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別拿穿越不當工作 作者:樓笙笙 (已完成)

 
theo0929 2016-6-13 13:32: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9 133500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0:35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二章

  兩個男人的劍拔弩張,讓所有人知情人為之側目,身處其中的淩局長萬分尷尬,她沒想到未婚夫會把事情鬧這麼大,甚至還擺出一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的決絕表情……

  而另一個,在這雞飛狗跳的紛亂中,卻照樣悠哉遊哉,根本就不管別人目光裡的東西,在史遠征看來,只要關鍵人物梁所長不將他趕出去,一切就都ok。當然就算梁所長發怒將他趕出研究所,他也不怕。

  他已經不害怕任何事情、任何人了。

  梁所長在幹嗎?我不由問爸爸,他難道還不知道麼?

  他真的不知道,我爸說,梁所長是那種根本不會關注此類事情的有缺陷的天才,對他而言,只要每天的研究任務按照計劃表持續執行下去,就可以了,一旦埋頭鑽進他的實驗室,你把麵包裡的乳酪換成臭豆腐他都發覺不了。他的性命在實驗室裡,至於誰愛上誰,誰失戀了誰吃醋了……這些屁事兒梁所長一概不關心,也沒人無聊到要去和他說這些。

  於是乎,史遠征繼續在所裡“無法無天”的追求淩局長,反正已經撕破臉了,而且現代人的尷尬在他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哪怕淩局長給他下了通牒:不許他再喊她“小涓”(這是她未婚夫的要求),不要再送她東西,不許隨便和她開玩笑,不許裝用功找藉口、半夜捧著新華字典跑到她的房間來(淩局長後來很惱怒的發現,這傢伙的文字學問比她大多了),過馬路不許假裝害怕故意牽她的手,也不許和她太接近……等等一系列禁令之後,史遠征也依然故我。表面上看,他似乎是接受了淩局長的疏遠,遵守她定下的禁令,但暗地裡,他依然時不時違規“踩線”,他用這種辦法來試探淩局長,若是真發怒了就退後兩步,若是看起來不那麼發怒嘛,嘿嘿,就再往前挪一點……

  爸爸說這些的時候我笑翻了,我和爸爸說,如果有這麼一個男孩子來追求我,時間長了恐怕我也會倒戈。

  “當然,除非我真的不喜歡他。”我說,“真不喜歡就沒法了。”

  爸爸點點頭:“只可惜,淩局長並不是真的‘不喜歡他’。”

  而且之後徐博士所做的一切,貌似是努力挽救倆人的關係,但實質上卻將女友推得越來越遠……

  他甚至想辦法去陷害史遠征。

  我爸當時嘆了口氣,他說書生想出的辦法一點都不可靠,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以黃巢非得屢考不第,才能造反成功。

  徐博士所想的辦法之不靠譜,連我聽著都搖頭,他竟讓史遠征在歸國留學生的聚會上出醜,因為他不僅不懂英文,現代社交禮儀之類的也一概不通,更別提跳華爾茲了……

  當你心懷惡意,試圖去暴露他人缺點的時候,你自己不良的一面,也將暴露無遺。

  還是那句話,他太小瞧史遠征了,看來,怒火中燒的徐博士,真的忘記了面前這個人是誰,他以為想辦法羞辱了史遠征,就能夠讓他掂量輕重、明白自己在這個社會的不足道,從而放棄追求淩局長。

  ……這算什麼羞辱?

  連殺人放火都幹膩了的史遠征,能夠被這種“羞辱”給擊退?

  唉。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並不像我所想的那樣。

  據說,史遠征從聚會回來就一蹶不振,顯得深受打擊,不肯說話不肯笑,也不和大家一起玩了,之前還總是去研究人員的辦公室裡打牌,這之後叫他打牌他也不去了,他連食堂都不肯去了……

  “啊?不肯吃東西?”我有點驚訝,“怎麼那麼嚴重啊?用沾著蛋黃醬的手和人握手,真就那麼丟臉麼?”

