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如果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雲(已完結)

 
穆離鳶 2015-8-6 14:27: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51017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8
第十五章 溫暖貼心王愛卿

  時空變幻,再不是開國創業時了,治理這樣一個超級龐大、內蘊豐富的帝國,需要一個怎樣的帝王呢?

  內蘊更加豐富、心智超級龐大……

  趙宋的第三位帝王是一位非常與眾不同的人。看他,絕對不能只表面化。比如說從他最初發佈的幾個命令裡。

  照例他先封賞。

  從他最親愛的「媽媽」開始,他選擇完全失憶,對剛剛發生過的事情轉眼就忘。原李皇后的身份被正式確認為太后,同時為了尊敬,讓她老人家仍然居住在原來的西宮嘉慶殿;之後他才給自己的親生母親,早已去世的李氏追尊為賢妃。有了這個基礎封號,才能再進一步追封為元德皇太后。

  之後大面積封賞親族,他的四個弟弟一齊封王。元份、元傑本來就是越王和吳王,這時改封為壅王和兗王,實際待遇提高。元偓和元偁之前不過是節度使,現在一個是彭城郡王,一個是安定郡王。而且來日方長,親王指日可待。

  幽禁深宮的元佐這次成了他的政敵,不管是否有意,都真實地威脅到了他的皇位。但是趙恒毫不介意,他封親哥哥為楚王,並且要進宮去探望。可是元佐拒絕了,說就算你來了,我也不見。

  這一年,趙恒二十九歲,元佐只有三十一歲。他們真的從此終生再未見面。

  這是為什麼呢?也許當年主動放棄皇位的哥哥,認為弟弟不應該、也不配當這個皇帝吧!無聲的抗議,就像當年裝瘋讓父親失望,不得不拋棄他……

  以上是對內,對外也像是照本宣科,完全重複新皇帝登基的程序。比如說大赦天下,宋朝的官兒們都晉升一級,首輔宰相呂端加封為右僕射,身份更加尊崇。自己當太子時的賓客李至、李沆提升為參知政事,馬上開始辦工……

  毫無新意,並且最沒勁的是,他對自己的死敵都過於溫柔客氣了。原參知政事李昌齡僅僅是調動了一下工作,當年的調令原文是「責授忠武節度行軍司馬」,只是責備了一通之後就封了節度使的高官,並且還是行軍司馬。雖然很遺憾,這都是虛職了,再沒了實權。

  看王繼恩,是「責授右監門衛將軍」,然後均州安置。注意「安置」,這在宋朝的犯官條例中,是說「指定地點居住,行動有一定限制。」它比「編管」輕(編管相當於雙規),比「居住」重。完全就是個呵護型的處分——請你到外地去養老,只是別離開我的視線!

  最倒黴的是原知制誥胡旦,此人被注銷戶口,流放去了潯州,徹底被打入下水道。

  總體來看很明顯,造反的行情變了,新皇帝心慈手軟,是個見不得血的軟蛋。

  真是這樣嗎?

  一點都不,只要換個角度,就會看到趙恒的另一面,他做事非常突然,說得嚴重些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從他即位開始時的名位大贈送說起。活著的親戚都有份了,死去的呢?除了他的親媽以外,他還記起了親叔叔和兩個叔伯哥哥。

  趙廷美、趙德昭、趙德芳。

  德昭、德芳也就算了,畢竟他倆是「意外」死亡。可是趙廷美卻是犯了大逆謀反之罪才貶官流放的,這是遇赦不赦的重罪,不能再大了。何況孝道講究的就是「父死子不改其規三年」。三年?兩個月之後趙恒就追封德昭、德芳為太傅、太保。三叔的追封更離譜,是直接恢復其生前最顯赫的爵位——「秦王」。

  「秦、晉、楚、壅、兗、襄」這些都是王爵裡的頭等大位,是絕不輕易授予的。他這樣迫不及待地加封,不僅是下官雨,降低了國家封賞的規格,更加是明顯地抽了他父親一記耳光。

  當初是有大罪才貶的,現在突然恢復,到底當初是有罪沒罪?如果真的沒罪,他老爸逼死親弟弟的名聲是不是很動聽呢?

  很刺激,但是比起下一個,這個就顯得太人文,太溫馨了。

  話說四年前,有一位叫武程的仁兄,本是雍邱縣的縣尉,官兒很小,可是肯定大有來頭,因為他給當時的皇帝趙光義上了一奏,說「願減後宮嬪嬙」。也就是說,皇帝老兒你屋子裡的女人太多了,希望你放出來點。

  是不是很詭異?一個縣尉居然能知道皇宮裡現役女人的數目有多少,而且敢於以正式的公文方式傳達。但是更詭異的是,連當時的宰相、著名的良善老人李昉都看不過去了,大罵武程是個不入流的賤種(微賤)、突然說胡話又瘋又瞎(輒陳狂瞽)、給他點厲害降職查辦(宜黜削以懲妄言)。可是皇帝本人卻不生氣,他很正式地回復了武程,說皇宮裡啊,現在只有三百個女人,都是後宮裡管事的,離了哪個也不成,所以不能放……

  這裡要注意,三百個,這個數字可真是不多。趙匡胤以節儉、不好色著稱,他晚期的皇宮裡的宮女、太監加起來大約是二百三十人,多了七十個,很大的事嗎?而且那天趙光義鄭重保證,說自己絕對不會像秦始皇和漢武帝那樣強搶良家女子,去做離宮別館的嬪妃,一切請放心,我也很不好色。

  事情就過去了,武程平安無事,趙光義表現得非常仁君。但是趙恒小同志剛剛上任,就突然有一天,對大臣們當眾說:「宮中嬪禦頗多,幽閉可閔,朕已令擇給事歲深者放出之。」

  好多的嬪妃宮女,一直關著好可憐,我已經給放出去了……前後只有四年,不會是趙光義臨死前發春,強搶了那麼那麼多的美女吧!

  爺倆肯定是有一個說謊的,是誰呢?

  但是這都不重要,透過現象看本質,趙恒這樣做的內核就是六個字——「安反側、釋宿怨。」誰都不要再擔心什麼了,一切的陳欠,都已經隨著我老爸的死亡而消散。

  讓我們從頭再來。

  同樣,透過事物的表像,去深挖一下這時宋朝的本質,就會發現一個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已經生成。皇帝再不是以前的皇帝,宰相也不再是以前的宰相了。

  記得剛剛有宋朝的時候,第一代皇帝趙匡胤把宰相的軍權、財權分離,使軍、政、財三權鼎立,把宰相專權的隱患一舉清除;到第二位皇帝趙光義當政,他更徹底,換宰相的頻率就像換家具,不僅權力小了,而且連業務都別想熟悉。

  這樣就造成了一個事實——宋朝的宰相無論如何都別想對皇帝說個「不」字。別看趙普和呂蒙正都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迫皇帝聽自己的話,使喚自己推薦的人。但反駁權牢牢控制在皇帝的手裡。

  畢竟他們只強迫了皇帝一次,皇帝卻天天都在強迫著他們。

  但是到了趙恒時,情況變了。看上面的記載,大恩人呂端首相位置不變,加封右僕射,並且歷史記載,趙恒對他始終畢恭畢敬,兩人每次見面,就算在大殿上,皇帝都會站起來,對宰相大人「肅然拱揖」。並且為了能讓滿身贅肉、行動遲緩的呂端上殿,皇帝還特意命人把大殿的臺階都改造了……這僅僅只是恩寵和禮遇嗎?

  再看看兩位參知政事副宰相,李至和李沆。兩人都是老資格並且都是他當太子時的賓客,說白了就是老師加謀士。就是從這時起,宋朝的宰相大人們變得尊貴無比,他們挺直了腰,板硬了臉,對自己的皇帝上下打量,左右端詳,不僅僅是國家大事,就連私生活都會每時每刻地關心指點,稍不如意就會上綱上線!

  而且隨著時間的增加,這種趨勢變本加厲,直到宋朝覆沒在時間的長河裡……

  之所以造成了這樣的後果,一般性質的史書上解釋,是說趙恒小朋友天性就是善良型的乖寶寶,他沒脾氣,喜歡聽不同的意見,所以慣得大家都沒了大小。可事實上呢?非常簡單,他倒是想威嚴(注意他的後半生),不過他沒法像他伯父那樣頂天立地,自己打出來的江山,誰敢不服?也沒法學習自己的父親,他老爸當開封府尹好多年,早就是宋朝當時的天下第一能吏。

  他從當皇子起就是個沒法與人競爭的人,上面的兩個哥哥,一個是文武雙全的嫡長子,另一個計謀深沉,連老婆都劇毒無比,他從小就習慣了低頭做人。到了長大,完全是命運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就像當年的李煜一樣,是被強迫著當了皇帝。

  這就是趙恒的本相,先天不足的軟坯子,全世界都等著看他出洋相。

  不過那就真得等了,趙恒的一生幾乎每一次都是硬生生地把全世界的盼望都擰彎--東邊好是嗎?我偏西;失敗好是吧,我偏成功;至於盼著我成功嘛,「知其白而守其黑,知其雄而守其雌,損之又損,知足而不辱……」

  不明白是嗎?沒關係,很多事趙恒自己也不明白,並且老天作證,這世上絕對就沒人明白!但他也都做出來了。所以,我們只能像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人一樣,安靜地旁觀,看著他走上舞臺,把世界變得加倍的多彩絢爛。

  趙恒走上了舞臺,這時他非常清醒,近三十年來不斷由最正統、最出色的私人教師給他上這世上最正統、最仁德的課本,讓他明白除了把好處分給親族和大臣們之外,更要讓他的老百姓們得到實惠。於是,他就開始了苦悶。

  打賞得給錢,可是上哪兒去弄錢呢?

  他和他老爸一樣地發愁。打開遺產證書,裡面的東西實在是寒酸,堂堂的大宋朝在趙光義晚年時財政已經瀕臨破產,北邊、西邊、國內、國外同時打仗要錢,已經入不敷出了,這時還要再給老百姓點甜頭,真是談何容易,從哪兒去變錢呢?

  這時幸福突然出現,人才自己找上了門來。準確地說,是他沒向任何人說起,他要辦這件事,就有人替他想起來了。

  王欽若。

  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先一步明白領導最盼望什麼,這就是王欽若最強的地方。事實上就在趙恒還是開封府尹、皇太子時,王欽若就救過他一次。

  那是在至道二年時,趙恒剛剛當皇太子多半年,他的開封府下屬十七個縣都報告發生嚴重旱災,糧食顆粒無收。於是他下令,免稅。很仁德,但是突然有人上報給他父親,說開封府誇大的災情,免稅是因為皇太子要收買人心!

  趙光義立即警覺,他下令馬上調查,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趙恒開始發抖,他老爸就在半年前還在叫喚「四海心屬太子,欲置我何地?」他就來了個收買人心,成心逼著老爸抓狂下狠手吧?!

  但是天可憐見,趙恒的運氣非常好(他一生都很好),派下去調查的官員們回報,災情基本屬實,尤其是其中有一位是這樣說的——陛下,災情非常嚴重,開封府對這些縣減免的稅賦還不夠。

  趙恒的眼淚差點流下來,他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人——王欽若。再看看這時,王愛卿再次出現,又給他帶來了急需的好東西。貴而不費,一點不費,但是黎民百姓和他本人,都因為王欽若的一個小念頭而受到了極大的恩惠。

  王愛卿,讓我怎能不愛你,你真是我的貼心人!

  這一次,王愛卿是帶著一張嶄新的統計表格進殿的。這張表格之新,可以說連紙張上的墨蹟都還沒有幹透。但是要透過它看它背後的原始資料,那麼就會被陳年積累下來的灰塵給嗆死。

  最早的都有幾十年的歷史了。

  那是從宋朝開國時就算起,全國各地的州縣每年積壓下來的沒交足的田賦。這個數字逐年積累,利上加利,超級龐大。看到它,一個無情的事實就擺在了我們的面前。都說宋朝是富足安樂的人間天堂,那麼截止到這時候,趙匡胤、趙光義時代是嗎?拋開趙匡胤的赫赫武功,也別再去追捧趙光義的文治社會,就看老百姓的實際生活。

  王小波起義是真實的,呂蒙正說過的話也是真實的——「臣嘗見都城外不數裡,饑寒而死都甚眾……」這就是趙恒當時所面臨的局面,老百姓連溫飽都達不到,皇帝登基想封賞百姓都拿不出錢來!

  而且這些數字還都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下面的更加龐大惡劣。因為有陳欠就有追討,自古以來「不怕欠債的精窮,就怕討債的英雄。」宋朝國家部門的討債英雄們每年到了收稅的季節就四下裡散開,打開賬本撲向每一扇平民家的大門,四個字:「敲詐勒索。」要是再形象些,就換另外四個字:「敲骨吸髓。」

  不僅搬空你的家,還把你家裡人抓去坐牢,什麼叫家破人亡,概念清晰了吧。並且這樣的苦日子根本就沒有個頭,你掙的每一分錢都不是你的,因為有債!還不完的債!

  針對這些弊病,王欽若給新皇帝呈上了這份表格。趙恒立即就懂了,喜從天降,還有什麼恩惠比這個更好呢?所有人都皆大歡喜:在老百姓們是無債一身輕,從此人心安定,在心底裡覺得人生有了盼頭。在朝廷方面,一文銅錢都不花,這些陳欠本來就是絕對收不上來的,一筆勾銷了對他也沒有半點損失,卻已經達到了施恩於民的效果!

  絕妙的創意,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但是太好太突然了,趙恒反而不敢相信。他問:「王愛卿,這麼好的事,先帝怎麼就沒做呢?是不知道嗎?」

  王欽若鄭重回答:「不,先帝什麼都知道,這正是專門留給您向天下臣民施恩的。」

  這樣的回答讓趙恒非常溫暖,有功卻不居功,完全歸功於皇帝,而且是上一任的皇帝,讓天下的子民們不僅稱讚現任皇帝的賢德,更感念皇帝父親的仁慈。這是多麼好的臣子!

  趙恒下令,全國立即把這項債務完全蠲免,並且把因為這種債務被關押的犯人全部釋放。最後的統計數字是共蠲免陳欠的田賦一千萬貫,釋放的囚犯人數是三千多人。

  龐大的數字,有多少人因此而受惠。王欽若就是這樣走上了歷史舞臺,他這件事做得利君、利國、利民,無可挑剔,只是走出皇宮之後,他的笑容一定很是得意,又有些狡獪。

  那份表格為什麼會墨蹟未乾,是剛剛弄好的嗎?這裡面有個不起眼的小秘密。

  三司省判官毋賓古。這人是王欽若的同事,都是給宋朝管錢糧的。只不過王欽若是個新手,趙恒登基之後,感激他當年拉過一把,所以把他從開封府升到了三司省。這一天新老兩位同事閒聊,毋賓古說,唉,百姓們苦啊,皇帝也難,小王你新來,不知道那麼多的陳欠根本沒法還,我明天準備上奏皇帝,把陳欠免了吧……

  王欽若當天晚上召集親信連夜加班,把陳欠的數目核實清楚,第二天清早就趕進了皇宮,把表格上交。就是這樣,一切都很好,就是有點不地道。

  但是天下人都知道,「結果好,就一切都好。」不管王欽若以後的名聲是怎樣的,就算是個奸臣吧,這裡都有個問題——所謂的奸臣是什麼啊?不管對別人怎樣,對皇帝永遠忠誠的,算不算奸臣呢?

  有點複雜,以後再說。

  事情按部就班,給天下百姓一個見面禮之後,趙恒開始細化自己的領導班子,以及施政綱領。有人勸他要穩,說的話極其的經典——「利不百,不變法。」並且「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

  一句話,沒有一百倍的好處,就一丁點的規矩都不要變。並且把敏銳迅捷(浮薄)、沒有資歷(新進)、積極工作(喜事)的人等都趕到一邊,一律不用。這才是最重要的。

  說這些話的人,以呂端、李至、李沆等新任大佬為首。

  另一些人正相反,他們給新皇帝總結了一句十六字真言——「若守舊規,斯未盡善,能立新法,乃顯神機。」就是告訴皇帝,你老爸的那套不怎麼樣(斯未盡善),你得自己立點新規矩,才能把事兒辦得漂亮。

  這十六個字,出自前宰相張齊賢、兩位太宗朝最顯赫的言官王禹偁、田錫。

  聽誰的呢?兩邊的人物都非同小可,更何況趙恒從登基開始,就對臣子們說過,從他開始,就算是皇帝犯錯(人君有過)、政策昏頭(時政或虧)、軍事鏽鬥(軍事臧否)、民間利害,你們都隨便說,盡情地說(直言極諫),就算寫成正式公文,口氣囂張、忤逆皇帝(抗疏以聞),都一切沒關係。

  那好,難題出現,聽誰的,不聽誰的?這可是完全滿擰的意見,南轅北轍,沒法調和。

  但趙恒自有辦法,我誰的都聽,但也誰的都不全聽。他的性格就是這樣,看著是一團棉花,白白的,軟軟的,感覺手感就是舒服,不過小心了,別真的往下使勁按,裡邊有根針,紮上了會很疼的!

  趙恒端坐在皇帝寶座上,腦子非常清醒。

  天下事無非軍、政、民、財。頭兩樣必須穩,他聽宰相和參知政事的;後兩樣明擺著,按以前的方法過日子,都快窮死了,還不變嗎?

  趙恒說變就變,變得舉國上下高興得欣喜若狂,難受得痛不欲生。但還是從頭來,先說一下必須穩的。

  政治,已經交接完畢了,走上前臺的呂端、李至、李沆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穩得不能再穩。更何況以呂端為例,此人為官四十多年,從知縣、知州、知府的地方官做起,到中央部門的國子主簿、秘書郎,直弘文館的著作佐郎、直史館,再判太常寺事,考功員外郎兼禦史知雜事,曆兩任開封府判官,再判太常寺兼禮院,為大理少卿,最後為樞密直學士,再一躍攀升到國家首輔宰相。這樣一大堆的囉唆官名,幾乎是大宋的官從低到高做了個遍,沒有任何事他不懂,誰也別想瞞住他什麼。說到底一句話,他僅比大宋史上號稱最兇殘最恐怖的「官吏剋星」杜衍差了那麼一點點。

  這樣的人坐鎮,足以安定天下。更何況還有二李。其中李至也就算了,李沆絕對非同小可。別的官是被下屬稱頌,被後代敬仰,他是被同僚稱頌,被寇准、王旦甚至皇帝本人敬仰!

  再說軍隊,趙恒請出了宋朝軍中最大的那尊神——原樞密使曹彬。讓他官復原職,重新成為第一軍人。對於他,別提什麼功什麼罪了,憑著他獨一無二的資歷,以及他的仁慈寬厚的威望,就應該能把後趙光義時期的軍隊安撫住。

  尤其是邊疆,別忘了曹彬當初是因為什麼才丟的樞密使的頭銜,那就是私下裡以自己的俸祿給邊關將士發放「月頭錢」。軍中恩怨分明,趙恒的選擇絕對正確。

  但遺憾的是,這絕對只是第二選擇,真正最合適的那個人已經死了——潘美。戰士的眼睛雪亮,皇帝的好惡與他們無關,最強的英雄才是他們的偶像。並且最重要的一點是,潘美是新皇帝的元配老丈人,趙恒的第一位正妻就是潘美的女兒。

  可惜的是,女兒竟然死在了父親的前面,並且沒有留下任何子女,煙消雲散了,或許這就是命運,如果潘美多活三年又是怎樣的局面?!

  畢竟歷史馬上就要證明,軍隊對於趙恒是多麼的重要。

  但最重要的還是民與財。早在三國時,孫權就曾經說過,金珠寶貝都是垃圾,對平民百姓以及官兒們才有用,對君來說,都是廢銅爛鐵。

  所以他可以給曹丕一大堆一大堆的珍珠象牙,可是長江以南的土地以及子民,半點都不給!

  趙恒這時也是這樣。先說為民,他即位不到兩個月,就特意下了一道聖旨,說:「國家大事,足食為先。」先讓老百姓吃飽飯。

  口號很響,做起來就太煩。首先,他得把天下重新劃定,總體分為十五路,然後再把其中的蜀川單獨細分成四路,全國定為十八路。之後把所有的「路」一級長官,即轉運使,逐個召回京城,親自告訴他們:第一,從此減免各種無名力役,暫緩土木建築,讓農民有點空閒;第二,再把農民的空閒沒收,讓他們去開墾荒地,外加種桑養蠶,國家全力支持,開出的土地直到第5年起,才收賦稅。

  但是遠水不解近渴,政策再好,老百姓等不了,眼見就餓死人了。那麼再想辦法。辦法名叫「預買絹」。簡單點說,就是在每年春天播種之前,農民們經過一冬天的消耗,連種子糧都吃乾淨時,國家先給他們貸點款,然後秋收時再還。

  辦法很好,農民們歡迎。但是注意,這是最開始的時候,什麼都會變的,只要跟錢有關係。

  那麼說錢。

  國家來管錢,就得先管一下制度。宋朝的錢糧大管家名叫「三司使」。相信大家不陌生,不過這個「三」字是大有講究。兩種解釋,第一,是說鹽鐵司、度支司、戶部司等三個部門的總長,那麼就是一個人,叫三司使;第二,就是指這三個司每司都有一個長官,於是就有了鹽鐵使、度支使、戶部使。說的就是三位使。

  很亂嗎?政策就是浮動的,根據需要,趙匡胤需要統一,那麼就是一個人的「三司使」;趙光義討厭臣子們專權,那麼就分開,變成三位使。

  趙恒現在一切都給經濟民生讓路,只要統一指揮,儘快見效,所以重新把三司歸權到一人。從此靈活調動,並且三司的地位回歸到了它最初時的地位,僅比東西兩府小半級,無論是宰相還是樞密,都無權干涉過問它的職能。

  但這只相當於開源,還必須節流!趙光義時期那麼多次的考試,那麼多的進士都在當官,有用沒用的衙門都在要錢,宋朝亡國的絕症——「冗兵、冗吏、冗費」的局面已經形成。

  怎麼辦?兵現在是必需的,多少都不夠,可是冗吏有什麼必要?何況有冗吏就必有冗費,趙恒的反應只有一個字——裁!

  從這時開始,一連三四年,宋朝裁撤冗吏計十九萬五千八百人。

  以上種種,不過是治理一個超級大國的最宏觀的幾項任務而已,新登基的皇帝趙恒忙得沒有一點空閒。歷史上遺留了他當年的一份作息時間表,上面寫著——每天清晨在前殿接見中書、樞密、三司、開封府、審刑院等各大部門的請對官員,聽聞奏事,能決定的立即答覆;

  早飯後處理各司奏事,批閱奏章,直至中午;

  下午看書,並且安排各項例常活動,他不可能一天到晚坐在皇宮裡;

  到了晚上,真正緊張的時刻到來了。他得像當皇子、太子時那樣,恭嚴整肅地聽當世最著名的儒學大師們給他講學,研討經史並諮詢政事得失,直到深夜。

  直到夜靜更深時,他才能回到自己的寢宮裡……只有這時,才是他個人的時間。但是非常遺憾,想來他最神秘、最愉悅的那份享受已經消失不見了。

  在他做皇子、太子的時候,每天夜色降臨,他都能輕裝簡從,悄悄地走出堂皇的王府,去到一個叫張旻的臣子的家中。那裡有一間典籍滿室燭影暗香的書房,一個俏麗動人的女子在等著他,不管多少年過去,仍然像是最初時的情人。

  可是這時不行了,人是物非,佳人已經名正言順地進駐皇宮。寵愛依舊,只不過,再不是當年那個純樸靈黠的蜀川妹子了。

  日復一日,趙恒就這樣兢兢業業地工作著,從不敢偷懶懈怠。因為他清楚一個事實,家道中落了。這時往前邁步,那麼海闊天空,可是後退了,他身後就是萬丈懸崖,摔下去這世界上就再沒有了宋朝。

  翻閱歷史,至少在中國有個規律,幾乎每一個王朝,在它建立之後的二到三代的君主時,都有一個極其危險困難的時期。半信史時代的夏、商、周是這樣,信史階段的秦、隋是這樣,甚至就連唐朝這樣輝煌強盛不可一世的超級王朝也一樣。

  三代之後,就出了武則天。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僅僅是巧合嗎?還是說,每一個王朝到了這個時期都是從開國創業時的興奮中開始平靜,最初的強勢君王、開國重臣都已經死去,弊端出現,臣民們開始懷疑,內部、外邦都開始了反叛,所以才會一敗塗地不可收拾?

  這太複雜,而且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具體問題。但無論怎樣,現在宋朝輪到了趙恒來承受這一切,而他面臨的局面的複雜危險程度,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秦二世胡亥、隋二世楊廣、唐三世李治……不管他怎樣祈求平靜,想關起門來過幾天消停日子都辦不到。

  因為他有惡鄰居。

  在契丹、黨項人的眼裡,未滿三十歲的趙恒就是一個捧著巨大的金元寶,走進了龍蛇混雜、無法無天的鬧市裡的小毛孩子,富饒遼闊的中原大地不是他的家業,而是給他招災惹禍的禍根!

  他不是他的父親,趙光義就算到了生命裡最後的日子,都是一隻牙碎爪裂卻仍然猙獰可怖不停咆哮攻擊的猛虎,不僅打得李繼遷像兔子一樣滿戈壁灘地逃命,就連遼國,也被他漸漸地扳回了劣勢,軍事上最後幾年勝敗基本持平。

  考驗馬上就來了,最初的,是一道智力題。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8
第十六章 開業大吉 昏天黑地

  黨項人李繼遷。

  時刻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超級敏銳而且無所謂光榮恥辱,宋朝的皇帝換人了,李繼遷立即派人進了開封城,目的是——求和。注意,是求「和」。

  這世上只有對等的敵體,才能提議和平。

  這在趙光義時代不可想像,一個事實是,不管戰場局面怎樣,李繼遷永遠都只有謝罪稱臣的份兒,並且還得主動聲稱自己姓趙,叫保吉。而且別忘了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老巢烏、白池還被王德用給抄了,他連尾隨反擊都不敢。這時居然就大大咧咧地派人來求「和」……這是什麼樣的臉皮,這是什麼樣的厚度啊!

  相信當年宋朝大殿上的眾多高官們只怕會哭笑不得,然後直接把該使者啐下堂去。

  但是錯了,結果是戲劇性的,遠在黨項沙漠裡的李繼遷立即就跳上了馬背,不管外邊是什麼天氣,哪怕是狂風大作,滿天都是拳頭大小的石頭,他都要立即沖到祖先們的墳地去。

  祖先們——痛哭的時刻到了,天大的喜訊,祖宗的基業、定難五州終於回來了——!!

  無法想像,宋朝不僅同意和平,而且給予的條件無比優厚。不僅承認了他佔據夏州、銀州的合法性,並且把綏州、宥州和靜州也都賜給了他。正式封他為定難節度使。也就是說,他已經完全恢復了黨項祖先對定難五州的所有權,十多年欲死還生,多少次站在刀刃上討生活的日子沒有白費!

  黨項在狂歡,漢人在憤怒。趙恒和他的大臣們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這十多年裡無數戰士的生命,無法計算的物質投入,以及對異族人的進攻態勢和心理都毀掉了……悲哀吧,更悲哀的是,這個決策居然是由當時朝廷裡保守、革新兩派的大佬們共同作出的。

  主要出面的是李至和王禹偁,兩派各出一人。

  這樣的事情做出來,千年間無數的漢人對他們君臣豎起了中指,尤其是對趙恒,我鄙視你!竟然這樣就妥協了,簡直是不戰而敗,沒血性、沒膽量,不是個男人!

  但是實在應該回到當時的宋朝廷議中,聽一聽那些大臣們到底是怎樣說的。

  論調很實際,首先提問,定難五州很重要嗎?沒它過不了日子嗎?第二,就算全都得到了,就像最開始從李繼捧手裡得到時那樣,能保住嗎?得用內地的多少錢糧,多少壯丁,多少軍人去不斷地填坑?什麼時候才能填滿呢?!

  第三,請問陛下,您比您的父親怎樣?還想再五路發兵,攻打西夏,變成沙漠組團超級旅遊嗎?那得要多少本錢,而且收回了多少現鈔,現實是本最無情的賬,什麼事情都是生意,總得劃得來才去幹吧?

  第四,請參看第一條,定難五州對李繼遷就太重要了,得不到就會沒完沒了地鬧下去,除非他死……但這麼多年了,他就是不死!

  怎麼辦?很簡單,回到最初點,定難五州對宋朝不過就是個外快,不管有多肥多好,都得平靜安定才能收進腰包,現在已經是禍害了,那就別再留著它。

  把事情拉回到唐朝去,拉回到拓拔思恭的時代去,那時唐朝籠絡住黨項人的武器無非就是恩與威,現在您的父親已經把威做到了,您所要做的就是恩。索性就大方些,定難五州二缺三,那個三握在手裡始終都有事,一起都還了乾淨……

  以上就是宋朝放棄定難五州的官方言論。但是裡邊有兩個內幕,第一,趙恒的性格真相——棉花裡的那根針,事實勝於雄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人們就會發現,每一個敢於使勁按趙恒的人,都會被紮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記住,不、管、對、方、是、誰,都一樣!

  這時的李繼遷,不過是剛剛摸到了柔軟的棉花而己,所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第二,趙恒和他的大臣們真是太聰明了,要不就是運氣太好,因為他們幾乎馬上就要遇到能顛覆宋朝,讓它萬劫不復的危機,在那之前能躲過李繼遷的糾纏,哪怕只是暫時的,都極端的難能可貴!

  大遼國。

  在遼國的前面加個「大」字,相信漢人們會很不爽,但這就是現實。當時的遼國不論是疆土面積,還是國際影響,或者軍隊的威名,甚至國家財富的對比,都遠在宋朝之上。

  尤其是這幾年,當宋朝陷進了戰爭失敗,國力衰退,聲譽受損,於是再調集財富,發動戰爭,然後再戰敗,更加衰退的泥潭中時,遼國在蕭太后的治理下,已經重新回到巔峰,進入了開國之後的第二個黃金歲月。

  她只做了四件事,第一,向趙匡胤學習;第二,給漢人人權,以及參政權;第三,科舉,而且是以漢人的學問做考題;第四,改革賦稅制度。

  關於第一點,她活學活用,漢人的問題在於藩鎮,契丹人的問題在於部族,尤其是皇族與貴族們。還記得她剛死了丈夫時的哭訴嗎?「母寡子弱,部屬雄強……」那麼必須削弱。她下令把原來處於奴隸地位的舊部族都變成平民,並且這成了規矩,以後再征服的部落,也都平民化。

  這樣皇帝才是真皇帝,子民才是真子民。

  不過遺憾的是這事沒法一刀切,只有更好,沒有最好,尾巴一直留著。不久之後,就拖住了蕭太后和遼國的後腿,讓他們在最關鍵的時刻在宋朝人面前突然虛脫。

  第二點,估計漢人們就真的對遼國有了歸屬感。在這之前,如果一個契丹人殺了一個漢人,他只要回家牽出來一頭牛或者一匹馬賠給死者家屬就可以了。多殺多賠,無論多少該契丹人都沒有死罪。但是蕭太后規定,從此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漢人和契丹人一個價。並且漢人開始大批進入遼國的決策層。這是幸運還是悲哀呢?漢人一直在說「以夷制夷」,而遼國人卻開始了「以漢制漢」……

  第三點,科舉,就不好說了,漢人的東西什麼都好嗎?科舉制度對一個國家來說到底是好東西還是毒瘤呢?這個問題太複雜,要論述的話根本說不清,但以後會有三個活生生的例子來證明,宋朝本身就不說了,另兩個本來生龍活虎縱橫天下的民族(遼、金),為什麼全盤漢化之後立即就滅亡了呢?這是怎麼搞的?

  但蕭太后沒法未卜先知,從她開始,遼國開始了科考,並且真正的優中選優,第一科只錄取了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放高。

  第四點,只有好處。契丹人徹底把燕雲十六州給消化了。他們把燕雲地區先進的漢人賦稅制度推廣到全國,遼國人的錢越變越多。

  以上就是遼國在這些年裡的實際情況,一個越來越強盛的異族敵國時刻都壓在宋朝的邊界線上。這樣的威懾,連晚年的趙光義都不堪重負,被迫主動求和,何況是新上任的小孩子趙恒。

  更何況遼國變得非常古怪。

  越強大就越沉默,遼國什麼動作都沒有,它就靜悄悄地站在宋朝人的身邊,你知道那是它,可你就是不敢相信那真的是它。一連三四年了,它沒出過一次兵,甚至連打草穀都被禁止了。

  這還是契丹嗎?

  在中國的古書裡有一個定義,什麼是妖呢?物反常即為妖。契丹人信佛這是真的,可它不是突然間集體吃素了吧?!這太反常了,妖得讓人發怵。儘管宋朝每個人都盼望著他們能多沉默幾天,甚至就在沉默中死亡才好,可誰敢相信這真能心想事成呢?

  趙恒不敢,他登基之後,很快就通過邊境線上的官吏給遼國人帶了個信(不太正規),像他父親一樣,提議和平。結果就更發怵,契丹人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根本就是不搭理。結果宋朝人的心理壓力越發沉重,除了加緊給自己補強體力,等待契丹人恢復正常外,對李繼遷也選擇了一次性的通盤忍讓。

  結果時間就在忐忑不安中流逝,宋朝一點一點地從穀底裡往上攀升,每爬上去一步,都要向北方小心翼翼地看上一眼,契丹人終究會殺過來的,這是宋朝人的共識。

  可是現實讓宋朝人迷惑又驚喜,契丹人一直在沉默,時間長達近兩年。兩年之後,他們才知道了一件事,或許這就是契丹人一直放棄進攻的真正原因吧。

  耶律休哥死了。

  他死在公元九九八年,那時是遼統和十六年,宋咸平元年。不知道他享年多少,因為在歷史中,只記載了他去世的時間,卻沒有他出生的日子。這是個令人難忘的敵人,是他毀了漢人整整兩次收復燕雲平原、重新擁有長城要塞的機會,也等於是給宋朝亡國、漢民族衰落埋下了致命的種子。至於其他的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戰役勝利就更不用提了。

  他是當時漢人的大敵,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是契丹人的英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耶律休哥,他是遼國二百多年歷史中最傑出的軍事人物,沒有他在高梁河的深夜裡、拂曉時的殊死搏鬥,沒有他在雍熙北伐時對曹彬的冒雨追擊,遼國早就完了,根本談不到以後的聖宗中興。

  作為一個皇族,作為一個軍人,保衛國家的邊關,成為本民族最強的依靠,這應該是一個男兒最大的榮譽了。我無端地想像,耶律休哥應該有雙叱吒風雲的眼睛,能夠透過千年塵封的歷史,仍舊咄咄逼人。我似乎能聽到再過一百多年以後,當契丹人面臨亡國之禍時,他們會像我們在崖山上懷念嶽飛那樣呼喚著他的名字——如果耶律休哥還在,遼國就不會滅亡!

  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並且除了在戰場上之外,他對宋朝人絕不輕易殺害,為他的勇敢,為他的正直,向他致哀。

  埋葬了耶律休哥,契丹人在當年的七月份正式向國內下詔宣佈,伐宋。聲勢浩大的動員,整整集結了兩個月之久,到了九月底,北方的天氣開始變冷,秋色滿天,草枯馬肥,遊牧民族的黃金爭戰時段終於到來了。

  遼國蕭太后率部親征,這是自十二年前的君子館之戰後,蕭太后再一次親上戰場。

  但是她在第一步就失算了。

  幹嗎要下詔呢,改了契丹人的老規矩,趙恒始終對北方小心翼翼,他立即就得到了消息。宋朝應戰,他任命太宗朝的最後一任北方最高統帥,原延州路都部署傅潛為鎮、定、高陽關行營都部署,總領北面戰事。配備的副手是宿將張昭遠,宦官秦翰是監軍,三位先鋒官依次是田紹斌、石普、楊瓊。總兵力步、騎混雜達到了八萬餘人。

  同時為了迎接這次自登基以來的最大考驗,宋真宗皇帝在開封城裡檢閱了二十萬禁軍,隨時派往前線,去增援傅潛。

  九月底,遼軍終於突破宋朝國境,第一個目標是宋朝的保州(今保定市附近)。這是個好地方,不是說有多麼重要,而是他們迎頭就撞上了宋朝的三位先鋒官。

  保州境內有長城口(內長城),遼國人剛剛接近,還在一個深夜裡,就突然間被宋軍襲擊,那是宋朝的兩位副先鋒石普和楊瓊。遼國人震驚,十多年了,一直都是遼人攻、宋人守,別說夜襲,就連白天的決戰都是負多勝少,現在居然這樣大膽!

  但遼國人來就是攻擊的,一場惡戰,石普和楊瓊漸漸不支,可是還有宋朝的行營押先鋒(總先鋒)田紹斌。田紹斌率部接應,宋朝軍隊在黑夜之中全力進攻,戰鬥的結果是遼軍敗退,在戰爭剛剛開始時就被宋軍硬生生地倒卷出國境,趕回契丹國內。

  天亮後打掃戰場,遼國人扔下了兩千多具屍體,外加五百多匹軍馬。開場第一戰,宋軍全勝!

  遼軍馬上就回來了,他們沒退多遠,方向稍微偏離了一些,轉向了保州西北的威虜軍(後改名廣信軍,治遂城,今河北徐水西北)。這只是一座戰略意義上的軍城,地處要害,但是城池很小,說白了就是一座超大的後勤保障站。

  遼國人決定迅速拔掉它,開闢出一條從遼國直通宋境的大道。但是他們再次出乎意料,這個小小的威虜軍城居然屹立不倒,無論他們怎樣強攻都不奏效。再打下去才突然發現,城裡的守將居然是楊延昭!

  楊延昭當時的職務是保州緣邊都巡檢使,保州範圍內的邊境他都有巡視守衛的職責,遼兵犯界,他時刻戒備,這時他準確地預判到敵人的主攻方向,搶先一步進駐到威虜軍城裡。

  進城就開始守城,一面向前線總帥傅潛求援,一面想盡辦法守住城池,把敵人牢牢地拖在自己身邊。這時有一個驚人的數字對比,楊延昭的全城人馬總數才不過三千人,而城下的遼軍是全部主力,連蕭太后本人都親自督戰!

  攻城開始,小小的軍城被四面圍攻,就算契丹人不擅長攻城,這樣的壓力也可想而知。而且有件事情怪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楊延昭從九月初開始守城待援,可是直到一個月後,都進入十月了,居然還是一個援兵都沒有盼來……傅潛在做什麼,三位先鋒官在哪裡?契丹人絕對沒有分兵去各處騷擾,他們沒有半點的壓力,但就是蹤影不見!

  這樣的壓力,在整整一個月之後,就換成了遼國人的懊惱。這麼一個小破地方,居然無論如何都攻不下來!更讓他們絕望的是,在一天夜裡突然間天氣大變,來了一陣寒流,第二天早晨一看,只見威虜軍城頭上銀裝素裹,冰光耀眼,全都是一層厚厚的冰……遼國人望冰興歎,他們明白了,是楊延昭在夜裡把水潑在城頭上,這城再也沒法爬了。

  這就是楊六郎,和他父親一樣的忠勇頑強,在契丹人面前半步不退。可他也像他的父親一樣,自己一個人戰鬥,不管是什麼原因,他都被戰友拋棄了。但是這一戰之後,他的名字在異族人的心裡更加響亮。「六郎」,並不是說他在家中排行第六,而是遼國人迷信,認為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顆主鎮幽燕北方,是他們的剋星,而楊延昭就是那顆閃亮星斗的人間化身。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唐有虎狼將,宋有楊延昭。」

  在當年積滿冰雪的城頭之上,楊延昭應該可以驕傲地目送著螞蟻一樣眾多的遼人退走,但是他的神情卻必定是大驚失色的。

  因為遼軍的方向……身為邊關守將,他太清楚那意味著什麼了,一旦遼國人得逞,那會比威虜軍城失守惡劣一萬倍!

  遼國人突然向宋朝境內的縱深地帶穿插。兵分兩路,一路迅速逼近祁州(今河北無極)、趙州一帶,邢州(今河北邢臺),洺州(今河北永年)都在它的威脅之中;另一路是主力,蕭太后、遼聖宗、韓德讓都在其中,他們向東,河北重鎮樂壽縣(今河北獻縣)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突然攻破。

  正中要害,這是宋朝防禦體系中最致命的弱點——一個個散佈在邊關的城池只是力量分散的據點,中間有巨大的空隙,它們不是長城,只要敵人敢於穿越,就會輕易突入宋朝國境的內部!

  這時再要阻擋他們,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宋朝的野戰部隊,傅潛在哪裡?他的八萬余人的步騎混合部隊在哪兒?

  這樣的疑問從威虜軍城裡的楊延昭一直延伸到了宋朝的都城開封裡,開戰整整一個多月了,不僅是頂在最前線的戰士們,連皇帝趙恒都不知道傅潛的現狀!

  傅潛消失了,沒有他的軍報,而且河北的情況急劇惡化,契丹人把開封與河北之間的路段完全切斷,沒有任何消息能夠往來,就像整個河北都已經淪陷……開封城開始恐慌。河北丟了,現在的天氣已經滴水成冰,黃河天險,契丹的騎兵能踏冰而過,只不過是幾十裡的距離,開封城就會直接暴露在異族的刀槍之下。

  萬分危急,有人找到了剛剛登基兩年的皇帝,提出了挽救帝國安危的最後一招——陛下,沒有別的辦法了,請您御駕親征!

  這人叫王繼英,是樞密院的管事,但說實話,論出身他只是個小人物,是當年大宋第一宰相趙普的隨身小吏。但是他與常人不同,不僅是現在的趙恒,連當年的趙光義都對他另眼相看,因為他的品德。在當年趙普眾叛親離,被皇帝打壓,被朝臣欺侮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地留在了趙普的身邊,絕不趨炎附勢,絕不以利害選擇去留。

  忠貞的人絕無壞心,他的話打動了皇帝。緊跟著一位叫柳開的官員也同樣上疏,建議新皇帝效仿他的三位前輩——柴榮、趙匡胤、趙光義,他們每一個人都曾親臨前線,抗擊敵國的入侵!

  或許這就是宋初時皇帝們的命運……趙恒別無選擇,在這一年的年底十二月初,他下旨親征。

  但是十萬火急的軍事行動居然被延緩了,而且理由乍一聽實在是混帳。宋朝有規矩,每三年的年底要舉行一次郊祀大典,三年一屆,今年正好趕上了。

  趙恒堅持著親自把大典主持進行完畢,然後才集結軍隊,帶著大臣趕赴前線。

  看著真是又迂腐又死板,但在當時,卻把開封城裡的緊張恐慌氣氛大大地降低了,人是有從眾心理的,趙恒的鎮靜安寧,就是宋朝子民們的希望。

  之後趙恒脫下了盛裝的禮服,戰爭的真正面目在等著他,誰都能回避,唯獨他不能。他把京城交給了副宰相李沆(呂端病了),京師的安全則由資格最老的先朝宿將張永德來負責,一切安排妥當,在宋咸平二年的十二月五日,公元一零零零年的一月十四日起程,他率領二十萬以上的禁軍向河北地帶開拔。這時距離開戰時起,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龐大的軍隊經長坦縣(今屬河南)、韋城縣(今河南滑縣東南)、衛南縣(今河南滑縣東)、澶州(今河南濮陽)、德清軍(今屬河北),渡過黃河,近十天之後,到達了大名府(今河北大名)。這時終於有了傅潛的消息,聽到之後,趙恒氣得臉色鐵青,全軍將士一片譁然。

  沒法相信,第一次北伐燕雲時的先鋒官,與契丹人野戰獲勝的名將傅潛居然變得這樣的懦弱無恥!

  他率領著八萬餘人的精銳大軍,一直安安穩穩地駐紮在定州城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失。當遼軍進攻威虜軍城時,他按兵不動;當遼軍放棄了威虜軍城,從他身邊經過向宋朝腹地穿插時,他仍然無動於衷,作出的反應堪稱可笑——只派出了三千人,去向遼軍挑戰。

  戰什麼戰啊……這麼點肉遼國人半點胃口都沒有,理都不理,自顧自地急行軍,撲向了宋朝各大城池之間的所有州縣村落,隨意地燒殺掠奪,毫無顧忌,那些才是他們的目標。

  宋軍的將士們氣瘋了,眼看著城外邊就是人間地獄,自己的同胞被遼人殺戮,難道就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嗎?!他們自發地準備好出擊的裝備,向主帥請戰,這時連同城外的三千多人馬,還有雪片一樣飛來的告急求援文書,都在催著傅潛發兵。一個無情的事實是,他不動,整個河北大地上根本就沒有宋朝的機動部隊,那和敵佔區有什麼分別?!

  可他就是不動。傅潛大將軍下令把軍營的大門牢牢關閉,無論是誰來請戰,包括楊延昭、楊嗣、石普、田紹斌,無論是誰,都是劈頭一頓大罵,罵完了直接趕走,就好像他身為軍人,出戰是一件多麼可恥丟臉的事情一樣。

  傅潛就是這麼的堅定,縱觀歷史,誰能說勇敢的英雄就真的比那些敗事的孬種們信念頑強呢?就像這時的傅潛,無論誰說什麼,他就是有一定之規,說死都不出戰!

  楊延昭等人官小,敢怒不敢言,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再來的是監軍秦翰和三年前征戰黨項烏、白池的英雄范廷召。範廷召的官職也比他小,準確地說是小了三分之一。傅潛是總管鎮、定、高陽關三地的行營都佈置,範廷召是定州行營都佈置,但無論如何再加上個監軍總夠分量了吧?

  傅潛還是搖頭,不管外面死了多少同胞,不管整個河北已經淪為敵佔區,更不管軍心士氣是不是被他壓制得快變態,仍然還是……不出戰。

  征戰一生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主帥,范廷召氣瘋頭了,在帥帳裡當眾對他破口大駡——傅潛,你一點膽子都沒有,簡直就是個娘們!

  赤裸裸的污辱,傅潛也是個軍人吧,也是曾經血戰疆場的勇士吧,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結果簡直能把人悶死,他居然一不生氣,二不表態,我什麼都沒聽見,你不至於再接著罵吧?更不至於私自出戰吧?那好,散了吧……

  范廷召和秦翰再沒話說,只能抬腿走路。但情況繼續惡劣,終於全軍的副帥張昭遠也坐不住了,他是副帥,不是說全軍的失誤有傅潛一個人頂著就算了,他也有責任的(後來果然),他問這到底是幹什麼。直到這時,傅潛才笑著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那可真是老謀深算,讓人目瞪口呆:

  「敵人太猖狂了,這時候出去較量,我們的銳氣就會被挫傷的……」

  居然這就是理由,還談什麼銳氣,如果有的話,也早就被他自己給挫傷了!這句話說出去後,不知道當時宋軍全營是什麼反應,是不是集體鄙視了一下這個白癡。不過其結果很有趣,傅潛終於讓步了,他允許範廷召帶著八千騎兵、兩千步兵出戰,而且許諾隨後就派人接應,就這樣,宋軍終於開始了反擊。

  範廷召率軍沖出了定州城,直接殺向契丹人盤踞的中心——瀛洲。但他深知自己的一萬人根本沒法與遼軍決戰。為此,他向高陽關都部署、馬軍都虞侯、彰國軍節度使康保裔求援,約定合兵進擊。

  高陽關的康保裔,這是當時宋朝邊關的重臣。他比範廷召更受重視,他單獨率兵踞守關隘,關鍵的時刻可以自作主張。這時他親自領軍赴援參戰。

  他到了瀛洲西南的裴村,在這裡,他再一次接到了範廷召的緊急求援,範廷召所部已經與遼軍接戰,要他馬上分兵增援,越快越好。危難時刻,康保裔沒有多想,他立即分出了自己的精銳部隊,趕在主力之前,火速支援範廷召。

  這樣,他的兵力就被削弱了……在當天晚上,歷史出現了兩種不同版本的記載。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前提,就是範廷召和康保裔約好了在第二天的清晨時分集結雙方的兵力,一齊向遼軍挑戰。可是記載中,一個說,在那天的深夜裡,範廷召不知出於什麼目的,突然靜悄悄地撤走了(康保裔列傳);另一種說法是,範廷召是迫不得已,他在當夜繼續與契丹軍隊血戰,被纏住了,所以沒能在約定時間出現(實錄)。但不管怎樣,在第二天的清晨時分,康保裔和他實力不全的軍隊突然發現自己孤立無援,被龐大的遼軍重重包圍。

  絕境突然到來,戰場上的優劣勝負一目了然,生死就在一念之間,康保裔的部下馬上勸他,將軍你把盔甲換下來,改裝逃生吧。康保裔厲聲回答——臨難毋苟免,今天就是我死戰報國的日子!

  當天康保裔率軍與遼人決戰,戰陣動盪,往來衝殺數十回合,遼軍的重圍牢不可破。宋軍最強的武器是他們的弓箭,最後箭都射盡了,康保裔和他的部下全都淹沒在遼人叢中……沒有人支援他們。

  高陽關的統帥和他的部隊全部失蹤,這就是當天戰場上最後的遺留。這個消息也是宋真宗皇帝趙恒到達大名府之後,得到的前線最新戰報。

  憤怒,但是要冷靜。不管隨軍大臣們怎樣彈劾傅潛,趙恒都給了自己的主帥最後一個機會。他派出了宋太祖趙匡胤的女婿石保吉和太宗朝王小波起義時守住了最關鍵的劍門關的上官正,由他們兩人率軍北上,再命傅潛馬上出擊,與北上的禁軍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以圖擊潰遼兵。

  命令發出,開始等待。這是最高的皇命,但是整整過去了十天,戰場上一刻千金的十天,定州傅潛方面居然還是毫無動靜!

  趙恒終於被激怒了,他派最可信任的王繼英穿越戰場向傅潛傳令,立即到大名府禦營朝見。傅潛來了,他到時全須全尾毫髮無傷,趙恒對這個人再沒有半點憐憫和興趣,直接下獄,經審訊,判處死刑。

  這個判罰在當時大快人心,但是在後世卻爭議不斷。在當時,面對河北大地上死傷無數的同胞,被搶掠一空、焚燒殆盡的城鎮,相信每個親眼目睹,或者思維健全的人,都會恨不得生吃了這個昏庸懦弱的敗類,所以當戰後,趙恒赦免了傅潛的死罪,改為免官、抄家、流放時,舉國都憤恨不平。

  官員們的評價是,傅潛就是柴榮時期高平之戰時的何徽、樊愛能,是臨陣脫逃,形同叛變,造成國家重大損失的叛將,必須處死。然後才能平息民憤,重振軍威,像當年的柴榮那樣把入侵之敵消滅,贏得戰爭。趙恒當時真有這個心,尤其是歷史馬上就證明了傅潛再次耽誤的這十天是多麼的重要。

  當宋軍重新集結,開始發動總攻時,突然發現敵人已經不見了。契丹兵團突然撤退,帶著搶來的大批物資走在了返回燕雲十六州的路上。

  沒有原因,難道是被趙恒親征給嚇著了?可真這麼想,戰爭就變成童話了。而且也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重要的是戰爭本身。

  宋朝親征的禁軍大兵團來不及了,趙恒派出了五千名精銳騎兵,火速追擊,不管戰果,就算是拖也要把遼兵拖住。這支騎兵由王榮率領,從大名府一路疾行,不惜一切代價追擊,可惜路途太遠了,他的很多部下們竟然把自己和馬匹都活生生地累死,也一直沒有追上……但是別忘了,在戰區內部還有範廷召!

  範廷召突然啟動,他率部殺向了十幾倍於己的敵軍,在莫州(河北任丘北)以東三十裡的地方,終於追上了遼兵。血戰的時刻到了,範廷召所部滿打滿算不過是一萬餘人,但他的戰績居然是陣斬遼軍萬餘人,奪回被擄掠的老幼百姓數千人,其他的鞍馬兵器不計其數。

  以血還血,征戰黨項的英雄為康保裔討回了些許的血債……

  當天範廷召大勝契丹,但是契丹的大隊人馬卻沒有回程應戰,就此撤出宋境,回到了遼國。這一次的戰爭就這樣結束了。

  遼國撤軍的原因成了一個謎,在當時沒有正解。要在四年之後,宋人才會發覺真相。那就好像當你看見一個人無緣無故地跳進小河裡亂撲騰時,覺得奇怪,可是幾年之後,發現他在長江裡游泳,就一切都明白了吧?

  當初只不過是在練習。

  但是在當時,宋朝畢竟渡過了一次危機,尤其是新皇帝親征,別管勝負,至少保住了領土的完整。於是一切都從輕發落,比如說範廷召,不管怎樣,他導致康保裔孤軍無援,全軍覆沒,但是不僅沒有處罰,反而加封為檢校太傅。傅潛這位冬眠型的前線主帥也因此保住了腦袋。

  這時候就該說說他到底該不該殺了。

  前人的評論說過了,現在要說近現代學者們的看法。說傅潛冤枉,當時只有八萬多人馬,而遼國是太后、皇帝親征,至少在十萬以上,傅潛保存實力,等待時機是對的。請看康保裔就是例子,硬拼,結果全軍覆沒了吧,有什麼好處?

  而範廷召就是在遼人退走時才追擊,只有區區一萬多人馬,看看戰果多麼輝煌。並且趙恒命令夾擊時,只給了傅潛十天的準備,這對古代的大兵團作戰來說,時間太少了,沒有出擊也正常。

  真的正常嗎?

  前蜀是三十多天滅亡的,後蜀是六十六天滅亡的,這怎麼解釋?至於說遼人退走時再追擊,那樣要戰士有什麼用?為了戰爭的最後勝負,就要用老百姓的生命去消耗敵人的銳氣,一個尖銳的問題是,如果宋真宗沒有帶二十余萬禁軍親征的話,他傅潛要用多長的時間,多少宋朝百姓的生命,才能滿足遼軍的胃口,讓他們對刀槍厭倦?

  那之後,才是他出擊的時候?!

  要說保存實力,就更可笑了,他保存實力為的是什麼?當他出兵的時候,皇帝沒有告訴他,你先頂住,我隨後就御駕親征吧,也就是說橫豎只有他自己,敵人在眼皮底下越殺越有狀態,越殺越肥,自己的兵憋得鬱悶至死,這怎麼會敵消我長,直到最後勝利?

  或者就算趙恒曾經私下裡告訴過他,隨後就親征,那麼他這樣「保存」實力就有意義嗎?

  千年之後的西方,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是拿破崙的滑鐵盧之戰。他面對英國的威靈頓,派出自己的部下格魯希去追擊普魯士軍隊,結果這邊拿破崙用盡所有的兵力去衝擊英國人,馬上就要成功,可是普魯士人卻突然作為援軍殺到,拿破崙就此崩潰。

  格魯希呢?他先是追丟了人,然後就算聽到滑鐵盧方向重炮齊鳴,一個超級戰役正在打響,都絕不回頭助戰,而是繼續執行陛下的紙面命令——追擊普魯士。除非另有新的紙面命令到達。

  新的命令終於到了,是通知他,法國已經戰敗。這時候他的勇氣、智慧、經驗、果斷等一個軍人所能擁有的全部才能,才突然間爆發。在五倍於己的敵人包圍圈中,他一兵一卒,甚至一門大炮都沒有損失,就突出了重圍,他要帶著軍隊去救自己的皇帝。

  可是這時,一丁點的意義都沒有了。

  傅潛也是這樣,就算皇帝會親征,你在這之前不說有效地消耗契丹人的戰鬥力,給皇帝製造一擊必勝的機會,還壓抑己方的士氣,讓敵人加倍的猖狂,于軍、于民、于皇帝,他哪一點做對了?

  軍事,是一個全域統籌的概念,本就是輕視生命的東西,所以才有餌兵,有誘敵,有埋伏。在戰場上沒有生命價值,只有最後的勝負結果。誰要想著安全,他就不配當兵……

  所以傅潛該死。

  戰後盤點,在返回都城的路上,宋真宗趙恒的心裡應該不會有什麼遺憾。他損失了康保裔,以及邊關總帥傅潛的聲譽,但是遼國方面的損失卻是空前巨大,而且沒法彌補的。

  遼北院樞密使、魏王耶律斜軫在軍中病故。

  這是僅次於耶律休哥的契丹族精英,多年以來,他們兩人分管南北,同時成為遼國周邊所有民族的噩夢。在南面耶律休哥獨自抗衡著龐大的宋朝,耶律斜軫則不斷在遼國的北疆攻打高麗,討伐女真,一生都在征戰中度過。對他,要說些什麼呢?按說本著「我之大敵,即敵之英雄」的原則,我們應該尊重他。但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形象實在不太好。

  休哥總能讓人感到熱血和衝動,為自己的民族不顧一切的忠貞血性,讓即使是敵人一方,也理解並感動。可他就太兇險太毒辣了。更何況,他不尊重自己的敵人,對同樣為自己民族盡忠的楊業,他冷血並且殘酷。所以我們只需要記得,他是一個傑出的敵人就夠了,其他的,讓他活在契丹人的心裡去。

  提到了耶律休哥、耶律斜軫這對契丹雙璧,就應該提到他們的老對手,宋朝的第一軍人曹彬了。在這一年裡,時光走得太快,不知不覺中一個時代已經結束。

  半年前,曹彬病死。

  他的死法應該算是個遺憾,古來的名將都有一個響亮的,震徹千古的心聲——大丈夫得死於疆場,幸也!就像耶律休哥以及耶律斜軫。他們一個死在自己的前線戎所,與宋朝接壤的燕雲地界,一個直接抱病從軍,死在了真正的沙場上。可是曹彬,他早就遠離了戰場和刀槍,死在了溫暖的家裡,以及超級感人和諧的氣氛當中。

  他病時,皇帝親自去他家,親手為他和藥,並且賜白金萬兩,還問他還有什麼臨終要求。曹彬推薦了自己的兩個兒子,說都有資格做將軍。簡單地說一下,這兩個兒子分別是他的長子曹璨、次子曹瑋,關於哪個更強,他自己說,「璨不如瑋」。這倒是真的,歷史可以證明,曹璨,就是個微縮版的曹彬。

  而曹瑋,那應該是潘美的兒子!英武豪俠,機敏強悍,是宋朝歷史上第一等的軍人。

  回到曹彬,以他的歷史地位,以及鼎鼎大名,似乎應該在他剛剛病逝時就重點回顧,點評他的一生。但那樣是不仁道的,會完全違背曹彬將軍一生做人的準則。想想那時國事繁忙,甚至外敵就要入侵,他是個多麼顧全大局的人啊,怎麼會容忍自己一個普通臣子的死亡,去攪亂歷史進程的真正大事呢?

