍然問了一下,這麼說是怎麼回事。

  馮延魯回答得很平淡。

  ——李重進當初派過來的使者就住在我家裡,我們國主的話都是通過我傳給使者的。國主說「造反可以理解,但是你失去時機了,當潞州李筠造反時,你就應該一起造反。現在你單獨面對整個朝廷,我南唐就算有兵有糧,也不敢幫你。」就是這樣,李重進才失敗的。我們南唐有什麼錯?

  請留意,這是南唐人第一次問趙匡胤南唐有什麼錯。趙匡胤明顯沒有準備,不能像後來那樣理直氣壯地叫出來那句傳世之語。這時他拉下了臉,骨子裡的軍人本色突然爆發。

  ——就算是吧,可是諸將都勸我乘勝渡江,奪取南唐,你看怎樣?

  答案是不怎麼樣,這樣的氣勢能壓倒嚴續和李璟的兒子,卻對曾經進過戰俘營的馮延魯無效。面對赤祼祼的恐嚇,馮延魯冷冷地回答說:

  ——李重進是無敵的英雄,可是在您的面前也不堪一擊,何況我們南唐?不過我們先王(李昪)也為我們國主留下了數萬精兵,如果您捨得將士與他們血戰,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長江天險,波高浪急,萬一有什麼閃失,您自己想結果吧。

  好了,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就要輪到趙匡胤問他,知道什麼叫天子之怒嗎?而馮延魯就算真的是唐雎先生轉世,想給趙匡胤來個血流五步,伏屍二具都不可能,趙匡胤的單打獨鬥能力會讓他絕望。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趙匡胤的反應卻是微微一笑——哈哈,你真逗啊,跟你開個玩笑,你就當了把說客。累不累啊?

  當天大夥兒就此打住,除了喝酒吃肉,再不提什麼長江南唐,然後幾天之後趙匡胤就宣佈班師回朝。

  大隊人馬回京城,一路之上,除了皇帝本人臉上還帶著微笑之外,所有的將士們都一臉的鬱悶。他們不解、憤怒、想殺人!那個前戰俘馮延魯想必這時正在南唐受到英雄般的歡呼了吧?就因為他敢梗著脖子跟大宋的開國皇帝頂嘴,而且大宋的皇帝竟然突然之間軟了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這些大兵的心裡,他們戰無不勝的皇帝跟這種沒用的文人多說句話都是浪費,直接殺過長江去,把南唐那幫軟柿子一把捏碎,那該多麼痛快,而且一了百了!可現在倒好,被這個不知死活的混帳老文人幾句話就崩了一臉的屁,灰溜溜地往老家跑,這算怎麼回事嘛!

  這只有趙匡胤本人知道。的確,打過長江去並不是不可能,而且一旦他下定了決心,別說是馮延魯,就算真是唐雎複生,也不過就是伸手拔刀再砍過去這麼簡單而已。可是趙匡胤自己清楚,他的底子有多薄,好不容易把李筠和李重進都摁倒了,這時候要是在長江邊上稍有閃失,大後方那些剛剛稍停下去的大小節度使們就又會一個個地蹦出來。那時就真的大勢去矣。

  現在有什麼不好嗎?李重進死了,揚州奪回來了,此行的所有目的都已經達到。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全須全尾地回到老巢去,休息幾天,然後把自己的內部徹底理順。

  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確立趙普的身份地位。

  在平定李筠之後,趙匡胤因功提升他為兵部侍郎,充任樞密副使,作為樞密院的二把手,名正言順地接管全國的軍務大事。從這個時候起,趙普就開始在北宋初年的十年裡大權獨攬。

  這裡要提一下樞密院。這個詞最早出現在唐朝的唐代宗時候,標準名稱叫「內」樞密院,很遺憾,這個在後來威名赫赫,統率全國軍隊的部門,最初的領導人是……太監。而且只是負責朝廷的機密文書。就是這麼的簡單。到了五代的時候,國家動亂,百業凋零,連太監都成了稀有動物,於是才用了文人謀士來當樞密使,進而參與國家的軍國大事。

  針對于趙普,他在樞密院一干就是兩年,這讓後來的元朝人都非常佩服,編宋史的脫脫先生在修《趙普傳》中,大為稱讚趙普作為趙匡胤的首席心腹,兵變成功之後趙匡胤不急於酬其功,他也不急於攬權,君臣相安,同心同德,非常罕見。

  但是,這都是見皮不見骨的表相說法。元朝的仁兄們對漢族的歷史研究得不到位。因為在五代時候,以及北宋初年時期,政府的權力中樞就在樞密院,而不是宰相那裡。道理極簡單——樞密院握著全國的刀把子,這是當年最重要的國計民生保證。宰相,不過是擺設。至於後來宰相的位置又稍高於樞密使,那是一來因為趙匡胤所立的祖宗家法,不許武人當政;二來,也是因為趙普後來被提升為宰相。他以他的影響力和長期造成的權力重心的慣力,把實權都硬生生地轉移到了宰相一邊。

  關於趙普,是個讓人頭疼的話題,翻遍宋史,他的資料少得可憐,就連被人們廣為傳誦的趙普因為某人當用,而趙匡胤就是不用,那麼趙普就一次上奏、兩次上奏、三次上奏,把趙匡胤惹火,把他的奏章撕得粉碎,他都一一撿起來粘好再送去,直到趙匡胤答應為止,這樣的事情,都查不出他具體是為了哪個人做的。

  歷史上就稱為「某人」。

  《趙普傳》中所記載的事,要麼極大,像趙匡胤雪夜問國策,要麼就極小,用趙普當年的某一份奏章來充數。極少有他某年做過某事的具體記載。這種反常讓我想起來一個人,當年納粹德國的二號人物馬丁•鮑曼。

  鮑曼是納粹第三帝國裡最神秘也最狡詐的人,人稱「元首的影子」。當時全世界都知道納粹的外交官是裡賓特洛普,空軍司令是戈林,宣傳是戈培爾,甚至陸軍方面有隆美爾、凱特爾等等等等,可是誰也不知道這位馬丁•鮑曼做過些什麼,但是他卻無處不在。

  或許就是因為參與的隱秘事太多了,馬丁•鮑曼才不願留下哪怕一張照片,而趙普想必也是如此,有太多的事沒法擺到桌面上來。而從留下的那些蛛絲馬跡裡,我們可以隱約地看見些趙普的真實面目。

  趙普面色陰沉,目光炯炯地站在陽光和陰影的交界處,他冷冷地看著每一個人,包括趙匡胤兄弟二人,他一方面以天下事為己任,史稱剛毅果斷、未有其比,一方面他生性深沉克忌,需要狠毒的時候他殺人都不見血,等到需要無恥的時候,他會比誰都無恥。但這些一點都不會影響他在歷史上的意義。

  他就是一位權臣,一位能臣,一位不屑於文字之間,所謂僅僅稍通半部《論語》的半吊子書生。可是他有真才實學,就從這時開始,宋朝開始了它的內部權力設置,這些具體翔實別出心裁的巧妙構思,保證了北宋在此後一百多年間,沒有武將作亂,沒有藩王造反,更沒有內廷太監作怪,就連後族方面也沒有所謂的女禍發生。

  歷史把這些功勞記在了宋太祖趙匡胤的頭上。這似乎無可厚非,但是,就像一座摩天高樓的建起一樣,人們記住了投資商和奠基者的名字,但是那一磚一瓦是什麼人砌起來的呢?大廈的藍圖是什麼人設計的呢?

  人們似乎更應該記住他們,他們才是那座高樓真正的建設者。

  公元960年12月,趙匡胤從揚州凱旋,回到了都城開封。每個人都為他高興,但是他本人卻一反常態,變得整天無精打采。有人問他怎麼了,趙匡胤就搖頭歎氣,顯得非常的苦惱——你們覺得當皇上挺好玩是不是?唉……比我當節度使的時候差得太遠了。

  有點嚇人,這讓別人怎麼安慰他呢?難道滿足他的願望,大夥兒齊心合力造他的反,把他再打壓回節度使原形?開玩笑,於是趙匡胤就只能繼續鬱悶,直到他的心理變得非常惡劣。

  煩啊,他只能自己找樂,在自己的後花園裡拿彈弓打鳥玩(情趣不太高),但不管怎樣心情總算好了些,不料就在這時突然有個官緊急求見。趙匡胤以為出了大事,不敢怠慢,立即接見。結果,這位仁兄說來說去卻都是些平常小事。趙匡胤火了,問他到底搞什麼。可這位官一點都不在乎,一句話就頂了回來——臣以為再怎麼的,也比打鳥玩急些。

  下面發生的一幕,應該是歷史上第一次有關趙匡胤習慣隨時在手邊提著一把斧子的記載。就見趙匡胤武人習性再次爆發,沒有二話,舉起斧子就砸了過去,幹掉對方兩顆大門牙。

  這個官真是有種,沒哭沒罵,慢慢彎下了腰,把自己的牙一顆一顆都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懷裡。

  趙匡胤火還沒消,繼續大罵——搞什麼?你把牙藏起來,要到哪兒去告我啊?!

  但這個觸了晦頭的官卻似乎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倔頭,要頂就下定決心把你頂到底——我是告不了你,可是自然有人都記在史書裡!

  好了,趙匡胤再一次洩氣,歷史再一次證明,有了利的人就會要名,尤其是像趙匡胤這樣得了天下最大之利的人,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因為這種小事給後人天天念叨。於是他只好笑嘻嘻地掏錢包,拿出大筆鈔票跟人家私了。

  這些都被站在遠處,冷眼旁觀的趙普看得清清楚楚,等到沒人的時候,他慢慢走近了趙匡胤,您到底怎麼了?

  趙匡胤這才說出了心裡話——我在想一件事,你說為什麼從唐朝末年到現在,五十多年過去了,當過皇上的有八家,一共都十二個了,這還不算那些稱國主之類的二皇帝。這都是怎麼回事?這麼亂下去,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他說著,深深地凝望趙普,下面的話還用再說嗎?我,我趙匡胤是第九家了,要怎麼辦才能不讓第十家出現?這難道還不是個值得鬧一次心的事嗎?

  卻不料趙普馬上就向他深深地祝福——陛下,您能想到這些,真是天地神人之福,真是社稷百姓幸甚啊!這個問題一點都不難辦,只要您能定下一個合適的制度……

  就從這一刻起,趙宋三百餘年的治國精神就此定下了。由此,百十餘年的安定富足從此開始,而之後千百餘年來的痛苦衰落,幾度淪喪,幾次瀕臨亡國滅種的病根也都從這一刻深深地種下了。

  那天趙普說——唐朝的崩潰,以及五代十一國的紛亂,都只有一個癥結,那就是方鎮權重、君弱臣強。要想根治,只有削奪兵權、制約錢谷、收其精兵,從根本上打消所有人的妄想,之後天下才能自然安定。具體的辦法就是所謂「強幹弱枝」……

  一語道破天機,史稱趙匡胤恍然大悟,沒等趙普說完就打斷了他——愛卿可以閉嘴了,朕都明白了。

  歷史可以證明,趙匡胤真的明白了,幾十天之後,他就開始了實踐。但是非常遺憾,他明白的是眼前這五十餘年裡問題的癥結所在,以這個病症,那麼用趙普的藥方就的確是藥到病除。而且治得幹淨利落,不留病根。但是再往遠處看呢?

  無論是往身後的遠處看,還是往遙遠的未來看,這樣的解決方式都對嗎?

  讓我們回憶唐,或者再往前推想一下隋,又或者再遠一些,越過五胡亂中華,直接到三國之後的晉。它們的動亂之源是什麼?病根是什麼?他們都是怎麼總結前人的得失,進而處置本朝國策的?

  晉之衰亡,在八王之亂,之所以會亂到讓胡人前所未有地侵入漢家江山,完全就是司馬家的藩王都有極強的兵力,可以無視皇帝大殺四方;那麼藩鎮之害就已經天下皆知了吧?可是隋唐兩代,明君能臣數不勝數,他們為什麼就沒有吸取兩晉的教訓,嚴格地限制藩鎮,不管是親王發展成的藩王,還是後來作大的節度使?

  有客觀的原因,因為他們無法知道後來的節度使們會囂張到那步田地,而且節度使們之所作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形成,所謂的積重難返,到了火候誰也扳不回來;但更重要的,還是隋唐天子的主觀意識。因為他們的自信與強悍。

  天可汗李世民登極之後還和士兵們一起較量箭法,有臣子勸他,唐朝的士兵籍貫雜亂,異族人太多,小心有人暗箭弑君。可李世民哈哈大笑——朕視天下萬民皆如赤子,無所分別,何來提防?

  趙匡胤自然不是平常人,可是他和李世民沒法比,他在先天上就輸了。他的國家不是在戰場一刀一槍殺聘為的,讓他從開始就提防著反叛和各種不穩定的因素。這讓他全體保留了後周的官員,來保證官場的穩定,但是又不能給他們實權,小心他們會造反。那麼活兒要交給誰去辦呢?只能交給趙普、李處耘甚至親弟弟趙光義這些親信來擔當,但是對他們也要限制,即不給他們高官位置,哪怕只是暫時。

  這就是未來的趙宋天下,官、職、差各立名目,層層設防的雛形。說來冗官、冗兵等等都是不得已的,誰願意那樣呢?

  但是千年之後,我們活在衣食無憂,連被人打個耳光都可以隨時報警的今天,說實話也沒什麼權力笑話趙匡胤的膽量魄力。而且再深一步想,難道趙匡胤和趙普就想不到強幹弱枝的弊病所在嗎?

  也許他們早就想到了,選擇削奪兵權、制約錢谷、收其精兵,就會從根本上把國家活力和民族的精氣神都壓抑住,最後每況愈下精盡而亡。可是選擇強悍呢?即放心大膽地任用臣子藩王,把國家做強做大,那麼後果就是複製了晉、唐王朝,到最後一樣死得非常難看……人類發展到了宋朝,就算再歌功頌德的人都會承認家天下遲早必亡的吧,怎樣都是個死,那麼為什麼不選擇家裡平安,沒有內亂的死法呢?

  就像俗語所說的——好死不如賴活著。哈哈,不管怎樣,我活了三百一十九年,晉、隋、唐、元、明、清、你們誰活得過我啊?屈指算來,只有漢朝,兩漢加在一起才比我長了幾十年……那麼,你們為什麼還要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

  說幹就幹,當年3月,除宋太祖趙匡胤本人之外,宋朝最強的軍事人物慕容延釗以及韓令坤一道進京述職。這兩人來時滿心歡喜。鮮花、美酒、獎金、升職……這些都是他們應得的,但是一切別急,趙匡胤永遠都有驚喜給他們。

  令——罷免慕容延釗禁軍殿前都點檢一職,出任山南東道節度使;罷免韓令坤禁軍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出任成德節度使。

  一盆冷水劈頭澆了下來,慕容延釗和韓令坤傻了,做錯了什麼嗎?真的做錯了什麼嗎?前思後想,兩人相對苦笑了。高啊,到頭來還是趙匡胤高明,這樣的命令在兩人進京之後才當面頒發。多麼的坦誠,有話當面說個明白,非常方便你們就近提出抗議,可以由皇帝親自對你們解答……

  等狗自己進了門裡,似乎抓起來就更加容易些,是吧?

  等他們再次出京,去新地點當新官時,才知道韓令坤的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一職,由更貼近皇帝的石守信來接任,而國家第一軍銜殿前都點檢已經收入了宋朝的歷史博物館裡,由老東家趙匡胤再次獨家珍藏,誰也不給了。

  還能再說什麼呢?慶倖吧,還活著。至於石守信,只有羡慕……誰讓人家從開始就是部下,而不像我們以前曾和皇帝平起平坐過呢?

  但是歷史證明,石守信的快樂是多麼的短暫,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這個之前由強悍無敵的李重進所把持的高官,他只擔任了不到一百多天,就是這可憐的一百多天,還是在趙匡胤的人生突然遭遇重大不幸的情況下,才被忽視一樣地延續下來的。

  趙匡胤的媽媽杜太后突然生病了,趙匡胤動用人間一切的物資人力,也僅僅拖到了當年的6月份。不到一百天,趙匡胤的人生就跌入了穀底。

  趙匡胤是公認的孝子,生母的去世讓他極度悲傷。但是事實上這位貴婦人的死,絕不僅僅是趙匡胤一人的不幸,隨著這位在宋史中只有五百四十五個字記載的老太太的去世,北宋初年兩件最大的、也是從來沒有正解的疑案——金匱之盟、燭光斧影中的前者,就此發生了。

  古今第一老太太

  話說龍鳳生龍鳳,耗子生兒會打洞。可惜的是這種事沒法反過來說,即生出第一條龍的媽一定也是龍嗎?不過這也得兩說,比如朱元璋他媽就有些遺憾,而趙匡胤的媽就真的非同凡響。

  這位嫁給職業軍人趙弘殷先生的杜氏夫人,其言行真的是女中豪傑。比如說當趙匡胤陳橋兵變造反當上皇帝時,消息傳進開封,趙匡胤的老婆嚇壞了,可杜老夫人卻泰然自若——「吾兒生平奇異,今日果然,何憂也?」

  等到趙匡胤正式登極坐殿,成為名副其實的皇上,眾臣依禮向太后道賀時,她老人家卻又「愀然不樂」。趙匡胤親自詢問,新任太后才說——「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苟或失馭,求為匹夫而不可得!」

  危之不促憂,得之不妄喜。這樣的人臨死的時候,除非是得了腦溢血之類的急症,不然她是不會就此輕易撒手,什麼都不管不問的。果然,據宋朝的官方歷史記載,杜太后臨死的時候突然問了趙匡胤一句話

  ——兒子,你說說你是怎麼當上皇帝的?

  當時趙匡胤都哭傻了,啥也答不上來。可杜太后就是不閉眼,一定要他回答。

  趙匡胤只好說——這是祖宗積德,以及您的福分。

  杜太后搖頭,兒子說得很有禮貌,可是她快死了,不想再聽喜歌,她必須得把不放心的話都交代清楚才成。她說——不對,你能當上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周世宗的兒子太小,要是後周有成年的皇上,這個天下怎麼能輪得到你?所以你死之後,要立你的弟弟當皇上,這樣才能把這片江山坐穩。

  史稱趙匡胤馬上就答應了(唉,不知道是出於安慰臨死的老媽還是什麼別的心理)。可是沒想到他老媽真的是個厲害無比的人物,臨死都毫不放鬆。她趁熱打鐵,馬上說——去把趙普叫來,當著我的面,立即把這份誓書寫出來。立字畫押,不得反悔!

  趙普被火速召來,他寫好誓書,並在紙尾處簽上「臣普記」三字,然後裝在皇宮專用的盒子——「金匱」裡,由謹慎可靠的宮裡人收好保管(藏之金匱,命謹密宮人掌之。)

  以上就是北宋之初,兩大疑案中「金匱之盟」的官方記載。根據以上記載,我們可以知道,當時知道這件事的,活下來的大概只有三個人——即趙匡胤本人、趙普以及那位專用掌管金匱的謹密宮人(保守估計,只有一個宮人)。

  關於「金匱」的真假之謎,甚至到底有沒有「金匱」的存在,都因為在公元961年6月份宋太祖趙匡胤的生母杜太后的去世而無從考證了。流傳到今天,它的起源出處至少還有另外一個版本,那是取材于宋初名臣王禹偁所著的《建隆遺事》中的記載,但是不必細究,隨便讀一下都覺得那簡直就是在惡搞。

  這本宋人筆記裡記載,皇位傳遞這樣的大事,竟然是在一次舉族歡慶的家宴上公開決定的。而且提出這個決定的,竟然是趙匡胤本人。

  他向他媽媽敬酒,當眾宣佈,當他死之後,就會傳位於晉王光義,光義死後,就傳位於三弟光美。他媽媽大喜,這完全成就了一個女人的最高願望——讓他老媽杜太后不僅是一代開國之君的母親,還要讓她空前絕後地成為三位天子的母親!

  而太后大喜之下,再要求趙光美死後複歸皇權于匡胤之長子德昭……真是一家和睦,雍容揖讓,古今之典範大成!

  我們把目光向南轉吧,一直越過長江,再越過南唐的都城金陵,溯江直上,來到古代的洪州,也就是今天的南昌。在那裡,也是在公元961年的6月,發生了一件真正對當時的中國影響巨大,且史實準確的大事。

  李璟死了。而且非常遺憾,這時他已經叫李景。與他最初的本名李景通只有一字之差。因為他已經不再是皇帝,而是「南唐國主。」

  李景,當他死的時候,或許會無比清晰地回憶起他生命最初時的印跡吧。他生於安樂,父親為他準備好了一切,但是卻無奈地死於憂患,他應該會想起,父親臨死時仍然對他不放心。那時李昪掙扎著說出了人生的最後一個要求

  ——兒子,把你的手指放進我的嘴裡。

  李景不明所以,但還是遵命執行。只見李昪狠狠地咬了下去,把兒子的手指咬得鮮血淋漓。這時,才說出了心裡最不放心的事

  ——兒子,疼嗎?要記住你要善交鄰國,守住祖業,保住社稷,不要像隋煬帝楊廣那樣自侍強大隨便出兵,最後自取滅亡。要記住我的話,你才是孝子……才不會疼啊!

  可是李景都忘了,在治國用兵這些國家根本大政上沒有一件是按照他父皇最後的囑託而做的。到他死的時候,他的國家已經少了一半的國土,而且四鄰交惡,民生貧困,能暫時保住江山的,只有一條上天賜予他的長江。

  但就是這條長江,還差點讓他落入北岸的宋軍手裡。那是在當年的三月,李景覺得金陵與長江北岸的敵營離得太近,太不安全了,執意要遷都到洪都(今南昌)。可是在遷都的過程中,他的龍舟在長江中突遇大風,直接被吹向北岸,差一點就讓宋朝的水軍不勞而獲。

  歷盡周折到了洪都,李景卻病倒了,真是生有地死有處,他千里迢迢擔驚受怕地來到了洪都,竟然就是為了死在這裡。他死的時候萬念俱灰,給留在金陵的太子李從嘉的遺命是——再也不要為我奢靡浪費了,別修什麼陵寢,只要有一個幾尺高的墳頭就好。我只求在地底下能夠重獲安寧。

  這是平民一樣的臨終要求了,可惜他二十五歲的兒子李從嘉無論如何都不能滿足父親這樣的要求。他一邊大修陵墓,一邊上表請求北方的趙匡胤,請求給予自己的父親以皇帝的禮儀安葬。

  也許是同樣剛剛死了親人的緣故,趙匡胤答應了。李景的屍體被隆重地迎回了南唐的京城金陵,追複帝號,定諡號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下葬于順陵。

  當年的7月29日,他的兒子,準確地說是六兒子李從嘉,在金陵襲位為第三代南唐國主,從此改名為李煜。

  杯酒釋兵權

  公元961年的7月間,註定了是一個動盪的年月,在長江之南,第一大國南唐換了新的國主,在江北的中原第一強國宋,也同樣發生了一次震動全國的政令改動。

  沒有任何的預兆,宋朝在亂世中國家安危的根本支柱——都城禁軍裡的高級主官們突然間被大面積地罷免。這些人包括石守信、高懷德、王審琦、張令鐸、趙彥徽等人,一個個威名赫赫、忠心耿耿,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他們有過什麼反叛的跡象,但是一夕之間,全都丟官棄職。

  能夠想像當時外界有什麼樣的反響嗎?嚴格地說,當時沒有人會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擺脫了血腥殺戮的五代十一國時期,就算趙匡胤本人都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因為南唐、後蜀、北漢、吳越等等等等國家畢竟都還與宋朝並存,雖有強弱之分,可是誰敢說最後的勝負?而在五代時期,國王與自己的統兵大將之間幾乎從來沒有過真正的誠信關係。像現在這樣,突然之間禁軍首領幾乎全部罷免,在人們的記憶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天翻地覆的血腥政變。

  但是實際上,至少在史書文獻的記載裡,事情進行得波瀾不驚,一切都像是微風細雨一樣。和平、輕鬆,贏的人如釋重負,而所謂失去了什麼的人,也同樣的額手相慶。

  似乎是雙贏。

  這件事是這樣記載的——當年7月的某一天晚上,趙匡胤下了晚朝,把石守信等親信都留下,邀他們到內宮喝酒。喝到興頭上時,趙匡胤突然非常不快樂,說——要不是你們,我做不了皇帝。可是我現在難受,沒一個晚上能睡好覺。

  石守信等人問怎麼回事。

  趙匡胤的回答直指要害——「居此位者,誰不欲為之!」

  以後的事就誰都知道了。石守信等人伏地請罪,發誓絕無二心,趙匡胤寬大為懷,給他們指出條活路,即「釋去兵權,出守大藩」,並賜予大批金錢田產、歌兒舞女,使彼等「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到第二天,石守信等人就都因病退休了(稱疾請罷)。

  趙匡胤遵守諾言給他們一一安排了新的工作——石守信為天平節度使,高懷德為歸德節度使,王審琦為忠正節度使,張令鐸為鎮甯節度使,除石守信本人還保留了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這個虛銜外,其餘所有人的禁軍官職一起罷免,尤其是繼慕容延釗的殿前都點檢這個極為敏感的職位之後,殿前副都點檢一職也被永久取消。

  而且在各種史書中,如《宋史紀事本末》及《續資治通鑒》,都在石守信的仍舊兼職之後附加了一句——「其實兵權不在也」。

  誰也沒逃了。

  以上就是被世人大肆稱道的宋太祖仁政之一,「杯酒釋兵權」。千年之間,無論怎樣細查,怎樣懷疑,至今也沒有誰能發現並證明這件事是假的。於是就沒法不稱道趙匡胤是真的仁義了,比之劉邦、朱元璋那樣大殺開國功臣,他真是好得太多了。

  但是細想一下,我沒法不擺出這樣的疑問:

  一.即石守信等人是開國之功臣嗎?

  二.趙匡胤是不能殺,或是不敢殺,還是沒有必要殺?

  首先說一,當劉邦、朱元璋大殺功臣的時候,都是到了天下一統之後才開刀的。那麼趙匡胤呢?這個時候他僅僅是把原後周的天下穩定下來而已,根本談不到什麼開國。而石守信等人最大的功勞,也只是在陳橋兵變時或裡或外地推舉趙匡胤政變成功而已。說到開國功臣,他們還談不到,最多只能算是立國功臣。

  再說二,趙匡胤為什麼要殺他們?他們真的是威脅到了他的帝位以及生命了嗎?根本談不到,他們的威脅都是潛在的,最多只是怕他們步趙匡胤的後塵,也被部下逼著當皇帝而已。這有多大的可能性呢?犯得著刀頭見血,讓極力維護的和平形象受損嗎?

  所以,所謂的「杯酒釋兵權」完全可以看得淡一些,它的確可以算是趙匡胤的仁政之一,也給趙宋的官家們以後的立了個好榜樣,但是它與劉邦、朱元璋等人大殺功臣的行為完全不可比,因為終趙匡胤一生,以及趙光義的一生,甚至趙宋所有官家的一生,都沒有到達劉邦、朱元璋的境地,他們沒有必要,也沒有機會來大殺開國功臣。

  除了以後的宋高宗趙構,此人才真正殺了他的開國功臣,殺得千年以來,無數國人扼腕痛恨!

  時間過得飛快,幾乎就是一轉眼之間,公元961年就過去了,緊跟著下一年,公元962年也平淡無奇地過去了。在中國的歷史上,從961年7月份開始,直至962年的年底,這一年半的時間裡基本上沒有發生任何的刀兵爭戰。尤其是趙匡胤乖得出奇,他幾乎是整月整年地窩在自己的家裡,任由寶貴的黃金歲月匆匆而過,放任自己發黴腐爛。

  好像他已經滿足了,只是想在亂世中做一個平穩度日的守成之主。

  但是奇怪的是,他身邊的人卻都累得要死。那麼,他都做了些什麼事呢?