  爸爸哈哈大笑:“丟臉?他要是知道‘丟臉’倆字怎麼寫那就好了!聚會上被人看見往西服口袋裡塞鵝肝醬,他不也臉不紅、心不跳的照偷不誤?”

  “那他不肯吃東西……”

  “他不是不肯吃東西,是不肯去食堂吃東西。”爸爸眨眨眼睛,“如果淩局長自己下廚做菜,那他吃得比誰都開心。”

  我也大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

  盡管徐博士自以為得計,但他完全沒想到史遠征早就看出了他的用心,於是乾脆將計就計……

  他活活把這場女愛的爭奪,弄成了一場人心的戰爭。

  淩局長因為史遠征受辱,和未婚夫大吵了一架,她責怪徐博士不該這麼做,“這太過分了!平白無故的,為什麼要羞辱他?!”在她看來,史遠征本來就在社會適應期,他還是個“新人”,徐博士搞的這場鬧劇,使史遠征對外界產生了退縮之意,大大傷害了他參與社交的積極性。

  事情完全按照史遠征的預測發展:淩局長因為此事,對徐博士的態度也冷淡了幾分,本來之前他提出的那些過分要求就讓她很難受,例如不許對史遠征笑,不許和他說工作之外的話,出去約會的時候不許接他的電話……

  淩局長本身不是受制於人的那種女性,不是丈夫給打造個小金籠子,就老老實實呆在裡面的那種妻子,徐博士越緊張他倆的關係、對她干涉的越多,她就越反感對方。留學生聚會這件事,不過是淩局長忍耐了許久之後的爆發。

  史遠征十分冷靜、十分謹慎的看著這對未婚夫婦日生嫌隙,想到不遠的即將實現目標的將來,即便是作為一個多年來歷經波折、從底層一路爬上帝位又瞬間跌下來的人,有時他依然難免會激動到發抖。可是在冷靜的大多數時候,他更明白功虧一簣這種事情又是多麼常見,他曾親見過眼看著就要成功,然後一切又都歸為失敗的例子。所以那段時間,他越來越小心翼翼,注意不在他人面前露出自己真正的用心,只將自己偽裝成一個無辜受害者,一個需要女性撫慰的對象,借此使淩局長放棄自己的未婚夫,轉而與他產生情感的火焰——他希望這火焰能夠燃燒得既安全又持久,在這一點上,他非常清楚該怎麼辦。

  ……以上,為我個人略帶性的猜測,當然這也是從我爹傳播的八卦中所產生的猜測。

  然而沒過多久,忍耐到達極限,徐博士終於爆發了。

  他向淩局長提出最後通牒:要麼,立即結婚,然後離開研究所,和他一同去國外;要麼,倆人分手,他離開研究所去國外。

  他說他不想再看見史遠征,否則他會忍不住殺了他。

  我爸說其實徐博士的話說反了,事實上,是他隱約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脅,史遠征身上所散發的殺意已日漸明顯,一旦徐博士真的和淩局長結婚,卻還繼續呆在此的的話,早晚他會被史遠征給殺掉。

  我打了個哆嗦!

  這時我問出了一個已經想了很久的問題,我說,為什麼爸爸所描述的那個年輕的史遠征,和這麼多年裡,這男人給我的感覺,完全不是一回事?

  為什麼我從未見過那個飛揚跳脫、熱愛“亂來”的史遠征?

  爸爸沉吟片刻,說,那是因為,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0:45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三章

  徐博士的最後通牒。不僅沒有挽回這樁婚姻,反而徹底激怒了淩局長。她說她全然沒有離開研究所的打算,而且她討厭徐博士不由分說就給她定下人生軌跡,她又憑什麼要按照別人的意願來生活?哪怕他是她的丈夫那也不行!

  於是,擺在這對情侶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分手。

  所以直到徐博士向梁所長提出辭呈時,梁所長這才發現所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他震驚得一塌糊塗!

  然而盡管梁所長竭力挽留,徐博士依然不肯回頭,一周之後,他離開了研究所。

  在詢問了各方情況,終於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後,梁所長把史遠征單獨找去了辦公室。

  他在關上門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麼鬼麼?”