  所以我們必須尊重他,以及他的一貫表現中所透露出的性格。

  之所以要這麼說,是因為實在看不出他真正的性格。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做出的事到底是不是他個人的本意,這些都是沒有正解的謎。或許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個偶然選擇中的錯誤。

  以監軍的身份伐蜀,只是以廉潔守法著稱,在全軍的貪婪暴虐中顯得獨特,才得到的賞識;再因為征南唐,勝利毫無懸念,只是要儘量減少戰爭中的損失,才派他這個當時資歷、戰功毫不出奇的人當了主帥,從此高高在上,變成了宋朝的第一軍人。

  這就是他的發家史,注意,對他來說,絕對沒有什麼「英雄造時勢」,而是徹底的「時勢造英雄」,因為憑他這麼點的軍功,這樣的能力,放在任何一個其他的朝代裡,都絕對沒辦法爬到這樣的名位。這就是宋朝的特色。

  姓趙的官家需要乖巧聽話的軍人,現在回想,他的那些作為,是智慧還是乖巧呢?揮揮灑灑間把人看通透,於是他知道趙匡胤會給他怎樣的封賞,更能做到在喪師辱國,毀掉趙宋最後一次振興的機會之後,還能讓趙光義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就讓他官復原職。至於是怎麼做到的,那就是秘密了,就像他為什麼在雍熙北伐時,在燕雲大地上忽進忽退,哪怕是平地挖塹壕都要向前沖,直到最後冒著暴雨向後退……這都是謎,與皇帝的聲譽息息相關,也必定與他後來的命運息息相關。

  最後曹彬走了,他走時,都沒讓人真正地看清楚他,連同著當年的那些事,都徹底隨著他的死亡而沉淪。遺憾嗎?不,這正是他成功的地方,一直到死都忠誠到底。在這個意義上,或許曹彬應該滿足了。最後,讓我們以一句話來歸納概括一下他的人生。

  他是一個好人,一個被皇帝所選擇的人,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人,一個放棄小我成全大我的人,一個根本就不應該從軍的人!

  好了,曹彬謝幕,再見。

  一個時代開始了,身在其中的人很難知道,尤其是主宰那個時期的王者,像趙恒,他只有好多年之後突然回首,才會發現自己完成了什麼。

  實事求是地說,如果後世人說清朝的聖祖皇帝康熙,是「名為繼承,實同開創」的皇帝,所以應該定廟號為「祖」的話,那麼宋朝的真宗皇帝趙恒也做了基本相同的事情。

  康熙平三藩、收臺灣、清寧北疆,趙恒的人生經歷也差不多,要說區別,只在成果的大小豐碩之間,並且要注意,在他們的早期階段,趙恒的一項成就還讓康熙望塵莫及,尤其是,他們都在極度的憂患之中開始。

  趙恒剛剛在北方擊退了契丹人,回到京城開封才幾天之後,就再次烏雲壓頂,蜀川再一次叛亂了。而且這次的危險係數驟然升級,遠遠大過了王小波、李順的起義,因為再不是饑民暴動了,而是宋朝駐成都的正規軍突然兵變。

  原因跟宋朝的國家政策,或者對蜀川地區的傳統性歧視虐待再也掛不上鉤,完全是當地的官員們太混帳。

  別提張詠,這位宋初時最有能力的地方官已經被調到杭州去了,這時的益州知州名叫牛冕,在這之前名不見經傳。相比之下,軍隊的主管大有來頭,是聲名比曹彬更加顯赫的符彥卿的兒子,叫符昭壽。

  這兩個人的能力和品行,簡單點說,牛冕,可以用張詠臨行時的一句話來概括說明——「冕非撫眾才。」

  德不能服眾,才不足以制人,就這麼簡單。後來的歷史證明,張詠看人極准,不僅是對這個牛冕,就連寇准,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說符昭壽,這就完全是符彥卿,還有趙光義的錯了。當年符彥卿號稱「符第四」,這位符家的第四位兒子,縱橫五代,所向無敵,連契丹人最強的皇帝耶律德光都被他打跑過。但是進入宋朝以後,他老了,也聰明了,別的大將們需要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明著說要他們去吃喝玩樂保平安,才能懂事。可符彥卿卻早就身體力行了,他在自己的駐所連貪污再枉法,把自己一輩子廉潔大度的名聲抹黑,保住了一世的平安。

  符昭壽,就是在這種環境裡長大的,之後趙光義為了表示優待老同志,並且要派遣最放心的子弟兵們去看守四川,才把他安排到了成都。

  於是西南方向成都錦官城,就變成了符大公子展示獨特美感的大型T台。

  他迷上了蜀錦。

  一個將軍,什麼軍務都不管,一天到晚地尋訪手藝高超的織錦工人,把他們集中起來,給他變著花樣的紡織,讓蜀錦更新換代。

  至於原材料,他發揮了宋朝軍人在成都的光榮傳統,從不掏半文錢,街上有的都是他的。時間長了,連帶著他的僕人們都趾高氣揚,除了老百姓之外,他們開始虐待官兵。就像宋朝官派的軍校們,是他們這些僕人們的僕人。

  仇恨在積累,但是這還不足以讓人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選擇兵變造反。但是別急,英明的領導都是一樣英明的,敗類型的領導各有各的敗類,符昭壽就是有辦法讓手下的大兵們忍無可忍。

  話說符大公子手下有兩個常駐兵團,分別由兩位都虞侯董福和王均來率領。你很難分清誰才是真正的好官,因為董福帶兵非常的嚴謹,至少在表面上,他的軍團紀律嚴明,行為規範。而王均不同,他屬￿沒有官架子,和部下打成一片的類型,經常和手下大兵們一起喝酒賭博,於是難免地讓人覺得軍紀渙散。

  於是注重美感的符公子決定給他們分出來層次,給董福兵團加福利,尤其是盔甲穿戴,讓他們漂亮起來神氣起來,至於王均那些痞子兵……已經爛了的就讓它更爛些吧。

  緊跟著成都城就舉行了次軍演,只見老百姓們人山人海看熱鬧,兩個兵團一個神氣活現,一個灰頭土臉……層次真的出現了,大家一起窮,就不是窮,可是突然間有了分別,就會讓人眼紅。衝動的確是魔鬼,可是不衝動就會變成灰孫子!

  當天的軍演在王均部下們一片怒駡聲中結束,可是符昭壽和牛冕等官人們卻一點都沒在意,他們在盤算著怎麼過公元一零零零年的元旦佳節。就在這一天,王均的部下們突然殺了符昭壽,然後沖進兵器庫裡全副武裝,殺向正在益州府衙門裡紮堆喝酒的各位高官。

  眾位官人們反應神速,首先知州大人瞬間就沒影了,牛冕不管造反的是什麼人,有多少人,立即選擇出城,先保住老命再說。比他官更大的是蜀川四路的轉運使張適,這位仁兄是幸運呢還是倒黴?到益州城裡喝次酒,居然正撞到兵變,可是牛冕真厚道,要跑一起跑,結果不管這時的叛軍們是不是真的成氣候,沒法再遏制了,益州裡都沒有主心骨。

  但別怕,在場的還有一位明白人,都監王鐸。歷史證明,此人才是讓這次兵變成形的最關鍵的人。他比王均的官大,沖著王均吼了一聲——你的兵造反了,由你去擺平!

  王均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辦事。結果兩方面一接觸,上帝啊,王均目瞪口呆,這時所謂的叛軍首領居然只是一個叫趙延順的小兵!

  一個小兵能聚起多少同夥?可是竟然幹掉了駐軍主帥,嚇跑了政府領導,並且該小兵非常理智,馬上提議由王將軍來做我們的帶頭人,我們來擁護他!

  這是明擺拿王均當槍使了,按理說一個人稍微有點理智就得玩命的拒絕。但奇妙的是,王均就這樣同意了,而且以後精誠合作,造反到底,和自己的弟兄們同生同死。

  以上就是這一次蜀川變兵的起因和經過。感覺很怪是吧?是不是一切都太隨意了?兵變弄得像是即興表演,尤其是殺了人砍了主帥之後才想起來要找首領,並且該首領當時還在官府衙門裡正常喝酒慶祝元旦……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是不是一群瘋子?

  但哪個不是瘋子呢?符昭壽是不是?牛冕是不是?歌舞昇平,飽食終日,這些看似正常優越的生活,卻導致了叛亂,那些人算不算是瘋子?

  但在戰場上,王均卻絕對不是瘋子。宋朝任命雷有終為平亂主帥,李惠、石普、李守倫為部將,帶了八千名禁軍趕往蜀川,隨後又派上官正、李繼昌、高繼勳、王阮隨後跟進配合。

  用心良苦,這樣的配備面面俱到。

  首先雷有終是文官,出征前是戶部使,讓文官領兵做主帥,這是宋朝史上的第一次。這創意一舉兩得,先是能避免進了蜀川就可能關上大門當皇帝的危機,二來還能借國內平叛的機會看看文官打仗的成績。而且隨後跟上去的上官正等人,早年都有在蜀川當兵打仗的經驗,想想這次是兵變,不可能像王小波、李順那次鬧得遍地起火,似乎應該夠用了。

  想得美,王均的確不是李順,他是職業軍人,哪兒輕哪兒重全知道,他先是佔領了成都,然後順手把漢州端掉,緊跟著就親自帶人殺向了蜀川的咽喉要害劍門關。這時候宋朝的援軍還在道上跑路,好了,大門馬上就要關死,蜀川開始過戶。

  眼看著就要淹死,救命的稻草卻離得太遠,蜀川裡的宋朝官兒們開始自救。劍門關再一次向南迎敵,在蜀川內部卻另有一位仁兄給大家都來了點驚喜,蜀州的知州楊懷忠。他悄悄地摸到了王均的身後,帶人突然攻擊成都,要把叛軍的老巢端掉。

  但是戰果鬱悶,王均雖然沒在家,他的部下們卻壓根沒把楊懷忠放在眼裡。叛軍直接列隊出城,在城外的江瀆廟附近與官軍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整天,誰也沒作弊,天黑前勝負見分曉,楊大人怎麼來的再怎麼回去。身後是一片叛軍們的嬉笑怒駡聲,傻兒們,老子是叛軍就得跑?你們都忘了吧,成都的駐軍才是蜀川裡最精銳的,居然還敢上門打架?

  這之後,宋朝人才反應過來,這次是正規軍面對正規軍,而且別想著再投機取巧,你懂的對方都懂,你會的人家也會,而且更別想著你是政府你就有人民,宋朝把蜀川的百姓們給害苦了,他們能保持中立誰也不幫,就是雷有終等人的上上大吉了。

  平叛正式從這一年的三月份開始,最初由宋朝的職業武官王均給宋朝的職業文官雷有終上了一課。

  事情是這樣的,先是平叛的軍隊源源不斷地進入四川大地(這一年,蜀正式分為四路,從此叫四川),剛進來,還沒等真正出擊,叛軍們就崩潰了。他們在四川境內的綿、漢、龍、劍都巡檢使張思鈞的打擊之下,就丟盔棄甲地扔下了漢州,跑回到老巢成都。

  於是平叛大元帥雷有終閣下等人所要做的,就是直接把軍隊開到成都城下。接著形勢更加喜人,王均簡直是望風而逃,立即放棄成都,開始逃跑。

  這時成都四門大開,裡面全是百姓,雷有終等人就開始分裂,簡單點說,就是有人變成了司馬懿。是李繼昌,他覺得這城進不得,明顯就是個空城計。可雷有終、上官正、石普這些或文或武,都極有資歷身份的人卻不屑一顧。本來嘛,想想帶著千軍萬馬是來幹什麼的?

  就算裡面全是敵人,都得想方設法地硬攻進去,現在四門大開反而不敢進了?笑話!

  於是大軍進城,進去之後老傳統老毛病統統發作,軍隊一哄而散,四面出擊,目標就是成都每一家豪華店鋪外加美麗的川妹子……再然後就是城門突然關閉,王均出現,叛軍們成建制地追殺滿城零散的官軍,效果好到了什麼程度,就看官軍中最主要的幾位大人物的遭遇吧。

  副帥李惠當場被殺,雷有終、上官正、石普都是從城頭上順繩子往下溜,才勉強保住了這條命。他們再不敢停留,馬上後撤,一直撤回到漢州。

  王均沒追他們,他腦子非常清醒,在做更重要的事。他派人把從成都逃出去的老百姓都抓回,有關進大牢的,有當街把全家全族都砍成肉段的,為的就是把人都嚇住,然後把全城的青壯年都集中,給他當兵。為了保證忠心,他用的手段非常正規,雖然某些細節過了頭。

  就是大面積地紋身。先是在手上刺字,然後再剪斷頭發,再在臉上刺字,這很侮辱人格嗎?倒真是說不上,在宋朝當正規軍也得這樣。比如說,宋朝史上最偉大的將軍岳飛,他的手背上也有這樣的刺字。

  這之後,雷有終和平叛軍們的噩夢就開始了,還是由他們攻城,但是難度就好像一個人跟自己的影子打架。你用手,對方還你手,你用腳,自己也被踹。具體點說,就是造梯子爬城牆、用戰車撞城牆、挖洞過城牆等傳統打法一概無效,王均他們都練過。

  那麼玩狠的,當時雨季到了,四川的每一片城牆都太滑,尤其是成都的城牆。平叛軍就發明了一種叫洞屋的攻城器械,具體圖形沒有留下來,不過肯定非常沉重,因為他們推著洞屋向城牆邊靠,一步步逼近,眼看大功告成,卻突然間腳下一空,連人帶洞屋全都不見了……天殺的叛軍居然偷空也挖了個地道,就等著官軍往上踩。

  這還不算,官軍們再接再厲,在城北的魚橋邊上堆了座土山,天天向城裡射箭,再重新造了一種叫「雁翅勢敵棚覆洞車」(估計這回的能輕點),再次向城頭逼近。這回就充分地顯示了王均和他的叛軍們的高超靈活的想像力。

  再不挖地道了,來個新的絕的。只見宋朝的攻城車向城牆靠,城牆上卻突然間也出現了一個幾乎完全一樣的「敵棚」,而且兩個棚車逐漸接近,城頭上面還有人喊話,給兩座棚車起了個新名,叫「喜相逢」……

  喜相逢過後,城上嘻嘻哈哈,城下跳腳大罵,正鬧得不可開交,突然間城上射下來無數支利箭,射中的立即就死,不管傷在哪兒。

  箭上有毒。

  事情到了這份兒上,雷有終沒辦法了,招數都已經用完,難不成真的為了打破成都城,來個武器開發創新大會吧。於是總結經驗,想來想去,還是洞屋最有效,至於太沉了容易平地消失……嘿嘿,那就靈活點選擇前進方向,叛軍再強,也不會圍著成都城牆一整圈都挖好了地道吧?

  洞屋終於頂到了城牆上,它的威力開始顯現,居然把城牆從外到內,開了一扇新門。門裡邊是叛軍們頂得像蜂窩似的槍尖,官軍是由兩名重賞之下的士兵,挺著長矛硬生生從這道窄「門」裡擠進去的。成都城就這樣被攻陷。

  但是事情還只是開頭。前面說過,無論是蜀漢、前蜀、後蜀,成都城都沒被攻陷過,從來都是投降。但是雷有終的命運就差了點,他硬沖了進去,可還得巷戰。當天從早打到晚,城裡邊火光沖天,不過都是官軍放的,到了夜裡,叛軍死了三千多人,終於逃了。可是雷有終吸取經驗教訓,說什麼都不再相信。

  他的辦法是,全城繼續放火,至少把成都的主要幹道全變成不夜城,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了,雷有終等人沒完沒了,再次放火,而且傳令全城,召集以前宋朝的官吏馬上來報到。報到之後就開始篩選,只要是當過王均的官兒的,不管是怎樣被強迫的,都一律扔進火裡。

  史書記載,這一天燒活人行動從早到晚持續了一整天,總共燒死了數百人,連宋朝的官方史書都評價了四個字——「頗為冤酷」。

  在這些非法更非人道的惡行中,只有一直小心謹慎的李繼昌嚴格約束部下,除了不許擾民,還把大批兒童婦女都安置在寺院中,派兵把守,等局面平穩之後,才遣送回家。

  可是平叛還沒有結束,要一直等到這一年的十月份,王均逃到了富春地界,才勢窮力盡,自殺而死。四川的叛亂又一次平息了,殺伐動亂之後,川人們似乎得到了些許的補償。

  第一,昏庸無能的牛冕被撤職流放,張詠回來了,這一次他將長駐,給四川的百姓帶來難得的富裕和安寧;

  第二,雷有終打破了一項與四川有關的,幾千年來都一直有效的紀錄——凡是帶兵進四川公幹的官兒們,從古到今哪個朝代的都沒有好下場。他輕點,被誣陷貪贓受賄,可是事實上,為了激勵將士,他都把自己的家產變賣了當獎金。但幸運的是他的皇帝趙恒真的很厚道,只讓他在一段時間內感覺到了挨累不討好,之後馬上就更加重用他。

  叛亂終於平息了,用時近一年。表面上看來,這是當時宋朝的主旋律,最重要的國事。但是翻閱史書,看一下星星點點,散落在這些平叛記錄中的那些「瑣事」,才能真正清晰地看到趙恒在過著怎樣的日子。

  這一年的四月初三日,呂端死了;

  九月份,張永德也死了;

  對於前者,趙恒萬分悲痛,他是個知恩的人,雖然呂端從他即位時起就身體不好,第二年就因病辭去了宰相的職位,再沒辦過什麼實事。但是他從始至終都把呂端當作長輩一樣尊敬。生前尊為太子太保,死後追贈司空,諡「正惠」,可謂生榮死哀。並且在幾年之後,還私下裡幫著呂端的不孝之子還上欠債,贖回房產,派人幫他們理財,完全是有情有義,像一家人一樣;

  對於張永德,這是位長盛不衰,類似於神化傳說的一位老將軍了。一個人能歷經三四個朝代,至少為六個皇帝服務(劉知遠、郭威、柴榮、趙匡胤、趙光義、趙恒),一直都有地位有面子,死的前一年還在皇上親征時被任命守衛國都,這是怎樣的成就,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智慧,真是難以想像。所以他的那一長串的頭銜,還有歷史上的評定就真的一點都不稀奇了。

  不過還是列出來吧,因為真的是好成功喔——彰德節度使、兼侍中、衛國公、贈中書令。並且死後《宋史》列傳中有皇帝的金口評語:「方今天下諸侯,賢明知書者,惟永德一人而已。」並且這位皇帝還是宋朝史上最挑剔、最不好侍候的那位,太宗陛下趙光義。

  以上是一文一武兩根最粗的臺柱子斷了,更刺激的在後面。

  黃河決口了。

  是春汛,在鄆州城那段的河壩,突然坍塌,洪水氾濫,從巨野經過,把整個江北平原都淹成了一片澤國,最後流入淮河、泗水。於是剛剛打過一場大仗的國家,就得一邊平叛,一邊治河,一邊繼續監視遼國,一邊搶險救災……並且正常的日子還得過,連科考都得繼續。

  就在這一年的前後,宋朝第一次,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在科考中出現了「鎖宿制」與「封彌制」。

  「鎖宿制」,就是考生太多了,誰想搗鬼沒法控制,那好辦,就在考生進場考試前,先把考官給關起來,讓他們雙方沒法見面;

  「封彌制」,更加是迫不得已了。在這之前,考生答完的卷子,上面的姓名、籍貫等都清楚明白地寫著,誰都能看見。而中國那時的考試,按現在的標準來說,完全是文科,「存乎一心之妙」,誰高誰低完全看老師的喜好,我覺得這個高,那麼這個就是高,根本沒有一加一肯定等於二的事。再加上考生姓名都公開,要是沒作弊的,那才是沒天理。

  於是就要把卷頭密封,或者乾脆剪掉,這還不成,還得再由專門的抄寫員,把卷子重新抄寫,讓字跡都徹底統一,然後才交給考官們評分。

  百般防範,就為了能給國家多找幾個人才,同時還要精簡各部門的多餘官員,前面提到的一次就裁減十九萬五千八百個冗官的壯舉,就發生在這一年。

  怎麼樣,這就是苦難版的趙恒在1000年。盡心竭力,小心翼翼,但是還時刻都不得安寧,最後終於黃河歸道了,新的宰相們正常工作了,四川的叛亂也平息了,趙恒剛剛想喘一口氣,但是別急,西北邊緊跟著就又出事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19
第十七章 李繼遷時刻

  宋朝的定難軍節度使原李繼遷、現趙保吉先生突然間老毛病發作,又把宋朝運往靈州城的軍糧給打劫了。

  性質惡劣、行動粗暴,不僅損失了糧草,護糧的宋軍損失同樣慘重。完全就是幾年前趙光義時代那次著名的一次性搶劫四十萬石軍糧的翻版。

  消息傳來,宋朝的君臣們全體沉默了。與其說他們這時是憤怒加驚愕,倒不如說是懊惱和悔恨。我們為什麼會這麼的遲鈍,其實一年前李繼遷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們了,他馬上就會動手!

  那是在公元九九九年某天的晚上,傳說李繼遷的營地內突然間一聲巨響,火光四射,聲震百里,那聲勢就像是有一百多個趙匡胤當量的皇帝同時誕生。當時所有的黨項人都嚇醒了,他們爬起來後連夜開始搜索,結果就在李繼遷的帳篷外面,發現了一個大坑,裡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塊奇異的石頭。

  是隕石。

  真是奇異,當晚李繼遷幸運得沒有天理,該隕石只要再偏一點,就能來個彼此換位,直接換他上天去當星星。並且更奇異的是,該隕石上面還刻著一行字——「天戒爾勿為中國患。」

  注意,這時還沒有西夏文字,上面寫的是中國的漢字。所以完全可以肯定,這是漢族系統的神仙們顯靈了,在警告李繼遷千萬別再去宋朝那邊惹是生非。李繼遷馬上宣佈自己聽勸,他嚴重發誓說我再也不往南邊走了,說話算話,不然就讓我天天看流星雨……

  這件事傳到了中原,漢人們從心底裡的喜歡,尤其是趙恒和他的大臣們。不管這件事真是神跡,還是李繼遷在搗鬼,都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李繼遷在極有誠意地向外界宣佈,從此與宋朝和好,再不生事。並且用這個老天爺的命令為理由,讓自己好戰的族人們聽話。

  嗯,多麼的用心良苦啊。可是,當時漢人們怎麼就不想想這塊隕石背後的潛臺詞呢?

  南邊不讓我去了,那麼我得往哪邊走?北邊和東邊,那可都是契丹人,不論怎樣,我強壯嗜血的老丈人住在那兒;那麼除了東、北、南,就只能往西了……西邊的是正西方的回鶻,以及西南方的吐蕃,那都惹不著隕石,更礙不著中國的事。

  不過小心,只要往西,就還是要頂到宋朝的要害的——老朋友靈州。

  所以就只能很抱歉了,為了向西,為了聽隕石大哥的話,就只能拔掉靈州,打劫軍糧就是第一步。

  這一點宋朝心知肚明,甚至李繼遷下一步要做什麼,他們都一清二楚。畢竟在幾年前,李繼遷把什麼都演練了一遍。

  所以擺在趙恒面前的解決辦法也非常的直白,那就是向他的老子趙光義學習。當年是五路出兵,打得李繼遷抱頭鼠竄,直接掃蕩他的老巢烏、白池,讓他慶倖自己還能活著,自然而然地就放棄了妄想。

  但是,趙恒卻選擇了忍。沒有出兵,也沒有譴責,他除了把自己一方失職的運糧官撤職流放之外,對李繼遷毫無表示。

  似乎很懦弱,但是請為他的冷靜歡呼。

  實際點說,李繼遷是個命運的寵兒,別看他的危難,在他的人生裡,每逢重大事件,運氣總是出奇的好。比如說他上次襲擊靈州時,正趕上了王小波的起義;這一次又剛好趕上了王均在造反,宋朝對他總是牙根癢癢的,手腳卻麻木的,並且這一次他的心裡還更有底。

  一件事當時的宋朝不可能知道,遼國在李繼遷動手之前,加封了他的兒子李德明為朔方節度使,關係好上加好,遠遠地超過了宋朝給的所謂定難軍節度使的頭銜。一切跡象都表明,只要趙恒壓不住火,敢對黨項用兵的話,就將同時面對內部、黨項、遼國三方面的壓力,這樣的危機是當年趙光義都不敢面對的。

  別忘了只是面對李順和李繼遷,趙光義就曾經向遼國求和……國內破敗不堪,國外強敵壓境,宋朝的局勢風雨飄搖,所以趙恒選擇了忍耐。他一方面派張詠重進四川,把蜀中徹底根治;一方面加緊對遼國的偵查,時刻保持戒備;至於黨項方面,他只是嚴令邊境上的邠甯環慶清遠路副都部署楊瓊,命他對靈州方面嚴加提防,尤其是靈州的外圍清遠軍城。

  清遠軍(今甘肅環縣山城堡附近),這是宋朝專為靈州設立的堡壘,兩個據點互為犄角,彼此呼應,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攻守體系。趙恒命令楊瓊,一旦清遠軍受到攻擊,必須得親自領軍,帶全部人馬去救援。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沉默和等待了。在沉默中積蓄力量,去等待必將到來的重大挑戰。

  宋咸平四年七月,公元一零零一年的八月,挑戰終於來了。北方前線發來警報,契丹人馬上就將入侵。趙恒露出了他的猙獰面目,此前對黨項人的容忍,都變成了加倍的兇狠,還給了北方的遼國人。

  經過深入探討,趙恒和他的班底們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遼國人之所以每次在戰場上都那麼囂張,就是因為他們的前鋒太強。比如說,有很多次,都是耶律休哥充當先鋒,宋朝正好相反,大將都隱藏在陣後,說什麼將在謀而不在勇,必須操控全域。於是就被一點擊破,層層擊破,一潰到底。

  這次趙恒一反常態,命令集中精兵強將,從最開始就凝結成一個超強的前鋒點,就是要和遼軍的前鋒對沖,硬碰硬,從一開始就分出高低勝負。

  為此,他任命前樞密使王顯被前線總帥,鎮、定、高陽關行營都部署(以前傅潛的職位),副帥是遠征黨項烏、白池時的王超(少年英雄王德用的父親),王漢忠、王繼忠是兩人的助手。兵力配備乍一看很薄弱,只有三萬五千人。但是要小心,全都是騎兵。

  這些人馬佈置在莫州、北平寨,以及定州一帶。定州名義上是大本營,但只留了一萬五千名騎兵,最前方的莫州、北平寨卻各有一萬鐵騎。這座大陣前重後輕,重心已經抵達到了邊境,但是趙恒在兵力到位之後又下了一道新命令,令大陣再次前移,要達到威虜軍城,這樣就能禦敵於國門之外,再不讓契丹人沖進國境線。

  戰況一觸即發,可是遼國方面卻突然沒了動靜。不久一個新的諜報傳來,說是遼軍延緩了行動,近期內不會進攻了……趙恒疑惑,但他不能不信,要不然就會把實力暴露給遼國人,讓敵方有所準備;但是信了,難道退軍嗎?

  思來想去,他只好命令大陣不動,就在莫州、北平寨一帶待敵,這樣全國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北方。

  西北方卻突然間出事了。

  八月份,也就是一個月之後,李繼遷突然變得非常可愛,他派自己的親信帶著大批的黨項駿馬到開封城進貢,並且再次重申「我叫趙保吉」。

  太好了,宋朝舉國上下都松了一口氣,多難得,北邊吃緊,李繼遷能這麼懂事,真是宋朝的福氣啊。不過福氣大約只持續了一個星期,也就是從西北邊疆快馬送信進開封城的這段時間,宋朝人就知道了,李繼遷一邊在送馬一邊繼續打劫,兩邊同時進行,什麼事都沒耽誤……

  這個該死的黨項混帳,這明顯是在試探甚至是戲弄,但是沒辦法,就算這時有心開戰,人手都不夠了。幾個月以前,連範廷召都突然病死了,宋朝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思來想去,趙恒的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不過是一念之間,本來就是想兩全其美,把一個人的工作調動一下,卻不料完全改變了以後的歷史進程。

  他任命前宰相張齊賢為涇、原、儀、渭、邠、寧、環、慶、鄜、延、保安、鎮戎、清遠等州軍安撫經略使,知制誥梁顥為副手,立即趕往西北邊疆,去主持那裡的工作。

  這創造了一項紀錄,在宋朝的歷史上,節制邊疆重鎮防務的經略使就從張齊賢開始。看著是很重視了,但這純粹是種懲罰。張齊賢的宰相職位被罷免的,原因純粹是他自找。

  每年的冬至日,宋朝都有一個重要的朝會,這一天張大宰相不知中了什麼邪,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勉強上朝之後,差點當眾趴在地上。這下子連皇帝都保不住他了,宋朝的禦史們都是有彈劾指標的,每一百天必須得彈劾一個人,張齊賢就是份大獎,當年不知道讓多少位禦史感激他。

  所以呢,這個經略使的大頭銜,說白了就有點像當年十全大太監王繼恩的宣政使,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因為把前宰相發配到邊疆站崗,這在宋朝也是頭一份,多少得有一個小安慰不是。但是誰能想到呢,就從這時起,命運之輪開始旋轉了,冥冥中像是真有些奇異的安排在發生,在當時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偶然事件,甚至一些事都是悲劇。但是別急,等到最後的結局定型之後,人們才會恍然大悟,原來要達到那個讓所有人,包括宋、遼、黨項都滿意(或者是忍受)的結果,哪一樣都是必不可少的。

  包括張齊賢在冬至日朝會上當的那次醉酒。

  但是當時沒人會知道這些,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做著自己分內的事。其中李繼遷最活躍,他在把宋朝到靈州的運糧線掐斷了近一年之後,覺得時機終於成熟了,但他仍然沒有去動靈州,而是變得加倍的小心,並且加倍的狠毒。

  他打起了靈州的外圍,清遠軍城的主意。

  在他的記憶裡,一直都記著前幾次,只要他敢動靈州,宋朝就不顧一切地發兵,把他逼成了黨項沙漠裡的孤魂野鬼。就算他明知道現在宋朝在全力以赴地防備遼國都不敢再妄動(一個小問題,請問以李繼遷和遼國的關係,還有他這次選擇的攻擊時間來看,遼國會不會與他事先有聯絡呢)。所以小刀子慢慢割,先把靈州城徹底孤立再說。

  九月份到了,李繼遷突然進攻清遠軍。清遠軍城一面抵抗,一面按計劃向邠甯環慶清遠路副都部署楊瓊報警求援。警報到得非常及時,楊瓊也立即發兵,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中原大地上每逢最重要的關鍵時刻,總是會有「但是」),楊瓊的部下們說話了:「將軍,發多少兵?」

  「全部,皇上的命令。」

  「不行啊,這樣咱們的後方怎麼辦?萬一要是有什麼意外呢……」

  活見鬼吧,擔心後方,這時咱們用最簡單的方法來明確一下他們當時的地理位置。畫一條從西北開頭向東南方傾斜的線,線頭的西北方頂端是宋朝國境外的靈州,緊接著是清遠軍,再向下就進入了宋朝國內,先是環州,最後是慶州。這時楊瓊的位置在哪兒史書上沒標,可是隨後卻有個記載,他向前進兵之後,才到了慶州!

  一直都在國境內,連環州都沒到,你還擔心後方……這時候範廷召是死了,不然得罵出來你是個剛出娘胎的娘們!

  但是叫人極度鬱悶的是,楊瓊居然就聽從了這些部下們的建議,真的就把大部隊留在後方,留在身邊,只派出去了六千人的部隊,去攻擊李繼遷,解圍清遠軍。

  六千人,去查一下歷史,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想當年王銑只用了五千騎兵就把李繼遷從夏州城下打跑,讓他到戈壁灘裡反省去,那麼現在的六千人是不是綽綽有餘?

  這時就要明確一個概念,事實上李繼遷應該換一個名字了,叫「拓拔思恭」。這是一位新興的,並且是白手起家、艱苦卓絕、從骨子裡得到每一個黨項人真心擁護的民族英雄,而且他比當年的遠祖拓拔思恭還要更強,他有這時世界上最強的國家遼國的支持。這樣的人物,六千人就想把他怎麼樣嗎?

  楊瓊卻振振有詞,先擋一下嘛,然後我的大軍就到了,什麼事都不耽誤。歷史證明這句話錯得最不靠譜,簡直就是概念上的錯誤,把一個「人」和一隻野獸等同了。

  楊瓊還陷在救援要快,所以人少些無所謂,並且要留下大量預備隊在後方隨時機動應敵的老套子裡。而李繼遷從公元九八二年造反起,到現在公元一零零一年,快二十年了,天天都站在刀刃上,每時每刻都只能成功不准失敗,失敗了就是死亡,所以他早就習慣了賭博和冒險。

  這一次他攻打清遠軍城,從一開始就集中精銳,全力以赴,帶著他的兒子李德明親自上陣,沒等那六千人到位,清遠軍就失守了。這時楊瓊才作出了第二步反應,他派嚴州刺史李讓火速再次增援,但是人數更少,只有六百人。這些人沒等出發多遠,黨項人已經進入宋朝國界。

  楊瓊和他的大隊人馬被頂在瞭望梅原的青崗寨。很危險,但這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

  這是李繼遷生平第一次離開沙漠,把頭伸進了宋朝國境內,楊瓊身為這片防區的副統帥,身邊帶著全建制的增援部隊,面對送上門來的肥肉,就算不能一口吞進去,也至少可以牢牢地拖住他,然後傳令周邊所有駐軍合圍,李繼遷就算不死,也得褪掉一層皮。

  之後的事情就非常的熟悉了,李繼遷只有發揮老傳統,再次逃跑,戰場重新回到黨項境內,只要一直緊追著他,清遠軍城就失而復得,之前的失敗會變成一次成功的誘敵。

  這樣,不管李繼遷的生死怎樣,靈州至少會安全,黨項人的勢力仍舊被死死地摁在定難五州裡,就不會再有以後的西夏王朝……但是這統統都被楊瓊和他的部下擊得粉碎。

  他的部下們像以前擔心「後方」的安全一樣,說:「青崗寨太不理想了,這裡的水源太遠,人多了不夠喝。要是人少呢,就根本守不住。所以只有一個辦法,放棄它,馬上後撤。」

  歷史重演,副統帥大人再次聽勸,他把撤退做得非常經典。糧草、軍械都燒了,青崗寨裡的居民都帶上,軍民一起急速後撤。結果他們成功了,騎著黨項駿馬的李繼遷居然都來不及去追他們,而是只能選擇了另一個目標。

  宋朝境內的麟州城。

  麟州城……揚揚得意的李繼遷突然狠狠地挨了一記迎頭悶棍,讓他沒來得及回味一下咬中了宋朝境內的肥肉有多幸福,就急吼吼地往回跑。

  必須得快,慢一點老命都得扔在這兒。

  哪兒不好去,偏得去麟州,這裡的守將姓曹,曹彬的曹,第一良將的二公子,曹瑋就駐紮在這兒。這是後來黨項人的噩夢,開市第一刀,就砍向了黨項人的中興聖人李繼遷。

  當時李繼遷攻城,覺得很來勁,可是突然之間身後出事了,他也在長途作戰,他也要運糧草輜重,結果就在麟州附近的唐龍鎮西柳撥川,他的運糧車隊被一支突然出現的宋軍打劫,手段一點都不宋軍,比他們黨項人更狠,糧草都燒了,殺了好多人,還抓住了四名將校。

  消息傳來,李繼遷有點懵。怎麼回事?宋朝人跑出城來野戰了?換我的糧草被宋軍打劫了?這個世界墮落了,我二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著打劫別人的糧草,宋朝人居然連點尊老的自覺都沒有!

  但是他馬上就清醒了,長年打劫,糧草被斷之後得做什麼,他再清楚不過。立即後撤,他老老實實,以最快最乖的動作,從宋朝境內消失,跑回了黨項老家。

  這就是李繼遷的真相,所有的癡心妄想只需要狠狠地迎頭一棒,然後就什麼都安分了。這之後,他記住了一個人名,以及曾經的八個漢字。

  人名是曹瑋,不僅是他,連同他的兒子李德明都深深地記住了這個漢人將軍的名字;那八個漢字,就是隕石大哥的奇異紋身——「天戒爾勿為中國患。」

  他決定了,此生真的再也不往南邊走,回頭,先把靈州城打通。那之後,天地將豁然開朗,他李繼遷以及整個黨項族人,就再不是以前局促在黃河岸邊上的一小撮流動的遊民了,他們將面對從來不敢夢想的廣闊天地……為此,他忘記了楊瓊,也不再想著曹瑋,靈州城成了他此後生命裡最重要的目標。

  但是他沒法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劫數已經臨頭。在他縱橫黨項、宋朝邊界的這三個月裡,一直都有一雙蒼老、睿智的目光在遠遠地盯著他,注視他的一舉一動,分析著他的本性、能力,以及他以後所能達到的高度。

  這之後,死亡的陰影就籠罩了如日中天的李繼遷。以後的歷史將證明,不管他怎樣的堅忍不拔,或者是兇狠狡詐,他都死定了,因為他的對手在某一方面超過他太多。

  那是智慧,以及把人、事都一眼看穿的經驗。真正的高人,能看清楚下一階段必將成功的輝煌後面隱藏的是什麼,從而去決定,到底要不要這次成功。

  但是李繼遷不成,他是一隻狼,盯住了一塊肉,就算明知後面有著無數的陷阱、刀槍,他都要去搶!那樣才痛快。就這樣,當他轉回身去圍攻靈州城,滿足自己的美夢時,他的那個命中註定的煞星也默默地離開了宋朝的邊境,此人請求進京面見皇帝,把他的發現秘密呈報。

  是張齊賢。

  沒人忘記吧,他是怎樣起家的。他根本就不是呂蒙正那樣的讀書坯子,走進歷史,就是以實打實的十個條陳打動了趙匡胤,再有就是趙光義時期的代州之捷,那是軍功!

  縱觀他的一生,他就是一個穿著文士長袍的將軍,只有在邊關,在軍事領域裡,他才光芒四射,高人一等。一旦進入了政界,他實在只是個平庸之輩。

  趙光義時代,他只是跟在老善人李昉的身邊做個忠實的跟班,什麼作為也沒有(或許他也不希望這樣),連趙光義都氣得對他吼叫:只知道一車一車往家里拉俸祿,野外凍死那麼多的百姓都不管!到了趙恒這一代,他的職業記錄更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的列傳裡記載,當時一個皇族死了,兩個兒子分家產,鬧得不可開交,原因就是都覺得分少了。趙恒派了好幾個官員去分,但怎樣都擺不平。這時張齊賢出面,一句話就讓兩家都服了。他說,現在聽我命令,甲兒子全家不許攜帶任何東西到乙兒子家去,乙兒子同樣不准帶任何東西到甲兒子家去。然後此案就算了結!

  真的是心悅誠服,張齊賢的小花招生效,根源處,就是他把人類的虛榮、貪婪、利己感徹底看透,之所以總是爭,無非就是「隔岸看風景,總是對岸好。」那麼就讓他們互換好了。很高明吧,不過堂堂的大宋宰相,在列傳中居然要以這種逸事趣聞來填充空間,這是榮譽還是恥辱?!

  所以當他因為喝醉失態,被趕出朝廷,再次回到邊關站崗時,並不是件很糟糕的事。他的精氣神又回來了,這次回開封城,他就要給皇帝一個驚喜。

  可是皇帝現在需要的是對策。這時的開封城變成了時政論壇,圍繞著兩個問題在展開辯論。第一,清遠軍丟了,那麼是不是再築一個城,來呼應靈州?第二,第二個問題就讓前一個失去了意義,因為議題是說,應該正視現實,直接把靈州城都放棄……

  真是太刺激了,直接放棄靈州,這是什麼樣的腦子才能想出這樣的腦筋急轉彎答案?拋開靈州城的重要意義,就算是為了單純的土地出產,都必須守住它。

  靈州地區土地肥沃,難得的是還有水利資源,那裡之所以需要內地大量地運送軍糧,完全是因為黨項人鬧的。連年打仗,老百姓只能逃跑,剩下的都是軍人,於是就得內地運糧,再被打劫,再運,就讓內地的老百姓也跟著遭殃,這是多大的負擔。

  可是只要再加強軍備,保障了安全,就能讓老百姓再回靈州,於是土地被耕種,軍人有飯吃,甚至增兵都不成問題,就此形成良性循環。所以無論如何也談不到放棄二字吧,說得嚴重點,說這話的是不是個黨項內奸?

  但是要小心,這話出自宋朝史上最讓人敬佩、懷念,讓每一位宋朝的官家以及大臣們都賓服的「聖相」李沆。歷史證明,只要是他說出的話,就百分之百的正確,甚至能像《推背圖》一樣的預測未來!

  注意,李沆說:「繼遷不死,靈州終不保。」換句話說,就是靈州城丟定了,所以沒必要再做什麼努力了,都是徒勞。

  這是聖相對于未來下的第一個定義。從這時起,他就會對宋朝的未來,以及各個主要人物的命運,比如說趙恒、寇准,以及後來的劉皇后、王旦、丁謂等人,作出了百分之百正確的預測。結果無一例外,當時誰都不信,以為不過是些偶爾的笑談,可是過後卻都捶胸頓足仰天長歎,一致公認,李文靖真的就是聖人!

  這時就是這樣,沒人相信李沆。無論如何,連初出茅廬的曹瑋都能把李繼遷打跑,還有以前那麼多次對黨項人的地毯式掃蕩,現在只是稍微失利,就徹底認輸,連抵抗都不想,就把靈州直接扔掉?

  開玩笑,於是議題回到第一條,要再築一個城,用來代替清遠軍,把靈州的防禦體系再次鞏固起來。說幹就幹,地點都已選好,就在綏州(今陝西綏德),而且皇帝非常認同,他馬上派人去實地考察,要求考察的結果必須是具體精確的,再拿什麼修城就要駐軍,駐軍就得運糧,運糧就有風險,而且百姓壓力過大等老生常談來搪塞,絕對不過關。

  於是宋朝的有關部門熱火朝天地動員起來了,測量,勘探,準備築城的物資。誰都看出來了,皇帝的決心很大。而且李繼遷打架不挑日子,靈州城隨時都需要支援,這事兒耽誤不得!

  所有這些忙碌中,只有一個人冷冷地旁觀,一點興趣都沒有。是張齊賢,他與李沆天性不合,一個是火,一個是水,有種說法,張齊賢在真宗朝當宰相一樣的碌碌無為,很大程度上就是被李沆制約的,但是這時,只有他才清晰地感知到了李沆的神奇。

  他們不謀而合,但是要命的是,他是在西北前線實地觀察之後才得出來的結論,可是李沆卻不出京城一步,就能把事情看穿看透!

  這是什麼樣的智慧……而擁有這樣的能力,居然還能在趙光義的時代裡甘於寂寞,不在前臺搶風光,難道是當時他也看清了太宗朝的大臣們都沒有好下場?

  這些離奇的想法,是無數人對李沆的猜想,而且越想就越傷自尊,這真的是個揣摩不透的高人。

  這時唯一能讓張齊賢保持自信的是,李沆終究只是看出了事情的最終走向和結果,卻沒有拿出解決的辦法來。而他,帶回來的就是那個辦法。他選了一個皇帝獨處的時間,說出了自己對宋朝貢獻最大的那句話——陛下,請給潘羅支王爵的封號……

  潘羅支,這是靈州西北方吐蕃人六谷部的酋長。自從唐朝以來,吐蕃人的勢力一直長盛不衰,進入宋朝,六穀部是他們中最強的一個分支,這時盤踞在河西走廊的西涼府(今甘肅武威)一帶。

  武威、酒泉、張掖……這些地名都能與漢家前代的英雄名字連接在一起,那是衛青、霍去病、李廣……可惜千年之後,這些從前的版圖都支離破碎了。這時張齊賢突然提起來,讓趙恒一時摸不著頭腦。

  給潘羅支封王,為什麼?離得那麼遠,平時連封信都沒通過,幹嗎要突然賞這麼大的面子?

  張齊賢的回答非常簡單,為了李繼遷。

  接下來趙恒就沉默了,居然是這樣,要潘羅支去遏制李繼遷……一個很簡單的邏輯在他的頭腦裡形成——靈州城東西兩端分開了黨項與吐蕃,靈州城不破,潘羅支和李繼遷就絕對不會見面,那麼王位就白封了;可是一旦王位發揮了作用,潘羅支真的對付了李繼遷,就只能證明發生了一件事。

  靈州城陷落了……

  說來說去,靈州城還是丟定了。這讓趙恒極度的鬱悶,但更大的是忐忑,李沆這樣說,現在張齊賢也這樣看,難道靈州就真的保不住了嗎?他不甘心,為此專門召集了大臣再次討論,討論的結果讓每個人都滿意地離開,因為所有的意見都被採納了。

  築城派還是去勘探,封王派忙著去寫詔書,一一都得到了滿足。只是都稍微打了點折扣。築城的報告被要求細上加細,別以為就一定非築不可;潘羅支的王位也被縮水,高明的人就算有求於人,也不會過於殷勤,所以王位變成了在宋朝境內一抓一大堆的防禦史,就算是未雨綢繆吧,先給潘羅支點甜頭。

  就這樣,雙管齊下,一邊提防著最糟糕的結果,同時作著最大的努力,宋朝在不知不覺間,注意力都被黨項人吸引了過去。時間,在這樣的軍國大事面前,無論是築城的勘探,還是與潘羅支的聯繫,都註定了要被浪費,要受到當時緩慢的交通速度的制約。結果一個半月過去了,一切還是懸而未定,可是北方的邊界卻突然間狼煙四起,契丹人入侵了,這次宋朝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接到!

  契丹人這次恢復本性,說來就來了。按說這樣突然,宋朝應該驚喜過度,立即癱倒吧。不過後來才發現,什麼事都得有個限度,比如說返祖。

  時代發展到了整整公元一千年了,契丹大哥們,你們不能還像老祖宗似的,以為騎的馬夠壯,自己的勇氣也很足,就可以上陣砍人了吧?

  最少你得先跟老天爺商量一下,問問明天是什麼天氣,再跟大地母親借塊好地,然後才能開打。可是這一次契丹人決定勇敢,什麼叫天時地利,我要戰天鬥地!於是他們選的地方,就還是保州附近的長城口(上次在這裡他們被痛扁過),至於天氣,他們快接近目標了,結果傾盆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毫無準備,整個契丹兵團被澆透了,效果好到了他們馬上開始猶豫,這仗還打不打?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們怕水!但是來不及了,暴雨中宋朝的軍隊突然出現,莫州、北平寨、定州方向的全騎兵大陣及時反應,最前鋒的張斌部已經主動迎擊。騎兵就是快,在長城口外就截住了契丹人。

  先鋒對先鋒,看誰更強!並且這時先到有獎,這場雨讓張斌發財了,契丹人露出了致命的破綻,他們的弓弦。

  有一個問題從遠古到現在一直沒有答案,那就是人類分佈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原始時代根本就沒法相互溝通,但是為什麼他們都會使用弓箭呢?是誰統一教給他們的?還是同一物種智力差不多,所以創造力也就差不多,你會了我也會?

  這個先不去想,要弄清楚的是,弓箭的原材料在世界各地也是各不相同的,尤其是弓弦,遊牧民族只能用牛筋、羊腸、皮革之類的東西,而農耕民族沒那麼多的牲畜,就要用蠶絲、麻線等材料,這就是巨大的區別,像契丹人這時用的皮革類弓弦,遇到雨水就會失去彈性,等於一張沒弦的廢物!

  風水輪流傳,當年君子館之戰,寒天凍地裡宋軍的弓弦失效,根本沒法拉開,結果全軍覆沒,這時天賜良機,互相爭戰了幾十年,互相知根知底,張斌一面感謝上蒼的及時雨,一邊全速疾進殺進了契丹人的重圍。

  戰況空前慘烈,暴雨中宋軍的戰鬥力不知達到了什麼樣的程度,遼軍的前鋒被徹底擊潰,向北逃竄,當天戰場上契丹人的屍體達到了兩萬多具!

  戰果輝煌,但張斌根本沒有收手的意思,他率軍繼續緊追,把遼軍趕出國境,一直追到了遼國境內。然後就撞上了後面的遼軍主力……宋軍定州大陣的三位統帥王顯、王超、王漢忠卻沒有及時追上他,張斌當機立斷,撤軍。這時宋軍全都是騎兵,一路疾馳,在遼軍合圍之前安全撤回到宋境,進入威虜軍城。

  威虜軍再次成為焦點。雨不會一直下的,兩萬多士兵更不能白死,遼軍主力緊跟著就追了上來,然後他們就碰上了老熟人。

  楊延昭,以及與他齊名的楊嗣。

  六郎這次沒在城裡忍著,他提兵出城,與遼軍野戰。這是勇氣,但是當年他有多少兵力,以及是否有預約的後援,都不得而知,他的幫手只有楊嗣,可是他的對手,事後才知道,規格高到了嚇人的地步。

  是遼國皇帝耶律隆緒的親弟弟耶律隆慶,而且遼國皇帝本人這時就在幽州城裡,等著弟弟戰勝的消息。所以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遼軍都輸不起。

  再次硬碰硬,無論六郎和楊嗣有多強,從本質上看,都是宋軍的先鋒在對抗遼軍的主力,而六郎的命運差一點就變成了他的父親,只要是姓楊的出戰,就註定了沒有後援……還好,這次在二楊快要崩潰前,宋軍的援軍終於到了。

  是李繼宣與監軍秦翰的部隊,秦翰,雖然是太監,但是久經戰陣,進入宋真宗時期,無論是上一次趙恒的親征,還是進四川平叛,秦翰都像個合格的軍人那樣一馬當先,而且決不懦弱;李繼宣,他的本名非常響亮,叫做李繼隆。

  可惜他的妹妹不是皇后,所以他得把名字改了。但他在戰場上的表現,絕對不比那位國舅爺差。甚至在雍熙北伐的時候,他還救過國舅版李繼隆一命。這時他的職務是康州刺史,與二楊及秦翰分管靜戎、威虜兩座軍城。這天當他率部趕到時,二楊已經與遼軍轉戰到了威虜軍城北面的羊山。

  生力軍到了,但是仍然不是定州大陣的主力。可是此前二楊的苦苦纏鬥終於顯出了效果,李繼宣和秦翰的軍隊投入戰場,契丹人也感受到了支撐不住的滋味。遼軍敗了,他們逃上羊山,李繼宣窮追不捨,一路之上,他的馬連續被遼軍射中,一連換了三匹,一直追到牟山谷,終於被他追上了。

  威虜之戰大勝,這次遼軍一點好處都沒撈到,灰溜溜地逃回了本國。戰後論功行賞,宋朝方面的張斌、李繼宣、秦翰都理所當然地成了英雄,升官發財眾望所歸。只是二楊被召進了京城,金鑾殿上等著他們的是趙恒的憤怒。

  失敗是要受罰的,他們被調離原職,而且禦史們著重彈劾,要求嚴辦。最後還是皇帝發了善心,說念在二楊平素勇敢,遇事當先,這次就暫且寬大,以觀後效……

  事情閃電般地過去了,留給宋朝人的只剩下瞬間緊張,又突然快樂的記憶,一切都那麼快,讓他們來不及回味什麼,就又開始了正常的工作生活。

  老話題,綏州城築不築?靈州城還守不守?

  派去綏州實地勘測的人回來了,報告真的很詳細。計有築城的好處是七條,害處有兩個,結論是利大於弊。於是反對築城的呂蒙正、王旦、王欽若等人閉嘴,向敏中、王繼英、馮拯勝出。趙恒下令,馬上集結工匠物資,以最快的速度到西北邊疆去蓋房。

  這時已經入冬了,但是戰事緊急,尤其是北方的遊牧民族,越是天冷,才越是愛打仗,所以刻不容緩。而且關於靈州,宋朝也終於有了定論。

  守,一定要保住。

  而且不是簡單地增兵,去增加靈州城的防禦力量,而是主動地攻擊,去消滅李繼遷的有生力量。趙恒在這一年的年底,元旦前夕,任命王超為西面行營都部署、邊將張凝為副手,秦翰(要尊重他,他是宦官,可也是個真正的軍人)做監軍,率步、騎混合兵種六萬余人,遠征黨項。

  宋朝這次的反應迅速,態勢積極,除了趙恒的決心和李繼遷的咄咄逼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上一戰對契丹人的速戰速決,讓宋朝少見地騰出了手腳,可以對黨項人兇狠地揮舞一次大棒。

  開門大吉,春天剛到,張凝就給李繼遷送去了份小小的問候。新春快樂——張凝從白豹鎮沖進黨項人的地盤,一路燒殺擄掠,如入無人之境,最後收隊回營,戰績是燒了二百多個帳篷,殺了五千多個黨項人,活捉九百多個,其他的嘛,燒了八萬余石的糧食,兩萬多頭牛羊,外加好大一堆兵器盔甲。

  公元一零零二年,宋咸平五年,就是這樣開始的。

  可是好的開端卻沒能延續,張凝回來之後,宋朝的遠征軍隊就沉默了,在歷史上,沒有這方面的解釋,為什麼沒有乘勝追擊,大舉攻進黨項腹地,至少靈州與宋朝的邊境並不是太遙遠……另一個事實是,綏州城也停建了。

  還是這個春天,趙恒調發了兩萬名士兵和民夫到達指定地點築城,可是爭議再次出現,負責此事的邊將孫全照上疏,說這個鬼地方根本就沒法動工!

  趙恒很鬱悶,一個決定或許會讓他後悔終生,他沒有強令動工,或者把孫全照撤了,換個能幹活兒的去。而是非常民主地又派了兩位高級別大臣,工部侍郎錢若水和並、代州鈐轄陳興再去考察。結論又有了反復,說是真的有困難,一是太遠了,光是運送工地人員的生存物資都成問題;二,就是最根本的建築材料,當地根本沒有,如果內地運送,不說開支龐大,運輸困難,就算全力以赴地運到了,在時間上也會耽誤太多,完全失去了戰略意義……

  於是,爭論再爭論,改變再改變,不管宋朝在邊境線上作出了多大的努力,境外的靈州城卻絲毫都沒有得到半點的助力,時間,就這樣毫無價值地溜走,這一年的四月份終於到了。

  四月,不知出於什麼內幕,趙恒突然臨陣換帥,他用太宗朝的宿將,現任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漢忠替換遠征軍主帥王超。當時王超已經千呼萬喚始出來,終於驅動軍隊,趕赴邊疆,到了環州一帶。這時王漢忠趕上了他,權力開始交接。但是緊跟著一個消息傳來,新老兩位主帥突然間都失魂落魄,目瞪口呆。

  一切都晚了,就在四月間,黨項腹地的李繼遷突然出現在靈州城下,賭徒再次冒險,他集結了所有族人,搶在宋朝的援軍到達之前,全力攻城。

  世上沒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遠不破的,尤其是孤懸境外,糧道被劫,子城(清遠軍)毀滅已近兩年之久的靈州。

  意義重大無比的靈州城終於陷落了,當年長河落日,塞北寒風,孤零零的靈州再沒有創造什麼奇跡,或者慘烈的守城廝殺。因為知州裴濟和他的士兵們已經精疲力竭。

  讓我們記住裴濟,宋史中應該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上任兩年了,正趕上靈州最困難的時期。為了生存,他帶著部下在城池附近興修水利,開荒屯田,一心為宋朝經營這片境外的據點。可是整整兩年了,真正的裡無糧草外無救兵,就這樣他一直挺到了最後的時刻,與城池共存亡。

  悲哀的是,他所盼望的救兵就囤積在國境線上,無論如何就是不來救他們,臨死前連個原因都不知道!

  靈州城就是這樣丟的。關於它的最後的記載,是王超和王漢忠像兩年前的楊瓊那樣立即後退,根本就沒想過再去收復,或者解救有可能還活著向邊境回逃的同胞。

  從此宋朝對河套地區徹底失控了,有兩個猜想和一個事實留了下來。猜想是,一,宋軍為什麼臨陣換帥,為什麼不及時前進?要知道本來是要狂飆突進,掃蕩黨項的!

  二,靈州這樣的重要,為什麼會憐惜那幾萬人馬,不去再把它搶回來?

  先說一,這個在歷史上從來沒有正解,而且從前後的因果關係上看,簡直就是一場鬧劇。先說前因,以王漢忠替換王超,本來是有加強軍力的意味。因為王漢忠的職位要比王超高,資歷更是沒法說。那麼無論怎麼看,都是宋朝與靈州雙受益的好事,並且裡面充滿了對王超逗留不進的憤怒,等於是對他的懲罰。

  但是結果讓人抓狂,看看趙恒對二王的處罰吧。王漢忠被貶去殿前都指揮使的宋軍第一實際軍職,改任襄州的知州。王漢忠不服,他剛剛上任靈州就丟了,有他什麼事?結果連氣帶病,沒等上任,他就死了。

  他的兒子、朋友都為他不平,上疏要求重審平冤,但是趙恒的決定居然是把他的兒子也免官、發配,宋朝的寬容、仁道,在他們父子身上完全不適用。

  而王超呢?居然是不僅沒有任何處罰,而且在幾個月之後就重新獲得重用,調到北方邊界去對抗契丹……天理何在?