  首先,還是軍隊。繼「杯酒釋兵權」之後,趙匡胤仍然對他的軍隊不滿意。要知道,軍隊始終都是一把刀,不僅要對它放心,還要讓它有用。

  在放心的一面,趙匡胤的智慧讓人沒法不佩服。歷史證明,「杯酒釋兵權」僅僅是他改良軍隊的前奏,後面的事才是他治軍之道的精華。

  通過改換領導,殿前的都、副都點檢都已經不復存在了。而到了962年的9月,石守信的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一職也被罷免且從此撤銷,並且從此把馬軍與步軍分開,使他們各自為政。從這時起,「兩司」變成了「三衙」,其長官就是後來宋朝軍中統稱的「三帥」——殿前都指揮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

  南北兩朝變成了三國鼎立,看你們還怎麼聯合起來作怪。

  而這仍然不夠,趙匡胤在「三帥」之下又設置了「四衛」,即屬殿前司的鐵騎軍、控鶴軍;屬侍衛馬軍司的龍捷軍;屬侍衛步軍司的虎捷軍。這「四衛」下面再各設四廂都指揮使,再一層的剝離四衛的兵權。

  但這還是不夠,兵權如此細分,趙匡胤認為還是有危險。他進一步規定這些將軍們加在一起,也僅僅是擁有了「握兵」之權,即平時由你們負責訓練、職守、遷補賞罰。真正「調兵」之權他們一點邊都別想沾。要「調兵」,只能去找樞密院。而樞密院應名是全國最高的軍事統治機構,但它也僅僅不過是皇帝的一個喉舌而已,它只能接受皇帝的命令,然後由它發佈由哪位將軍具體「統兵」。

  由此,軍中三權分立,無論誰也沒法直接掌握一兵一卒。按說這樣趙匡胤就應該放心了吧,不,還不行。趙匡胤結合自身的發展軌跡,又找到了新的隱患破綻。那就是將軍們身邊的親兵。

  趙匡胤下令,無論是什麼級別,什麼高度的將帥,都絕對不允許擁有心腹親兵,嚴禁軍人培養自己的私人力量,違令者斬!

  這一條是重中之重,趙匡胤咬得極緊,不管合不合情理,對誰都一視同仁。就連他的義社兄弟、開國的元勳,被賜予殿前都指揮使,貴為「三帥」之一的韓重贇,被人告發擁有親兵(僅僅是懷疑有),都差點被趙匡胤砍了腦袋。

  這一步針對有用,趙匡胤的措施非常得當。他愛惜並重視士兵是特殊工種的勞動人士,軍餉賞賜絕對優厚——「金幣絹錢,無所愛惜」。但是,一定要守規矩,針對五代十一國其間驕兵逐主帥,悍將廢帝王的血淋淋的教訓,趙匡胤命令全軍嚴格遵守「階級之法」。

  也就是說,從此以後,官大一級真的能壓死人了。而且不僅能壓死你,上級軍官還真正有了生殺大權,使「士卒知將校、將校知統帥、統帥知朝廷」,徹底斷絕以下犯上作亂驕橫的不法之心。為了貫徹這些前所未有的命令,趙匡胤不惜大開殺戒,翻開宋史,因此一次殺二十九人、殺四十人、殺一百二十人屢有記載。

  沒辦法,五代時軍漢強鷙,不殺不足以立威,甚至不多殺都不足以立威。

  這還沒完,在開封城裡,趙匡胤還有各種各樣讓軍人暗自叫駡的陰損招數。比如說為了鍛煉軍人的體格,以及讓他們保持勤勞防止懶惰,每到發糧餉的時候,趙匡胤就命令城東的兵去城西取糧,城西的兵到城東頭去取糧,他本人就站在城中的制高點,看著滿城的大兵各自背著至少兩石(二百斤)的糧食從巨大的開封城這邊走那邊,那邊走這邊……而且他還規定了,絕對不許雇車或者有人幫忙。

  這樣的事太多了,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裡,趙匡胤全心全意地梳理打造著自己的帝國內部,要儘快徹底地把他從後周偷來的江山改造成功,變成他自己的私有財產。而且對軍隊的改良隨著時間的推移、問題的發現,他的命令還會不斷地增加,直到後來達到「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完美境界,才算是大功告成。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41
第十四章 我有一個夢想

  時間飛快,轉眼到了公元962年的年底。又快過年了,開封城裡的大小官員們被趙匡胤折磨了一整年,都在盼著放假、休息、分年終獎金……千百年來的中國人都這樣,只要刀子還沒架到脖子上,到了年底就都會盡情找樂。可是這絕對不包括當時的趙匡胤。

  趙匡胤還是陰沉著臉,整天見不著個笑容,而且他還行蹤詭秘,尤其是當天時不正,雨雪紛飛的時候,一旦到了這種案發率非常高的天氣,他就越發的神出鬼沒。據傳說,就在一個正下著大雪的晚上,他突然出現了趙普的家裡。

  雪地裡的趙匡胤顯得異常,因為他笑了,他「呼趙普妻為嫂,為之炙肉暖酒」。然後在遠離了皇宮群臣的環境下,他才向自己的首席謀士說出了心裡話。

  ——吾夜不能眠,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特來見卿。

  之後兩個人談了很久,關於新興的帝國是否要發展,要向哪裡發展,就在這一夜裡定下了基本方針。但是說到底,當時的趙普直接把一張盡人皆知的奏章扔給趙匡胤也就是了,就是王朴當年的那篇《平邊策》。

  無非都是先南後北,先易後難,何必趙普多費口舌,而我再多廢筆墨?但是,有一點無論如何要注意到,那就是對於北漢的處理。

  柴榮除了第一次因為報復而出征北漢之外,從來就對那個彈丸小地不屑一顧,他的目標直接定到了戰略意義比天都大的燕雲十六州。而縱觀日後的趙氏兄弟,無論是知兵的趙匡胤,還是素不知兵的趙光義,都把北漢放在了首位。

  不下北漢,不顧燕雲。

  這裡面的區別我們以後細談。只是歷史在這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之後,就向趙匡胤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臉。他要的機會,最適合他的機會,竟然不請自來。

  話說當時是五代十國,細算其中是十一國,而再細分,裡面還有很多不稱國但是又獨行其是的「國中之國」。荊南、湖南,就是兩個非常典型的代表。

  湖南,最早是一個叫馬殷的許州鄢陵人建立起來的。最初只有潭、邵(湖南邵陽)兩州,不斷苦心經營才逐漸發展到後來的七州。這麼點小地盤,按說不會太招人眼,可是很不幸,他遇到了早年雄心壯志不甘寂寞的李璟。

  憑著老爹李昪留下的家底,李璟很快就拿下了湖南,但是隨後他就被拖進了淤泥裡。反復拉鋸,再加上柴榮對李璟的折磨,馬氏的部將劉言趁機收復了湖南,之後就被部下幹掉,最後的受益人叫周行逢。就在962年的年底,周行逢也死了,死後湖南的局面就像柴榮死後的後周一樣。

  十一歲的小孩子周保權要比七歲的柴宗訓大上一些,但無論他大多少都沒用,因為他父親給他留下了一個差不多可以平起平坐的老戰友——張文表。周行逢剛死,張文表毫不猶豫,馬上起兵反叛。

  周保權慌了,嚴格地說是周保權身邊的大臣們慌了,他們一邊派出湖南大將楊師璠出兵平叛,一邊向趙匡胤求救。因為之前周家一直向北方稱臣,而無論是柴榮還是趙匡胤,都承認他們的臣屬地位。

  消息傳來,開封城上下軍民人等都不由自己地深深呼吸,接著兩眼爍爍放光,據說這是人類見錢眼開時的共同生理特徵。他們都相信,此時皇宮裡的皇帝陛下一定也和他們一樣的反應,還等什麼?馬上出兵!

  但是讓他們咬牙切齒的是,他們的皇帝居然對此毫無反應。

  趙匡胤臉色平靜,他對周保權派來向他喊救命的人說,你們先別急,都下去歇一會兒,過兩天等信兒。就這樣,來自湖南心急如焚的使者被不咸不淡地打發了下去。

  之後,趙匡胤也開始了深深地呼吸。機會真的來了,他比誰都要清楚,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周保權和湖南那個沒經過大場面的小朝廷已經引火燒身。別人是前門驅虎、後門進狼,可這些亂了方寸的人卻是因為張文表這只狼,來引他這只空前巨大的餓虎。

  那他還等什麼?湖南已經出現了權力真空,如果他不馬上出手,湖南周邊的荊南、後蜀、南唐可都在虎視眈眈!

  湖南是塊肥肉,誰吃了都會更壯……但是,面臨機遇才能稱出一個人真正的斤兩。趙匡胤不急不躁,直到等來了另外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他才作出了最合理的判斷。

  信息回來了,是他派到荊南(也稱南平)弔唁的使者盧懷忠。荊南,這是另一個名為藩臣,實同割據的小朝廷,它最初的統治者叫高季興,是五代開始時大終結者朱溫手下的大將,官拜荊南節度使。當時的荊南小得可憐,只有江陵一座孤城,而且久經戰亂,破敗不堪。高季興幾乎是駢手抵足一點一滴地把家業做起來的。

  傳到宋朝建立,荊南的主人叫高保勖。高保勖毫不例外地向柴榮、向趙匡胤稱臣納貢,以求平安,歷史記載,他和他的前任哥哥高保融都到了「一歲之間三入貢」的孝順程度。但是非常不巧,在周行逢還沒死的時候,他就先死了,荊南就交給了他的長子高繼沖。

  趙匡胤是仁德之君,對臣下的死非常難過,他專門派出了弔唁的使者。使者這時回來,給他帶來了一些跟婚喪嫁娶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信息

  ——陛下,荊南甲兵雖整,而控弦不過三萬。年穀雖登,但民困於暴政……取之易耳。

  趙匡胤哈哈大笑,心懷大暢。一幅地圖已經在他的腦海裡清晰無比地映射了出來——從北方的宋朝出發,要到達周保權的湖南,中間必須得經過高繼沖的荊南……而荊南,又深深地邁過了長江。也就是說,有朝一日,從荊南出發去南唐,別說是坐船,就算是光著腳走路,腳上都只會有土,絕不會變成泥……哈哈哈哈,還有比這更妙的事嗎?

  趙匡胤再不遲疑,出兵!按照原先的軍事佈防分區,荊、湖一帶正是宋朝第二號軍事強人慕容延釗的主戰區。很好,就由慕容延釗來負責這次出征,並且派出趙匡胤原來的幕僚老班底、當時已經是樞密院副使的李處耘監軍。同時,再任命太常卿邊光就職襄州,命戶部滕白為南面軍前水陸轉運使,全力以赴供應慕容延釗的軍需物質。

  這是宋朝自開國以來,第一次走出國門,征討天下,趙匡胤已經派出了他最強的,甚至比他本人還要強的軍事班底,再彙集了十州之兵,務求一舉克敵,示威四方!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在這次以眾淩寡,泰山壓頂似的攻伐中,真正令人膽寒的,卻不是久經沙場威名遠揚的慕容延釗,竟然是那個出身幕僚、貌似柔弱文人的李處耘。歷史證明,他比當時,甚至比人類歷史上最最殘忍狠毒的人類公敵都毫不遜色……

  北宋乾德元年,即公元963年正月,幫助湖南武安節度使周保權討伐叛逆張文表的宋朝大軍起程出發。但是第一個命令卻下給了必經之路上的荊南高繼沖。

  令荊南王高繼沖發水軍三千協助宋軍一同南下潭州。

  高繼沖慌了,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湖南周保權的事,平白無故地找我荊南高繼沖幹什麼?而且這時候高繼沖才剛剛上班,對工作沒有經驗,面對突然發生的軍情幾乎束手無策。但是他父親畢竟給他留下了一些成年員工。他們馬上就替他識破了趙匡胤的詭計——假途滅虢。

  這可真是老掉了牙的骨灰級計策了。在有宋朝之前的一千多年裡就弄得盡人皆知——春秋時,虞國和虢國同姓相鄰,彼此相親,晉國雖然強大,可也拿他們沒辦法。於是晉國人想出個陰招,先拿大批金銀珠寶無償送給虞公,讓這個眼皮子忒淺的小公國讓出了條道,晉國的大軍滅掉了虢國,然後回國途中,順手牽羊也把虞國連同之前送的金銀珠寶都收了回來。

  就這麼點事,這種詭計是典型的可一不可再的欺詐式陰謀,第一個用的人是天才,第二個還想再用的,那就是成心找抽,送上門去給別人取樂了,比如眾所周知的三國周郎……但要命的是,現在高繼沖不是劉備,他沒法把趙匡胤的軍隊擋在家門外,然後罵一句——滾吧,回去想個新鮮點的招法再來騙!

  之後就一切平安。

  因為他實在是不敢。要知道,這個時候趙匡胤的實力已經達到了擁有一百一十一個州,九十六萬戶人口,而且軍隊裡都是百戰精卒,陸有陸戰水有水戰,兵種齊全……你讓高繼沖怎麼應付?而且趙匡胤下的命令合情合理,你荊南自從我登基就表示了全方位的臣服,現在我只是要向你借個道,然後再出三千個人助戰,頂多再沿途補充些給養,這過分嗎?不是臣子應盡的責任嗎?

  於是荊南小朝廷裡的人想來想去,不能硬可也不能太軟,只能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多備犒軍物資,主動迎上去,半明半暗地對宋朝人說——荊南百姓恐懼王師,犒軍物資可以儘量滿足,可是要在百里以外供應,宋朝的軍隊不能進入江陵城。

  只希望宋軍主帥慕容延釗講些良心吧,做人不要趕盡殺絕……但是誰知道呢?畢竟趙匡胤已經先下了這樣的命令!

  可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在當年的2月9日,高繼沖的叔叔高保寅帶著大批酒肉來到了離江陵城百里開外的荊門,遇到宋軍,接待他們的是監軍李處耘。李處耘待他們一團和氣,笑呵呵地告訴高保寅別怕,宋朝真的只是借個道而已,你們可以現在就派人回去報個平安,然後在我的軍營裡休息,我們的主帥病了,他晚上就來親自接待你們。

  死裡逃生,高保寅立即派人回江陵,把這個天大的喜訊第一時間傳給高繼沖。而宋朝人真的很講信用,當天晚上,慕容延釗就真的親自設宴來給他們接風。在筵席上,高保寅等荊南人真的是既感激又過意不去,因為他們發現,傳說中威風八面戰功顯赫的慕容延釗真的是病了,可仍然親自出席陪他們飲酒談笑,這真是讓他們受寵若驚……

  於是,就算他們發現最初接待他們的那位和藹可親的監軍大人李處耘並未出席,也不好意思再多問什麼了。

  李處耘已經遠離軍營,率領數千輕騎直撲荊南首府江陵。夜色漆黑,百里奔襲,李處耘撕下了文人的假面具,這時他是監軍,是實際意義上的軍中第一領導,第一槍由他打響,這是光榮,也是他的期望!

  他所要做的,就是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高繼沖和所有荊南人的面前,一舉擊碎那些可憐蟲的幼稚幻想,讓他們在一瞬間就明白,除了徹底的臣服,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天色大亮,他已經逼近到江陵城外十五裡處,這時,他被一群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個地方遇到這些人。能想像嗎?二十一歲的荊南小朝廷的主人高繼沖,竟然大清早地帶著荊南小朝廷的人在大道上等著他!

  怎麼回事?要說高繼沖知道了他正在向江陵疾進,李處耘倒並不意外,再隱秘的行軍也會被發現,尤其這是敵人的都城附近,但是為什麼高繼沖會放棄都城江陵,跑到十五裡時之外來「迎接」他?

  難道有埋伏?可是太奇怪了,就算真的有荊南傾國之兵在附近埋伏,難道竟然要用高繼沖親自做誘餌?

  但是李處耘一點都不怕。從他的個人簡歷上看,他巴不得這樣。

  歷史記載,李處耘是潞州上党人,父親叫李肇,是後唐時的檢校司徒。後唐征討定州時,突然遇到契丹人,李肇率兵決不後退,力戰而死,從根兒上講,李家就有孤膽獨鬥的勇氣。到了後晉的末期,李處耘跟著哥哥來到了開封,他的運氣可真好,正好遇到了耶律德光進攻石重貴。後晉的叛將張彥澤率先沖進了都城。當時李處耘二十歲都不到,滿城亂兵,殺人放火,他「獨當裡門,射殺十數人,眾無敢當者。」就這樣,一直挺到了天黑。到了第二天,亂兵又來了,李處耘「迨曉複鬥,又殺數人,鬥未解。」直到有他家的親戚率兵來援助,才算結束。

  這樣的人率領千軍萬馬,還會害怕?這時他冷冷地問高繼沖,你在這兒幹什麼?

  高繼沖徹底崩潰。站在他的角度,難道說他可以躲在城裡,然後任憑宋朝的「王師」在城外叫門,他不理不睬?要是「王師」攻城呢?他還要怎麼辦?反抗?或者投降?

  哪一樣似乎都沒有出城迎接的好……這樣就能占住「理」了,他一直都沒有反抗,一直都是宋朝的好臣子,那麼皇上就不會再搶他的什麼東西了吧?

  就這樣,高繼沖好半天才說出來,他是在這兒迎候王師。李處耘察言觀色,對這個「臣子」徹底失望。他再不願浪費半點口舌,命令高繼沖就站在原地別動,後面的慕容主帥很快就到,你向他報到吧。然後就領兵直奔江陵。

  在他的身後,高繼沖和他的荊南臣子們一臉的頹喪,他們不懂,宋朝的人怎麼可以不按規矩辦事呢?按說「假途滅虢」不是這樣的啊,是要先借道,消滅主要敵人「虢國」之後,回來才順路滅掉「虞國」的,可宋朝人怎麼可以擅自顛倒順序,先拿好心借道的人開刀呢?

  這讓他們非常的不解,而且不服,畢竟,球不是這樣踢的……

  刀上沒沾一滴血,李處耘就進佔了荊南的都城江陵。太容易了,勝利來得過分簡單,讓他覺得心裡不是滋味。這是他應該做的事嗎?是他想要的嗎?他應該面對強敵,幾番惡鬥,甚至險死還生,最後關頭才戰而勝之。這,才是他李處耘式的勝利,才能成就他流傳後世,萬人敬仰的威名。

  而且,才能讓他在趙匡胤的身邊顯得與眾不同。

  意猶未盡,李處耘開始滿江陵城的忙碌,要佈防,要接管,要收編,還有安民等等等等,等慕容延釗帶著高繼沖進城的時候,基本上已經大局平定,可以再次動身,離開江陵了。

  下一個目標,湖南,這才是真正的目標!

  請注意,時間截止到這裡,李處耘的表現都非常良好。雖然他稍微積極得過分了些,但身為監軍,而且主帥生病,他有理由負起更多的責任。但是隨後,這個人的心態就徹底失衡了,一朝大權在手,生殺予奪隨心所欲,一個人潛藏在心底的真面目就會突然暴露。

  首先,突然傳來了一個消息,讓李處耘又急又氣。周保權比當初求救時還要十萬火急的傳了一個消息,說叛賊張文表已經被他自己搞定了,宋朝能及時來援他萬分感謝,只是現在事已經辦完了,你們可以不必再來了。

  開玩笑吧,李處耘大怒,他奇怪難道整個湖南都像周保權一樣是個十一歲的小毛孩子?堂堂宋朝的軍隊是你們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對此,整個宋軍的反應是加快速度,不僅全體出動,還帶上了荊南原有的軍隊,一起撲向了湖南。就不信了,面對這樣的大軍,你們還不望風而降?

  但是事情就這麼怪,湖南人居然敢於反抗!在陸地,湖南人關門閉戶,拆毀橋樑,盡一切努力阻擋宋軍;在水路上,湖南人做得更絕,他們把船裝滿了巨大的石塊木料,沉在各個關鍵的水路灘頭,把宋軍水軍的路全都堵死。

  事情嚴重了,慕容延釗向趙匡胤請示該怎麼辦。趙匡胤遠在千里之外,倒沒覺得怎樣,只是給了周保權一句話——「大軍既拯爾難,何為反拒王師,自取塗炭!」

  全部的意義都在最後的四個字,小心「自取塗炭!」但是湖南人沒有反應。那就沒有辦法,只有進兵了。這時,廝殺一生的慕容延釗很平靜,有進攻就會有反抗,這再正常不過了。可是在李處耘的心裡,就完全是另外一種事。

  這是他第一次領兵出征(在他心裡,真正的主帥絕不是慕容延釗,以後發生的事更加證實了這一點),他絕不允許有人反抗他,讓他的事業有任何的差錯閃失。面對他,所有的人都應該像高繼沖那樣,自動走出城來,站在路邊等著他征服!

  當年3月初,宋軍陸路由李處耘率先鋒前行,主帥慕容延釗統大軍隨後,出澧州(今湖南澧縣),攻擊的目標是湖南朗州。

  才出澧州就遇到了湖南軍隊,悲劇就此發生了,李處耘一戰大勝,不僅殺了很多人,還捉住了很多人。他在俘虜裡挑出了幾十個肥胖的,然後架起了鍋,點起了火。他不僅把敵人扔進去煮熟了,還當著其他俘虜的面,要自己的士兵吃了下去……

  回憶人類有史以來各種族的全部歷史,大批虐殺俘虜,幾萬幾十萬地殺也屢見不鮮,可就算是納粹德國的集中營也僅僅是用毒氣集體殺人,死後才收集人的頭髮、金牙等值錢東西;以屠城滅國著稱的蒙古人,在最初的野蠻時代,鐵木真的敵人劄木合也僅僅是把敵人扔進鍋裡煮熟,可也沒吃下去……李處耘當時並沒有瘋,他事後更加沒有後悔,他的目的達到了,湖南人真的怕他了,就在3月10日,他就攻進了湖南的都城朗州,殺了主戰的張從富,抓住了十一歲的小孩子周保權。

  可是他的勝利,並沒有給他帶來他期盼的榮耀。人,可以殺人,但是,要有起碼的底線!

  戰報很快就傳到了趙匡胤的手裡。喜訊,從出兵到現在,不超過一百天,實戰中兩天之內收服荊南,十天之內攻破湖南,生俘高繼沖和周保權,堪稱戰果輝煌,共得十七州、八十三縣共二十三萬七千戶人口。

  大功告成。

  但是趙匡胤卻沒法高興。因為這並不是他想要的勝利。

  勝利,有時真的並不是一切。他出生在五代十一國裡,成長和拼殺在五代十一國裡,他的功名富貴,甚至他的名聲家業都與刀劍廝殺密不可分。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就喜歡它們。我們不要忘了,就在趙匡胤少年時離家出走,落魄到走投無路時,他都沒有允許自己墜落。歷史早就證明,趙匡胤善於殺人,但不以殺人為樂。

  我想,他始終都有一個疑問,這個疑問想隨著他的成長,隨著他遇到柴榮去爭戰天下而逐漸地清晰。那就是,刀劍到底能給他帶來什麼?

  這是個終極問題。裡面包含著另一個極其深刻的內核,即他憑著刀劍為生,最終能走到哪一步?具體來說,他能超過柴榮嗎?

  以柴榮之強,有生之年無日不征無日不戰,嚴於律己,也苛求於人,雖然活得痛快淋漓,可是最後怎樣?以刀劍之利威服天下,難道刀劍還能千年不損?柴榮的教訓就是他把自己都當成了一把刀,哪裡有事哪裡到,最後終於強不可久,一刀砍得崩了刃。

  所以再不能那樣了。於是趙匡胤開始派部下出兵,而且選身邊的親信來做監軍。既要勝利,更要人心。他深深地懂得,他的是他的,而別人的,一旦搶到了手,也就是他的了。所以一定要珍惜。

  可是李處耘這個該死的混帳東西,勝仗人人都能打,沒見過他這麼幹的,難道湖南人已經頑固到只有把他們扔進鍋裡煮熟了再吃下去,才能讓他們服從?!趙匡胤痛心疾首,他明白,這是一個標準的五代十一國時期的勝利,為了勝利不顧一切。可這不是他想要的!

  弊病馬上就出現了,周保權雖然被抓住,但是湖南民憤大起,兵民齊叛,朗州城都在叛兵亂民的威脅之下了。李處耘,現在你的大鍋還夠用嗎?要不要我從開封給你送一些去啊?

  而且不止如此,殺過人的李處耘性情大變,不僅對外兇殘,在自己的軍隊裡也開始嚴刑峻法毫不留情。尤其是主帥慕容延釗的士兵,只要有錯,李處耘直接殺伐決斷,一點都不請示全軍的主帥,在他的心裡,監軍,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最高領導!

  後果是嚴重的,慕容延釗帶病出征,連氣帶累,從此一病不起,回後不久就死了。這時回頭看一下,李處耘的功勞在哪兒?以荊、湖弱小之地,派慕容延釗這等大將出征已經是大材小用,只為必勝,也一定必勝!可是李處耘把所有一切都弄變了味。

  為了善後,趙匡胤只有下詔宣佈大赦荊南、湖南所有叛亂,亂者無罪,而且免除當年茶稅及各種無各雜稅,再免去荊南地區當年夏稅的一半……而這還遠遠不夠,趙匡胤明白了,他仍然還活在五代十一國裡,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他當上了皇帝而改變什麼。

  不,我有一個夢想,我想要的世界絕不是這樣的!

  那麼要怎樣處置李處耘?賞,做夢都不要想了;那麼罰,要罰到什麼程度?在五代十一國裡,甚至在中國歷代的開國皇帝那裡,「要麼不做,要麼做絕」非常的有市場,可是趙宋的官家們不這樣。結果出人意料,李處耘僅僅被調整出中央,到地方上去學習改造——黜李處耘為淄州刺史。史稱「處耘懼,不敢自明。」

  他還有什麼可以表白的?此後不過三年,李處耘就死了,只有四十七歲。或許也是神明有虧,坐臥不安吧!

  但問題還沒有了結,趙匡胤要弄明白,為什麼會有李處耘這類兇殘暴戾的人存在?這樣的人渣只有李處耘一個嗎?他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根本答案。

  還是權力,不加遏制的權力一定會讓人返祖變成野獸。

  而從唐朝末年,各地的節度使就變成了能和皇帝分庭抗禮的諸侯,他們在自己的地盤裡有兵、糧、錢,還有自己的司法機關,這樣他們就徹底地自由了,而請相信我,當殺人可以不負責任時,人類就會感到快樂!

  就是從這時起,趙匡胤把剛剛伸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無論是荊湖東邊的南唐,還是它們西邊的後蜀,趙匡胤都暫時地扔在了一邊。他的目標回到了國內,他一舉收回了各藩鎮節度使們的「支郡」管轄權(支郡,就是節度使駐地以外防區以內的其他州縣),財權,以及司法權。

  其中管轄權,從此以後由朝廷統一分派文官去擔任各州縣的知州知縣;

  財權,則由朝廷專門設立了一個專職機構——轉運司來負責,每一個轉運使來負責一路(路,簡單地說,相當於現在的省,最高的行政區)的財政收入。每年稅收除了少量應付日常開銷的經費之外,全部上交;

  司法權就更加徹底,趙匡胤下令從此以後全國各州所有的死刑案件,要全部上報朝廷,由刑部複查,州縣官員再加上節度使再沒有處死子民的權力。尤其是以前由節度使的校尉擔當的司法提刑官員被全都清除,由科舉錄取的文官但任。

  而且在這之後,趙匡胤又再次向全國派出了「兵樣」,也就是一些高大威猛,符合標準的士兵,全國各州軍隊是凡符合條件的大兵都要上交出來。

  就這樣,趙匡胤才基本上做到了「兵也收了,財也收了,賞罰刑政一切收了」——大聖人朱熹語錄。在做著這些事的時候,他才深切地感到,他的前任皇帝柴榮有多危險,那是長年累月地趕著一輛沒有韁繩的馬車,隨時都會翻掉。

  趙匡胤可不想這樣,他要創造出來一種能長期有效,不必對下屬隨時施壓就能傳達命令保證執行的制度。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的國家長治久安。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41
第十五章 六十六天平後蜀

  一個煩惱,真是讓人頭疼——今晚,我是約會西施呢?還是去陪貂蟬?

  看著似乎有點無病呻吟,沒事找抽。不過趙匡胤現在就面臨著這樣的問題——是進攻後蜀呢?還是先搞定南唐?

  弄得好像時光倒流了,又回到了東漢末年的三國。隔著長江,那邊是東吳;隔著劍門蜀道,裡邊就是蜀漢,而廣大的關東大地就是曹操的地盤,而現在趙匡胤變成了曹操。

  怎麼辦呢?