  史遠征後來說,他有一種瞬間被擊穿的感覺!

  他甚至都不敢去直視梁所長的眼睛,那是令人心生寒意,洞悉一切的眼睛。

  “徐仲衡走了,今天早上走的。”梁所長坐回到辦公桌後,他抬起頭望著史遠征,“恭喜,你的目的達到,小涓已經被你弄到手了,當然。發生了的事情,我再追究已經沒用了。現在我想知道的是,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被梁所長這麼一問,史遠征就楞住了。

  他完全沒想過今後該怎麼辦,那個領域對他而言是一片空白,他似乎只是把目標定在“把這個女人弄到手”這一點上。

  然後,梁所長看著他,那種表情是一副“意料之中”卻又帶點惡毒的感覺。

  “怎麼?不知道該怎麼辦?是不是覺得好煩、不想去考慮,所以隨便怎麼辦都好,直到下一個目標出現,然後就再去不管不顧的追逐?”梁所長說到這兒,輕輕拍了一下手掌,“哦!明白了!原來淩涓在你心裡,只不過是第二座‘長安城’!喏,真了不起!你現在又把它攻陷下來了,不過你懶得往深裡想,到手就行,何必珍惜?管它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你只需志得意滿的享受爭搶到手的快樂就可以了,等它變得不合心意了,就再去找下一個目標好了,反正這種事情是你幹慣了的,根本就不用細想。對不對?”

  史遠征瞠目結舌的望著梁所長!

  他完全說中了他的心!

  ……

  很多年之後,史遠征才明白,原來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個一無所知的現代人。

  梁毅也是個古人,曾常年生活在宮廷裡的古人。熟知宮闈爭鬥、明白帝心叵測、帶過兵,甚至目睹父親弄權多年的古人……史遠征能夠迷惑單純晚熟的現代人的那些伎倆,到了他這兒,統統失效。

  驚慌失措中,史遠征這才發現,自己弄錯了一件事: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誰!

  他一度以為,大家已經忘記了他是誰,就像徐博士,根本沒有對他真實的過去給予足夠重視,他們以為那只是寫在歷史書上的一頁紙,僅此而已。

  包括淩局長,也被他年輕熱情的外表給欺騙了,忘記了他究竟是誰。

  事實上誰都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改變,內裡,絲毫未變。

  他依然是那個為了達到私人目的而不顧一切的鹽販子,那個罔顧他人性命的草莽,那個對“規則”充滿了嘲弄,甚至要去惡意踐踏的叛軍頭子……他的身體痊癒了,但是他的心,沒有痊癒。

  史遠征很清楚。只有偽裝出痊癒的樣子,只有他表現出徹底放棄過去的姿態,才可能重新進入這個世界,再度搶到他看中的東西,或者,人。

  然而有一個人,始終沒有忘記他是誰,也始終沒有被他給欺騙。

  那個人就是梁所長。

  ……喪魂落魄的從辦公室出來,史遠征突然發現,自己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

  從來就沒人和他說過這些,也許之前曾有人看出來了,但沒人敢和他說這些,這麼多年來,沒有一個人敢冒著生命危險,為他指出這一點,而他自己,也從來未曾發現過這一點。

  他從來沒有珍惜過到手的東西:搶掠過的城池是如此,百姓是如此,長安亦是如此。

  ……淩涓,也將會如此。

  當然,徐仲衡有他不足的一面,但他至少認真考慮過自己和淩涓的未來,他希望能夠築建一個美滿的家庭,和淩涓倆人幸福的生活下去。

  然而,史遠征卻連這種想法都沒有。

  他從未有過什麼長遠的打算,對組建家庭、正常生活也毫無概念,如果淩涓此刻提出結婚的要求,他恐怕還會感到困惑,現代婚姻對他這個劫掠過無數美女的唐朝土匪而言,根本就是一樁玩笑。

  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在追逐目標,僅此而已。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在唐朝了,如今他周圍的人群,也已經不是那群亡命之徒了,某些全然不同的東西正滲透進他的人生。