  但是原因絕對沒法尋找。

  說第二,就很好理解了。早先對於靈州的放棄與否,宋朝高層裡就一直搖擺不定,這時丟了,或許算是幫他們作出了個決定吧。至於那六萬軍隊,軍隊是多麼的珍貴,契丹人隨時都會再來,能留一點是一點。難道要拼光了他們,再去奪回靈州?奪回來又怎樣?不還是再回到老問題上,守?還是不守?

  於是就這麼回事吧。

  對了,還有那個事實。那就是宋朝喪失了最後一塊可以得到塞外駿馬的根據地。從此以後,無論是北宋還是南宋,本土之內就再沒有出現過合格的戰馬,除非能像嶽飛那樣去搶。宋朝的大兵們,好好鍛煉你們的腿腳吧,還得再練一下蹦起來砍人,誰讓你們當年就是不多走那幾步路,去救一下靈州呢?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20
第十八章 我寇准又殺回來了!

  宋朝在公元一零零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丟了靈州,王漢忠成了替罪羊,讓人覺得很冤很憤怒,但是僅僅兩天之後,另一位替罪羊就閃亮誕生,冤枉憤怒之外,還讓人奇怪得想拿腦袋去撞牆。

  得鬧明白些啊,就算要人家死,也得給個理由先?但就是沒有,並且事情的起因只不過是一封信。於是這件事在宋朝史上就非常的有名,簡稱「一封信引發的血案」……

  事情從一個叫任懿的人開始,他是個剛剛通過科考當上官的幸運兒。但是非常不巧,他家裡死人了,於是只能扔下官職回家奔喪。就在狂跑的道兒上,可以理解,他一定是心情極度悲傷焦急,所以就丟了點東西。

  就是這封信。

  然後開封城裡的參知政事副宰相王欽若大人的腦袋就開始要搬家。因為那封信是王欽若主持科考時受賄的證據。

  前面說過了,宋真宗時期對科考舞弊的重視力度空前,「彌封制」、「鎖院制」統統出爐。就在這樣的嚴打浪潮中,王欽若頂風作案了。事情經過如下:在前一年,就是公元一零零一年的科考中,王欽若是主考官,於是他就被鎖進去了。但是宋朝很人性化,各位進院的考官們可以單獨吃各自家裡送來的飯。結果王欽若的送飯家人就帶進來了一個消息。說他的夫人李氏,已經做了一筆買賣,請丈夫來配合一下。

  這時就能看出來任懿實在是個聰明人,想使盤外招嗎?那得有手段,更要有創意。才不直接去找主考大人呢,這樣太簡單粗暴了,會嚇著大人的。那麼最穩妥、最善良同時也最有效的中間人是誰呢?

  主考大人的老婆就最理想了。

  不過那可是有誥命頭銜的極品夫人啊,你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地考生就想隨便見著?還得再達成交易?做夢不是這個做法……於是再想個辦法。

  那就是和尚。

  自古貴婦多信命,她們的身邊少不了各種各樣的出家人,這些神佛的使者們隨時向她傳達命運的暗示,結果每一個暗示就都成了命令。然後再由她們去命令各自的丈夫們,於是「神佛」們的意志就變成了現實。

  現在王大主考的老婆就是這樣,任懿的賄賂就是由兩位與她走得很近的高僧傳進王家的深宅大院的,再由送飯的僕人傳進了戒備森嚴的科考重地。

  成交,而且事情順利,就算有彌封制,王欽若仍然讓任懿如願地考中了進士,當上了官。於是他就再通過僕人——李氏——和尚——任懿,這條單線聯繫的關係網索要事先約定好的那筆錢(白銀二百五十兩)。就在這時,任懿的家裡死了人,他急著奔喪跑出了京城,但是和尚的追債信卻如影隨形追上了他。

  此人信用良好,立即按合同交錢。只不過接下來再跑,就把和尚的追債信給丟了……

  之後他們就嘗到了當名人的痛苦。王欽若就不用說了,大宋朝權力中樞裡的人,天下誰不知道?任懿更是這樣,「一舉成名天下聞」,他是發達之後再發達,這封信讓他登峰造極了。

  追債信變成了檢舉信,很快就送到了開封城裡,宋朝的各位禦史大人們立即摩拳擦掌,兩眼爍爍放光。天天辦案子,可是宰相犯事可真不常見,尤其是科場舞弊,收受賄賂,這個罪名一旦成立,不管是誰,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個時候說一下王欽若的相貌吧,此人很矮,其貌不揚,而且脖子上還長了個大瘤子,日後被人稱為「癭相」。根據他的行為,估計早就有人替他計算過,這個瘤子能給玩刀的劊子手添多大的麻煩。太棒了,現在馬上就能實驗了!

  於是禦史們公推自己的老大,禦史中丞趙昌言來辦這個案子,工作的精神只有四個字——「從重從嚴。」而且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讓皇帝坐不住了。

  趙昌言要求提審王欽若。

  開天闢地了,大宋朝自建國以來,別管出了什麼事,從來都沒有審訊在職的宰相的先例,尤其是這個人和當朝皇帝的關係還不一般。

  趙恒親自接見了趙昌言,說出的話非常溫馨、人性化。他說:這事不合常理。王欽若和朕的關係很密切,要是缺錢直接說話就是了,怎麼會收考生的賄賂?而且他是副宰相,事情沒弄清楚就下令逮捕,是不是不合適呢?

  答案是合適。禦史裡的禦史,中丞大人根本不買皇帝的賬,趙昌言牢牢地記著宋朝禦史的天職——對同事要像寒冬般無情。一定要把王欽若扔進牢房。因為事實俱在,前面的犯案經過,完全就是任懿的供詞!

  怎麼說都說不通,趙恒急了,他直接把趙昌言,乃至整個禦史台都調開,換成翰林院的侍讀先生來審理這個案子。結果這次的結果就非常令人滿意,任懿改口了,新的供詞是:他在考試之前,通過自己的舅子認識了一個考官,這位不姓王了,而是姓洪,叫洪湛。但是就此打住,僅僅是認識了啊,可沒別的事。之後他還是找到了那兩位高僧做中間人,不過高僧們怎樣走的門路,把錢就給了誰,他就統統都不知道了……所以收錢的考官,可能姓王,也可能姓洪,但也可能不姓王,更不姓洪,到底姓什麼,實在是不知道啊。

  而且更加奇妙的是,上一次交代案情時所涉及的王欽若的門客、僕人都失蹤了,再也沒處找,等於是無法取證。

  但是辦案人員是絕對盡職盡責的,他們絕不和稀泥,而是準確地給出了最終的答案——受賄者就是……洪湛!種種跡象都表明,就是他收了任懿的錢!

  於是就這樣定案了,任懿、兩位高僧等行賄的被嚴肅處理,充軍發配;受賄的洪湛被判處死刑,最後寬大處理,被除名免官,流放儋州(今海南);最初審案的趙昌言也有罪,他的能力尤其是態度實在太讓人失望了,根本不適合做禦史,被撤職,從此成了閒散官員。

  回望歷史,這件事和王漢忠事件都表露了趙恒心靈深處的一些東西,決不僅僅是不公正,或者昏庸。昏庸有很多種,比這荒唐一萬倍的事件在中國的歷史中也比比皆是。就像每一個皇帝,哪怕是漢武帝、唐太宗那樣的千古一帝,也都有自己的小毛病,可是之所以會那樣做,就耐人尋味了。所以要想,趙恒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兩件裡受益的王超、王欽若,都有一個特點,即對趙恒有恩。王欽若不必說了,王超在真宗朝屢立戰功,在趙恒的心中,絕對不是王漢忠這樣的京城守將所能比;再看洪湛,此人在不久前曾經做過一件事,應該是他的取死之道。

  趙恒事先派去勘測綏州城到底能否築城,回來報告說築城有七個好處二個害處的那個官,就是他。

  綜上所述,再加上後來趙恒的人生表現,他的動機就非常明顯了。那就是他太看重過往的感情,以自己心靈的好惡來判斷事情的對錯。

  他不理智,他在清醒中做著錯事,但是毀壞的程度卻總在控制之中。他的這一特性,也給他治下的宋朝最終定性。

  李繼遷也在忙著給自已定性,因為人世間的真理就是——不是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了,是你做到了什麼,你才是什麼。

  於是他鉚足了勁,繼續做。

  靈州打下來了,而且沒費什麼勁,下一個目標是哪兒?按說應該是西邊了,但是別急,我只要不向南就對吧?現在我向……東。

  東邊,很遺憾,那還是大宋的地界。這時有必要提一下當時的黨項、宋、遼的三方交界地了。黨項的定難五州向東,正是宋朝的最北方邊界,那時稱做「河北」,最前端的豐州已經頂到了現在內蒙古自治區的伊金霍洛旗和准格爾旗。但是那裡李繼遷說死都不敢去,因為那是遼國人的地盤。

  敢進,他就會把宋朝和遼國都惹火。

  於是他的目標就只能向下稍微偏移一點,就是麟州。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上一次打下清遠軍之後,就直奔這裡的原因。

  說一下麟州,這是個極有傳奇意味的地名。在《楊家將》裡,楊家第一代英雄火山王楊袞(真名楊信),他的駐地就是麟州,還有楊門女將裡最強的穆桂英,她的娘家穆珂寨也能在這裡找到原型。它們分別叫「火山軍」和「神木寨」。這一片土地從唐末開始,就一直動亂不停,直到宋朝建立,也一樣時刻經受著契丹人的侵襲,所以這裡的民風極其強悍,邊民們的戰鬥力絲毫不比宋朝的京都禁軍差。

  但是這些對李繼遷根本無效,就算上次在這兒被曹瑋痛扁的記憶他都不在乎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就像靈州城一樣嘛,打了這麼多年,一次又一次,只要不斷努力,就一定會成功!

  於是他就再次努力。他帶來了兩萬名黨項騎兵把麟州城團團圍住,就像當年趙光義圍幽州一樣,是四面圍,半條活路都沒給城裡人留下。看著是不是也很蠢?他要的是地盤,並不是城裡人的命,那為什麼這樣趕盡殺絕,逼著城裡人跟他拼命?

  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也證明了他的確是有備而來。這正中了麟州城的要害,因為這座城裡沒有水源……只要把城裡的人都堵住,宋朝軍民的命運就只有兩條。一,在城裡活生生渴死;二,出城來和黨項人決鬥。

  而人類忍受缺水的極限是多少時間呢?這是個恐怖的念頭,或許只需要半天的時光,戰士就將失去戰鬥力。這讓李繼遷越想越得意,並且總是搶劫別人糧道的他這次也不會再讓曹瑋鑽空子了,剩下的還有什麼?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曹瑋現在並不在麟州城裡,他升官了,是麟、府、濁輪部署,負責整個周邊的安全。城裡守衛的人是知州衛居實。

  這個名字和靈州城的裴濟一樣,此前默默無聞。但歷史馬上證明了宋朝的邊關守衛者們絕大多數都是英勇盡職的好男兒。

  面臨險境,衛居實想到的是進攻,事實上這也是麟州城的唯一活路。這一點曹瑋更加清楚,在黨項人剛剛圍城時,他就派來了援軍,是金明巡檢使李繼周。但是很遺憾,初戰失利,李繼遷的包圍圈紋絲未動,李繼周撤退了。

  之後曹瑋就沉默了,但這實在不能怪他,裡面有個秘密。上一次他之所以能突如其來地劫斷了李繼遷的糧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軍隊的複雜成分。

  很多是內附的熟戶,就是已經投降宋朝的黨項人。就像剛才的李繼周,他就是個熟戶,以前和以後都對宋朝忠心耿耿,但是這時呢?李繼遷已經又一次搖身一變,成了黨項人中興的偶像,一顆前所未見的黨項牌的太陽,那些貌似養熟了的黨項人還會出力嗎?或者說曹瑋還敢在戰場上使用這些人嗎?

  此一時彼一時,都成了問題。於是險要關頭,衛居實只能靠自己。戰鬥從最開始就進入了搏命階段,每時每刻都關係著水源和生命,史書稱麟州城「屢出奇兵突戰」,而且衛居實出重賞招募勇士在夜晚順長繩悄悄滑出城外,偷襲黨項人的營地。

  很有成果,黑夜之中李繼遷的人馬分不清敵我,自相殘殺,傷亡慘重。但是時間卻是麟州城最大的敵人,衛居實已經不分晝夜的戰鬥了,可是一天一天地過去,水……麟州城還是沒能奪回水源地。

  這時遠在開封的皇帝趙恒也坐不住了,麟州危急,李繼遷竟然打進了宋朝國境,這在事前絕對沒法想像!匆忙之中,他只來得及用最快的速度向麟州全城傳旨,令軍民人等合力守城,有功者重賞,環、慶都部署以下的高官任選!

  但這都是假招子,這時就算把大宋朝西府樞密使的頭銜加到衛居實的頭上去,難道就能讓李繼遷打半個寒戰?真正的決定性的力量來自北方第一重鎮太原,以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雨中的麟州城得到了上天的恩賜,接下來並州、代州副部署張進(最強方面軍的副統帥)突然出現,他是親自率軍赴援的,到時戰爭才進行到第五天。李繼遷再次露出了貪狼本色,強敵來到,他根本沒敢接戰,立即就撤退了。不過也難怪他,就在這五天裡,他的兵已經死了一半,都一萬多人了!

  這就是當年麟州之戰的慘烈,五天之內見分曉,攻擊的一方都死傷過半,防守者的處境更加可想而知。尤其兇險的是,衛居實和李繼遷都不知道,張進是私自帶兵殺過來的,他沒有皇帝的詔書!

  太原府的重兵是不奉詔絕不允許動用一兵一卒的,以潘美當年的威望,在救援張齊賢時,還被趙光義硬生生地從半路上擋回去,想想張進冒了多大的風險?慶倖的是,事後趙恒沒有責備,而是特意下詔獎勵張進,這是個巨大的鼓勵,宋朝邊關將士的枷鎖似乎從這時起又鬆動了一些……

  但這只是個美麗的錯覺,宋朝的軍人們幾乎是立即就清醒了過來。事情的起因是北方的前線總帥王顯因為年老辭職了,得有人接替他。人選沒有爭議,是按順位上浮的。

  王超。

  此前他就是王顯的副手,這時被從西線緊急調回,到北方重操舊業,他的副手是王繼忠和韓守英。至於西線,自有王漢忠替他背黑鍋。

  記住這些名字,包括已經辭職,退出軍界的王顯。此後歷史的走向與他們緊密相連,牢不可分,尤其是王顯。他自己都不會料想到,一個曾經的樞密使頭銜竟然能對宋、遼兩國的戰局,還有不久之後東亞地區最大的那次對抗與媾和起了那麼重要的作用。

  回到王超。他上任之後第一次被皇帝接見,就提出了兩個要求。第一,希望把莫州、北平寨、定州方向的騎兵大陣前移,達到保州和威虜軍城之間;第二,在王顯時期,除了騎兵大陣的主力軍團之外,一些特殊的將領,比如張凝、魏能、田敏、楊延昭、楊嗣等人都擁有自己的一支軍隊,被稱為「奇兵」,不歸三路部署司的指揮。現在王超要求把他們都劃到自己的名下,讓他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北方總帥。

  平心而論,在純軍事角度上,這些要求都不過分。稍微想一下前面的戰績,就能發現王超都說在了點子上。

  第一點,大陣不前移,離邊境就太遠,如果像上次那樣戰爭突然爆發,根本就沒法及時反應。其結果就還是只能由張凝、二楊的部隊去和遼軍的主力抗衡,上一次是勝了,可不會總那麼幸運吧?

  第二點,其實是最基本的常識,統一指揮,只有統一了指揮,才能打集團軍作戰的龐大戰役,這難道有錯嗎?從這個意義上講,上一次的勝利只不過是僥倖,是那場大雨,還有二楊、李繼宣、秦翰等人自發性的積極配合,才拼出了那場勝利。這不是常勝之道,必須得改。

  但是趙恒全部否決。他很溫和地回答王超,說不必急於和遼軍決戰,保持原狀,你上任去吧。然後轉回頭向各位宰相、樞密使大人們發問——還有別的人選嗎?把王超換了。

  別怪趙恒,這不僅是大宋朝的官家們,就算是唐、甚至對外軍事戰績最成功的漢武帝劉徹都不見得會同意的要求。用人不疑,可是真要用後不悔就太難了。衛青、霍去病給他帶來了輝煌的勝利,可是後面的李廣利就讓他追悔莫及。像王超這樣當面要權,要是答應了,你信不信他下一步就會連監軍都趕走?

  好在這時東西兩府所有的長官集體向皇帝保證,王超最稱職,只有他了。

  趙恒就沒再堅持,但他還是把王繼忠和韓守英私下裡找來,這兩個人都是他當太子時的親信,他悄悄地叮囑,說你們都是我的心腹愛將,要盡心,要穩重,要上下一心……

  在下一次宋、遼大戰之前,宋朝的將軍們就是這樣走上戰場的。

  時間在逐漸接近那個改變東亞格局的巔峰時刻,但是直到這時,那位主角裡的主角,最淩厲風發、光芒萬丈的人物卻還沒有到位。

  直到王超離開京城,趕赴前線後,此人才從開封之南的鄧州一步三搖地晃進京城。是寇准,一別四五年,他終於又回來了。不過很可能仍然宿酒未醒。

  這幾年裡他過的是標準的腐敗高官的花天酒地式生活,糜爛奢侈的程度居然都給鄧州城留下了千年不衰的傳統產業——花燭。因為他好喝酒,而且絕不喝寡酒,要有聲有色有歌舞。

  說聲,往來無白丁,鄧州知府衙門裡文人雅士絡繹不絕,就像一個超級文化大沙龍;

  說色,寇准在黑夜裡說了,「要有光——」於是光明大作,鄧州府入夜之後燈火通明,偌大的宅院裡就連馬廄和廁所都用蠟燭照明(注意,一千年前的蠟燭很貴的),效果要達到第二天起來一看,燭淚要成堆,高到足以把人絆倒;

  說歌舞,就更不得了,寇准喜歡的是「柘枝舞」。據傳說這種舞蹈起源於西域、流行於唐朝,是一種集體舞,跳舞的人數少則二十四,多的到四十人,跳起來場面宏大,氣勢非凡,那叫一個震撼!而舞臺通常是巨型廳堂,或者用超級帳篷搭起來的圍幕,寇准的酒就是在這種場合下喝的,每一次都看得如醉如癡,喝得昏天黑地。一般來說,由於酒局現場的燈光過於明亮,參飲的各位名士根本都分不清當時是黑天還是白晝,他們一旦走出圍幕,馬上就天旋地轉,頭暈腦漲,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都扶著牆進、再扶著牆出……

  這樣的生活怎麼定義呢?首先要強調,沒人敢管他,別看他當時只是個知州了,但是資歷太雄厚,他從前是宰相!這一點就足以把他頭上的轉運使等頂頭高官震死。再有,就是他給後來者開了個特別糟糕的頭,以後二三百年間的眾多退休宰相們,都這一個德行了,不說遠的,張齊賢也這樣。可是要往好裡說,比如說你直接問寇准,這樣的惡搞你到底是想幹什麼?

  寇准會先用眼神殺了你,然後他的擁躉們才會極其不屑地對你說——不懂就別問,寇准有扭轉乾坤之力,補完天地之手,比三國時有名無實的龐統強一萬倍。龐統被強迫當縣令時都可以喝酒誤事,來發洩不滿,我們寇准為什麼就不行啊?!

  問題不是不行,而是影響太壞,以至於皇帝想提升他時,都有人站了出來大聲喊反對。翰林學士楊徽之,這是位學識品德都無懈可擊的老前輩,他完全用事實來說話,把寇准從根子上就全都否定了。

  一句話,寇准不是個賢臣,他最初升官時的路子就不正!還記得吧?他是以天旱為理由,證明宰相失職,把當時的王沔告倒,才當上的副樞密使,從此平步青雲的。這在後人看是痛快刺激,可是在士大夫階層裡,這就叫「倖進」,是投機取巧,迎逢皇帝,最無恥的一種舉動。

  所以他是回來了,不過職務上還不能太樂觀,宰相沒他的份兒,屈尊吧,先幹兩天開封府尹……

  宋朝的開封府,那是個超級有傳說有故事的衙門,而寇准,他本身就是個故事和傳說。這時輪到了他來當開封府尹,於是傳說和故事就突然間氾濫成災了。

  快年底的時候,來了兩個告狀的。來頭相當巨大,是前宰相薛居正的孫子,剛剛死了的左領軍衛將軍薛惟吉的兒子。叫薛安上、薛安民。他們要告的人是……他們的媽。

  媽姓柴,是薛惟吉的正室大老婆。柴氏沒生育,這兩個兒子都是妾生的,但在古代理法上,她就是薛惟吉所有子孫的親媽親奶沒商量。

  只不過她馬上就要改嫁,按說這很正當,古代女子初嫁從父,再嫁由己,男人死了,服過孝了,嫁不嫁的誰也管不著。那麼這兩個兒子來告什麼呢?

  初看是心理不平衡,因為他們的媽,這位柴氏女真的是太非同凡響了,她第一次嫁,就嫁給了前宰相的兒子,第二嫁,居然就嫁給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前宰相!

  張齊賢。

  這時迎親的馬車都跑在道上了。那麼就有一個問題,張齊賢花癡了嗎?這時他的歲數也相當不小了,這位柴氏女就算再漂亮,又能怎麼樣?值得他壞了這麼多年的純潔名頭,還連帶著把從前的老上級、老領導的名聲也都毀了,讓自己和死了的薛居正一起難堪?

  別急,自有原因。這位柴氏女可是位「財女」,她把老薛家父子兩輩人所攢下的所有財產都打包捆進了自己的嫁妝裡,在一千多年前就實現了婦女離婚法、繼承法上的先進理念,一個子都沒給兩兒子留下。這就是讓薛安上、薛安民抓狂的根本原因。

  案子到了開封府,寇准一看心花怒放,太棒了!想什麼來什麼,告張齊賢,求之不得!因為《宋史》上有個說法,寇准這些年一直被壓在鄧州喝酒聽歌,很大程度上是被張齊賢壓制的。兩個一樣有脾氣有性格的大佬,早好多年就是老冤家了。

  這時天道好還,寇准是抬頭見喜,上任就能出口惡氣。但他再不是以前了,這次他做的一點都不過分,直接原封不動地把原告狀子轉交給了皇帝。

  怎樣?一點都沒添油加醋,看著很厚道吧,不過事實上他已經最大限度地兇狠了。以開封府尹的職權,根本沒法提審前宰相張齊賢,就算他寇准一樣也是前宰相都沒用。只有皇帝和禦史台才能做到這一點,於是他什麼都不說,絕不給張齊賢留下任何借機發力,轉移視線的機會,就讓案件升級,並且擴大了影響。

  趙恒只能受理,下令轉交禦史台。就這樣,這事兒就誰都掩不住了。可是萬沒想到緊接著就輪到了百官剋星的禦史台鬱悶。

  柴氏根本就不怕事大,這女人超強悍,她以薛家夫人的顯貴身份,沒定罪之前根本不怕受任何傷害,於是她反咬一口,把薛家的兩兒子給告了。

  而且用的手段駭人聽聞,她為了一點遺產分割,以及二婚再嫁的破事,居然走到皇宮的大門口,把登聞鼓給敲響了。這裡要強調一下,登聞鼓只有在封建王朝的最末尾階段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就是到了清朝時,規定除了「必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這樣的案子才能擊鼓鳴冤。但這樣的形容詞得配上什麼樣的人間奇聞,才能靠上點譜呢?

  所以滿清時基本這玩意兒就是個擺設了。

  但是從前不這樣,就在趙光義時期,還有人因為丟了一頭豬,就敲鼓把趙恒他爹給震出來過……所以柴氏的舉動也不算過分,但是在一千年以前,一個貴婦人因為急著改嫁,就敲得驚天動地的,這就實在聳人聽聞了吧?

  於是趙恒就只有再次坐殿聽案,接著案情就有了大發展。柴氏說了,她的兒子本是好兒子,完全是一個人給教壞的,那個人就是現任的副宰相向敏中!

  具體情節是向敏中看上了薛家的老宅子,先是以種種手段賤價買了去,然後更打起了她的主意,要娶她過門。而她那麼貞潔當然不願意了,於是向敏中就教唆她的兒子們來反對她,這完全就是個陰謀,向敏中卑鄙無恥,就是想財色兼收,不成功就這樣蓄意報復!

  案情突然大發展,有了新料了。這樣大宋朝的君臣一方面仔細打量這位柴氏女,看看她為什麼就這麼有宰相緣呢?這就是三個宰相和她有關係了……一方面就轉回頭問向敏中,老實回答,怎麼回事?

  向敏中臉色慘淡,他承認了的確用五百萬貫的價錢買了薛家老宅,但是柴氏他根本沒見過,怎麼能談到男女作風問題?而且他剛死了老婆,正在用盡全力地悲哀呢,哪有心情想女人?

  嗯,趙恒想了想,就沒再追究。但是要命的是,登聞鼓緊跟著就又響了,還是柴氏,她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一定要把向敏中拉下水一起淹死!

  這下子皇帝可真火了,國家大事、遼國黨項,這麼多焦頭爛額的事都頂著他的腦袋,一個死女人居然也這麼的纏著他!沒別的,他下令把這女人扔進禦史台大獄裡,好好地審問一下,她到底錯亂了哪根大筋。

  於是惡人自有惡人磨,柴氏在禦史台裡招了(別說是她,就是蘇東坡後來都在這地方挨揍,一樣的鬼哭狼嚎),她背後的確有人,是張齊賢的大兒子張宗誨。目的就是要轉移視線,用向敏中頂缸,誰讓他真的買了薛家的房子。

  這時候一個案底也被查了出來,關於薛家老宅的房子,是太宗陛下當年親自批過不許買賣的。那時就是知道了薛家的兒孫們不成器,怕他們敗光祖業。於是向敏中倒黴,千不該萬不該,正趕上一個中年女人急著找男人……於是他就被禦史台給彈劾了。

  但是事情遠遠沒完,牆倒眾人推,向敏中的冤家們一個接一個地跳了出來。先是三司使裡的鹽鐵使王嗣,此人堪稱目光獨到,一擊必中。他直接點到了向敏中的死穴。他向皇帝報告,說向大宰相犯了欺君之罪,他死了老婆馬上就在想女人,已經預訂了駙馬都尉王承衍的女兒,只差下聘禮了!

  火上澆油,趙恒立即派人去查,結果王家的女兒親口承認這是真的……趙恒失望透頂,這就是他的宰相,好了,罷免他。

  這樣第一個冤家的報復成功,緊接著是第二個,這次是翰林院的學士宋白。此人以前找向敏中借錢,但是宰相大人沒借,於是就懷恨在心。這時罷相制就由他來寫,他忍住了滿心的喜悅,調動起全部仇恨,給向敏中批了八個字,讓他背一輩子——「對朕食言,為臣自昧。」

  向敏中捧著這樣的詔書,眼淚一滴滴地落下,簡直是奇恥大辱痛不欲生!這從根本上否定了他,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八個字是在說他目無君父,是個最為人所不齒的小人!

  但是生活仍然在繼續,他被調出中央,擔任永興軍節度使,之後兢兢業業,負責大宋朝的整個西北戰區,直到真宗皇帝的末年,又重回中央,再做宰相。

  這件事裡的其他人,也依次受到懲罰,一個都沒跑了。張齊賢被貶職去當太常卿,徹底一個閒職,而且東京開封就別待著了,你太煩人,滾到西京洛陽去;他的智慧超人的大兒子被貶得更遠,到海州去當別駕;薛家人的處罰看似輕了些,不過當事人肯定痛入骨髓。

  柴氏只被罰銅八斤了事,薛安上被打了一頓板子,一切就算結束。不過柴氏的所有家當都被收沒入官,從此無錢一身輕,而且再婚的美夢徹底破滅。別說張大宰相不敢娶了,她的潑婦名聲已經隨著激昂的登聞鼓聲傳遍了神州大地,估計就連契丹人都對她沒興趣了……薛家的公子們沒法賣房子,只能守著偌大的深宅大院坐困愁城,捧著金飯碗餓死。

  這就是一個欲婚女人引發的血案。注意,大宋的三位宰相就此變成了兩個,還剩下了李沆和呂蒙正,但是不久他們也相繼出事,就像前面說過的,一切都像是上天的安排,看著是悲劇,但是不這樣,怎麼來給那位神奇的強人騰出宰相的位子呢?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20
第十九章 豺狼的末日

  公元一零零二年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一年的春節時,宋、遼、黨項三國各自進行年終盤點,其結果有人歡喜有人愁,很遺憾,宋朝仍然是最不歡樂的那一個。

  裡憂外患,西北的黨項和北邊的遼國像預謀好了一樣,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邊境,其結果是北邊不停地被擄掠,西北邊……靈州城都丟了,再加上國內連頂級大臣都不學好,出的那些爛事,實在讓人焦頭爛額。但沒法子,忍著吧。

  在遼國,形勢很微妙,乍一看風生水起左右逢源,打著宋朝拉著黨項,是三國中最風光的一個。但是實際上它正在權力重組中,只是運氣好,這時的黨項人和宋朝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不然它的樂子會更大。

  耶律休哥、耶律斜軫都死了,這不僅僅是丟了軍中之魂,更重要的是上層權力出現了真空,要由誰來填補?遼國的決定是十二級地震型的,此前一直被蕭太后隨身攜帶的韓德讓一躍而起,成為了遼史二百餘年間權柄最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強人。他被任命為齊王、大丞相、北院樞密使、南院樞密使,成為休哥和斜軫的集合體,總領遼國南北全境的軍、政大權於一身。

  並且受賜國姓「耶律」,取名隆運,特許其可以組建只有太后和皇帝才有權設置的斡魯朵宮帳,從此擁有了自己的國中之國,軍中之軍……這些都做完了之後,遼國的皇帝耶律隆緒還給了他另一個殊榮。

  賜予他丹書鐵券,由遼聖宗本人親筆書寫,齋戒焚香,召集蕃漢全體朝臣,在北斗七星之下當眾宣讀,發誓對韓德讓永不相負。

  以上種種,一般來說韓德讓就該當場昏倒,醒來後就選擇自殺了,免得以後死得更慘。他身為漢人,熟讀漢、遼兩國經典,這樣的權勢和恩寵,在哪個朝代裡都相當於一把雪亮的屠刀了,百分之百意味著不久之後韓德讓以及他的全家全族的人,就都會腦袋搬家,絕無例外。哪怕你和太后或者更多的皇后、公主都相好,也于事無補。

  那麼問題產生,既然這樣,遼國的小皇帝(上帝,他今年三十二歲了,不小了)為什麼要這樣封賞他,而韓德讓也來者不拒,給多少都照單全收呢?

  真的是感情太好了,怎麼做都無所謂?那為什麼還偏要這樣做,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最根本的一點就在於——這些你不給韓德讓,你給誰呢?不是說韓德讓的才能真的就到了舉世無敵,全遼國再找不出第二個人的地步。那絕對不可能,就算他政治上這樣成熟,可是軍事呢?他真能面面俱到,全都出類拔萃?

  背後的潛臺詞要把韓德讓之所以被提高到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及這幾年裡不停地發兵攻打宋朝,都聯繫到一起來分析。

  自古發動戰爭,一是為了復仇,但是遼國現在無仇可複,它正欺負別人呢;二就是為了得利,可遼國現在不缺錢,這些年它的發展要比宋朝強,光是燕雲地區,還有遼國境內其他漢城的出產,就絕對夠遼人們豐衣足食,穿的用的和宋朝內陸地區一樣好。所以別以為還像老早年那樣,打草穀是契丹人必需的生存事業。

  那麼它幹嗎要這麼不依不饒地每年開戰呢,還有要像個超級花癡那樣,把自己國內的第一男寵捧到了歷史最高峰的地位上去?

  當然有原因,但這個秘密還沒有到揭開的時候。現在只需要知道遼國作出了這些安排舉動就可以了。

  下面說三個國家裡最快樂的那個——黨項,還有李繼遷。

  這個年,李繼遷是在靈州城裡過的,只不過他把這裡改名了,叫「西平府」。正月裡,他正式宣佈這裡就是他的都城了,然後就加班加點地蓋起了宗廟,把他祖宗們的牌位從沙漠深處遷到了這裡。緊接著再修建了大批的官員公署,把他的部下們從牛皮帳篷裡趕進了漢人式的磚瓦房子,從此就算安居樂業了。

  怎樣,不求天長地久,只要今天擁有。李繼遷無師自通,和古往今來所有的掠奪者一樣,急三火四地忙著要把生米做成熟飯。其核心內容就一句話——哪怕我只得到了一天,也要造成既成事實的外部形象。

  這一切都做完了,李繼遷才說出了自己的心聲:「西平府太理想了。向北,它操控河北、朔方;向南,可以遏制慶州、涼州,它壓迫在宋朝各路的上游,而且還能對西邊的吐蕃、回鶻直接威脅。我要在這裡修城挖壕,練兵積糧,一旦時機成熟,我殺出城去,整個漢中平原就都是我的,漢人根本沒法防備。更重要的還有一點,就是這裡原來的百姓都是漢人的風俗習慣,他們尚禮好學,這是我最大的資本,我將借此作為進取之資,成王霸之業。」

  注意,這是黨項人有史以來,第一次發出的立國之聲,雖然意義重大,但是音量極小,並且非常靦腆似的,他沒給自己的國家定什麼國號。也就是說,「西夏」這個詞現在還是個遙遠的未來,甚至就連那句著名的「西掠吐蕃戰馬,北收回鶻銳兵」的光輝口號,也輪不到由他說出口。

  他所能做的,最多還只是半躺半臥在改頭換面期間的靈州城裡,回想著二十餘年前他是怎樣抬著乳母的棺材才混出的銀州城,帶著幾十個人逃進了茫茫大漠,把生命和自由綁在一起,不自由毋寧死,不復國毋寧死!這麼多年滿手血腥千災萬險地走了過來!

  連他的親生母親和元配的夫人都被宋軍抓走,死在了異國他鄉……想著這些,還需要什麼和解,什麼退路嗎?

  而且回望歷史,甚至再耍點賴,以現代人一千多年後的知識優勢,總結一下所有遊牧民族的共性,他們從來都沒有像漢族人這樣,強調「花未全開月未圓」的美好,他們不懂收斂,天生就收不住腳的,只知道向前沖,哪怕死在道上,倒下去,也得頭沖著目標的方向才算英雄!

  李繼遷也是這樣……

  契丹人更是這樣,戰爭對於他們來說,正是一本萬利的時候。於是宋朝的君臣們在年後不滿一百天,就再次面臨了戰爭。

  宋咸平六年,公元一零零三年的四月,遼軍由南宰相耶律諾袞、南京統軍使蕭撻凜率領,南下進攻宋朝。這一次的兵力更加充足,準備更加充分,不知道遼軍是不是也先期知道了宋軍的兵力配置,他們再不在邊境的長城口、威虜軍等地糾纏,而是直接突破,目標直指宋軍前鋒大營的根據點——定州。

  一路勢如破竹,不可阻擋,宋軍的前線主帥王超直接面對危險。這徹底體現了遼軍的新主帥蕭撻凜的風格。

  兇狠、強硬、直接,尋求決戰、勇於決戰,甚至樂於決戰。

  說一下這個人吧,這之前他在宋朝的心裡沒什麼印象,因為他一直都屬￿遼軍的北面系統,是耶律斜軫的人。只有在好多年前宋軍的雍熙北伐時,他才隨著耶律斜軫緊急增援燕雲十六州。結果在陳家谷之戰中,就是他的部隊抓住了重傷力盡的楊業。

  之後,他就又回到了遼國的北面,專心致志地征討高麗以及更北邊的各族蕃部。這時為了戰爭的需要,他被調到了南方,主攻大宋。

  王超在遼軍入境之後才得到了戰報,沙場老將,立即警覺。他的反應是坐鎮定州,靜待敵至,穩定住整個戰場局勢,然後傳令防區中的另兩方重鎮——鎮州、高陽關兩處兵馬火速向他靠攏,集結兵力,與契丹人對決。

  接到命令,鎮州路的都部署桑贊馬上行動,他快速趕到了王超的身邊,但是另一邊高陽關的都部署周瑩卻只回給王超一張紙。

  那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王超你命令不動我,沒有皇帝的正式詔書,高陽關的一兵一卒都別想調動!

  王超震怒,整個前線的將士們都怒不可遏,但是卻毫無辦法。因為第一,高陽關的兵力非同小可,從來就享有特權,就像之前的康保裔,他就可以獨立于傅潛軍令之外,決定自己什麼時候出擊;第二,這位周瑩周大將軍的來頭實在巨大,王超根本不是對手。

  周瑩在出京為將之前,是地位崇高的宣徽使,在成為高陽關的主將之後,皇帝趙恒還特意加封他為定、鎮、高陽關的三路都排陣使,讓他的地位更加超然。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還記得王超在就任之前曾經說過什麼吧?他要前線的總指揮權,結果趙恒很憤怒,差點撤了他。但是想一下為什麼之前的王顯就不這麼說呢?

  再簡單不過了,王顯之前的頭銜是樞密使,是軍隊裡的第一號主管高官,宣徽使正是他的下屬,周瑩只有小心做人的份兒。可是王超的履歷表就太暗淡無光了,所以他心知肚明,一定要得到確認的前線總帥身份才行。

  果然這時出事了。大敵當前,突然間少了三分之一的主戰力量。王超無可奈何,結果只能以桑贊為助手,與遼軍的新銳主帥蕭撻凜決戰。

  激戰最先發生在定州北方的望都縣(今屬河北),時間是近傍晚時,宋軍最先迎敵的是一千五百名步兵,他們在望都縣城外結陣阻敵,把契丹人騎兵的速度延緩,隨後王超率大隊人馬殺到,宋、遼兩軍再一次的集團軍野外決戰就此打響。

  戰鬥直到深夜,由王超對敵蕭撻凜,他的副手王繼忠接戰耶律諾袞。戰況異常激烈,宋軍以劣勢兵力在入夜之後奮勇將遼軍擊退,但是主帥王超傳令趁夜迅速後退,回兵據守關隘,等待後方的援軍。因為兵力太少了,再打下去只有全軍覆沒。

  但是戰場太混亂,直到天亮以後,他才發現王繼忠沒有撤出來。身後的戰場上激戰仍然在繼續,王繼忠已經成孤軍之勢!

  那一天天亮之後,王繼忠的退路就被遼軍騎兵切斷了,而且他的軍糧輜重也被焚毀。環顧戰場,他再看不到自己的友軍,唯有孤軍奮戰。

  他率領麾下人馬向糧草被焚處出擊,先去搶救輜重。可是他的盔甲太鮮明了,宋、遼兩軍連年爭戰,連遼國的弓弦怕雨都不再是秘密,宋朝大將的服色誰不認得?幾乎在一瞬間就成了所有遼兵的靶子。

  眾矢之的,遼軍蜂擁而上,達到了數十道重圍,王繼忠被槍林箭雨淹沒。他身邊的戰士全部重傷,但始終保護著主將殊死戰鬥。一路且戰且行,沿著西山向北突圍,一直轉戰到白城。這時終於到了極限,戰士們傷亡殆盡,他身上的大將服色是那麼的醒目,那是遼人的勳章。

  那一天,宋軍沒有生還者。

  王繼忠全軍覆沒,他沒能支撐到援軍的到來。當時迫于形勢,王超沒有全軍回師救援,但是派出了另一位副手張旻率兵殺了回去。

  張旻和王繼忠一樣,都是趙恒做太子時的親信夥伴,于公於私他都義不容辭。又一場激戰爆發了,虜騎千重,張旻要劈開所有阻擋,才能到達王繼忠的身邊。回望歷史,那一天的張旻奮勇拼殺,身為主將都負傷多處,可是限於實力,他的人馬實在是太少了,無可奈何,只能在遼軍主動撤退之後,他才來到了白城附近的主戰場。只見遍地屍骸……他只能據實回報,王繼忠為國殉難,已經戰死了。

  消息傳進了東京開封,趙恒悲憤交集,史稱「聞之震悼。」這就是他的夥伴,無論勝敗,都為他拼盡了最後一分力。他們無負於國家,難道他就要有負於他們嗎?!

  趙恒的反應空前激烈,那根深藏在棉花叢中的鋼針,在契丹人、黨項人的不斷欺壓下漸漸地露了出來。他廣泛徵集意見,從最上層的東府宰相、西府樞密使到楊延昭、楊嗣這樣的基層軍官都一一問到,最後作出了在北線集結十五萬大軍的決定。

  吸取教訓,定、鎮、高陽關三路大軍再不分散,而是全部集結在定州,在唐河兩岸布成大陣。這是整個戰陣的核心,但是兵力的配備與從前完全兩樣了。在太宗的「萬全平戎陣」裡,是步兵為主力,居於陣心位置,兩側才是少量的騎兵,只是大陣的點綴和側應。

  但是這座大陣正好相反,步兵在外圍,中心的是騎兵。並且趙恒強調,如果再與遼軍開戰,陣容要平靜,最初只派先鋒、次先鋒挑戰,等待遼軍的衝擊,那樣遼人所面對的就還是像從前一樣的宋軍兵步,試問效果會怎樣?

  遼人一定會習以為常的輕鬆……然後大陣的核心處就會突然沖出大宋的騎兵!

  而這只是定州方向的一個陷阱而已,趙恒還給契丹人另外安排了幾處驚喜。在這座大陣以北,最前線的地方,安排了三支全機動的騎兵,第一路由魏能、白守素、張銳三人率領,共六千人,進駐威虜軍城;第二路,由楊延昭、張延禧、李懷巴三將率領,共五千名騎兵,進駐保州(今河北保定);第三路,由田敏、張凝、石延福率領,五千騎兵,進駐北平寨(今河北完縣北)。他們的任務是對沖遼軍的前鋒,如果遼人太多,那麼就放過去。等到後方的大陣和遼軍交戰,就在邊界處把敵人的糧草輜重全都隔斷,並且待機前後夾擊遼軍。

  另外為了萬無一失,在定州大陣的偏東方,大名府一帶,再設立四處駐軍。由孫全照等率八千人進駐廣甯邊軍城(今河北蠡縣),李重貴等率五千人進駐邢州(今河北邢臺),石普率10000人進駐莫州(今河北任丘北),石保吉率一萬餘人進駐大名府(今河北大名縣)。

  這樣在大宋的北方防線上就佈滿了實力強勁的各個據點,並且騎兵的作用被再次突出。所有這一切從構思到調配,兩個月裡全部完成,就等著遼人再次送上門來,用鮮血和刀鋒來作再一次較量!

  但是見鬼的遼國人卻突然間沒消息了,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會再殺過來。宋朝龐大的集團軍只能虛懸在邊境線上,時刻警備。這很消耗力量,說起來也多少有些尷尬,但這就是現實,主動攻擊遼國,或者出兵報復,已經是非常遙遠的往事了。

  邊境危機,國內繼續出事死人。先是田錫死了,這是個無可彌補的損失,他是當時宋朝公認的最強硬、最尖銳、最敢說話的一位諫議大夫。

  翻開史書,田錫的諫議面遍佈農業、商務、軍事、政治,幾乎國家的每一個部門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由於篇幅的限制,還有他畢竟只是言官,只能提建議卻沒法定決策,所以在國家大事中才沒有出現他的名字。

  這就是中層幹部的一種遺憾,事情幾乎都是他們做的,可是上層建築裡沒有他們的名字,基層的老百姓們也不認得他們,尤其在歷史的長河裡,他們都只是河床底部的鵝卵石,只有在某個特定的時刻裡,河水突然變清澈了,我們才會偶然間看到他們。

  下面出事的就是位頂級的大人物,宋朝史上第二位三任宰相的呂蒙正,他突然間病倒。

  是在五月間,望都之戰剛過去的一個多月,呂蒙正「暴中風眩」,馬上就支持不住了。這一年他五十七歲,在古代已經是高危人群,趙恒非常緊張,馬上就去探望。

  這位老宰相一生中的確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情,不像當年的趙普那樣威震朝廷,但是他的資歷,尤其是嚴明剛正的氣節,是這時風雨飄搖的宋朝的一根定海神針。這時他再突然間倒了,讓趙恒措手不及。

  而且讓人更擔心的是,另一位宰相李沆的年歲也和呂蒙正一樣,都年近六旬,這樣的年紀,誰敢保證他就永遠健康?

  趙恒的苦難日子到了,外戰良將遇難,內政重臣病亡,焦頭爛額,但這仍然只是個開始。再四個月之後,西北邊疆突然傳來了警報,李繼遷集結了全族的人馬,這一次大張旗鼓,目標直指宋朝境內的環州、慶州,要一舉拔掉宋朝邊疆的重鎮,讓它們成為第二個、第三個靈州!

  消息傳進開封,宋朝的大臣們一片驚恐,他們建議立即向西線增兵,甚至不惜動用北方防線的騎兵,去緊急增援。

  與遼人的戰爭都發生在宋朝國境之內,這時再被黨項人打進來,那就真的四面漏風,國將不國了!

  但是趙恒的反應卻出人意料的平靜,他只說了一句話——李繼遷在耍詐,他的目標是西邊。

  西邊?大臣們摸不著頭腦,趙恒卻拒絕解釋,他的關注點遠遠越過了環州、慶州,甚至以前的靈州,到達了遙遠的河西走廊。

  六谷部,潘羅支。

  李繼遷一定是聲東擊西,去偷襲吐蕃。因為潘羅支已經是宋朝的朔方節度使、靈州四面都巡檢使。並且聲稱自己準備好了六萬名士兵,隨時都等待和宋朝配合,去幹掉那個黨項野種李繼遷。

  那麼也就是說,潘羅支是隨時都在備戰的,李繼遷應該沒有什麼空子可鑽才對……趙恒坐在自己的宮殿裡,不停地計算著西北邊疆之外到底會發生什麼,得出這樣的結論。

  這時整個東亞都是一盤棋,千里之外的風吹草動就足以決定另一個國家的興衰榮辱。但是他卻註定了無能為力,開封府和西涼城(今甘肅武威)的距離讓人絕望,河西走廊上發生的事,至少要兩個月之後才能傳過來,他根本就沒法搶在李繼遷的偷襲之前,去警告潘羅支。

  回到當年,趙恒有理由樂觀。從唐朝、五代開始,吐蕃人的實力就一直淩駕在黨項人之上,何況還是以逸待勞。

  可是誰能相信,李繼遷竟然成功了。他率領著全族人馬先向南,然後突然轉身向西,對西涼城千里奔襲。吐蕃人被打懵了,戰爭突然臨頭,他們才發現一直以來都把李繼遷給想錯了!

  弱小的民族又怎樣?名不見經傳的蕃種土包子又怎樣?吐蕃人忘了,幾百年前,比黨項人還落後還荒蠻的沙陀人就在他們的眼皮底子逃生,一躍成了中原北方的主人,那麼現在的李繼遷就註定了只是個小毛賊的命嗎?!

  遲鈍和傲慢是犯死罪的,西涼城在第一次攻擊中就宣告陷落,連宋朝的靈州城都不如。潘羅支和自己的族人只能選擇逃亡,河西走廊就這樣被李繼遷一頭撞了進來,咬下了最肥的一塊肉。

  河西走廊,是指現在的甘肅省黃河以西,祁連山和北山之間,東西約長一千二百公里,南北約寬一百到二百公里的廣袤區域,歷朝歷代都是中原東部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漢唐之間最著名的「絲綢之路」就經過這裡,就是現代也是內地和新疆之間的主要幹道,戰略意義無比重大。

  好了,現在也是李繼遷的了。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不僅奪下了世世代代限制黨項人發展的靈州城,並且讓靈州四通八達的作用短時間就發揮了出來,黨項人真的有了自己的翅膀!

  這時李繼遷就面臨了選擇。是就此滿足,先把西涼城消化掉;還是乘勝追擊,把吐蕃人趕盡殺絕,徹底肅清河西的敵人,在最大的真實程度上成為這裡的主人。

  前者是慢工夫,得移民,或者加派重兵,逐步地鞏固勢力,把黨項人的基因牢牢地刻在西涼大地上。後者就幹脆利落了,手起刀落,一勞永逸,只要幹掉潘羅支的六穀部,還怕有什麼後患?這本就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佔領方式。

  那還等什麼,就算讓李繼遷的馬去想,都只有一個可能。

  十月份攻佔西涼城,十一月李繼遷就帶人沖出西涼城,向更西邊殺了過去。他要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抓住潘羅支,把吐蕃人的勢力連根拔起。但是事情從這時起,就變得詭異了,李繼遷再次面臨了選擇。

  是要「好」,還是要「更好」呢?要以一搏一,本本分分地賺老實錢,還是要以一搏十,在瞬息之間就讓實力暴漲,立即得到向宋朝,甚至向契丹人叫板的實力呢?

  這真是個問題,突然迎面撲來的富貴,驟然升級,本來不敢企及的夢想,竟然一下子就要成真了,這讓李繼遷也為之癡迷瘋狂,他的人生在向他招手,又一次蛻變的時機到了……

  潘羅支竟然宣佈投降。

  落差太大了,本來鉚足了勁準備舉刀砍人的黨項人覺得腦子有點缺氧。暈哪,這樣就都搞定了?堂堂的吐蕃最強部落六穀部就這樣完蛋了?

  不會吧……大家都是吃這碗飯的,拜託你騙人也要高難度些好不好?詐降也是門藝術,你這樣太生硬了!但是李繼遷卻不管這些,面對赤裸裸的欺詐,他選擇立即跟進。

  有什麼大不了的?在草原上討生活,這樣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完全是個驚喜,傻子才不要!想想部落之間的合併和反復有多頻繁吧,在當年為了一把青鹽,李繼遷本部的弟兄們都能抽出刀來砍他,那麼這些吐蕃們就算真心投降了,難道就不防範了嗎?

  所以就算是詐降,也不過就是風險再大些,警惕性再高些就罷了。

  但是好處卻顯而易見,砍了這些吐蕃人,就算全勝,他的資產也得迅速縮水,畢竟殺人一千自傷八百。但是受降了,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黨項人就會在河西走廊成為主人,那樣以詐對詐,他還居於主位,看誰佔便宜?

  所以思前想後,根本就不複雜。李繼遷決定順水推舟,明知有毒,也昂然吞下,到我肚裡是我的,看誰能折騰過誰!

  於是趁熱打鐵,投降的心急如焚,受降的心有靈犀,雙方一拍即合,迅速舉行投降大會。

  這個大會舉辦得熱烈、真誠、宏大、傳統。就以李繼遷這個投降專業戶的老到眼光左看右看,都沒查出任何一點瑕疵紕漏,因為潘羅支做得實在是太到位了。

  他把自己以及六谷部全族的首領都集中在一起,沒一個缺席的,一起向草原上新興的霸主李繼遷宣誓效忠,會場之外也沒有伏兵。一句話,比當年李繼遷走投無路,帶著親弟弟到宋朝的銀州大營裡詐降時還要有誠意,簡直就是無可挑剔。

  就這樣,當天在一片和諧融洽的氣氛中,投降大會圓滿結束了。李繼遷成為了定難五州、西平、涼州,甚至整個河西走廊的主人,他心花怒放,帶著這樣的頭銜開始回頭往家裡走……

  然後他突然發現,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奧妙不同,原來詐降還能這樣搞啊!

  隆重推薦,詐降裡的最後一招,堪稱卑劣中的卑劣,醜惡中的醜惡,最沒有人性的一個變種——潘羅支的歡送。

  一切都搞得像最有誠意的投降,只不過在李繼遷回家的路上,突然間伏兵四起,那是吐蕃人六穀部的全部家底,再加上緊急召來的其他部族,大家齊心合力,一起來歡送李繼遷直達地獄。

  這一下落差更大了,一瞬間黨項人的腦子超級缺氧,這個世界還有公理和道德嗎?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可是情緒的激動沒法百分之百地轉化成戰鬥力,尤其是李繼遷就算再謹慎再霸道,也不可能帶著全族的兵馬一起來參加受降大會,於是他就只有一個結果了。

  發揮他幾十年如一日勤練不輟的逃跑神功,就是逃啊,只要能跑回西涼城,就還是一條好漢,大不了再從頭再來!

  可是他只成功了一半,逃出來了,但是吐蕃人的戰馬不比黨項的差太多,箭也太密集了些,李繼遷身上挨了好多支,勉強跑回西涼城,立即躺倒。

  唉,不是當年了,以前也中過箭,可是轉眼間就能再上戰馬,生龍活虎,可是這一次不比往常,歷史沒有記載他中箭的部位,不過估計肯定不是趙光義式的屁股大腿,沒過幾天,他就傷重而死了。

  真的是太離奇、太偶然,誰能想到打不死錘不爛拖不垮的李繼遷會這樣就謝幕了?人生的巔峰在向他招手,他已經登上了最後的那一層臺階,只需要站穩了而已!

  但偏偏就在寶座上被人暗算……起於詐降,死於詐降,這難道真的是報應或者宿命嗎?這一年他四十一歲,正當壯盛之年,死得實在是太早了,但是回顧他的一生,是這樣的堅忍不拔、波瀾壯闊,充滿了不屈與挑戰,為了自由,為了自己民族的獨立與強盛,他從始至終地奮鬥。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活得精彩萬分!

  他不是個生來的王子,但卻是命運的豪傑,任何一個民族都會永遠歌頌這樣的英雄。別去看他的手段,為了生存,為了壓迫下的反抗,他做什麼都可以不被道義所譴責。他應該得到尊重。

  他在劇痛中死去,卻仍然保持了極端的清醒。臨終前他警告自己年少的兒子德明(黨項名阿移),要保密,千萬別讓吐蕃人知道他死了。然後先向遼國報喪,要遼國封你的官,做你的保護神。接下來一定要向宋朝歸附,要「傾心歸附,一表不聽則再請,雖累百表,不得請,勿止也!」

  苦難中崛起的英雄,臨死前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部眾和兒子,千古艱難唯一死,可死時容易後事難,李繼遷走得是那麼的不情願……

  全被他料中了,他死了沒幾天,潘羅支就捲土重來,黨項人竭盡全力也只是能保著他的兒子逃回靈州城。

  西涼府才得就又丟了。

  這時是個天大的利好機會,少不更事的李德明被一群狼圍在中間。宋朝、吐蕃、回鶻,個個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爹,再拿李繼遷的骨頭做成標本,擺在榮譽室裡長期炫耀。

  還有遼國,別以為契丹人就真的把李繼遷當成親愛的女婿來看待,就算李德明真的是那位遼國義成公主親生的又怎麼樣?遼國上演過那麼多次親兄弟奪位,還有親奶奶和親孫子都不共戴天,一群才交往不過十五年的黨項人憑什麼就想得到無私的寵愛?

  所以機會大好,只看敢不敢火中取栗殺過去!

  但是歎口氣吧,那個年月沒有電話只有快馬,而且靈州城還在黨項人的手裡,消息都被隔斷,宋朝要在第二年的春節過後,也就是公元一零零四年的二三月份,才知道西北邊出了這樣的事。

  宋朝緊急開會,討論一下怎樣給李繼遷安排一下後事呢?據說當年的西北邊疆,宋朝的每一個將軍都急不可耐,整頓軍馬,就等著一聲令下殺進黨項,把靈州城、定難五州都搶回來。其中尤其是曹瑋,他都恨不得先行動後彙報,這種事先到先得,誰搶了就是誰的,就像當年劉備搶荊州一樣,晚到一步,就變成了孫權的。

  但是能氣死你,宋朝的君臣們開了好長的會,把彼此的腦子都互相攪擾了一番之後,作出的決定居然是——繼續優待……趙恒派一位中樞大臣(是誰沒說)到邊境,找到了李繼遷的漢人親信張浦,傳達了對李德明的好意。

  趙恒說:「阿移既孤,宜即招撫。」只要能退出靈州城,安守些本分,宋朝就不會虧待你。但是阿移的反應卻超級緩慢,他磨磨蹭蹭,拖延了好久,才回了一次話。

  說,他老爸還沒下葬呢,喪事期間,頭暈眼花心也亂,實在沒法辦公。您容我兩天成不?

  成,趙恒沒催他。因為天朝上國講究的就是這個。孔聖人規定,為父母服喪,三年期間都得當行屍走肉,不許辦公,不許居家,不許喝酒喧嘩,更不許和妻子親熱,等等,才算是一個最低限度的「人」。

  所以要對阿移的孝心和人格表示尊重……就這樣,當李德明再次回信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大遼國蕭太后的乖乖外孫,李繼遷也得到了遼國的追封,成了尚書令。遼國還派專人到靈州城弔孝發喪。

  機會失去了,在當時在後來,千百年裡都有無數的人對趙恒豎起了中指,嚴重鄙視他浪費了這樣千載難逢的黃金機會。為什麼不出兵?只要稍微強硬些,靈州和定難五州就不一定會是誰的了,就算還是奪不回來,也能讓黨項人雪上加霜,讓他們徹底灰暗,怎麼還會有西夏後來的迅速坐大?

  但是事情遠遠沒有那麼簡單,現在回顧一下,為什麼我要浪費那麼多的篇幅,從趙恒即位,到李繼遷死亡,這一段三五年間的歷史事無巨細、不管是三國間的血腥戰爭,還是一點點的摩擦糾紛,都一一介紹,唯恐不清?

  就是針對歷朝歷代的史書裡,包括近現代的各位名家的著作裡,都存在著的一個缺陷——分門別類寫歷史。寫宋與遼,那麼就單寫他們之間的事;寫宋與西夏,那麼除了他們之外,就不說其他。可事實上,這三個國家是掐在一起擰成一團的,完全就是八九百年後之後的另一個《三國演義》,互相牽制,單獨說事根本就說不清。

  比如說現在趙恒對李德明手軟,真的是宋朝的軟骨病開始發作?或者說趙恒比他老爹差太多了,他爸要是有這等機會,就算再沒兵沒糧都不會放過,他能把皇宮裡的侍衛都派上戰場,去撿這個大便宜。

  好啊,那的確是趙光義能做出來的事。以前把李繼遷逼反不就是這樣?也是和遼國掐得正歡,急著扳回劣勢,想北邊損失西北補,結果給子孫後代惹來無窮無盡,看不見頭的大麻煩。

  那麼現在趙恒也得這樣的勇敢貪婪,才算是英雄好漢?