  要是回到後周,事情很容易,柴榮想都不想就會提兵直奔長江,那邊他熟,二來,南唐可真是有錢啊。可是現在不同了,南唐已經徹底稱臣做小,尤其是新接班的李煜,對趙匡胤恭敬得了不得,已經是合格的下屬了。那麼當領導的也得有些正規的形象不是?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不要臉。

  而後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後蜀的皇帝孟昶不僅不服,而且還在主動進攻。

  孟昶,初名仁贊,字保元。邢州龍崗(今河北邢臺)人,還是柴榮的同鄉。是五代後蜀高祖孟知祥的第三個兒子。此人得天獨厚,老爹給他打下的是中國地理上最隱秘、最安全的一片江山,而且非常的富饒,他可以躲在劍門蜀道的天險後面,一直穩穩當當地當化外皇帝。

  他真的創造了五代時的一項紀錄,他是所有短命朝廷裡在位最長的皇帝。一共是三十一年,不過還是很遺憾,同樣是蜀國的後主,他比劉禪還是少了點。

  但是平心而論,他的表現比劉禪強多了。他父親孟知祥本是後唐宗祖李存勗的妹夫,沙佗人幹掉了前蜀後主王衍後,就派他做四川節度使。沒想到後唐迅速崩潰,孟知祥就來了個山高皇帝遠,自己稱大王,守住了西川,再幹掉了鄰居東川的董璋之後,他就當上了劉備。

  可惜在稱帝的同一年,孟知祥就病死了。那時候孟昶只有十六歲,可憐啊,他老爹給他留下的都是從中原那邊帶來的地道的驕兵悍將,每個人的腦袋裡都印著「將相沒有種,男兒當自強」的時代標簽。可是孟昶即位剛剛幾個月,就把原來把持著禁軍並且兼職宰相的李仁罕、張業甥舅二人幹掉,一舉收回了國政大權。

  開板就唱,滿堂大彩。那時後蜀的藩鎮大將李肇來見孟昶,剛開始時拄著拐杖裝模作樣,說老了跪不下去。可是孟昶幹掉李仁罕的第二天,他遠遠看見孟昶,馬上就扔掉拐棍,趴在地上連連叩頭,大氣都不敢喘。

  之後孟昶的表現完全是一個標準的聖明天子。他衣著樸素,興修水利,注重農桑,與民休息,什麼好事都幹,後蜀國勢強盛。而孟昶也志向高遠,他在後晉剛剛被契丹滅亡的時候,趁劉知遠立足未穩,將北線疆土擴張到了長安。可惜他不能親上戰場,手下人不太得力,又敗回來了。但是也得到了秦、成、階、鳳四州土地。直到柴榮出世,這四塊肥肉才被中原又叼了回來。但就是這樣,孟昶仍然不服,他為了再次和柴榮較量,專門訓練了一支精兵,命名為「破柴都」,擺明瞭向柴榮叫陣。

  可是柴榮一直都很忙,沒空搭理他。

  而這之後,孟昶就變了。或許是一直安枕無憂吧,躺在天府之國裡享福太久,他開始墜落。此人紙醉金迷,大修宮殿,而且非常沉迷于房中之術,這混帳把全川各地美貌的川妹子沒完沒了地往身邊摟,最後四川基本上沒有未婚女孩兒了,早婚早戀成了民俗習慣……

  這都沒什麼,按照一位國學老前輩的說法,在中國,皇帝的特權之一就是隨便看中了哪位姑娘,只需要在一張黃紙上寫幾行字,就可以拉進宮裡,合法受用。而且女方還要叩頭稱頌,說真是家門大幸,祖墳都冒了青煙。那麼孟昶在自己的國家稍微合法一下,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什麼事都有個度。你可以隨便玩女人,但是不要想著隨便去玩趙匡胤。而孟昶本著連柴榮都可以隨便搞一下的決心和魄力,那麼趙匡胤又算得了什麼呢?

  話說自古有蜀就有後主,有後主就有諸葛亮。這既然是定式,孟昶也就不例外。他的諸葛亮叫王昭遠,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兩人數十年如一日,親密無間,好到了孟昶的國庫就是王家的倉庫,可以隨便拿,但就這樣,王昭遠還是不滿意。

  因為他的人生還有更大的追求——要做真正的諸葛亮,要出川北伐,平定天下!

  何況當時川中都有人不服了,當面對他說——你根本就沒有功勞,可都當上樞密使了,不立點功,能堵上眾大民眾的嘴嗎(何以塞時論)?

  而且進兵的具體步驟都替他想好了——應該先聯絡好北漢,命令它南下,我們後蜀趁機出黃花穀、子午俗(西安南一百里處),中原表裡受敵,那麼關右之地,就都是我們的了。

  那還等什麼?王大樞密使急不可耐,和他的孟後主商量了一下,就派出了他的樞密院大程官孫遇,以及興州軍校趙彥超、楊蠲等人,帶著寫好的蠟丸密信去見北漢的皇帝,「令」其出兵,一起攻打宋朝。

  但是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們君臣間那麼偉大的幻想式的激情,尤其是趙彥超。這人在半路上拐了個彎,把孫遇、楊蠲連同蠟丸密信都交給了大宋皇帝趙匡胤——或許是他覺得千辛萬苦像做賊似的偷渡整個宋朝國境,把信送給北漢皇帝,倒不如直接做賊,把後蜀皇帝和北漢皇帝一起賣給大宋皇帝來得好吧。

  於是趙匡胤的煩惱不見了,他終於知道,這個晚上他應該去見西施還是去找貂蟬。當時他仰天大笑——吾西討有名矣!

  乾德二年,即公元964年11月2日,趙匡胤以後蜀皇帝孟昶勾結北漢共謀犯宋為由,發兵近六萬,分北、東兩路合進收川。其中北路,以忠武節度使王全斌為西川行營鳳州路都部署,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崔彥進為副都部署,樞密副使王仁贍為都監,統率禁軍步騎兩萬、諸州兵士萬余,自鳳州(今陝西鳳縣東)沿嘉陵江南下;

  東路,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劉光義為西川行營歸州路副都部署,樞密承旨曹彬為都監,統領步騎兩萬,自歸州溯長江西上。兩軍分進合擊,約期會兵合攻成都。

  與此同時,趙匡胤再次顯示了他的寬廣無私博愛仁慈天下為公我為人人的巨型胸懷,他命令從即日起,就在開封城右掖門外南臨汴水的黃金地段,修建一座有五百間獨立房屋的龐大的河畔豪宅,裡邊日常用具要一應俱全、面面俱到,要做到房主一到,就可以立即投入使用。

  然後他命令王全斌和劉光義為他帶個信給孟昶,這就是他為孟昶同志準備的新家,雖然倉促,但是非常有誠意。等你啊,都給你準備好了,預祝你喬遷大喜、居住愉快。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四川怎麼會被人攻陷呢?尤其是從東從北向西攻。要知道,在公元1937年的2月以前,也就是川陝公路全線通車以前,中原內陸入蜀的道路只有三條。

  一、金牛道,即眾所周知的「劍門蜀道」;二、陰平道;三、米倉道。沒一條道能讓進川的人舒服,何況是頂著槍林彈雨往裡攻。

  米倉道,是因為它要翻越米倉山而得名,那根本不是人走的路,比陰平道更糟糕,行軍打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至於陰平小道,其實那是三國時的鄧艾在自尋死路。別說是從陰平道上滾下來九死一生,根本就斷了回頭路。而且他沒摔死的幾千個滿頭大包的大兵連匹馬都沒有,還打什麼仗?一切都是因為劉禪和諸葛亮的後人太操蛋,才讓他僥倖成功。

  剩下來的就只有金牛道了。這條路相對來說好走點,而且路程較近,但要命的是,它又叫「劍門蜀道」,記得詩仙李白曾經說過的「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吧,說的就是劍門之險。

  但是,「要想得四川,必下劍門關」。你還非走它不可。

  古之劍門,指的是距今天的廣元以北五十三公里,南距劍閣縣三十公里的一座東西橫亙百餘公里的山脈。其間七十二峰綿延起伏,高入雲霄,陡壁斷處兩山相峙如門,形勢險要,因此得名。

  這是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三國時薑維就是在這裡以三萬人馬擋住了鐘會的十萬大軍。曠日持久,相持不下,最後還得鄧艾拼死一搏,從陰平小道繞到劍門後面偷襲,才把蜀漢給滅了。

  那麼趙匡胤派了多少人呢?不到六萬,還分了兩路。而他面對的卻是當了三十一年皇帝,在五代十一國裡有著巨大號召力的孟昶。他的勝算在哪裡?也許他自己也有點心虛吧,所以他在給王全斌和劉光義踐行的宴會上,突然這樣問——西川能取得否?

  千萬道目光瞬間注視,征蜀主帥王全斌凜然而坐,目露凶光——回皇上,西川若在天上,固然不能到。若在地上,到即掃平矣!

  沒有人敢笑話他口出狂言。王全斌,並州太原人,他父親是後唐莊宗李存勗的手下,當他十二歲的時候,他父親辦了件蠢事,沒有多大的官,卻私自儲備了親兵牙將,這犯了所有皇帝的大忌。李存勗命令他父親進京回話,這時候他父親怕了,不敢去。而十二歲的王全斌說,這是皇帝在懷疑你有異心。這樣吧,把我送去當人質,皇帝就會相信你。

  一場滅門大禍就此消平。

  再後來,李存勗把王全斌收在身邊當近衛。等到李存勗眾叛親離,亂兵入城的時候,宮廷衛士不是叛變就是逃跑,只有王全斌和符彥卿一直保著李存勗在皇宮裡苦苦支撐。直到李存勗被冷箭射中,王全斌還把他扶到內殿,等到皇帝死了,他才痛哭而去。

  這樣的執拗,這樣的忠貞,才是趙匡胤選他作平蜀主帥的最重要原因。因為縱觀中國歷史,四川是個非常邪性的地方,在那裡割據的政權,不管是賢明的還是荒淫的,不管是有劉備的胸懷還是諸葛亮的才能,都絕不會超過兩代。而外來平蜀的將軍們就更加不幸,不是死在了崇山峻嶺裡,就是在九死一生僥倖成功後,反而被自己的皇帝砍頭。

  理由很簡單,因為沒有哪一個皇帝不害怕那些成功入川覆沒了一個朝廷的將領,會留在了那裡自立為王。那麼王全斌呢?趙匡胤就那麼相信他?

  歷史證明,趙匡胤不僅相信,而且給了王全斌極大的行動自由和特權。在臨行大宴上,趙匡胤當眾與攻蜀將帥約法三章:

  第一,鑒於後蜀將校多為北方人,為了分化後蜀的內部,只要能率眾歸降,並且給大軍當嚮導,供給軍糧的,那麼立即成為自己人,並且重賞;

  第二,宋軍所至,不許燒房子,不許隨便打人,不許挖墳,不許砍桑樹……以及同性質事件。違者軍法從事;

  第三,這次打後蜀就為搶地盤,打下城鎮,只要兵甲糧草,其他所有戰場所得的錢、帛等等硬通貨朝廷一個子都不要,全分給前方將士!

  注意第三章,趙匡胤為了激勵士氣,已經不惜血本。要知道在五代時期,天下真正動盪的是在北方,在長江以南,以及蜀道以內,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相對來說,那裡平安富足,不識刀兵,尤其是天府之國的成都附近,那真是富得流油。而這些錢財的保障,就在於蜀道的易守難攻。

  那麼,為了攻陷四川,就唯有動之以巨利。可是這時的趙匡胤侵略經驗畢竟還少,而且生性謹慎,他把困難想得太高,卻沒有意識到,過分的賞賜也有副作用,把他的士兵變成了一群徹底紅了眼的戰爭狂徒。

  朝廷只要四川的土地,其餘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戰利品!這就是征蜀士兵對這條命令的理解。很快,趙匡胤就為之追悔莫及。

  戰爭的機器隆隆開動,至少六萬把尖刀逼向了後蜀。那麼後蜀的反應是什麼?高興,極度的興奮!如果非得要說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遺憾的話,那就是樞密使王昭遠大人的生平第一仗,並不是像前諸葛亮那樣北出岐山攻伐中原,而是先奉命抵抗。

  但這就是機遇,終於可以一展抱負了。王昭遠被孟昶封為西南行營都統,全權負責後蜀對宋軍的防禦。臨行前,他帶著都監趙崇韜,出席了宰相李昊(一絕妙之人)為他舉行的壯行酒會。席間王大都統慷慨表態——我此行何止戰勝宋軍,以我手下的三萬雕面惡少年(可憐,後蜀和宋朝一樣,士兵就是囚犯,都在臉上刻記),取中原易如反掌耳!

  要特別說明一下的是,王昭遠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手勢,以及當時手裡拿東西,都讓他在歷史上留下了一個恒久不滅的光輝形象。那是一把鐵制的如意,尺寸不知,估計應該不小,因為王昭遠行軍佈陣時把它當成令旗或者指揮棒來用。

  想來萬馬軍中,無數盔甲兵執之間,王昭遠羽衣綸巾灑然談笑,隨意揮指鐵如意,敵軍則狼奔豖突潰不成軍,功名等閒到手,那是怎樣的風采絕倫啊。人生至此,不亦快哉!

  就這樣,王昭遠滿懷豪情壯志,帶著他的三萬雕面虎狼之師,離開成都,去迎戰把整個蜀國都當成了無限量提款機的宋朝平蜀遠征軍。

  伐蜀,再一次伐蜀!行軍的路上,宋軍數萬將士心神激越,熱血沸騰。這不光是錢財的問題,更是個榮譽,以及從此變富變強的象徵!

  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會想起短短的三十九年前,那時中原大地的主人是後唐的莊宗皇帝李存勗。從李存勗最初的起步姿態和成果來看,他已經勢不可當,馬上就會席捲全國,統一天下。那時,在公元925年9月末10月初,他派出了自己的宗室親王,魏王李繼岌,以及大將郭崇韜去攻伐蜀國。

  那是一個極度驚人,前無古人,也絕對後無來者的勝利。巔峰時期的世襲雇傭軍團沙佗人竟然只用了不到三十天就越過了無數的蜀山天險,攻破了天府之國成都,迫使前蜀的後主王衍走出國門,白衣請降。

  那麼他們呢?現在的宋軍會用多少時間?

  全軍主帥王全斌儘量不去想這個問題,但是極度的興奮,甚至焦灼感的狂熱同樣在他的全身奔流。不為別的,創業,每個人都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在偉大的創業征途中,而創業,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大的享受!

  首先,第一個目標……很遺憾,不是險峻崎嶇的蜀道關隘,而是陝西境內的興州(今陝西略陽)。沒辦法,後蜀就算丟了秦、鳳、成、階四州,它的最前沿陣地仍然遠在後蜀本土之外。而在這裡負責前敵守衛的,是後蜀國王孟昶除了王昭遠之外的另一個親信韓保正。他領兵數萬率先出蜀,趕在王全斌之前抵達了興元(今陝西漢中東)。

  公元964年12月初,戰爭正式開始。王全斌率軍沖出鳳州,直奔興州。興州,是後蜀多年經營的軍事重鎮,不僅城高牆厚,兵甲充足,而且就連城外都因地勢之險而修築了一連串的兵寨據點,乾渠渡、萬仞、燕子等等各寨都在史書中留下了名號。

  但是後蜀軍萬萬沒有料到,就在開戰當天,這些苦心經營的防線就像滾湯潑雪一樣被宋軍一一攻破,到當月的19日,後蜀重鎮興州就宣告陷落。旗開得勝,可王全斌不屑一顧,他眼裡最大的戰利品是在興州所繳獲的四十多萬斛軍糧,這給他的軍隊增添了巨大的補給。他一刻都沒有停頓,殺奔後蜀下一個據點——興元。

  那裡有後蜀軍團最高的前敵主帥韓保正,一定要拿下它!

  韓保正,這個在歷史上留下了名字,但卻查不到任何光榮事蹟的後蜀主帥之前所有的介紹,只有在孟昶的老母親李太后的一席勸導兒子的話才能找到:「……吾見莊宗及爾父滅梁定蜀,當時主兵者,非功不授,故士卒畏服。今昭遠乃汝左右給事之人,而保正又世祿之人,素不知兵,一旦有警,此輩何所用之!」

  但史稱孟昶不聽。

  今日果然,面對王全斌如狼似虎似的狂飆疾進,韓保正坐擁數萬精兵,躲在興元城裡不寒而慄,一點辦法都拿不出來。而王全斌攻陷興州之後,又毫不停留連續擊破石圌、魚關、白水軍等二十餘寨,兵鋒直指興元,讓他再也無處可躲。這時,韓保正的勇氣和驚人之舉就都來了。

  他竟然直接放棄了興元城,領兵來到了城牆之外!

  出了城的韓保正快速動動,可惜卻不是去找宋軍的主力對決,而是快速地帶著人馬趕到了更遠一些的西縣(今陝西勉縣西老城)。神啊,救救他吧,直到這時,這支擁有數萬人馬的後蜀軍團才弄明白,他們的主帥這麼做只是為了暫時性地與王全斌拉開些距離。

  或許這樣,就能挽救一下他馬上就會猝死的心臟吧。

  王全斌已經沒興趣親自對付他了,只是派出了先鋒大將史延德一路疾追。史延德進兵神速,沒等韓保正逃進西縣,就迫使他在三泉(今陝西甯強西北陽平關)依山背城,結陣自保。

  這仗已經不必打了,一位晚於宋朝而生的西方戰神曾經說過——一群由獅子率領的綿羊,能打敗一群被綿羊率領的獅子。就算這時的蜀軍都是一個個嗜血如命強悍勇猛的獅子,在韓保正這樣的官家公子哥麾下都會被活生生地憋死……史延德揮軍疾進,沒等主帥王全斌的主力到達,就向數十倍於己的蜀軍發起進攻。

  數萬蜀兵全線崩潰,這一戰直接把戰場向西推進到了後蜀的國境之內。

  王全斌抓住了韓保正,而且再次繳獲軍糧三十多萬斛。這是個巨大的收穫,宋軍後方至關重要的糧道可以暫時不必考慮了,完全可以乘勝直追,鼓勇前進。

  沒追多遠,他們面前已經是蜀道的絕境天險——葭萌關了。

  葭萌關,有時人們誤以為它是「劍門關」的誤讀名。其實不是,葭萌關的故城在今四川省廣元市元壩區昭化鎮以北五華里的土基壩,關城現已蕩然無存。而劍門關在葭萌關故城西南約二十公里處,屬廣元市劍閣縣。不過它們同在一座山脈之間,同樣的雄關險峻,飛鳥難逾。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難攻破的軍事險塞之一,三國時蜀漢大將軍姜維,就是在這附近擋住了鐘會的十萬伐蜀大軍。劍門,葭萌,這才是蜀人的真正地心理上,同時更是實際上的防線。你完全可以相信,在此前蜀道之外的戰鬥中後蜀軍隊都沒有真正的發力,因為那畢竟不是蜀人世代生息的根本之地,而且身後有如此屏障,誰還會提前拼命?

  縮進天險裡,後蜀人更使出了最絕的一招——燒毀棧道。

  棧道,那是我們的先民們在本來絕無道路的岩石崖壁之間硬生生地鑿孔,再插進去木梁,梁上鋪設木板,下面再用斜柱加以支撐,才無中生有製作出的一條名副其實的「天路」,是一條真正的奇跡之路。而它一旦被焚毀,那麼就又恢復了懸崖絕壁的本來面目。

  趙匡胤的軍隊再牛,也不會突然間都變成猴子或者飛鳥吧,他們爬不過來更飛不過來,何況還要帶著那麼多的刀槍劍戟的……籲——後蜀全境的軍民人等,包括國王孟昶都可以大松一口氣了,天險就是天險,他們已經安全。

  何況更加重要的是,偉大的後蜀第一軍事強人,樞密使領北面行營都統王昭遠先生,已經帶領後蜀的真正主力大軍抵達了利州。利州位於嘉陵江東岸,它的前面是廣元,也就是葭萌一帶,它的背後才是劍閣,它本身就建築在崇山峻嶺之間,是劍門天險之前的另一道天然鴻溝,足以讓宋軍望而卻步。

  那麼請大家鼓掌,還活著的諸葛亮先生隆重登場,歷史證明,他馬上就改變了這場戰爭的全部進程,其卓越突出的表現,讓敵我雙方都難以置信、目眩神迷。

  上天賜給孟昶和王昭遠的地利環境無比優越,而王昭遠在和王全斌直接遭遇以前,也表現出了一位卓越的軍事領袖所應有氣度,以及敏銳的位置感。

  他從遙遠的成都出發,不急不躁,視前線迅速惡化的軍情於不顧,始終極其人道地保留著自己精銳軍團士兵們的體力,在秀美雄奇的蜀山蜀水間逶迤前進。而上天更加給了他不可思議的運氣,當他終於趕到前線時,宋軍剛好被擋在葭萌之前,他可以安全順利地進入了天險利州。

  又是天險。真不知道,我們民族所生存的這塊大地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構造。但也萬分慶倖這樣的地理環境。請想像一下,如果在我們的北部平原,甚至沿海一帶,要是能有四川的崇山峻嶺,天然的絕壁屏障,那該多好?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異族入侵,國亡民喪的悲劇發生了吧?

  不要說長城,那是我們的無奈之舉,而且其險峻無論如何也比不了蜀山之萬一。

  但是讓我慶倖的是,我們畢竟沒有。如果我們真的擁有了放大萬倍以上的蜀川天然屏障,我們國人的民族性格和安危意識就會變得更加的萎靡不振、不堪一擊……因為總有這樣那樣的僥倖心理!

  王昭遠就是這樣,他進入了利州之後立即就放了心。他面前的天險實在是太多了,多到他可以放心倒頭就睡。他相信,就算不派一兵一卒防守,那些走慣了平地的北方佬都別想四肢健全地爬到他的面前來。

  因為在群山環峙中的利州城的前面,是大小漫天寨兩處更加險峻的兵營。想知道那兒有多險嗎?那地方連後蜀都只能設寨而築不了城,而在大小漫天寨之間,就是在深峽巨穀間奔騰咆哮的嘉陵江。完全可以肯定,宋軍千里奔襲,絕對不會扛著戰船來,而在本地伐木造船,那根本就是笑話,唯一的過江指望就是那幾條木橋。可是別說橋又長又窄,沒法展開兵力強攻,就算萬一守不住的時候,一把火點著了它們,都會讓宋朝的大兵在對岸跳腳發瘋!

  而且這些還統統都是次要的,王全斌得把第一道死扣解開,才能說別的,那就是棧道。葭萌之前的棧道已經被燒毀了,只剩下燒焦了的懸崖絕壁……看你還能怎麼過得來?

  於是,整個戰局就在王昭遠這種躲進危樓成一統的小康心態裡急劇惡化了。蜀人徹底失算了,這些在平原上生龍活虎的北方平地佬們進了山後更加變本加厲,沒有棧道,他們馬上就派出部將崔彥進開始搶修,而且在搶修的過程中,主帥王全斌已經親率兩萬多人的主力大軍,在嘉川東南的羅川小道上劈荊斬棘覓路前行。幾天之後,王全斌就突破了羅川防線,出現在了嘉陵江渡口的深渡一線。

  這時,更加驚人的事情發生了,本是牽制蜀軍注意力的崔彥進一部,不僅已經修好了棧道,而且還迅速攻克了天險小漫天寨,趕到了深渡和主帥會合。

  沒等王昭遠和他的副手趙崇韜意識到了危險已經臨頭,宋軍就撲向了嘉陵江上的木橋。戰爭,從這時開始就變味兒了,最初的戰利品誘惑已經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厲盡艱險磨難後所產生的仇恨。就是這些該死的險山惡水,讓我們吃足了苦頭,可你們等著,只要我們跨了過去,就都會加倍地還給你們!

  這時候王昭遠終於憤怒了。他奇怪,難道北方人都沒聽說過諸葛亮嗎?武侯一生功績何其偉大,而且只攻不守,永遠都處在神妙莫測出其不意地進攻當中。那麼為什麼就不讓他這位繼任者,能夠真正的步其後塵,也嘗一嘗進攻是什麼滋味呢?

  於是他點兵派將,集結人馬,發誓要把王全斌生擒活捉。可是等到他和趙崇韜終於帶著蜀軍精銳軍團沖出利州城時,一個晴天霹靂,王全斌已經沖過了嘉陵江木橋,到了江對岸來了!

  王昭遠變得有些恍惚,搜遍他腦海裡所有諸葛武侯與北方魏國的戰史,也找不出這樣的戰例啊。北方人……不都是很好騙的嗎?他搞不懂,他不信邪,他再一次鼓足了勇氣憤怒了一次,帶著全軍從又高又陡的利州城沖了下去——兵法有雲,以高淩下,勢如破竹,他要把剛剛渡過嘉陵江的王全斌再壓回去,最好是讓他們潰不成軍,把橋都擠塌,都掉到江裡淹死……

  王昭遠帶著剛上戰場的生力軍撲向了連日勞累,天天上演徒手攀登的宋朝軍隊,結果卻是三戰三敗,不僅丟了江邊的灘頭陣地,還被王全斌反攻倒算,奪下了嘉陵江後面的大漫天寨。之後王昭遠就再也刹不住車了,他居然連返回利州重整陣腳都做不到,他被王全斌直接趕上了劍閣。

  這一天,是公元964年12月30日,戰爭正式開始近一個月。歷史證明,王全斌失敗了,他沒能打破後唐戰將郭崇韜三十天平蜀的滅國紀錄。但另一面,血淋淋的事實,以及利州城,還有丟給宋軍的八十萬斛軍糧,讓王昭遠明白了諸葛孔明不是誰都能當的。現在整個後蜀都不再奢望他是諸葛亮,只想他能做一回薑維,把此前從未被人正面攻破過的絕世天險劍門關守住。

  劍門關前,王全斌下令全軍休整,必須讓士兵們喘一口氣了。而且,他要向後方的皇帝趙匡胤彙報戰況。

  回到北方的開封,這時是一年的年底,天氣最冷的時候。史稱趙匡胤接到王全斌的戰報時,正坐在皇宮的講武殿裡。外面冬雪紛飛,殿裡暖意融融,皇帝的身周圍用毛氈圍了一個小間,中間燃燒著炭火,皇帝身穿紫貂裘,戴紫貂帽,正襟危坐。

  是他盼望的好消息……趙匡胤長出了一口氣。六萬大軍,這已經是他這時候所能派出的全部軍隊了,果然,經過全國挑選,再經過軍紀整頓的軍隊戰鬥力大勝從前。這讓他非常欣慰,史稱趙匡胤突然站了起來,把身上的貂裘連帽都脫了下來,說——「朕被服如此,體尚覺寒,念西征將帥沖犯霜霰,何以堪此!」

  即令快馬日夜兼程以此貂裘賜王全斌,王全斌拜賜感泣。

  但隨後,趙匡胤就再次陷入了沉思。這一年,趙匡胤三十九歲了,當柴榮三十九歲時已經震驚天下,所向無敵,威臨異族了。而趙匡胤卻在當打之年留在了後方,像征蜀這樣的大事,都委派給手下的將軍們去做。這在後周時期是不可想像的。

  但卻可以理解。

  自古征蜀難進難出,別說進攻不好打,就連後方突然有事,都撤不回來。所以除了劉備當年饑不擇食,一定要搶個地盤蓋房子之外,沒有任何君主敢於親征蜀川。

  趙匡胤就更是這樣了,他的開封緊挨著就有兩個無可化解的死敵——北漢和契丹。之前和以後的歷史都證明了,趙匡胤決不是變懶了,而是他迫不得已。他當時京師實有兵力大約只有十萬,到他的後期才達到了禁軍精銳滿二十萬。全國其餘剩下的都是些派不上大用場的廂軍、鄉兵,這時一旦北方有警,而他又遠在蜀道之內,誰來保住他的老巢?

  派出去了六萬,還剩下不到四萬,既要防備境外的敵人,還要小心國內的臣子,怎一個「煩難」了得?

  為了安全,除了他本人之外,他還在開封以北佈置下了一連串宋朝當時最強的將軍——韓令坤、郭進、李漢超、李繼勳、王彥升(這亡命之徒終於派上了用場),還有董遵誨。還記得這位姓董的仁兄嗎?請回頭參照一下趙匡胤最初的流浪生涯。

  如果不是董大公子的刻忌霸道,也就沒有了後來趙匡胤近兩年的饑寒交迫。但趙匡胤不僅沒有報復,反而想方設法把他流落在遼國幽州的母親接了回來,讓他們母子團聚。董遵誨從此以後成了他最忠心的幾位將軍之一。

  就在這段時間,趙匡胤還嘗到了做大漢天子的威風。遠在契丹之北的女真,不遠千里遣使進貢名馬;而更遠的平存拓跋部更是一次就進貢戰馬三百匹。

  趙匡胤大喜,這都是宋朝所急需卻產不出的好東西。尤其讓趙匡胤想不到的是,拓跋部的首領李彝殷居然為了他的父親叫趙弘殷而主動避諱,把名字改成李彝興。這樣的臣子到哪裡去找?趙匡胤感動之余,親自監工做了一條玉帶賜給了李彝興。

  多好的臣子……女真、拓跋李氏,這點微不足道的貢品,要讓趙匡胤的後代子孫還有中原億萬的無辜百姓怎樣加倍地償還!