  他在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狀態下,出現了變化……

  他生平頭一次,開始以一種截然不同的眼光,反省起自己的過去來。

  史遠征的突然沉默,引起了淩局長的注意,她去問梁所長,究竟和史遠征談了些什麼。

  梁所長說沒談什麼,只是讓他看清現實而已。梁所長還說,小徐是負氣出走的,他建議她重新考慮一下,試著和未婚夫和好。

  梁所長說的這番話引起了淩局長的不滿,她覺得老師不該干涉自己的情感生活,她和誰分手和誰在一起,是她自己的事。

  梁所長說,沒錯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但如果把史遠征攪進來,那就是梁所長他的事情了。

  淩局長在這一通對談裡,察覺到了一些端倪。她質問老師是否對史遠征不滿,她覺得他已經很努力了,進步已經很大了,但是梁所長卻始終對他報以輕視的態度,這很不應當。

  既然學生已經把話說到這兒了,梁所長也就不再隱瞞自己的態度,他明確提出,要淩局長立即和史遠征分手。

  淩局長在沉默良久之後,說,不。

  據我爸說,那是淩局長第一次頂撞自己的老師。一向她都是很乖的,是那種將梁所長當作人生楷模的學生,她希望未來自己能夠成為他那樣出色的科學工作者。多年來,淩局長始終一絲不茍的以理智計劃著自己的人生,希望它變得更加有效率、更加符合優良的標準。

  聽到這兒,我忽然,產生了困惑。

  人生這玩意兒,真的就有優劣之分麼?

  我看過太多的人,他們過度追求優良,最後反而落入“不夠優良”的泥淖。至少淩局長之後真正的人生,恐怕就不能夠被24歲的她評定為“優良”。

  也許,越是“一絲不茍”,情感就越容易失控,用繩子把自己勒得太緊的人,也更容易把繩子弄斷。

  總之從外人眼光來看,史遠征給淩局長造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她完全對他著了迷,甚至連一向尊重的老師都不能動搖她絲毫。

  梁所長,頭一次為了這種“男女屁事兒”而煩惱,他覺得明明是很簡單的邏輯,怎麼到了自己的學生這兒,就講不通了呢?我爸說梁所長什麼都搞得明白,什麼都看得通透,唯獨在男女情愛這一塊,智商就立馬下降為零。

  我爸還開玩笑說下輩子梁所長肯定是個情種,不然他無法彌補這輩子從來不碰的“功課”。

  我媽和我,聽到我爹把“情種”二字和梁所長聯繫到一起,不約而同搓了搓胳膊,因為那上面出現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淩局長不肯分手,一定要和小鵬爸爸在一起,梁所長又該怎麼辦?”我問,“這種事情他又不能強迫,又不是過去,捆起來塞進花轎就了事的。”

  “所以他就想了一個辦法。”我媽慢條斯理地說,“不過那個辦法嘛……有點缺德。”

  “缺德?”

  “說的對!缺德,太缺德了。簡直就是缺德帶冒煙!”我爸在一旁加重語氣,“所以後來淩局長發那麼大脾氣,始終不肯原諒所長是有道理的。所長他完全是罪有應得!”

  他倆一唱一和,把我弄得更加好奇。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我爹也跟著激動?梁所長到底幹了什麼,要被人用“缺德”來形容?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梁所長像個小孩子。

  是的,他十分聰穎,百分明智,萬分機警,也不是那種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nerd(呆子的意思),很多事情,他看得比一般人都更透徹深入。