  前面剛剛提到,宋朝在北方定州一線,佈置下整整十五萬的大軍,時刻戒備,就算契丹人悠閒地睡大覺,宋朝都不敢松開刀把子。這是什麼日子?腦袋時刻都頂在狼嘴裡,還想著再主動出兵打別人,徹底瘋了吧。

  這就是當年的真相,事情有輕重緩急,趙恒最起碼是個理智的人,不能為了砍別人一條大腿,就自己丟了大半截身子是不是?所以先寬容一下小毛孩子李德明是個相當不錯的決定,反正到他長大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有賬不怕算。

  不過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瘋狂了,一樣還是這些人,這些事,只是兩三個月以後,趙恒就突然改變了主意。幹掉李德明,馬上就出兵,管他什麼遼國不遼國,想幹就幹了。而且奇妙的是,他的理由照樣充分,無可挑剔。

  起因是開封城裡又來了一群外國人。這些人以前註定會被冷處理,不過現在得熱情歡迎。因為這是新英雄潘羅支的親哥哥邦逋支,他給宋朝帶來了幸福的煩惱。

  先是鄭重通告,李繼遷真的死了,他中的箭上有吐蕃人的「商標」。所以不管是否逃走,他都是吐蕃人的獵物,功勞要計准;

  第二,李繼遷實在太卑劣,他攻打涼州城時不宣而戰,把宋朝賜給潘羅支的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榮譽物資都給搶走了(當然潘羅支也有不對的地方,當時跑得那麼快),現在也沒還回來。不知宋朝是不是再照原樣來一套?畢竟吐蕃人是那麼的追求榮耀;

  第三,就非常重要了。為了西北長期的安寧,更為了宋朝和吐蕃的共同利益,是否可以迅速地團結一下,雙方合夥出兵,把黨項姓李的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對於前兩點,宋朝的態度明確,功勞屬￿吐蕃人,你的獵物是你的。關於賞賜和榮耀,也沒得說,按原樣再賞一套,雖然更鼓勵你們去靈州城搶回來。

  至於第三點,就讓趙恒思量再三。這一次不同了,以前李繼遷正囂張,為了更大的死敵遼國人,只能先忍了他,讓請戰的吐蕃人失望。可是這時再不同意,小心潘羅支失望過度,而且從此小看了宋朝,以後有變成李繼遷第二的可能。

  更何況,為什麼就不趁火打劫,也讓李繼遷的後人們嘗嘗趙恒當初的感覺?!

  於是宋朝下令,命涇、原路部署陳興在駐地等待潘羅支的軍報,只要潘羅支有消息,就立即帶兵殺向黨項境內的天都山(亦稱西華山,位於海原縣西安州古城西十五裡,在黨項史上意義非凡),不必再向朝廷請示。一切都以突然、戰果為最大目的。

  就這樣,潘羅支他哥滿意了,宋朝也變得非常期待。一個新的世界似乎在生成,黨項人死定了。由此,西北草原的勢力必將重新規劃,宋朝就將再沒有後顧之憂,而且還將會得到與遼國抗衡的巨大助力。

  美妙的暢想,就等著潘羅支一聲令下。

  潘羅支這時很忙,黨項人仍然讓他頭疼。近二十年以來李繼遷顛沛流離,可也迅速地風生水起,與之相比,吐蕃人的日子過得太安逸了。

  這就是差距,最初的西涼城之戰就是最真實的對比。吐蕃人根本不是對手。只要靜下心來想一想,就會發現,哪怕是李繼遷的死亡,都只是個意外。

  如果中箭的部位等細節變一下,是什麼結果呢?吐蕃人頂多會得到一場大勝,並且趁著李繼遷養傷期間收復西涼,如此而已,難道還想著反攻靈州,覆沒黨項全族嗎?

  所以這時就要小心再小心,仔細再仔細,把準備工作真正做到家,並且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然後才能起程去攻打李德明。於是噩夢就這樣降臨了。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所以潘羅支就少不了吐蕃六穀部本族之外的友好鄰邦,比如說者龍族。這個種族在歷史的長河裡基本沒留下任何印跡,但是卻在實際上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事情是這樣的。話說者龍族當時很不小,有十三個分支部落,是潘羅支的主要力量之一,在圍攻李繼遷的戰鬥中發揮了巨大作用,由此,也給黨項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後來反攻奪回西涼城之後,有一些跑得比較慢的黨項人就向他們投降了。具體是落迷般囑和日逋吉羅丹兩個黨項小部落。

  這實在很正常,草原上打仗就像打獵,當場殺了的就是口糧,投降抓獲的就可以養起來當家畜。而且由於種種原因,這事沒向潘羅支報告,成了者龍族的實力小金庫。

  結果某一天,潘羅支正坐在西涼城裡想心事,想著怎樣掃平定難五州,再幫著宋朝打遼國,那麼接下來宋朝會不會覺得他比吐蕃人的遠祖松贊干布更可親可愛呢?會不會也給他一位年輕、貌美、學歷高而且嫁妝超豐厚的漢人公主呢……美事沒想完,突然有人報告,說者龍族被黨項人圍攻了,非常危急!

  潘羅支二話沒說,沖出去跳上馬就往者龍族大營跑,由於他的勇敢以及匆忙,他只帶了100個人。結果他到了,者龍族裡亂得天翻地覆,有外敵,更有落迷般囑和日逋吉羅丹這兩族的內應,潘羅支立即就被人群淹沒,死得比李繼遷要幹脆利落一萬倍。

  然後西涼城就又姓李了,少年李德明可以驕傲地向全世界展示,真正的詐降高手在這裡!我是偉大而狡詐的李繼遷的兒子,誰也別想從我的手裡搶走任何東西!

  這個消息傳遍東亞,遼國方面歡欣鼓舞,這個外孫子暴強!開封城裡就氣壓低沉,人人都胸口發悶。看來這個李德明比他老爸還要難纏,更大的麻煩在後面……

  結果吐蕃人提的三點建議全部作廢,邦逋支火速起程往回趕,不過他已經晚了。因為形勢的需要,潘羅支剛死,吐蕃人就推舉了他的弟弟廝鐸督為六谷部的首領,他回去得再快,也只是對新酋長的效忠誠意更加濃厚些罷了。

  欲滿雕弓西北望,一場春夢不分明。

  這就是當年趙恒的心理寫照,多麼美好的前景啊,多麼誘人的計劃,可惜,來得快去得也快,回頭細想一下,宋朝簡直就是閉門家中坐,卻時刻過山車。

  一會兒是李繼遷登峰造極了,一會兒是潘羅支突然敗了,突然間李繼遷就死了,再過一會兒潘羅支又宣佈告別了人間……一連串的詐降、詐降再詐降,宋朝這邊時刻戒備、放鬆、再緊張,最後終於決定隨時出兵了,但故事卻突然結束。

  現在終於都結束了,事後盤點,宋朝有什麼損失嗎?懊惱,這是難免的了,那麼多珍貴無比的天賜良機,就這麼白白溜走了。其間只要抓住一次,宋朝的形勢就將大不一樣。但就是沒有啊,而且超憤怒的是,這些機會總是瞬間變形,你剛剛慶倖沒有衝動,結果就超級悔恨為什麼沒有衝動,如果你動了,就正好迎頭撞中下一次的利好變化……幾個來回下來,得有什麼樣的心理素質,才能不對命運抓狂呢?

  但是只要平靜下來,就會發現宋朝幸運得讓人發瘋,什麼都沒做,只是浪費了幾兩金子,幾匹錦緞,給潘羅支送去了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榮譽性物資,就把李繼遷給廢了,並且讓千里之外,本來沒有任何瓜葛的吐蕃人自動進京尋找主人。這是多麼大的成功!

  這就是漢人最強的戰鬥力——謀略。以夷制夷,分化離間,坐享其成,這樣的成功案例從古至今不知有過多少,但像宋朝趙恒時期的這一次,已經是非常成功的了。唯一的遺憾就是規模小了些,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遼國、契丹人還毫髮無傷,宋朝還得繼續打仗。

  但是,已經是單線作戰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21
第二十章 天不滅趙

  這時時間已經接近了宋景德元年,公元一零零四年的七月,近七年來一直飽經戰亂的宋朝人不知道一波空前巨大的驚濤駭浪已經在不遠處生成,很快就將由北方的深處向他們壓來,他們正沉浸在國內所發生的悲劇裡,太悲痛了,以至於有些麻木。

  七月二十三日,右僕射、首輔宰相李沆病逝,時年五十八歲。他病得非常突然,只是一夜之間就臥床不起。趙恒立即去探望,離開前還一切正常,等御駕回到宮門時,李沆病逝的噩耗突然傳來。皇帝當即痛哭,命令馬上回程,去李沆的靈前致哀。

  在靈前,趙恒悲痛地說:「沆為人忠良純厚,始終如一,豈意不享遐壽。」說完再次痛哭。君臣情誼表露無遺。但這只是他個人在悲痛中的小感觸,不足以涵蓋李沆的一生。

  李沆的早期前面已經說過,在太宗朝幾乎不為人知,但也避免了呂蒙正式的名不副實。在真宗朝這短短七年的宰相生涯裡,他已經成了宋朝史上的神話人物。他私德高潔、公務賢明,而且既知人,又明事,把天下萬物,以及漢人中的頂尖人物的未來,都看得一清二楚。

  都歸納在短短的六句話裡。在未來這些事將要發生時,我會一一道來,那時才會看到「聖相」的美譽是多麼的適當實際。

  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品德力量感召著、震懾著朝局,和另一位宰相,德高望重、資歷無雙的呂蒙正合作,讓宋朝的臣民們在連年的征戰裡、內外交困的災害變故裡,能始終鎮靜,正常地生活。這是什麼樣的力量,與各種匪夷所思的計謀,爾虞我詐的算計相比,孰弱孰強?

  一個人治理國家,根本就用不著、或者沒人敢在他面前耍花樣,這樣的能力,比起必須時刻豎起全身的毛,和周邊所有動物咬得頭破血流的角色強得太多!

  要說他的功績,就好有一比。漢相蕭何。最不顯山露水,卻又最重要關鍵的人物——「鎮國家、撫百姓……」這就是一個宰相的最大職責。

  他的功績大到了什麼程度,還有一個真實的硬性指標,但這時揭開謎底為時過早,等到再過些日子,宋朝百十余年間的太平盛世終於來到時,驀然回首,才會驚覺趙恒、李沆這對君臣在這短短的六七年裡到底做出了些什麼。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想法活著。趙恒擦乾了眼淚,開始給自己和龐大的帝國選宰相。

  需要說明的是,在李沆死之前,「暴中風疾」的呂蒙正終於也挺不住了,他的政治生命已經被迫終結,徹底成為一個老去的記號。

  接下來他所有的生命意義,都留在了臨死之前的一句話裡。那將決定另一個姓呂的同族少年政治生涯的開始。呂夷簡,他將填補他叔叔的所有遺憾。強悍、精明、攬權、高貴,外加屹立不倒,長享富貴。這些呂蒙正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都將在呂夷簡的身上顯現。

  但這時的宰相,就註定了要劈荊斬棘,頭破血流,不僅在內鬥,更要外鬥,要十八般武藝俱全,隨時摸爬滾打才行。所以看一下現在的幾位參知政事以及樞密院的長官,馮拯(曾被寇准惡搞)、王旦(他的時代還沒到)、陳堯叟(輪到誰也輪不到他)、王欽若(別累著貴人,這時的宰相不是人當的)、王繼英(資歷不夠,下人出身)……

  都是這樣的貨色,趙恒鬱悶地閉上雙眼。這就是現實,當初之所以讓他們當副職,就是因為他們只能是副職!所以只能另選,第一個,首相。什麼樣的人才能坐穩這樣的位子,那可太有講究了。

  要麼得有趙普那樣手段、能力;要麼得有呂蒙正式的運氣加資歷,或者李沆式的神聖難明,但最重要的是一種氣度與修養。不是說,你夠強才能當,某些人越強越招人恨,爬得越高內鬥就越狠!

  比如說寇准。

  所以寇准也不行……最後趙恒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個叫畢士安的人的身上。畢士安,字仁叟,代州雲中人。本名叫畢士元,但是趙恒和他的皇弟們以前叫「元休、元份」……所以他就改為「安」。這之前沒有什麼顯著的功勞,是個非常正規標準的宋朝官員。先進士、再地方官、再京官、開封府尹、翰林學士兼秘書監。如果說他的特色,就只有兩個字——仁德。

  虛無縹緲,可是重如山嶽。毫不誇張地說,在中國從古至今,如果沒有這兩個字,那麼能力越大的人,就越對人間有害。

  這類似陳詞濫調了,不過在畢士安的身上,體現得鮮明而具體。

  就相位那天,趙恒與畢士安有過一段載入宋史的對話。

  趙恒:「朕倚靠愛卿為宰相,主持國事,不止在今天。但是現在天下四方多事,你也需要助手,你看誰行?」

  畢士安:「‘宰相者,必有其器,乃可居其位’,臣實在愚笨,本不足以擔當這樣的重任。寇准忠貞義烈,善斷大事,他才是宰相的真正人選。」

  「可惜,寇准剛烈任性,不能服眾。」

  「不然,寇准為人方正慷慨,大節凜然,忘身殉國,秉正道而去奸邪,所以與小人勢不兩立。這都是他的長處。現在的朝臣中無人能及,正因為如此,才更加不為流俗所喜。看現在的國勢,陛下的仁德雖然普惠天下,讓國內的臣民安逸休養。可是西北邊境的外敵正在猖獗,這正是寇准施展才華的機會。」

  趙恒點了頭,但是說:「你說得對,可是要‘藉卿宿德鎮之’。」就這樣,寇准與畢士安出任大宋宰相,但畢士安兼修國史(注意,首相的特權),為首相,寇准是副手。

  寇准上任了,不過離開的不是開封府,而是三司使。沒辦法,他是註定的電梯人生,才一兩年的時間,就從開封市長就升到了國家錢糧一把手的地位。需要提一下的是,當時送他高升的三司內部官員裡,有一個形貌清秀,神清氣爽的中年人。此人今年三十八歲,比寇准小五歲,從地方官上調進京才不久。

  但是要注意他,他才是這個時代裡最強有力的一位權臣,不管是絕世聰明而且兼職語言大師的王欽若,還是瀟灑淩厲、百無禁忌的寇准,甚至就連皇帝趙恒本人,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個個翻身落馬,狼狽不堪,並且再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而且他的事蹟,都可以與「太祖代周」、「平荊湖」、「收兵權」、「契丹和戰」、「西夏叛服」等這樣的天下大事所抗衡,在《宋史紀事本末》裡獨立成章,叫做「丁謂之奸」……當然,這都是後話了。不過聖相所遺留的六大讖語裡就有關於他的一句。

  或許只有李沆才能對付他吧,不過也僅僅是在第一步上防範——永遠不升他的官。如果一旦讓他得位,歷史證明,他橫掃了一切。

  話題變遠了,回到寇准和畢士安的身上。是不是看著很不公?寇准如此大名、大才,居然被皇帝硬生生地壓在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學士底下,還鄭重聲明,要畢士安以「宿德」來「鎮之」,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可是轉眼之間,寇准的報應就到了。讓他平時那麼囂張,開封府尹、三司使雖然也不小了,但是畢竟不是宰相,他剛剛當上了副宰相,就被人上告,罪名足以讓他抄家滅族。

  說他與安王趙元傑勾結謀反!

  寇准立即就嚇呆了,還記得趙廷美是怎麼死的嗎?盧多遜是怎麼倒的嗎?他和趙元傑就是三十年之後的真宗朝再版!

  而且最可怕的是,這種事沒法辯解,越描越黑,就算當時皇帝放過你,可是最惡劣的印象已經被記住了,這一生就算徹底完蛋。

  就在這時,畢士安的仁德開始閃光,一位忠厚的長者不僅可以解開無形的枷鎖,甚至還能挽救崩潰邊緣的民族和帝國。歷史為證,沒有他,就沒有寇准,更沒有以後的百年和平。

  不是他的事,可是畢士安主動伸手接了過來。之後他以並不高深的資歷,更不隆重的聖眷,開始力保寇准。

  只要稍微看一下這個案子,就會知道他在冒怎樣的風險。

  告寇准與趙元傑勾結謀反的,居然是個平頭老百姓,叫申宗古。邪門吧,一個普通老百姓,居然能知道當朝宰相和親王之間最隱私的秘事,是不是很離奇?但更離奇的是,這事居然被正式立案,上傳中央了!

  要沒內幕才怪,這位申先生背後要是沒有大傢伙挺著才見了鬼……這樣顯而易見的官場勾當,人人都看了出來,大家都往後躲。甚至都可以想像,在宮廷深處,權謀計算中長大的趙恒對這些更懂,根本就騙不了他。但為什麼某些人還要用這樣的假招子來誣陷寇准呢?

  因為管用。不管怎樣,這都證明了寇准不得人心,只要他登上了相位,就始終會有人鬧事,為了正常工作,皇帝都得罷免他!

  就這麼簡單,而且誰敢跟寇准站在一起,就會立即成為這些人的死敵,平白招惹麻煩,斷自己的活路。

  很頭疼,但是別忘了畢士安也當過開封府尹,怎麼審案他懂,而且別以為仁德就代表了軟弱。畢士安的辦法兇狠、利落,第一步就是把申宗古扔進大牢,嚴加審問,手段不知道,但是史稱「具得奸罔」。把內幕裡的事搞到手之後,他卻沒有深挖,就截止到申宗古為止。然後下一步,就是直接上報給皇帝,把這個膽大妄為,喜歡被人當槍的老百姓一刀砍掉。

  事情我知道了,但是人證我也殺了。怎樣,給你們留了面子,並且替你們砍掉了禍根,再不識相,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就這樣,寇准終於平安無事,可以去做他名垂千古、光耀後世的豐功偉業了。

  歷史開始變得靈異。

  一個民族的興旺生衰,千萬億兆黎民的存亡福祉,真的是有它的氣數存在的。當年宋朝在公元一零零四年的八月二十五日宣佈畢士安、寇准為首、次宰相,其後又緊接著發生了寇准謀反的疑案,等這些稍微告一段落,大概只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北方就隱約傳來了契丹人震撼大地的馬蹄聲。

  宋景德元年九月十六日,公元一零零四年的十月二日,宋真宗皇帝趙恒召集東、西兩府執政大臣,說:「已經多次得到邊境的警報,遼國馬上就要入侵。國家重兵多數都集結在河北,軍情不容忽視,朕當親征決勝,卿等共同商議,何時出發為好?」

  首相畢士安先說,老成的人,先想到的是執重:「陛下已經任命了前方大陣的主帥,應該繼續信任他們。如果一定要親征,也不必到最前線,澶州最合適。但是澶州太小了,沒法長時間供應大軍的駐紮,所以我認為晚去為好。」

  次相寇准完全相反,君子不以私德愛人,在公務上絕對不附和任何人。他說:「澶州合適,但是大軍在外,陛下親臨很有必要,而且越快越好,可速不可緩。」

  東府宰相各執一辭,西府的樞密使們就成了決定性的砝碼。正使王繼英說:「國家重兵多在河北,陛下親征一可壯軍威,二可親自謀劃各路軍隊的配合,而且可以隨機應變,盡速決策。但是澶州是最遠端的極限,不可躍過。尤其是要掌握時機,澶州的實際情況決定了沒法早去。所以,臣以為要緩。」

  寇准是少數,於是就此決策,宋朝依然選擇了嚴陣以待,就像以往一樣,把主動權交給了契丹人。但是戰報已經迅速傳遍了宋朝北疆的各大軍城,所有軍隊進入臨戰狀態。

  十六個月了,定州大陣、威虜軍、北平寨、保州,十五萬宋軍養精蓄銳已經超過整整一年,決戰終於到來,宋軍的勇士們就像他們開國時的前輩那樣,臨戰決勝,不管是南方的割據朝廷,還是北方的異族敵寇,等待他們的是鮮血、刀鋒,以及輝煌慘烈的勝利!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21
第二十一章 澶淵……澶淵!

  戰鬥最先爆發在邊境最前端的威虜軍城。遼軍傾巢而出,契丹人的皇帝、太后,以及新統帥蕭撻凜統統出現在前線,全軍數量在二十萬以上。

  威虜軍城卻只有六千精騎。主將是魏能,副將是白守素和張銳。它身後的定州大陣雖強,但是步兵居多,不利於迅速移動,從計劃到現實,根本不能指望大陣前移來救援。於是在遼軍殺到之前,威虜軍、北平寨還有保州之間的宋軍主將們就都私下裡耳語了一番……之後空前大戰的前奏就讓人哭笑不得。

  遼軍最先派出來的居然是個外國和尚(樹蕃僧為帥),只帶了一百多個遼兵出來打劫宋朝的邊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不過馬上就驚喜萬分,中了頭等大獎。

  二十萬遼軍壓境,契丹皇帝御駕親征,面對區區一個彈丸之地威虜軍,能想像宋軍還敢出城嗎?於是這位和尚大哥正在充分享受打劫的快樂,就被突然出現的大群宋軍所包圍,砍瓜切菜一樣,一百多個遼軍片刻間身首異處,該和尚下馬投降。

  然後宋、遼兩軍都怒不可遏。在宋朝,魏能殺心難耐,滿心帶隊出城砍個有分量的契丹腦袋,卻不料只拿一個混帳外國和尚開刀,呸,真晦氣!可在遼軍,這真是奇恥大辱,在皇帝面前丟了大人。

  遼人是純真無邪的佛教徒的,不說別的,現在的前鋒大將除了順國王蕭撻凜之外,還有一位叫六部大王蕭觀音奴。怎樣,可以崇拜到這個地步,但是別吃驚,這是小意思,契丹國王耶律隆緒的小名更偉大,叫文殊奴……可是宋朝人居然敢這樣對待佛門弟子!

  遼軍立即出動精兵追擊,這正中魏能下懷,來得好,他在城外等著,兩軍相遇,第一場血戰就此爆發。魏能是宋軍中有數的勇將,這時奮勇廝殺,但是寡不敵眾,關鍵時刻,他率部向後面稍微退了一點,這時他的臉上應該帶著一絲非常詭異的笑容——他的後面有一個遼國人的噩夢。

  北平寨的張凝!

  就是那位在大雨中沖上長城口,一路斬殺遼軍過兩萬的戰場屠夫!張凝出戰,壓抑了十六個月的暴戾把和魏能消耗了大半軍力的遼軍立即摧垮,契丹人倉皇敗退,向大部隊求援。

  但是遼國的三巨頭卻沒什麼反應,這個混帳威虜軍,真是又臭又硬,這麼多年了從沒撈到過好處。但是它太渺小了,根本沒必要跟它糾纏,別忘了這次出兵的重點是什麼……於是遼軍立即拋開它,向宋朝的下一個據點進攻,不會每個地方都是威虜軍城,總會有所收穫的!

  但是見鬼的是,他們選中的是北平寨。

  那是張凝的老家,而且裡邊的主將叫田敏,那是比魏能更狠的角色!從待遇上他就與其他所有的將軍都不同,為了重視和榮耀,田敏有天子特賜的禦劍,可以隨他便宜行事,定州方面的前線總帥王超都得讓他三分。

  這時遼軍突然進攻他的防區,要注意,他的部隊比魏能還要少,只是五千精騎,但是他的選擇是主動出擊!北平寨的前沿小村——楊村,田敏部與遼軍先鋒遭遇,硬碰硬的野戰,失敗的竟然是久負盛譽的契丹鐵騎。而且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戰勝之後的田敏根本就沒有回軍的意思。

  他在等一個消息。

  傍晚時分,消息回來了,是他早就遠遠撒出去的探子。回報說契丹人的皇帝就在這裡往北十裡遠的蔳陰駐寨,那實在是不太遠啊……黑夜中的田敏和一路疾行趕回來的張凝露出了猙獰的笑容,太好了,還等什麼?!當天夜裡田敏率精兵夜襲契丹皇營,催營直入,無所阻擋,視二十余萬遼軍如土雞瓦犬!

  據正史記載,當天殺聲四起,全營大亂,契丹皇帝耶律隆緒大驚失色,馬上召來主帥蕭撻凜,問:「今戰者誰?」

  蕭撻凜回答:「所謂田廂使。」

  契丹皇帝歎息:「彼鋒銳不可當。」

  然後全軍開拔,轉向別處攻擊。這次的運氣啊,就還是那麼的好,因為他選中了保州,那是楊延昭的地盤!不過根本沒辦法,這些地方本就是宋朝邊境的重要城市,你要打架就只能選他們。

  結果這次更鬱悶,在威虜軍、北平寨還是與宋軍的主將較量,但在保州,連城市的邊角都沒看見,楊延昭的影子都沒摸著,就先倒了個大黴。

  遼軍的前鋒正在趕路,沒招誰沒惹誰,結果路邊的樹林裡突然間亂箭齊發,一片人仰馬翻之後,遼軍沖了進來。但是林子太密了,只能下馬步戰,但是他們忘了,宋軍三百多年裡最強的武器就是弓箭。仍然是箭如雨下,遼國人被射得只有一條路可走。

  那就是重新上馬,該幹嗎幹嗎,不理這幫暗箭傷人的傢伙。而且走得實在狼狽(一片一片的箭啊),連死傷的契丹弟兄們都來不及拉走。結果事後這些宋軍走出林子,收拾戰場,還在一個遼軍軍官的身上搜出了「右羽林軍使印」。

  更要命的是,猜一下這夥宋軍有多少人?只不過才十個!他們不過是出來打探軍情的,就敢向遼軍的前鋒挑釁。

  歷史記住了他們的帶頭大哥的名字——振武小校孫密。

  契丹人憋了一肚子的悶氣,牢牢記著半路上的屈辱,來到了保州城下。楊延昭,你管教部下不嚴,現在就讓你替他們還債!

  遼國開始猛攻,保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是攻擊的好對象,防守者的試金石。因為城牆夠長,但是人數卻太少,楊延昭也只有五千精騎。但是他一反常態,根本就沒沖出城來和契丹人比刀子,而是就穩穩地待在城裡,純粹防守。

  這個理念一旦確定,遼國人都快發瘋了。還記得五六年前嚴冬時節的威虜軍城吧,楊延昭那時的人更少,都能讓蕭太后望冰興歎,黯然退走,這時保州城內兵馬齊全,更有長期訓練的民兵,他要死守,遼國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結果只能是比來時更鬱悶地撤退轉移,再到別的地方去碰運氣。在他們身後,保州城頭上的楊延昭應該笑得比前幾天的田敏更加兇險。他早就不屑于冷兵器戰場上片刻興奮的血腥廝殺了,他刻意保留下了自己的實力,就是要辦件更痛快的事。這件事,在宋朝來說,已經有十多年沒做過了。

  他發誓也要讓遼國人嘗嘗宋軍鐵騎的滋味!

  這時戰線全面鋪開,不止在鎮、定、高陽關方向遼軍四處出擊,就連西邊的山西並、代兩州(原後漢太原方向)的地界,也爆發了宋、遼兩軍之間的激戰。

  宋軍的主將是並、代鈐轄高繼勳。遼軍有數萬人越境而入,高繼勳登高遠望,他前面就是一片天然的戰場——草城川。這是太行山的一條餘脈,不太險峻,但是山勢起伏,連綿不盡。只見虜騎數萬,徹地而來。但是他笑了,對身邊的岢嵐軍使賈宗(開封特派人物,近於監軍)說:「看到了嗎?敵雖眾,但是陣不整。契丹人的將軍是個庸才。我兵雖少,但必勝之!你帶人先到山下去埋伏,我必將擊敗來敵,把他們趕進你的埋伏圈,那時你須勇戰,我軍必大勝!」

  一切都像他說的那樣發生,他在曠野中擊敗了來敵,但是這遠遠不是他的目的,他驅趕著契丹人就像在放牧著自己的牛羊,準確地把他們逼進了賈宗的埋伏圈——山下的寒光嶺。

  寒光嶺變成了契丹人的墓場,契丹人被前後夾擊,潰不成軍,自相踐踏蹂躪,死傷萬餘人。在戰爭的最初期,不僅在主戰場,在偏遠地帶一樣遭到了重創。

  回到主戰場,宋、遼兩軍突然間主力碰撞。遼軍集中所有兵力,越過了威虜軍城、北平寨、保州等邊境據點,直奔宋軍的定州大陣。

  公元一零零四年的十月底、十一月初,遼國的皇太后、皇帝、主帥三位集體蒞臨定州,宋朝北方主帥王超出定州,在唐河沿岸列陣,步、騎間雜,按御賜「陣圖」佈置,不差分毫,等待契丹人主攻。

  注意,王超不是魏能、陳凝或者田敏、楊延昭,那些前方星羅棋佈的前鋒們,可以因地制宜地自作主張。他是總帥,皇帝的每一個命令他都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執行!

  趙恒的命令是,最先堅守不出,經一宿之後(計劃中遼軍將疲憊),才擊鼓挑戰。戰鬥的方法是:先派前鋒、次前鋒去挑戰,任務是引誘敵人來追,大陣則靜待來敵。

  敵人如果來攻打了,那麼大陣騎兵居中,步兵在外,不許亂動,讓敵人只能就此廝殺,讓契丹人的騎兵發揮不了作用……

  王超嚴格遵守,連同他那個驍勇善戰,可以在黨項腹地,李繼遷的老巢裡把黨項人驅逐出去的兒子——王德用,都在定州唐河一線上「穩重對敵」,從此直到戰爭結束,一直都沒有他們的消息。

  遼國人的攻勢卻舉世皆知,他們突然間就出現在了定州大陣的背後,宋朝的冀州、貝州(今河北清河)、祁州(今河北安國)都被突如其來地猛攻!戰爭的格局瞬間被打破,天平傾斜了,遼國人抓住了定州大陣、「平戎萬全陣」等乃至於漢人們以為萬無一失的所有大陣的最大弱點——我不打你行不?

  河北平原一望無際,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天然阻礙,那麼我為什麼要拼了老命地跟你們宋朝軍隊硬抗?我是契丹我有馬,我就是要遛你兩步,你跟不跟?

  如果不跟,那麼廣闊天地全是我的,隨我燒殺掠奪;如果跟,那好,大陣立即走型,註定了只有騎兵精銳中的精銳才能追上他們,那時以眾淩寡,隨心所欲……這是再淺顯不過的問題了,王超征戰一生,連這都想不到?

  這時他的選擇是最理智的,既然已經錯,那麼就錯到底,這時再慌裡慌張地跟上去,就純粹是找死,那時敗光了家當,除了軍隊都死光,完全於事無補之外,還要再背上違抗皇命的黑鍋。於是定州大陣就此無聲無息,在宋朝的各種官方文獻中,都找不到這十五萬精銳正規軍的在這段時間內的存在記錄。

  於是遠在河南的開封城裡,宋朝的君臣們手腳大亂,每一個人都露出了心靈深處最本真的原形。聰明絕頂的和丰姿偉貌的,都想到了同一個詞——逃跑。只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不僅以近乎君前失禮的態度來鎮服朝臣,而且還針對突發惡劣的軍情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解決辦法,決不僅僅是強硬、霸道或者天生好勝這樣簡單。

  寇准,他的輝煌時刻終於到來。

  告急的文書像雪片一樣從河北、甚至河南飛進了開封城皇宮內院的……對不起,不是樞密院,而是中書省。

  這一點至關重要,從根本上決定了歷史進程。

  這是個歷史遺留問題,真宗朝最早時的宰相呂端、李沆等人,都是趙恒的恩人或者老師,為了信任,更為了尊重,趙恒下令不僅是國家政事,就連軍事行動,也要首先交給宰相們看。

  這個習慣被保留了,畢士安、寇准當上了宰相之後,一樣擁有這個特權,壓制著樞密院。這就讓寇准成為了當時開封城裡最早得到第一手情報的人。

  情況緊急,都到了「一夕之間,急書五至」的地步。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腦袋,都能想像到二十多萬的遼兵,已經沖進了宋朝的腹地,門戶大開,每時每刻都在殺人放火,生靈塗炭,多耽誤哪怕一分鐘,就會又多死多少條人命!

  但寇准就是不急,這些十萬火急的告急文書他卻連看都不看就扔在了一邊。這時他和皇帝離得很近,隨時都能請見,但就是不。他吃飯、喝酒、聊天、嘻嘻哈哈,想幹嗎就幹嗎,似乎樂得很(飲笑自如)。

  而奇妙的是大宋朝的首相畢士安就在邊上看著,也不管,隨便寇准為所欲為。

  直到第二天的早朝,中書省才把這些燙手的,沾滿了人血的文件上交給皇帝。那一刻,趙恒的眼前肯定突然變成了黑色。

  知道災禍發生了,知道危險臨近了,可就是沒有消息,以為還好,還安全……可是突然間就大難臨頭,不可收拾,整個河北都成了敵佔區,連河南都在被突破中!這是怎樣的刺激?!

  要知道宋朝的國防理念基本就是邊關重兵防禦,國都內禁軍壓制全國,而在國都與邊關之間從來都是空的。藩鎮之類的強勢力量早就被趙恒的伯父、父親給徹底抽空,變成了趙宋官家的天堂世界,但現在也成了入侵之後的契丹人的天堂世界!

  感謝這時趙恒的理智吧,在巨大的震撼中,他仍然認清了這時唯一能為他解開死結的人——寇准。他問:「現在該怎麼辦?」

  寇准的回答則非常體貼到位:「陛下,您想快點了結此事,還是慢點?」

  如果換成是趙匡胤,相信寇准的大門牙就在話出口的一瞬間飛舞在金鑾寶殿上了,你簡直是在惡搞,怠誤了軍情,還敢拿皇帝開心!

  但是三代才出一個貴族,趙恒是宋朝真正的第一位生在深宮內院,長在羅綺叢中的皇帝,他有涵養。他說:「我要快。」

  寇准回答則簡潔明快:「那麼很簡單,臣以為五天之內就可了結。只要您親征。」

  歷史在這裡出現了爭議。寇准說出這句話,趙恒的反應是什麼?有一種說法,是趙恒猶豫了,他說要回後宮再細想。但是寇准強調,軍情緊急,再沒有時間了!所以趙恒匆忙起駕,立即親征;

  這出自北宋人陳師道。

  另一種說法出自官方,趙恒很痛快地就答應了,因為他之前就曾經說過要御駕親征,還要東、西二府的高官們商討出征時間,事到臨頭,怎麼會退縮?況且五六年前,他剛剛即位時,就曾經親征過,並不是第一次上戰場。

  但是不管怎樣,當天趙恒都答應了寇准的請求。只是昂然下殿,準備征伐的寇准忘了一件事。他為了追求效果,刻意地積壓文書,刺激了皇帝,但也因此把別的人刺激到了。

  聰明絕頂的王欽若,和丰姿偉貌的陳堯叟。一個是參知政事副宰相,一個是樞密副使,基本上都與他平級。等朝臣都散開,該幹嗎都幹嗎去了,他倆悄悄地到皇宮深處請求趙恒的接見。

  兩個人的意見一致,都是請求皇帝逃跑。差別就在於一個請皇帝逃到成都(陳堯叟的老家),一個請皇帝到金陵(王欽若是江南人)。

  這個提議看似很突然,根本就沒有道理。眼放著宋朝國都之內還有數十萬的禁軍,河北、河南境內戰況只是惡劣,但絕對沒有崩潰,為什麼要這樣的絕望。但是要強調的是:第一,契丹人這次的兵力非常雄厚,達到了二十多萬,這在真宗朝以來,是從來沒有過的;第二,整個河北被突破,連河南都被威脅,這更加是宋朝立國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就拿上次趙恒的親征來說,他也是到的大名府,那仍然是河北境內。

  尤其現在快入冬了,黃河馬上就會結冰,那時最後一道天險也成了平坦大道,開封城最後的保障就只剩下了當年趙恒他老爸的五字真言——「在德不在險」。

  這就是當時的現實,不過從此前趙恒所有的表現來看,這些都應該嚇不倒他的。他雖然不甚強硬,但是從來都沒有怕過戰爭,宋朝人都等著由他來率領,再一次渡過難關。

  就連寇准也是這樣,所以當他再次被皇帝緊急召進皇宮時,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之後,他就記起來了。為什麼當初趙光義要給自己的三兒子取這個名字——趙恒。

  當年趙光義輕輕拍著兒子的後背說——「名此,欲我兒有常德,久於其道也。」

  兒子,給你取這個名字,是要提醒你,要有始有終。你的本性是很好的,只是要堅持住,別有頭無尾,朝秦暮楚啊……趙光義一生雖然建樹少、破壞多,但是他的確有他超人的地方,以文治國,至少能把一個人的本性和缺陷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三兒子最大的毛病就在於此,一個沒長性的孩子。

  在這之前,趙恒對國家的施政,尤其是對戰爭的處理,都有節有度,緊松把握之間老到沉穩,而且絕沒有怕戰避戰的表現。但是這時不同了,他召見寇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問:「朕現在是去成都好?還是去金陵的好?」

  居然是想逃跑!

  想來當時寇准在震驚之後,心裡最強硬尖銳的一句話應該是:「陛下,那麼你是想當孟昶呢?還是想當李煜?!」

  但他終究是宋朝的臣子,這樣的話怎能說得出口,他向旁邊看了看,發現肉瘤子王欽若和高大英俊的陳堯叟就在身邊,一瞬間他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就事論事沒有用,得讓背後的教唆犯疼了才行!寇准說:「是誰給陛下出的這種主意,應該馬上砍了他的腦袋!現在皇帝神武,將帥同心,只要您親征,遼國必將撤軍。就算您不打算親征,我們堅守城池,時間長了,遼軍也自然疲憊,無論怎樣,都到不了您拋棄宗廟,出外逃難的地步!」

  但是這樣的話太沒營養了,根本就打動不了趙恒。很簡單,大難已經迫在眉睫,這樣傳統教科書式的套話,去騙小孩子去吧,趙恒一點都不白癡。

  形勢已經急劇惡化,遼軍這時終於取得了重大戰績,祁州(今河北安國)被攻破了,守軍全軍覆沒,接著遼軍又猛攻瀛洲(今河北河間)。所有的消息都被隔斷,瀛洲的存亡根本沒法判斷,而且遼軍的前鋒又繼續南下,已經接近了冀州、貝州(今河北清河)!

  再後面就是河北重鎮大名府了……緊接著就是最後的屏障黃河。

  這裡要說一下地形。宋朝北疆的州府分佈是這樣的,先是威虜軍城、北平寨、保州等前沿據點,後面的鎮州、定州等是超級軍城,再往後才是祁州、瀛洲、冀州、貝州、大名府這一連串的居民點,再向後,是河南境內的澶州等地。

  但是這部分的河南,並不是「黃河之南」,還在黃河以北,過了黃河,才是宋朝的國都開封。

  而這時宋朝的軍力分佈卻讓人絕望。重兵都集結在定州大陣,但它一點作用都沒起到,遼軍撲向了河北以南偏東的方向,那邊的大名府一帶,充其量只有三萬多人的軍隊。怎麼說呢,在這樣的大場面下,比沒有強點,而且想要像田敏、張凝那樣和遼國人硬拼一場都做不到。

  大名府可不是北平寨等軍城,他們身邊有數不清的宋朝老百姓,你一時痛快了,除非能把遼國人一舉擊敗,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這時寇准無論怎樣鼓勵、威脅甚至展望美好的前景都沒有用,你得有辦法,河北空了,整個防線都漏了,你得有辦法能迅速補上!

  寇准的對策有三條——第一,馬上調天雄軍(河北大名府一帶駐軍)步騎混合約一萬人,由周瑩、孫全照等人率領,火速赴援貝州。如果人數不夠,就先發五千人,由孫全照全權負責;再令莫州方面的石普等人策應,不單是向大名府增援,更要向北,直接進入遼國境內,盡一切可能燒殺搶掠,讓遼軍有後顧之憂。軍隊如果不夠,就選派民兵。

  第二,如果這時遼軍已經越過貝州,逼迫大名府,那麼立即命令定州大陣南移,至少分出三萬人南下增援,定州大陣的損失,就由土門方向的雷有終來補充,命他即時率兵靠攏。再令王超在定州依城列陣,與威虜軍城的魏能、北平寨的田敏等人會合,選擇時機向大名府集結,以便您御駕親征。

  第三,萬一定州被遼軍隔斷,王超的大陣沒法前來會合,而且大名府一帶全被遼軍襲擊,就只有命令魏能、田敏的全騎兵部隊不顧一切代價南下,去牽制遼軍的進一步行動。而這麼做的全部意義,都只在於滯留遼軍的攻勢,等待您的親征……

  親征,只有親征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趙恒仍舊沉吟,但寇准的話還沒有說完。

  現在全部的焦點都在河北大名府,沒有兵,但是我們有大臣,要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天下皆知的您的親信大臣去,這樣才能讓百姓軍民們相信,您沒有放棄河北。這個人……他突然轉向了聰明絕頂的王欽若。

  參政大人,現在是為國分憂之時,您不能推辭!

  驀然抬頭,王欽若驚覺自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雷劈中了。四目相交,他看見寇准的眼睛裡閃爍著痛快淋漓的仇恨,那裡面的每句話他都讀得懂。

  ……該死的懦夫,你敢當逃兵,老子就讓你第一個去扛炸藥包!

  ……你不是聰明嗎?留著你在皇帝身邊,你的聰明就會沒完沒了,跟皇帝咬耳朵說悄悄話,把皇帝攪得心亂如麻。那就把你遠遠地扔出朝廷,讓你和遼國人耍聰明去,看看管不管用!

  但是王欽若也是人中之傑,並且實事求是地說,不管他對於宋朝是個什麼角色,對於趙恒來說,他從始至終都是忠貞不貳的。他瞬間就穩定了下來,態度沉靜地對皇帝說:「陛下,臣願去。」

  只是從此在心底裡深深地埋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寇准,從現在開始,有你沒我!

  就這樣,宋朝的參知政事副宰相王欽若親臨前線,火速趕往了當時最緊要的關口——河北大名府。缺兵少將,但還要把定州大陣都堵不住的敵人攔住,給皇帝親征爭取時間。

  支開了王欽若,寇准正要展開下一步謀劃,但就在這時,一件奇妙的事發生了。在前線的遠端莫州城,宋朝的大將石普突然見到有四個漢人裝扮的士兵來到城下,為首的人自稱李興,他拿著一封信,說,這是寫給漢人的皇帝的。

  這時整個河北就像一片汪洋,契丹鐵騎就是海水,宋朝為數不多的幾座大城,只是海水中漂浮的島嶼。這種情況下,四個宋兵居然能安全地來到城下,並且寫的信是要交給本國的皇帝的!

  奇哉怪也,但是更奇怪的是,石普接過信,只是看了一眼信落款處的人名,就再不遲疑,馬上精選了多名親信,分走不同路線,命令他們跨越整個河北,一定要把這封信送進開封都城。

  上交皇帝本人。

  於是就在王欽若北渡黃河,趕往大名府前後,這封信終於千辛萬苦在公元一零零四年的十一月七日送到了宋朝皇廷之上。這其間好幾個送信人都出事了,一個叫張皓的還被遼軍生擒。記住他,在這場偉大的戰役中,整個東亞的格局都將為之改變的超級賭博裡,一個個小人物都做出了決定性的貢獻,張皓就是其中之一。

  但無論誰,都比不上這封信和發信人的作用。

  當年宋真宗趙恒展撫信箋,審視來函,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是一封死人寫來的信。

  王繼忠。

  竟然是他當皇子時的玩伴,後來又為他而戰死的將軍,難道還沒死?

  王繼忠在這封信裡先解釋了一下當年在戰場上都發生了什麼,他沒有怨恨救援不利的王超,而是自認有罪。戰敗就是軍人的失職,何況他還投降了遼國。但是他說,遼國知道他是宋朝皇帝的親信,所以對他也非常的好,現在兩國交戰,他回憶起當年與皇帝在一起,時刻都聽到皇帝說,要「息民」、「止戰」,而且現在遼國一直很欽佩您的仁德(況北朝欽聞聖德),想和您重歸於好,希望智慧仁慈(睿慈)的您能勉強聽從這個建議……

  聽嗎?首先得分清楚這件事的真假。而且關鍵點並不在於王繼忠是否真的沒死,這封信真的是他發出來的。而在於,這封信的確是契丹人的意思。

  凡事要多想,在這種非常時刻,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說挺在前線(也可以說是陷在敵佔區)的石普是不是怕死了,違造了這封信來騙皇帝去主動求和;也很有可能是契丹人感覺強攻太費勁,要耍詐來麻痹宋朝人。就像當年南北的石勒那樣,一邊進攻,一邊苦苦哀求說我沒惡意,就這樣一直到敵人的城邊,才露出了本來面目。這樣的事類太多了,胡人別的智慧沒有,說到戰場上的鬼魅伎倆,一點都不比漢人差。

  討論展開,很快統一了意見。以首相畢士安為首,集體同意「相信」契丹人一次。不為別的,至少這時穩和一下,對宋朝人只有好處。而且還給出了契丹人之所以這麼做的理由——這幾年有不少契丹人越境投降,據他們說,遼國懼怕陛下神武,以及本朝資財雄富,深恐我們舉兵收復燕雲,所以才以進為退,屢次挑釁(自比北魏、遼為蜀漢?)。現在他們一再受挫,但又不甘心就這樣撤退,所以要講些條件。似乎應該是真的。

  但是趙恒搖頭——不對,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遼國是真的想議和,也有別的企圖。他們要的是關南的土地,以前那裡曾經是他們的。如果他們要錢財,可以答應,如果他們要土地,那麼只有一戰。朕必將親征!

  就這樣,兩天之後,宋朝給王繼忠回了一封信,信裡答應可以議和。但是僅此而己,不急迫,很鎮靜,等著遼國的進一步動向。但是等來的,卻是遼軍猛攻瀛洲,瀛洲已經陷落,並且連冀、貝兩州也都岌岌可危,即將淪陷的流言!

  越沒有消息,就越有流言,每日每夜,壓力都在急劇增長,直到20日,準確的軍報還是沒來,但是王繼忠的第二封信卻到了。

  信裡措辭仍然非常恭順,但是卻非常強烈地暗示了一點——關南地區本來就是遼國的地方,人、地兩熟,瀛洲恐怕是守不住的……希望皇帝早派使臣去議和。

  很明顯,這是遼國人的語氣,但更明顯,對方說的是實情。

  面對赤裸裸的要脅,宋史的官方記載中,趙恒是這樣說的:「瀛洲素有防備,不必擔憂。不過我方先派遣使者,也沒什麼損失。」(瀛洲素有備,非所憂也。欲先遣使,固亦無損)

  說得很輕鬆,也著實的大度,有上國的氣派。但是做買賣,誰先開價誰吃虧,沒人不知道!但是身臨其境,誰能怎麼辦……於是宋朝先選出來一位軍中勇士,叫李斌,由他持信箭穿越戰場,通知遼國宋朝將派遣使者。一方面要樞密院推薦,由誰來擔當這次議和的使臣。

  使臣自己站了出來,叫曹利用,是樞密院的一個小吏,當時的官職是「鄜延路走馬承受公事」。說白了就是一個跑腿傳令的辦事員。

  一瞬間趙恒肯定覺得被傷害了。關鍵時刻,國家都危難到了這個地步,平日裡那些高官厚祿、腦滿腸肥的大臣們居然一個個都縮頭了,只推出這麼個小東西來頂缸,哪有半點對他,對這座江山的忠心!

  憤怒中,他告訴樞密院重新選人,這個不行。但是樞密正使王繼英鄭重重申,陛下,這個人一定行。

  行嗎?趙恒心裡沒底,估計他每晚睡覺時大殿外邊巡邏的,都比這個曹利用的官大些。而一個人的官職,是可以直接和他的能力掛鉤的……於是他對這位小曹同學千叮嚀萬囑咐,把這次的使臣工作定了標準。

  契丹人不是要求割地,就是要錢財。關南地區歸中國已久,寸土不給。但是你要知道歷史的傳統和慣例,像以前的漢朝就經常以錢財玉帛賜予匈奴的單于,這個分寸你要把握好。

  語重心長,有節有度,曹利用也恭順地聽完了,但是抬起頭來卻一臉的激憤(利用憤契丹,色不平)——陛下放心,如果契丹人癡心妄想,臣寧死也不會答應(彼若妄有所求,臣不敢生還)!

  宋朝的和談使者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悲壯必死的決心,但不管怎樣堅強不屈,他都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之所以這樣,都是因為瀛洲。

  瀛洲城丟了,戰局進一步惡化,所以要低調做人。

  可事實上完全相反,遼國人集中了全部軍隊,不分晝夜猛烈攻打了十多天,瀛洲城卻成了他們的噩夢,可以說是歷次宋遼戰爭中損失最為慘重的一次。

  在這次攻城之戰中,遼軍全力以赴。上至蕭太后母子,下至每一個士兵,尤其是契丹國內地位低下的奚族人,都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們扔下了馬匹,像漢族人那樣臨時打造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然後四面圍城,背負著盾牌一樣的木板,向城牆攀登。同時箭如雨下,密集的程度肯定超過了趙光義圍攻太原城時。

  因為戰後發現,城頭上擋箭的木板,方圓幾寸的地方,就先後中箭二三百支!

  宋朝的瀛洲知州是西京左藏庫使李延渥,他手下只有少量的州兵和廂兵(民兵,當時稱為強壯),這都是宋朝軍隊裡二三流的等級,所慶倖的是,冀、貝兩州的援軍搶在了遼軍圍城之前趕到,讓李延渥得到了寶貴的補充。

  就這麼點人馬,開始經受二十萬遼軍沒日沒夜的輪番進攻。簡單地講,就是遼國人不斷地往城牆上爬,可宋朝人把城裡能砸死人的都扔下去,城下面遼國人的死屍越積越多,但是蕭太后都親自上陣擊鼓,要遼軍士兵不計生死地繼續往上爬!

  十多天之後,全體遼國人都絕望了。再攻打下去,瀛洲城也許會破,但是他們的人或許也都會死光!因為他們已經付出了死三萬餘,傷六萬多人的巨大傷亡代價,可是瀛洲城仍然不是他們的!

  只有撤走,而且非常的匆忙,戰後宋朝人出來打掃戰場,遼軍扔下的鎧甲、盾牌、兵仗等物有數百萬件,光是護城戰壕裡就撿出來四十多萬支箭。

  多奇怪啊,正在戰爭中,而且遠離大本營,這些急需的戰備物資為什麼都扔下了?而且更怪的是,遼軍的下一個目標居然是更南方的大名府。想想看,在他們的身後邊已經留下了魏能、田敏、楊延昭、石普等宋軍邊關重將,以及十五萬之眾的定州大陣,他們的確把這些宋軍人馬與宋朝的國都隔開了,但相應的,這些人馬也把他們與燕雲十六州隔開了!

  沒有了退路,並且在瀛洲城下大量減員,士氣受挫,這種兇險時刻居然仍然選擇南下,繼續侵略,他們是想幹什麼?是不是在自殺呢?!

  可同時卻又秘密地通過暗道,直接和宋朝的皇帝提議講和……這樣的異族人,是以前任何一個朝代裡的漢族人,都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所以註定了曹利用的和平使者身份也不好當。他頂著剛剛提升的閣門祗候、崇儀副使的頭銜渡過黃河往前趕,到了大名府就被王欽若、孫全照給攔住了。

  絕大多數的史書裡都說,這是因為前方在打仗,所以王大宰相和孫將軍不放曹利用再往前走。其實哪兒跟哪兒啊,什麼前方後方的,戰火已經燒到了大名府的城牆根兒底下,全城百姓連帶著各級官員隨時都會城破人亡屍橫遍地,這時候出城,你是舉著白旗請降,還是堂堂正正議和?!

  所以王欽若不放曹利用出去,決不是僅僅是因為人身安全的問題,更有國家體統的考慮!

  這時要鄙視一下各種版本的歷史讀物,甚至王欽若、孫全照的官方列傳,難道是王欽若以後的聲名狼藉,所以讓以後千百年間所有寫史的人都對他刻意壓制?這不公平,因為大名府之戰的難度絕不在瀛洲保衛戰之下,在一定程度上或許還要更難,功、過分明,不能因人而廢事。

  當年大名府城內,除了少量的廂兵、民兵之外,只有臨時趕到的一部分天雄軍,數量絕對不會超過瀛洲城內的翼、貝兩州的援軍。遼軍突然殺到,滿城軍民一片驚慌,這時王欽若召集眾將,分配各自的防區。

  辦法很公平,抓鬮(探符)。

  但是孫全照反對,他說:「我家世代為將,請不探符。諸位將軍你們隨便挑吧,全城門戶,你們挑剩下的,就是我孫全照的。」

  最後挑剩下的,不出意料,正是北門。那是契丹兵正來的方向。這時王欽若以宰相之尊自任去守南門,雖然不是正面的門戶,但仍然是獨當一面。可是孫全照再次反對:「這不行,參政大人是主帥,你要號令全城的。尤其是南北兩門相距二十裡,到時你一旦下令,必將耽誤大事。所以你應該留守大名府城中央的府衙,這樣才能佔據中心,四面照應。」

  王欽若聽從了。剛剛分派完畢,遼軍就殺到了城下。緊接著,這些在宋朝北疆幾乎所有城下都遛了一圈的遼國人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只見大名府的北面城門完全打開,吊橋落索,沒有一兵一卒露面,你們隨時都可以進來,歡迎你們進來,只要你們敢!

  但是沒有誰敢,因為孫全照的威名就是遼國人身上的傷口。多少年了,只要兩軍交鋒,孫全照出陣,遼軍的身上就會變成篩子,哪怕他們披著最重的鎧甲也完全失效。

  孫全照的弓箭手都使用一種漆成血紅顏色的勁弩,根據資料可以知道,這還不是後來宋軍中最強的「神臂弓」,但仍然讓遼國人聞風喪膽,他們繞過了北門,去攻打東門。

  當時的戰場就此變得詭異,大名府北城大門洞開,卻寂靜無事;另一邊的東門卻喊殺震天,遼軍像攻打瀛洲城那樣在攀牆而上,重複著爬上去摔下來,再爬上去再摔下來的無聊運動。什麼原因呢?僅僅是一些弩箭的威脅?

  那是勇戰者不死於沙場,敢戰鬥的心靈壓制住了侵略者的氣焰!

  遼國人猛攻了一整天,快到晚上了,他們悄悄地安排了別的行動。他們先是去攻打大名府的老城(地點不詳,戰況不詳)。到了深夜,他們又迂回到了大名府的城南,但沒有攻城,而是聲勢浩大地去攻打大名府倚為犄角之勢的子城——德清軍。

  王欽若一直守在官衙裡,他得到了報告,第一時間派出了城裡的主力天雄軍去追擊。但是剛剛沖出城去沒多遠,前方的遼軍一片火把,還在很遠的地方,可身後邊突然間伏兵四起,另一股遼軍已經把他們的後路給斷了!

  遼國人吸取了上次瀛洲圍城失敗的教訓,他們成功地把宋軍守城的主力引出城外,在黑夜中前方的遼軍也迅速回頭,呈前後夾擊之勢,要一舉殲滅天雄軍,再回頭攻一座沒有了兵源的空城!

  當年大名府的城頭上,每個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天雄軍陷入絕境,卻毫無辦法,危急關頭還是孫全照從北門趕了過來。他一邊命令自己的嫡系部隊向南城集結,一邊找到了王欽若:「如果丟了天雄軍,大名府轉眼就完蛋,北門你換人,我去救他們。」

  說完帶兵出城,黑夜中萬箭齊發,緊跟著貼身肉搏,史稱遼軍設在南城邊的伏兵被他砍殺殆盡,終於把天雄軍接應了回來。不過,他殺人的時候,遼軍也沒閑著,天雄軍能回來的只有十分之三四而已,黑暗中遼軍不再找他們的麻煩,而是就近把德清軍城攻破,裡面的軍民人等都死了……

  就是這樣的兇殘狠毒,滅絕人性,消息傳回開封,宋朝人既恨得咬牙切齒,又怕得膽戰心驚。更絕的是,沒過幾天,王繼忠居然又來信了,說是遼國同意宋朝的提議,可以和談,並且敦促宋朝快些派使者過去。

  真是又拉又打,打吊結合,讓宋朝君臣在打、和之間不停地猶豫,要怎樣打,到底能不能和,甚至得怎樣講價錢,都摸不准路數!