  但這時的趙匡胤一切都預料不到,他的目光很快就又投向了西南方向,伐蜀,這畢竟是當時宋朝最重要的一項國事。

  北路的王全斌已經旗開得勝,那麼東路呢?劉光義,還有曹彬現在都怎麼樣了?

  劉光義面臨重重艱險。他要從鄂西進入三峽,由三峽入東川,沿長江溯流而上,才能到達最後的目的地成都。但是自從宋朝奪下荊湖之後,後蜀就在他的必經之路,涪州(今重慶涪陵)、瀘州(今屬四川)和戎州(今四川宜賓)一帶設下了層層關卡。

  尤其是三峽重鎮夔州(今四川奉節東),那裡是重中之重,不善水戰的北方軍團註定要在那兒大受磨難。

  這之前,他和王全斌一樣,出鄂西勢如破竹連破三會(今重慶巫山東北)、巫山(今重慶巫山東)等蜀軍營寨,擊破後蜀水、步軍共一萬餘人,繳獲戰船二百餘艘,逼近了夔州。然後他就止住了全軍,自己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從懷裡往外摸東西。

  摸出了一張地圖,這是趙匡胤親筆簽名,親手交給他,要他一定在臨近夔州的時候才能打開的。並且嚴令,上面怎麼寫,你就怎麼做,絕對不許自作主張!

  這或許是宋朝開國之後,第一次君主在後方實行「圖陣形,規廟勝,盡授紀律,遙制便宜,主帥遵行」的祖宗家法,而幸運的劉光義不僅成為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還更加幸福地沒有親身實踐這套規矩最後也最要命的一項,即「貴臣督視」。

  他身邊的監軍是此前名不見經傳的曹彬,此人不管才能到底怎樣,至少是個名副其實的彬彬君子,不會怎麼太折磨他。這時劉光義打開了趙匡胤的錦囊妙計,心裡萬分激動——太好了,只見地圖上標注詳細,敵我分明。具體到他連探子都不用派出去了,更不用說他應該怎樣應對。

  還能再說什麼呢?領導就是領導,英明得鋥光瓦亮讓人睜不開眼,就剩下了按章辦事了。不過這裡請注意,這時的趙匡胤並沒有做錯,他授陣圖布方略遙控指揮是迫不得已。因為劉光義不是慕容延釗,也不是韓令坤或者他本人,甚至也不像王全斌那樣戰功赫赫。於是巨大的先期準備就必不可少,趙匡胤必須給他鋪好道。可是後來的趙光義以及再後來的那些長在皇宮內院,讓各級母后皇娘們愛不釋手,讓儒家道學們誇成人類典範的官家們有沒有資格也這麼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回到眼前,劉光義面臨的是一條水陸兩栖立體防禦的馬其諾防線。首先在江面上蜀軍不惜工本,先來了條浮橋封鎖了整條長江,而且為了結實,還在浮橋上又加了三重木柵欄。這還不算,最可怕的是在沿江兩岸,後蜀居然「夾江列炮」——不管打出來的是石頭還是炸藥,都是非常的不人道吧?!

  但是更加不人道的是趙匡胤。歷史證明,這人在夔州城外浮橋一段的攻防指揮上連做人的起碼標準都失去了,他讓後蜀人千辛萬苦弄出來的防禦工事像千年以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法國的馬其諾防線一樣,連一炮都沒打出去就徹底完蛋了——根據分析,該防線的最強點在水路,不論是浮橋還是大炮,一切都是為了防止宋朝的戰船。

  這沒有錯,誰讓這是在江邊呢?而且宋朝人真的是坐船過來的。

  但是趙匡胤讓自己的大兵們在離浮橋三十裡外就全部棄船上岸,然後有馬的上馬,沒馬的邁腿,三十裡的江邊小道一口氣就沖了過去……不知道後蜀的大炮是什麼口徑,是高射型的,還是平轟型的,反正什麼都來不及了。

  殺完人,再毀了橋,大傢伙兒重新上船,後蜀的川東重鎮夔州已經近在眼前。

  守夔州的是後蜀甯江節度使高彥儔,孟昶給他配備的監軍名叫武守謙。後來證明,這兩個人是在這場戰爭中,後蜀方面唯一可以被載入史冊的正面形象。但是極其可惜的是,熊掌和魚翅放在鍋裡做成一道菜會變成惡搞,而這兩個人待在一座城裡,也會自相矛盾,一塌糊塗。

  同樣的忠心耿耿,同樣的獨行其是。

  看到宋軍兵臨城下,久經戰陣的高彥儔一眼就看出了敵我雙方的優劣要害之處。他強烈建議(唉,只能是建議了,他名為主帥,可惜監軍更大)據城死守。因為宋軍遠來,糧食後勤都供應不上,他們得在長江上運給養!

  想一想夔州段的江水有多急,再想想這一段長江邊上的道是不是人走的。

  這一點真的就是宋軍的致命要害,要知道趙匡胤這時候仍然還是個窮人,而打仗講究的是米山錢海,他手頭哪一樣都不寬裕。所以王全斌一路繳獲了近一百二十萬斛軍糧才會被宋史一一記載。

  所以高彥儔是對的,只要先死守一段時間,等著城外邊的宋軍既餓又累又沒辦法時再出擊,肯定就會事半功倍。

  想得很好,可惜,監軍大人不同意。武守謙的反應是勃然大怒——兵臨城下,怎能龜縮不出,任由敵軍耀武揚威?不行,一定要出擊。而且必須趁著宋軍遠來疲憊,剛剛在前面的浮橋上打過一仗的大好時機,沖出城去,一舉擊潰狂妄的宋朝人!

  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並且他絕對不逼著高彥儔去做不願做的事,更不強迫手下的部將出去送死。他說戰,那麼他自己就去戰!

  他親自率領著自己麾下的千余士兵沖出夔州,向剛剛登岸的宋軍殺了過去。

  這很反常,入川以來還真沒見過。劉光義不敢怠慢,他派出的是征蜀東路軍的王牌——禁軍侍衛司馬軍都指揮使張廷翰。

  宋軍三衙主帥之一的張廷翰親自出戰,率領著宋朝全國精選出來的士兵,而且兩軍相遇的地方還在長江邊上的豬頭鋪,也就是說是片陸地……結果是奇跡沒有發生,武守謙敗了,就在敗退的時候,他還想著夔州城。他為夔州盡的最後一份力,就是儘量離它遠一點,他怕帶著追殺的宋軍一起捲進城去。

  但是無濟於事,劉光義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在哪兒。他命令全軍登岸,猛攻夔州。後面發生的事,就要看這個世界對英雄的定義了。

  歷史記載,當日「廷翰等乘勝登其城,拔之。彥儔力戰不勝,身被十餘槍,左右皆散去。」孤城無援,部眾潰散,高彥儔為自己的陛下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彥儔奔歸府第,整衣冠,望西北再拜,登樓,縱火自焚。」

  英雄,一定要是勝利者嗎?

  幾十天之後,有個女人很鄙夷地撇著嘴,充滿不屑地說——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男兒在邊關,死戰盡勳戎,貴婦深宮樂,憑甚論英雄!

  那麼再回頭去看一下蜀國最著名的那位「英雄」。劍門關,王昭遠。

  按說,逃回了劍閣的王昭遠應該徹底安心了吧?

  雄關如鐵,綿延百里——「蜀道劍門無寸土」。劍門關的山脈是從秦嶺而來,完全由巨大的礫岩組成,尤其在劍門關正面一帶,岩石如鏡,寸草不生。這是天險裡的天險,已經是後蜀的最後一道屏障,也是上蒼給歷代蜀人的最後一線生機。

  歷史可以作證,在此之前,劍門關從未在正面失守。但不幸的是,偉大的紀錄,都是留給「偉大」的人去打破的。

  王全斌帶著宋朝征蜀北路軍,在劍門關下吃著從後蜀軍隊搶來的軍糧,整整休整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65年),不過別害怕,回首從前啊,在上一年的12月30日的時候,他們才攻下的利州城。所以說他們可真是慢。轉過年來,王全斌走出營房,看了看聳立在眼前的劍門關,毫無例外地再一次感到頭暈目眩。

  唉,鐘會啊……你攻不上去真是情有可原啊;鄧艾啊……我還以為你以前特別淘氣,就愛從山上往下滾著玩哪……唉,你們的命可真苦,不過我也一樣。

  就在這麼哀歎的時候,他已經決定了一件事——傻子才會正面強攻劍門關呢,就算山上的只是群猴子,往下面扔兩塊磚頭都能出人命!還是老辦法,迂回穿插。他再次派出了手下頭號亡命之徒先鋒官史延德,要他帶著兵悄悄地翻過眼前這座見了鬼的大山,然後再經來蘇(今四川劍閣東)的小路渡江迂回到劍門關南二十裡的清強店。

  而這只是命令的前一小半,後面的就變得非常不像話了。王全斌說,到了清強店之後,你們就要盡一切力量向劍門發起攻擊!無論如何一定要勝利,而我會配合你!

  老天在上,史延德或許是過分勇敢了有些腦筋秀逗,他從來都沒想過主帥是否急瘋頭了在說胡話——那時候王全斌想必還在劍門關正門前等著買票進城吧,拿什麼配合他?而他又爬山又過江,還要強攻天險,到時候想撤回來都是妄想。

  可他真的就這麼去了,而且宋朝的大兵們也都一如既往地跟著他。那樣子,就像是在宋朝開國的時候,沒有任何的艱難險阻能難得倒他們。

  這時候在劍門關的上面,王昭遠也得到了一個空前的好消息。他有救了,孟昶來信了,不僅沒怪他,而且還給他增派了援軍。

  久旱逢甘雨,久旱逢甘雨啊……王昭遠空前地激動。孟昶真是他的發小,就是知道他此時此刻最需要什麼。這要是在以前給他援軍,「諸葛亮」一定會認為是對他的奇恥大辱,而這時不同了,他真的需要有盡可量多的人圍著他,這樣,他到了晚上才能睡得安穩些。

  更何況,孟昶派來的援軍主帥居然會是太子孟玄喆。這真讓王昭遠對未來充滿了渴望和信心,因為太子殿下的軍事天賦可真是……那個神妙莫測。

  很多人都不懂,孟昶為什麼會派自己的太子去當援軍呢?難道偌大的蜀國,竟然找不出一位領兵的將軍了嗎?

  這個問題要這樣解答——孟昶當初為什麼要派王昭遠來負責整個北路的戰局勝負?難道偌大的蜀國,竟然找不出一位領兵的將軍了嗎?

  答案是他真的就找不出來。蜀國安逸,一連三十九年的唯我獨尊的好日子,把孟昶最初的那點銳氣和理智都消磨光了。沒有天敵的威脅,他徹底退化,他能相信的,只有日常與他共處的那麼幾個有限的人。

  除了他的發小,就是他的兒子,可以說都城之外,他什麼都不瞭解。

  就像這次增兵,應該增嗎?似乎應該,因為劍門已經是最後的一段天險,過了這道屏障,成都面前就再沒有任何的阻擋。可是歷史證明,他的增兵,是使後蜀迅速滅亡的最大敗招。

  增兵,給了王昭遠又一個可以幻想的理由。所以當史延德突然出現在清強店,撲向他的劍門關時,王昭遠的反應是馬上後退,連稍微的抵抗都沒有,就退向了漢源坡(今四川劍閣東)。至於關乎到整個後蜀命運的劍門天險,他交給了手下一個在歷史上都查不出姓名的偏將。

  他可以等待援軍,沒有必要現在就拼命嘛……那位不知姓名的偏將就非常可憐,他不僅要抵擋史延德,還要面對從正面沖上來的王全斌。歷史沒有記錄下他有多神勇,因為史延德和王全斌在劍門之巔勝利會師了。

  蜀川最強的天險,也是最後一道屏障就此被攻破。

  但王昭遠的表演還沒有結束,他帶著近兩萬大軍仍然駐守著劍門的一部分。漢源坡,兩萬蜀軍站在崇山峻嶺之間,面對著沖過來的敵人勉強列成陣勢,可是他們卻看不到自己的主帥到底在哪裡。他們看不見,王昭遠癱倒在胡床(能折疊的行軍床)上已經徹底站不起來了。由他的副手趙崇韜勉強帶人迎戰。

  沒法解說這場戰鬥,因為根本就不存在戰鬥。後蜀人一哄而散,趙崇韜被非常搞笑地晾在了最前面,他成了王全斌的又一個平蜀紀念品。但是打掃完戰場,人們卻驚奇地發現怎麼都找不到王昭遠。這個剛才還站不起來的人這時神奇地失蹤了。

  王全斌沒有時間遺憾,他的面前還有劍州城(今四川劍閣),這是後蜀人在劍門關上的最後一個據點,剛剛潰散的蜀軍都跑到了那裡,他必須速戰速決。劍州城成了後蜀人不堪回首的地方,一退再退,苟且偷生,所有的天險都不知利用,最後在劍州城裡,一萬多蜀軍被集體屠殺……

  之後,王全斌繼續進軍,才在東川(今四川三台)一個農家院的小倉庫裡偶然抓到了一個哭得泣不成聲、雙目紅腫,嘴裡還念念有詞的人。經確認,這就是後蜀的「諸葛孔明」王昭遠,當時他面對宋軍的刀槍視而不見,只顧著反復吟詠一首唐詩的最後一句

  ——遠去英雄不自由。

  可惜了晚唐才子羅隱的佳句,他到了這時還是死不認錯,因為前面一句是——時來天地皆同力。

  「時來天地皆同力,遠去英雄不自由。」這時他不是諸葛亮了,他變成了項羽。

  因為,「此天亡我也,非戰之罪……」

  這時候太子殿下孟玄喆已經領兵到了綿州(今四川綿陽)。這樣的「神速」有點像是之前王昭遠支援韓保正,不過太子殿下既然青出於藍勝於藍,他比王昭遠就還要走得加倍的自在悠閒。

  出趟遠門不容易,尤其是長在深宮很少出成都的城市青年。孟玄喆召集了一萬人馬,首先把他們打扮一新,具體的細節要精確到連旗杆都與眾不同。蜀錦,這是幾千年來中國錦繡中的老名牌,太子用它來把軍中所有的旗杆都纏了起來。旗杆用蜀錦,那麼旗子用什麼?大家自己去猜吧。但是千萬不要以為太子殿前是個奢侈浪費的人,出兵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太子為了不影響裝飾效果,就下令把旗子蜀錦都卸下來,等雨停了再裝上去……結果很多沒有藝術修養的大兵把彩繡的旗子都掛反了,呈現出一種特殊的前衛美感,這讓圍觀的群眾得到了樂趣,而太子本人也大為激賞。

  就這樣,孟大太子帶著一萬大兵外加成群的姬妾,再外加好幾十個優伶戲子,踏上了增援劍門,拯救家國的征途。可以想像,像一隻快樂的小鳥一樣飛出了繁華喧鬧的成都的孟玄喆一路之上是多麼的快樂!美麗的四川,你是這樣的神奇,我真是太愛你了……但是一切都在綿陽戛然而止。

  孟玄喆立即掉頭就往回跑,就算他再天真可愛,也知道劍門關失守意味著什麼。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軍事天才也真正的顯露了出來。抗戰需要什麼?需要付出代價!於是,他的身後就出現一團團的熊熊大火。當他一路狂跑,回到他的父親面前時,他得意地說——老爸,我把事情都辦妥了,現在從綿州到成都,什麼都不見了,能燒的都被我燒光了……

  孟昶徹底僵硬。天哪,他不懂,這是什麼樣的臣子,這是什麼樣的兒子啊……他仰天長歎,老天爺為什麼要這麼玩我?不過眼前的事實讓他變得清醒,無論是他還是王全斌以及劉光義,都非常清楚一個事實。

  那是一個流傳了很久的傳統,只要失去了劍門關,成都城下就再也不會有什麼抵抗了。此前無論是劉禪的蜀漢,還是王衍的前蜀,都是這樣。

  孟昶登上了成都的北門,極目遠望,他的眼前仍舊是無限江山。不過可惜,很快就會有敵人兵臨城下了。這時,有位叫石奉頵的老將軍走了過來,對他說不必驚慌,宋軍遠來,不能持久,只要我們堅壁清野,還是能守住成都的。

  孟昶苦笑,他這時比誰都看得清楚了。史稱他歎息了一下,說——「吾父子以豐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一旦遇敵,不能為吾東向發一矢,今雖欲閉壁,誰肯效死者!」

  理智重新回歸,在他需要清醒的時候。他真的理解了當年劉禪和王衍的決定,想想前面劍門、三峽間派出過多少的士卒,守著多少的溝壑絕嶺,可是都無濟於事,現在要垂死掙扎,換來的除了死亡之外還能有什麼呢?

  這時他的宰相李昊走了過來,提醒他不必絕望,臣已經打聽清楚了,荊湖兩地的前君主高繼沖和周保權在開封都活得挺好的,一樣地做官,一樣的安全。而臣還聽說,宋朝皇帝還給您特意蓋了房子,很大,有五百間哪,算是特殊優待……說著,李昊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絲難以形容的詭異笑容,他小聲說,陛下,如果你同意,我會為此而盡力。

  孟昶看著他,像是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只是片刻之後,他就似乎恍然大悟了,進而他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更加難以形容的笑容,那是苦澀?是自嘲?又或者是深入骨髓的悲哀?不,也許是尖銳得像鋼針一樣傷人的譏諷!

  孟昶哈哈大笑,對變得有些僵硬的李昊擺了擺手,說——你去辦吧,我想起來了,這事你在行……然後他就此下城,再不回顧。

  時光倒流,一切都從頭再來了。當年前蜀是怎樣滅亡的,現在後蜀就原樣再次翻版。就連當初寫降書順表的執筆人都沒有變化。

  話說當天後蜀的李大宰相下城頭回到家來,拂紙執筆,文不加點,片刻之間就把國王孟昶交給他辦的事做完了。降表已呈,然後他就難免有些得意了。畢竟時間過去了整整四十年,其間人世變幻,山河易主,而他卻並沒有老,當年做過的事現在他仍然得心應手!

  四十年前,前蜀王衍的投降文本也是由他起草成寫的。

  明天就是個好日子,公元965年2月7日,他還要提醒孟昶,投降更要講究個積極主動,要快馬加鞭地把降書順表送到殺過來的宋軍手裡,以便爭取個寬大處理。還有,更加重要的是,作為當年前蜀滅亡時的目擊者,他還要把怎樣投降,以及投降時的應有穿著禮儀,所需要的用具都向孟昶全面介紹。

  這時他歎息了一聲,畢竟那時的人,現在幾乎都不在了。你說他要不挺身而出,到時候要不合規矩出了醜,那可多丟人啊……

  於是在公元965年2月19日的早晨,成都北郊外升仙橋畔,四十年前的一幕再次重現。孟昶身穿白衣,銜玉璧,手牽一隻白羊,頭上纏著草繩站在橋邊。他身後是他的文武百官,這些人身穿孝服,赤足,伏在一口空棺材上放聲痛哭。

  這就是中國當時出降的國君所應必備的官方「禮儀」,以此來表示自己犯有死罪,聽候發落。而他的官員們,是在為他而服喪悲痛。

  受降的一方,由宋軍主帥王全斌代表趙匡胤走了過去,取下玉璧和草繩,把白羊牽走,再把那口棺材燒了,然後當眾宣讀赦免孟昶的詔書,這一過場才算走完。據說當天的儀式在後蜀元老李昊的主執講解下進行得非常順利圓滿,雙方皆大歡喜,各得所需。唯一的遺憾是這位叫李昊的大明白人回到家後,發現他家的門上多出了一張紙,上面白紙黑字端端正正地寫著他一生為歷史所記錄下的最大功績

  ——世修降表李家!

  公道自在人心,孟昶縱在千般不是,也輪不到身為宰相的李昊來做這樣的事。「食其祿而殺其主,居其土而獻其地」,是諸葛亮要殺魏延的理由,而李昊雖然不曾殺王衍和孟昶,但他卻連續侮辱了自己的兩個主人。至於土地,他不僅獻了一次,還獻了第二次!

  但什麼都沒法阻止趙匡胤的勝利了。後蜀從公元925年起,至此享國近四十年。宋軍從公元964年12月初出兵起,到孟昶出降,只用了區區六十六天,巴蜀四十六州二百四十縣五十三萬餘戶就從此換了主人。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42
第十六章 勝利者的規矩

  如果有誰自恃兇悍,做得實在過分,他一定沒有好下場。不管是在他生前,或者還是死後,都一樣。比如說我問,在中國歷史上真正做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百戰百勝的將軍是誰?

  相信沒有人會想到白起。但,就只有他,才配得起這個稱號。但是我們民族所世代供奉的戰神,卻是兵敗潰逃,被敵人抓住砍了頭的關羽。

  這說明什麼?不管別人怎麼看,甚至也不管我們自己人怎麼看,相比于單純的勝利,我們民族更看重的是勝利背後昇華到精神層面的東西。

  可是王全斌和劉光義卻不懂這些。他們只記得一個命令以及一個事實。命令——皇帝陛下曾經說過,這次出征他只要蜀國的土地,所有的庫存財寶都是我們軍隊的!

  至於那個事實——後蜀人都是些孬種懦夫,是不堪一擊的,可以隨意擺佈,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他們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王全斌的北路軍就不用說了,他們進入成都的當天就開始了夢幻般的新生活。當時成都的繁華美麗絕對要在北方久經戰亂剛剛復蘇的開封之上,這些長期被趙匡胤的各種新定軍規虐待的大兵哪見過這些?

  搶!只要是我能看得見的,只要是我的手能抓得住的,就是我的!不管那是大戶人家的金銀財寶,還是店鋪裡的綾羅綢緞,又或者是靈秀美麗與北方佳麗迥然不同的川妹子,他們見什麼搶什麼。至於他們的主帥王全斌,一來他在軍中的口碑就是「寬容」,從來不會掃大兵們的興;二來,他本人是沒有參與到外面公然的搶劫,但他直接走進了後蜀的國庫。十六萬貫,這只是他私吞的銅錢的數目。

  劉光義的東路軍就更上層樓,他們自從攻破夔州之後,就一路暢通無阻。萬州、開州、忠州、遂州等地都是不戰而降。劉光義每進一城,就把官府庫存全部打開,賞給士兵,士兵們的反應是一邊收錢拿東西,一邊要求主帥屠城。

  這是在物質享受之後,再要求精神娛樂了。宋史上記載,這是將士們想讓後面的勝利更容易些,所以要加倍地立威。但是請問,都已經望風歸降了,你還要怎樣再進一步的投降誠意呢?宋人無恥且狡詐,在他們寫就的史書中充滿了欲蓋彌彰的劣跡!

  之所以沒有發生屠城的慘劇,完全是由於東路有監軍曹彬。這是個老成持重,通達世情的人,不管他的軍事素養到底有多高,他至少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就這樣,東路軍比北路軍晚了幾天進入的成都。之後成都就成了趙匡胤兩年不醒的噩夢。

  當年3月,後蜀的亡國之君孟昶被宋軍押解進京。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孟昶這一年四十七歲了,考據史書,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出川,回望蜀鄉,家國渺茫,一切都離他越來越遠了……

  對他稍有安慰的,是遠在開封的趙匡胤給他的承諾——「爾既自求於多福,當盡滌其前非。朕不食言,爾無過慮。」

  似乎趙匡胤是認真的,他不僅對孟昶寬大,連對孟昶的母親李太后都尊稱為「國母」。

  但無論怎樣,他都得帶著自己的親族家小,再加上他的原朝臣班底到開封去。生死由人,索性聽天由命,孟昶想開了也就無所謂,但是一路上,熟悉各項投降業務的李大宰相李昊卻時常面無人色,甚至一夕數驚。

  知識太多了也不好啊,李昊的腦海裡總是會閃現出四十年前的那一幕。

  當時前蜀王衍舉族投降,君臣一共有幾千人,出江陵,經襄州,像他們一樣向北去洛陽,向後唐的莊宗皇帝李存勗投降。很不巧李存勗因為部下叛亂,正要御駕親征,怕過多的降臣再讓局勢動盪,於是就下令把「王衍一行」全部處死。當時接旨的是後唐樞密使張居翰,這人實在不忍,趁著詔書上墨蹟未乾,李存勗匆匆離開,他馬上把詔書靠在殿柱上,將「一行」改為「一家」。僅僅殺了王氏一族了事。

  那麼趙匡胤會履行諾言嗎?當年李存勗也曾經答應王衍全家不死的!

  證明李昊的擔心一點都不多餘,趙匡胤真的接到了一個臣子的密報,這臣子說——「孟昶稱王蜀地三十年,成都距京師遙遠,請擒殺孟昶及其僚屬以防不測之變。」

  這是怕千里押解的路上再出事了。猜這個人是誰?王全斌?劉光義?或者別的哪位心狠手辣的高人?都不是,是宅心仁厚的曹彬。他盡力為趙匡胤的利益著想。要保住蜀地的繁華,就要對孟昶一家斬草除根。

  趙匡胤給他的回復卻只有六個字——汝好雀兒肚腸!

  在趙匡胤的心裡,孟昶是他第一個國君級的俘虜收藏品,他正要以此來向天下所有人展示,他的能力,他的氣魄,他的胸懷!好讓那些與孟昶同級別的,還沒有報到入庫的「藏品」們心裡有數。

  但是非常鬱悶,不管他說過多少次,強調多少回,他的臣子們還是習慣性的把他和以前的那些屠夫們相提並論。那麼好吧,他唯有再一次親自現身說法,做個榜樣表率。

  孟昶一行抵達開封郊外時,趙匡胤派出了自己的皇弟晉王趙光義在玉津園慰問;次日,趙匡胤在崇元殿備禮召見孟昶以下原後蜀君臣三十三人。禮畢,即率孟昶等同登宮城門樓檢閱三軍,然後在大明殿大擺筵席為孟昶接風。封孟昶為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令、秦國公。其弟孟仁贄、其子孟玄喆及其宰相李昊等人也都各授官職。

  這是打算友好共處,一起長遠過日子了。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類生活的最大樂趣就是不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

  孟昶死了,真是沒辦法,一路上千里風霜舟車勞頓他都挨過去了,可到了開封,住進了趙匡胤給他特意修建的河畔豪宅之後卻突然死亡。只在新主人趙匡胤的光輝照耀下生存了短短的七天。

  比起血腥的死亡,人類更加津津樂道的,就只有香豔的男女關係了。孟昶的死,馬上就讓一個女人的妙曼形象加倍地鮮明了起來。

  花蕊夫人孟費氏。

  人們傳說,這位比花還要嬌貴,只能以花蕊命名的女士,讓趙匡胤一見鍾情,大約春夢一直做了近六個晚上,到第七天的時候孟昶就終於死于趙匡胤久曠的男性激情了。

  誰能說這是胡說八道呢?按歷史記載,這時候趙匡胤的老婆已經死了,就是陳橋兵變時被嚇著的那位。其實那已經是趙匡胤的續弦,他青年離家出走時的那位妻子早就過世了。而他至今已有一年多沒有合法的正妻,那還有什麼要懷疑的呢?一年多啊,趙匡胤不會有生理障礙了吧!

  於是一切順理成章,美貌的女人是禍水,美貌的女人人人愛,殺其夫而奪其妻,摘其花而近其蕊……人生不亦樂乎?

  就連國學演義大家蔡東藩老先生的大作《宋史演義》裡,都要對此大書特書,其篇幅要比王全斌攻劍閣都要多。但是很遺憾,我認為,關於花蕊夫人與趙匡胤的露水姻緣純屬虛構,充滿了中國民間所特有的邏輯智慧和以訛傳訛不斷加工的不要臉精神。

  都是假的。

  以蔡東藩的書裡引證,該「花蕊」姓徐,父親叫徐匡璋。可是很遺憾,現代早有定論,姓徐的「花蕊」是前蜀國王王衍的老媽,小徐王妃。那女人才真正的了不起,美到出格就不用說了,而且能把前蜀的開國之君,真正白手起家打天下的王建玩弄於股掌之間。她兒子王衍排行第十一,前面有十個哥哥,可他老媽硬生生地把他推上了蜀王的寶座。

  不過徐「花蕊」結局挺慘,殺紅了眼的李存勗根本沒興趣見她,直接就把她跟一大堆花梗花肥什麼一起剁成了肉醬。

  而孟昶的「費花蕊」除了陪著孟昶奢侈浪費之外,倒沒聽說過別的能耐。對了,她會作詩,野史所載,趙匡胤初見時對她大發雷霆,問她搞什麼搞,為什麼把堂堂的大蜀之王弄成了我的階下囚,浪費我的糧食?

  該花蕊嫣然一笑,出口成章——君王城上堅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然後趙匡胤龍顏大悅,荷爾蒙突增,順勢如此這般了……不過程序似乎太經典了點,趙匡胤以前的昏君們似乎都這樣。而更多的好戲還在後頭,關於費「花蕊」的故事多得沒法計算版稅。

  一.該花蕊還是念舊情的,她畫了孟昶的像供在自己的寢室裡,被趙匡胤看見後,就謊稱這是位管女性生殖健康的男性神仙,在蜀國那片是很靈的,她不過是想再給趙匡胤生個兒子而已……而且趙匡胤跟孟昶在大明殿上一起喝過酒,畫像上要真是孟昶你猜趙匡胤會認不出來?

  二.那就更加神奇偉大了。傳說到趙匡胤駕崩的那天晚上,該「花蕊」都是主要的災難源頭——大趙病得昏倒,二趙一直床前護理。這時看見該花蕊便再也克制不住。但是很不巧,大趙突然醒了,一見大怒,而且大趙的正牌老婆,當時的皇后也聞聲趕來。二趙驚慌之下連忙撒了丫子往自己家跑。跑回家就得知大趙已經就此氣得翹了,他就再往皇宮裡跑,跑到了後就當了趙家的二世祖……有點眼熟是吧?像是楊廣跟他爹楊堅的往事。呵呵,要說廣大的勞動人民有時候腦筋還真是秀逗,想把人搞臭都沒什麼新的創意。

  三.那就可以給趙光義翻案了。話說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花蕊•費一直在蜀國唯她獨尊,到了宋朝後也把大趙給麻翻了,一天天地趙匡胤再也無心國事。於是偉大英明的二趙看不下去了。他也沒有別的話,一切都化作了實際行動。在一次和他大哥的單獨酒會上,他就是不喝酒。他哥怎麼勸都不行,最後他說——請花蕊夫人為我摘下那朵花,摘下即飲酒。結果在花蕊•費摘花的時候,趙光義突然拉弓射箭,一箭就把他哥哥的歡樂女神徹底幹掉……

  四.還是孟昶的死,在蔡東藩及太多人的筆下,孟昶都是趙匡胤毒死的。尤其老蔡振振有詞——「大明殿之賜宴,明載史傳,蛛絲馬跡,確有可尋,著書人非無端誣古,揭而出之,微特足補正史之闕,益以見欲蓋彌彰者之終難文過也。」真是見你的活鬼,在大明殿那樣的國宴場合下毒,而且是孟昶一家才到開封,趙匡胤就立即見色起意。大趙也未免太猴急了點吧!要說下毒,還得說二趙,比如說史傳李煜生死皆在七月初七,錢俶生死皆在八月二十四,都是貴人異相啊。可那是因為二趙總是喜歡在別人生日的時候給他們意外的驚喜……

  花蕊事件就此打住,誰也別問該花蕊最後的結局到底怎樣,因為誰能告訴我們,西施最後的結局怎樣?是活著在太湖裡和她的范哥哥划船,還是被勾踐的老婆給扔進了西湖淹死?貂蟬最後的結局又怎樣?是為呂布死了,還是被阿瞞收入帳中?

  那麼花蕊•費的結局也就那麼回事吧,就此打住。因為趙匡胤的煩惱已經真的來了,就從四川蜀國那片鋪天蓋地,沒完沒了地來了!

  首先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要怎樣才算征服了一個國家?

  相信在每一個時代裡,人類都有不同的解釋。而在公元965年的趙匡胤和他的部下王全斌的心裡,就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針對於後蜀,只要抓住了它的國王孟昶還有太子孟玄喆,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麼現在,就完全可以享受一下勝利的果實了。王全斌和他的部下們決定,在經受了六十六天的超人類戰鬥生活後,無論如何都要盡情地放縱享受一下人生。

  暴亂首先從一個叫王繼濤的人開始。他奉命押送孟昶一家去開封,一路之上他作威作福,而且公開勒索後蜀王室、大臣們,而且對孟昶的宮人不軌。這已經激起了蜀人的民憤,但還不致命。下面發生的事,才真正王全斌和他的士兵們是什麼樣的貨色。

  他們不尊重自己的敵人,蜀兵在他們的眼裡就是一群可以隨意屠殺的豬羊,而讓人無話可說的是,之前也的確就是這樣的。所以,當趙匡胤下令,為了安定後蜀局勢,且為了增加北方的壯丁,要把後蜀軍人遷往開封時,王全斌老大地不願意。

  因為趙匡胤說了——「行者,人給錢十千,未行者,加兩月食糧。」

  當時受降的蜀兵有多少,史書中不見統計,但是在稍後的一個報表中卻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十萬。那得多少錢啊……王全斌心疼了,因為那可全都是他的錢啊!

  於是王全斌下令一切從簡,趕一群豬羊上路用得著那奢侈浪費嗎?在他和當時的宋軍眼裡,這些蜀兵無非就是一群勞工,有口吃的有口氣就足夠了。而且這都不算,史書上還有一行字,來簡述宋軍當時的行徑——「王全斌等擅減其數,仍縱部曲侵撓之。」

  僅僅是「侵撓」嗎?

  其後果是已經放下了武器,決心投降,且甘願被遷離故土,去北方當勞力的後蜀軍人全部暴動嘩變了!你完全可以想像發生了什麼事,忍無可忍,那就無須再忍!他們推舉原後蜀大將全師雄為首領,決心向宋朝佔領軍討回做人的起碼尊嚴!

  王全斌大出意外,但他作為全軍主帥,還是記起了自己的皇帝是什麼人,對他有過怎樣的警告。於是他派出了部將朱光緒帶了七百個騎兵去全師雄的老家招撫一下,畢竟有些仗能不打,還是不打的好,雖然他一點都不怕!

  強將手下無弱兵,朱光緒也一點都沒怕。蜀兵算是什麼?還敢嘩變造反?還要他去「招撫」……見了鬼了,他帶著七百個騎兵以最快的速度殺到了全師雄的老家,二話沒說,先把全氏全族一個不留全都殺掉,再把姓全的舉族財物全部充公,之後唯一倖免的是全師雄的女兒。

  全師雄,你的女兒還是蠻漂亮的嘛……呵呵,我要了。

  悲憤到極點的全師雄痛不欲生,他和所有的蜀兵都看到了,宋朝人根本就沒把他們當人來對待……後悔,痛悔交集,為什麼當初會那麼輕易地讓宋朝人殺進來!

  造反!全師雄率領蜀軍以空前的決心和戰鬥力馬上就攻陷了彭州(今四川彭縣),殺了都監,更殺光了守城的宋軍。然後全師雄自稱「興蜀大王」,號召全蜀一起反抗宋軍,把宋朝人趕出去!

  史稱全師雄置僚屬、署節帥,分兵戰領灌口、新繁、青城等戰略要地,屨戰屢勝,很快就兵臨成都城下。這時候宋朝人怕了,王全斌怕了,整個軍隊連同開封城裡的趙匡胤都驚慌了。他們這時才清醒地意識到,他們還是客軍,身在異地,而且無險可守。

  形勢繼續惡化,就連宋軍兵力最集中的成都附近,各州縣都紛紛起兵響應全師雄,已經達到了十七個州,而蜀軍更是迅速發展到了十多萬人。

  羊……變成狼了。五代十一國裡長大的職業軍人王全斌徹底冷靜了下來,經過縝密思考,他作出了一個當時被全體宋軍所擁護的「英明」決定。當時成都城內還有後蜀降卒二萬七千餘人,把他們馬上騙到內外城之間的夾城之中,全都殺了……以免蜀兵裡應外合。

  之後蜀人就都瘋了,這就是所謂「仁慈」的宋朝人……這還是人嗎?!從此之後,宋人的安撫、利誘、許諾等等完全失去了功效,只剩下更加赤祼祼的刀槍廝殺你死我活。整整兩年的時間,蜀中之亂才徹底地平息下去。其間真正居功至偉的,再不是以六十六天超神速破蜀的王全斌,而是之前名不見經傳的劉光義,以及曹彬。

  六十六天平蜀嗎?不,是整整兩年!

  而且由於全師雄等人絕不投降,拒絕招撫,平亂之戰完全是徹底剿殺。從此以後,蜀人與宋人結下不解之仇,天府之國再不是中原皇室在危難時天然的避風港了,就在短短的十幾年之後,這裡再一次爆發了規模更大,讓整個宋朝震驚恐懼的民眾暴動。讓四川真正成了宋朝人的噩夢。

  當兩年之後,王全斌再次回到趙匡胤的面前時,相信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鐘會、鄧艾,還有四十年前的郭崇韜,都是他的榜樣,甚至他們的活兒幹得比他利索多了,也沒逃過一死。那麼他呢?

  趙匡胤的臉色一定是鐵青的,他面前的這個渾蛋只是為了些貪婪和獸性的快感,就整整耽誤了他兩年的寶貴時光。其間不光是錢財和軍力的浪費,而且有多少機會他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面前溜走……西蜀不靖,他不敢在別處發力!

  那麼殺了他嗎?朝廷公議平蜀將帥的功過,王全斌按罪當斬。但趙匡胤的決定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令王全斌退還贓物,貶其官為崇義軍節度使觀察留後,隨州安置。其下其他有罪將官依此例降級處罰。

  竟然只是相當於嚴重警告,留用察看。

  這時有人會想,這是趙匡胤還在用人,想讓王全斌再次出力吧。可是從此王全斌就在歷史舞臺上徹底謝幕了,殺之無助挽回什麼,只能留下和李存勗等人相似的名聲。這是趙匡胤從來不願去做的。

  這更是趙匡胤在兩年的蜀亂期間,沒有派人入蜀替換王全斌的原因。只要把事情辦妥了就好,激起更大的亂子,甚至逼著王全斌在蜀中自立為王才犯不著。

  好了,現在相信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胸襟寬廣的趙家天子決不會為一時之怒而殺人,更不會因為長久的怨恨失去理智。他是個善良的完人,大家可以放心大膽在他的愛護下生存。至於曾經「遺憾」過的後蜀……人生就是由遺憾組成的。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43
第十七章 愛我的間諜

  事實上,在這兩年當中,趙匡胤時刻都坐在火山口上,稍有不慎,就會灰飛煙滅。危言聳聽嗎?那麼請回憶南唐是怎樣由盛而衰的。

  李璟貪多務得,攻佔閩、楚,耗費國力,更分散了兵力,最後遇到了柴榮,結果就不可收拾。趙匡胤正走上了這條老路。

  好大的後蜀,四十六州二百四十縣五十三萬餘戶,那是多少個「閩」和「楚」?再加上他之前還吞併了的「荊」和「湖」……新興不到十年的宋朝有那麼大的消化力嗎?

  但不管怎樣如履薄冰,趙匡胤還是挺過來了。他用的辦法卻不是小心謹慎,緊守國門,而是主動出擊,讓四下裡所有的鄰居都膽戰心驚,時刻處在他的威嚇之下。這有點像是活膩了找死,不過兵法有雲——事急用奇,兵危使詐。有些時刻就必須得打腫了臉充胖子,倒驢不倒架。

  不然,你總不能要趙匡胤帶著煙酒糖茶,去找人送禮聊天套近乎吧?

  對付南唐,趙匡胤是給了個甜棗之後緊接著又抽了李煜一記響亮的耳光。甜棗是滿足李煜吃齋念佛的特殊願望,給他送去了個年輕貌美的小和尚,陪著他整天講經念佛;那記耳光是緊跟著就在長江邊上不斷地訓練水軍,擺出時刻殺過江去的姿態,嚇得李煜每天再給佛祖多磕了不少的頭。以至於他的大將林仁肇等人看破了趙匡胤的虛實,鼓動他主動出擊,他都沒那個膽子。

  對更遠一些的南漢,趙匡胤的辦法更加直接,他早在王全斌入蜀之前,就派出了潘美攻克了南漢的郴州,以徹底的暴力讓遠在廣州的暴戾青年劉鋹自愧不如,不敢妄動。

  而相對于南唐的近鄰吳越國,卻不必擔心,它的國君錢俶是個妙人,而且早就是趙匡胤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了。歷史證明,他們始終都親如一家。

  最大的問題仍然還是在北方,北漢和契丹。北漢,這個不起眼的小國是一顆崩牙的鐵蠶豆。當年的李筠看走眼了,這塊沒肉的骨頭硬得可怕,終趙匡胤一生都沒能啃動。而輪到了趙光義的時候,北漢終於陷落了,可是也因此耗盡了當時宋軍所有的士氣和精力,緊接著就是空前的崩潰式災難。

  那麼該怎麼對付它呢?打?想都別想,證明了多少次了,劉鈞立即就會回擊。和?小心劉鈞看出了破綻,馬上聯絡契丹入侵……契丹,那可不是好玩的。該怎麼辦呢?必須臨之以威,卻要精確把握尺度!

  思前想後,趙匡胤給北漢的劉鈞帶去了一句話——「君家與周氏世仇,宜其不屈。今我與爾無所間,何為困此一方人也?若有志中國,宜下太行以決勝負。」

  不單純地示好,更不虛言恐嚇,很理解你一直打仗的原因,並且再次邀請你出兵決戰!只要你有志於中國。

  然後趙匡胤就開始了等待。他相信,與其殲滅北漢多少士兵,攻佔它多少城池,都不如直接打擊劉鈞的精神信心,更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劉鈞的回話很快就來了,出人意料,北漢國王的意興很是蕭索蒼涼——「河東土地甲兵,不足當中國之十一,區區守此,蓋懼漢室之不血食也。」

  我只是想在北方這麼一塊小地方上祭祀祖先而已。

  趙匡胤笑了,原來如此,下面的就容易了,順水推舟人人會。他笑著對劉鈞的使者說——「為我語劉鈞,開爾一路以為生。」

  既然你說得這麼可憐,那好吧,我給你一條生路。並且宋史記載,就因為這次問答,趙匡胤「故終其世,不以大軍北伐。」但是請注意,我絕對懷疑這句話的真假,理由同下。

  「宋揮玉斧」——史書上記載,王全斌進駐成都,俘虜孟昶之後,曾經把南疆地圖快馬加鞭送進開封,向趙匡胤請示是否還要繼續向南進兵。而趙匡胤用手中片刻不離的玉斧在地圖上大渡河一帶揮舞了一下,說——「此外非吾有也。」就此把大渡河以南的大片中華故土扔出版圖。

  於是大理國就此合法。

  此後宋人還對此大為讚賞。因為「……藝祖畫大渡河為界,故曆一百五十餘年無西南之邊患,今如若在此以南建城立邑,如蕃夷一旦有二心,邊隙即開,非中國之福也。」這是當宋徽宗時,有人想在南疆築城,以便與大理國「互市」貿易時,一位大臣的廷議奏章。

  更經典以及官方的說法,卻是趙匡胤博覽史書,知道唐朝之所以滅亡,就是因為出兵征討南詔,所以,為了不滅亡,宋朝應該根本就不要南詔。

  多麼高深的理論啊,多麼明智的選擇。可如果這麼說,有鑒於後晉是因為與契丹相爭才導致的滅亡,那麼宋朝為什麼不馬上接受教訓,向契丹稱臣納貢伏低做小,或者乾脆也當乾兒子來保個長久平安呢?

  這都是為什麼呢?其實多簡單,孟昶被俘,幾乎馬上就押送京師,緊跟著就是蜀兵造反,王全斌和趙匡胤都時刻在刀刃上站著,還敢想著再去打大理?或者再去搞北漢?真是瘋了嗎?何況當時中原還有大片的土地沒有征服,吳越、南唐、兩廣,哪一個不比南詔小國大理重要?

  可宋人就是要說謊,你有什麼辦法?

  但這都與趙匡胤無關,他在全心全意地注意著國境周邊的動靜,「先南後北」,這是柴榮和他都公認的基本國策。但是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當機會來臨時,你能任由它隨便溜走嗎?

  一連串的死亡突然來臨,讓他措手不及。先是北漢的皇帝劉鈞突然死了,繼位的是他的養子劉繼恩,不過在血統上來說,這個養子本來是他的外甥。

  然後是在宋朝國內,曾經的軍中第三號人物,歸德節度使兼侍中韓令坤死了。大業未就,良將凋零,趙匡胤曾經的戰友慕容彥釗和韓令坤都先他而走了。

  再之後,死的是一位權勢地位都在趙匡胤之上的人物。這個人的死亡,給趙匡胤以後的歲月帶來了太多的變數。歷史可以證明,如果趙匡胤能早知這些,他一定會天天上香祈禱,讓這個人多活幾天。

  在這些聲名顯赫的當世豪傑人物的死亡中,還有另一個本來默默無聞的人也死了。這人姓柴,叫柴守禮。生前的官不小,是宋朝的太子少傅,不過一直是致仕的。他死後趙匡胤派出了專人為他治喪。

  這人是已故的後周世宗皇帝柴榮的生身父親。

  十年英雄老,逝者如斯夫。還有人記得柴榮嗎?和他那波瀾壯闊,史詩一般的人生……

  時光這時進入了公元968年,撫有絕大部分中原,一小半江南和整個西蜀的大宋皇帝趙匡胤又開始了沉默。

  北漢的劉鈞死了,他應該怎麼辦?

  作為通過信,聊過天的好朋友,似乎應該派出治喪委員會,專程去太原來個親臨弔唁才好。不管真誠與否,這都符合他一貫的仁義有禮的長者形象。而且,「先南後北」嘛,現在也應該對北漢好一點。

  不過……事情另外還有點小內幕,讓他的手癢心更癢。

  首先,是趙匡胤有錢了。就在這一年的稍早些時,他有了著名的「封樁庫」。這就是平蜀的好處,想像一下吧,孟昶在後蜀經營近三十餘年,富貴到連夜壺都用七寶裝飾,其他的東西是什麼級別?更不用說在古代可以當貨幣通行的錦緞之類了。

  而有了錢,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說,可以再次發動戰爭,給士兵們發放軍餉……但是還不能忙,沉默中的趙匡胤在不斷地問自己,下一步到底要怎樣走。

  回首前塵,當他發動陳橋兵變的時候,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擁護者,或者是他的臣民以及敵人,有誰能想到,他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除了擁有了柴榮以前的天下,居然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吞併了荊、湖,平定了後蜀!天啊,他的效率竟然比烈火一樣的柴榮還要快。而且,這樣的勢頭還在旺盛地升漲中……但是,趙匡胤自己知道,從最初的開始時,就沒有任何跡象能表明,他不是一個短暫的過渡性角色。

  他的篡位,以及他平定「二李」之亂,一點都不血腥刺激,一點都沒有強悍暴戾的影子。軟綿綿,混沌沌,一反常態——對了,他就是五代十一國裡的一個怪胎。

  每一步走來都是小心翼翼,每一項國策的改動,都是為了心裡時刻存在的不安。畢竟他不是李世民,天可汗從開始時就奔著天下寶座而去,那是從天性裡就有的爭霸之心;他也不同於後來的朱元璋,那是個沒有退路,只有造反到底才能談到基本生存的人……他趙匡胤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在機會和命運之前,總帶著三分的被動。

  而且從心底深處的精神內核來說,李世民之所以成了天可汗,除了與生俱來的雄才偉略之外,他身為將門之子,從小就雄霸一方的成長經歷也讓他從心底裡就是個「貴族」;而明太祖出生即饑寒交迫,父母雙亡,人世間先虧負了他,他才無比兇狠地對待世間萬物——從爭霸到治天下,從來沒有妥協溫柔的時候……可趙匡胤不同,請留意,他在二十一歲時,決定整個中國歷史進程的離家出走前,品嘗過真正的平民的樂趣。

  所以,他心裡的天堂是平靜的,是無爭的,是一個非常和諧富足的溫暖人間。一切的努力,都為了這個目標。

  所以,當再好的機會出現時,他都要仔細地思量,再思量……

  趙匡胤繼續沉默,到底應該怎麼辦?現在北漢的皇帝已經是劉鈞的養子劉繼恩了,這是一個極好的,不容放過的機會。

  這裡面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在時刻誘惑著他出手。可是,卻要顧忌到自己的基本國策——「先南後北」,還有就是更遠些的契丹。

  契丹一定會管的……但是,誘惑實在是太大了,此時此刻,全世界的人加在一起,連他在內,一定不會超過五個或者最多六個人,才會知道那個極大的秘密。

  三個當事者,加趙匡胤本人,加趙普,那個猜想中可能會知道的,是趙光義。

  時間不等人,每分每秒的流逝都意味著那個可能獲利巨大的秘密的流失。終於,趙匡胤一躍而起,決定了!火速出兵,討伐北漢,理由是——為死去的劉鈞討還公道。

  劉鈞有近十個親生的兒子,從大到小一應俱全,可皇位居然傳給了實際上是外甥的劉繼恩。這裡面肯定有貓膩,我不能不管!

  必須快,為了速度,趙匡胤命令距離北漢最近的昭義軍節度使李繼勳為河東行營前軍都部署;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党進為副都部署;宣徽南院使曹彬為都監,率領河東諸州精兵分潞州和汾州兩路北征,目標直指北漢的都城太原。

  趙匡胤給他們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快,只要你們能儘快地攻到太原城下,你們就會有極其意外的收穫!但是現在一切都不許問,馬上執行!

  就這樣,李繼勳等人帶著滿腦子的問號,開始了向太原城的衝刺。一路之上,決不戀戰只為速度,連克北漢軍寨,奪取汾河橋,直逼太原城,並且立即攻城,幹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火就把太原城的延夏門給燒了。

  但是直到這時,趙匡胤所許諾的那個奇跡一般的收穫也沒有出現……怎麼回事?李繼勳等人在太原城牆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接下來做什麼?等待奇跡?還是玩命攻城?

  答案是,攻城。

  只能是這樣了,不然還能做什麼?但是他們不知道,這時遠在開封的趙匡胤的心已經涼了,機會還是失去了。劉鈞7月份死的,他在8月份派出了大軍,不能算慢了。而李繼勳等人更快,他們在9月份就攻到了太原城下。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攻到了北漢的中心所在,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再被指責。

  可是,機會還是沒抓住——還應該再快一點才行!因為就在這期間,北漢的皇帝就已經又換人了!

  現在當選的是劉繼元。他是劉繼恩同母異父的弟弟,也就是說,仍然不是劉鈞的親生兒子。那麼劉繼恩怎麼了呢?他過分的疼愛這個弟弟,把皇位都拱手相讓嗎?

  當然不是,劉繼恩已經死了。就在這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裡。

  事情千頭萬緒,但是要從頭說起,就要先提一下北漢的原宰相,那位道法高深的前武當山真人郭無為。

  郭無為,他以前的職業真的是道士。在道教的聖地武當山修煉,按時間輩分論起,三百多年以後才出生的絕世高人張三豐還是他的晚輩。

  而他的人生哲學也絕對的與眾不同,他認為,當一個神仙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風光地下凡。於是他從武當山上飄然而下,找到了當年的郭威。郭威非常欣賞他,但是郭威當時身邊能人太多了,還記得王峻吧?只是一句簡單的警告,就把郭大真人的美夢打得粉碎——在亂世之中,要小心突然出現的縱橫家,來歷不明,能力越大,為害就可能越烈。

  郭威恍然大悟,於是郭無為只好另謀高就。他帶著對後周王朝深深的失望,找到了郭威的死對頭劉崇,從此開始在北漢平步青雲。到了劉鈞的時代,他已經是北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大人了。而且他還在北漢的朝廷裡找到了一位堪稱志同道合,從出身到政治願望都極其相似的好同志。

  前五臺山高僧,現任北漢鴻臚卿繼顒。

  兩個人親密合作,把持北漢朝綱,直到劉鈞死了,劉繼恩繼位。這時郭大真人雖然一手遮天,但眼看著北漢一天天地衰弱,而南邊的大宋卻一天天地強盛,他不禁越來越後悔當初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就離開了郭威——唉,人在第一次找工作時都是年輕氣盛,不知珍惜啊……唉,年輕!幼稚!

  而且這麼多年以來,北漢時刻都受著契丹的壓迫和剝削,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罩著你,你得交保護費的!何況契丹人從來不給自己的士兵發軍餉,有本事就自己去搶。可富得流油的宋朝離得太遠,怎麼辦?只好時常拜訪緊挨著的北漢……這就是郭無為眼前的境況。

  隔岸看風景,大宋實在美。他深深地覺得,二次創業的時候已經到了。而一個叫侯霸榮的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讓他的願望有了成真的可能。

  侯霸榮,據歷史記載,他以前也是北漢的人,具體官職不詳,但在一次戰鬥中被宋朝俘虜,此後他忍辱負重,心懷故國,居然又成功地單獨逃回了北漢。

  這在當時可實在少見,他立即被北漢視為正面典型重點宣傳,來感召民眾多來點鄉土情結。

  這人在某一天和郭無為單獨見面之後,就被選為北漢的供奉官。這個官職不大,但是可以隨時在北漢王廷出沒,成了當時劉鈞的隨身近臣。而經過侯霸榮的介紹,又有一個叫惠璘的人,也由郭無為推薦,成了另一名供奉官。

  就是這三個人,郭無為、侯霸榮、惠璘,讓趙匡胤改變了已定的「先南後北」的基本國策,在劉鈞剛死的時候,迅速地向北漢出兵。

  因為他們許諾,只要宋朝大軍兵臨城下,就能迫使劉繼恩出降,不然,就發動政變,把劉繼恩推翻。

  趙匡胤經過縝密分析,得出結論,這是完全可能的。第一,郭無為在北漢經營多年,黨羽眾多,有這個造反的實力;第二,劉繼恩以外系繼位,此前並不是王儲,真正的親信黨羽還沒有培養出來。何況劉鈞還有那麼多親生的兒子,白白丟了王位,哪一個不眼紅想拼命?所以只要有人煽風,就一定會點起火來。

  那還等什麼?等著日久天長,劉繼恩把位子坐穩嗎?於是火速出兵,但還是晚了。可是在快慢之間,還另有說法。確切地講,不是李繼勳等人慢了,而是郭無為和侯霸榮太快了。

  但他們也是迫不得已。

  新上任的劉繼恩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遺憾的人,北漢的國力和當時的形勢讓他沒法證明自己,但是他已經非常努力了。上任伊始,他立即給當朝宰相郭無為再次升官,升到了三公之位——司空。並且在當年的9月10日晚,在皇宮裡大擺宴席,宴請所有的大臣。

  當天晚上,每一個臣子都到了,新皇帝第一次請客,誰敢不給面子?可唯獨缺少那位慣例性的主角,北漢朝野第一人,郭無為。他請假了,理由是病了。

  在場的人都相視微笑,心照不宣——解氣啊,他郭無為也有今天。人人都知道他得的是心病。因為新皇帝明著升了他的官,讓他當了個什麼「司空」。但是已經明升暗降,把他的宰相給免了。這時候想必是又生氣又害臊,不好意思來喝酒吧!

  於是當天晚上,所有的臣子們都喝得非常到位,非常盡興。可是,他們也因此沒有發現,就在他們歡慶郭無為終於倒臺的時候,他們的皇帝陛下的臉色也非常的難看。

  因為這個宴會,本來就是為郭無為專門招開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宴會上直接砍下郭無為的腦袋。

  夜宴

  當天晚上,北漢的國宴終於告一段落。臣子們盡興回家,皇帝本人滿懷失望關門睡覺。請注意,這時所有的知情者,最負面的情緒也不過就是失望。

  只是沒有達到殺郭無為的目的而已。

  但是不要緊,這次不行,還有機會。因為劉繼恩畢竟是皇帝,就算不想、也不能明著殺郭無為,但弄個手段找個藉口殺一個臣子總是做得到的吧?哪怕他是一個權臣,一個能臣。

  就這樣,一切都很平靜,天很晚了,每個人都應該洗洗睡了……可是就在劉繼恩進入寢宮,身邊最多只剩下了他當晚想親熱的那位嬪妃的時候,突然有十多個人持刀破門而入。史稱皇宮中沒有任何的防備,劉繼恩本人更是毫無防備,危急中只能繞著屏風逃跑。但還是瞬間就被這十幾個人亂刀砍死。

  這十幾個人中為首的就是侯霸榮,他早就是趙匡胤的間諜了。這是個很奇怪的人,我一直想不通,他是因為什麼才背叛的北漢,投靠了宋朝?