  可是卻有一個人從始至終都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寇准。他一直都在著手準備怎樣與遼國開戰,把不利的局面給扳回來。因為一個真理是永恆不變的——弱國無外交,更不可能有什麼和談。

  想談,必須得有談判桌上的砝碼。

  為了這一點,他迅速動員了全國所有能夠徵調的部隊,以及戰場之外宋朝由於種種原因而不敢動用,本來決定永久封存的一員超級戰將。

  就是這位將軍,在不久之後,給了遼軍最致命的一擊,就像一瞬間扭斷了遼國人的脖子,讓他們徹底窒息。

  上党名將李繼隆。

  這個人已經在歷史上消失六七年了,本來也註定了要永遠沉淪,再不見天日。一切都只因為趙恒即位時,他的妹妹明德太后李氏的那個願望。

  用原楚王趙元佐替代已經是皇太子的趙恒登基。

  結果趙恒登基之後,他就被解除軍權,成為山南東道節度使、同平章事。按說掛宰相頭銜的道級節度,這真的是武將們可望而不可即的頂級地位了,但是對李繼隆來說,卻只是一個尊而不貴的牌位,讓他痛苦不堪。

  李將軍是個天生的士兵,稍微回顧一下他的前半生吧。出身名門世家,父親是宋朝的開國功臣,但並沒能帶給他什麼特權,相反他的父親李處耘曾經得罪過趙匡胤的結義大哥慕容延釗,在他投身軍界之後,變得步履艱難,要在校軍場上每射必中,技壓全場,才能被任命為南方小郡的監軍小官。從軍第一仗,就是宋朝平定後蜀之後,虐待川民引起的叛亂。

  李繼隆年未弱冠,沒到二十歲,就走上了戰場。

  戰績突出,兇險百倍,他曾經連人帶馬摔進山谷裡……再只率領三百名士兵到長沙去剿滅數千名當地的蠻族,結果毒箭貫穿他的手臂,大勝之後奄奄一息……進入太宗朝之後,他開始獨當一面,人人都說,這是因為他是天下第一小舅子,但是縱觀他的戰績,除了在君子館慘敗時他讓人憤怒之外,幾乎從來沒有敗績,就算在雍熙北伐全線潰敗中,也只有他的人馬全軍而還。

  不誇張地說,在太宗朝中晚期的十年之間,他是宋朝對外戰爭中總攬全域的人。

  但是他被趙恒在人間蒸發了,國家無論出了什麼事,都與他沒有關係。靈州失守,他的好朋友裴濟戰死,他立即請戰,但不被理會;望都之戰失敗(王繼忠被俘),李繼隆多次上疏,要再上戰場與遼國決勝負,但仍然被擱置。至於這時他被宋朝想起來了,官方的說法是因為戰況危急,必須動用一切力量。

  但是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李繼隆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他的妹妹明德太后在九月份已經病逝,臨死前想見見自己的兄長,但恪于禁忌,李繼隆只能在妹妹的寢宮大門外跪拜,與親人永訣……就是在這種蝕骨之痛中,他接到了朝廷的徵調軍令。

  戰爭終於來了,你可以上陣了。

  李繼隆被任命為駕前東面排陣使,副手是侍衛司馬軍都指揮使葛霸,正在大名府激戰的孫全照被任命為都鈐轄,張旻、石保吉、秦翰等趙恒的親信悉數上陣,率領開封禁軍趕赴前線,但目標是……澶州。

  前面的大名府不管情況怎樣危急,這些生力軍都置之不理。因為他們的使命只有一個,為皇帝打前站。

  宋景德元年十一月二十日,公元一零零五年的一月三日,宋真宗趙恒終於御駕親征,命雍王趙元份監國,率領文武百官,連宰相帶將軍,全體出戰。也就是在這一天,他又一次接到了王繼忠的信,信裡面再次聲稱遼國的皇帝願意和談,但是宋朝的使者怎麼總也不露面?

  趙恒在親征的路上回信,說曹利用已經出發,將穿越大名府戰場,要遼國表示誠意,派兵將接待護送。就這樣,一邊揣著和談的密信,一邊帶著數十萬把尖刀,宋朝的皇帝在逐漸接近遼國的陛下。不過感覺怎麼這麼的怪哪,當年的密信應該是當時的最高機密了,不會有幾個人知道。於是走在一片殺心的龐大軍陣中央,下決斷的這位皇帝卻肯定是首鼠兩端的。

  要狠狠地打,還是留下分寸和餘地?打得太重了,遼國會不會惱羞成怒,不再和談了?那樣不好吧!

  一切不得而知,只是剛剛走出去一天,後方就突然傳來一個噩耗——留守京城的皇弟雍王趙元份暴死,除了開門晦氣之外,還得馬上決定誰回去監國。

  選中的人叫王旦,這位後來的宋朝首相接到命令以後沒有馬上起程,而是說:「請陛下宣召寇准,臣有話說。」寇准來了之後,王旦的話是,「陛下,如果十天之內還沒有勝利,我需要做什麼?」

  注意,只是十天。是不是非常古怪,兩國君主親自交鋒,無數兵將生死相搏,這樣的場面,十天能分出來什麼結果?但是在正史記載中,趙恒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說出了三個字——「立太子。」

  等於交代了後事!

  因為遼軍這時又有了新的動向,他們似乎是知道了宋朝的皇帝正在做什麼,已經扔下了大名府,沖向了黃河北岸的澶州。像是急於接近趙恒,這個當時世界上最珍貴、最富有,看上去也最容易抓到的獵物。

  這是和談的跡象嗎?在這種壓迫之下,出征的第二天,也就是公元一零零五年一月五日,宋軍抵達韋城(今河南滑縣東南)時,危機再次出現了。

  軍隊裡突然謠傳四起,說前方戰事危急,皇帝馬上就要南逃了,連逃跑的最終目的地都已經定好,是南唐的故都金陵。

  而趙恒的反應讓這種謠傳立即升級,他真的要走回頭路!這個轉變太突然,讓人真的懷疑是不是趙恒天生就是個逃跑的坯子,他父親說得對,一個沒常性,心底深處隱藏著懦弱基因的孬種。

  可是更深一層的內幕卻不是這樣,它涉及一個極端理智的實力對比——宋朝軍隊的實力。

  從頭說,第一代開國皇帝趙匡胤時期,宋軍最多不超過三十八萬,其中精銳的禁軍只有近十八萬,但南征北伐百戰百勝;到趙光義時期,軍隊數量猛增,基本是打完一仗之後,就增加一倍,直到後期達到了近七十多萬。還好他死得及時,不然破百萬紀錄就不用等到他的孫子了;再看現在的趙恒,他的軍隊數量只比他父親多,絕不比他爹少。

  到了他死的時候,是九十一萬,已經臨近大關,這時稍少點,但也有限。問題就出現了,其中有多少是能上陣殺敵的?

  像魏能、田敏、楊延昭所部能與遼軍野戰爭雄的人數是多少?所以現在簇擁在趙恒身邊的這些禁軍們,能讓皇帝陛下有什麼樣的信心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歷史上輕描淡寫拖過去的一句話,對趙恒的打擊度是多少,就更加清晰——「先是,詔王超等率兵赴行在,逾月不至。」

  一定要把王超的定州大陣叫到身邊來,哪怕是要王超所部跨越整個戰區,把攔路的契丹人都踢到河裡去,也得到我的身邊來!!

  但事實是,如果王超能這樣過來,他還有必要親自殺到澶州去嗎……可這些我都不管,沒有那些正規的野戰軍,我心裡就是不踏實。何況現在就連這些禁軍老爺兵們,也都開始嘩變一樣地起哄了,別說趙恒這樣的地道貴族公子哥,換了趙匡胤、柴榮,信不信一樣頭暈嘔吐?

  所以後面的事情才順理成章——急怒交集,他把寇准找來了。而寇准在進行營之前先來個小動作,他站在門前,靜靜地向裡面偷聽……結果正聽見裡面有人在對皇上說:「那些大臣要把官家怎麼樣?還不快點返回京城?」

  寇准進帳,他的臉色應該比在皇宮裡面對王欽若、陳堯叟更加陰沉憤怒。趙恒也不再囉唆,他直接問:「朕南巡如何?」

  逃跑的決心赤裸裸。寇准耐住性子,來了個全盤解說:「陛下,您身邊的這些臣子(髃臣)既膽小又愚蠢,說出來的話就像鄉下的老太婆一樣可笑。現在敵人都到眼前了,國內民心浮動,都在看著您。如果您向前進,那樣河北諸軍就會士氣大振,戰況必將改變。但只要後退半步,就會立即萬眾瓦解,全線崩潰,那時敵人乘勢追殺上來,您根本逃不到金陵的!」

  掰皮子說餡,連解釋帶威脅都用上了,按說能有點效果了?不,一點都沒有,因為寇准沒有接觸到事實的核心,他是文官,代表不了軍隊!

  正史裡記載,寇准再不廢話,轉身就出去了,迎頭正遇上了殿前都指揮使高瓊。高瓊就是《楊家將》裡知名人物高懷德的兒子,以後挑滑車陣亡的高寵的遠祖。

  像是巧遇,寇准立即握住了高瓊的手:「太尉世受國恩,今天可有回報于國?」

  高瓊回答:「瓊乃一武人,以死報國!」

  很好,寇准帶著他馬上回帳,對皇帝說:「陛下,您不信我的,現在請問高瓊。」結果高瓊的第一句話差點讓寇准跳起來:「陛下要是想去金陵,那一點都不難。走水路,幾天的時間就到。」

  這是實話,開封城又叫汴梁。汴,就是通濟渠,也就是大運河,當年趙匡胤的水軍就是從這條人工河直抵長江,進攻南唐的。

  可是沒等趙恒高興,高瓊緊接著又說:「可是有件小事陛下要留心,我們禁軍的將士都是北方人,妻子兒女都在開封城裡,如果南逃,小心他們在半路上就一哄而散(中道即亡去耳),那時誰來護駕?臣願陛下快速前行,直抵澶州。臣等願效死力,敵不難破!」

  寇准緊接著趁熱打鐵:「機不可失,陛下要快速起駕。」

  但是趙恒仍然猶豫,你寇准能玩,自己說不動我,到外邊就抓來個同夥。就在你進帳之前,我身邊的人還在說呢——「這些大臣想讓官家怎麼樣……」你們是想讓我送死!

  這時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貼身侍衛王應昌。這是親信,也是軍人,看他怎麼說?結果王應昌(又是一個小人物,可又決定了整個國運大局)說:「陛下親征,一定會勝利,可要是停下來,敵人就會加倍地囂張,那時就不好辦了……」

  言外之意,逃跑更是死路一條。直到這時,趙恒才痛下決心,前進,再不後退!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就在這時,澶州前線已經戰火驟燃,宋、遼兩軍最強的主帥已經突然間短兵相接。兩國的國運,以及整個東亞地區的勢力走向,都要由這兩個人用勝負生死來劃分決定!

  李繼隆在公元一零零四年十二月底左右率軍趕到了澶州前線。澶州,這個命定的焦點,被宋朝皇廷不止一次提到的親征的遠點極限,卻只是個破敗不堪的小城。

  地勢太險要了,背靠黃河,是宋朝唯一一道天然屏障的最後依託,而且本身就一城橫跨黃河支流的兩岸,形成南北兩城,但是城牆低矮,沒有任何「敵柵戰格之具」,完全不設防。李繼隆大軍到了,只能駐紮到城外。

  背城列陣,半點城池之利都沒有,李繼隆面臨的是一定要和契丹騎兵野戰爭鋒的局面。不過野戰就野戰,李繼隆半點都不在乎,那是他起家的法寶。甚至有多少次是他主動領兵出塞,去和黨項、契丹等外敵野戰爭勝,在大漠草原的腹地追逐鏖戰,幾乎從無敗績!

  只是他現在已經年過五十了,而且這次的交鋒意義重大無比,必須要沉穩、小心且必勝。為此,他作了周密的佈置。

  馬上挖深戰壕,未慮勝先慮敗;然後在方圓幾十裡的範圍內密佈拒馬鹿角,限制遼軍騎兵的行動;再把數千輛輜重車卸去一個輪子,重重疊疊圍成一個大保護圈,宋軍兵馬都隱藏在後面,靜等遼軍出現。

  蕭撻凜只比他晚到了一步而已,之所以晚,是他縱軍大掠,把大名府的子城德清軍給屠城了。這樣契丹兵的士氣終於被重新提升了起來,一路上吃的那麼多憋都扔到了腦後。他們精神百倍地沖向澶州,在澶州之北重兵雲集,契丹的騎兵在李繼隆的大陣之外遊弋不定,除了背後的黃河一面,北、東、西三面都被緊緊包圍。

  然後蕭撻凜親自領兵直犯大陣,從西北角突擊宋軍。戰火終於燃起,開戰以來近三個月了,宋、遼兩軍的主力軍團終於短兵相接。

  這一天是一個紀念日,對蕭撻凜來說,這一百天以來,甚至他從軍以來,都沒有遇到過準備充分,鬥志旺盛,並且將強兵勇的宋軍。此前無論是潘美、楊業,還是田敏、魏能、楊延昭,都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或者不在最佳狀態,或者限於自身軍力,沒能施展出真正的戰爭能力。他沒能像耶律休哥那樣,直面接受巔峰狀態的曹彬的衝擊。

  可這時不同了,李繼隆是個陌生的對手,但足以讓他嘗到老一輩宋軍主將的威風。激戰突起,蕭撻凜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力不從心。

  城池都可以打破,一些輜重車輛算什麼?踏破萬重山河,地面上的一點拒馬鹿角又能怎樣?蕭撻凜沒費怎樣的代價就沖進了李繼隆的大陣之中,然後開始躊躇滿志。他的皇帝、太后都在身後看著他,在南方不遠的地方,宋朝的皇帝也在看向這裡。

  看他怎樣耀武揚威,屠殺宋朝的軍隊!這本就是他們的計劃,儘量消滅宋軍的有生力量,才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但他失算了,宋朝的禁軍仿佛回到了趙匡胤的時代,此前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是上過戰場的精兵;相反,有太多的史料提及過,他們一天到晚只知道演習一些現代團體操似的「陣法」,以整齊劃一的「萬歲」呼聲來博得皇帝的歡心,獲取豐厚的賞賜,純粹是些圈養的寵物,但是要看這時由誰來率領他們!

  李繼隆,只短短地接手了幾天,他就讓這支部隊深深地打上了他的烙印。決戰決勝,他把遼國的順國王、統軍主帥蕭撻凜死死地纏住,在澶州城下殺得難分難解。關鍵時刻,一路宋軍及時趕到增援,那是趙匡胤的女婿石保吉,兩人合力,把蕭撻凜擊敗,遼軍狼狽地從輜重車圈裡逃了出去,李繼隆乘勝疾追,一路追殺直到十餘裡之外。

  宋、遼兩軍的主帥對決,以宋方大勝收場。但是,這只是一個開始。見慣了大陣仗的李繼隆收兵之後,馬上就開始了戒備,除了遠遠地派出探馬,還把宋軍的一種獨門武器抬到了前線——床子弩。

  這是一種極端不仁道的武器,老實說,它根本就不是用來對付人的。造它,是為了攻城。看看它的構造——顧名思義,它不是隨身攜帶,能隨時開弦射擊的。它是個相當巨大的裝置,由三張或四張強弓聯體作為動力,以軸轉車(絞車)張弦開弓,弩臂上有七條矢道,居中的一條安放一支巨箭。

  這支箭號稱「一槍三劍箭」。也就是說它的外形根本就是一支標槍,長約三尺五寸,尾羽是三片鐵翎,就像三把長劍一樣。這樣的巨箭再加上旁邊矢道一起發射的稍短利箭,如果成排強力射出,轟然巨響之後,對方的城樓就已經搖搖欲墜,就算僥倖不塌,它們也成排成行地釘在了城牆上,宋軍士兵可以攀登它們,直接爬上敵樓。

  就是這樣的東西,被李繼隆安在澶州城頭……而盡職盡責的契丹人蕭撻凜很快就出現了,他要找回顏面,還要給他的陛下和太后再次帶來急需的勝利。所以他要觀察地形,仔細研究宋朝軍隊的兵力分配和強弱點佈局。

  他也非常地小心,離著宋軍防禦線的邊緣已經足夠遠了,據說至少在七百步開外。也就是說,至少是現代的五百米遠。不過,他很可能不知道,床子弩的射程到底是多少,其中一個特殊的操作手法或許可以給他個事後參照。

  那東西強到沒法由人去拉弦,更沒法用人的手去放箭,得用一隻鐵錘去用力敲打機簧,然後「一槍三劍箭」才會轟然巨響,撕裂空氣,射向它的目標……

  那一天應該很冷,深冬時節的黃河岸邊寒氣迫人,潮濕浸骨,蕭撻凜一行數十人盔甲鮮明,旗幟飄揚,史稱「異其旗幟,躬出督戰。」

  就是要顯得與眾不同,成為敵我兩軍中最閃亮耀眼的焦點。就要這麼的囂張,就要做得這樣完美。生氣?但歷史上早就無數次地證明過了,越是兇殘的侵略者,就越要強調自己的威嚴,仿佛他們有多光榮。

  這一切都被澶州城頭上的一個阿兵哥看到了,他是宋軍的威虎軍軍頭張緓。這位兵哥哥凍得夠戧,可還得挺在寒風中的城頭上站崗,結果遠遠地就看到了一群金光閃閃,錦緞包裹的契丹人騎著馬轉來轉去,對著他的方向指指點點。

  氣得他手心發癢,老子忍饑挨凍,都是你們這群契丹雜種害的,居然還這麼神氣!

  這時他發癢的手裡正拎著一隻不太大的鐵錘,床子弩就安靜地躺在他的腳邊。還等什麼?距離差不多,準頭沒法說,因為床子弩的射擊軌跡也是抛物線,是沒法精確瞄準的。不過這時宋軍中的「一槍三劍箭」的數量可不像千年之後中日甲午海戰中定遠艦上主炮那樣,只有三發炮彈。就算射不中他們,嚇他們一跳也划算,老子得出出氣!

  何況七百步開外,那是一片好幾十個的契丹將星,就像扔塊磚頭砸向一堆雞蛋,總能砸碎一兩個的!於是張緓手起錘落,床子弩瞬間劇烈震動,四五張強弓同時擊發,三尺五寸長的巨型利箭射向了契丹人的將軍群落。

  轉眼之後,就看見契丹人亂成了一團,他們眾星捧月一樣簇擁的那個傢伙,已經翻身落馬,倒在了地上!澶州城頭上張緓有些發呆,他身邊的人,還有聞訊而來的人,都開始狂呼大笑,解恨消氣,但是都不知道剛才這一箭到底射中了誰的哪裡。

  七百步開外,眨眼之間,誰能準確判斷?於是這就成了宋朝百年間的一大憾事。成功了,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出了什麼……這一箭只達到了一半的效果,宋朝並沒有因此而得到什麼實利。

  宋朝不知道那一天的晚上,在遼軍營地裡,上至遼國的太后、皇帝,下至每一個士兵,都沉浸在濃重的恐懼中。

  歷史記載,當天蕭撻凜中箭的部位是頭部,簡直是命中註定一樣,成抛物線射擊的「一槍三劍箭」居然精確打擊到了二三十釐米的範圍之內。別說是契丹人,就算是漠北草原上最強壯碩大的一頭契丹野豬,也受不了這樣的創傷。

  他在當天夜裡就死了。然後蕭太后帶著皇帝親自到他的靈前痛哭,為他輟朝五天,全軍致哀。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的功勞大?或者像史書裡所說的,因為他「幼敦厚、有才略、通天文」,所以人才難得,才這麼難受?

  開玩笑,他再怎樣,論才高不過耶律斜軫,論強遠不及耶律休哥。但這時遼軍的悲痛又絕對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怕得要命。

  孤軍深入,後邊絕對沒有援軍,也沒了退路,前邊有宋朝皇帝的親征大軍,怎樣的實力已經見識過了;後邊還有宿敵田敏、楊延昭等人,外加十五萬之眾的定州大陣,能支撐到現在,完全是由於太后、皇帝,尤其是蕭撻凜的軍中威望。

  軍中之膽,震懾敵人,同時更安穩本國的部隊軍心。可是蕭撻凜突然戰死,連最後一點心理上的安慰都破滅了。想像一下,當時蕭燕燕的眼淚,有幾分是為了哀悼蕭撻凜,又有幾分是怕她自己馬上就要步他的後塵?

  可是哭過之後,燕燕的心靈再次變得強硬。她嚴密封鎖己方主帥陣亡的消息,不讓宋朝知道,一方面命令王繼忠再給宋朝皇帝寫信,問趙恒你的使者為什麼還不從大名府裡出來?要是實在怕死,就換個人好了。

  這就是趙恒從韋城再次起程後,所接到的兩個消息之一。一個是李繼隆向禦營報捷,只提到了在澶州城擊敗遼軍,他的資歷和榮譽感不允許他為床子弩的偶然事件誇大其詞;關於第二個,蕭太后催促使者,趙恒下令,命王欽若放曹利用出城,這回是向南方返回了,到澶州城下去見遼國的君主。

  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可還是要主動派遣使者,追求和談。

  遼國人積極響應趙恒的誠意。他們的契丹腦子變得異常的清晰仔細,居然想到了要張皓(送王繼忠的第一封信時被抓的小校)去大名府,證明遼國人沒有惡意。

  可王欽若仍然不信,但緊接著趙恒的命令也到了,他就只有放曹利用出城。於是,宋朝的使者終於開始了工作。而澶州城,也就成了所有勢力的會聚點,在公元一零零五年的一月八日時,會聚的力量達到了頂峰。

  趙恒終於到了,宋朝的親征大軍終於進抵澶州的南城。那一天鐵甲鏗鏘,戰旗如雲,龐大的親征陣容就算只憑藉數十萬隻震動大地的腳步聲,都足以驚動數裡之外的契丹人。但奇怪的是,隊伍竟然就此停滯不動了。

  真是很奇妙,在一河之隔的北城,也就是前線,宋軍要集中全部實力,由李繼隆、石保吉協同作戰,才能把遼國人擊退。而現在終於來了生力軍,卻只隔著河向他們親切微笑,同志們辛苦了,但是……請繼續辛苦。

  稍微有點人心的,都能感到一種出奇的憤怒,這完全就是挑了一擔清水進沙漠,要救的人馬上就要渴死了,可我就是離你二十米,讓你可望而不可即,就是不給你喝!

  至於理由,非常簡單,打尖住店的時辰到了。皇帝一路勞累,現在要把南城的驛館升格為行宮,馬上就地休息。消息傳出去,全軍都在大喘氣,其中有的人是覺得突然得救了,簡直死裡逃生。比如說副樞密使馮拯;有的人卻兩眼發黑,末日到了,如果不過河,還不如不來!

  這是寇准和高瓊。

  兩人馬上來見皇帝,問趙恒這是為什麼。結果回答得振振有詞,說這是軍隊的意思,而且是北城的前線軍隊。李繼隆說了,北城實在太小,根本容不下大隊人馬,皇帝過去了連禁衛軍都住不下,拿什麼保證陛下的安全?

  言外之意,皇帝過了河,完全是添亂,根本就沒有實際意義。

  但寇准不這麼想,李繼隆這次錯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獨立戰鬥精神,士兵們需要心靈的支撐,尤其是面對遼國的皇帝、太后時。平心而論,作為遼國而言,無論從立國的時間,還是國力的強盛,或者現在實力的對比,以往的戰績,都遠在宋朝之上,你不能以純粹的精神力量去感召,去命令你的士兵們勇敢到底。

  他們也需要自己的皇帝,沒有人能為一個孬種工作時還精力百倍!

  可是寇准怎樣也不能說出這樣的話,就算不要命了,也得珍惜一下忠臣的名聲。結果他只能這樣的勸:「陛下,如果您不過河,敵人就不會害怕,我們的軍隊就沒士氣,那樣就沒法打勝仗。您別猶豫了,拋開這些親征的禁軍,全國各地的勤王大軍也在徵召中,不過一兩天就都會到達,情況會越來越好!」

  但是他的話再次失效,歷史證明,當一個人昏迷的時候,只有電擊才能讓他清醒。在澶州城下,宋朝當時的第一軍人高瓊說出來的話,才是那把電擊槍。

  這個大老粗的第一句話是:「陛下,您要不到北城去,老百姓就像死了爹媽一樣(百姓如喪考妣)!」

  這句話太出格了,而且這時的第一軍人再也不是趙匡胤、慕容延釗時期的身價了,他旁邊有位大佬立即就接住了話把,對他一通亂吼,罵他君前失禮,罪該萬死。

  這人就是副樞密使馮拯。

  馮拯……寇准氣得有些頭暈,看來還是皮癢啊,當初虐待得不夠狠,現在居然還敢明目張膽地亂他的事!但這時沒用他發飆,高瓊在第一時間反擊道:「馮大人,你以文章升任兩府長官,現在敵人就在眼前,你說我君前無禮,你幹嗎不賦詩一首把遼國人嚇跑呢?!」在宋朝三百一十八年裡,這幾乎是武官對文官僅此一例的「粗野」。

  說完再不和他的頂頭上司,樞密院的大佬囉唆,直接命令手下的禁軍衛士把皇帝的禦輦抬起來,目標北城,馬上前進!

  結果走到了河邊,臨上橋頭,禦輦還是停了。這時史書沒寫是誰命令禦輦停下的,只是說高瓊舉起鞭子狠抽抬輦士兵的後背,大聲喝罵:「還不快走!現在都到這兒了,還猶豫什麼?!」結果皇帝在輦上發話,說走吧,於是大宋朝的皇帝才終於踏上了橋,過了河,抵達達澶州的北城。

  不知道這是高瓊的忠心大爆發,替皇上教訓了不聽話的輦夫;還是打騾子驚馬,直接罵不懂事的皇上,讓他明白,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怎麼樣你都得過去!

  反正是終於過河了……當天大宋皇帝的黃龍旗,至高無上的皇族標誌,終於高高飄揚在澶州北城的門樓上。河北平原,千里一望,突然間全軍歡呼,陛下親征,戰無不勝!

  聲震四野,快有近十五年了,漢人的皇帝終於出現在沙場上,不管他的本質是雄獅還是綿羊,都讓他的士兵臣民看到了希望!

  趙恒登上了澶州城頭,在黃龍旗下遙望敵陣。這時李繼隆給他送來了一件禮物,是一個遼國的間諜。趙恒直接下令砍了,把血淋淋的頭顱扔到城下去,讓契丹人看到與宋朝為敵的下場。

  宋軍聲聞數十裡的歡呼聲,至尊顯赫的黃龍旗,再加上鮮血淋漓的頭顱,讓轉戰奔突接近一百天的遼軍大驚失色。結果蕭太后驚怒交集,來了個狠的。

  你要下馬威,好,我給你。她馬上命令數千精騎沖向澶州城,不必去強攻,但是要挑戰,把宋軍的氣焰打下去。

  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澶州城門立即大開,宋軍在第一時間應戰。皇帝就站在背後的城頭上,宋軍勇氣百倍,近一萬人的混戰,宋軍大勝,當場陣斬遼國近一半人馬,把剩下的那一半也追到了對方的大營前,讓自己的皇帝親眼看到,傳說中強悍無敵的契丹人也能變成逃跑的兔子。

  完美無缺的開門紅,這樣的結果讓每一個宋朝人滿意。趙恒更滿意,他親切地接見了前敵指戰員,尤其是自己的舅舅李繼隆,勉強、撫慰、獎勵,之後他才在天黑時返回了城裡的行宮。

  澶州北城的城樓上,留下的是宰相寇准。

  歷史傳說,趙恒回到行宮之後,他不放心,悄悄地派人去城頭上去看,要知道寇准正在幹什麼。結果肅殺凝重的前線敵樓已經變成了杯盤狼藉的歌舞場。寇准就像還在鄧州當知州那樣,和楊億(神童,十一歲中進士,古今第一人)歡呼笑鬧,喝酒猜拳,放肆得沒有一點宰相體統。

  結果趙恒知道後,大松了一口氣——好啊,宰相這樣放鬆,我還緊張什麼呢?洗洗睡吧。

  只是不知道遼國人看到了這一幕(肯定會看到,看不到寇准會非常憤怒),是什麼樣的心情。被羞辱了,所以要生氣?還是從心底裡往外地冷笑,宋朝不過如此,這根本就不是軍營所應該有的素質,裝瘋賣傻,當誰好騙嗎?!

  古往今來,只有緊張害怕的人,或者另有所圖的人,才會故意顯得這樣囂張。

  宋朝是哪種?要麻痹對方?還是要激怒對方?都談不到吧,寇准並不是醉鬼,他最大的目的,也不過就是鎮靜一下自己皇帝那顆敏感的心靈。

  他瞭解趙恒,所以才做出了這樣小丑的舉動。不過他還是錯了,因為正史裡有這樣一句話,可以證明,趙恒當天晚上大概百分之八十還是當了逃兵……

  「戊寅,移禦北城之行營。」

  戊寅,是二十八日,趙恒登上澶州北城時,是二十六日。既然一直都在北城裡,為什麼又來了這麼一句,兩天之後又搬到了北城的行營裡?

  如果只是在城裡換了間房子,宋朝的史官就特地記了下來,那也實在太精細負責了些吧。但這都沒什麼,契丹人沒法知道瀛洲城裡宋朝皇帝的一舉一動,就像宋朝人也不知道蕭撻凜的死亡,還有遼國必須和談,沒法再支撐下去的那個先天性的缺陷。

  所以這時曹利用的局面就非常的兇險,他不知道任何一點點對方的底細,卻必須得堅持決不妥協,決不傷害本國利益,甚至不准動搖大宋尊嚴的信念。

  公元一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也就是趙恒重新「回」到北城禦營裡的同一天,曹利用由張皓帶領,進入了遼國的軍營,宋人有史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了遼國皇室家族的真容。

  據曹利用後來寫的戰爭回憶錄裡說,蕭太后還真是蠻漂亮的,雖然年紀稍大了些(五十一歲了),但真的是很迷人。當時的場面是這樣的——中軍大帳裡最顯眼的位置是一輛大車,車上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即蕭燕燕女士和韓德讓先生,遼國的現任皇帝耶律隆緒反而和臣子們紮堆坐在下首,而且舉止動態間都是一群很沒有禮貌的傢伙(儀容甚簡)。

  曹利用的待遇和遼國的皇帝一樣,坐在車下面,北方人實在,先給他來了頓吃的。沒桌子,就放在車轅的橫木上,他們是邊吃邊聊,像商量這輛契丹牌大馬車到底值多少錢一樣,討論了一下要讓宋、遼之間不再繼續死掐,得互相讓什麼樣的步,開出怎樣的價碼。

  但是談不擾,歷史上沒說第一回合蕭太后怎樣漫天要的價,也沒說曹利用這只超級鐵公雞如何還的價,反正結局是遼國選出了自己的和談大使,叫韓杞,讓他跟著曹利用去見一下宋朝的皇帝,探探漢人兄弟的真正意思。

  到了宋朝的地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接待工作變得正規、專業,而且人員分派極有講究。先由一個人到郊外去迎接,是澶州的知州何承炬。

  這是明擺著給契丹人一個下馬威,何承炬的戰功雖然不太大,可卻是位老邊疆了,契丹人和他互相知根知底,見面就都知道,大家老實點,誠信第一才好做買賣。

  到了澶州城的大門邊,才由另一位知識性人才、翰林學士趙安仁接替。趙先生博學多才,善於交際,就由他來正式擔任契丹使者的全程陪護,當時簡稱叫「接伴」。

  很快契丹人就會知道,這位文質彬彬的趙先生對他們有多友好,堪稱細緻入微,關懷備至。緊接著工作就進入了正題,遼使者韓杞別想像曹利用那樣,隨便就能見著天朝上國的皇帝,至於同車吃飯更加想都不要想。

  他得先在行宮的前殿,向隔了七八堵高牆之外的趙恒跪倒,把國書遞交給宋朝皇帝的代表(閤門使者),然後到一邊涼快去,靜等皇帝的反饋意見。

  遼國國書就此進入宋廷,但按規矩,寇准等人的宰相群落還沒資格動它,得由專人(內侍省副都知閻承翰)來啟封,然後才能交給各位宰相大佬去閱讀理解。再之後,宰相們有了一個集體認可的解讀之後,才能交給皇帝來看,等到皇帝也有了理解之後,再互相交流。

  交流的第一句話是,宰相們說:「遼國國母說了,讓臣等代為向您致敬,問候您的起居狀態,祝身體健康。」

  中原的皇帝有點心不在焉,沒理這個茬。他直接問:「愛卿們,現在契丹人的開價到了,果然與我所料相同。就是要關南的土地,我們怎麼辦?」

  這時,才透露出遼國國書的內容,要想停戰,必須把當年後周世宗皇帝柴榮搶到的三關三州十七縣還給他們。因為,那是當年他們的乖兒子石敬瑭孝敬他們的!

  反對暴力——!抗議搶劫——!把契丹人民應得的財產還回來——!

  面對這樣的質問和憤慨,趙恒被氣得沒法正常說話,經過全體宰相群落的共同勸解,以及各種可行性參考建議的提請之後,他才整理了一下思緒,給整個和談的宋方基調再次定性:

  第一,要土地,一寸都不給;

  第二,看你們遼國人太窮,給你們點錢是可以的。但不是一次性,得分批分期地給。也就是說,今年乖了今年就有壓歲錢,要不然一毛錢都沒有(當歲以金帛濟其不足)!

  第三,這些話由曹利用和韓杞兩個人口述就行了,先別寫進正規的國書裡,契丹人沒開化,或許給個棒槌就當針,還以為談判就此破裂了呢……

  以上就是宋朝對遼國的第一次開價的回應。可以說原則沒變,氣節沒丟,但是進行實體操作時,卻出了點小問題——用什麼格式體裁來寫這封國書呢?也就是說,要用趙恒式的?不過一直也沒通過信哪;用趙恒他老爸式的?那格調就頹了些,沒什麼光彩……所以最後決定,要用他大伯趙匡胤式的,當年他大伯父對遼國人又拉又打,能互相通使,友好相稱,也能拔刀相向,一切都佔據了絕對上風。

  所以,還是上風的好……可問題居然又出現了。

  大伯父當年是咋寫的啊?

  離著開封實在太遠了,詔書閣裡完好無損地保留著當年的每一封來往國書,但那都成了文物了。眼前的這些隨征大臣們,沒一個曾經看過、記得的!

  煩不煩啊,連想牛一下也不成……但天無絕人之路,這時接待專員趙安仁先生慢悠悠地走了上來,說這太簡單了,本人什麼都記得,拿筆來!

  刷刷點點,一會兒寫完。下面的程序就是給遼國人錢,是使者的跑腿費。給韓杞一大堆好東西,包括「裘衣、金帶、鞍馬,器幣」,比曹利用的那頓飯貴了太多。而且臨走前,姓韓的遼國人還想得了便宜賣乖。

  此人把宋朝皇帝御賜的衣服脫下來了,換上了契丹人的「左衽」服。誰都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此人還笑嘻嘻地解釋,宋朝的衣服非常好,只是太長了,我穿著不習慣。

  他就是要給契丹人提提氣,近距離地噁心宋朝皇帝!

  趙安仁是「接伴」,文明人說了些「理智」的話:「你要到正殿去接受我國的國書了,要是不穿我們皇帝賞給你的衣服,你覺得行嗎?」

  聰明話講給聰明人聽,韓杞一下子就全明白了。現在國書還沒到手呢,要是穿成了個討厭樣,惹得宋朝皇帝不高興,一怒之下取消和談,或者只要來個節外生枝他怎麼辦?蕭太后會誇他真有契丹族人的優越情結,還是會一刀砍了他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笨蛋?更何況現在是戰爭狀態。「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那是唱戲,真砍了他,又能怎樣?

  想來想去,越想越冷,韓杞立即換衣衫,除了頭型沒法變之外(契丹人髡發禿頭,剃光中央的頭髮,變成禿頂,保留四周的,但不結辮),其餘完全成了一個宋朝人。然後才順利地接受了宋朝的國書,完成這次的任務。

  按程序,他還得帶著國書和宋朝使者曹利用再回到遼國軍營,下一個回合的價錢還得繼續談。

  曹利用高調進入遼營,一個人面對整個契丹狼群,而且韓杞還給他介紹了一個新朋友,叫高正始,是遼國的政事舍人,這時擔任契丹方面的「接伴」。

  你好你好,火花亂冒,曹、高兩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務就是要讓對方窩火跳腳。

  談判第二階段就此開始。

  趙恒的回書沒管用,遼國方面一開口還是關南的土地,無土地,不和談,沒得商量。而且蕭太后親自出馬,一點都不回避柴榮的名字,「後周世宗皇帝」強搶土地,沒有天理,宋朝理應歸還!

  曹利用卻連一點點的還價餘地都沒給她,這只鐵公雞迅速進入了狀態:「後晉和後周時候的事,本朝一概不知,與我們何干?老實對你們講,土地的事,我根本就不敢對我們的皇帝提,就算是錢幣,給與不給,都在兩可之間!」

  一口回絕,斬釘截鐵,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斷了契丹人的幻想。當然,這在當時,很多人都以為他瘋了,尤其是他面前的這些契丹人。他們奇怪,既然這樣你這個和談大使還來幹什麼?直接開戰好了,這樣半點誠意都沒有,是找個機會近距離直接氣我們的太后、皇帝吧?!

  盛怒之下,遼國全體君臣都認為宋朝的這個使者很變態,不和他談了,直接去找宋朝的皇帝說話。於是趙恒就在澶州城裡又見到了遼國的另一位使者,姓名不知,是個監門大將軍,再次重申遼國對關南土地的合法所有權。

  趙恒只回復了一句話——曹利用全權代表宋朝,有話找他說去。

  於是契丹人只好再次回到談判桌前,但是曹利用卻開始心慌膽戰……真正的時刻到了,時間不能再拖,結局必須儘快出現,宋朝上下都知道,他們根本拖不起。遼軍有它的殺手鐧,比如說現在黃河已經結冰,遼軍隨時可以踏冰過河,那時全騎兵兵種遊弋在宋朝柔軟的腹地,讓宋朝軍民怎麼辦?

  全民皆兵不現實,讓步兵去圍追堵截騎兵難度更大,這都是擺在眼前的現實問題。更要命的是,他現在非常清楚,宋朝根本就沒有發動戰爭的可能!

  他完全是在虛張聲勢,以便為宋朝儘量爭得一個能夠接受的議和價碼。

  臨出發前,他曾經和皇帝單獨相處過。兩人各有一句極其重要的話。

  趙恒說:「……購買和平的價格上限是每年一百萬兩白銀。」

  曹利用的話是:「……陛下別急,臣的侍者裡有懂契丹話的,曾經偷聽到韓杞對他手下人的話,澶州北營的官兵讓他們震驚。這次臣去談判,會仔細察看對方的軍營,如果他們有非分之想,就請皇上派兵剿滅他們。」

  之後趙恒沒有回答。但是他剛剛出行宮,就被寇准逮著了。

  寇准也對他說了一句話:「……皇帝說上限是一百萬兩,可要是超過了三十萬兩,我就砍你的腦袋!」然後拂袖而去,再不囉唆。

  曹利用感到的卻不是害怕,而是難過。

  寇准最先的兩府職稱是西府方面的副樞密使,對他來說是老上級,說什麼都得聽著。但是這樣強悍的威脅,卻透出了一個無比真實的遺憾——寇准也在強調和談的價格了,也就是說,再不是主戰!

  這還只是他的個人推測,他不知道的是,寇准和趙恒之間也有過幾句秘密的對答。

  趙恒:「……我要和談,我要花錢免災。」

  寇准:「反對!」

  趙恒:「……?」

  寇准:「陛下,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現在遼國人已經是甕中之鼈,前面有李繼隆的禁軍,後邊有十五萬人的定州大陣,更後邊楊延昭都已經殺進遼國境內了!只要抓住機會,蕭太后等人就在劫難逃。到那時不僅僅是一勞永逸解除警報,甚至連燕雲十六州也都可以收回來,並且讓契丹人就此服輸稱臣!」

  寇准越說越是亢奮激昂,他相信,這是每一個漢人所追求的最終夢想,是可以用所有代價去換取的千秋偉業。但是可悲的是,他和趙恒就此變成了兩個極端,一個是火,一個是冰,冰火不相容。那一天,寇准只能默默地告退……但是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其他的任何人,都不相信他會就此罷休,不然他就不會再是把趙光義摁住聽報告的寇准,更不是剛剛還把皇帝「綁架」到前線的這個人!

  可是,幾乎只在半天左右,他就徹底放棄了眼前這個超級宏偉的藍圖目標。再不提什麼打仗了,也不再幻想燕雲諸州和長城天險,寇准黯淡地轉身走開,所做的唯一一點努力就是警告曹利用,給國家省點錢,別讓後世子孫負擔太重!

  因為,已經有流言出現,說寇准一心一意想打仗,就是想借機獨攬大權,不僅把持朝綱,還要以此挾持皇上……

  曹利用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梗著脖子向遼國叫板。按說他的本意是好的,出發點是崇高的,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就是在找死。

  因為他只知己而不知彼。他只知道價錢殺不下去,寇老闆會砍他的頭,但是根本就不知道遼國方面真正的底細。

  比如說遼國近七年來為什麼不停地打仗?為什麼這一次不管不顧地一再縱深穿插?這樣有決心,卻又為什麼從最開始時,就通過私人渠道(王繼忠)表示和談誠意?……

  這些東西都沒搞清,你憑什麼和人家談價錢?

  但是不怕,既然自己有了一定之規,鐵了心做只不掉毛的大公雞,那麼無論對方怎樣,都完全是對方的事。這時曹利用開出了價錢,然後就穩住情緒,靜等遼國人還價。

  還價的人選出了意外,不是正使韓杞,卻是遼國的「接伴」高正始。此人目露神光,跳出來第一句話就說得殺氣騰騰虎頭蛇尾。請聽:「這次我們大遼國御駕親征,為的就是關南的土地。如果達不到願望,根本沒臉回去見人!」

  隔了一千多年,這句話都能把人氣樂了。你回去有沒有臉見人關別人何事?真是討價還價啊,不過買條褲子才能用上這樣的手段吧?宋朝就算再善良過度,同情心氾濫,也不至於把大片的土地當成遮羞費無償送給遼國皇帝!

  結果曹利用一聽心花怒放,南朝文人一瞬間就把契丹人的嘴臉解讀歸納成了一句成語——「色厲內荏」。別裝了,遼國人心更虛!

  利好,立即跟進,曹利用變得更加強硬,他對著高正始,更是對著幕後的蕭太后、韓德讓以及耶律隆緒,說出了歷史記載中的最後一句談判關鍵話語:「我來談判,就隨時準備去死。只要你們遼國不後悔,就只管貪婪到底,亂提要求,那麼土地你們別想得到,就連眼前的戰爭也別想停息!」

  這一句之後,全體遼國人都就此沉默,什麼都結束了。不管是不是巧合,曹利用都正中他們的要害,遼國國家制度,最核心處的那個致命缺陷,被宋朝人抓住了。

  一言以蔽之,遼國的死穴就在於它的「軍制」,比如說「斡魯朵」。它就像是漢人曾經有過的藩鎮,國中之國,它讓遼國始終都保持著旺盛的軍隊實力,並且同時還不斷滋長著遼人「尚武」的風氣。

  因為它能讓士兵們出頭露臉,成名立萬啊。於是不斷地打仗,不斷湧現出「英雄人物」,這些人物轉過來就手握兵權,於是更盼著打仗,這樣循環下去,每打一仗,軍隊的實權就不斷地下放到軍隊首腦、斡魯朵首領的手裡,遼國的皇帝就逐漸被架空。

  這基本也是所有遊牧民族的頑疾,不治之症,不僅僅是遼、金,就算到後來的後金(滿清)時,都不好收拾。

  比如說皇太極在剛剛登基時,得把軍權最盛的另三位兄台同時請上金殿,一張龍椅四人坐,才能平穩下當時的局面。說到處理得當,只有蒙古,就像奇跡一樣,成吉思汗在最初時就把部落混編成了軍隊,自己成了軍隊的唯一指揮者。真搞不懂,他是怎樣做到的,既有「杯酒釋兵權」的和諧,又能讓將領們繼續忠心效力,或許這就是他無敵於天下的一大原因吧。

  回頭說契丹,蕭太后和韓德讓非常清醒自己的危機,他們打定的主意就是「以戰迫和」。一方面不停地修理趙恒,讓宋朝從趙光義時代的頹勢中緩不過氣來;一方面借機向國內「諸藩鎮」炫耀武力戰功,證明最強的「斡魯朵」一直都在皇帝的手中(這一點極重要,不久之後,蕭太后就要面對當時第二強的斡魯朵的挑戰)。

  但這不是長久之道,仗如果總打下去,終有一天「藩鎮」的力量會強大到一個難以制伏的級數,而且蕭太后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了,她不可能長生不死,如果在她生前不能徹底解決這件事,那麼等到他的兒子單獨做皇帝時,既要面對宋朝的報復,還要緊緊壓制國內的諸侯,那樣的局面會讓她死不瞑目的!

  所以他們才會不斷地進兵,跳躍性地逼近宋朝的心臟,用盡辦法把宋朝的皇帝逼到必須講和的地步,而且這個火候、時機還要精確把握,因為絕不能決戰。遼軍這時的戰鬥力就算不計算士氣的話,也只剩下了大約十二萬人!

  禦營被打劫過,野戰曾經失利過,尤其是剛剛蕭撻凜的死亡。那是意外,但嚴格地講,遼國人也沒什麼藉口好找,因為在他中箭之前,李繼隆已經堂堂正正地擊敗了他!還拿什麼打啊……可是還必須得談下來個光輝體面的撤軍方案,不然回國之後,面臨他們的將是更大的一個噩夢。

  那一天,黑雲壓頂,契丹人不得不對曹利用低頭,眼睜睜地看著他非常詭謐地伸出了三根手指頭,那就是大宋朝能給他們的「勞務費」的最大值。

  折騰了七年多,再連續玩命一百多天,前後死了十多萬軍人,換來的只是這個數——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合計每年約三十萬兩白銀。

  太少了!為了讓這個數字變大,越來越大,契丹人都下定了決心要讓和平儘量延長,好讓這份和約無限制升值!為此他們把曹利用請進了一間密室裡,去見一個傳說中該死卻沒死的人。

  王繼忠。

  通過王繼忠,遼國傳達了另兩個要求。第一,為了兩國邦交的正常化,並且在正常化之上再來點親密化,是不是可以讓宋、遼兩國的皇帝變成兄弟呢?我們遼國的皇帝歲數小些,吃點虧,當弟弟好了;第二,既然宋朝是哥哥,那麼就要講些厚道。以後的和平歲月裡,千萬別再在邊關附近挖大溝、建城堡讓俺們提心吊膽,那樣的日子沒法過的。

  如果同意,那就請雙方立誓,並寫成書面文字,以此為證百年好合。

  現在遼國一方的誓書已經先期寫好了,就請曹使者帶回去,並轉達王繼忠的懷念之情,希望趙宋官家也能感動……就這樣,曹利用帶著每年三十萬兩白銀的要債條和一封兄弟情深的投名狀,以及一位叫姚柬之的遼國右監門衛大將軍(不知是不是上次那位)往回趕,進了澶州城,把姚將軍扔給了趙安仁去「接伴」,他自己趕赴行宮,去向皇帝彙報。

  但他實在太敬業了,竟然正趕上了飯口時間。趙恒正在用膳中,皇家禮儀,這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皇帝。但是隔著一道門簾,曹利用急,趙恒更急,到底和談成沒成,到底從此每年都欠多少債,總得有個數才能吃得下去飯吧?!

  為此他特派了一個小太監到門簾外面去問,結果他就變得和之前的契丹人一樣鬱悶。

  曹利用就是不說,理由非常充分。這樣的大事,只能當面稟報,所謂法不傳六耳,這是國家的超級機密!

  當然超級,後來有很多人都說,曹利用這時是別有用心,最起碼也是在吊趙恒的胃口,想給自己撈點好處(事實上也真撈到了)。但另一個事實是,他談回來的條件並不是定議,宋朝的皇帝如果覺得不爽,完全可以否了這次,接著再談。

  但如果事先把內容洩露了出去,弄得盡人皆知,想想宋朝會有怎樣的後果?不是說以後再談會怎樣被動的事,小心著民心士氣嚴重受挫,打得正來勁,居然要賠款謝罪,還是每年賠款謝罪!這還怎麼玩?誰還願意再陪著趙恒玩?!

  所以曹利用保持沉默半點錯都沒有。但是趙恒的好奇心卻無可阻擋,晚知道半小時真的會死人的。於是他一再派人出來打聽,曹利用實在沒辦法,只好再次打出了那個經典的手勢。結果三根手指伸出來,立即晴天霹靂,震得門簾裡頭返回到了史前冰河季。

  傳說中趙恒的筷子都掉地上了:「三……三百萬!太多了!」但是隨即他就突然放鬆,「要是這樣能了結了,也不錯。」

  這句話讓以後千百年間無數的「仁人志士」對趙恒豎起了中指,怕戰、避戰、求和,都到了這步田地。一年三百萬兩白銀,這要由多少中原百姓的民脂民膏才能換回來他一個人的太平歲月?!自私怯懦、膽小如鼠,難怪趙宋一朝苟且偷生狼狽度日,都是自找的!

  但是這些稍後再議,為什麼三百萬兩每年,趙恒都能忍受,這裡面是有實際依據的,絕不只是一個怕死鬼為了能平安睡覺,才什麼樣的保護費都肯交那樣簡單。

  曹利用終於在他飯後進覲,說出了三十萬兩每年的實際數字。巨大的反差,讓趙恒一瞬間登上了天堂,竟然是這樣?這是真的嗎?!這個臣子很得力,重賞!之後他全盤同意了遼國的請求,在和約上簽字畫押,讓以下條款生效。

  一、宋、遼從此為兄弟之國,遼聖宗年幼,稱宋真宗為兄,各自的後代依次排輩,不可亂套;

  二、以白溝河為國界,雙方撤兵。此後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收留隱藏。兩國邊境線上的城池守備,以現在為基準,不得修築新城,增加戰備,一切保持原樣;

  三、宋方每年向遼國提供「助軍旅之費」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每年到雄州交割。時間大致定在了秋天;

  四、雙方在邊境線上設置榷場(貿易集市),要做到公平講價,和平經商,宋朝人別耍詐,契丹人別強搶,儘量雙贏。

  簽完了字,不禁讓人有些茫然。這就算完事了?從公元九七九年,宋太宗趙光義北征開始,到這時為止,宋、遼之間已經打了二十五年的仗,其間生死相搏,生靈塗炭,難道就這樣說停就停下來了?

  和平真的到來了嗎?

  是的,和平真的來了。此後最大的爭端也只是發生在趙安仁和姚柬之之間。起因是契丹人的酒品實在不怎麼樣,稍微喝了一點,就開始沒完沒了地吹牛皮。

  居然是從耶律德光吹起,看樣子一定會吹到剛死的蕭撻凜為止。趙安仁很煩,他以宋朝翰林學士的學識、能力輕而易舉地就讓契丹的大將軍清醒,這之後,和約的最後部分才加速完成。

  姚柬之拜見宋朝皇帝,獻契丹國書,受宋朝國書,然後由宋朝名將李崇矩的兒子李繼昌陪同,返回遼營。這樣雙方的君主雖然沒有見面,但是和約已經正式生效完成。

  以上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澶淵之盟」。之所以叫澶淵,是因為古代的澶州有大湖,現在早就幹了,而且在唐朝時,「淵」字犯了唐高祖的諱,像龍淵寶劍改名為龍泉寶劍那樣,改成了澶州。

  和約談成,趙恒心懷舒暢。他率領文武百官登上了澶州的南樓,觀滔滔之大河、宴功高之百官,歌舞盡興,紀此幸事。

  據說,當時寇准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雖然眼前平安,但數十年之後,虜(契丹)一定又生他念……何如趁此機會,一鼓聚殲,可保百年之太平!」

  因為這時正是機會,契丹人正在退卻中,士氣在低落之後更見鬆懈。如果這時禦營禁軍突然追擊,再命令北方的定州大陣、田敏、魏能、楊延昭等部攔截,一定會出其不意,殺得遼人措手不及!

  千載一時的絕佳良機,如果去做,前面的和談就是最好的煙霧彈,把遼國人徹底麻痹,多麼完美的欺詐,成功之後必將萬古留名!

  可是趙恒卻微笑著搖頭,他說:「數十年之後,自然會有抵禦契丹的人,我不忍心生靈塗炭,就這樣吧,讓和談保持誠意。」

  之後他下令北方的諸將各守本位,楊延昭更要從遼國境內撤回,對返程的遼軍全體放行,不許阻攔截擊……

  歷史的記載到此為止,之後的事就是趙恒如何封賞他的功臣們了。尤其是武將們,從開國時起到現在,他們總算是出人頭地,風光露臉了一次。

  再之後,就是御駕回京,天下太平了。

  不過,怎樣想趙恒和寇准之間的談話都不應該只有上面的那兩句。請容我臆想一番,假借他們之口,把「澶淵之盟」的得失、利害,以及對趙恒本人的評價高低都作一點闡述。

  首先是這個合約是不是個虧本的買賣?關於這一點,相信這一君一臣都心知肚明,根本就不會討論。

  因為賺大了。

  每年扔出去三十萬兩白銀。看著著實肉痛,可是能知道當時宋朝在北方戰線上,應付一場中等級別的戰爭,就要投入怎樣的國力物資嗎?

  那是白銀三千萬兩以上!

  這是個多麼恐怖的數字,再想想近七年以來,趙恒在東北、西北,甚至西南方面一共應付了多少場超級戰爭,就知道這三十萬兩連根毛都不算吧?!

  但是寇准會說:「……陛下,錢雖不多,但是頭開不得。賠款僅次於割地,甚至以後就會既賠款又割地,這會後患無窮,後世子孫會有樣學樣的啊。」

  趙恒卻只微微一笑:「賠些錢就這樣的醜陋?那麼既賠錢,還賠上女人的算是什麼呢?王昭君和那筆嫁妝又怎麼算呢?」

  「……但無論如何,眼前的機會失去了實在可惜。」寇准堅持,「契丹人已經死定了,就算他們能渡過黃河,再折騰一陣,我們的損失再大些,可剿殺了他們,也都值了!」

  「真的嗎?」趙恒的表情應該很落寞,因為偉大的宰相居然不能再想得深一層。「試想蕭太后等人都死後,難道北方的遼國就再選不出皇帝了?那時除非我們像漢武帝那樣出塞征戰,徹底大勝,要不然,這樣的國仇大辱,契丹人會不報復?那時兵禍連綿,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呢??」

  寇准無言以對,但心裡的話還是脫口而出:「……但是,但是在歷史上,陛下就會留下個避戰、怕戰的懦夫之名了……」

  「哈哈哈哈……」趙恒的笑聲應該回蕩在冰封的黃河兩岸,「為何後人要對朕如此苛刻?試問漢人中最強的漢武唐宗,這兩人中劉徹要在父、祖兩輩的努力之後,才能為先祖劉邦擊敗匈奴,洗刷恥辱;李淵也要在最初起兵時對突厥臣服,求得支持,為何不見世人對他們的嘲笑?就因為他們後代的成功?那麼為什麼一定要朕在父親留下的廢墟上立即崛起,把前數十年間那麼多皇帝都搞不定的契丹人降服?這是什麼道理?!」

  寇准又能有怎樣的回答?更何況趙恒一定會再問一句——「這七年以來,朕難道做得還不夠好嗎?」

  這時應該揭開一個輝煌的謎底了。這時是宋景德元年,公元一零零四年。在之前,是宋咸平元年——咸平六年,這裡面隱藏著一個讓人極度震驚的事實。

  宋朝以富足、安康著稱,但是歷數各代的「盛世」,有宋一代,卻只有一個排名。即「咸平之治」。趙恒在他父親留給他的裡憂外困,千瘡百孔的國家裡,在每年不停地與黨項、契丹作戰,甚至還有四川叛亂的情況下,居然讓國力猛增,經濟復蘇,而且人文鼎盛,制度清明,就連人口數量都成倍地增長!

  這是怎樣的成就,難道他還需要背著什麼「駡名」過日子嗎?在不久之後,他開始了揮霍,各種花樣繁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統統出籠,花了太多的錢,讓後世的「學者」們對他戟指大罵,但是他無論如何都有資格對這些人豎起中指,回應一句國罵——「都他媽的閉嘴,那都是我自己賺出來的,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但無論如何,這也只是趙恒自己單方面對「澶淵之盟」的見解而已。這件事的本質就是一個萬花筒、多棱鏡,一萬個人對它會有兩萬種解讀。

  因為,很可能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心情下,對這件事都有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看法。不久之後趙恒本人都會這樣。

  現在跳出宋朝人的範圍,也同樣離契丹人遠點,站在歷史的天空中,俯視一下「澶淵之盟」的真正味道吧。

  第一,這場架實事求是地說,在蕭撻凜中箭死後,也就都結束了。雙方再沒有開戰的可能,不過就是兩個互相都心虛氣短的病人在討價還價而已。而且在商討的過程中,眼放著有數十萬把尖刀握在手裡,都不敢拔出來真正地「砍」價。

  第二,從歷史進程上看,宋、遼之間也沒辦法再打了。遼,如果沒有蕭燕燕出現,它已經開始衰落。遊牧民族的衰落速度是極其驚人的,像匈奴、突厥,都只在兩三年之間就土崩瓦解,無可挽回。契丹憑什麼會例外呢?

  所以打到了澶州,已經是它的極限,再玩下去,就是徹底的狂人加瘋子;

  宋朝也是這樣,第二代君主的瓶頸期差點讓趙光義把宋朝給玩死,趙恒好不容易挺了過來,不說講和對當時的好處怎樣,只要稍微歸納一下美妙的前景,相信是個人就都會垂涎欲滴兩眼放光——西北李繼遷死了,李德明太小,而且吐蕃人還成了堅強的盟友,算是徹底安靜了;遼國如果能真守信用,那麼從此天下就太平。這是從唐朝中葉開始,漢人就從來沒有過的幸福日子,還不趕快狂歡慶祝嗎?!

  如果非得要吹毛求疵,說宋朝在精神上輸了,那就實在無語。趙恒的名分是「哥哥」,耶律隆緒只是「小弟」,比當年的石敬瑭的乾兒子強出了多少?比漢、唐兩朝時的便宜大舅子又差在了哪裡?

  所以說,澶州是宋、遼兩國共同的福地,它們都在這裡得到了重生的機會。但是今天之利,不等於明天之益。不知道在當年的澶州城頭上,宋人目送著契丹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北方地平線上時,會不會聽到天空的高處,有人在輕聲地唱著一首歌。

  或許那是趙匡胤和耶律阿保機的合唱——漫長的戰鬥,已經打了整整二十五年,輝煌的名譽、不朽的業績,讓勇士們厭倦……今天是從來沒有過的好日子,胡、漢第一次平等攜手並肩。我彈起我的錦瑟,你吹響你的胡笳,讓我們放下刀槍,從此友誼地久天長。往後美妙的日子將有一百一十八年,慢慢享受吧,直到把武器忘記,去迎接那最後的、可恥的滅亡!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22
第二十二章 天書降

  話說終於搞定了契丹,而且先期做掉了李繼遷,趙恒長出了口氣,一身輕鬆往家趕。真是爽啊,幸福的時光總算開始了!