  是他被俘虜後貪生怕死?不,絕不是,怕死的還敢做出這樣的事嗎?無論準備得多充分,在一個國家裡刺殺了當時的國王,還能談到安全嗎?那麼是他貪財?也不像,貪財的人都會更惜命,畢竟有命才能享受他賺來的「財」……搞不懂,但是侯霸榮真的就做了這件事。

  其剛勇暴烈,就像古戰國時才有的國之勇士,如要離、專諸、聶政。不惜一切代價,突然襲擊幹掉了一國之君。

  但是可悲的是,他的命運也像前面那三位古代的勇士一樣——被當時的權謀者計算。就在他剛剛成功,還沒來得及撤離的時候,突然間大群的士兵一擁而入,不由分說,把他們全部砍殺。

  這是聞訊而來的皇宮衛士嗎?不,也許直到死後,侯霸榮都不會想到。這些突然殺到的士兵都是郭無為的親信。

  他和劉繼恩都把郭無為想得太簡單了,直到他們兩人都死了之後,也沒有弄清楚郭無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郭無為先是敏銳地洞察到劉繼恩當晚的陰謀,馬上稱病不去赴宴,另一方面找來了侯霸榮,說事情必須提前辦了,劉繼恩已經起了殺心,緊接著第二次、第三次殺劫就會接連到來。一次比一次難挨,不如先下手為強,而機會就在今晚。

  一心算計別人的劉繼恩絕對不會想到,今天晚上就會有臣子敢對他下毒手。所以,一定會一擊成功。而事實上,事情也真的都按照郭無為的設想而發生了。但是接下來的事情證明,連刺殺北漢皇帝劉繼恩這樣重大的冒險都只是郭無為計劃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精明的權謀家始終都記得,做事情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是盡力邀功,以求歸附宋朝。

  那麼就一定得留下自己的命來。所以,當天晚上,劉繼恩要死,侯霸榮更加不能再活著。因為這時宋朝的大軍還沒有殺到,太原城裡還遍佈著劉氏一族的勢力,侯霸榮在,他的同謀身份就有暴露的危險。那麼侯霸榮的死就又多了一層利用的功能——既然一定要死,為什麼不就死在他郭無為的手裡呢?

  這樣,他不僅無罪,反有大功。而且憑著他三朝元老的身份,他還可以大有作為。

  北漢亂了,老皇帝劉鈞死了,新皇帝劉繼恩才登極不過六十多天,也緊跟著死了,而且還死於皇宮裡不明真相的刺殺。

  一時間謠言四起,關於那天晚上夜宴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有無數個版本在坊間流傳,但是無一例外地都只能是猜測。人們所能知道的,只是一個結果。那就是,北漢必須再立一個新皇帝了。而這個似乎不難,畢竟先先帝劉鈞還有那麼多的親生兒子,對他們來說,這還是一件憑空而落的大好事。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再次當選的人,居然名叫劉繼元,是劉繼恩的弟弟,仍然不是劉鈞的嫡系子孫!

  這是怎麼回事?真是讓人看不懂了,劉鈞的兒子們都是白癡嗎?難道就不會為自己的合法權益去爭一下搶一下嗎?但是很遺憾,從結果上來看,他們一定都是非常聰明,並且理智健全的人。正因為這樣,才讓他們丟了本應是他們的皇位。

  原因只有一個,郭無為是絕對不會允許一個明君當朝的。

  被他擁立的新皇帝劉繼元儀錶堂堂,莊重大方,歷史上對他鄭重介紹,其特長是佛經禪學,而他最好的朋友相信大家一猜便知。誰呢?就是北漢第一人郭無為的親密戰友、前五臺山和尚、鴻臚卿繼顒。

  憑著這樣的朋友和愛好,他不當皇帝誰當皇帝?

  於是北漢人確信,他們的冬天到了。有了這樣的皇帝,再加上這樣的大臣,還有宋朝那樣的敵人,而且所有的保障又都來自不停搶掠他們的蠻族契丹人……這樣的日子還能再過嗎?但是歷史證明,他們都想錯了,真正感到寒冬般冷酷無情的,只有擁立新君的郭無為本人。

  至於北漢國,從此弱而不竭,衰而不亡,在大宋與契丹的夾縫裡異常頑強地生存著。

  新皇帝劉繼元登極之後性情大變,佛書禪經被他扔到了一邊,他露出了真正的猙獰面目。簡單地說,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就把先先帝劉鈞的皇后,也就是他的養母郭氏、劉鈞的所有兒子及孫子,還有別的旁支近親都殺個一乾二淨,把自己的皇位徹底鞏固,從此再沒人敢搶奪。然後他轉向了群臣,不管是誰,只要對他稍有違逆,輕了是砍頭,重了,仍然是砍頭,只不過砍得多點——滅族。

  就這樣,剩下的都是精英了。每一個人都在全心全意地為他而生存。

  郭無為後悔了,他搞不懂,他怎麼會被一個後生小子騙到了這個地步!是他突然不會識人了,還是劉繼元的道兒太深,讓他都探不出來?但是說什麼都晚了,他的能力僅限於扶持某個人當上皇帝,卻沒有大到能隨時再廢了他。

  這時他所能做的,就是穩穩當當地坐在自己的家裡,在寒冷乾燥的北方冬天裡,穿著寬厚舒適地衣服,默默地想心事。

  似乎他已經退出舞臺了……但是沒有人知道,他還有真正的秘密武器,就貼身藏在他寬鬆舒適的衣服裡。這些東西他剛剛到手,只有它們才是他以後美妙生活的保證,以及挽回目前劣勢的法寶。

  以上就是發生在公元968年9月份期間,宋朝出兵攻打北漢時,北漢國內所生的事。現在以太原城牆為分界線,內外兩端,所有效忠趙匡胤的人,都面臨著一個同樣的問題。

  現在還要怎麼辦?

  李繼勳是繼續攻打,還是馬上退兵?郭無為是再次發動政變,殺了新的不聽話的皇帝,還是潛伏一下,等待更好的時機?

  沒法選擇,哪樣看來都是對的,但同時也都是錯的。

  作為李繼勳,兵臨城下了,沒有理由不打。但是打,沒有內應就是單純的攻堅,那跟違背基本國策,蠻橫出兵有什麼區別?而且每一個人都知道,每過一天,契丹的鐵騎就離他們近一分,那些現在還看不見的蠻人軍隊是一定會出現的……但是撤軍,他怎麼敢?皇帝還沒有下令,他只能頂在太原城下盡職盡忠。

  對郭無為來說,情況就加倍的兇險。他殺劉繼恩雖然在理論上毫無破綻,但是很可惜,自從中國有皇帝以來,皇帝要殺誰,從來不講什麼道理。他這時隨時都可能被劉繼元拉出去砍了,給親哥哥劉繼恩報仇。

  想到這裡,郭無為不為人知地微笑了。他清楚,之所以現在劉繼元沒有動手,很可能還是托了城外宋朝大軍的福,劉繼元不敢再讓局勢動盪……可是,這又能維持多久呢?而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對他極為不利的事。

  惠璘,宋朝派來的第二個間諜,也出事了。當初各有分工,侯霸榮去殺劉繼恩,惠璘留下來監視郭無為。等到侯霸榮被殺了滅口,惠璘馬上就逃出了太原。但是當時整個北漢都進入了戰爭狀態,他只逃到了臨近邊境的嵐穀就被抓了回來,而且他被一個叫李超的北漢軍官給認出來了。

  郭無為再次面臨選擇,他的路只有一條,就是繼續殺人滅口。可是殺誰?留誰?這裡邊的學問可太大了。

  殺惠璘就一了百了,從此回到北漢一邊。但是他的地位再也不是從前了,而且永遠沒法恢復;可是留惠璘,就必得殺李超,那就意味著徹底滑向趙匡胤一邊。但是宋朝的軍隊攻不下太原怎麼辦?契丹人馬上就到怎麼辦?那時劉繼元還會放過他嗎?

  到那時,他就只有逃出太原,投奔宋朝了,別說能不能逃得了,就算逃出去,可是什麼也沒帶來,趙匡胤憑什麼給他高官厚祿?那還不如這時就收手,在北漢得過且過……矛盾重重,但是郭無為最後的選擇還是把背叛進行到底。

  原因只有一個,利益。遠在開封的趙匡胤把郭無為的心理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這個敏感無比的時間段裡,他不知通過什麼渠道,把讓郭無為絕對沒法拒絕的投降砝碼傳進了外面重重包圍,城裡更加重重戒備的太原城。

  是近四十份的,由趙匡胤本人簽名,可以隨時生效的委任證書。證書上的人選範圍非常廣泛,上至劉繼元和郭無為,下至北漢一些重要部門的主要負責人,可說面面俱到。

  這是趙匡胤這時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了,他算准了郭無為只要收到了這些東西,就會馬上行動,再不觀望。而行動的結果也是非常樂觀的,他已經替郭無為聯絡了那麼多的死黨——近四十多個北漢高官哪,一起造反,太原一座孤城,還能挺到什麼時候?

  可是非常遺憾,趙匡胤畢竟沒有親眼見過郭無為,只聽情報和傳聞,是沒法真正瞭解一個人的。他低估了郭無為罕見的貪婪、自私的程度。

  世上真的有一種人,哪怕自己快撐死了都不會分哪怕一點點好處給別人。撐死就撐死,死得好快樂。郭無為就是這樣,他把四十多份委任狀只留下了兩份,其餘的完全收藏,決不讓他從前的那些北漢同事們吃到天上憑空掉下來的餡餅。

  這有什麼不對嗎?憑什麼啊?為什麼我千辛萬苦,冒著殺頭的危險換來的好處要分給這些人?何況經過他縝密的計算,只要有剩下的這兩份委任狀就足以讓他搞定眼下的局面了。

  兩份委任狀,一份是他自己的,上面寫著郭無為是宋朝的安國節度使——節度使耶,高官哪!比什麼操心費力的宰相實惠多了;另一份就是北漢皇帝劉繼元的,價格要更高些——平盧節度使。還記得當年王峻曾經向郭威要過什麼官嗎?就是「平盧節度使」,其地理位置、轄區面積都首屈一指,讓人心跳眼紅。

  起碼郭無為的心是跳了,眼是紅了。所以他想,作為劉繼元來說,也應該滿足了。難道不是嗎?這麼一個小破國家,外有契丹裡有大宋,還混個什麼勁?他樂觀地想像,一會兒他去見劉繼元時,都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只要把這份委任狀交過去,再讓劉繼元看准了上面宋朝的國璽以及趙匡胤的簽名都是真跡之後,就可以立即生效了。

  之後,平定北漢,和平解放北漢,這些顯赫的功勞將單獨屬￿他一個人……「安國」節度使,多麼名副其實!

  但是有一點他沒有想到,趙匡胤都能犯的錯誤,他憑什麼就能避免?趙匡胤猜不出他有多麼的貪婪和愚蠢,那麼他怎麼就能相信劉繼元和他是一樣的投降坯子?

  當他滿懷信心和喜悅把「平盧節度使」這樣罕見的高官委任狀交到劉繼元的手上之後,難堪的沉默就產生了。有什麼不對嗎?他越來越覺得忐忑,最後戰戰兢兢地問,您……您不滿意嗎?或者……還有別的要求?我……我可以替您再問一下那邊,再漲漲價……

  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倆大嘴巴。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劉繼元,自己在這樣圍城的狀態下還能和趙匡胤順利溝通嗎?

  但是劉繼元卻沒有計較這些,他只是平靜地反問了一句——你覺得「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令、秦國公」,這樣的頭銜怎麼樣?

  啊……啊?郭無為眨著眼,一時反應不過來。劉繼元真的在討價還價?

  只聽見劉繼元冷笑一聲,繼續說——那麼,或者「尚書令、楚王,再賜諡號‘恭孝’」如何啊?

  郭無為的腦袋裡嗡的一聲,終於恍然大悟了。這些顯赫的,比「平盧節度使」要顯赫一萬倍的頭銜,都是兩年前,後蜀皇帝孟昶被抓到開封後趙匡胤所封的官職。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劉繼元根本就不信任趙匡胤,壓根就沒想過投降的事!

  那麼……郭無為習慣性地把問題的重點拉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那麼……現在他可怎麼辦才好呢?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44
第十八章 啊……天殺的城牆

  沒有什麼怎麼辦,事實上,事情已經結束了。就在劉繼元拿著趙匡胤的委任狀沉默不語的時候,這次奇襲北漢的計劃就已經徹底流產了。

  下面發生的事情,就是對趙匡胤這次輕舉妄動的懲罰。在當年的11月,北漢的援軍終於到了,契丹鐵騎像鋼鐵的洪流一樣,從更加寒冷的北方席捲而來。圍城不下,早已經失去銳氣的宋軍急速後撤,儘量避免接戰,終於全軍而還。

  但是,契丹不會白白出兵,而北漢也不會白受欺負,它們順勢反攻宋朝。宋朝邊境上的晉、絳兩州城池都被攻破,城中財物人畜被一掠而空。

  消息傳進開封,大宋的皇帝趙匡胤驚怒交集,據說他本來就深紫色的臉膛變得顏色更深,至於那像是馬肝、牛肝、豬肝或者別的什麼東東就都很不好說了。而他在極度的憤怒之中,除了一些羞愧之外,並沒有怎樣後悔。他深深地知道,如果再回到三個月以前,面對那樣的機會,他仍然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那麼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為什麼會失敗的?

  是陰差陽錯的失去了裡應外合的機會?還是說,有誰沒有盡力,把他給騙了?不,都不是。無論是李繼勳,還是侯霸榮、惠璘,又或者郭無為,他們每一個人都盡力了,堪稱盡職盡責。至於行動時間的不一致,那沒辦法,誰打仗也不能隨身帶著上帝。

  那麼,事情到底是怎麼搞糟的?趙匡胤百思不得其解,開始變得鬱悶,變得煩躁,變得看別人時眼神很是不對頭。

  可就是這個時候,仍然有人頂風作案,一定要挑釁趙匡胤忍耐力的極限。這個人叫雷德驤,是屯田員外郎,並責受商州司戶參軍。這位雷先生人如其名,十足一個地道的霹靂火,他有一天不等引見,就直接闖進講武殿找趙匡胤本人說話,而且「辭氣俱厲」。

  他說,宰相趙普是個地道的混帳東西,長期橫行不法,看中了百姓房屋就強買強賣,而且收受賄賂,要求趙匡胤秉公執法,把趙普罷免。

  說實話,雷德驤沒有私心,他很可能說出了當時許多人的心裡話,可他不僅選錯了時間,火氣更大到了硬是看不見趙匡胤此時手裡正提著那把著名的斧子,而且眼睛非常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的大門牙。

  結果是慘烈的,怒不可遏的趙匡胤手起一斧,正中目標。由於手法已經熟練,不是第一次操作,控制的範圍非常精確,雷先生上牙膛的兩顆門牙不翼而飛。就這樣趙匡胤的氣還沒消。他下令,把這個擅自對他大喊大叫的傢伙拖出去,直接交給趙普,把他砍了!

  當雷德驤被拖走時,大殿裡還迴響著大宋官家的怒吼——「鼎鐺猶有耳,汝不聞趙普吾之社稷臣乎?」

  但是當然了,趙匡胤到底不是終結者朱溫,一會兒之後,他就收回了死刑命令,只以擅闖講武殿之罪把雷德驤罷官了事。

  出過氣之後,趙匡胤平靜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公開維護趙普了。在幾個月前,有幾個官更大的人,分別是樞密直學士馮瓚,綾錦副使李美,殿中侍御史李檝,合起夥來彈劾趙普貪贓枉法,要求把宰相處死。他的反應是,把這幾個人統統地押送到傳說中的流放聖地沙門島(到底這個地方有多經典,請參看《水滸傳》),並且遇赦不還,在那兒永久定居。

  這樣做看起來很昏君是嗎?哼,趙匡胤冷笑,既然在這些人的眼睛裡趙普是個贓官,那麼很可能他也就是個昏君了。君臣勾結,禍國殃民……好啊,可是你們不知道,接下來我作出的這個決定,才真的是一意孤行,不管你們的死活呢!

  趙匡胤決定不顧一切,踢開所有的反對者,再次出兵,目標仍然是北漢!

  消息傳出,舉國愕然。宋朝人真的搞不懂了,他們一向英明理智的皇帝到底是怎麼了?那個既貧瘠又狹小的北漢到底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誘惑著他?又或者是北漢哪裡招惹到他了,讓他必將滅之而後快?

  很好,面對眾多的質疑,趙匡胤非常滿意。要的就是這樣,如果連他自己的子民都不理解的話,那麼相信北漢以及該死的契丹就更加預料不到了吧。尤其是在它們剛剛占了大便宜,而宋朝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時候。

  一定要幹掉北漢,趙匡胤有N個理由支持他這麼做,他總結了上次出兵失敗的教訓後,也得出了再次出兵一定必勝的結論,其理論依據如下:

  第一,北漢的國勢更加不穩。新皇帝劉繼元在折騰,聽說他殺了不少的國親國威,外加大臣,搞得北漢人人自危。可絕妙的是郭無為卻還活著,而且仍然是高官顯赫,位極人臣。這就是巨大的利好消息,有機可乘。

  第二,在他自己這一方,巨大的潛力還沒有挖掘。首先是再次出兵由誰掛帥。李繼勳?不,他已經被證明很強,能迅速突破北漢防禦體系,直逼太原城下。但是卻仍然不達標,他不能攻下太原城,也沒能頂住契丹人。那麼派誰?慕容延釗、韓令坤都死了,讓契丹人膽寒的符彥卿已經老了,那麼派離職退休的石守信或者曾經的妹夫高懷德(那位拿擀麵杖掄趙匡胤的公主閣下這時已經死了,她死後宋朝就收回了高懷德的駙馬身份)重操舊業?還是起用殺人成性的王全斌?不,都不行。趙匡胤在獨自無人時向北方微微地冷笑,笑容裡有說不出的驕傲和冷酷——我要派出宋朝真正的第一戰將,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無論敵人是誰,在他面前都只有失敗!

  這決不是吹牛,歷史可以作證,這個人真的是百戰百勝!至少在這次以前……

  第三,這就是最大的原因了。就在這幾個月裡,那個前面提到過的比趙匡胤的地位和權勢更高的人突然死了。這個人不是趙匡胤的哪位親戚長輩,而是契丹的皇帝耶律述律。

  這是件很遺憾的事,不管漢人承不承認,或者心裡會怎麼想,一個事實無情地存在著——從宋朝立國開始的那一天,契丹就比它大,直到北宋和它相繼滅亡時也一樣。翻閱歷史,與五代同始,與北宋同終的契丹是當年亞洲大陸上的第一大國,這無可爭議。而貴為最大帝國皇帝的耶律述律的生活就比趙匡胤幸福得太多了,此人在歷史上留下的印跡是無數次的宴飲、圍獵,以及聽信女巫的鬼話,殺人取膽做長生藥,還有哪怕君臣奏對時一點點的小失誤,就加以砲烙、鐵梳、手刃刺之,斬擊射燎,斷手足,折腰脛,劃口破齒,棄屍於野等等非人的刑罰。每當看到這些,我都懷疑這是不是痛恨契丹的宋朝史官們在誇大其詞,但是無情的歷史證明了這些肯定都是真的,因為契丹人也沒法忍受這樣的暴虐之君了。《遼史》記載,耶律述律在又一次圍獵縱飲之後,被他的近侍、廚子,還有他的美容師所殺。死時年僅三十九歲。

  契丹人也亂了,這真是天賜良機……天賜不予,反受其咎!這麼多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再不出兵,他還是趙匡胤嗎?更何況,南方的南唐、吳越、南漢這些國家都眼睜睜地看著哪,如果他連一個小小的北漢都奈何不了,這些已經臣服或者還在觀望的國家就都會跳出來造反!

  所以,必須出兵,必須獲勝,必須全勝!

  公元969年2月,剛剛才從北漢退兵近三個月,宋朝皇帝趙匡胤就再次出兵。這次出兵註定了要震驚當時,因為自從建國之初平定「二李」之後,就再也沒有親臨沙場的皇帝居然御駕親征,要以傾國之力來徹底蕩平北方的敵國。

  這時候謎底揭開了,不用石守信,也不用高懷德,更不起用先朝老將張永德、符彥卿,大宋的第一戰將,真正百戰百勝,無往不利的人物就是趙匡胤本人!

  歷史可以作證,上面的評語有問題嗎?這一年,從普通一兵起家的皇帝已經四十三歲了,經驗、精力、智慧都已經均衡地達到了巔峰,他充滿了信心,也極其地理智。御駕親征並不是他靜極思動,殺心難遏,而是他清晰地意識到,北漢雖弱小,但契丹是他真正的勁敵。

  必須得他親臨戰場了,遍視宋廷滿朝文武,除了他本人以外,還誰有信心且有能力面對契丹戰而勝之?契丹……趙匡胤默默地在心裡念著這個異族死敵的名字,開始了分兵派將。

  命——曹彬、党進等人為先鋒,率軍殺奔太原;再命李繼勳為河東行營前軍都部署、趙贊為步軍都虞候,率精兵隨後跟進;再後面,就是由他本人率領的全軍主力。

  這是合理的安排,不論怎樣,三個月之前的太原之戰已經證明了李繼勳等人至少可以做先頭部隊。

  至於必將出現的契丹,他反而一點都沒有安排。這讓很多人不安,但面對親政已經將近十年的開國皇帝,每一個臣子都只能默默地遵令執行。就連本來不贊同他出兵北漢的前宰相魏仁浦都一樣。

  魏仁浦是和范質、王浦一起退出政治中心的,但有所不同,他一直都是趙匡胤的顧問。就在這一年的春節前後,趙匡胤設宴款待老臣,席間突然向魏仁浦微笑致意——為何不勸我進一杯酒?

  於是魏仁浦離席上前,為天子上壽。兩人相隔極近時,趙匡胤突然發問——朕欲親征太原,如何?

  久經大事的魏仁浦神色不變,仍舊提壺斟酒,小聲回答——欲速則不達,惟陛下慎之。

  但趙匡胤決心已定,不僅一意孤行,而且還徵發魏仁浦隨軍參贊。這一年魏仁浦已經五十九歲了,在古代已經是老齡了,但趙匡胤看中了他的經驗。魏仁浦是與眾不同的,雖然他的鼎盛時期也不過是後周三大宰相之末,但是郭威起兵反後漢、柴榮攻伐北漢,甚至最初的高平之戰,魏仁浦都在生死關頭站在皇帝的身邊,甚至有記載,當柴榮在巴公原上身陷絕境時,還是魏仁浦提醒了他必須「出陣西殊死戰」,才挽回了已經崩潰的戰局……一切的一切,都顯示出趙匡胤對此次北伐必勝的決心。

  但是,他千算萬算,都沒法預料到,他還沒有走出自己的國門,就遇到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大麻煩。

  突然而至的暴雨。能想像嗎?在開封與太原之間的北方平原上,在仍然是深冬季節,最為寒冷的2月份,趙匡胤的大軍剛剛走到了潞州區域,居然突然遇到了連綿不斷的大雨!

  雨大到了連當時漢族軍隊中最精銳的宋朝禁軍主戰軍團都無法正常行軍,被迫整整停留了十八天。

  戰局瞬息萬變,前面的曹彬、黨進已經深入了北漢國境。怎麼辦?趙匡胤還能沉得住氣,他那些虎狼之性的部下們卻再也忍不住了,他們在大雨裡四下亂竄,沒事找事,幾天之後居然給趙匡胤抓來了一個北漢的奸細。

  趙匡胤如獲至寶,要說他一點不急那鬼都不信!他立即親自審問這個倒黴的間諜,北漢國內,具體到太原城裡,這時候到底怎樣了?

  間諜的回答讓他龍心大悅——太原的老百姓苦啊,都盼著你呢,白天黑夜地等,都罵你為啥來得這麼慢!(城中民罹毒久矣,日夜望車駕,恨其遲耳。)

  趙匡胤大笑,不僅沒殺他,還賞了他一身新衣服,打發他逃命去了(帝笑,給衣服縱之)。

  但後面發生的事情表明,這個命大的奸細可真是個機靈鬼,懂得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結結實實地擺了趙匡胤一道。但是在當時,趙匡胤還是被大大地鼓舞了,他命令,趁著雨勢變小,馬上起程,儘快趕上前方的曹彬、党進還有李繼勳,儘快突入北漢的國境。

  前面李繼勳等人早就已經輕車熟路,沒費什麼力氣就再次攻到了太原城下了。太容易了些,讓人都產生了錯覺,是不是北漢已經徹底衰落了,宋朝的軍隊可以隨時隨地到它的國都中心來轉上一圈?而在進攻的途中也真的證實了這一點,北漢當時的第一名將劉繼業(請留意,他本姓楊),就在團柏穀被他們輕易擊敗。

  其實說擊敗都有些誇張了,當時劉繼業派出了幾百個騎兵巡邏偵察,結果李繼勳的大隊人馬剛一露面,這些巡邏兵立即舉手投降。宋軍當時就樂了,這就是北漢的精銳?這就是劉繼業手下的兵?劉繼業就是那個「無敵將軍」?要笑死人了,大傢伙兒還等什麼?還不快沖上去見識一下無敵將軍到底長什麼樣!

  於是宋軍一擁而上,結果就一路馬不停蹄直接沖到了終點站——北漢都城太原城下。而且,很快他們就知道了,一直跑在他們前邊,怎麼追也追不上的「無敵將軍」剛剛逃進了太原城,就被自己的皇帝劉繼元給解職查辦了。

  「哈哈哈……」李繼勳等人在太原城下縱聲狂笑。再沒有什麼比這更爽的了,一切的跡象都表明,北漢江河日下,前後僅僅相差了三個月,就變得這樣不堪一擊!

  還等什麼?攻城!要趕在皇帝陛下抵達之前就把太原城攻下來,把三個月以前就該幹完的活兒辦利索了!這樣才能顯出來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無敵將軍」。

  於是,噩夢上演。

  一個問題——你喜歡阿喀硫斯,還是赫克托爾?

  無敵的古希臘勇士阿喀硫斯被傳頌千古,因為他戰無不勝,而且為朋友復仇,殺死了敵方特洛亞的王子赫克托爾……那麼赫克托爾呢?

  雖然他也極其英勇善戰,但是終究敵不過半人半神的阿喀硫斯,被殺死後還被拖在戰車後面,繞城侮辱……但這有損于他勇士的英名嗎?在荷馬的史詩中,不斷地看到他與敵軍中最強悍的主將作戰,不斷倒地,不斷站起,一次次重回戰場。也許會有人笑他不自量力,但是,他背後的特洛亞城裡有他的父母妻兒,不容許他後退妥協……他是失敗者,是被殺者,是徒勞者,但是,他不是一位英雄嗎?

  那麼請看劉繼業。

  劉繼業,本姓楊,名重貴。祖居麟州,後來他定居於太原,所以宋代史書中一般稱他為並州太原人。他的父親叫楊信,本是麟州的一方大豪,在五代亂世之中,拉起了一支人馬,就地佔領故鄉,自稱刺史。但楊信雖強,也只是一方人物,無論是後漢、後周、北漢,哪一方興起,他就得歸附哪裡。在後漢時,他被迫派自己的長子楊重貴,到後漢大將劉崇的太原城聽令。

  實際上,就是人質。

  楊重貴的一生就這樣開始了。要怎樣說呢?縱觀他的一生,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怎樣盡心效忠,他的遭遇都充滿了坎坷和遺憾。他的一生之中,別說尊榮顯貴,就連起碼的尊嚴和生存,都要奮力抗爭。

  就連他的名字,都要因為不同時期主人的名字而不斷避諱,他曾經叫楊重貴、楊重訓、楊重勳、楊崇貴,後來連自己的姓都沒法堅持保留,被徹底改名叫劉繼業,成了劉崇的乾兒子。可是由於年齡的關係,卻還要和劉崇的孫子輩的劉繼恩、劉繼元、劉繼文等同輩……但不管怎樣,他忠於每一個主人。

  非常遺憾,忠,這是他最為人所樂道的美德,但從個人命運的角度上來說,這是他一生不幸的最大根源。

  這時候,「無敵將軍」又失敗了,他沒能把來犯的宋軍擋在國門之外,相反一路敗退,逃回都城。這都讓君王惱怒,讓敵人恥笑。可是要注意,一來他無敵的威名是在與契丹長年對抗中得來;二來,缺兵少將,難道要讓他真的以一敵萬,以自己一個人就搞定所有敵人?真的只有那樣才符合什麼該死的「無敵」之名?