  但奇妙的是,從此一切都好,可趙恒卻半點都沒開心。幸福真的在開封城裡,但居然落在了另一個人的頭上——寇准。

  翻閱歷史,無論從哪方面講,寇大宰相才是澶淵之盟後最風光,最神氣,也最幸福的那個人。現在就看一下他的具體工作生活,以及他是怎樣對待他周圍的人的。

  首先是他的首席老冤家王欽若。王副宰相從大名府回來了,僥倖沒死,而且還是真正的戰爭功臣,但是轉眼之間就自動辭職了。寧肯不要這個參知政事,也絕不再和寇准在一間辦公室裡上班!

  要說趙恒真厚道,王愛卿,朕非常地理解你。這樣好了,我特意為你發明一個官銜如何?叫「資政殿學士」,你去上班吧,並且主修《冊府元龜》一書,既貴且閑,先幹幾天,祝工作快樂。

  可是沒幾天,這事就讓寇准知道了,他立即兩眼放光,心花怒放。敵人永遠都是敵人,契丹人跑得快,好些的毒火還沒泄盡,接著拿王欽若開涮!於是他利用手中的職權,把資政殿學士的頭銜降到了翰林學士的下面,讓前宰相王欽若連個剛考上的狀元都不如……這實在太不仁道了,宋朝從開始到結束,都沒有這麼虐待過宰相。

  結果趙恒看不過眼,在王愛卿的官銜中加了一個「大」字,變成了「資政殿大學士」。一字之差,出人頭地。然後皇帝才笑著問「大」學士:「愛卿,做這個官還滿意吧?」

  寇准很不滿意,一怒之下,他把槍口對準了曹利用。這個大兵哥在澶州城下出來進去,遼營跑得跟平地似的,是當時最拉風的一個,可能寇准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結果戰後,此人因功升任樞密院副使,一躍成了西府高管。可是在寇准的眼裡,這不過就是大兵裡的大兵!

  於是曹樞密就根本沒法講話,只要稍微與寇宰相的意見有一點點的不同,立即迎面一陣暴風雨:「……你這個笨大兵懂什麼,國家大事要你插嘴?」

  於是曹樞密只有閉嘴。

  但是寇准就更不爽了,曹利用資歷太淺,不敢說話,欺負他一點快感都沒有。怎麼辦?他的滿腔激情,和過於旺盛的鬥志,都讓他無法忍耐,而且此人一直到死,都沒忍耐過。於是他就抖摟精神,把激情都撒向了當時漢人中等級最高、最神聖不可侵犯的那個人。

  皇帝趙恒。

  寇准在趙恒的面前昂首闊步,趾高氣揚。我是功臣我要待遇,不僅僅工資勞務那麼簡單,我還要尊重。於是趙恒就都滿足了他。甚至就像當年對待呂端那樣來恭敬寇准。

  細想也沒錯啊,呂端是直接導致了他的登基即位,可沒有最初時寇准幫他得到了太子的名分,他拿什麼去順理成章呢?再加上剛剛過去的澶淵之盟,無論怎樣,他都遠遠超過了老衰神呂端對宋朝的貢獻。

  所以他就更加的理直氣壯了,就像提醒皇帝的記性一樣,他時不時地就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趙恒說:「……陛下,您可別忘了,沒有我,您還能回到開封城,當這個太平天子嗎?」

  上帝啊,這句話像不像是三國時,曹操打下袁紹的冀州城,臨進城前,許攸甩著馬鞭子對他笑嘻嘻說的那句萬古流芳的話:「……阿瞞,汝不得我,不得冀州也……」然後沒過十幾天,他就被盛怒之下的許褚砍了腦袋。

  可寇准事後是什麼待遇呢?他居然都可以在皇帝與宰相們的朝會裡遲到早退了,而且在他單獨提前離開時,皇帝居然一路目送,崇敬不已。

  這一切都被王欽若看在了眼裡,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但只有聰明絕頂的人才能觀察得到微妙隱晦的那一面——最強點即是最弱點,可你必須得能發現!

  王欽若發現了。就在寇准大搖大擺地走出金鑾殿,在皇帝的目送下昂首挺胸闊步在他的人生巔峰上時,他的禍根已經發芽,在一瞬間就動搖了他生命的根本。

  王欽若輕聲細氣地問:「陛下,您這樣敬重寇准,是因為他有大功於社稷嗎?」

  「當然。」趙恒有點驚訝王愛卿的話,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啊。

  「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為恥,反以為寇准有大功……這,這從何說起啊。」王欽若憂形於色。

  「怎嗎?」趙恒習慣性地有點緊張。

  「陛下您細想,與遼國結盟不是壞事,但地點並不在國境線上,是在我們宋朝的腹地澶州,而且您在城裡,遼軍在城下……這是《春秋》一書裡提到的最典型的,再恥辱不過的‘城下之盟’。是不折不扣的投降啊!」

  轟的一聲巨響,趙恒的世界坍塌了,他所有的榮譽、驕傲,都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恥辱。更要命的是,他這才反過味來,原來他一直都活在一個虛幻的妄想裡,以為人人都在稱讚歌頌他,卻不料他早就被釘死在了恥辱柱上,尤其是他所最得意的三十萬兩歲幣,竟然成了他投降的「罪證」!

  奇恥大辱……趙恒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無處容身,要怎樣才能挽回自己的顏面?!可就在這時,王欽若又開始說話了。

  「陛下,您知道賭博嗎?」

  「啊……啊?賭博?」趙恒都要死了,哪有心理會這個。

  「賭博呢,是要有賭注的,」王欽若十分耐心地繼續講解,「而賭注快要輸光的時候,賭徒往往就會……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賭在上面,來個‘孤注一擲’。而您,在澶州城下,就是寇准的孤注。他一次次地逼著您走上前線,再過北城,還必須得聽他的話,一直留在前線……這就是寇准的功勞,這就是寇准的忠誠?」

  「夠了!」趙恒再不願聽下去,人最怕的就是「幡然悔悟」。「城下之盟」、「孤注一擲」,這八個字就把寇准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以及最大的功勞的本質完全顛覆。再不要提什麼寇准了,再別提什麼澶淵之盟,朕要好好地靜一靜。

  但靜下來的趙恒卻沒有去翻字典,不然關於「城下之盟」的解釋會讓他好受一些,或許中國的歷史也就不會再是那個樣子了。因為歷史上真正的「城下之盟」並不是屈辱,而是充滿了血腥味十足的強悍與不屈,是有種的爺們兒才配獲得有尊嚴的「盟約」。

  那是公元前五九四年,楚國的軍隊已經包圍了宋國國都長達九個月之久。弱小的宋國沒法支撐了,但是對於投降,宋國還有別的想法。

  他們的宰相華元在夜裡縋城而下,悄悄地潛入了楚國軍營,一直摸進了楚國元帥的大帳裡,用一把匕首逼住了對方——我們已經開始吃人肉、燒人骨過日子了,的確沒法支撐。但是我們寧可戰死,絕不投降!想締結盟約嗎?現在楚軍必須後退三十裡,還宋國以尊嚴,那樣我們才可以和楚國議和!

  楚軍同意了,在三十裡開外與宋國結盟。這才是「城下之盟」的真相,試問宋國哪裡有半點的屈辱?如果趙恒真的做到了那一步,信不信不僅是漢人的後代,就算是胡人異種,也一樣的對他尊敬有加。

  但是他很忙,正在忙著沒完沒了的感受痛苦,我怎麼就這麼容易就被寇准給騙了呢?!「孤注一擲」……寇准你真是太狠了,連你的皇帝都敢這樣對待!

  但真不明白,這場戰爭是寇准的戰爭?是他和蕭燕燕之間的對壘?贏了輸了對他有什麼大不了的?信不信王繼忠那樣的都能在遼國混得人模人樣,寇准去了都能把韓德讓擠到一邊去?

  這些趙恒都不管了,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儘量地挽回損失,人的名譽是第二條生命,一定要怎樣跌倒再怎樣爬起,要把這個天大的恥辱變成比天還要大的榮譽,這就是以後的努力方向。

  來吧……整個的宋朝都要為這個目標而奮鬥,不惜一切代價,把皇帝的面子找回來!

  但是,這更是個要求技術含量的活兒,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到的。趙恒自己日思夜想,王愛卿也沒閑著,但是蒙在鼓裡的寇准卻仍然還是那個時期裡最神氣活現的主角兒。

  他更忙了,折騰完了朝中重臣,就連個黃牙未退、乳臭未乾的毛孩子都不放過。

  話說宋朝的神童多,後來的「方仲永」就是其中一個,不過是個反面典型。正面的典型更多,比如說在澶州城頭和寇准喝得昏天黑地的楊億,更比如這時突然出現的神童晏殊。

  但晏殊也不是最牛的,他進京的時候已經十四虛歲了,真正強悍的神童叫姜蓋,當時只有十二虛歲,兩人同時上殿,接受皇帝的考試。晏殊要作詩、賦各一篇,姜蓋年紀更小,考題單一些,是作詩六首。

  結果晏殊才思敏捷,迅速完成,詩、賦俱佳,讓趙恒非常欣賞,立即就要封官。請想像,盛世出神童,天子重門生,這是多好的事,當時滿朝文武都齊唱頌歌,人人叫好。但是寇准走了出來,板起臉說了一句話。

  「陛下,封官就封姜蓋吧。」

  「啊?為什麼?」趙恒有點發愣。

  「為什麼?」寇准的表情更怪,仿佛聽見了一個反天地、反人類、反祖宗的大謬論,「這還用解釋嗎?姜蓋是大名府人,晏殊是江南人。」

  這是個規矩,終北宋一朝,皇廷之上,長江以南的人,能不用就不用,用了也不可大用。太祖、太宗陛下曾有過重要語錄,就貼在東府宰相的政事堂的辦公椅上——南人不可坐此位!

  所以後來名震千古的王相公安石先生、蔡相公元長先生等大佬,不管對宋朝是忠是奸,是破壞還是貢獻,都被這一條統統否決,釘在了違規上崗的警示狀上。

  所以這時寇准說得理直氣壯,想必他的眼角還瞟向了在旁邊怒火萬丈,卻只能忍氣吞聲的王欽若——怎樣?老王,江南人就是不能重用的,因為他們就是操蛋……而王欽若,就是個地道的江南金陵人,李煜的老鄉。

  事情就要決定了,皇帝看上去會像往常一樣順從寇准,王欽若、小孩子晏殊,都註定了要再次忍耐。卻不料趙恒突然一笑:「江南人怎麼了?唐朝的宰相張九齡也是江南人,難道不是一代名相嗎?」

  一語成讖,這句話不僅定了王欽若、晏殊兩人的終身,讓他們後來都成了大宋朝的宰相。另外,也是一個時代的終結,至少寇准的命運被突然扭轉。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他被皇帝當眾揶揄,是氣惱?是震驚?還是茫然不知所以?

  反正,他很快就要下臺了……

  寇准在宋景德三年二月,公元一〇〇六年的三月間第二次罷相,被貶到了陝州(今河南陝縣)去做知州。這時距離澶淵之盟時,已經過去了近兩年了。

  物是人非,他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還活著。

  這之前,畢士安死了。他本就有病,可是國家需要他,他只好帶病上朝。在景德二年的十月份,一次早朝時,他突然間昏倒。趙恒步行沖出了大殿,但是晚了,畢士安連話都說不出來,送回家裡就死了。時年六十八歲。一位端莊仁厚的長者就這樣死去,算是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樞密使王繼英也死了,也是操勞過度,得病而死。此人從一介小吏,趙普的跟班做起,死時位列三台,是宋朝的西府之首。這樣的人生是多麼的跌宕起伏,波瀾壯闊。英雄不問出身低,王繼英的出人頭地,是機遇,但更是他自身的努力,他的一生,對得起宋朝,更對得起他自己;

  高瓊也死了,這位宋軍中的第一高官,殿前指揮使的一生中,並沒有留下什麼值得誇耀的輝煌戰績,但是他在澶州北城的吊橋前的舉止已經在歷史上留下了不滅的形象。就仿佛他是專為那一瞬間而生。可他還比不上另一位聲名顯赫的將軍。

  上党名將李繼隆。

  李將軍也死了,澶淵之盟就像一道分水嶺,有多少英雄就像是為它而生,為它而留存著生命,一旦它確定之後,這些人就隨之煙消雲散,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從此再也不見了……其實寇准也是這樣,嚴格地說,這次罷相以後,真正意義上的那個寇准就已經死了。他就是一位為了拯救自己的國家、民族而生出來的特殊人物。

  在戰爭中珍貴無比,戰爭過後只是一堆垃圾。這次他又坐上了電梯,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裡,等他第三次回來時,他就變了。

  再不是英雄,只是一個黨棍、政徒,戀權不放的愚人而已。

  他走後,宋朝的上層建築再次重組,東府宰相集團那邊,首領人物換成了王旦,參知政事的是馮拯、趙安仁;西府樞密使那邊正使是陳堯叟,副使是韓崇訓、馬知節。看一下名單,是不是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呢?

  王欽若,王愛卿哪裡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除了掛一個樞密副使的頭銜之外,他在絞盡腦汁,以求突發奇想,去應付皇帝交代下來的超重大任務,那可不止是聰明,或者是高超的語言藝術就能搞定的了,必須得博古通今,把有史以來最頂級的皇帝們的心術都摸清楚了才行。

  「王愛卿,想好了嗎?」四顧無人時,趙恒問,「朕得怎麼辦,才能挽回顏面,讓萬眾敬仰啊?」

  「容易,」王欽若一臉的輕鬆,胸有成竹。「哪兒跌倒的哪兒爬起來,您可以再來一次親征。這次遠點,直接收復燕雲十六州,只要您大振神威,一戰成功。那樣不僅契丹人會拜服在您的腳下,就連您的父皇太宗陛下,開國太祖陛下也都比不上您。千秋偉業,蓋世名聲,就此唾手可成!」

  趙恒只想唾他一臉唾沫。他的腦子瞬間閃回到兩年前冰天雪地裡的澶州北城頭。再回到那個鬼地方,甚至到更遠的幽州,再去和契丹野人拼命……很好,可以把王愛卿精確擺放到澶州北城外七百步的地方,然後架起「一槍三劍箭」,本皇帝親自瞄準,轟他一炮,以解俺心頭之恨!

  竟然敢惡搞我。可趙恒卻沒法直接發火反對,還得冠冕堂皇地解釋:「河北的百姓太苦了,剛剛得到喘息,朕怎麼能再把他們推進戰爭的火坑呢?打仗暫時不行了,你再想想別的辦法?」

  王愛卿繼續冥思苦想:「這個……如今天下太平,再想驚天動地,實在不容易……不過,」突然間靈感從兩千年以前跳過來,直接砸中了他。「啊,陛下。」王欽若瞬間爆炸:「想起來了,封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效果立竿見影,威名萬世流傳,簡直可以震動四方,賓服蠻夷,使您的名聲達到凡人不可乞及的頂點!」

  「啊?」趙恒一臉茫然,不知是被嚇的,還是先期進入了「頂點」狀態。

  「不過,」王欽若瞬間又低沉了下去,「封禪可不是隨便就能做的啊。不是要有超級功勳,比如說漢武帝大破匈奴……」王愛卿瞬間瞥了一眼皇帝,暗示北伐契丹是同等當量的功業,但立即收回目光,皇帝神色不善。「但是遇到了千載難逢的‘祥瑞’也是可以的啊,上蒼賜福,神靈顯聖,那是昌盛的預兆,人間必須設壇封禪,來回報上天。」

  「‘祥瑞’……」這事兒行嗎?無數的念頭在趙恒的心頭升起說「祥瑞」,即得承認有上天、有神靈,可誰親眼見過?而且用最笨的辦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禪都這樣的好,為什麼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沒幾個人做呢?

  而且還有最讓人絕望的一條——天降祥瑞,那麼容易啊?!你是二郎神,上帝是你老舅?

  聰明人立即就解讀了皇帝的思維,博學多才的宰相只用了一句話就擊中了祥瑞事件的要害:「陛下,古時的祥瑞也都是人為的。比如說‘河出圖、洛出書’,這樣的文明源頭,難道就都是真的?可那時的君王深信不疑,鄭重昭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著相信。事情也就辦成了。」

  趙恒再次長時間地沉默,空曠的大殿裡變得鴉雀無聲,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即將作出怎樣的決定。連王欽若都開始忐忑,自古以來陪著皇帝裝神弄鬼的人,並不是都有好下場的!

  但趙恒打破沉默之後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王旦能同意嗎?」

  皇帝居然同意了!原來這麼長的時間不說話,是在考慮怎樣去實施……王欽若瞬間放鬆,剩下來的小問題不過是舉手之勞。

  「我去轉告他。陛下的話,想來他會聽。」

  這句話多輕鬆,又多正規,甚至很平凡。宰相難道能不聽皇帝的話嗎?但是宋代的宰相,不論是北宋,還是南宋,宰相都有否決皇帝旨意的例子,大不了辭官不做就是了,絕對沒有生命或者徹底罷官的危險。就像最近的李沆、寇准,他們兩人就不止一次地對抗過趙恒,而且基本都贏了。

  但王旦不是這樣,就從這時起,他的生命變成了一個悲劇。他的原則是不管皇帝做什麼,他都全力以赴地配合,同時再盡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挽回損失,穩定天下和朝局。這是個悲天憫人的人,註定了筋疲力盡,傷心傷神地死去。

  但趙恒顧不到這些,從這一天起,他變得有點恍惚,經常一個人散步、思索,而且長時間地到秘閣(皇家圖書館)裡翻閱古老的典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遇秘閣直學士杜鎬,這是一位公認的博學且正直的宿儒。

  趙恒突然問:「‘河出圖、洛出書’,真有其事?」

  杜鎬不明所以,但是他看到了皇帝苦惱的表情。於是他決定「待君以誠」,說實話:「假的。是上古聖人為了教化天下,才假借這些神怪的事,讓百姓們相信。」

  本來嘛,誰能相信一匹馬從黃河裡跳出來,背上馱著上帝賜給伏羲氏的圖案,讓他創造出八卦?再由一隻靈龜從洛水裡浮上來,把刻著紅色紋理文字的「天書」交給大禹,要他寫成《尚書•洪范九幬》的?

  不過是比喻,不過是騙局。

  但是杜鎬發現,皇帝的臉色瞬間就開朗了,顯然某個難題已經解開。那天晚上,他目送著真宗皇帝步履輕盈地離開,絕對沒法想像,大宋帝國從此就將陷入徹底的瘋狂迷亂之中。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由於他剛剛所說出來的那句實話……這該死的誠實。

  誠實和欺詐,到底哪個才更有益於這個世間呢?

  王旦,字子明,河北大名府人,官宦世家出身。但步入政界,卻是自己憑本事考上的進士。那一科裡人才濟濟,李沆、寇准、張詠都是他的同年。他的年歲要比寇准大些,卻比李沆整整小了十年。這樣的差距,再加上他沉穩謹慎,不像寇准那樣鋒芒畢露,所以他的輝煌時光註定了要比前面那三人晚一些。

  但晚成熟的稻子,結穗更飽滿,世所公認,他是有宋一代屈指可數的名相。

  可那是結論,身在其中的人沒法預先知道自己的命運。這時好日子已經來了,畢士安死、寇准被逐,他已經是帝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相,可是他卻非常不快樂,是因為他的副手王欽若跟他說的那些悄悄話。

  皇上要假借祥瑞,封禪天下了,而且要他配合著弄虛作假……他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國家的利益、君王的喜好,還有他個人的名節,哪個更重要,要怎樣取捨?!

  憂心忡忡,但還得堅持工作。就這樣,那個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他無可避免地和皇帝單獨相處。看著皇帝溫和微笑的臉,他的心是不是也掙扎過呢?難道真的要違心奉承,百依百順,才能算是帝國的忠臣?但是出乎意料,皇帝沒跟他提任何「祥瑞」、「封禪」的事,居然是請他喝酒。酒席之間,兩人談得非常隨便,非常融洽,直到臨走,皇帝還令人取來一樽美酒,親手遞給了他,意味深長地說:「此酒味道極美,您帶回家去,與妻兒老小一起享用吧。」

  君王賜,不敢辭。王旦只能手捧美酒把家還。到家之後,他才發現,裡面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滿滿一尊珍珠。皇帝的話在耳邊響起:「……與妻兒老小一起享用。」

  是許諾,也是威脅,家族富貴一念之間,失寵墜落也不過就一念之間。

  但李沆的聲音卻穿越時空,從三年多前回放到他的耳邊。那首先是他本人的一句哀歎:「什麼時候天下才能太平,讓我們這些人悠閒自在些啊!」

  當時與契丹、黨項的戰爭連綿不斷,弄得宋朝的宰相、樞密們焦頭爛額。可李沆卻微笑著說:「有點麻煩事也不錯,太平安了就會懈怠,將來沒有了戰爭,你會懷念這時的。因為朝廷就會出別的亂子。」

  李沆,死了已經近三年的李沆,說過了這句話之後,就開始變本加厲地把各地受災、盜匪、混亂等事情上報,讓趙恒簡直惶惶不可終日。記得他本人還曾經反對過,但李沆卻就此說出了他的「聖相讖語」中最大的那句預言。

  「聖相讖語」之一:「皇上正當盛年,應該讓他瞭解治國的煩難。要不然,他不是被聲色犬馬所迷,就是要大蓋宮殿,或者求神拜佛去了。我老了,這些怕是看不到了,可是你要小心,將來這些都會落到你的頭上!」

  果不其然,被李沆說中了。現在這些晶瑩溫潤的珍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可是要用怎樣的代價才能得到它?從心底裡不想要,但是他敢嗎?或者說,他的心靈能容忍他違背至高無上的皇帝的意願嗎?

  可是他也清晰地記得,李沆也曾經面對過他現在的局面。那是「聖相讖語」之二的內容,細節先不說,聖相的反應是當著使者的面就把皇帝親手寫的詔書給燒了,並且讓使者給皇帝帶個話:「就說這事兒李沆不同意。」

  於是這事就真的被聖相給否決了,事後皇帝沒有一點脾氣。

  但他是王旦,同樣是一起趕考畢業,人的差距就是這麼的大。那一夜,不管他怎樣的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怎樣的痛心疾首哀悼自己的名節,天亮後,他都會端正衣冠走向大宋朝的中樞要地,去配合皇帝的所有決定……不過他不知道的是,他並不是在那天晚上被皇帝請客的唯一一個人,宋朝東西兩府的好多位長官都在與君同樂,卻沒一個像他這樣愁眉苦臉的。

  據北宋偉大的發明家、文學家、怕老婆的典範、害朋友的敗類沈括先生在他的《夢溪筆談》裡記載,那天晚上陳堯叟正在樞密院裡值班,突然被內侍帶進皇宮深處,七扭八歪走好久,才停在了一處小殿前。進去一看,老熟人不少,像三司使丁謂、老翰林杜鎬都在。不一會兒皇帝趙恒也來了,真正的君臣同樂,不分大禮,吃喝過程中,每人各得一袋子珍珠,臨走前又得到一批「良金重寶」。

  沈括有才無德,但基本《夢溪筆談》裡沒什麼瞎話,再聯想一下陳、丁、杜馬上就要在宋朝版的「天書奇譚」裡扮演的角色,就更能證明這些事的真實。

  看來無論誰想做點什麼事都不容易,就連皇帝也一樣,事實上他不過就是要做一場夢而已,卻得對自己的同夥既客氣又打賞,還得親自陪著喝酒,下到這樣的本錢,還得再等好些天,直到過年的大日子,才能稍微吐露一下自己欲說還休,乍驚乍喜的心聲。

  公元一〇〇八年二月十二日,宋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初三,宋真宗皇帝趙恒緊急取消年假,在崇政殿的西側殿召見了東西兩府的主要官員。

  這是個歷史性的時刻,皇帝陛下在辦公的正式場合這樣開始了講話:「……愛卿們,你們知道朕睡覺的地方是怎樣佈置的嗎?」

  搞什麼?皇帝要自爆八卦?但是在場的每個人都非常認真虔誠地聽著。

  皇帝繼續講:「是這樣佈置的——朕寢宮的四壁上都掛著青色的幕布,晚上和早晨要是不點燈的話,那是什麼都看不到。可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一〇〇八年一月八日),快到半夜時分,朕剛剛就寢,突然間整個房室光明大作,一片雪亮。朕正驚訝,突然一位神仙出現。他的帽子上星光閃爍,衣服像火焰一樣的紅色。對朕說:‘你要在正殿建黃篆道場一個月,上天將賜你《大中祥符》三篇,事先不可洩露天機。’朕悚然而起,恭迎神仙,但神仙卻忽然消失了。朕馬上提筆記下了神仙的吩咐,從十二月初一時起,就吃素戒葷,虔誠持齋,在朝元殿建了道場,結九級彩壇,又用上好香木雕成車輿,以金珠珍寶裝飾,等待神仙的賞賜。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的期限,但仍然不敢撤去。」

  下面他突然給了臣子們一個巨大的驚喜!

  「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剛才,皇城司派人奏報,說左承天門的門樓南角的鴟吻上掛著一塊黃絹,不知是何物。朕驚疑不定,悄悄派人去察看,結果回奏說:‘這塊黃絹長約兩丈多,上面系著一個像畫卷的東西,外面還纏著三周青繩,緘封的地方隱約能看到有字。’朕仔細思量,這就是那位神仙所說的天賜之書啊!」

  東西沒有親眼看到,就已經下了斷語。這充分證明了趙恒對神仙的崇拜、嚮往和堅決的信任之情。於是下面的宰相樞密們以王旦為首,立即被感染了。他們這樣的回答:「陛下以至誠事天地,仁孝奉祖宗……(以下省略近八十個字。古人喜歡引用語錄,買塊豆腐都得與天地祖宗掛鉤,太煩太亂!)臣等早就覺得皇上會感動上蒼,得到好報。現在果然神仙先來預報,然後天書按時下凡,這都是上天在保佑大宋,賜福皇上啊!」

  然後眾大臣齊聲歡呼,向皇帝跪拜,一陣忙亂之後,他們有了個新的共識:「陛下,這是上天單獨給您的。一會兒打開天書,請您獨自啟封,所有人都退開。」

  趙恒搖頭:「此言差矣。上天如果是批評朕治理國家的過失,那自然也跑不了你們,咱們一起研究怎麼改;要是單獨警告朕一個人,那更要你們來監督指正,怎麼能把上天的旨意藏起來讓誰都不知道呢?」

  至此討論結束,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一起起身,步行走出大殿,直奔左承天門而去。

  左承天門到了,香案已經擺好。皇帝親自向那塊黃絹拈香跪拜,然後命令兩個太監周懷政、皇甫繼明順梯子爬上去,把黃絹以及裡面包裹的東西都取下來。

  禮儀從這時就已經啟動,先由首相王旦接過了「天書」,跪倒奉給皇帝。趙恒也跪倒,向天書行「二拜禮」,然後那輛從神仙下凡起就雕好了的超級香車就有了用場。「天書」被放進車裡,由皇帝和首相親自步行引導,帶到了朝元殿的黃篆道場。

  在那裡,由樞密院正使陳堯叟開啟「天書」,宣讀上天的旨意。莊嚴的時刻到了,蜀川才子陳堯叟無比榮耀、無比興奮地解開了那塊兩丈多長的黃絹,只見裡面果然有天書三幅,都是用黃色的字體寫就。但是別忙,包天書的黃絹上還有上帝親手寫的收信人姓名地址。

  「趙受命,興于宋,付於恒。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

  明明白白,準確無誤,這就是寫給承受天命的宋朝的皇帝趙恒的,要他守護神器,保證正義,而宋朝的江山會有七百年,穩定係數是最高的——九中之九,沒有再大的了!

  讀完了這二十一個神聖大字之後,陳大樞密使才開始正式啟封天書,當眾朗讀。結果發現上帝老人家的文字水平還真是造詣頗深,年代至少和上古時的「大禹」年代相仿,因為天書的格式文體是相當接近《尚書•洪范》以及《老子道德經》。

  這三卷的內容層次分明,條理清晰。第一卷是誇獎了宋真宗皇帝能用孝道和仁政來管理國家,是個好皇帝!第二卷是告誡了一個年輕有為的趙恒,你不要驕傲,要清靜簡儉,千萬別浪費;第三卷收尾,是再次重申了一下上天對宋朝的特殊關愛,你們一定會國運昌盛幸福永遠的,只要聽上帝的話,跟趙恒走,那麼連七百年這個大數都是可以無限延長的!

  當天的儀式在一片熱烈、喜慶但又有序的狀態中結束,「天書」被收藏進宋朝著名的金盒子裡,也就是「金匱」,進入大內禁中,成為趙恒永久的珍藏。

  人群散去。但是據記載,當天晚上趙恒和王旦都回到了黃篆道場現場,名義上是再次向上天致敬,但哪個導演和主角在戲開拍第一場後,不得反省一下現在,計劃一下明天呢?

  畢竟這才只是剛剛開始。

  開始之後是突然沉默,一連接近五十天聲息全無。就像上帝偶然間心情快樂,給人間的宋朝皇帝寫了封信,問候勉勵了一下,然後就彼此兩清,各不相干了。

  但是常識告訴我們,慣性越大的東西,啟動時就越費勁,可一旦它運轉了起來,要它停下來就更難!五十天的啟動時間,之後稍有心機的人就無不佩服宋朝的官員們辦事就是高明。

  公元一〇〇八年四月份,兗州城突然成了全國的焦點。

  先是從兗州突然來了一大群老百姓,精確數字是一千二百八十七個人。為首的叫呂良,他們要求趙恒接見,並且提出了要求——鑒於最近國泰民安,外邦賓服,而且連上天都對您這樣友好。我們請您到泰山舉行「封禪」大禮,來答謝上蒼。

  趙恒不同意。

  兗州人再請求,趙恒再不同意;再請求,仍然不同意;直到第三次,趙恒煩了,直接拿錢給他們路費,老實兒點回家給我種地去。

  兗州人的第一次努力就這樣失敗了。但是緊接著兗州城的官員們就集體上書,請求皇帝到泰山封禪。到底是知識分子,他們見多識廣,理論充分,「封禪」被上升到了國計民生甚至國際地位的高度。但是非常遺憾,趙恒竟然不再民主,他仍然不為所動。

  兗州人的第二次努力再次失敗了。

  可是這一年真湊巧,正是科考年。全國各地的考生們雲集京城,結果一位叫孔謂的兗州舉人大出風頭。他熱烈倡議,號召同年們一起去皇宮請願,懇請皇帝一定要到山東去,一定要封禪!

  但是活見鬼,以往那麼和藹可親的皇帝居然變得不通人性,第三次打擊了兗州人的熱情。他嚴正聲明,封禪是古往今來少有的人間壯舉盛事,不是誰都有資格去做的。我不妄想,你們更別做白日夢!

  冷水澆頭,消息迅速傳遍了全國,把皇帝冷靜、客觀、務實、謙遜的作風告訴了每一個臣民百姓。宋朝人都知道了,他們的皇帝不喜歡封禪,而且絕不會去封禪,他只想成為一個辦實事,講效益的好皇帝,讓他們安靜地過好每一天……

  一切的跡象都表明,這時的趙恒還生存在人間。直到公元一〇〇八年五月八日,宋大中祥符元年的四月初一這一天。

  這一天在皇宮內院的功德閣上發現了第二份天書,內容和第一份一模一樣。多明顯,老天爺在說趙恒你不懂事,同樣的要求要我說兩遍,我在給你面子啊,為何還不去「封禪」?

  於是天大地大,不如神仙大,趙恒像古代的聖人那樣「敬天畏命」。上天說什麼,他只有照做了。他終於下令,這一年的十月,將在泰山舉行封禪大禮,來答謝上蒼。為此,他任命了兩位頂級大臣王欽若、趙安仁為封禪經度制置使,先到兗州,去負責封禪大禮的所有具體事宜。

  其他的頂級大臣們也都要放下所有國家政事,去做「大禮五使」——宰相王旦為大禮使;王欽若為禮儀使;馮拯為依仗使;陳堯叟為鹵簿使;趙安仁為橋道遞頓使。

  要注意,這樣的規格,不僅在宋代絕無僅有,就算在五千年中國歷史裡也算是開了先河。哪怕是秦始皇、漢武帝時的封禪,也沒有把國家軍、政兩府的首腦一網打盡,全體動員的道理。

  但這也算不了什麼,因為「封禪」本就是本糊塗賬。怎樣做,做什麼,都沒有一定之規的。簡單解釋一下,什麼叫「封」,什麼又叫「禪」。

  封——解釋一,就是用土來建祭壇,因為是用來祭天,所以要和天離得近些。所以要選在泰山之巔;解釋二,是用金銀繩或者特殊的泥,把呈給上天的裝有祭文、印璽的匣子加封,等於是寄信時的膠水。

  禪——解釋一,「禪」其實是「墠」,指開闢土地。在祭祀上,就是單指劃出一塊土地來祭祀地神;解釋二,與古禮「禪讓」有關,有代代相傳,永無斷續的吉祥色彩。

  這兩樣加在一起,就是說要「祭天」加「祭地」。連偉大的《史記》裡都有「封禪書」這一章。但是後來,由於人類總是活在地面上,所以對「地」就不屑一顧了,說到了祭,就只祭天。「封禪」就變成了到泰山之巔去堆土,向老天爺近距離問候。

  不過這時問題又出現了,到時怎樣向老天爺打招呼啊,你總不能讓趙恒爬上山巔,然後像後世裡精力無處發洩的無聊男子那樣,沖著無際太空,來一聲「啊……!」的長嘯吧……

  馬上翻書,崇文院(三館、秘閣)、龍圖閣、玉宸殿、太清樓等通通開放,各位翰林晁迥、李宗諤、楊億、杜鎬、陳彭年等全體出馬,立即去查!要把前朝所有年代、所有場次的「封禪」大典的儀制都查出來!

  穿什麼衣服,怎樣行禮,祭壇的直徑是多少,土要堆多高,先做哪件後做哪件,都要查個一清二楚,點滴不漏。

  可是,剛開始就卡殼了。就算把所有史書都翻爛了,也找不到最著名兩次封禪——秦皇、漢武兩位大佬的封禪細節……秦皇大哥一統六合,混成天下之後,準時上泰山向上天彙報工作。可沒承想剛上到半山腰,突然間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嬴政立即大驚失色,他在一棵大松樹下躲完了雨,就下山回家了。

  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封成禪。整個行動就是封了那棵大松樹,從此叫「五大夫松」。

  換成漢武,話說擊敗匈奴,漢威遠播。「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著實地風光威猛,於是他就把秦始皇做過的每一件事,都重新玩了一遍,其中就包括了封禪。但他照樣很煩。

  因為他也不懂,這個「禪」到底要怎樣「封」啊……但彪悍的人生無所不能,他自己制定了封禪的禮儀,就按照祭東皇太乙的規格辦!可是最後到底耍了什麼花招誰也不知道。

  他是一個人帶著漢人史上軍功最盛、鋒芒最銳的將軍霍去病的兒子上山頂的,怎麼祭的天地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而霍將軍的兒子下山後不久就暴病而亡,秘密從此被斷絕,成了徹底不可考據的死證。

  然後千百年後,換成宋朝的一大堆翰林們撓頭,但是別怕,希望還是有的。一來宋朝這時的藏書就是多,單是處於皇宮最南端,會慶殿的西邊的龍圖閣(多有名,也有派,以後歷代的龍圖閣大學士比資政殿之類的學士們有款多了)裡就有六閣,其中儒家典籍三千七百六十二卷;史書閣各代史書八百二十一卷;子書閣諸子百家共一萬零三百二十六卷;文集閣近人文集八千零三十一卷;天文閣天文、地理類共二千五百六十四卷;圖畫閣藏畫一千四百二十一軸、卷、冊……這還只是下層,上層的名目更驚人,那是趙恒他老爸趙光義的「禦集」、「禦書」,不過別誤會,不是指趙光義的收藏,而是趙二本人的遺作。

  試想再加上崇文院、文清樓等同類會所,那是怎樣的圖書資源?

  二來嘛,要是翰林加書院這樣的配置都搞不定的事,天下誰還能清楚呢?自然是我說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了……

  如此這般,時間過得飛快,各位翰林終於把封禪的理論意向上升到了具體的物質要求。怎麼搞終於有譜了。

  第一,把需要的東西羅列一下。

  這主要是取于「封禪之齊桓公」記載。那裡面說(管仲說的),得要有「鄗上之黍,北裡之禾」、「江淮之間,一茅三脊」、「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並且還要有鳳凰、麒麟以及其他十五種珍禽異獸的出現,才能去封禪。

  據說,管仲說完之後,齊桓公就重新變成小白了,像個地道的小白癡那樣傻了好一會兒,然後大叫一聲:「易牙何在,給寡人上菜,讓封禪見鬼去!」

  這時這些東西由翰林們發掘出來,上交趙恒,不知道宋朝的官家是怎樣的一副嘴臉。沒有記載,不過事情估計也不妙,上面的那些非人類遺產最後只被允許留下「江淮之間,一茅三脊」,其他的一概忽略。

  一來是難辦,難找;二來是時間根本來不及。這時都快六月了,十月就要到泰山頂上去辦事,哪有時間全國海選挑山珍海味的?

  可就這一項,就已經夠人抓狂的。「三脊茅」到底長什麼樣,哪兒出產,古書上只寫了個「南方」。於是大宋朝南方總動員,終於在岳州的董皓老先生站了出來。在他的指點並帶領下,「一脊三茅」終於找到了,而且數量相當的不少;

  第二,祭天需要玉器,具體地說,就是玉牒加玉冊。

  這個按說不難,中國是玉的國度,要別的鑽石、藍、紅寶石、貓眼之類的東西我們一樣沒有,對不起,就是不出產。但是珍珠和玉石要多少有多少。可仍然卡在了時間這一項上。

  雕琢玉器需要極長的時間,就算是皇家需要,也沒有三五個月就能搞定的可能。在這個硬性指標面前,連神通廣大的五位封禪管理員也束手無策了。但是真正的奇跡出現了,一位叫趙榮的皇家玉工突然向皇帝報告。說老早年了,您的老爸,也就是太宗皇帝,曾經下令雕琢過這些玩意兒。當時整整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做好,但一直沒用,都存在某某庫房裡呢!

  趙恒一聽大喜,馬上派人去查,結果千真萬確,用料上乘,精雕細琢的祭天版玉牒、玉冊都靜靜地躺在庫房的深處,像是在幾十年前就一直在等待著現在這一天。

  趙恒手捧玉器,感慨萬千:「先帝真有先見之明啊!」不過這時趙光義手底下的重臣們都已經病老將死了,年歲最小的寇准也被他遠遠地發配出去,不然,他就會被提醒,這些東西到底是怎樣的來歷。

  畢生追求榮譽的趙光義陛下在公元九八四年,宋雍熙元年時也曾經想過封禪,都已經下詔當年的十一月將有事于泰山,什麼都準備好了,可是皇宮裡卻突然間起了大火。

  那場火,燒掉了當年那位太子的名位寶座,也燒光了趙光義封禪的心情欲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家尚不能齊,何談治國?更怎樣、何顏去泰山之巔持禮器面見上帝?

  所以當年這些玉牒冊只能靜靜地收歸庫房,讓往事淡忘吧,那些曾經瘋狂追逐功業的年華,和那個終身困於箭傷,卻仍然苦苦支撐的人……

  萬事俱備,只差排練。為了讓這次封禪成為歷代封禪中的經典,確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趙恒決定無所不用其極。最出格的是,他成了彩排演練中的演員。

  皇宮搭戲臺,封禪成國事。趙恒粉墨登場,開始提前進入角色。而皇宮之外,更是捷報頻傳,無數的祥瑞像馬蜂一樣撲面而來,擋都擋不住。

  一會兒某處大豐收,一會兒某地「獄空」(人民都不犯罪了,多好),一會兒某處仙鶴雲集,翩翩起舞。這還是小事,泰山周邊才真的是祥瑞大爆炸,震得整個東亞地區都頭暈目眩,嘔吐不止--先是泰山突然湧出了一股清泉,旁邊的錫山上出現了蒼龍;然後是泰山上的猛虎開始大搬家,全都拋棄祖業,向徂徠山轉移;更神奇的是,開封城裡的皇帝忽然間突發奇想:「對了,泰山上有個王母池,也應該祭祀一下吧。」

  結果命令剛剛發出,泰山上就有消息回報進了皇宮:「陛下,真是太神奇了,王母池的池水近來突然變成了紫色!」查一下日期,變色的那一天,正是趙恒剛剛起心動念,想要祭祀王母的時間……而泰山為了回報宋朝官家的深情厚誼,也給了他一個具體回報。

  一大堆五色金丹送到了趙恒的面前,只可惜史書上沒有記載,不知趙恒吃了沒有,是當天的正餐,還是飯後的甜點。

  這些小墊場之後,真正的大戲才出爐。那是在公元一〇〇八年七月十的早晨。話說王欽若正在泰山上監工,著名風景區醴泉亭的北面草地上,一塊黃綢子從天而降,第三份天書降臨了!!

  古語雲:「事不過三」,真不知是指的好事,還是壞事。反正最近外星人的郵局很忙碌,趙恒接二連三地接到了上帝的密信。

  「信」被加緊加急,百般恭敬地送進了京城。皇帝加首相再次率領文武百官把它迎進了皇宮,和前兩份一體收藏。這些都做完了之後,終於大功告成,聖駕可以起程去山東了。

  但是禪,不是那麼容易封的;京,也不是那麼容易出的。為了各方各面的安全,趙恒臨走前下了一連串的命令。

  京城留給了前宰相向敏中,由他來全權負責。這是個利好消息,證明宋朝在姓程的或者姓朱的「聖人」出土前,男女關係還不會徹底弄毀一個人。向敏中的第二個春天就快到了。

  接著馬上派人去遼國,去通知他的好兄弟以及蕭大嬸,他這是去山東地界「祭天」,可不是第三次御駕親征啊,友邦不必驚詫。同時再派大太監劉文質去齊州(今山東濟南)當都監兼都巡檢,由他來防備北方的突然襲擊。萬事都要留一手才有安全感;

  又派另一位大太監周文質去西北,允許他在緊急的情況下,有權調動鳳翔、邠州一帶的駐軍,來對付傳說中非常乖的黨項小孩兒李德明。

  這些都擺平之後,趙恒才能從京城裡換衣服出門。不過在臨走前,他還是叫過來了一個人,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問:「愛卿,你老實說,這次出行,國庫的錢夠花嗎?」

  被詢問的是大宋三相之一的「計相」,三司使丁謂。此人面色輕鬆,語氣從容,說出了被後世認為最不著調的那四個字——「大計有餘。」

  您放心,只管敞開了花,不僅夠,還能剩點呢!不過,到最後,可真是只剩了一點啊……當時趙恒心花怒放,有錢就是不一樣。於是大隊人馬出城去,經澶州、鄆州(今山東東平)、濮州(今山東鄄城北),直奔泰山腳下的乾封縣(今山東泰安東南)。

  一路上車行猶如陸上舟,扈從如雲騎如龍,大家踩著新鋪的道路,住著新修的行宮,身邊還有七百五十人的隨行樂隊時刻演奏,走得那叫一個爽!

  一共走了十七天,遠遠的,泰山終於近了,天上的神仙們,我們來了,很快就會見面。

  見面從爬山開始,結果怎麼爬、誰來爬,就都有了嚴格的規定。公元一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具體的爬山人員產生,連同皇帝加在一起是二十四人。其中有兩位王爺——甯王趙元偓、舒王趙元偁。即甯且舒,口彩甚好。外加「大禮五使」等頂級官員,以及一些有頭臉的太監。

  不過在泰山腳下直到玉皇頂的一路之上,守衛的士兵達到了「兩步一人」的程度。

  趙恒先是坐著特製的「金輅」到了山門,然後換成「步輦」,繼續往上爬,快到山頂時,他下輦步行。畢竟在古禮中,上天才是世界的真正主宰,任何皇帝都不過是「總理山河」而已。

  山頂好風光,祭壇已經堆好了,圓形,周長五丈,高九尺,暗合「九王之尊」,青色,意為「東天青帝」,為上古第一真神。宋真宗皇帝趙恒身穿袞服頭戴冕冠,率先奠獻,由他的第一臣子,首相王旦在旁跪讀玉冊、玉牒文字。

  其辭曰:「天賜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復始,永綏兆人。」

  但這是簡化的,原文三篇共分「玉牒文」、「玉策文」、「玉冊文」,合計共有六百四十餘個字,都記錄下來的話估計等於上了一篇古文課,而且會讓我們更加佩服趙恒。冬天的泰山極頂是非常冷的,就算他的「袞服冕冠」再特製加厚,恐怕也不是那麼的舒服。

  之後甯王趙元偓亞獻、舒王趙元偁終獻,三獻成禮,最後把玉冊、玉牒放進金匣、玉匣中,再用金屑、乳香和成的泥把金、玉雙匣封固,放入事先修造好的石函中。至此「封禪」之禮大成,山上山下齊呼萬歲,宋天子獨立山巔,前有古人,後無來者,顧盼自雄!

  然後大加恩賞,改乾封縣為奉符縣;封泰山神為「天齊仁聖帝」;封泰山女神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在泰山頂唐摩崖東側刻《謝天書述二聖功德銘》。詔王旦撰《封祀壇頌》、王欽若撰《社首壇頌》、陳堯叟撰《朝覲壇頌》,各立碑山下。

  至此東封泰山終於全部圓滿結束。

  但是請注意,結束的僅僅是「東封泰山」之禮。前面說過,「封禪」的經典解釋是既封「天」,還得封「地」,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趙恒當天就下了泰山,第二天就趕到了鄰近的社首山,到那裡去行「禪地祇」之禮。

  據說這次祭地的形式和過程,跟前一天的祭天差不多。結束之後,按說和中國古代傳統中的「對偶」制就差不多了(好比對聯和詩文,一切對稱和諧),可趙恒不這麼想——我們真正的傳統是天、地、人三才合一,現在已經到了山東了,你們說,下一步應該去做什麼了?

  人人面露懼色,低聲回答——祭孔……

  對頭!孔子已經近在眼前,我們難道能放過他嗎?而且曲阜就在兗州的邊兒上,就算看在兗州的面子上,也得走這一趟。於是在當年的十二月一日,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山東地界裡拐了個小彎,來到了孔夫子的老家,給老人家加官晉爵。

  封孔子為「玄聖文宣王」,封顏回為國公,費侯閔損等九人為郡公,成伯曾參等六十二人為侯。注意,這樣一連串地封下來,趙恒本人是非常不爽的,因為他覺得自己跌份了。

  孔子的文宣王稱號早就有了,再封根本就體現不出來宋朝官家曾經到此一遊。趙恒的本意是要封孔聖人為「帝」。但是宋朝有太多懂行的高人了,他們說孔子一生都自認是周朝的臣民,周朝最高的是王,如文王、武王,甚至連孔子的終身偶像姬旦也不過是周公,孔子為帝,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是造反。

  於是趙恒只能在文宣王的前面加上了玄聖二字,證明自己比前代的所有皇帝都高。可是後來這個「玄」字大有講究,才又改成了「至聖文宣王」……大家清楚了吧,所謂的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的完整頭銜,其中的重要部分就是由趙恒發明且補充的。

  這之後終於天人合一,再無遺憾了,趙恒命令起駕回宮。又用了十多天才回到了開封,整個行程用了四十七天。這時又一個春節就快到了,新年將近,萬象更新,歷史的進程會變成什麼樣呢?從此皇天后土保佑,孔聖人賜福,宋朝會越來越好?

  還是鬼神下界,群魔亂舞,讓這個世界加倍的雞飛狗跳?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23
第二十三章 聖祖臨

  時間進入了公元一〇〇九年,宋大中祥符二年,老天爺真的開始照顧宋朝了。在趙恒的國家裡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黃河沒有改道,四川也沒有造反的。一切都好,要想再找這樣的日子,只有回到三百多年前唐朝的貞觀之治,或者唐明皇李隆基的早期。

  相反,黨項人和契丹人卻都掉進了深淵。

  先說李德明,這孩子現在正過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的日子。先說火焰,可真是溫暖,他在遼國姥姥那兒得到了冊封,還是西夏王。與宋朝也經過討價還價,雙方達成了五點和平協議:

  一、封李德明為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二、每年賜茶兩萬斤、錢兩萬貫、銀萬兩、絹萬匹;三、給予內地節度使俸祿;四、黨項使臣可以帶著貨物一邊出使一邊做買賣;五、開放青鹽之禁。

  而李德明的回報就是納表稱臣,在宋朝一方,他又姓趙了,叫趙德明。這樣他就把黨項人的東北方、東南方都穩定住了,不過真可惜,他也有他的西北方,那就是他的海水了——吐蕃人和回鶻人。

  吐蕃人已經是解不開的死仇,而且實在太強。他剛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潘羅支暗算了,結果潘羅支的弟弟廝鐸督轉眼間就把黨項人趕走,把涼州城又奪了回去。從此之後,李德明用盡畢生之力,以二十八年的超長光陰,再加上他那個仿佛神魔轉世的兒子的幫助,才把涼州城搞定。可那太遙遠了,這時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在夢中對著涼州城流口水。

  但他同時對回鶻人也下手了,就在趙恒登泰山小天下的時候,他兩次派兵去攻打回鶻人的甘州,結果被人家一頓胖打,灰溜溜地回家。從此之後,也要近二十四年,還是由他那個兒子替他出馬,才把回鶻人的家鄉奪下。

  這其間他對宋朝和遼國乖得不能再乖,整整近三十年啊,每時每刻黨項人都生活在紛飛的戰火之中,兩處強鄰,兩面作戰,讓他們時刻都有滅頂之災。可惜的是澶淵之盟後,遼國和宋朝都彼此圈養了對方,呵呵,成了互相的寵物,不然早就生吞了黨項,養得肥了,再去修理對方!

  這時一個問題出現——如果說趙恒是個貴族公子,他天生不愛戰爭的話,為什麼遼國方面,像戰爭女王蕭太后等人中之虎狼也放過了小德明了呢?

  真的是因為當年李繼遷娶了遼國的公主,一家人下不去手?開玩笑,真正的原因是李德明的運氣太好了,或者說黨項人真有興盛的命運,蕭太后就在這段時間裡剛巧死去。

  她就死在公元一〇〇九年,而且死之前大開殺戒,讓遼國人人自危,等她死了之後,都各自慶倖自己還活著,半點打仗的心都沒有了。

  事情從澶淵之盟訂立之後說起,蕭太后帶人回國,迎面就看到了自己春風滿面的親大姐——遼國皇太妃蕭胡輦。這時要提一下蕭氏姐妹們那位非凡的老爸,前宰相蕭思溫。他為了保險,把自己三個女兒分別綁在了遼國三位頂級皇親的身上。

  長女嫁給了太平王,也就是遼穆宗的弟弟,等燕燕的老公遼景宗登基之後,被封為皇太叔,於是她也就成了皇太妃;

  次女嫁給了遼景宗的弟弟趙王,當時趙王在繼承人排名上相當地靠前;

  三女,就是現在的蕭太後燕燕女士了。蕭宰相的願望順利實現,三重保險終於生效,他成了無可爭議的後族第一人。可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女兒們的命運也就此斷送……

  首先是都沒丈夫了,太平王死得最早,長女先守了寡;二女兒的趙王倒是很健康,可惜火力太旺了,爭皇位至死不休,基本上就是造反、被抓、放了、再造反、再被抓、再放了的N次循環,沒完沒了地折騰。可是遼景宗好脾氣,比當年的耶律阿保機都能忍,就是不殺他。結果這人就得寸進尺了,在遼景宗病重的時候,他像是習慣性似的又反了一次。

  不過情況變了,蕭燕燕走上了前臺,二話沒說抓了砍頭了事,一瞬間就讓二姐進入了寡婦陣容。

  而她二姐真不愧是和她同一個媽生的,相同的血液裡一樣的強硬潑辣。她沒本事起兵為丈夫報仇,可在一次家宴上給三妹下了毒……燕燕沒死,死的是她。她三妹親自下令處死了自己的二姐。

  斬草除根,只剩下了大姐。兩人都沒有丈夫,從此相依為命,要說明的是蕭胡輦基本上是與蕭燕燕同等級的人物,她的軍事政治能力並不比妹妹低多少。翻閱遼史,遼太妃領兵出征,掃平北方蠻族的記載隨處可見。就連死在澶州城下的蕭撻凜,都是她的嫡系部下。而三妹對她也另眼相看,蕭胡輦在遼國的北方邊界駐守,擁有自己的軍隊部屬,儼然女王一般,接受北方各族的朝拜。

  可她卻一點都不快樂,自古以來,瘋狂工作的女性,幾乎都有一個殘缺的家庭。蕭胡輦比不了她的妹妹,她沒有韓德讓,沒有愛情,所以總是那麼的陰鬱。可這時竟然滿面春風地來迎接妹妹,蕭燕燕是多麼的高興!

  可惜,她做夢都想不到,遼國的危機就這樣出現了,最強的斡魯朵和次強的斡魯朵很快就展開了對決。

  姐姐悄悄地告訴妹妹,她戀愛了。這時蕭燕燕都年過五十了,胡輦姐姐貴庚幾何呢?但燕燕才不管這些,她熱烈地祝賀姐姐得到了幸福的第二春。然後悄悄話在繼續,請問那個「他」是誰啊?

  蕭姐姐甜蜜且羞怯地說出了四個字:「撻覽阿缽……」妹妹就皺眉,怎麼沒聽過這個人,他是幹什麼的?

  「一個馬夫。」

  妹妹的臉瞬間就沉了下來,沉默不語,氣壓在降低,最後只是意興闌珊地問:「想玩多久?」

  卻不料姐姐的回答竟然是:「我要嫁給他!」

  石破天驚,蕭燕燕跳了起來。這不是瘋了嗎?和一個年青英俊,體壯力強的馬夫談個戀愛或許是別有情調的,可要嫁給一個低下的奴隸,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敗壞了大遼國的體統,更羞辱了蕭家的門楣,尤其是把她震爍古今的蕭太后扔到了一個無比羞恥的地步——竟然成了一個馬夫的妹妹!

  這絕對不能忍受,哪怕是名義上的也休想!

  蕭燕燕的精神狀態瞬間回到了當年二姐下毒時的家宴上,她不由分說就把那個銷魂的馬夫抓來,一頓痛打,然後遠遠地發配邊疆,讓他和蕭胡輦永遠別想見面。做完了這一切,她才轉向目瞪口呆,變得冰冷僵硬的姐姐,她鄭重許諾,一定會給姐姐找一個文武雙全,英俊年少,而且門第相當的男朋友,完全可以保證會是一個年青版本的韓德讓。

  怎麼樣,這樣總會滿意了吧?

  蕭胡輦選擇默默離開,她搞不清這是她的妹妹,還是她的老媽,但她和蕭燕燕以及那位早就死了的二姐一樣,說一不二,心裡喜歡的東西一旦認定了,就永無更改!

  她真的愛那個年輕的馬夫……一年之後,蕭燕燕只好把撻覽阿缽還給了她,讓他們到北方自己的地盤上去逍遙快樂。

  災難於是降臨。

  撻覽阿缽的心性絕不只是一個馬夫而已,此人野心勃勃而且善於記仇。被毒打了一頓,並且被拆散了一年,富貴美夢險些被徹底打破,這讓他從心底裡恨透了蕭燕燕。對於再次回到了蕭胡輦身邊,他感到的不是慶倖,而是鄭重地告訴自己,機會來了。

  他要當第二個韓德讓,要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國男人!

  這樣就必須要把蕭胡輦推上帝國第一女人的位置才行。於是他不斷地挑唆,不斷地哀求,不斷地刺激,終於使蕭胡輦決定起兵造反,可自始至終,她本人都沒有爭位的欲望,完全是一個陷入愛河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去聽從情郎的支配。

  刀兵四起,遼國內部一番死拼,蕭太后的兵力就算再雄厚,威望就算再高大,可她剛剛打完了澶淵之戰啊,二十多萬人馬帶出去,僅僅回來一多半,這是怎樣的損失,並且這麼多年以來,她都以強權者身份來統治遼國,對她怨恨的人不在少數。

  更何況蕭胡輦久經戰事,部下也都是百戰精兵。這場內部死鬥的規模和殘酷的程度,估計會比當年述律平和孫子耶律阮真的衝突起來要小些,但對契丹人的傷害要遠遠大於剛剛結束的伐宋之戰。

  最後還是蕭燕燕贏了,可是民族內鬥,手足相殘,讓蕭燕燕既痛且恨。沒有別的,大姐和那個該死一萬次的馬夫統統殺了,所有敢造反的只有死路一條!

  當年操勞一世,精疲力竭的蕭燕燕再一次勝利了,可她也垮了,身心俱疲,油盡燈枯,一生都走在命運之巔是什麼感受?雙手沾滿鮮血,甚至是她親人的鮮血,真的能像荷爾蒙一樣去刺激神經,變得加倍的兇殘暴戾,去更加興致勃勃地享受殺戮嗎?

  無從得知,不過蕭燕燕很快就死了。扔下了她的情人、兒子,還有一個雖然內部傷殘,卻已經收拾乾淨的帝國。遼國曾經在她的手裡復興,當她死去時,她又給它打下了長期興盛的根基。後世人提起蕭太后,偏激的會說她不守婦道,而且嗜血兇悍,是一個穿著裙子的男人,侵略成性的動物;喜歡她的人(主要是女性),羡慕她敢於追逐自己的個人幸福,而且真的完美地達到了一個女人只能做夢才能享受的快樂。

  文武雙全,人中龍鳳的情人、聽話孝順,聰明懂事的兒子、還有那麼巨大的個人資產(整個遼國啊),試想自有人類以來,這不就是無法超越的幸福巔峰了嗎?

  在這一點上,漢人的各位女強人們,比如漢呂雉太后、唐武曌皇帝等哪個比得了她呢?但這仍然歸納得不全面,蕭女士不僅是在幸福指數上讓上面這些女人們無法比擬,在政治成就上也讓她們望塵莫及。

  至少有一個起評名最高的單項上她獨領風騷,無可比擬——戰爭女神。蕭太后每戰必親臨前線,從宋雍熙北伐時挽救國家,到澶淵之盟給自己的民族爭取到最大限度的利益,她都走在了士兵們的中間。

  那時,她是一位顯赫的太后,還是契丹族士兵們的祖母?為這樣的女士戰鬥,是件光榮無憾的事。並且要說明一點,多麼遺憾,漢人中久傳不衰的宋朝女英雄佘太君、穆桂英的原型,就是她,這位美麗、聰明、強悍但也很無情的契丹女性……

  她走了,這個世界一下子暗淡了好多。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宋朝的機會,該發兵時就發兵,趁著遼國死人快砍過去啊,管它什麼盟約不盟約,連黨項人的駱駝都知道,國與國之間沒有永恆的仇恨,更沒有永恆的友誼,只有永恆的利益。何況這個盟約早晚都會被宋朝打破的,為何不抓住現在這個好機會?

  可趙恒不,他非常感激老天爺把他的契丹大嬸幹掉,看來祭天還是有用的,那麼就變本加厲的再祭一些吧!他下令開始修築「玉清昭應宮」。本意就在名字上,是感激上天降下天書,天既有昭,宋必有應,所以要蓋這座空前華麗奢侈的大房子。請看它到底奢華到了何種地步:

  宮址定在了皇成西北天波門外舊內殿直院處。預計此宮東西長三百一十步,南北長四百三十步,計有兩千六百一十區,比他老爸趙光義時期營造的「上清宮」要整整大出一倍有餘,而且用料之講究,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是全國總動員。

  史書記載:「其所用之木,則有秦、隴、岐、同之松;州,汾陰之柏;譚、衡、道、永、鼎吉之杉、松、桐、楮;溫、台、衢、婺之豫章;明、越之松杉。其石,則淄、鄭之青石;衛州之碧石;萊州之白石;絳州之斑石;吳越之奇石;洛水之玉石。其采色則宜聖庫之銀珠,桂州之丹砂,河南之赭土,衢州之朱土,梓州之石青、石綠,磁、相之黛,秦、階之雌黃,廣州之藤黃,孟澤之槐花,虢州之鉛丹,倍州之黃土,河南之胡粉,衛州之白堊,鄆州之螺粉,兗澤之墨,宣歙之漆,賈谷之望石,萊蕪、興國之鐵……」

  就連建宮殿時的用土都有講究,原址處的土太低劣,趙恒下令要從京城的北面取土鋪墊。根據需要,要達到土層厚三尺至十六尺不等,這就由此產生了一個建築史上的謎。

  當時的土,是以人力、畜力在陸地上運過來的?還是按某些歷史記載,是臨時挖了一條運河,從開封的城北到西北,在水上行船運的土?現在沒有遺跡了,因為相傳,宮殿蓋好之後,這條河就被再次填平。但無論如何,光是運土這一項,就已經是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浩大工程!

  而每天在工地上幹活兒的工匠,就有近三四萬人,至於工期,最初定為十四年……

  十四年,這個數字幾乎接近了他伯父趙匡胤當皇帝的總年限,誰敢保證他能活到那個時候呢?所以要加快,而這就得找到能人。

  最後國家財政部門第一把手親自出馬操刀,接下了這塊燙手的山芋。丁謂丁大人終於走上前臺,開始了他的輝煌仕途。

  丁謂,字謂之,後改為公言。蘇州長洲(今屬江蘇)人,生於公元九六二年,現在四十七歲。正牌的科舉進士。回顧一下他的履歷,此人起步之高,使人頭暈。他高考中舉之後,第一個官職就是大理評事、饒州通判,已經是一省之副省長。只過了一年,就調回了中央,以直史館、太子中允的身份到福建路去採訪。回來之後,把當地的茶鹽等重要問題來了一篇利害判斷,就當上了轉運使。

  這已經是唐朝的節度使的身份了!並且還兼職三司戶部判官,真的是京都裡有房,地方上有糧,肥得沒有天理。再以後他接的活兒就比較兇險,朝廷要他去川峽路那邊去公幹,命令一下,朝野同志們就開始給他採買花圈。

  很簡單,丁謂快掛了,那時候正是四川鬧兵變,王均稱大王,宋朝打得非常艱苦。但是丁謂的能力也真正的顯示了出來。富貴險中求,他一下子更加出人頭地。

  王均叛變時,宋朝先是徵調了當地施、黔、高、溪等州的蠻族子弟去當兵,可沒承想王均是個地頭蛇,早就把當地的蠻族給同化了,這些少數民族的子弟兵們臨陣叛變,殺得宋朝大兵措手不及。怎麼辦,賊越殺越多,可當時西北的李繼遷鬧得更歡,再調兵根本就談不到。

  丁謂有辦法,他來了之後親自深入蠻地,去見各蠻族的酋長,這是怎樣的危險,但他以自己的口才和個人魅力(歷史證明,這一點天下無敵,是丁謂的必殺技),初來乍到就把蠻族們全部搞定。酋長們不僅收回了各族的子弟,還反過幫著宋朝去搞定王均。

  人強就是沒天理……他臨走前,還定下了一條規矩。從此以後,允許蠻族用自己多餘的糧食,來換漢地的食鹽,這簡直就是蠻族世代的夢想,他們真心地擁護宋朝,為丁謂立下了石柱,上面刻著丁大人的功德。

  活兒幹得漂亮,引人注目之外,他被當時一個還處於低谷的傳奇人物盯上了——寇准。寇准愛惜這樣有膽量、有見識、有才能的好漢子。於是在他重回京城,當了三司的計相後,就把丁謂提升到了自己的身邊。從此丁謂有了真正發達的機會。

  而寇准的末日也就此埋下。

  丁謂開工,首先講一個「快」字。這不僅是在爭分奪秒,要現任的皇帝能親眼看到這座宮殿的落成,更直接關係到丁大人本身的仕途攀升速度。

  早幹完早收錢,這就是他的政治資本。於是他命令加班加點,不分晝夜的趕工,在整整六年之間開封城的西北城邊都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直到輝煌壯麗,「自開闢以來未有之」的超級宮殿終於落成!

  至於它具體華麗到了什麼程度,等六年之後,我再詳細地介紹一下。

  回到當時,這邊京城裡「玉清昭應宮」在修著,全國各地的路、州、縣也在修建著大小不一,但必須要建的「天慶觀」,來供奉「三清玉皇」,以答謝上蒼降下的天書。經統計,數量達到了一千多座。

  這些還僅僅是開頭,「玉清昭應宮」、「天慶宮」之外,各種名目的宮殿道場雨後春筍一樣的不斷冒升出來,宋朝在戰爭、內亂、黃河改道等天災人禍裡省下來的錢,都扔到了這些規模嚇人的面子工程上去……

  但是事情就是這麼的邪,你說拜神沒有用?但是怎麼來解釋趙恒自從「天書降」之後就接二連三發生的喜事呢?

  前面已經說了他的契丹大嬸蕭太后被天書「克」死了,緊接著就在一〇〇九年的這一年裡,他更大的喜事,可以說是他和宋帝國的最大喜事也終於降臨——他有兒子了。

  五月三十日這一天,他的第六個兒子趙受益誕生,這一年趙恒已經四十二歲了,千真萬確的中年得子。現在簡單說一下他的家庭成員,過往的妻子、現任的老婆以及那五個夭折的兒子。

  他最初時的原配夫人是宋初大將潘美的女兒,可惜這女孩兒命薄,只活了二十二歲就死了,趙恒登基之後追封為「章懷皇后」,她沒有子女留下來;接下來是郭皇后,她生了趙恒的次子,叫趙玄祐。一來是皇后所生,二來其他的兄弟早死,玄祐的太子地位已經在確認之中。不過在他九歲那年,就是公元一〇〇三年五月份,宋、遼望都之戰王繼忠被俘前後,一場大病,也死掉了。不久之後,郭皇后傷心過度,也跟著兒子走了,享年三十有二。趙恒悲痛不已,破例為她服喪十二天(一天為一月,也就是說,他為妻子守喪整一年)。

  外面吃敗仗,宮裡死太子,趙恒滿心的頹喪,但更鬱悶的還在後面。十五天之後,他的又一個兒子誕生了,不過就像逗他玩一樣,才兩個月也死了……從此之後,趙恒雖有後宮佳麗三千,但是再沒有兒子降生,眼瞅著宋帝國蒸蒸日上,但這產業就是劃不到他的名下。

  直到趙受益誕生。

  官方說法,趙受益的媽媽姓劉,叫劉娥,當時的身份是「修儀」。按說這身份可實在太低,她上面還有修容、充媛、婉容、婉儀、順容、貴儀等,而這還沒到「妃」的級別。但是她的歲數卻相當地不小了,和趙恒很般配,現年四十虛歲。

  人老珠黃、天近黃昏,卻突然間生出了帝國的繼承人,可真是不容易!但參考一下她的生平,就會知道這不算什麼,她的命運就是一個讓人驚歎,且不可複製的奇跡。客觀地說,翻閱整個中國歷史,從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的起點像她這樣低,而達到的高度卻又是那樣的極限。

  再次對比一下呂雉和武則天。呂雉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父親過生日當地的官僚全來祝壽;武曌更不用說,她父親武士彠是唐朝的開國元勳,生母楊氏是隴右大士族、隋朝宰相、遂甯公楊達的女兒,這是多麼顯赫的門第,放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天之驕女。

  可我們的劉娥卻只是四川成都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生活所迫,在十幾歲就嫁給了當地一個叫龔美的銀匠做妻子。每天龔美走街串巷打造銀器,劉娥就搖著撥浪鼓招徠顧客,完全是生活在饑餓線上的小市民,像螻蟻一樣朝不保夕。

  她命運的轉機正是因為窮困。龔美的生意不好做,決定到北方去碰碰運氣。他本想扔下劉娥不管的,可劉娥卻微微一笑:「我和你同去,還不知誰幫著誰。」於是這一路之上,劉娥搖鼓賣唱,勉強度日,和丈夫千山萬水走進了宋朝的國都開封城。

  卻不料天子腳下萬物皆備,一個在邊遠山區都混不下去的手藝人,憑什麼在這裡立足生根?窮極無聊,龔美做了一個讓人沒法評說的決定——賣掉劉娥。

  鄙視他無恥、薄幸,一個男人居然能想到賣老婆度日?還是贊同他該放手時就放手,沒法養活女人就讓她再走一家去享福?人生有太多沒法說的東西了,可這竟然暗合了一位貴人的心願。

  命運之輪開始旋轉,就像《易經》所說的「否極泰來」,劉娥開始了她的傳奇人生。

  當時的襄親王趙恒和所有北方的少年一樣,夢想著南國佳麗,他尤其認為四川的女孩兒最理想。因為她們「多材慧」,既善解人意,又能當家理財。

  龔美真的把劉娥賣了,買家是一位姓張的襄王府的給事。此人眼光獨到,立即上交給趙恒。天知道是什麼樣的緣分,劉娥和這位親王出身截然不同,受教育的程度天差地遠,可兩人居然一見鍾情,立即無可救藥,墜入了愛河。

  但轉眼間冬天來臨,劉娥招人嫉恨了,不是趙恒的妻妾們,第一個跳出來的是趙恒的奶娘。這位老太太要做就做到絕,把這事兒捅到了趙恒老爸趙光義那裡去,說趙恒不務正業,而且連身體都被這個四川妹給搞壞了……

  趙老爸大怒,勒令趙恒立即把劉娥趕出王府,永遠不許往來。結果劉娥只能黯然出府,悄悄地躲進了那位張給事的家裡。而張給事為了避嫌,從那天起就吃住都在襄王府裡,再不回家。從此劉娥因禍得福,無論在與趙恒的愛戀關係上,還是在個人的學識修養上,都得到了長足的進步。

  說戀愛,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有距離才有美感。趙恒每天要偷偷摸摸的才能溜到劉娥的身邊,而且還要時刻提防,晚來早走,那是怎樣的急迫和私密感的愉悅?

  說學識,張給事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張旻,縱橫沙場,與遼軍血戰,也是位文武雙全的好男兒。他家裡藏書相當不少,劉娥每天暢遊書海,不僅學會了吟詩作對,更重要的是博覽群書,在政治上、經濟上都成了行家裡手。

  美貌加學識,外加從底層社會裡掙扎過來的苦難經歷,讓她面面俱到,成了日後那個既能上得廟堂,更能瞭解廚房的全能高手,沒人能騙得了她!可就算是這樣,她身上都有兩個沒法彌補的致命傷。

  第一,出身;第二,不生養。

  關於第一,可真是沒辦法。從古到今,就算是叫花子成親,都要講究一下你是在北京要飯的,我是在上海要飯的,然後雙方才會互相認可,不錯,可以組成一個家庭。

  何況是皇帝的老婆。

  趙恒是真愛她,多少年來不止一次地偽造檔案,要合法的提升她的地位。說她家原籍太原,父祖兩輩都是五代時的高級將領,是戰亂把她游離失所到四川去的。可誰信呢?她從一個見不得光的侍妾,到美人、修儀等嬪妃職位,都是一步一個爭執,一提一個對頭地挺上來的。就連當年的「聖相」都對她嗤之以鼻,其他那些個修養差些的官兒們,簡直就是冷嘲熱諷,讓她下不來台。

  這些在稍後的時光裡再具體說明。

  說第二,就更沒辦法了。有鑒於趙恒曾經有過五個兒子,所以他的身體一定是很健康的。問題出在劉娥自己的身上。

  這可真是悲哀,女人的肚子不爭氣,就算是現代,也一樣是婚姻以及身份的天敵。時光一天天地流逝,劉娥在一天天地變老,希望渺茫了,可是真正強悍的人生永遠都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這孩子不就生出來了嗎?

  雖然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孩子他媽」,還另有講究……可劉娥就是有這樣的能耐,人人都知道,卻誰也不敢說出來。看看後宮裡都還有些誰吧,至少有三位在出身和地位上遠遠高於她,但都由於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被她拿下。

  一,杜氏;二,沈氏;三,楊氏。

  一、杜氏,這位女士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本是宋朝第一太后,趙匡胤老媽杜夫人的娘家人。生來高高在上,誰都得低低在下。具體的表現就是連趙恒的面子都不給。話說趙恒在祭泰山前,曾經正式下詔提倡節儉,皇宮裡的具體要求就是誰也不許穿銷金衣服。

  人人遵守,杜氏不幹,她不僅穿了,還穿到了迎接趙恒祭泰山回京的歡迎大會上。眾目睽睽,趙恒勃然大怒,去出家吧,當個女道士,從此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二、沈氏,這是前宰相沈義倫的女兒,名門高第,真正的千金小姐;三、楊氏,這是劉娥的老鄉,也是四川人。她的父祖兩輩倒真的都是武官,就算級別不高,也都有據可查。但這又有什麼用呢?人是一種特殊的動物,走進了一個新群體,就開始自然分層。你是不是人上人,與你最初進入時的排名沒有關係。總有些人會以負數殺進,以滿分勝出。就是沒有道理可講。劉娥有能耐讓一群群的貴婦在她面前灰飛煙滅,直到她超越時代的極限,讓自己的性別都沒法再限制她。

  時間進入公元一〇一〇年,宋大中祥符三年。宋真宗趙恒決定玩個狠的,要把封禪、拜神等事情做大、做強,更要做精、做細,尤其要做到非常的不厚道——也就是說超越所有的前人,讓秦皇、漢武外加唐朝的各位姓李的老大一起暈倒。

  具體的步驟分兩步,第一步在本年度馬上實施,目標是先消滅漢武帝劉徹,讓他的紀錄作古。這就要提到一個拜神的特殊名目——祭汾陰。

  汾陰,地名,是現在山西省榮河縣北九裡,那裡有汾陰故城。祭汾陰其實就是與祭天的「封禪」禮相對應的「祭地」禮。前面已經說過,趙恒在泰山封禪的第二天,就到社首山祭了地。可汾陰縣與「祭地」的關係實在太密切,要正宗只有它。

  因為漢武帝在那裡得過到一隻寶鼎,建了後土祠,並且親往祭祀。從此就成了慣例。閒話少說,宋朝立即全國總動員,形勢和過程參照上次的泰山祭天,馬上開始。

  七月,河中府的官緊急上報,他那兒有一千二百九十個各界人士,包括和尚道士,集體聯名遞上狀子,請求皇上親自祭祀後土。九月初,變本加厲,河中府全體出動,文武官員外加平民百姓一共三萬多人浩浩蕩蕩進了開封城,再次懇請陛下親自去祭汾陰。

  趙恒同意,他決定在明年的春天,大地復蘇時節御駕親征……啊,不,是御駕親祭到汾陰去祭後土。那麼在這漫長的小半年的時光裡,還要有什麼準備呢?

  那就是漢武帝的噩夢了。教化昌明,時代進步,一隻寶鼎又算得了什麼?宋朝的祥瑞版本會圖文並茂、追根溯源、有情節有故事、有實效有預謀的。

  當年的十一月,祀汾陰經度制置使陳堯叟有了發現,河中府百姓巨沼報告,他家有一樣東西要交給皇帝。那是他的五世祖世誠在唐德宗時做的一個夢。夢裡也是一位神仙出現,對他說:「中條山蒼陵穀裡某塊大石頭,你馬上去剖開。裡邊有黃金封護的‘靈寶真文’,善自保藏,等將來天書降臨時,用它與天書相互參照。」

  巨誠真的去砍石頭了,也真的找到了黃金。其後近二百餘年間,戰爭全天候時刻發生,可巨家平安無恙,這分明是真文靈驗無比。現在把它獻出來,好讓皇帝用它來和天書共同對照。

  接下來的事,就是真文進京、趙恒出城,在第二年的三月二十四日到汾陰舉行了祭地大典,再於五月六日回到京城。再往後,就輪到了唐朝的天子們變成了小巫,紀錄就是用來打破的。李世民的把戲也不在話下。

  想當年,李世民出於種種考慮,把自己隴西李家的各位老祖宗李信、李廣、李陵等超級戰將的祖先群落上面,又蓋了一位中國文明史上最高深莫測的「先先祖」——太上老君李耳。

  這樣的好處多多,至少他的稍帶「雜胡」血系的血統裡,漢家的程度就大幅度的提高,並且變得金光耀眼神聖漂亮了。可是這樣的事怎能讓唐朝專美?戲法人人會變,且看宋朝不同。

  公元一〇一二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的十月二十五日那天夜裡,趙恒再次做夢了。他又夢見了那位「天書降」時來預告的神仙哥了。這次神仙傳達的上天的命令是——現已派你的祖先趙玄朗即日下凡與你相見,你要像唐朝崇奉玄元皇帝(李耳)那樣來崇拜他。

  第二天晚上,神仙繼續傳話,這次是趙玄朗本人在說——俺要一個坐西朝東的座位,另外再斜著點擺放六個座位。

  趙恒一聽大喜,很明顯,老祖宗在天上混得很開,至少是七個人一起下凡,太棒了!(為什麼是七?七仙女?)於是他在皇宮內的延恩殿開設了道場。

  十一月十日淩晨,激動人心的一刻終於出現,神仙活生生地下凡了!!!就見東南方金光耀眼,道場內異香彌漫,神仙的儀仗隊從天而降,趙玄朗先生的裝扮就像元始天尊一樣……祖孫見面,親熱非常,趙恒被賜坐,與神仙們暢談人生,好一會兒,神仙們才騰空而去。

  天大亮了,趙恒把這一切生動詳細地講解給匆忙趕到的宰相、樞密,以及各位有職使的大太監們聽。於是大家一起稱頌,這是自有人類以來都沒有過的天大幸事啊。陛下,您真的是洪福齊天,智勇雙全,聯想豐富,實在操蛋……當然這也不是您的錯,誰讓您竟然是神仙的種子呢?

  接下來就是全國聯歡,人人有獎,包括監獄裡的囚犯。宋朝的官員們更加是工資上漲,待遇加倍,而且連普通老百姓都得到了實惠,他們的農業稅被大幅度減免。

  好了,到此稍微做一下總結。對比一下唐、宋,誰高誰低已經一目了然。同樣都是皇帝,同樣都是老祖宗,唐朝的「玄元皇帝」就算再高大,可誰都知道那是等同於強迫老君,人家李耳沒有親口答應!

  可宋朝就不同了,誰能親眼目睹自己遠古時的祖先呢?並且還喝茶聊天,一談就是整個大早晨?並且更重要的是,「趙玄朗」在談話中透露了一個超級震撼的消息,那就是趙家的出身要比李家高大一萬倍!

  「趙玄朗」曾三次下凡,最近的一次在五代後唐(就是這次生了趙家人),最早的一次是人皇九人中的一個,是所有趙姓人的共同祖先;而第二次就神聖無比,因為他那時竟然是軒轅皇帝,也就是黃帝!那是九州萬民,連同匈奴、鮮卑等異族都一體認同的共主先人!

  震暈了,徹底震暈了……這下子已經沒有任何牌位能再超過趙恒,真正的空前絕後,再無來者,除非還有誰敢宣稱他的直系祖宗就是最原始的生命體盤古。

  至此造神行動是不是可以圓滿結束了?不,如果這就完了,宋朝那麼大的文化名聲就顏面無存了。事情還要做得更完美,更貼切,要把宋朝前兩代的君主都拉進來,讓他們曾經發生過的往事也都自然流暢地歸納到神異事件裡,那才叫大功告成。

  話說宋朝大內庫房的最深處,珍而重之地存放著一塊不起眼的黑石頭。但是它的待遇卻要比最珍貴的寶石都要隆重,因為它意義非凡。

  它來自公元九八二年,宋太平興國七年,也就是趙光義做皇帝的時候。由一個舒州懷甯縣的普通百姓叫柯萼的人進貢京城。據他說,是他閉門家中坐,突然和尚找上門,約他進萬歲山取寶。進山後,在一棵古松下他挖出了這塊黑石頭,上面有字:「志公記:吾觀四五朝後,次丙子年,趙號二十一帝,敬蘸潛山九天司命真君,社稷永安。」

  然後該和尚突然憑空消失。

  趙光義一見大喜。「志公」,這是南北朝時的一位傳奇僧人,預言極准,基本上百發百中。他竟然在數百年前就預言了宋朝會有二十一個皇帝,這是多麼大的驚喜。於是他命令舒州建司命真君祠,命名為「靈仙觀」。然後收藏這塊黑石頭,等到有一天宋朝只有十八個皇帝時,好去陰間找志公算帳……

  但是這就留下了一處疏漏,或者說是硬傷,因為石頭上所寫的「九天司命真君」是誰啊?沒說清楚,可還得「敬蘸」呢,該辦的事不辦,小心老天爺會反悔的!

  於是無所不能的趙恒把前因後果有機結合,來了個靈異事件大拼盤。但是仍然別急,其中還要再加進去一個重要的「佐料」——神漢「大將軍」王中正,才算功德圓滿,色香俱全。

  王中正,平民,本名王捷,生在福建汀州長汀縣。年輕時經商在江西南康軍星子縣(今屬江西省)遇到了一個姓趙的道士。教他燒汞煉金、秘制草藥的異術。臨別時給他一把帶環的寶劍以及一個盛有文書的寶盒,要他交給當朝皇帝。

  至此王捷的人生就變成了上訪——皇帝不見客——鬧事——被發配充軍——逃跑、再去京城——再被抓(這回狠,要砍頭了)——突遇貴人的瘋狂經歷。

  貴人名叫謝德權,通過他以及大太監劉承矽,王捷才找到了門路去見趙恒——敲登聞鼓。從此逃犯王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州級參軍王中正。

  不知道那本寶盒裡的文書究竟寫了什麼,他平步青雲,一路直上,最後的官職竟然達到了右神武大將軍、康州團練使,與楊延昭等邊關宿將同級。並且在公元一〇一六年他死的時候,追贈他為「節度使」,還在景靈宮裡為他塑像,這更是那些傻大兵們做夢都得不到的殊榮!

  這都與那個教他「道術」的那個人有關——該道士姓趙……以上兩大傳說結合,再加上趙恒前幾天做的夢,就讓趙玄朗與趙道士還有那塊瘋狂的黑石頭聯繫到了一起。趙道士就變成了趙玄朗,趙玄朗就變成了「九天司命真君」,黑石頭也有了正規的官名,叫「神告帝統石」。

  如何,系統完整縝密,前後銜接順暢,讓宋朝的神授血統從此有理論有依據,可以說在歷朝歷代的造神運動中立於不敗之地。但這仍然只是個開頭。

  重頭戲在半年之後上演,公元一〇一三年的十一月六日,宋大中祥符六年十月十一日,偉大的從所未見的超級燒錢的玉清昭應宮終於建成了。此宮在存留人間的有限日子裡,被宋人心情複雜地謳歌,其中親眼見過它的人曾這樣寫道:「……宮宏大瑰麗,不可名似。遠而望之,但見碧瓦淩空,聳耀京國。每曦光上浮,翠彩照射,則不可正視。其中諸天殿外,二十八宿亦各一殿。梗楠杞梓,搜窮山谷,璿題金榜,不能殫紀……冠古今之壯麗矣!」

  有沒有誇大?不好說,但時代進步了,工藝在發展,秦朝的阿房宮、漢朝的建章宮在起步上就相形見絀,而且玉清昭應宮在建造中窮奢極侈,只要稍微有一點點的不完美處,就會把整座已經建好的房子全部拆毀重來,絲毫不肯妥協,從施工精神上就十全十美。

  更絕的是全國一盤棋,它也只不過是個裝東西的盒子而已。時間拿捏得極其準確,這邊房子蓋好,另一邊建安軍(今江蘇儀征)也把玉皇、聖祖、宋太祖、宋太宗的銅像鑄好,趙恒命令丁謂、李宗諤等人用四條大船把銅像運抵京城,良辰吉日,舉國歡慶,恭迎四位神仙進駐新家……

  以上就是繼「天書降」之後的「聖祖臨」的全景實錄回放,應該說從計劃到實施都極度的完美無缺,但是打住,沒有最好只是更好,以上行動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認知程度還只是個學前班。

  因為你只實踐了,還沒有總結,必須得要昇華一些,再來些形而上的,才能算是上檔次夠品味。

  到最後,這些都要融入到宗教之中去。這是個奇異又溫暖的大家庭,就算是現代人,一樣都需要它的心靈撫慰。

  首當其衝是道教。這是有歷史根源的,從唐朝起,道教就像是李氏的家廟一樣受尊崇,別看著那時候各位大和尚玩了命地長途旅遊,到印度留學,或者過海到倭國傳經,那都是逼的。不這樣,佛教根本沒有發展的可能。

  但是道教隨著唐朝的覆沒而衰落,講究白日飛升、肉體成聖的道教,成功率實在是太低了。而佛教宣稱肉體只是臭皮囊,要修煉心性,只要「開悟」就可以萬事無憂,這是多麼的平民化和可操作啊。所以在五代十一國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佛教反而大肆昌盛,把道教給比下去了。

  到了宋朝初年,道教只能縮在四川和江西一小片地域,真切地面臨了生存危機。可是別忙,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外來的和尚們就算再會念經,比如說想盡了各種方法,一定要和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拉上關係,硬說太祖陛下曾經在他們弟子開的菜園子裡偷吃過大白菜都沒用。

  趙匡胤、趙光義兄弟二人都對和尚不感冒,這是不爭的事實。

  趙匡胤當年曾在佛像前問當時的名僧贊寧:「朕該拜嗎?」似乎問得有些多餘,在趙匡胤之前,中國有過無數的皇帝向佛像下拜,你算老幾?敢說不拜?

  但贊寧的回答卻是:「如來是過去佛,您是現在佛。現在佛不拜過去佛。」

  趙匡胤哈哈一笑,就此一揖了事。

  算贊寧識相,就在不久前,宋朝大雨不止,趙匡胤曾經派人到龍門廣化寺無畏三藏塔前對佛宣言——如果雨再不停,定拆此塔!

  並且在他一次戰勝回京時,全城百姓都出城迎接,一個叫輝文的和尚卻置之不理,帶著女人喝酒。趙匡胤勃然大怒,把輝文活生生打死,並且把一寺僧人都痛打一頓,然後發配流放。

  這就是太祖陛下對和尚們的態度。可是世道變好之後,和尚們卻對趙匡胤不爽了起來,因為佛教的祖訓就是「沙門不拜王」。除了釋迦牟尼之外,不敬任何世間凡人。一個小小的趙匡胤,真是狂妄的匹夫!

  可是在緊接著的趙光義一朝,這些人就加倍地老實了起來。

  趙光義是不輕易發火的,而且和藹可親,萬事都有商量。於是當時有個和尚找到他,說希望為佛祖蓋一宏大廟堂,落成之日,他願焚身以報。

  趙光義看看他,行,同意了,只是派了工程隊幹活兒的同時,吩咐負責人說:「記著,‘事了’才可回報。」然後開工、建成。建成之日,負責人在廟前點了一把大火,來,請你焚身!

  該和尚嚇傻了,超強的想像力也只想出了一句緩兵之計:「請讓我回京城,到皇上面前再焚吧……」負責人理都不理,直接扔和尚進火坑,然後回京報告:「臣‘事已了’」。君臣相視一笑,各自默契於心。

  但萬能的和尚們不這麼講,他們能列出一連串的名單條目來證明宋太祖、太宗兄弟對佛教的重視和友善。比如說哪些年造了多少廟、剃度了多少僧侶,比那個萬惡的滅佛魔王柴榮強一萬倍還不止,趙氏兄弟完全是佛祖轉世,是佛教的親人……可只要跟宋朝修的道觀、整理的經書數量等一對比,立即就會知道當時的主流到底是哪一邊。

  尤其是到了趙恒的時候,他一邊強調「儒、釋、道」三教並行,不分厚薄,一方面卻在「聖祖臨」之後,在公元一〇一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大中祥符六年七月十九日,親自到亳州(今安徽亳縣,相傳老子誕生地)去祭奠道祖、玄元陛下,加尊號為「太君混元上德皇帝」。緊跟著再把天上的神仙來了個排排座,把老子的位置從最高等降了下來。

  中國本地神仙系統的最強者變成了「太上開天執符禦曆含真體道玉皇大天帝」,也就是玉皇大帝,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這個名號。趙恒對於道教的貢獻可以說是創造性的。

  事情截止到這裡,已經過去了整整近十年。一代新人已經悄然成長,當年風華正茂的已經開始老化,一些人甚至死亡。澶淵之盟變得像是久遠以前的模糊記憶,新的歷史時刻就要來臨。這十年中,宋朝的政治、經濟等國家大事也都有著複雜、精密的演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8-6 15:24
第二十四章 大宋官場眾生相

  首先武將們的地位徹底淪陷,不必說普遍怎樣,第一流戰將們的命運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以石普和楊延昭為例。

  石普倒黴了,在近十年的「神話」運動中,宋朝有過很多反對的人,說出來的話尖銳刻薄,有些都等於當面罵趙恒。例子很多,但趙恒都不在意。可那些人都是文官。輪到了戰功卓著的石將軍,只是說陛下,少搞點宗教活動行不?那樣每年能少開支近七十萬貫呢,這對國家多好……七十萬貫,要說石普還真是小家子氣,他什麼都不懂,搞一次封禪的費用是多少就會嚇死他!何況這區區七十萬貫,直接讓人想到了邊關的軍餉。

  結果石普被抓了個小現行,以「私議天象」的罪名被判處死刑。但皇帝開恩了,沒有真砍他,死的人是楊延昭。

  六郎在邊關病死了。對於他的死,表面上看沒有什麼特別的。古人壽短,他五十七歲了,似乎也該死了。但實際上這是一場軟謀殺。一個男人活著,需要心情和事業。而從澶淵大戰開始,他就從來沒順心過,被徹底扼殺了。

  當時他已經反攻殺進遼境,不僅是野戰爭雄,還率部攻佔了遼國的一座古城,史稱「俘馘甚眾」。可當時的澶州大本營卻突然急令他回撤,不許再打遼國人。六郎只能服從,結果他回程時,正遇見從澶州簽了和平協議撤退的遼兵。

  遼兵們正在發揮優良傳統,在宋朝境內打最後一場草穀。六郎怒不可遏,他再不管什麼軍令(趙恒嚴令諸軍不許攻擊回程的契丹人),率部殺了過去,把遼人搶走的百姓、牲畜都重新奪了回來。可這能換得來什麼呢?只有他死時,邊關河朔等地百姓們自發送他棺柩回鄉時的眼淚,以及此後近十年的朝廷嚴加管束……飛鳥已盡,良弓早藏,宋朝的武人們,你們的冬天到了,要看清楚自己的命運。

  而在這一點,聰明的文官們早就看清楚了,殘唐五代時委屈了百十多年的文官們已經不滿足於錦衣玉食了,他們有更高的追求,其中就以聰明絕頂的王欽若王大人為代表。

  權力是場遊戲,王大人玩得很開心。請看他僅僅以一些輕鬆隨意的語言,就把一個個政敵都搞倒搞昏的超強技術。

  第一場,王欽若VS寇准。這已經是過去時了,相信大家都已經看到,寇准是怎樣被輕飄飄的幾句話,就抹殺了蓋世的功勳,踢出朝廷,到邊遠地區站崗的;

  第二場,王欽若VS趙安仁。這就是與人鬥其樂無窮了,因為前翰林學士,現參知政事趙安仁並沒有什麼得罪過王欽若的地方。何況一個是東府副宰相,一個是西府的樞密使,不搭界啊。但裡面另有玄機。

  話說有一天,趙恒春風得意地從後宮出來,直接到政事堂去找宰相,問題很老套——怎樣才能讓劉娥當皇后呢?很不巧,那天政事堂裡靜悄悄,首相王旦請病假了,只有趙安仁值班。

  趙恒就問,趙愛卿,給朕想想,這事兒怎樣操作?

  趙安仁直接搖頭,幸福的文人已經變成強硬的文人了。「劉氏出身卑微,恐怕不宜做皇后。」

  趙恒很憤怒,但他沒辦法。於是只有起身走人,再走幾步,到西府樞密院去找知心人。那邊王欽若正在辛勤地辦工。君臣見面,趙恒開始訴苦,把趙安仁怎樣罵他老婆的話重說了一遍。就見王大人沒什麼反應,仍然輕飄飄地說:「陛下,那就問一下安仁兄,他認為誰當皇后比較好呢?」

  趙恒好脾氣,第二天果然就這麼問了。奇怪的是趙安仁也真的是馬上就回答:「陛下,德妃沈氏是前朝宰相沈義倫的後代,她做皇后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趙恒想了想,覺得說得對,但更加鬱悶了,難道劉娥就真的沒有皇后命?他散步直到樞密院,把剛才的話再次複述給王欽若聽。卻看見王欽若笑了,很不經意似的說:「果然如此,陛下不說,我也知道他會這樣。安仁兄以前是沈老宰相的門客嘛……」趙恒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好你個趙安仁,欺負我年青,不曉得你們的老關係?

  當面欺君,罪無可赦!趙安仁就此被踢出政事堂,而且在領導的心目中形象全毀,終趙恒一朝,再也別想高升。

  這是西府的樞密壓倒了東府的宰相,有點以下犯上。不過王大人的表演才剛剛開始,趙安仁不過是個副職,他連德高望重的首相王旦都敢欺負。

  第三局,王欽若VS王旦。

  話說在宋朝的史書中,王旦和宋真宗完全是一對言聽計從,親密無間的同志加戰友。兩人一起上前線,再一起去拜神,誰也沒法離間他們真摯的友誼。

  但王欽若能。

  在公元一〇一二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王旦鑒於翰林學士李宗諤工作認真,業務出眾,要把他提拔為參知政事副宰相,報表都已經填好,就等著明天上朝時遞交。但是被無事不知的王欽若知道了。事情就出在當天的夜裡。

  王愛卿是隨時都可以見到皇帝陛下的,閒聊神功再次發動。陛下,跟您打個賭,李宗諤就要發財了,但實際上是王旦就要發財了,可真正的底蘊卻是皇上您要丟錢了……超級繞口令讓趙恒有點蒙,王愛卿,你在搞什麼?

  很簡單啊,王欽若就稍微解釋了一下,說李宗諤欠了王旦很多錢,根本沒法還,可王旦還急著用錢,怎麼辦?於是王旦就要利用職權升李宗諤的官,讓他俸祿加倍,不就好還錢了嗎?但說到底,吃虧的就是您了……

  趙恒深深地呼吸,轉身就去睡覺,養足了精神等待著第二天的早朝。結果當天上班,王旦真的就把那份升職報表給遞上去了。

  後果很嚴重,王旦的印象分被扣了些還不怕,因為分數實在是太高了,但李翰林的宰相夢就此擱淺,從此終老于翰林院。尤其可怕的是,空缺出來的那個參知政事的位置不能總空著,必須得有一個人上崗。就這樣,好運氣憑空而落,被原三司使丁謂得到了。

  丁大人的由計相升入東、西二府的關鍵一步,就是這樣的輕而易舉。

  這時總結一下,這件事對王欽若有什麼好處呢?他惡搞王旦,毀了李宗諤,到底得到了什麼?回顧歷史,他什麼也沒得到,還是當他的樞密使,而丁謂也從來都不是他的人。這就暴露了他的最深層本質——小人。損人不利己,只要別人難受他就高興,為別人的痛苦而努力,是一件多麼刺激興奮的事啊!

  不過這也把他引向了深淵,王八蛋都是招人恨的,有人早就對他手心發癢。

  第四局,王欽若VS馬知節。

  馬知節,字子元,北宋開國功臣馬全義的兒子。七歲喪父,趙匡胤收入宮中養大,賜名「知節」。可以說前途光明,一世無憂。但此人是個硬漢,完全不靠背景,純粹憑自己的功勳升入宋朝的頂級官場。

  十八歲從軍,一直轉戰邊關,東北邊的天雄軍、定州、貝州;西北方的秦州、延州等地都有他戰鬥的遺跡,可這並不出奇,再能打他能超過田敏或者張凝?在宋史裡他以獨一無二的臭脾氣著稱。

  百分之百地剛直、絕不阿諛。

  他跟著十全大太監王繼恩入蜀平叛,結果老毛病發作,不買王繼恩的賬。大太監就給了他個美差,帶著三百個老弱殘兵去守彭州,可攻打彭州的起義軍卻有十萬人!這下子馬知節就算是馬超也沒轍了,一天之中他的兵就死傷殆盡,自己一個人突圍出城。這時王繼恩的詭計得逞了,就等著他逃到大營,然後一刀砍掉了事。

  可沒承想馬知節就近招來了援軍,轉身就殺回了彭州,不僅奪回了城,還把起義軍殺傷大半。就這樣他一步步邁進了大宋朝的權力中樞,直到這時成為王欽若的副手,樞密院副使。王欽若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了眼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馬知節的老毛病再次發作。

  幹掉王欽若!但是辦法卻實在不大好想……馬知節仔細計算,王欽若上有皇帝下有黨羽,根本立於不敗之地。怎麼辦呢?最後只有來個最狠的——同歸於盡!

  從此王欽若的倒黴日子來臨,馬知節就像他的影子,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形影不離;又像是他的應聲蟲,你說什麼就跟著聊什麼,只不過意見完全相反。而且有理有據,那些君臣之間不能說、不好說、沒法說的事情都從他嘴裡滔滔不絕地發射了出來。天哪,趙恒都忍不住發抖,這日子沒法過了,趕快把這一切都結束吧!

  公元一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宋朝西府樞密院王欽若、陳堯叟、馬知節這套班子被全體罷免,最聰明的人死在了最蠻橫的辦法之下,一點技術都沒有,可王欽若就被扳倒了。

  王欽若倒臺,人人拍手稱快,不過更爽的還在後面,上臺的人居然會是深得人心、永遠都精彩新鮮的寇准!這真是讓人興奮,但稍微深想一下就會立即洩氣。

  王欽若另有新工作,去主修《道藏》了,在不久之後,這部《道藏》就將達到歷朝歷代前所未有的規模,為宋朝的文化事業以及後來「道君」皇帝的修行之路指出光明大道。並且眼下這工作就妙不可言,王欽若可以隨時與皇帝就彼此都深深沉醉的道教神靈的各種奇異事件交換心得,感情更加深厚,知己,更加知己。

  這樣的後果就是,不久之後,王愛卿就會捲土重來,並且登峰造極,變得前所未有的輝煌顯赫。但他現在得忍著,老對頭寇准正在金光四射。

  寇准是表裡如一的,就算在落難之中都是亢龍不悔。他在陝州忍了這麼多年,小的不說,有三件事流傳千古。

  第一,虎落平陽被犬欺,寇准被死冤家遼國人給鄙視了。他在陝州知天雄軍時,有遼國的使者路過,慕名來拜訪這位名震北國的南朝宰相。照例吃喝,可席間該使者突然問:「寇公,您德高望重,為何不做宰相,到這窮鄉僻壤來了?」

  滿座驚怒,這是明目張膽的嘲諷,專挑寇准的傷疤下手!眾目睽睽之下,寇准哈哈一笑:「朝中無大事了,我大宋天下太平,只有這東北邊的大門,要由我寇准來把守才放心!」

  硬朗還擊,以牙還牙,不過寇准的心卻被嚴重地刺傷了,多年鬱積的不平、憤懣變成了放浪和荒唐,才有了接下來的第二件事。

  第二,寇准當皇帝了。

  在一次過生日時,寇准突然穿出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地地道道、既黃色且繡龍的皇帝制服——龍袍!而且他大擺筵席,廣邀賓客,在所有人面前穿著龍袍簪花上馬,四處炫耀……這樣的消息立即就傳進了開封京城。

  真正的那位皇帝把宰相王旦叫來了,只問了五個字:「寇准乃反耶?」

  還用再問嗎?在任何時代,這不是謀反是什麼?

  王旦卻不動聲色,此時寇准的命運就在他一念之間,但歷史有定論,王旦比當年的長者畢士安還要慈悲。

  他靜靜地看完密奏,突然笑了:「寇准也一大把年紀了,還這樣不知輕重。可笑可歎,臣立即寫信,罵他一頓,要他謝罪。」

  宰相的輕鬆感染了趙恒,是個笑話?那好,就當個遊戲去辦吧……危機渡過,可是緊接著寇准就出了第三件事。

  第三,私發軍餉。

  還是遼國人惹的禍,不知是哪一批的遼國使者,在回國時照例要由宋軍派兵護送(當然更是監視)。寇准一向慷慨,他沒經請示,就擅自給護送的宋兵們發了津貼。問題是發就發了,你倒是慷慨到底啊,可寇准居然又寫信給皇帝,要求報銷。

  這下子趙恒真是又恨又煩,寇准也算是進士出身吧,沒有學問還沒有記性?前首席軍人曹彬是因為什麼倒的黴?不就是私自拿自己的工資給邊關的將士發津貼嘛,居然有樣學樣,給朕的北方重鎮天雄軍的士兵們也來這一套!

  是可忍孰不可忍,趙恒的反應是一邊兒向朝臣們冷笑:「寇准喜好收買人心,博取高名。你們看,這事兒就是證據。」一邊兒給寇准回了個批條——你有錢,你付帳,朝廷不認,徹底自己掏腰包吧!

  命令發出,滿堂噓聲,這就是處罰?趙恒,你真是丟你老爹的臉,參照曹彬的例子,繼續貶寇准的官啊。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呢,你想所有的人都登鼻子上臉?

  但趙恒有自己的算盤,此人從來沒有失去過理智,近十年以來,他都是在絕對清醒的狀況下搞的天書封禪。寇准一來有群眾基礎,全國的百姓官員都服他;二來有工作經驗,他最早工作的科室就是西府樞密院。這些優勢加在一起,超級大獎就意外地砸向了西北方的陝州。

  公元一〇一四年七月,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寇准重回權力之巔,任西府樞密正使。在他身後,是全國官員百姓們殷切期待的目光,盼著他能扭轉乾坤,讓宋朝恢復到活人生存的社會。在他的身旁,是微笑著的首相王旦,他多希望寇准能助他一臂之力,以剛直、無畏的個性,來做那些他不敢做,卻真的想做的事。

  但老天知道,寇准上任,直接倒黴的就是他。

  寇准上任,完美地詮釋了他的為官之道——政壇即戰場,他變成了一個「戰士」。何為戰士?用千餘年後,林語堂罵魯迅的話來解釋就再貼切不過了。

  「……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怏然於胸中……」

  寇准也這德行,和平得太久了,快要把人悶死了,來,我們來運動一下,大家都撿起石頭來互相砸!不過響應的人基本沒有,但這並不妨礙他砸別人的興致。

  上任第一磚,先就砸向了自己的老同學,大恩人王旦。

  話說大宋朝東西二府在一般情況下互通議程,軍政事物總要協調一下好商量。這一點就算在王欽若時期都沒有停頓過,於是在寇准上臺之後,王旦方面對樞密院的文件送交率就更高了些。

  這明明是想趁這個機會,把宋朝的上層建築蓋得更好點,不過事後整個東府集團都要鬱悶至死,這個寇准真是個瘋子。

  東府交過來的文件,寇准小心閱讀仔細挑錯,試想以他幾十年執政經驗,什麼錯誤疏漏挑不出來?之後他的做法不是平靜友好地把錯處注明,再發回東府,讓工作順暢,讓友誼升級,而是直接上報給皇帝,讓趙恒看一下東府集團有多無能、多可笑,為什麼還要讓我待在低了半級的西府,還不把東府的大權還給我?!

  結果王旦,以及整個東府都被趙恒鄙視了一下,弄得人人狼狽,個個火大。於是全體人員聚精會神,來審閱西府送來的文件。結果工夫不負有心人,錯誤誰都有,真的發現了。大夥兒連忙上交王旦,大佬,報復的機會來了!

  可王旦卻安安靜靜地改完,再交還給寇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東府集團仰天長歎,王旦啊,怎麼說你呢?送你五個字吧——真是「沒事找抽型」的!而且不止如此,當趙恒偶然向王旦問起寇准如何時,王旦還總是回答寇准這好、那好、什麼都好。

  日久天長,連趙恒都看不過眼,對他挑明說:「為什麼寇准總是說你壞,而你卻總是說他好呢?」

  王旦的回答卻非常官面文章,看似一點都不和皇帝交心:「臣當宰相時間太長了,毛病都暴露了出來,寇准直言無忌,這正是他的長處,我也因此而推崇他。」

  這是實話,還是敷衍?是故作高姿態,還真是肚量過人,不跟寇准一般見識?但只要稍有頭腦的人,就都會想到,如果王旦快意恩仇,大肆反擊的話,宋朝的官場會變成怎樣?

  趙恒聽完無言地點點頭,再不說這事了。寇准聽到後,終於慚愧無地,找上門來:「同年,你怎麼這麼大的肚量?」

  從此宋朝的東西二府基本無事,但並不是說寇准就改了脾氣,變成「家裡憋屈型」的了,他只是給了王旦點面子,把槍口稍微轉了個方向而已。

  三司使方面慘遭池魚之災,成了寇准發洩的對象。這一半是「天災」一半是「人禍」。

  「天災」是因為要寇准動手,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東西兩府之下就是計相的三司,不是它會是誰?至於「人禍」,可真不巧,這時的三司使是林特,這人論資歷沒什麼了不起,可當時很走紅,因為他在天書封禪等事情裡大出風頭。

  管錢糧,註定了是那時的主角。

  這就讓寇准很不爽,裝神弄鬼、媚上邀寵……最看不過眼的就是這種人!於是各種招數擺上來,林特和三司使集團開始慘叫。爭鬥的細節很煩瑣,但焦點凝聚在河北轉運使李士衡的身上。

  林特命令河北路上繳絹帛,但時間太緊,李士衡根本無力籌集,但不怕,他的老上級就是寇准。寇准為此專門找到了皇帝,說林特是有意陷害李士衡,並且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因為就在不久前他還在天雄軍時,就曾經主動上繳絹帛五萬匹,當時林特不收,說京都不缺。可現在很快就要緊急徵調,明明是林特搗鬼,要麼就是三司使失職,請皇帝把三司部門的官員該撤的撤,該罰的罰,要不然國家的經濟調控就要出大問題。

  趙恒很無奈,寇准說得似乎有道理,於是三司部門的大批官員被裁撤,連林特本人都被處分。可是有一點,趙恒要拜神,就離不開錢,這是最根本處,所以像丁謂、林特這樣的人絕不會長久地失寵。很快,在一次拜神行動中的大赦福利,三司部門所有官員官復原職,林特的賞賜加倍。而寇准的樞密使也當到頭了。

  上任不過十個月,就要再次下臺,寇准的心情非常低落。是戀官?還是說對於榮譽太過於執著?他知道自己就要被罷免之後,悄悄地找到了王旦。

  皇帝不寵愛,同僚都煩他,似乎只有這位厚道的老同學才能幫他吧。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王旦幫忙,讓他成為「使相」,即帶著同平章事頭銜的節度使,這樣的罷免,才能少一些屈辱和淒涼吧。

  身為首相十餘年,王旦早就看慣了人事浮沉,他忍住了太多責備寇准的話,只是淡淡地說:「使相豈能私下謀求?」不答應。

  寇准更加懷恨在心,這個世界真的是都拋棄了他!但是罷免的命令真正下達時,他才發現國家還是給了他使相的稱號。他哭著進宮謝恩,說不是陛下寵愛,怎能得到這樣的封號。但趙恒卻說了實話:……別謝我,這是王旦的意思。

  當天寇准茫然出宮,這人生和人,可真是越看越不懂了,真的只是名利場或者鬥獸場那麼簡單嗎?

  大到一個國家的衰亡,小到一個身體的崩潰,往深度裡分析,總是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前因,但在表現上,卻往往是突然間發作的。

  宋真宗皇帝的統治就是這樣。在寇准被罷免之後的十八天,即公元一〇一五年,宋大中祥符八年的五月二十一日,突然間天災人禍接踵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趙恒的八弟榮王趙元儼的宮中突然起火,火勢迅速蔓延,無法控制,皇宮內院的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秘閣都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損失巨大的讓人仰天長歎、欲哭無淚。

  看有形的,比如左藏庫,那是從趙匡胤時代起,就收羅神州大地各處的財富,集于一身才形成的皇家、乃至於整個國家的財源根本重地。一把大火燒成了飛煙,用趙恒的話來說,就是:「……兩朝所積,一朝殆盡,誠可惜也!」

  用契丹人的話來說,就是:「……該死的,不要了給我行不?那至少夠幾十年、幾百年的歲貢!」

  無形的損失就更加巨大,簡直無法估計——崇文院、秘閣中盡是歷朝歷代所珍藏的絕版圖書文獻,一把大火之後,世間再無存本,就此徹底失傳!

  朝野大怒,追查根源,最後的發現讓人咬牙切齒,居然是趙元儼府裡的一個姓韓的侍婢偷了幾個金鐲子,怕主人發覺,就順手放了一把大火燒光了榮王府的金庫,想來個死無對證。可效果居然這樣好,把大宋朝的國庫也給毀了……

  趙恒少見地殘忍了一次,他勉強聽從了王旦的勸告,就事論事,不株連他人(近百餘人豁免逃生),連趙元儼也只是被削去節度使頭銜,榮王降格成為「端王」,但從嚴法辦了主犯韓氏。這個既貪又狠更蠢的女人被「詔斷手足,示眾三日,淩遲處死。」

  但是國力驟然下降,國庫儲備金損失殆盡,宋朝的形勢一下子惡劣了起來。並且事先毫無防備,現在一點應急的辦法都沒有。但是比起下一年就要發生的事來說,這還算是小的。

  公元一〇一六年,宋大中祥符九年的初夏時分,一場百年罕見的大蝗災突然降臨。先是京城附近,緊接著京東、京西、陝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蝗蟲鋪天蓋地,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一下子就覆蓋了長江以北的半個中國。

  宋朝應對辦法是當時最時髦的——建壇、祈禱。

  效果是非常的好,馬上就有各地的基層幹部迅速上報,說:「本地的蝗蟲都不吃莊稼了,都在吃樹枝樹葉……」說:「本地的蝗蟲出行不利,被大雨給淋著了,死屍滿地,多達幾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壇的蝗蟲的卓越表現,它們居然「紛紛絕食,自行死亡。」等於畏罪自殺了。

  一片形勢大好的喜人景象,趙恒是先絕望然後又樂觀。他一邊加強了祈禱的力度,一方面要求各級幹部們組織人力去撲打蝗蟲,焚燒蟲卵,有計劃有步驟地掃「蝗」。在他想來,這樣雙管齊下,蝗蟲應該很快消除了。可是有一條,經過了十多年神靈灌頂的宋朝臣民們還會有現實化的科技觀念嗎?

  宋朝的官方史書都承認,各地官員們基本上都沒怎麼去認真理會蝗蟲。於是幾個月之後,連長江以南的各地州縣也都被蝗蟲覆蓋,全國大地一片「蝗」,局勢無法控制了!

  這是國庫儲備燒光光之後,連當年的口糧都成問題了。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人都會清醒地認識到,宋朝的國力經濟已經驟然倒退了二十餘年,連趙光義時期最艱難的歲月都不如了。試想那時也不會國庫全光,糧食顆粒無收吧?!

  災情終於隱瞞不住了,各地的告急文書雪片一樣地飛進了紫禁城,趙恒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飯,突然間外面的陽光不見了,天地一片昏暗,他連忙派人出去看,緊跟著不等回報,自己也親自走了出來。

  只見天空中無邊無沿,遮天蔽日,全都是蝗蟲……當天的蝗蟲終於全都飛過去了,可皇帝依然站在殿外,不言不語,木然呆立。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宮殿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不吃、不喝、不說話,宛如一個木頭人。好長時間之後,近侍們才發現,陛下病了。

  一個聲音在趙恒的耳邊轟然迴響,震徹他的心神靈魄:「……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將以愚下民,則下民不可愚;將以惑後世,則後世必不信!」

  這是他的臣子孫奭對天書降、聖祖臨等一系列造神運動所下的定義。其中「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的話一定會讓他寢食不安、魂驚夢怕,因為他真的迷信。

  歷史記載,在趙恒剛剛登基的時候,壽州曾經獻上了一隻綠毛大烏龜,當作吉祥物來討個喜。卻不料趙恒突然起了心障,綠毛的,到底是凶是吉?

  當時呂端還活著,他一口斷定,是吉。而且振振有詞。第一,趙恒曾受封為壽王,龜出壽州,預示著陛下將長壽;第二,龜生水中,屬陰。遼國、黨項都在北方,也屬陰。毛,是軟東西。那麼龜生綠毛就代表著柔順,是上天示吉,說契丹、黨項很快就會變軟,被降服。

  這才讓趙恒保持鎮靜,沒有剛剛上任就開始「不問蒼生問鬼神」。可這時不同了,經過十多年的弄虛作假,在外人看來,他是在享受著諸天神佛的全力保護,可他自己清楚,如果真的有神,他完全是在欺神、騙神、瀆神!

  再加上現在突然出現的蝗災,試問誰是當事者,不會心驚肉跳呢?

  這時說一下迷信與趙恒的關係吧,為什麼造神運動會一搞十多年?如果真的是為了挽回在澶淵之盟時所丟的面子,那麼當初按原計劃第一次泰山封禪時的風光早就夠用了吧,以後的那些祭汾陰、聖祖臨的把戲是不是徹底的畫蛇添足?

  分析這個原因,古往今來不外乎歸納出來兩點。第一,是為了誇耀外邦,震懾敵國。要遼國、黨項人知道宋朝是天地萬神所寵愛的神明世界,是天生高貴,不容冒犯的聖地。而且實踐證明,目的達到了。在這十多年裡,遼國友善,黨項很乖,這都是前所未有的好現象,為什麼不保持呢?

  一旦不做了,信不信外族野蠻人會以為神明拋棄了宋朝,馬上就起了不良之心?

  第二,那就是傳說是真的,趙恒真的是大有來歷的「來和天尊」的轉世——宋初的狀元楊礪曾在五代時夢到過自己的功名冊以及自己未來的主人,那就是來和天尊。與他相約四十年之後相見,那時他才會時來運轉。當趙恒做襄王時,楊礪一見大驚,因為與夢中的天尊長得一模一樣,而他也真的從那時起,才開始轉運。

  但這都太片面了,說契丹人、黨項人尚處於原始宗教的啟蒙階段,所以宋朝的滿天神靈下降會真的震住他們,這有一定的道理。但要說一震一百多年都沒醒過來,那就是大漢情結發作,在集體說夢話了。

  國力、軍力、士氣、物質滿足感等因素,才是宋、遼兩國百年好合的根本基礎。

  至於第二點,那根本就可以忽略,「來和天尊」……他後面還有「赤腳大仙」呢,再往後還有趙匡胤轉世投胎到金國回來復仇,要是全信了,宋史也就變成了《封神演義》。

  趙恒迷信,這一點才是最根本的發源點。從這一點出發,可以確信,就算沒有澶淵之盟,他一樣會搞封禪、顯聖之類的把戲,區別只在力度與規模。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清趙恒為什麼會十多年如一日地、花樣百出樂此不疲地祭了天還得祭地、祭了地還要祭人(孔子、老子等)、祭了人還要封祖宗,這樣事無巨細、面面俱到,他都搞出來強迫症了!

  這時發力有多大,挫傷就有多重,正吃飯時被嚴重打擊,趙恒病了,用現代的醫學名詞來說,很可能就是腦血栓。其具體症狀就是從此變得顛三倒四,時昏時醒,說過的話轉眼就忘,別管多大的決定,都能自動作廢。而且最要命的是,那個曾經正常的趙恒還會靈光乍現三五不時地突然回來一下,誰也搞不准他什麼時候正常,或者反常!