  沒辦法,這就是盛名之累,「無敵將軍」就像是武林第一高手一樣,在中國註定了不得好死。歷史作證,十七年之後,這塊沉甸甸的金字招牌,真的就把他壓死了。

  說現在,劉繼元盛怒之中,把劉繼業就地免職,但是等到宋軍真的兵臨城下,又馬上改變了主意,要劉繼業再次帶兵出城,命令是一定要守住太原城外的汾河橋,那樣才不至於被宋軍再次死死地圍困。

  汾河橋……從這裡開始,趙匡胤第二次進攻北漢的太原之戰拉開了序幕,而劉繼業的名字也從此在宋史中隱約間斷地被人提起。

  首先要提一下汾河。「汾」,本身就是大的意思。它有七百一十公里長,在太原境內橫貫南北,足有一百多公里。怎麼樣?相當的大了吧,看來無論是民用,還是商用,或者別的什麼用,都足夠了……請原諒我有些囉唆,但為了說明白這段歷史,汾河就必須先有個交代。

  汾河橋就是當年出入太原的重要通道。這時宋朝的人馬熟門熟路,來了就直奔重點,滿心想著北漢人應該識相了,老實點在城裡等著攻城,一切都按去年臨走時重來。但是沒想到,他們剛到橋邊,太原城裡的北漢兵就沖了出來,領頭的還是那個手下敗將劉繼業。

  宋朝的大兵們愣了,真是沒想到,這個劉繼業是瘋了嗎?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已經非常清楚了吧?能不能在城外野戰,應該在去年就彼此心知肚明瞭吧?那麼為什麼還要出城來找死?留下實力守城難道不好嗎?難道劉繼業征戰一生,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宋朝人憤怒了,最後的結論是劉繼業嚴重欠揍,他這麼做,只能解釋為根本就沒把宋朝的大兵放在眼裡。那還等什麼?幹掉他!

  此時劉繼業的心情是悲涼的,他什麼都懂,但他只能出兵決戰。其原因和遭遇與他十七年之後如出一轍。因為他忠,因為他無條件服從,就算明知道前面有埋伏,一定會失敗,一定會敗到不可收拾、全軍覆沒,他都會服從命令,沖向數倍於己甚至數十倍於己的敵人!

  就這樣,汾河橋變成了血紅色的地獄,當不甘失敗的劉繼元不得不在城裡傳令退兵時,在橋邊已經倒下了一千多具北漢士兵的屍體。而殺敵人一千自傷八百,宋朝的損失也可想而知。

  大宋皇帝趙匡胤駕臨太原城下時,已經城如孤島,戰陣如雲,太原城被再次圍得水泄不通。趙匡胤看著巍峨壯觀的太原城,再看看血肉狼藉的汾河橋,覺得很是滿意,這一切都表明,他手下人的工作還是賣力氣的。

  之後他騎著馬登上了城外的一片高坡地,據說在那兒能俯視太原全城。就在那兒,他對部下說,去給我找幾萬個農民工來,至於是回大宋找,還是在北漢就地取材,你們自己決定。但我要快。我要圍著太原城的護城河再挖一條大壕溝,然後再去砍木頭,在壕溝之外蓋四座兵營。記著,那是給你們自己住的,蓋的好壞,你們自己監工。

  最後他命令——四面圍困,各自負責。李繼勳在城東;趙贊在城西;曹彬在城北;城南的是黨進。從即日起,開始攻城!

  但是讓趙匡胤洩氣的是,他的命令根本就沒法執行。理由很簡單,他的大兵們非常忙碌,太原四周,四座大營,每一座都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連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談什麼進攻?

  事情是這樣的,要說山西太原城,那可真是大,要圍著它挖出壕溝,還得又深又寬,深到人掉下去爬不上來,寬到戰馬都不能一躍而過,那是什麼樣的工程?而且還得蓋房子修堡壘,想想就讓人頭疼。但是不管怎樣,得先安家才能工作吧,於是,四座兵營就先成了建築工地。

  但是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北漢的西城門悄悄地打開了,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地摸了出來,人人手提刀劍,眼露凶光。沒想到吧?開戰以來哪怕一次勝仗都沒贏過的北漢居然還敢出兵偷襲!

  要說偷襲,這可真是大有學問的一招。不知道在外國是怎麼樣的,在我們中國,只要翻開史書,或者每一本經典的章回小說,都充滿了千篇一律,百用不厭的——偷襲。即白天你死我活怎麼打都沒結果,那麼就半夜裡拼著不睡覺,給馬和自己的嘴上都堵好了東西,趁著黑殺進對方的營地……然後就此勝利。當然更高一級的是被偷襲的一方,早就預先挖好了大坑,然後等著敵人半夜三更來往裡跳。據說當敵人真的掉進坑裡時那是非常的讓人享受。

  但是這些都與劉繼業挨不上邊,他接受的命令就是不斷地偷襲。請注意,是「不斷」地偷襲。首先,他選擇的第一個目標,是西門外的趙贊。理由簡單而正確,李繼勳、曹彬、党進、趙贊,其中趙贊的名氣最小,實力和經驗也相應地最弱,不找他找誰?

  於是一聲呐喊殺進去,滿天火光沖起來……偷襲開始。

  效果良好,畢竟這是北漢的第一次偷襲,宋朝人措手不及,一時之間真的被打蒙了。但是要特別強調的是,趙匡胤時期的宋軍絕對不能和後期人們印象中的宋軍畫等號,這是一支既保持了五代時的兇悍善戰,又多出了嚴明的軍紀的隊伍。他們很快就穩住了陣腳,尤其是步軍都虞候趙贊本人,他第一時間沖出營房,來到了戰場。只不過非常非常的遺憾,這天晚上似乎註定了是他的倒黴日子,黑暗中亂箭紛飛,刀槍無眼,他突然間號叫了一聲,倒了下去。

  別……別動,中……中箭了。而且讓他極度鬱悶的是,中箭的部位竟然是他的……腳底板。真是不知道當時他站在什麼位置,而那一箭到底是從哪兒射過來的。

  但不管怎樣,這一箭讓宋軍再也不看見主將了。你總不能要求趙贊這個部位中了箭,還能威武雄壯地站著指揮吧?就是這麼的該死,劉繼業趁機衝殺,眼看著宋軍的西門大營就此完蛋。

  但是,僅僅是……眼看著。

  來援兵了。這支人馬來得太快了,完全讓劉繼業措手不及,偷襲之前他嚴密地計算過,宋軍不可能有這樣快的援軍。

  但是無情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偷襲,只能是攻其不備,不然就變成了以弱攻強。這支部隊來得這樣快,只能說明是精銳中的精銳。沒辦法,只有立即後退了。

  但是事後他咬牙切齒地瞭解到,這支救了趙贊,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盤的軍隊居然是一支半勞力半工兵的雜牌軍!

  都是因為那座要命的汾河橋,上一次爭橋時把橋給弄散架了,趙匡胤派這些人去西寨邊上的樹林裡砍木頭,結果聽到了戰鼓廝殺聲,這些雜牌居然就不要命地沖了過來……唉,劉繼業長歎一聲,還有什麼話說?這就是宋軍的素質,聞戰而進,遇險不退,真是天下精兵。

  而他自己……不要想了,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呢,要記住,他得「不斷」地偷襲——該死的,偷襲還得不斷!但是,他劉繼業就是要百分之百地執行。

  那麼,第二個目標是誰呢?趙贊那兒剛剛去過,再去是不合適了;李繼勳?不,那是上次的主帥,這次也是僅次於趙匡胤本人的行營前軍都部署,到那兒去註定了沒有好果子吃;那麼是曹彬?也不行吧,曹彬至少是個謹慎人,而且他剛剛偷襲過了一次,曹彬那兒要是沒有防備才真是見了鬼呢……就剩下一個黨進了,只能是他了。

  何況,據可靠情報,黨進還是個行為特糙,而且喝酒誤事的粗人。就這樣,劉繼業把再次「偷襲」的目標定在黨進的身上。老天作證,這一次可不是他的運氣不好,而實在是他自找的。黨進嘛……是糙了點,而且真的喜歡喝幾杯,平時也很粗心大意,尤其好開玩笑,沒什麼軍紀。只不過……他是張飛。

  他的特點幾乎和張飛一模一樣——平時搗亂,關鍵時刻清醒,而且,他的戰鬥力極其強悍!就這麼幾個稍微特殊的亮點,就讓劉繼業真正徹底地栽了個大跟頭。

  再一次偷襲,選擇的時機仍然非常好,而且劉繼業為了增加機動性,這一次完全選用了騎兵,既是偷襲又是突擊。幾百名北漢的精銳騎兵疾風突進,瞬間殺到,黨進營地的反應是立即慌亂,所有的宋朝大兵們一下子就都找不著北了。

  形勢大好,形勢比上次在趙贊的營地裡還好!劉繼業精神大振,看來成功有望……然後他就突然發現有一個異常高大魁偉的壯漢從亂成一鍋粥的宋兵裡沖了出來,直接向他殺了過來。

  然後一切就都不可收拾了,沒有人能擋得住黨進,被偷襲的黨進怒不可遏,他一直把劉繼業趕出了自己的營地,再追向了太原城,到了城邊還不肯罷休,逼得劉繼業跳進了護城河,遊到了對岸,由太原城頭上順下來一個大籮筐才拉了上去,直到這時,黨進才悻悻然一步三回頭地回了自己的營盤。

  趙匡胤的計劃按部就班地實施了,太原城被壕溝和軍營所漸漸包圍。但是趙匡胤的神色卻越來越難看了。每天處理完從宋朝國內傳來的文件後,他都會縱馬馳上太原城外的那片高坡,長時間地看著太原城出神。

  人,只能憑著自己的心性和智慧生活,只能憑藉以往的經驗來對事情進行判斷和預測。

  趙匡胤凝視著眼前的太原,他的腦海裡出現的是二十一年前的河中城,以及十一年前的壽州城。這是他所親身經歷過的圍城之戰,當年的郭威和柴榮,一個用了近一年的時間來徹底圍困,一個動用了數十萬民夫日夜攻打……這兩樣,他能做到哪些?

  何況,太原不比河中和壽州,後兩處不過是一方重鎮,而這裡,卻是一國之都。在趙匡胤的眼前,太原城和他的軍隊都一目了然,不管他凝視多久,實力的對比都不會有絲毫改變……而且,還要再加上契丹。這時候,兩個本來已經不被考慮的字就不由自主地浮現了出來——增兵。

  現有的兵力足以消滅北漢所有的機動部隊,但是那要有一個前提,即北漢出城與宋軍野戰。如果要攻城,就必須得增兵。增兵,這真讓趙匡胤發愁。

  他的戰線太長了,荊、湖、蜀,還有與南唐、南漢的交界處,都要派兵駐守,而且就連國內,都要保持一定數量的禁軍部隊,隨時防備叛亂。而他現在全國所有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二十萬……唉,捉襟見肘啊!

  難道真的要在太原城下無休止地消耗,直到不得不退,或者哪怕獲勝,也會損失慘重,得不償失嗎?趙匡胤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但仍然毫無辦法……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他身邊輕聲慢氣地問了一句——陛下,有件事似乎很奇怪。

  嗯?什麼事?趙匡胤沒好氣地轉頭看了看,發現是左神武統軍陳承昭。

  陳承昭的臉上帶著些許稍微神秘的微笑,很小心地問——是這樣,陛下,您早有千萬雄兵就在此地,可您為什麼不用呢?

  趙匡胤連連眨眼,他很驚喜,但他實在不懂。

  陳承昭不再多話,只是示意他向眼前看,再向左右看,再向遠方看……不停地看,突然間趙匡胤恍然大悟,縱聲狂笑!

  一語驚醒夢中人,看來做任何事都不能只盯著眼前的這塊方寸之地。好了,當趙匡胤收回了遠望的目光,再次聚攏到眼前的太原城時,它已經不存在了,已經被他夷為平地。

  這時候城裡頭的劉繼元信心卻更足了。理由是他的力量之源——契丹。與以往不同,這次契丹人的反應速度和趙匡胤親自統兵的力度成正比,沒等劉繼元喊救命,就先派了人來。

  來的是一個使者,名叫韓知範,他搶在了趙匡胤大軍合圍之前,悄悄在夜裡溜進了太原城。他帶來了兩樣東西,一個是契丹新皇帝給北漢的冊封,再次承認劉繼元的身份是皇帝;至於另一個,那就更加的激動人心——契丹的援軍已經在路上了,馬上就到!根本就不必擔心什麼宋朝皇帝的御駕親征,歷史已經無數次地證明過了,契丹鐵騎的面前人人平等,個個都得喊救命!

  劉繼元放心了,這就算死裡逃生了,沒事了……好,明天大擺宴席,慶祝新生。可是劉繼元想錯了,他和古往今來所有的當權者一樣,都犯了一個想當然式的大錯誤。

  他以為他是皇帝,那麼他的高興就是全北漢的高興,他的新生就是全北漢的新生。可問題是,所有人都這麼想嗎?

  第二天,劉繼元在請客現場擺好了酒菜,笑容滿面地等待著臣子們向他祝賀。可是迎接他的是一陣聲嘶力竭的號啕大哭,有一個人一邊哭著一邊喊著一邊居然拔出了佩劍,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就要表演自殺。

  沒有人敢勸,更不敢攔,因為這是已經又當上了宰相的郭無為。

  這個時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一個人自殺需要多少時間?在他手裡拿著劍,往自己脖子上比劃的時候?似乎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太長吧,不過是一揮手。但是郭無為的自殺就比較詭異,劍和脖子之間似乎非常的遙遠,遠到了容許他的皇帝劉繼元走下了臺階,再接近他,還有充裕的時間奪下他的劍,再拉著他走回主席臺。這期間,他居然一直都活著。

  所以,他才能接著說出來下面這句在正史裡都能查出來的話——幹嗎要拿一座孤城來對抗百萬雄師?(奈何以孤城抗百萬之師乎)聲音據說是相當的響亮,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清。

  鬱悶吧?這就是劉繼元跟他死去的哥哥劉繼恩請臣子們喝酒的結果,一個在酒局之後被郭無為要了命;一個在開喝之前被郭無為攪了局。但就是這樣,郭無為卻仍然還是北漢的宰相!

  就在這個時期,局勢突然變化,無論是趙匡胤還是劉繼元,他們的目光都突然轉向了北方。契丹……無論你是喜歡它,還是憎恨它,都絕對無法抹殺它的一個重要的國家性格——守信,尤其在它答應出兵攻擊的時候。

  契丹人來了,他們突然從石嶺關出現,殺向了自後周世宗皇帝柴榮之後最強勢的皇帝趙匡胤。那麼趙匡胤會是誰?是被契丹輕易滅國的石重貴、李從珂,還是大敗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後唐莊宗皇帝李存勗?

  沒有人知道,但是世界很快就會都知道……

  公元969年,註定了是一個刀兵四起,兇殺惡鬥的年頭,首先天時就不正。趙匡胤在2月份起兵時,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摁住,一連洗了十八天的冷水澡。而剛到了4月,山西境內的天氣竟然熱得連單衣都穿不住了。

  當趙匡胤接到契丹人殺過來的消息時,他正手裡把玩著一把出了鞘的寶劍,赤著頭光著腳,坐在汾河的岸邊,看著他的大兵們在岸邊忙碌。這時候他完全恢復了一個軍人的形象和本能,其心情和狀態只能用一個字來概括形容,爽!

  熱辣辣的陽光直射下來,照在他白皙細膩的腳部皮膚上……真是久違了,酷烈的陽光和冰冷的刀劍,還有身邊一大群一大群和他一樣赤膊精壯的士兵,這些才是他生命核心裡不可或缺的東西。而那些唧唧歪歪的腐儒酸丁,這時候終於離他遠一點了……想想吧,他曾在一個又悶又熱的夏天晚上,在便殿接見大臣,就因為沒穿正經禮服,那位仁兄就死活不進殿說事,直到他穿戴整齊,才勉強進門。

  老天在上,那怎麼會是一個活人的生活?

  重回戰場,生命重新變得酷烈而狂放,就在這時,他得到了他真正的敵人,契丹人來襲的戰報。突然之間,汾河河畔的風冷得讓人發抖,每一個記憶力健全的人,都會在腦海裡浮現出近五十多年來,漢人在契丹的鐵蹄鋼刀下血肉橫飛的慘狀。不錯,他們都是精銳的戰士,但是精銳到什麼程度?能強過後周柴榮時期的猛將史彥超嗎?

  史彥超,就是在柴榮攻打太原時,阻截增援北漢的契丹人陣亡的。

  那麼現在軍中還有誰?慕容、韓、石、高這些威名赫赫的百戰良將都不在這裡,唯一叫得響的名字就是趙匡胤本人。他自己在親征中降格為將,親自帶兵迎上去嗎?

  趙匡胤在汾河岸邊緩緩地站了起來,手裡仍然提著那把出鞘的利劍,發出了指令——宣何繼筠。

  何繼筠,字化龍,祖籍太原,其父為後周大將何福進。有宋之後,官封建武軍節度使,為人深沉不苟言笑,在趙匡胤這次在汾河邊上突然宣召他之前,他已經戍邊近二十年。這次契丹人入侵的路徑石嶺關,正是他的防區。

  歷史記載,趙匡胤把他叫來之後,兩人秘密地商議了一會兒,說了什麼沒人知道。然後何繼筠就領兵出發。當時天很熱,趙匡胤命人特意做了一碗麻醬粉,親手遞給了何繼筠,只說了一句話——明天中午,我等你的好消息!(翌日亭午,俟卿捷奏至也!)

  面對皇帝特殊的榮寵,何繼筠仍舊沉默寡言,他接過碗來,幾口吃完,就此領兵出戰。但讓人目瞪口呆的是,他領出去的兵居然只有幾千人!

  最折磨人的就是等待,這一夜無比的漫長。宋軍和城裡的北漢人刁鬥相聞,卻再沒心情顧及眼前的敵人。他們都在盼望著北方的戰果。只不過區區百里開外,卻牽動著整個的戰局走向。

  到了第二天,連趙匡胤本人都沉不住氣了,臨近午時,他親自登上了高坡向北方遙望——勝負到底如何?

  其實這時候每個人都清楚了,不管勝負怎樣,戰局都已經註定有了結果,遙望沒有意義了,所應該做的,只有兩件事。一,準備慶功大宴,犒勞勝利歸來的何繼筠;二,就是馬上向北集結隊伍,準備迎擊馬上就會到來的契丹!

  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是理智的。

  但每一個人還是向北遙望。終於,北方出現了一個黑影,那是個疾馳的騎兵,由遠及近,但還是看不清楚。趙匡胤再也無法忍耐,他命令迎上去,馬上問出消息。

  鐵騎飛掠,片刻之後全軍歡呼!

  勝利——!難以置信的輝煌勝利——!何繼筠在石嶺關列陣,在陽曲縣之北與契丹遭遇,一場激戰,居然生擒契丹武州刺史王彥符、俘虜百餘人、戰馬七百餘匹,另外還帶回了一千多顆契丹的人頭。

  來報捷的那個騎兵是何繼筠的兒子何承睿,他帶回了勝利的消息,但也帶來了他父親的憂慮。就在全軍的歡呼聲中,他向皇帝悄悄地報告,有另外一支契丹軍隊正從定州方向來襲,雖然離太原還遠,但是一定要注意。

  緊張過後的趙匡胤微微一笑,似乎他並不在意。果然,只是十幾天之後,就又有捷報傳來,他當年的義社十兄弟之一,曾任禁軍殿前都指揮使的韓重贇在定州方向重創來犯的契丹人,不僅將對方擊敗,還徹底將之逐出漢地。

  至此,援助北漢的契丹軍隊還沒有到達太原城下,就被宋軍趕回了本國。戰爭的重點重新回到了太原城下,趙匡胤和他的士兵們的信心空前地高漲,他們後撤騰出了一塊乾淨的開闊地,在那兒把石嶺關帶回來的一千餘顆契丹人的人頭整齊碼放,讓城上的北漢人看得清清楚楚。

  怎麼樣?投降嗎?還不?

  趙匡胤輕輕地搖了搖頭,有時候堅定和固執真的很像。那好吧,他傳令給陳承昭,我不是早就在這兒駐紮了一千多萬名的精兵嗎?派他們上場吧……

  汾河,前面提過的在太原城邊靜靜流過的黃河第二大支流,隨著趙匡胤的一聲令下,突然之間向北漢人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一聲巨響之後,汾河改道了,只在片刻之後,太原城就變成了一片汪洋。

  這就是趙匡胤的那一千萬精兵,請重溫那天陳承昭向趙匡胤所說的那句原話——「陛下自有千萬精兵在左右,何不用也?」

  自古引水灌城,威力何止勝過千萬之兵?

  負責此項水利工程的陳承昭顯然是位行家裡手,他從趙匡胤站在高坡上縱聲大笑那天起,就一直在修築堤壩,囤積洪水,這時候鬱積多時的洪水突然破堤沖出,水勢強大到了一下子就把太原南城的一段城牆沖倒。

  糟了,哪裡出事不好,非得是南城……那裡是猛人黨進的地盤。党進一見大喜,真是喜從天降,這明明是老天照顧他,讓他去立頭功!

  他招呼手下的大兵跳上了早就預備好的小船,直奔城牆的缺口。這時候的事情就需要有創造性的頭腦才能理解並實施的了。首先,劃著小船就能進太原,這在以前能想像嗎?再次,這個時候還有人能相信北漢的都城不會就此陷落嗎?

  常識告訴我們,兩者都不會。可是現在黨進已經真的率兵操舟殺到了城牆的缺口,但是他馬上就被一陣空前密集的箭雨給射了回來。回來之後,黨進就變得有些神情恍惚,剛才是真的嗎?連契丹人都被打敗了,城牆也被沖塌了,北漢人還在頑抗?剛才這陣箭雨是不是幻覺?

  為了證明,他再次發起進攻,然後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他惱羞成怒,一把火把太原的南城門給點著了。我就不信這個邪了,一個通道不行,我再開一個行不行?之後的情景相當罕見壯觀,為血腥的戰場塗上了一層絢爛迷人的美妙色彩,只見一片汪洋大水之中火光沖天而起,水火相映,晶紅蔚藍。太原城的南城門就此慢慢倒塌。

  成群結隊的宋軍往南城集結,連趙匡胤本人也親自督戰。北漢人會射箭,那很好,趙匡胤命令把攻城用的強弓硬弩安裝到小船上,舉起大盾牌,劃到城牆邊,抵近射擊,先把北漢的射手全部消滅搞定,然後第二梯隊馬上沖上去搶佔城牆。

  再下面的,就可以是列隊歡迎皇帝進城了……

  按說這樣的命令和步驟都非常正確吧,應該管用了。可是歷史再一次證明,勝利有時就是不講道理的。它就像愛情,要有驚喜,才會刺激。而刺激趙匡胤的事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

  箭來箭往,沒完沒了,宋軍裡的猛人們再也按捺不住,先是內外馬步軍都軍頭王廷義惡性勃發,抓過一面大鼓,一頓狠敲,之後把盔甲一把扯掉扔到一邊,跳上小船直奔城牆,結果對面滿天飛蝗一般的箭雨中,一箭正中他的腦袋……下一個是更加有名的殿前都指揮使都虞侯石漢卿,這時的宋軍是極其勇悍的,面對危險,每個人都敢像當年趙匡胤跳下壽州城的護城河時那樣對著死神齜牙。但他的結果和王廷義一樣,中箭之後栽下了船,被洪水沖走淹死。

  主將如此,士兵的傷亡可想而知了,可緊接著就發生了一件更驚人的事。這時太原城裡也都是水了,突然在水裡漂出了一個空前巨大的草堆!這草堆一邊抵擋著宋軍射過來的箭,一邊緩緩推進,宋朝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草堆居然把城牆的豁口給堵住了!

  在當年汾河的滔滔洪水之中,宋朝的士兵們漸漸地冷卻了,一個不祥的預感在他們心底裡慢慢地升起。太原城,難道真的沒法攻破了嗎?

  但這是城牆外的哀歎,很像是富得流油的財主對更大的財富流口水。可城裡面的人呢?生,還是死?已經到了必須選擇的時候。

  危難之中,才顯出了真正的勇敢。前武當山真人,現任北漢宰相郭無為大人突發神勇,他越眾而出,向劉繼元請命——單純的防守終定了失敗,請給我一千精兵,我要出城向宋軍挑戰!

  這真是空前的勇敢,但每個人的心裡都有答案。能贏嗎?一千個士兵就想打退趙匡胤?守城的兵力本就不夠了,還要再浪費嗎?可不知道劉繼元是怎麼考慮的,他居然同意了。還派出了太原城裡最強的將領,劉繼業和郭守斌一起陪著郭無為出戰。

  出戰選擇在一個標準的偷襲之夜,史稱「夜雨晦冥」,北漢國王劉繼元親自登上太原城北的延夏門送這些勇士出城,而且久久不願離去。郭無為帶著人馬出了城,走到北橋,他停下了馬,他要所有的戰將都到他身邊來,說有機密的事要和他們商量。

  事情很反常,他要說什麼?要來個戰前動員,還是計劃有變?但不管怎樣,宰相大人被尷尬地晾在了隊伍的最前方。

  「劉繼業,劉繼業呢?」他叫。

  劉繼業遠遠地回答說我的馬蹄子傷了,就在剛才。現在必須得回城去,不然馬會很難受的……然後他就帶著一部分人先走了。

  「郭守斌,郭守斌呢?」郭無為再叫。

  可惜這次連回答他的人都沒有。史稱「守斌迷失道,呼之不獲」。之後就在他的面前,一大群一大群的士兵轉回身往太原城裡走,再沒人看他一眼。

  郭無為傻了,這和他預想的場景太不一樣了。這本來是他精心構思的,可以在眼前這樣惡劣的情況下仍然奪回榮華富貴的大好機會,只要他能成功地夾裹著這一千精兵外加兩員勇將一起投降宋朝。可這是怎麼了?好像人人都知道他要幹什麼一樣,這……這不太可能吧?是他突然變傻了,還是這些人吃了什麼藥,突然變聰明了?

  但是不要急,他身邊仍然還站著幾十個人,一直都離他很近。人不多,但已經足夠堵住了他奔向不遠處宋軍大營的路。

  郭無為的路終於走到盡頭了,只是片刻之後,他就又回到了太原城裡,劉繼元還在延夏門上等著他。兩人再次見面,一個還是北漢的國王,另一個,再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了。

  隔天之後,為了滿足趙匡胤能就近觀賞,郭無為被用一條皮帶勒死在了太原的南城牆上。而讓人難過的是,他雖然死於反叛這個千真萬確的罪名,但是揭露他的居然變成了一個叫衛德貴的太監。

  這不知是對郭無為的揶揄,還是對劉繼元本人的嘲弄,就因為一個養在深宮裡的太監的密報,就把一國的宰相殺了?還在他剛剛領兵想為國征戰的時候?

  話說城裡城外千百萬人同時欣賞了郭無為被活活勒死的現場表演之後,每一個人都對今後還要怎樣生活有了進一步的想法。

  想法之後,行動如下:

  有的人拒絕再玩了。比如北漢一方的嵐州刺史趙宏,本來就被宋軍圍困,這時候被郭無為的例子所震撼,覺得前途實在「無亮」,而且聽說趙匡胤那邊幾乎從來沒殺過大臣,於是決定主動投降。在他的感召之下,北漢太原附近的州縣不斷有人向趙宋投降。

  在太原城裡,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似乎通過近距離觀賞了郭無為的死亡之後,每個人的心都和劉繼元貼得更近了。其表現是鬥志突然飆升,在又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太原的西城門悄悄地打開,黑黝黝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從城裡殺了出來。

  西城,這是北漢人通過分析之前的偷襲成績,得出的正確結論。他們不考慮李繼勳、曹彬,當然,也絕不再去城南找黨進。就是趙贊,就是他了。而且他們此行的目標也非常的理智,不再是偷襲營盤,而是把宋軍攻城的戰具燒光就行了。

  只求能暫緩一下城牆部位的壓力而已,但就是這樣,他們付出的代價都是超級巨大的。因為他們百密一疏,忘了趙贊的腳底板在前兩天才被他們射了一箭,他疼啊,他恨,所以他睡不著覺……這註定了他的反應比任何時候都迅速兇狠。

  當天晚上,宋軍的攻城戰具完好無損,北漢人扔下了一萬多具屍體狼狽回城。

  但這樣還沒完,西城趙贊的主意打不成,北漢直接想到了宋朝的皇帝趙匡胤。又是一天夜裡,趙匡胤在自己的大營裡睡不著覺想心事,突然聽見營寨之外有人大喊四個字。

  這四個字讓宋營裡所有聽見的人都蹦了起來,做出了同一個動作——豎起耳朵,再聽一次,這不是真的……一定是整天想這事,都弄出幻聽了!

  但喊聲再次傳來,四個字原樣不變——北漢主降!

  天哪,劉繼元竟然投降了……籲——宋朝人都驚喜得快要虛脫了,不過想想也對,他們都快累垮了,劉繼元他們還能好嗎?只有比他們更慘……投降,也在情理之中。

  這種想法很快就在宋營中達成了共識,包括見多識廣,以理智沉穩著稱的趙匡胤。

  於是,趙匡胤下令,所有的衛士都穿好盔甲拔出刀,打開寨門,準備受降儀式。但突然有人叫停,給這個萬眾歡樂的時刻夾雜了點雜音。是宋營裡的八作使趙璲。

  趙璲沒有反對受降,只是給喜出望外的皇帝提了個醒——陛下,自古受降如臨敵,半夜進行,好像不那麼隆重正規吧。

  不必一盆冷水,趙匡胤恢復冷靜只需要一杯冷水就足夠了。他點了點頭,讓人到外面去問問,結果一切就沒了下文。

  但是沒人會相信當天晚上劉繼元真的滿懷投降誠意而來,只是因為趙匡胤沒有在第一時間親自歡迎就失望地回城了吧!

  那天晚上趙匡胤站在漆黑的露天地裡,被周圍無數雙眼睛盯著不停地看,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向他搖頭——唉,這樣就被騙了?還鄭重其事地準備受降……想贏都想瘋了吧!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這就是那天晚上趙匡胤心靈的真實寫照,而且馬上就變成了宋軍的具體行動。

  攻擊點再次選中了太原的南城,那裡的崩塌效果最顯著,有草堆堵漏的城牆,還有勉強拼湊起來的城門。敵之弱點,即為我之要點。攻擊絕對正確。但遺憾的是,沒什麼新招兒。

  沒辦法,這時正值四五月,是中國所有河流的水量最豐沛的季節,除了船,這時太原城下沒有更好的戰鬥工具了。宋軍在東西班都指揮使李懷忠的率領下駕著小船,再次沖向了南城門。老辦法,一把火點著了它,然後就近沖向城牆的缺口,完全複製了前些天的戰鬥過程。

  結果也和以前一樣,李懷忠中箭,不過沒死,他奄奄一息地被抬了回來。這時候,不管別人是什麼感受,宋軍中最精銳的部隊,也就是趙匡胤本人的親兵衛隊再也坐不住了,接二連三的傷亡失敗,對別人產生的效果是驚愕和恐懼,可他們感到的是氣憤,是不服!是突然間跳起來去找趙匡胤。

  殿前司指揮使都虞侯趙廷翰率領殿前司諸班衛士叩頭請命——「願先登急擊以盡死力!」

  但是皇帝猶豫了,憤怒不像忌恨,它註定了只在短時間內強烈爆發。隨著李懷忠和大批的戰士死傷狼藉,他的心一邊在權衡利弊得失,一邊在逐漸冷卻。

  一個在出兵之前就反復思量的問題再一次浮現出來——得到北漢真的是這麼重要嗎?難道要用宋朝軍隊中所有精華的生命去換取嗎?

  沒有了軍隊……就沒有了一切,連自己的國家都沒法保住。

  趙匡胤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他苦笑了一下說——你們都是我親自訓練的,我知道你們都能以一當百(汝曹皆吾所訓練,無不一當百),所以才用你們衛護左右,我們休戚與共。我寧願不要太原了,也不能命令你們去送死!(豈忍驅汝曹冒鋒刃,蹈必死之地乎!)

  士兵們先是愕然,接著都哭了。這時的趙匡胤不再是皇帝,也不是將軍,而是比他們年長二十餘年的叔伯長輩。他的理智,把所有人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而且再次拉近了與自己士兵之間的距離。但是,無論是由衷的感動,還是精明的計算,在這種溫馨感人的氣氛裡,一片沖天殺氣也就此都消散了。

  戰爭,本就開始於人心裡的一點或好勝、或貪婪的欲念。失去了這點欲念,一切都顯得荒謬可笑。

  何況就在這時,幾個極端惡劣的消息一起傳來了。首先,魏仁浦死了。五十九歲的前宰相隨軍出征,在半路上就病了,只能回國療養,可還是沒緩過來,而且更要命的是契丹人突然出現。

  這支契丹部隊躲過了宋軍散佈出去的所有哨卡,當他們出現的時候,就到了太原城的西門外。他們沒有馬上發動攻擊,而是鳴鼓舉火,向城裡的劉繼元發送消息。這下子本就頑強不屈的北漢人更加有了底氣。

  而且,這支部隊的首領級別居然是契丹的北院大王耶律烏珍!並且有消息表明,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軫也已經出動,馬上就會到達。

  這些消息都讓趙匡胤深深地呼吸。他明白,這是上次那兩次勝仗的後遺症。契丹的國王剛換人,于情于理於利,從哪方面都丟不起這個臉,所以才會把南北兩院的大王一起派上了陣。這時候耶律烏珍到了還不開打,原因也非常的簡單。

  一來是等南院的耶律斜軫到達;二來也是因為他們的對手是趙匡胤本人。但相持註定了是短暫的,擺在趙匡胤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個是趁其孤單,馬上攻擊;另一個,就是立即後撤。

  攻還是退?趙匡胤的心變得極端的平靜。除了眼前的強敵,他更加注意到了另一個致命的不利因素。時間,從出兵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個月,師老兵疲,後繼乏力……曾經也是一個大兵的趙匡胤,比十年之後的那位「天才」皇帝更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事情到了這一步,相信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麼之前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劉繼元在面對趙匡胤時一定要頑抗到底,死不投降?而對異族契丹人卻靠得緊緊的,任憑他們隨意地欺淩壓榨,敲骨吸髓都不在乎?

  奧妙何在?

  或許還有什麼別的隱情吧,比如說劉繼元是個嚴重的受虐型變態狂,不然套用一句名言來解釋,倒也貼切——契丹只是要我的錢,可是趙匡胤卻是既要我的錢,更要我的命。

  所以,我只能繼續投靠契丹,絕不能投降宋朝。因為我對契丹來說,是一隻會不斷下出金蛋的雞,為了保護我,他們都會派大隊人馬過來拼命。我何樂而不為?大不了就再多交點保護費。至於錢,誰讓我統治下的人民都那麼能幹呢?

  這樣來解釋劉繼元是不是有些靠譜?

  但是他卻忘了,契丹治下的燕雲十六州裡漢人也占絕大多數,一樣非常能幹,契丹沒有理由相信,只有他劉繼元統治北漢才能給他們不斷進貢交錢吧!

  但是這時說什麼都晚了,形勢要求趙匡胤必須退兵,而且必須得快——這時時機正好,北漢人不敢出來,契丹人還在等大部隊。這時不走,更待何時?而且在走時他為了給劉繼元再留下點深刻的印象,還順手牽羊帶走了太原城邊的一萬多戶居民。

  只是一萬多戶百姓,這數字很大嗎?能讓劉繼元感到肉痛嗎?我們可以就此給劉繼元算一筆賬,就會知道這一萬多戶百姓對這時的北漢到底意味著什麼。

  北漢在劉崇立國的時候,有十一州之地,作為國家來說是標準的「地狹民少」,而且國計民生在那時就到了可以隨時申請救災款的邊緣。以他們的宰相大人為例,一年的工資居然只有銅錢……別害怕,是一百貫;而位高權重的節度使大人們就更加的淒慘,居然是三十貫!

  雖然這只是標準工資,不包括各種福利,但是水平怎樣,可想而知了。就這樣,還要每年向契丹上交十萬貫的保護費,而契丹人還會不定時地縱兵搶掠。

  沒法不佩服那位開國皇帝劉崇了吧?在這種民生基礎之上,他還沒完沒了地向後周開戰,想想他每一次失敗之後,都扔下了堆積如山的軍用物資和糧草給養空身往太原老家跑,北漢那點可憐的家底就是這樣被他迅速敗光的。

  然後劉鈞就只能慘淡經營了,他後面的劉繼恩、劉繼元又被趙匡胤雪上加霜。這時宋軍從太原城下退兵之後,北漢全國十一州之內只剩下了軍兵三萬人,人口約三萬五千戶!

  這還是一個國家嗎?知道趙匡胤帶走那一萬多戶居民能讓劉繼元多心疼了吧?

  但是折騰還沒完,宋軍撤走之後,契丹人的大隊人馬又到了,太原城下仍然是兵馬雲集,仍然不是他們自己的隊伍。

  而北漢人賴以生存的太原城牆卻在排水之後突然大片崩塌了。斯情斯景,歷史上所記載的那個契丹使者韓知范的驚歎就不值一提了,那不過就是說宋朝人還是不懂得怎樣以水浸城,要是先泡一下,再晾一晾,太原城牆就會變成泡了牛奶的餅乾,一腳就可以直接踹倒(若知先浸而後涸,則並人無類矣)。

  這充其量不過是危險過後的一個感嘆號,真正的危險和機遇都在這時才剛剛出現。

  城牆塌了,劉繼元的反應是立即全民籌錢,不管每家每戶在戰爭中已經損失了多少,家裡還剩下多少,馬上都交出來,不許私藏哪怕一個銅板!

  可問題是,這些錢並不是用來搶修城牆的,而是送給城外面那些契丹人的。

  這個命令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這時候每個太原人只要推開自己的家門,不必站在院子裡,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城外面成群成片的契丹騎兵。他們都明白,相對地,城外面的那些契丹騎兵也能每時每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

  不寒而慄,而且這些契丹人的數量還在急劇地增加著。幾天之後就達到了一個高峰,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軫也到了,帶來的後續部隊更加龐大。

  這時候相信每個北漢人都想到了一句老話——前門驅虎,後門進狼。危險是沒完沒了了,沒辦法,只好積極響應自己皇帝的號召,拿出所有的錢來,好打發這些契丹人上馬回家。

  但是同一個問題,在不同人的眼睛裡,代表的意義是絕對不同的。就在整個太原都為近在咫尺的契丹騎兵集體發抖的時候,北漢第一名將劉繼業悄悄走到了劉繼元的身邊,小聲向他說了一些話。之後就見北漢國王突然間臉無人色,直勾勾地盯著劉繼業不說話,像是再不認識這個人。

  劉繼業是這樣對他說的——陛下,現在是個天大的好機會,能讓您長享富貴,而且我們山西人也從此安全。一切都只看您敢不敢做。您看到城外的那些契丹人了嗎?說是來救我們的,可是契丹人既貪婪又沒信義,以後終究會滅亡我們。現在不如趁他們沒有防備,由我帶人殺出去,一定大勝。然後至少光戰馬就能搶到數萬匹,再以後……我們不如回歸中原吧,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平安。

  這個計劃怎麼樣?真是相當的大膽。那麼這個計劃可行嗎?就不好說了。但是拋開成功失敗,單純點隻說說劉繼業這個願望的純真美好程度,那可……真是一廂情願啊。

  他為國為民甚至為民族都考慮到了,可就是忘了為他的國王也考慮一下。深挖一下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發現,忠臣以忠於國忠於君忠於民為榮,以自己的本心推及他偉大的國王時,也會想當然地以為比他更了不起的國王必定更忠,於是就總以自己之心去度國王之腹。

  但是在國王的心裡,國與國王是一回事嗎?國王會為了國家來犧牲自己甚至壓抑一下自己嗎?或許有過,但是,那樣罕見的動物既不是這時的劉繼元,也不是此後三百餘年裡的趙姓官家。

  於是劉繼元就本著自己是只專為契丹人下金蛋的雞的基礎立國理論,去做了自己認為對的事。他把從自己子民那裡搜刮來的錢,都交給了契丹南北兩院大王,讓他們可以不必再動刀槍,就能金銀財寶馱馬背,哼著小曲把家回。

  北漢就此平安無事,繼續苟延殘喘。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4:45
第十九章 宋朝的內核

  走在回家的路上,趙匡胤的心變得越來越舒展開朗。離開封近了,離太原遠了,四個月的刀劍風霜慢慢回味,他越來越覺得,沒有任何東西是他所不滿意的。

  環顧當時的輿論,還有後世的史書,提到宋太祖親征北漢這一段,大都是「無功而返」或者「失利而回」,乃至於這時跟他走在一起的大兵和臣子們都加倍的小心,生怕惹他邪火上升,導致他們大門牙落地。

  可趙匡胤的心情就是那麼的美——占了大便宜了。甚至目前這個結果是遠遠比拿下太原,佔領北漢全境還要最妙,簡直就是妙不可言。

  想一下,如果拿下了太原,就直接和契丹接壤了。就算契丹人不全力反攻,他都得在邊境佈置下大量兵力來防守,而且壓力只會越來越大。那樣的話,他還能騰出多少根手指頭,去把南唐、南漢還有南方那麼多的小割據集團一一摁死?

  現在的情況多理想啊,北漢已經完蛋了,就像一棟徹底爛了的房子,他們隨時過去踢上一腳,它馬上就會倒。而這間「破房子」卻還在發揮著為他隔斷契丹的重要功能,讓他可以再次放心大膽地進攻南方。還有比這更好的結果嗎?

  於是,趙匡胤回到開封的時候,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他的心情飄在雲彩裡。他所要做的,就是先休息一下,連帶著再次整和一下自己的各個職能部門,為下一次的開疆拓土作準備。這時候,就得說一下趙匡胤私家企業裡的另一半——文臣一面了。

  地球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一切都是從趙匡胤的立國精神開始。但是,有無數的跡象和例子都可以證明,趙匡胤從心底裡往外地看不起那些之乎者也的書呆子,他之所以重用文人,甚至縱容文人去欺壓武將,完全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就像他說過的那句名言——哪怕我派到地方上去當官的文人都是混帳,可他們為害的程度也比不上一個據地叛亂的武將!

  他輕視文人,甚至都嘲笑過他最信任親近的趙普。

  話說有一天,兩位姓趙的大佬一起散步,更大的那位突然向上一指——喂,這個「朱雀門」的朱雀二字後面為什麼要加個「之」字?

  趙普雖說沒念過多少書,但這個還懂,隨口說——語助詞。

  卻不料換來的只是冷冷一哼——哼,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而宋朝後來得意無比的文臣們為了從根兒就證明自己享受人生是天經地義的,還特意尋找出趙匡胤當年對文人的推崇之語,以證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事情是這樣的,乾德三年,也就是公元965年,宋朝平定了後蜀,往講武殿后面的封樁庫裡運寶貝的時候,發現了一面刻著「乾德四年鑄」的銅鏡。這下子趙匡胤就有點發毛,俺才到乾德三年啊,怎麼就有四年的東西了?怎麼回事?是什麼凶兆嗎?還是什麼更……

  心是越想越邪,可誰也說不出什麼原因道理。這時著名的翰林學士竇儀慢慢地走了出來,說了一句——前蜀的王衍也用過「乾德」年號,是那時候的東西。

  於是趙匡胤心情瞬間放鬆,高潮過後他慶倖了一下——唉,宰相還是要用讀書人啊。

  就這一句,從此就上綱上線,把趙匡胤以及他後來的歷代接班人們,全用文人當宰相管國家定成了鐵打不動的死規矩。可見宋朝的文人有多無恥,還有後世這麼多年來一直強調這件事這句話的研史者的無能。

  因為當時趙匡胤的這句話完全可以準確地理解為——靠,看來選當鋪的朝奉先生還是要用讀書人啊!

  鑒定古董與治理國家有什麼關係?就像當年小孩子的腦袋硬一些,在城門上沒撞死,跟當不當皇帝有什麼關係?

  當然了,後來的那些文臣們與這時的文臣們截然不同,他們最重量級的武器和功勞,無非就是拿筆寫奏章,或者站在廟堂之上發表言論,他們每一個人都敢於自由發揮,全力發揮,因為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最大的後果也不過就是到地方上去公費旅遊,絕對不會被殺頭,連板子和皮鞭都不會挨。

  而現在的文臣就不同了,他們每個人的手上和心裡都血跡斑斑,隨時都在想著怎樣殺人,以及提防被別人所殺。他們除了身上沒有多少力氣,不能親自上陣殺人之外,與武將沒有任何的區別。

  於是,趙匡胤除了要改革軍隊,撤罷節鎮之外,還要重新規定文臣們該怎樣生活和工作。

  三大紀律,一項注意

  宋朝的官員和職能部門都有多少種,清單如下——先是中央部門,計有三省、二十四司。

  三省:中書省、樞密院、三司;

  六部:吏、戶、禮、兵、刑、工;

  二十四司:吏部——吏部、司封、司勳、考功;戶部——戶部、度支、金部、倉部;禮部——禮部、祀部、主客、膳部;兵部——兵部、職方、駕部、庫部;刑部——刑部、都官、比部、司門;工部——工部、屯田、虞部、水部。

  再來是地方政府,按級別來分,宋朝是三級:路、州(府、軍、監)、縣。而在趙匡胤時期,「路」還沒叫路,是「道」。全國分為十三道,道級單位裡又有「漕司、憲司、倉司、帥司」。其他的州、府、軍、監、縣也都有各自的正副之稱,級別清晰。

  以上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亂?要先說明的是,這裡面大部分都與唐代相同,甚至也被後世延用,如六部二十四司等。但是其他的就充滿了趙匡胤的個人智慧和他特別的需求愛好。

  首先為什麼要有「三省」?在唐以前,只有宰相沒有三省。三省之中中書省是最高行政機構、樞密院是最高軍事機構、三司是最高財政機構。說白了就是權、兵、財,這在以前,都是宰相一人說了算。

  但在趙匡胤這裡不行,之前趙普曾經對他說過,對付天下藩鎮,防止他們造反的最好招數無非就是「削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可他想不到的是,人總是自作自受,趙匡胤把這一套突然間原數奉還,都安到了他頭上。首先就把宰相之權中的權、兵、財給分了,然後下面再層層分割,所有部門的設置以及官員的調配,都按照這個「三大紀律」來進行。

  比如分完宰相之權後,先給中書省的老大「中書門下平章事」配備了個秘書——參知政事(幾年之後就和首長平起平坐了);給樞密院老大「樞密使」分的副手就更多,連名稱都能和各個的資歷掛上鉤;三司的老大「三司使」能好些,他的職能部門是鹽鐵司(工商收入、兵器製造等)、度支司(財政收支、糧食漕運等)、戶部司(戶口、賦稅、榷酒等)。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註定了只是個操心費力的小角色。

  精神繼續貫徹,向下到「道」一級。道的主管叫「轉運使」,總管一道之內的財賦動轉,最先是用它來收奪藩鎮的錢谷,可是後來連它也要被懷疑,因為時間稍長,轉運使不管名字叫什麼,它本身就又有了唐朝藩鎮的權力。於是才又有了「漕司、憲司、倉司、帥司」的設立,把轉運、提刑、提舉常平(就是監管一道之內的新法、水利、茶鹽等事)、帥司比較特殊,它的長官叫安撫使,負責軍政。這些又把轉運使的權力都分了。

  下面的州、府、縣等官就更不用說了,加派的「通判」是他們的剋星,名義上是副手,可是動不動就明目張膽地叫囂——我是監郡,朝廷就是派我來監督你的!

  看到這裡,應該明白趙匡胤的飯碗也不是那麼好端的了吧?但這還沒完,還有那個更重要的「一項注意」——防。

  職能部門的制度都設置好了,可是對具體辦事的官員得怎樣控制呢?別忙,在這裡趙匡胤顯示出的才華讓歷代所有帝王都瞠目結舌,望塵莫及。

  他來了個官、職、差三分離。

  你當了官,不管這個官名有多大,也不等於你就是個什麼人了。那只是代表你到了什麼級別,可以每個月領多少錢回家。所以很貼切地叫「寄祿官」;而職,也沒什麼實際用處,只是個榮譽頭銜,只有你被差遣了。好了,這樣你才真正既有了官,也有了職,又有了權……但是,也別高興,一切都是暫時的,隨時都會有一位仁兄突然走過來,告訴你可以回家歇會兒了,我的差遣來了。

  於是你就得讓位,一切從頭開始,再次等待。

  除此之外,宋朝還有審官院(考核京朝官)和考課院(考核幕職和地方官),負責官吏的考核,當時稱為磨勘。一年一考,三考為一任。但是要注意,不是考查你有什麼政績,而是查你有什麼過錯。只要你不犯錯,就能升遷。怎麼樣?明白為什麼宋朝官員都老成持重了吧?

  還有禦史台。這可真是個累人的活兒,請注意,一來宋朝的言官不像唐朝,唐朝是直接對皇上說話,給皇上挑錯。可在宋朝,你得背對皇帝,面向同僚,認准了主攻的方向。而且有各種硬性規定。比如規定每月至少要奏事一次,稱為「月課」。如百日內無糾彈,即罷免降職,或罰「辱台錢」,而只要敢於奏彈,無論實否,一律有賞!

  明白為什麼宋朝的官那麼敢說話,那麼不停地說話了吧。

  以上所說,還有好多沒有說到的,還是以後慢慢來吧。總之一句話,去佩服趙匡胤吧,他的新奇創意無窮無盡,但是只要緊守這「三大紀律,一項注意」,大約也就能明白他是怎樣摸著石頭過河,DIY他自己的國家了。

  但是問題仍然存在,官職定下了,職務分清了,由誰來擔任呢?這時要牢記一點,中國在進入19世紀中葉以前,別管是否一直在叫喊著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或者什麼「國法無情人人平等」,其實都是「人治」而非「法制」。

  所以,這個「人」要怎樣挑選,就成了當皇帝的最頭痛的事。

  怎麼辦呢?我們都知道有「科考」這回事,考中了你就有官做,皇帝每三年一次在京城等著你,你所要做的就只是十幾年如一日,或者幾十年如一日,把考試內容複習複習再複習(反正就那麼幾本東西),於是官服和銀子(還有美女)就都會從天而降準確地砸中你。

  但問題是,真的是這樣嗎?

  是,但也不是。一切都得看你出生在什麼時候。如果很不巧,你生在了隋朝以前,準確地說,是那位以空前絕後的速度敗光家產的隋煬帝楊廣之前,那你就慘了。那樣如果你想當個官為國效力的話,就只有一條路可走,即你一定要事先跟閻王爺拉好關係商量好,讓你投生到某些極少數的貴族豪門家的貴婦肚子裡。唯此一途,再無他路。

  隋之前,所有朝代均一片絕望,直到魏晉時期才稍微開明了一些,那時有個制度叫「九品中正制」。所謂九品,就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很煩是不是?嘿嘿,如果你身臨其時,就絕對不是一個「煩」字可了得了,你得時刻小心後面那個「中正」。

  中正指的就是國家派出來評定你到底是哪一品的人,但要命的是,他用什麼來衡量你呢?用「狀」,即對你這個人的道德、才能、家世等的總評價。舉個例子吧,西晉時,中正王濟「狀」孫楚時,就是這樣說的——天材英博,亮拔不群。

  就這八個字,此人一生就此平步青雲,可以榮幸地為國操心費力了。

  所以,在那個時代裡,每個人都夢寐以求地想被別人「狀」一下啊。

  到了隋煬帝楊廣時,籠罩在全體平民百姓頭頂上的那塊終身、世代只能做被壓迫者的烏雲終於裂開了一絲絲的縫隙。這個敢於也樂於為天下任何事之先的皇帝下令,出人頭地要公平,誰有能耐誰出來,大家可以公平地下場考試。

  但是這很可能只是他眾多的心血來潮式的新浪潮運動中的一個小插曲,沒怎麼認真實施,何況他的國家又倒得那麼快……但是這都被天可汗李世民記住了。

  唐朝才真正開始了科舉,可是非常遺憾,不管偉大的唐朝人喊出了多麼響亮的口號,如——廣開才路,豪庶平等。可真正實施起來卻完全走樣。有一個統計,唐代狀元共有二百五十一人,能查出名的有一百三十九人,其中能查出家世的有七十四人,這七十四個人裡,出身官僚家庭的六十九人,占92%,而且其中家世較顯赫者就有五十九人,占79.73%。出身相對「寒素」者僅五人,占8%。

  那些家世顯赫的人都是什麼家世呢?其中「皇家宗室」有4人;孔門之後有五人;當朝宰相的子、弟、侄、孫、重孫等二十人;一般官僚家庭出身的狀元十人等等。

  明白了吧?這就是唐朝的科考,其實就是上層社會內部的權力再分配,是上層社會中的平民一族從傳統豪族手裡分權,跟廣大的勞苦百姓根本不貼邊。

  這讓根紅苗正的真正平民趙匡胤很憤怒。

  有觀點認為自從五代之亂,華夏輝煌燦爛的文明從世界的巔峰開始了下滑。但是有一點,如果從科考制度的演變上來看,這反而是好事。

  站在歷史進步的角度上說,五代之亂,以及之前的兩晉的破滅,讓中國的社會結構徹底變化,把之前一直牢牢壓在民眾頭頂,生下來就有權吃喝玩樂、禍國殃民的豪族門閥一一推翻打倒。取代他們的,是唯力是視的藩鎮強人。從此,人們再不重視出身,只有憑著自己拼手抵腳、從低到高、一路攀升,踢開所有競爭者,昂首站在廣闊天地間的真豪傑才能讓人真心地尊敬。

  比如劉知遠、郭威、柴榮還有趙匡胤。而他們,更加清醒地看清了眼前的世界,把為國選材的目標定向了廣大的平民百姓。

  有宋一代,從趙匡胤開始,不許任何宗室、官宦的子弟下考場,並且廢除了公薦制度,從根本上杜絕了官官相護,科考舞弊的可能。據記載,只有在北宋的末年,徽宗的兒子趙楷才參加了科舉考試,這是極其特殊的例子(沒辦法,他爸就是那麼的好玩嘛),他在糊名閱卷的情況下被定為狀元,拆封後還是被換了下來。除此以外,沒有一例當朝宰相的直系親屬入考,考生裡連有直系親屬任四品及以上官職的都非常少。

  環境變好了,那麼作為一名應屆考生,具體要怎樣考呢?

  非常簡單,遠沒有後來的明清科考那麼複雜煩瑣,最初只有兩級考試。第一級,你要在各州舉行的取解試裡過關,然後就可以進京到禮部報到,這裡是省試,就是第二關。一般來說,省試考中,你就萬事大吉了。可是趙匡胤在開寶六年,也就是後來的公元973年覺察出了問題,他決定親自當考官,來自己選取真正看得上的人。

  這就是殿試。

  從此以後,歷朝歷代,殿試都成為科舉制度的最高等級,也就是最後一關。只要殿試也成功,就可以把吏部踢到一邊,直接去當官。而且從此你的身價倍增,成了天子門生(再次強調,是皇帝考了你),所以再也不必(更不許)去認主考當老師,更不許再去拉同年當同夥,免得一輩子互相勾連,去拆皇帝的台。

  這樣的考試三年一次,考的內容也非同小可,絕不只是人們常規意識裡那幾本千年老書。從唐朝開始,就有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等五十多種考試分類。

  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為人重視。俊士等科不經常舉行,秀才一科,在唐初要求很高,後來漸廢。所以,明經、進士兩科就成了唐、宋兩代科考的主要科目。其中進士科尤其是重中之重,唐、宋間大部分宰相都是進士科的優勝者。

  為什麼呢?因為「明經」實在是個既可笑又討厭的東西,說白了就是填空題。把古文經書兩邊蓋好,中間空出,能填出來你就過關,再稍高一點的就是「墨義」,是對經文的字句進行標準的解釋,其實只要你記准了經文的注釋就成。一切純屬死記硬背。

  而進士,不僅要考你詩詞歌賦,還要你寫時文論政,那可都是真才實學,還得臨場發揮。所以才值錢。但就是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仍然變得不切實用了。等到宋朝那位無視一切牛鬼蛇神以及祖宗家法,甚至天地神明都不在話下的強人出世的時候,進士科就變成小兒科了。

  因為問題很明顯,而且無比的尖銳——誰規定的,會作幾句詩就能管理好國家?正如趙匡胤當年所說,「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但那都是後話,這時所有的人都努力吧,讀書才是硬道理。你可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並且全中國的人,我再次強調,指的是所有出生在中國的人,都知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吧?

  請看原文如下——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

  很嘮叨,很兒歌是嗎?但是小心,絕不准聽歌嬉笑,不然以君前無禮論罪,全家、全族……嘿嘿嘿嘿。因為寫的人是……乃是「膺符稽古神功讓德文明武定章聖元孝皇帝」,連上天以及太上老君都不斷與他見面說話的宋真宗趙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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