  太多的人和事,都死在了這一點上……然後天災在繼續,一連三年,蝗蟲只增不減,數量之多都飛出宋朝國境,進入燕雲十六州了,連遼國人都跟著喊救命。但宋朝的人禍才剛剛開始,方興未艾。

  公元一〇一七年,宋天禧元年的六月七日,首相王旦終於操勞過度,心神交瘁,因病罷相。在這一年的十月六日,他死了。享年六十一歲;八月二十八日,王欽若捲土重來,他打破了宋朝南人不許任宰相的成規,一躍成為了大宋的首相;再往前數,公元一〇一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劉娥已經受封為皇后。

  這樣宋朝的格局就變成了皇帝暈病、首相去世、寇准被貶、皇子年幼、皇后精明強幹,而奸邪之流像王欽若等人卻激流勇進,攀上了政壇最高峰的局面。

  假如明天來臨,世界將會怎樣?

  有些人活著時,仿佛無關輕重,可他一旦死了,人們才會發現,原來他重如泰山。王旦就是這樣。

  要說一下他,這樣才對得起一位忠貞、負責、謙退、忍讓等古代文人諸般美德皆備的長者。回顧他的一生,是一個畸形的極端。一方面他位極人臣,一連十多年的太平宰相,是歷代多少精英豪傑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幸事;而另一方面,他苦不堪言,又沒法對任何人傾訴,只有長久地忍耐,默默地勞作,直到油盡燈枯,疲病而死。

  因為他的生命已經成了一個笑柄。他很清楚歷史會給他怎樣的終極判定——騙子、神棍,最輕的也是個懦夫。明知道自己的皇帝在做錯事,卻不敢諫、不能諫,反而去推波助瀾……這是多麼的無恥,只要想一想王旦的靈魂就會整夜哭泣。

  他本是一位德才兼備、品格無缺的完人啊,輔仁君而為名相,可這一生居然是這樣的收場!史書記載,當王旦與「天書」同行時,他「常悒悒不樂」;當趙恒賜給他眾多賞賜時,他閉起眼睛悲歎:「生民膏血,我哪裡受用得了這麼多!」等到他死時,留給兒子遺言,要「消發披緇以斂」。也就是說,他要剃掉頭發,身穿出家人的服色入葬。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棄之不孝。王旦這樣做是在自虐,他辜負了這一次的生命,愧對自己的祖先父母,所以無臉去見地下的先人。這是多麼沉痛的自責。

  很幸運,這個做法被他生前的好友楊億阻止了。名相就這樣死去,但歷史還是給了他公正的評價。他有錯,他不能也不敢阻止趙恒拜神,可是有他的參與,以一種微妙的方式控制著局勢,就算王欽若、丁謂、林特等人無所不用其極地折騰朝廷和天下,他能讓國家保持著平穩和繁榮,哪怕只是表面上看。

  光是這一點,就善莫大焉,何況他保護提拔了那麼多的賢臣能人。比如說寇准、趙安仁、楊億等,並且他做得非常低調,很多時候人們受了益,都不知是誰做的。這就造成了一個現象,就是王旦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他生前仿佛無關輕重。

  但是他死後宋朝官場大亂,他的繼任者無論是多麼的聰明(王欽若),多麼的幹練(丁謂),或者擁有怎樣非凡的勇氣和號召力(寇准),都再也沒法穩定朝局。

  而且一個個醜態百出,接連跌倒。忠、奸兩面,無一例外。

  王欽若上臺,他先摸著政事堂首相的坐椅長歎了一聲:「因為王旦的一句話,讓我晚做了十年的宰相。」這話有前因,是說多年以前,王旦曾像寇准排斥晏殊那樣,重申宋朝不用南人做宰相,最多只能擔任樞密使的禁條。而且就在王旦臨死前,都差一點把他的宰相夢再次打碎。

  王旦病危,趙恒曾經去探望,問誰能當宰相?無論提到了誰,王旦都沉默不語,直到最後皇帝急了,一定要他說,他才在病中勉強舉起上朝時所用的笏版,珍而重之,向皇帝進言:「愚臣以為,只有寇准……」

  哼,貌似忠貞。王欽若心底冷笑,北人囂張,官官相護,說到底是對他的嫉妒。這麼多年來皇帝言聽計從的只有他王欽若,王旦和寇准算是什麼?宰相早就應該是他的了。

  結果他的命運就印證了一件非常無情尤其無聊的老話——拼命去搶一樣東西,搶不到是種悲哀;可拼命搶到了,卻發現那玩意兒根本就沒什麼意思,是悲哀的加倍!

  王欽若就是這樣,終於站在了風口浪尖上了,才知道暈船是什麼滋味。在他的兩年任期裡,只有一件「政績」值得誇耀,那就是——蝗蟲消失了,如果那真的是他搞定的話。除此以外,歷史上再沒有任何記載,他為大宋朝作出過什麼貢獻。

  老毛病卻常犯,繼續說怪話使絆子,把一個個同僚拉下馬。這樣他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忘了他現在已經站在了陽光下。

  以前他的小動作百試百靈,最根本的成功秘訣是他躲在陰影裡,悄悄地和皇帝說知心話,讓一個個大敵灰飛煙滅。但這時他是帝國的首相,天子以下第一人,還這樣搞,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來了次脫衣秀,什麼都讓人看到了。

  連病中的趙恒都看出了毛病,對他漸漸變冷。直到兩年後,王欽若犯了最搞笑的那個錯誤。

  有人告他受賄。王欽若大怒,在趙恒的面前情緒衝動,百般抵賴,而且為了清白,他要求動用國家的專業審查機構禦史台來調查此事。當天他肯定是急昏了頭了,沒看到趙恒的神色變得越來越惡劣。直到他稍微喘了口氣,停了一下時,皇帝才冷冷地說:「國家設立禦史台,難道是為了專門替人調查私事的?」

  王欽若瞬間冷凍,他呆了。這還是他親愛的、慈祥的、包容的老首長嗎?他可還是多年以來忠誠可靠、可愛好玩的王愛卿啊……這不對,肯定是哪裡出錯了。

  等他明白過來時,恨不得把自己鄙視死。這個錯誤犯得真是太垃圾,居然蠢得像當年的寇准一樣,在皇帝面前急著表白、證明,結果連最起碼的官體都丟了。那一天,他灰遛遛地逃出宮去,估計狼狽得連他脖子上的瘤子都瑟瑟發抖。

  他的日子結束了,公元一〇一九年七月,宋天禧三年六月,王欽若罷相。而且被直接調離京城,到杭州去當知州。乍一看還是很體貼,蘇杭美景,人間仙境,儘管去休閒放假。可私底下人人都在竊笑——他終於滾回長江之南了,皇帝也是很幽默的嘛……

  王旦死、王欽若被「流放」,宋朝的權力出現真空。但萬眾矚目,卻沒人敢伸手。因為大家都知道那位置是誰的。

  寇准。

  論資格、威望,還有工作經驗,尤其是身為王欽若的死對頭這一點,宰相之位都非他莫屬。何況他還充分地做了一些前期工作,讓皇帝明白他已經痛改前非,再不是以前的那個寇准了。

  這是個由內及外,面面俱到的表白過程。如果看結果,那麼寇准是最大的受益人,但是看前因,發起者卻另有其人。

  大太監周懷政。

  這個名字在天書第一次降臨時出現過,是他爬上了梯子,把系在左承天門的門樓南角的鴟吻的黃絹摘下來的。此後每逢趙恒出巡、泰山封禪之類的活動時,他都會走在離天書最近的位置。這樣他就像丁謂、王欽若等人一樣飛黃騰達,在皇宮內院裡職務飆升。做這件事時,他是「入內副都知」。

  這個官不算很大,隸屬於入內內侍省。簡單地說一下宋朝初年時的宦官等級和部門名稱。入內內侍省最初叫內中高品班院,與內侍省對半分權組成近七成的太監集團。後來它又分別叫過入內內班院、內黃門班院,以及內侍省入內內侍班院。到了趙恒的手裡,它併入了入內都知司、內東門都知司,才成了入內內侍省。主要的職務就是掌控宮廷內部的生活事務。

  這活兒很俏,是離皇帝、皇后最近的人,註定了能呼風喚雨。這時周懷政的上面還有都都知、都知,然後才是他這個副都知,底下還有押班等。所以他是個兵頭將尾的角色,想往上爬,就得多多努力。

  此人兇狠(以後更狠),他想出的辦法內外兼修,把大宋朝的裡裡外外都攪和在了一起。第一步,他先找到了一個京外的武官,名叫朱能。

  朱能,背景複雜。他先是邊關悍將田敏的食客。這就很特殊,做食客必須得有超乎常人的異能。朱能的強項就是道術。

  所以田敏投其所好,把他推薦給了皇帝趙恒。這樣兩全其美,田敏讓皇帝高興,朱能則迅速在宮中走紅,先當上了禦藥使,再之後他被外放,當上了永興軍的巡檢,掛階州刺史的頭銜,成了一位有名分的武官。

  通過朱能,周懷政把自己的計劃小心翼翼地實施。這很有難度,第一既要精確把握時間,王欽若從失寵到倒臺,是有一個過程的,要是等到倒臺之後才發動,小心時機錯過,就來不及了。但這完全可以克服,因為周懷政在宮裡的信息極為靈敏;第二,要把寇准推上前臺可不是那麼的容易。不是說推法得有多高超,而是最關鍵的一點,寇准允許你推他嗎?

  就寇准那性子,信不信隨時暴跳如雷,把你生吞活剝?

  但只要冷靜點,別被寇准的獠牙嚇破了膽,就能看到他最大的那個破綻——戀權。所謂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何況他還花錢如流水,這都必須得由高官厚祿養著才能達到。而且還有一點,對寇准來說,官場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宰相,還必須得是首相。除此以外,任何一個職務對他都是污辱。

  那麼誘之以首相,是肯定會成功的……可要命的是,搞定了寇准還得搞定皇帝,趙恒煩透了寇准,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得怎麼樣才能讓趙恒心甘情願地把首相的位置賞下來呢?這真是一個一個又一個搞不定的難題,讓人想得咬牙切齒頭昏腦漲!

  想來想去,也只有四個字——投其所好。

  寇准好權,皇帝好什麼?周懷政開動腦筋,想了又想,以他在皇帝身邊工作多年的經驗,終於想出了辦法。從這時起,此人躲在皇宮內院,把大宋朝的宮廷內外都攪得翻天覆地。

  周懷政的辦法在現代來說,俗稱叫做「對縫」。主要手段就是自己是丙,遊走在甲與乙之間。對甲說,乙已經同意了,再同時找到了乙,說是甲要他來的。

  在古代呢,就更形象些,「狐假虎威」的升級版。兩隻對面掐的老虎,都面對著同一只狐狸,可在它們的眼裡,都覺得該狐狸來頭太大,千萬惹不得。

  具體操作如下:先是要朱能在永興軍地界內的乾祐縣(今陝西柞水)「發現」了天書。這很方便,朱能的職務就是那裡的巡檢。這樣就把寇准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因為永興軍正是他被貶之後的轄區。請問寇准得怎麼辦呢?贊成?做夢,寇准是正直的代表,強硬的化身,一直都在批判造神。

  那麼反對,天書送上門,正好當場戳穿。可這是在找死,近十多年來「天書奇譚」就是宋朝的第一國政,一個落難的大臣敢扼殺天書於搖籃之中,那罪名比欺君還要大,是在欺天!

  於是寇准只有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老子不管總成了吧?但別忙,在同一時間,周懷政已經找到了皇帝。對皇帝說,天書又降臨了,宋朝的好運再次出現,而且這次與眾不同,降落點是在寇准的地盤。

  試想這時趙恒的心情。正在亂蜂蜇頭,被「神的報復」嚇得心理扭曲,精神失常,結果突然再次得到天書……天哪,不會是上天原諒了我,真的寫信來了吧?那可是寇准,人家不撒謊的!要麼就是另一種情況,寇准終於善解人意,懂得體貼皇帝了。寇老醯子有變成寇愛卿的可能。無論哪樣都是驚喜,都是救命的稻草!

  於是皇帝被打動,更妙的是,為了保險起見,趙恒還一貫地謹慎了一下。他私下裡召見一位大臣(某些記載裡說是王旦,但這時王旦早死了),問這事靠譜嗎?永興軍降天書,那兒有過這種前例沒?

  該大臣更謹慎,而且明顯地厭惡造神。他這樣說:「既然在寇准的轄區,那就讓寇准上報朝廷吧。他一向不信天書,如果他都來證明,天下人才會相信。」

  結果這句話,就把整件事情搞定。

  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飛向了陝西,傳進了寇准的耳朵裡。只是稍微有一點點的變動,說話的人變成了皇帝趙恒。

  這樣就相當於寇准突然接到了皇帝拋過來的媚眼。多少年了,自從澶淵之役結束後,他就再也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一時間都要受寵若驚了。但不忙,無論出於什麼目的,第一次的拒絕都是慣例。

  寇准搖頭,我不信天書,這事我得查。就算是真的,我也不管它。

  可遠在京城深處的周懷政早有預料,不強逼不硬勸,而是出門遛了個彎,到一個王曙的小官家裡轉了一圈。然後王曙緊急打馬出京奔向永興軍,寇准就此被搞定了。

  王曙是寇准的女婿,把京城裡暗流湧動,王欽若已經失寵很快就會罷相的信息告訴了岳父。多簡單,只要您順從了皇帝的意思,宰相十有八九就會落入您的掌中!

  寇准迷茫了,權位與操守,信念和欲望,這樣的對比是多麼的強烈,要怎樣才能安守志向,做人們心目中的那個「寇准」啊……結果他沒能超越自己的宿命和身份。

  他不過就是一位官吏,宋朝的一個臣子而已,他的職業就是當官,那麼敬業些難道是錯誤嗎?

  公元一〇一九年,宋天禧三年三月,知永興軍寇准上報,在乾祐縣發現了天書。一個月之後,皇帝趙恒派專人迎接天書進京。宋史中真宗一朝的最後一次天書終於出現了,與前面相比,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政治把戲,在當時,看出這一點,並且出於各種目的來反對的人相當不少。各派人物,正邪兩面,都有人跳了出來。

  包括孫奭和魯道宗,也包括天書老大王欽若。前兩個人的反對是因為一直在反對,後面的那位就是因為自尊心受了傷害。天書一直是王欽若的專利啊,居然被侵權了,而且是多年的死對頭。不可忍受,一定要反對。

  但是無效,這時全盤失控了,就連寇准本人想反悔都晚了。在他起身去京城之前,他的一個門客曾經最後一次警告他:「此行兇險,您有上中下三策可選。上策,您走到河陽(今河南孟縣),就自稱有病,決不入朝,只當地方官;中策,就算入朝,也要在大殿之上,公共場合,揭露乾祐天書的虛假,這樣才可以保全您一生的清白令名;如果您一定要宰相,那實在是下策,聲名盡毀,所得無幾,您會追悔莫及……」

  寇准大怒,敗興的蠢物,怎知本宰相的抱負!此去可以幹掉王欽若,可以一展鴻圖,天書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我以此上臺,但以本性辦事,我還是我,天下人怎會蔑視我的名節?!

  就這樣,寇准重回京師,王欽若在當年的七月罷相,他在七月十七日,天禧三年的六月十三日重回相位。天地豁然開朗,命運開始對他微笑了。這時他沒有任何一個敵人,放眼望去,皇宮內外,朝野臣民,全都唯他馬首是瞻,都是他的盟友。只要善加利用,他就可以既成全自己,又造福蒼生,甚至把宋朝重新拉回到巔峰!

  千秋偉業,萬世傳頌,都在向他招手。寇准,你要好自為之啊……

  簡單說一下寇准的形勢樂觀到了什麼程度。先說他的直系手下,在東府方面,三位副手分別是:李迪、王曾、丁謂。

  這三位參知政事,前兩人都是狀元,分別是公元一〇〇二年、咸平五年(王曾),公元一〇〇五年、景德二年(李迪),在宋史中都是學品兼優的正人君子。如果說兩人的區別,那麼李迪就是文采風流型的馬知節,關鍵時刻也會變成手榴彈;而把王旦去掉些過於泛溢的仁德和軟弱,再加上些聖相李沆曾有的果斷強硬,就是王曾。

  他們和寇准都是老關係。寇准兩次被貶到陝西,李迪就是那邊的轉運使,在落難中都處得很好。王曾更近些,相當於寇准的門生。此人中狀元時年僅二十九歲,當時寇准是宰相,非常賞識他,破格提拔,讓他當上了右正言、知制誥,能和皇帝朝夕見面,很快就進入了權力的內層。

  但既為君子,就有原則。這兩個人雖然與寇准站在了一起,卻是「黨而不群」的人。也就是說,不是什麼事都順著寇准亂來,人家都有自己的調子。但是下一位,就是既要黨,更要群的人。

  丁謂。

  前面說過,他也是寇准親手提拔起來的,這麼多年以來丁謂知恩戴德,對寇准畢恭畢敬,一心想親密親密再親密,不過這就犯了一個大錯誤。

  寇准是個欺負人的人,要獲得寇准的尊重,那實在太難了。歷史早已證明,你是他的上司不成,他甚至會找辦法搞垮你;你是他的下屬更不行,他對你呼來喚去,如使奴僕,如曹利用;你就是皇帝,他都能把你按到椅子裡,何況他是你的恩人,而你還低三下四……唯有你既有才華,又有原則(別是個性,不然就掐起來了),還得自尊自重,這樣才能千辛萬苦地獲得寇准的低頭——比如王旦,那過程多艱難。

  但無論怎樣,在寇准剛上任時,東府集團緊密地團結在他的周圍,忠心不二,集體對外。

  再看西府樞密院。

  這時的正使是老朋友曹利用。此人多年積勞,步步穩升,在上一次「馬知節牌」手榴彈爆炸事件中,王欽若、陳堯叟、馬知節這套樞密班子集體下崗,他被提拔了上來。

  他更好對付些。不說寇准是樞密院派系的老上級,哪個上臺都得拜他的山頭,就算是澶淵之盟時的積威發作,都能讓曹利用隨時閉嘴聽話。所以關係更加理得順。

  看樞密副使,一個姓錢的貴族走上了前臺。錢,吳越國王錢俶的錢。他的二兒子錢惟演。錢俶這時早就死了,和李煜一樣,死在了自己的生日宴會上,但那時趙光義總打敗仗,所以事情沒有李煜那樣的囂張,一向不為人知罷了。

  小錢吸取教訓,謹慎小心,基本上是用裙帶關係來鞏固地位(盯住別人家的女人,再捨得自己家的女人,既狠且准,肯下本錢),對誰都友善親切,別說是寇准這樣的大佬,就算是普通的京官,他都稱兄道弟。

  所以此人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小心,海龍王錢鏐的子孫也曾經是帝王龍種,從小就生活在宮廷之中,熟悉所有的內鬥武器。很快小錢就會讓人刮目相看,寇准在他身上栽得格外狠。

  但那都是後話了,樞密院也成了後花園,現在去看皇宮內部。

  一個原則,皇帝陛下只是討厭寇准,可從來都沒有蔑視過、或者懷疑過寇准。他的能力還有忠心都舉國共見。所以現在既然用了,就是要讓他真正當成大管家,是要放權的。何況趙恒的身體健康目前一瀉千里,想像以前那樣嚴密控制根本就做不到了。不放權又能怎樣?事實上連最基本的皇權都分出去了一小半。

  握在了皇后陛下的手裡。

  所以看宮內,就是看新任皇后劉娥。劉娥現在混得不怎麼樣,她只找到了兩個,不,是一個半幫手。其中的半個,就是她的現任丈夫趙恒,因為時常出離發呆,神智不全了,所以實力打折;另一個,就是她以前的丈夫,龔美。

  龔美現在叫劉美了,隨了前老婆的姓,詐稱內兄,也就是皇帝的大舅子。要說這對四川原配小夫妻的命運還真好,搶在了宋朝的姓程或者姓朱的聖人出生前就開始了人生,不然就算劉娥的魅力再大一萬倍,皇帝再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別想走出皇宮中那塊見不得光的小廳堂,因為輿論真的能殺死人!

  可就是這樣,劉娥的日子仍然太難過。她勉強把前夫任命為侍衛司馬軍都虞侯,並且實際主管本司事務,把京城裡的軍隊抓到了一半,接著再去攀親帶故找幫手,就一連串地碰壁,撞得一臉的大頭包。

  她先是撲向了權知開封府劉綜,暗示都姓劉,俺們是親戚。結果劉綜退避三舍,不對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離得太遠了,不可能有親人在宮裡;沒辦法,過了一陣子,她又急衝衝地召見另一個大臣劉燁,這次策略改變,直接就要證據——劉卿家,把你的家譜拿來,咱倆很有可能是同宗。

  劉燁的回復非常謙恭到位,一連氣地說「不敢,不敢,不敢,實在不敢……」至於怎麼不敢,為什麼不敢卻啥也不說,劉娥心照不宣,羞怯難當,也沒了下文。

  這就是一代女中豪傑初出山門時的境遇,她多麼盼望著有一位實力派的老臣來做她的靠山。寇准,只要稍微有點友好的表示,立即就會贏得皇后陛下的友誼。從此內外兼修,天下無敵。

  但是綜上所述,這些所有的優勢,都會被寇准在極短的時間裡完全破壞,把一個個朋友、親信都極為粗暴生猛地胖打一頓,逼到自己的對立面去。然後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最後數敗俱傷,一起完蛋……按說這也很不簡單,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吧。

  開演之前,要先說一下寇准的老同學,宋史中第一地方官,知益州張詠。此人已經死了,本應大篇幅多角度的介紹這位奇人的生平,但是非常可惜,地方官終究不能參與國家大事,他的事蹟除非單獨列傳,不然沒法與宋史掛鉤。

  尤其是蜀川近二十年的平靜,越平靜就越顯示了他的能力超凡。但是也把他的神奇之處抹平,連想為他樹立豐碑的人都會抓狂——你倒是讓局勢偶爾地亂一下啊,好讓人看看熱鬧!欣賞你是怎樣鐵腕治蜀,軟硬兼施的。但就是沒有,當他離開成都返京述職時,留下的是一片寂靜中的繁榮。

  百姓安居樂業,天府之國早已恢復生機。這裡要說的是他經過陝西,與老同學寇准相見時的事。

  一頓宴席之後,寇准送他出城,臨別前鄭重請教:「乖崖(張詠號),何以教准?」注意,這不是客氣話,張詠無論才氣、脾氣都絕不弱於寇准,史書記載「詠與寇准最善,每面折准過,雖貴不改。」啥時候想批他就批,從不慣病。

  這時張詠留下了一句話:「霍光傳不可不讀。」

  寇准立即去讀,結果看到了《霍光傳》中近尾處的四個字:「……不學無術。」寇准笑駡了一聲,「好你乖崖,竟然這樣說俺。」然後扔掉書本,繼續我行我素。

  想來張詠一定很鬱悶,我讓你看《紅樓夢》是想讓你去悲歎寶玉、黛玉的真摯愛情,可誰讓你去研究寶玉是怎樣和襲人偷情的?!霍光,是漢武帝劉徹的托孤臣子,漢史中最鋒銳難當的將軍霍去病的異母弟。此人富貴終生,權傾天下,都達到了廢立皇帝,讓漢室二十七天出現皇位真空的程度。可他死後,霍家被滅族。

  這明明是警告一下寇准要小心做人,不要鋒芒太過,不然就算達到了霍光當年的政治地位,也終有一天下場悲涼。更何況你寇准終生都別想做到霍光!

  那麼請注意,在繼續介紹寇准是怎樣施展「化友為敵」大法之前插進張詠這段,就是想讓大家帶著一個問題來觀看事情的始末——寇准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為什麼會行事這樣顛三倒四,像個瘋子一樣毀滅自己的人生?真的是驕傲過度,目中無人,還是別有隱情,他心裡有些其他的東西,讓他沒法與當時的整個文官系統相融合,直到他再次落魄出京,以失敗結束自己的一生。

  砸人的行動是分期分批,與時俱進的。先從身邊人開始,丁謂首當其衝,有兩件歷史記載的小事,可以說明寇准、丁謂之間的前恩後怨。

  在寇准被貶到陝西給國家守大門的時候,歌舞照舊、宴飲照舊,某一天,酒席設在了戶外。當時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烏鴉齊飛。就見寇准突然長歎一聲:「唉,眾位請看那群烏鴉。如果丁謂在此,一定會說那是一群……‘玄鶴’。」

  一語道破天機,丁謂這些年步步高升,憑的就是不斷地報祥瑞,再使出渾身解數來給皇帝造宮殿。這兩樣讓全天下人都恨得咬牙切齒。因為實在太費錢了,百姓們的賦稅越來越重,換誰誰不急?寇准的心裡一定在後悔:「為什麼當初不聽聖相的話,要執意提拔這個無恥的小人!」

  有了這個前因,才能對現在進行時的後果有個理智的判斷。

  歷史記載二。話說大宋朝東府宰相集團為了工作的需要,每天的午飯都要在政事堂裡就地解決,這一天喝的是菜湯。寇准長須飄擺,埋頭苦幹,結果抬頭時就發現鬍子也喝得很飽,說時遲那時快,參知政事丁大人突然啟動,搶在了所有的侍者之前,躥到了寇准的桌前。然後取出手帕,為長官細心撫拭。

  很敬愛,很體貼,卻不料長官大人呵呵一笑:「參知政事就是為長官揩須的嗎?」一語成讖,據說「溜須」一詞從此誕生,流傳四方,同時也讓丁大人的行為永垂不朽。

  回到當時,丁謂癡呆呆僵立,周圍無數異樣的目光,那裡有他平級的同志,王曾、李迪。可這份屈辱、自找的屈辱讓他再也沒法在這兩個人面前抬頭;更有太多的侍者,轉眼間這些下人就會把副宰相如何自取其辱的事傳播四方,而且必定會添油加醋!

  尊敬和感恩瞬間消失,一切都不必回報了,官方史書確認,這是丁謂怨恨寇准,並且結黨陷害寇准的具體起因。這應該沒錯,但是有一點,從此之後,丁謂已經惱羞成怒,欲置寇准於死地。但是在寇准一方呢?

  真的要處心積慮,搞垮做掉自己的政敵,會在一件小事上先出口惡氣嗎?那叫打草驚蛇,低劣得不入流的把戲。寇准就算再怎樣疏狂,也不會幼稚到這種地步。只有一個理由,他只是想折辱一下丁謂,真的只是出口惡氣而已,根本就沒想過丁謂敢成為他的敵人……

  那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丁謂這時已經有了怎樣的政治能量。

  丁謂多年以來時刻掌握著宋朝的經濟命脈,熟練程度和人脈關係都已經到位,再加上現在的副宰相位子,可以說已經具備了登頂的實力,差的只是最後一步。

  但這只是說,他在正常進行的仕途中,快要接近完美,可如果要與寇准作對的話,他差的還太多,簡直沒法動手。

  因為威望與資歷。

  寇准少年得志,成名時未滿三十歲,東、西二府外加三司,宋朝頂尖的官場沒有他沒坐過的位置。仔細說來,在宋初三代以內,除了他,沒有第二人。並且在澶淵之役中專權獨斷,脅迫君王上戰場,安定整個天下,這在春秋戰國之後的人臣之中,也是極為罕見的。

  試想,要扳倒這樣的人,僅僅當了十年多的錢糧大管家,就覺得夠份兒了嗎?丁謂很清醒,絕不亂動彈。他照樣每天正常上下班,笑臉迎人,就當那天的事沒發生。可是暗地裡加緊活動,主要是尋找能壓倒寇准的勢力。

  這很難,但目標極明顯,直指後宮劉皇后。除了她之外,帝國之中沒有人再是寇准的對手。但是怎樣操作呢?劉皇后是需要幫手,急到有些饑不擇食,但要長遠合作、精誠合作,且合作的內容是搞掉比自己勢力威望強萬倍的首相,試問皇后陛下為什麼要這樣做?

  要拉關係,為什麼不拉首相?別去想後來劉娥成了什麼人,那是後話。自古以來皇后被臣子算計到身敗名裂的數不勝數,劉娥沒必要非蹚他這個渾水。

  於是還要等,有些時候「靜待敵變」是唯一的正解。你的敵人會自己露出破綻,只要你有耐心。丁謂是有福的,他的敵人不是李沆,不是王旦,更不是王欽若,以上三位都非常縝密。寇准風采絕倫,倜儻不群,時刻都有好玩的事發生。

  時間進入公元一〇〇八年,宋天禧四年。這一年的主旋律是趙恒的身體垮了,神智加倍錯亂,有時要請長假休息。

  宰相的責任更大了。不同的工作手法,同樣的局面,換了王旦,一定要極力求穩,一切以安靜為主,但是在寇准,就要加倍工作,替皇帝挑起大樑,其主要的方式就是要明確他自己的崇高地位。

  說一不二。

  他先是揪著曹利用這個「傻大兵」的小辮子不放,一直按照澶淵之盟以前的工作關係辦事。但是「居移氣、養移體」,曹兵兵也是十多年的樞府大臣了,沒有脾氣也有了怨氣,憑什麼西府長官要被東府的首相這樣欺侮?英雄不問出身低,寇准,你欺人太甚!

  忍無可忍,他悄悄地站到了丁謂的一邊。這一下,連同他的副手錢惟演也跟了過去。而且小錢的辦法獨特,他把丁謂的女兒娶了過來,當了兒媳婦。這樣他就與丁大人變成了除了血親以外,人世間最牢靠的私人關係。而更妙的是,丁謂還借此與劉皇后突然拉近了距離。

  錢惟演在這之前,把妹妹嫁給了皇后的前夫劉美。這樣一個小小的換親舉動,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個極其私密的小圈子,外人想插都插不進來。後宮開始傾向丁謂集團,但是仍然小有搖擺,因為寇准還沒讓皇后陛下絕望。

  時間進入四月,決定生死榮辱的關鍵時刻就要到來,寇准在這之前終於做出了他此生最大的錯事。邛州上報,當地官員王蒙正霸佔鹽井,斷人生路,請示怎麼辦。寇准依法派人去調查,查明確有其事,那麼沒什麼好說,懲辦。

  但是王蒙正的背景你查了嗎?那是皇后前夫劉美兒子的岳父。關係七扭八歪,可說到底那是皇后陛下唯一信得過的直系「親人」!在巨大的官場規則面前,是保持住細微處的正義重要,還是稍微變通一下,賣皇后個面子,放過了事,或者警告一番,來個親切的耳光,哪個更合適一些?

  寇准選擇了正義,鹽井物歸原主,而他,丟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劉娥俏生生地坐在皇宮的深處,向著不遠處的政事堂冷笑。寇准,說到底,你也是我的臣子,真的以為先帝、今上都奈何你不得?

  且看一個女流之輩讓你怎樣去死!

  命運之輪開始旋轉,話說某一天,病中的趙恒頭枕在貼心太監周懷政的大腿上(親信),突然歎息自己的身體,說病深矣,國事煩多,太子要是能監國該有多好。

  周懷政就像接了個家常話一樣,隨聲附和這很好,非常好。天大的事情居然就這樣被定了下來,趙恒似歎息、似惆悵,他親口說出了要十一歲的小兒子趙受益當家做主。當天,在他昏沉入睡之後,周懷政輕輕地站了起來,立即出宮去找寇准。

  悄悄地把剛剛發生的一幕小心報告。注意,這時他表現得完全就是個奴僕,一個太監在正常的為皇帝傳話而已。

  而且頂級國事,傳給了頂級大臣,一切都無可非議。

  可在寇准的心裡就是另一回事。他震驚,事情太突然了,皇帝還沒死,可太子要監國,而且是宮中的太監來傳的令。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時間返回近二十年前,他自己曾親口說出過這樣的話:「陛下為天下擇君,謀及婦人,不可;謀及中官,亦不可……」

  這是他當年回應趙光義立太子時的話,這種事隨時都會變成一場政變或者陰謀,那麼這時的周懷政可信嗎?

  寇准選擇謹慎,他挑了個機會,單獨謁見了趙恒。君臣四目相對,法不傳六耳,這時他才鄭重詢問,皇帝千真萬確地點了頭,保證確有其事。

  寇准勉強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好運真的來了,太子還小,皇帝病了,皇后……哼哼,那個村婦,國事與她何干,天下之事非首相更待何人?寇准立即進入了角色,他說陛下,立太子監國再好不過,只是還需要正人君子來輔佐。可是現在的參知政事丁謂就是個又奸又滑沒有操守的人,絕不能讓他靠近太子,請罷免他另選賢人!

  興奮的期待,一瞬間之後就超級興奮。皇帝這一天非常愛他,無論有什麼樣要求,都一律同意,概不駁回。當天寇准離開皇帝急速回家時,一定快樂得飄飄欲仙,多年的夙願突然實現,全新的人生在等著他,由他拯救過的宋朝就要由他來管理,只要他把程序走完。

  加班加點地把太子監國的詔書寫出來,然後再突然公佈,要達到讓所有人都只來得及下跪,想不出任何方式來反對,這樣才能大功告成。

  要知道這事兒等於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尤其是皇帝還病著,信不信每一個大腦都會有自己的解釋。真要亂了,別說寇准本人吃不消,那甚至會影響到太子的前程(後來果然)。

  寇准的經驗非常豐富,他悄悄地約來了自己的老朋友,在澶州城頭上都一起喝酒的楊億。如此這般,你的明白?楊億心領神會,這和他想的一樣。要振興大宋,只有讓寇公掌權,才能把這十幾年來烏七八糟、群魔亂舞的世界清洗乾淨,回到太宗陛下,甚至太祖陛下時的盛況!

  為此而努力。

  尤其是寇准還答應他,將以他取代丁謂,新的國家裡有他的位置,可以大展抱負,為黎民蒼生造福。當天兩人散了,各自懷著激動的心情分頭做事。

  說楊億,歷史有兩種記載。一個是說,他深夜回到家,秉燭揮筆,精心構思,連僕人都不讓靠近,就為了怕走漏了消息;第二個,是說他寫完之後,心情大好,正好他的小舅子來訪,閒談中他憧憬著美好的明天,於是脫口而出:「數日之後,事當一新。」

  該小舅子心領神會,然後激動得無法壓抑,他也像楊億一下,「語稍泄」,就是說最多只找了個親近的人,稍微透露了一點。

  說寇准,他的激動例來是李白式的,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必須得有酒!結果他當天很幸福地喝多了,還把為什麼這樣幸福全盤地交代了出去,以便大家都幸福。

  洩密了,無論是哪種,是他倆誰犯的錯,範圍都很小,至少都在自己的家裡。但是死對頭丁謂卻瞬間就知道了,此人馬上行動,坐上了女人出行時才坐的車子(女式遮擋更多),去找自己的同夥曹利用、錢惟演,還有後宮中的那位活神仙……

  寇准敗得無話可說,綜上所述可以看出來,他的一舉一動早就都在丁謂的嚴密監控之中,而丁謂要做什麼,他一來不知,二來沒法阻擋。

  丁謂找到了同夥,同夥們聯袂進宮,劉皇后轉身就找到了丈夫,一句話就讓趙恒恢復了神智——你的皇位要丟了!

  寇准在造反,要立你的小兒子當皇帝,你和你兒子都會變成傀儡!

  嚴重的刺激可以讓人失憶,趙恒一下子振奮了起來,但是把之前怎樣答應寇准的都忘得一乾二淨。罷免寇准,立即進行!

  這時天已經晚了,百官早已下班,但丁謂等人開動腦筋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既有權力寫詔書,又有理由深恨寇准的人。晏殊,這位當年的江南神童已經是宋朝的知制詔了,就用他。

  卻不料晏殊一口回絕,任免宰相的詔書,我不夠資料寫,那是翰林學士的職權。然後轉身就走,但絕不出宮,就靜靜地坐在殿外,讓誰都看得到他,就此沉默。態度很明確,我不參與,但也絕不壞你們的事。

  這時天色更晚,丁謂等人百般無計,結果看向了錢惟演。小錢,沒辦法,你重操舊業吧。雖然你已經不是翰林學士,而是樞密副使了,但為了阻止大犯規,一個小錯誤無所謂。可錢惟演畢竟曾是宋朝的頂尖筆桿子,瞬間想到了更嚴重的事。

  陛下,罷免了寇准,首相讓誰當?國有千事,決策一人,從來都是邊罷免邊任命,這個位置必須得有人。但趙恒的回答,更暴露了這件事的底蘊。他使勁地想了又想,才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那就再等一等,稍後再議。」

  真要是政變臨頭,還能容許你再等?!真要是趙恒還神智健全,連個首相的提名都說不出?!趙恒是真的病了,他神智不全。

  但這件事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寇准在當年的七月九日被下詔罷免,直到九月份宋朝仍然沒有首相,真的創了一個紀錄。但是五月至七月之間這段日子呢?楊億的太子監國的詔書一直都沒寫出來?寇准在近六十天的時間裡仍然身為首相,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隨時都會遭殃的命運?

  到底掙扎過沒有,以他的性格不會坐以待斃吧。可宋史的官方記錄中沒有任何記載,時光平靜度過,只是有人上班,有人下班而已。

  寇准被罷免,其結果是敵我雙方都非常失望,外加忐忑不安。看劉皇后一邊,寇准雖然沒有了名分,但他還留在京城裡,此人只要不死,就算徹底削職為民,都一樣具有龐大的號召、甚至是煽動力。

  何況李迪、王曾等「寇黨」還在副宰相的位置上坐著,威脅仍然存在。

  看寇准一方,最失望的人痛苦在皇宮的深處——周懷政。此人費盡心血把寇准推上前臺,再製造出機會讓太子名正言順地接掌全國,這一步步走得是多麼的穩健又多麼迅速。可要命的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誰知道大名鼎鼎,像神仙一樣偉大的寇准、楊億等人竟然犯了幼兒園裡的錯誤,連起碼的保密工作都做不好!

  尤其可恨的是,寇准等人敗了,一樣的高官厚祿快意人生,可他一個只能生存在深宮中的太監從此就暗無天日了。劉皇后的報復比寇准的罷相制快得多,周懷政被隔離,事發後再沒和皇帝見過面。這就等於掐死了他的生存之路。

  那是皇后,而且是太子的「親媽」,他一個太監,尤其是連皇帝都見不著的太監,永遠都別想把她怎麼樣!所以他先是選擇了忍耐。但皇宮外面又及時地發生了另一件事,讓他連忍耐都做不下去。

  八月八日,李迪當上了首相,而且是太子親自選的。

  當時趙恒勉強支撐病體,召集大臣議事,當眾要求李迪上任,可李迪不幹。這時才十一虛歲的太子突然走了出來,向父親行禮:「多謝父皇,讓李賓客做宰相。」李迪,本就是太子賓客,與未來的皇帝朝夕相處。

  趙恒微微一笑:「太子都這樣說了,李相,你還要推辭嗎?」

  李迪就此上任。可這讓丁謂等人大失所望,怒火中燒,妒火中燒,必須得找個出氣的。寇准、楊億的目標太大了,正好皇宮裡有個死催的太監周懷政!可有志不在年高,心狠不需要鬍子,周懷政敢於策劃首廢立相、太子監國這樣的大事,他身邊早就有了一大批死黨。

  難道要等死嗎?唐朝的太監能在甘露政變中奮力反擊,把朝中的宰相、將軍等大佬殺得滿街都是,徹底達到隨意廢立皇帝把持朝權的程度。那麼宋朝的太監呢?就狼狽到只能忍辱偷生,連在死前連奮力掙扎一下都不敢?!

  周懷政糾集了自己的同黨客省使楊崇勳、內殿承制楊懷吉、閤門祗使楊懷玉等人,決定在八月十六日這一天發動政變。內外同時進行,殺丁謂、廢劉娥、扶太子即位,讓趙恒去當太上皇養病,首相仍然讓寇准當,這樣天下一新,宮裡宮外一新,對宋朝對他對誰都很好!

  但是很遺憾,周懷政忘了一個最重要的前提——他的同夥是因為什麼才投靠他的?拜託這是宋初不是唐末,太監別管怎樣尊貴顯赫,都還只是皇帝的寵物,別人聽你的,是因為你讓趙恒覺得可愛!

  那麼這個渾水是不是繼續蹚,就要大大地講究一下了……結果在政變的前一天夜裡,楊崇勳、楊懷吉終於臨戰崩潰,他們悄悄地跑到丁謂的府上去告密。丁謂再次坐上了女人的車子,又一次半夜跑路去找同夥。

  後面的事再沒有懸念,第二天清晨時分曹利用進宮,以樞密使的身份預先平叛,把主犯周懷政抓獲。周懷政死了,明正典刑,公開處斬。可他的剩餘價值超級龐大,丁謂等人無比的珍惜,他們把事情推回到最初的源頭處,從「乾祐天書」入手,把所有的當事人一一清算。

  一連串的高官被清洗,計有樞密副使周起、樞密直學士王曙(寇准女婿)、閤門祗使楊懷玉、簽署樞密院事曹瑋、翰林學士盛度、知開封府王隨等近數十人,其中有大臣有武官更有宦官,有親寇派也有中立派,反正所有非丁謂系完全罷免或者貶官,其中的重點有兩個人。

  一個是朱能,那個當初以道術進宮的活神仙。此人強悍,他殺了專門來傳旨處罰的太監,然後率部叛逃,公開造反。宋廷派兵追殺,朱能在眾叛親離之後只好自殺,他的十一個部下被活捉,先被釘在木樁上示眾三日,然後斷四肢再斬首,僅次於淩遲處死,是宋朝史上少見的血腥場面。

  另一個就是寇准,最沉重的打擊留給了他。

  在事發當天,也就是剛剛逮捕周懷政的十七日稍晚時,寇准被徹底打入了深淵。他的官職從大宋首相被降為太子太傅、萊國公(剛罷免時),再降為太常卿、知相州,變成了一介地方官,而且勒令即日離京,不許逗留。

  寇准走了,相傳那一天京城民眾自發送行,人群簇擁,連馬都走不動。這時寇准悲憤難抑,突然揮鞭抽馬:「皇命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還敢不走?!」圍觀者一片歎息,但在寇准的心中,卻沒有怨恨皇帝。因為他下面說出的這句話。

  寇准流淚了,他對送行的同僚說:「你們有空替我問丁謂,我寇准哪裡虧負了他,竟然要這樣害我!」無言歎息,寇准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才敗亡。不知聖相當年的讖語是否會回蕩在他的耳邊,但想來還不會,因為他還沒到人生的最後關頭。丁謂給他的傷害也才開始。他就這樣走了,京城裡的是非風雨卻剛剛開頭。

  鐵打的朝廷,流水的宰相,又一批新人登場。但這都是小事,無非是丁謂、李迪等人走上前臺。真正的重點還在太子。

  試問如果周懷政成功,最大的受益者是誰?誰受益誰犯罪,矛頭直接指向了十一虛歲的趙受益。這時的趙恒糊塗到徹底昏頭,有人提醒他太子也有謀反的嫌疑,他的反應居然是立即憤怒,要兒子付出代價。

  這時李迪走了出來,問了他一句話:「陛下,您還有幾個兒子?竟然想做這樣的事!」趙恒才突然警醒,此生只此獨子,繼承祖嗣,送他本人進太廟的,只能是這個孩子。

  愛心開始出現,一個老問題擺了上來——讓太子監國吧……不知道寇准和周懷政會不會在陰陽兩界同時抽搐,痛不欲生。居然是這樣啊,您也能想到這個?思前想後,寇准等於是被趙恒和他老婆出爾反爾、前後夾擊給玩死的,周懷政更慘,史學界對他的定論都沒法統一。

  他完全看清了當時的弊病,要把太子扶上去,可該死的是用的辦法卻太犯規了,哪有「忠心」的臣子這樣體貼現任皇上的?居然是勒令趙恒退休!可趙恒的身體真的不等人,他自己在片刻的清醒狀態下主動召集大臣,在承明殿正式下詔,從此太子在大殿聽政,皇后在宮內詳斷,一般的日常事物,就全交給他們娘兒倆了。

  全體朝臣同意,並且宰相、樞密群落集體建議,要求政事堂、樞密院的兩府高官們,從此都兼職太子東宮的職稱,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在太子的手下辦事。

  很正當,趙恒同意。事實上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他的命令仍然還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皇命。

  可關於這些暫時性、過渡性的職稱的評定,又惹起一片軒然大波。好有一比,「可惜金鑲玉,變成大磚頭」,有時候人急了,真能捨得用花瓶砸耗子。

  丁謂生平第一次做出了「丁謂」才能做出的事,從此一個比王欽若更刁鑽,比寇准更霸道的人正式誕生。于無聲處聽驚雷,這人隨便用什麼都能打擊政敵,堪稱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無劍勝有劍……

  先看兩府大臣兼職太子東宮職稱的名單,就這麼點事,他就能把寇准派系殘餘的勢力打壓到底。具體的官職名稱超複雜,簡單點說丁謂晉升為門下侍郎兼太子少師;李迪為中書侍郎兼左丞,再兼太子少傅;其他的如曹利用、馮拯、錢惟演、王曾、晏殊等人也各自加封,但問題就出現在了李迪的身上。

  李迪已經是首相了,他至少得是中書侍郎兼尚書,兼左丞一來沒這個例,二來不升反降了。通過這個名單,就會在未來的新皇帝的排班站位上大佔便宜,把剛剛上任沒幾天的大宋官場重新洗牌。

  並且這樣做時,丁謂沒跟任何人商量,完全一意孤行。這就等於把李迪等人逼進了死胡同,如果再聽之任之,就別想再做人了!可是想反擊你得有辦法,丁謂那邊的勢力已經內外結合,連寇准都只能乖乖等死,李迪又有什麼轍?

  思來想去,李大狀元記起了一位曾經轟然巨響,把王欽若炸成碎片的仁兄——馬知節。然後就信心倍增鬥志旺盛了。很樂觀,馬知節當年只是樞密副使,都能達到那樣的效果。現在他是首相,如果自我引爆的話,丁謂是不是會碎得比王欽若更加的徹底?

  說幹就幹,先在政事堂裡開練,導火索就是丁謂的老同事、後來並稱為「五鬼」的林特。也是百密一疏,丁謂在名單完成後,才想起要為林特爭個席位,並且相當的高,是樞密副使、太子賓客。李迪一聽就火了,果然不出所料,真的要欺人太甚了!

  丁謂,林特去年晉升右丞、今年晉升尚書,這些你跟我們商量過了嗎?他是個什麼品性,朝廷內外一片罵聲:「你居然又把他提升為執政大臣,還兼職太子賓客,這像話嗎?況且你剛擬定好名單,馬上又改,成何體統,你到底會不會當官?!」

  越吵越火,李迪竟然抓起笏板,就要衝過去。眼看著宋朝版參、眾兩院議員的全武行打鬥馬上開演,其他的執政大臣們連忙擁了上去,各分派系,把自己的老大分開。結果是丁謂跑了,直接去找皇帝,那裡應該能安全點。

  這正中李迪下懷,要的就是在皇帝邊上點火!李首相跟蹤追擊,殺奔長春殿,把副相、皇帝一鍋端。當時病中的趙恒有些閒適慵懶,心情還不錯,他看著氣勢洶洶的李迪進入大殿,自己拿起了一張紙:「愛卿,你們研究出來的東宮署官的名單我已經看過了,不錯,就這樣頒發吧。」

  火上澆油,李迪瞬間爆炸!

  這不對,皇上,這名單有假,臣懇請不擔任擬定的兼官,丁謂是個小人中的小人,他這樣的邪惡,那樣的混帳,您不信嗎?就以林特為例,他的兒子前些時非法用刑,傷人致死,死者家屬告狀,卻投告無門,都是丁謂一手遮天搞的!

  這時大殿變成了菜市場,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錢惟演、馮拯、曹利用、王曾甚至後宮的劉皇后都被驚動了,緊急趕往事發地點。眼看場面變大,李迪突然間又變身成為一挺機關槍,扣動扳機向四面八方掃射。陛下,丁謂之奸不是個人現象,這些天來寇准無罪卻被貶黜、朱能造反的事也不應該公之於眾、東宮太子的兼官就算要搞也不應該這樣的興師動眾。你,對,就是你錢惟演,你是丁謂的親戚,按例你應該回避,根本就不能擔任執政大臣,可你也當上了,必須辭職!你,馮拯,多年的老好人你裝什麼?你和曹利用都是丁謂的同黨,一夥兒的就是一夥兒的,光明正大地站出來!你們這一群小人……

  事情就這樣搞大了,李迪是要把丁謂一黨一網打盡,拖著他們所有人一起返回基層去當農民,哪怕是徹底罷官!當天他的目的看上去達到了。趙恒震怒,把他和丁謂都趕出大殿,留下了其他的執政大臣,來商量這件事怎樣了結。

  結局:翰林學士劉筠起草詔書,將李迪、丁謂各降一級,罷免宰相,調外地任職。具體是李迪任鄆州知州、丁謂是河南知府。玉石俱焚再次奏效,李迪勝利了。

  不過很可惜,丁謂是大宋官場從沒出現過的動物,曾經管用的那些招數,在他身上通通失效。

  宋朝很仁道,京官們被罷免之後,除非十惡不赦,特殊勒令立即出京的,基本上都可以緩收行李慢告別,路上更可以遊山玩水當個公費的行吟詩人(後來蘇東坡就這樣),至於宰相們更是這樣。

  所以丁謂被罷相之後,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留在京城裡,沒去河南府報到。一線生機就在此出現——那份由他起草的執政大臣兼東宮太子的職銜名單。它仍然有效,畢竟皇帝的病和太子的監國都是現實狀況。

  趙恒把他找進宮去,問他名單到底還有沒有疏漏,並且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轉到了那天的爭吵上。丁謂很委屈,他請皇帝回憶一下,那天他是逃出政事堂,到長春殿來避難的,可萬沒想到李迪居然不顧君前失禮,更不管陛下正在病中,來了個跟蹤追擊,簡直是殘忍加暴力,其行徑讓人髮指。而且您都看到了,臣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嘴……

  讓一個心腦疾病患者回憶,高,實在是高。估計趙恒能想起的,只有印象最深刻強烈的那部分圖像,即李迪口吐蓮花,四面噴射火焰,長春殿內外無一倖免的壯觀景象。唉,丁愛卿,也難為你啊。趙恒點頭感歎,同是正在難受人,來,賜座。

  事情就從這個簡單體貼的小命令開始質變。當小內侍搬來座位時,丁謂和緩但堅決地說了一句:「陛下己有旨,複臣平章事。」皇上已經下令讓我再當宰相了!你們看好,這個是圓墩,是給一般官員坐的,我要的是宰相的專座——木杌子!

  當面撒謊,可皇帝沒有追究,內侍也沒敢拆穿,這看似丁謂在冒險,他欺負趙恒神志不清,而且賭了一把一般的小太監不敢多嘴多舌。但是細想,就可以看到丁大人的計算既准且狠,是膽子,但更是智慧。

  趙恒的昏病在寇准下臺時就很清楚了,時昏時醒,就算被趙恒當面抓住,也可以推脫說前一瞬間您的確是那麼說的,您有病,您不知道?這樣絕對不會有死罪;關於內侍們,就更簡單了。剛剛殺了一個周懷政,丁謂這時就是太監們的噩夢,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不開眼的敢到他面前找死。

  何況還有劉皇后隱藏在幕後,不怕丁謂也怕劉娥。

  所以穩穩地坐在了木杌子上的丁謂在下一瞬間就敢做出更大膽的事,他起身告辭,馬上就重回政事堂上班。並且隨後就有太監出宮宣佈,詔令丁謂重回東府,位居首相!

  瞞天過海,當初寇准就是因為趙恒的昏病,才被當成政變的主謀趕出京城。可同樣的病,在丁謂的眼裡就是機遇,他居然毫髮無傷,重新上崗。

  很兒戲?那麼看李迪,就在這前後,他一樣得到了單獨面對皇帝的機會。但他走進去時是鄆州知州,出來時還是大宋朝的前宰相,政事堂與他無緣了。

  究其原因,他和寇准都差了一個人,劉娥。寇准是要廢掉她(至少周懷政是要這樣),而李迪也差不多。不久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趙恒突然發火:「昨天夜裡皇后把人都叫走了,只留下朕孤零零一個人!」

  病人單獨過夜,這是平民百姓都不能容忍的淒涼事,但大臣們都敢怒不敢言,人人都清楚,劉娥當時就隱身在皇帝身後的屏風裡。但李迪站了出來:「陛下,果有此事,為何不依法處置?!」

  多正義,但又多悲哀,他話剛出口,趙恒就神思恍惚地接著說:「沒、有、這、回、事……」寇准和他的朋友們都一個命啊,都是這樣被趙恒的超級記性給活生生玩死的。尤其是李迪的這句話,真的被屏風後面的劉娥聽見並且牢牢地記住了。

  罷官詔令重改:丁謂官復原職,並且升任首相;副相是馮拯;樞密院一邊原職不動,曹利用、錢惟演把持大局。李迪被勒令即日出京,到鄆州城報到。

  計算一下成果,李迪的自爆案發作後,已經把當年的寇准派系炸得支離破碎,留在朝廷裡的只剩下了一個王曾。王曾是很怪的,李迪的事他半點都沒插手,是君子党而不群,他根本就不喜歡,所以不支持?還是說他早與李迪有過約定,李迪和丁謂同歸於盡,把宋朝未來的東府相位留給他,由他來清洗官場,達到一個讓李迪哪怕貶官外調也希望看到的局面?

  不得而知,反正理想敵不過勢力,在成人世界裡最好不要做夢。

  丁謂的春天到了,他生平第一次坐在首相的位置上,天子以下第一人,多麼榮耀。但是要小心,還不到快樂的時辰,比寇准難纏的人突然殺了回來。大宋朝的官場姓丁,還是姓王?還真說不定。

  王,王欽若的王。

  王欽若重回開封,這讓趙恒久病的心靈感到了些溫暖。故人江南來,還記當年否?趙恒開始明顯地恢復了些許的記憶,每當他和王欽若見面時,就顯得格外的清醒、快樂。

  這讓丁謂非常不安。

  一旦王欽若再次得寵,只要重新踏進了中書省政事堂的門檻,就絕對沒有只當參知政事的可能,只能是首相。那得怎麼辦呢,王欽若可不是寇准,更不是李迪,也是多年的老首長了,能幹出什麼來,丁謂當年都親眼目睹過。

  況且形勢繼續惡劣,王欽若迅速恢復功力,在短時間內就重新成了為資政殿大學士,並且在薪水上享受了宰、執大臣們的待遇。更要命的是,他被安插到了太子的身邊,在東宮的兼職竟然是太子太保,比丁謂的太子少師還要高一級!

  眼見得步步緊逼,丁謂的位子就要不保,但絕對想不到的是,真正的危機會在突然間出現,讓丁謂甚至劉娥都捽不及防。那是個很偶然的一天,丁謂和王欽若一起去見皇帝,一切正常,閒聊中的趙恒突然說:「愛卿,你為何不去政事堂理事?」

  丁謂驟然緊張,就見身邊的王欽若平淡從容地躬身回答:「陛下,臣已不是宰相了,怎能到政事堂理事?」那好辦,趙恒就像話趕話一樣接住了話茬:「即日送卿入堂視事,來人,這就去辦!」

  沒有準備、沒有討論、更不給任何爭議反對的時間,當場就有太監帶著王欽若趕赴政事堂,就這樣開業上班了!

  旁觀的人都目瞪口呆,不管這是不是趙恒的又一次昏詔,但皇命就是皇命,他說出的話就是真理!當年曹利用、馮拯、王曾、晏殊、錢惟演等無論是寇系還是丁系的兩府高官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欽若復辟成功,再次蒞臨政事堂,一點辦法都沒有。可只有丁謂已經穩定了下來,他只下達了兩個字的命令——擺酒。

  為王欽若大人接風。

  當天政事堂中觥交錯、笑語盈人,以王欽若的資歷和聖眷,這樣的待遇實在並不算太高。於是賓主盡歡,但是喝得差不多了,問題終究浮上了水面。

  王欽若的位置在哪裡?首相、還是次相?丁謂卻只微微一笑,「奉聖旨,於政事堂款待王欽若。」僅此而已!

  什麼?說皇上親口說的要王欽若回來「理事」的?很好,非常好,請問哪一次的宰相廢立不是由皇帝親口下令的?但之後是不是得有翰林學士寫詔書,再到大殿之上去召集百官當眾宣麻,然後才能正式生效呢?

  這些王大人不懂?還是想讓王大宰相在以後的工作中名分不足?你們啊,可真是亂鬧……當天王欽若勉強吃完了這頓飯,重新一步步走出了宰相重點政事堂,他只能對陪他來的太監說一句話:「請轉告陛下,沒有詔書,臣不能在這裡工作。」

  說完,他的宰相夢就真的破碎了。因為一頓官面文章的飯,是要吃很長時間的,足夠把消息透進後宮讓劉皇后知道了。然後詔書真的下來了,只不過「宰相」改成了「使相」,王欽若被任命為山南東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那裡本是丁謂當初被貶的地方,看來註定了要下放一位曾經的首相。

  但是事情還沒完,王欽若是公元一〇二一年一月六日,宋天禧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到河南府上任的,到了第二年的冬天,他要求回京,理由是病了,得放長假休養。病了?丁謂第一直覺就是要出事,王欽若賊心不死!但卻攔不住,別說皇帝對他還舊情不忘,就是一般的官員,也沒有帶病工作,病死京外的道理。

  那很好,讓他回來。只是方式稍微變了一下。丁謂先是利用首相職權,把王欽若的請假條壓了好些天,然後悄悄地派人給王欽若帶去了個口信兒——皇上好幾次都談到了您,很盼望再見一面。您不必等朝廷的批條下來,有病直接回京就是,皇上絕對不會見怪的。

  王欽若很感動,回憶從前,他和皇帝是有這樣友誼的!那好吧,他聽從勸告,就這樣起程回京。但是進了開封城之後,直接面對的就是面色猙獰的丁謂。

  「請問您回來幹什麼啊?鎮節一方啊,沒有命令就擅離職守,您太目無法紀了吧!什麼?我派人送去的口信兒?您要栽贓拜託有些誠意,證據在哪兒?!」

  王欽若無言以對,沒想到一輩子打雁,臨老卻被雁啄瞎了眼。他被再次貶職,變成司農卿、分司南京,馬不停蹄地再次出京。離走前,他看著丁謂發出了由衷的感歎——你行,開封城就讓給你了,你無恥的樣子真的很有我當年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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