  盡管如此,也無法改變他性格裡,有不成熟的部分這一事實。

  如果你曾經仔細觀察過小孩子,那你就會知道,有時小孩子想出的整蠱辦法,讓成年人都驚懼咂舌,雖然這辦法往往正中核心、無比有效。

  梁所長所想出的辦法,就是如此,它幾乎當場見效,也險些達到了目的。

  但是它所造成的傷害,卻深遠到讓那兩個人背負了終生……

  但是這辦法說起來,卻十分簡單:梁所長讓淩局長和史遠征去往古代,彌補一個時空屏蔽的微小漏洞。

  是因為淩局長一直在說,應該讓史遠征也負責一點工作項目,讓他自食其力,獲得生存的資本。梁所長這才順著這根竹竿爬,想出了這個辦法。

  那段時期,時空屏蔽的修復工作還在試驗階段,一切都還在嘗試著來,而且這個漏洞並不大,甚至暫時可以忽視過去。

  但是梁所長將這項修補任務交給了淩局長,他叫她帶著史遠征去往某一時間某一地點,修補那個漏洞。

  那個時間,在唐朝末期,那個地點,在長安。

  據說淩局長從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就覺得有些不妥,因為那正是黃巢剛剛敗亡的階段,她覺得梁所長的葫蘆裡有藥,但她還不知道那裡面究竟是什麼藥。

  然而等到他們倆真的到了那個時間,站在了那個經緯度之上時,淩局長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

  她完全明白了梁所長的用意!

  不,那並不是什麼兩軍交戰的危險戰場,也不是黃巢的部下滿街屠殺百姓的可怕時期,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刑場。除了受刑的“犯人們”,其他全都是圍觀百姓。

  淩局長和小鵬的爸爸,就混在那一群圍觀百姓之中。

  那就是梁所長真正的用意,他要讓他們倆,親眼目睹一場行刑。

  那本來是史遠征根本不可能目睹到的事情,因為那時候他在歷史上已經“死亡”了,而梁所長卻特意將他送至自己“死”後的某個時間點,讓他親見自己本不可能看見的一個場面。

  關於那場行刑,北宋的史學家司馬光在他的巨著《資治通鑒》裡,曾經詳細的記錄下了全部過程,你可以在《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十六》中,尋找到這一段記錄:

  秋,七月,壬午,時溥遣使獻黃巢及家人首並姬妾,上御大玄樓受之。宣問姬妾:“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其居首者對曰:“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於何地乎!”上不復問,皆戮之於市。人爭與之酒,其餘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獨不飲不泣,至於就刑,神色肅然。

  如果用白話來解釋一下,就是說,黃巢敗亡之後,他的姬妾都被唐軍給俘獲,唐僖宗審問這些姬妾,他說,你們都是貴族宗室的兒女,你們的父輩世世代代受朝廷恩惠,怎麼黃巢這個叛軍頭子一進長安城,你們就成了他的姬妾?

  跪在最前面的女子則回答:國家百萬大軍都保不住自己的祖宗牌位,連皇帝都丟下百姓跑去了四川,怎麼能責怪我們這些女子跟從賊人?

  她的回答激怒了唐僖宗,他下令將這些女孩全部斬殺,刀斧手們可憐她們無辜送命,紛紛拿來藥酒給她們喝,讓她們在昏迷中就刑。其餘女孩子喝了藥酒,哭著昏迷過去,就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被砍掉了頭顱。唯獨那個回答唐僖宗問話的女孩子,不哭,也不喝藥酒,神色肅然,從容就刑。

  淩局長和她的男友,親眼目睹的就是這樣一場行刑。

  然後……

  然後,從唐朝回來,史遠征就徹底垮了。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0:57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四章

  當時,爸爸說到這裡,就不再往下講了。

  我猜想,那是因為史遠征的境遇,引起了他對他自己過去的回憶,因為他的那段糟糕的過去,比小鵬的爸爸好不到哪裡去。

  對付一個人最殘忍的手段,就是找一面鏡子來,讓他清清楚楚看見他自己,看清他自己究竟是個什麼貨色。

  雖然爸媽不肯往下講了,我依然能夠從親戚朋友那兒聽到後續,當然,那也是我經過多年瑣碎的片段組織,才使接下來的故事,呈現出它的原貌。

  其實起初我並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一次目睹行刑,會給小鵬的爸爸造成這麼大的沖擊,以至於他從此一蹶不振,再也無法恢復到剛開始那種粗野放縱、蠻橫無忌的狀態了呢?

  按理說他看殺人看多了,不,哪怕親手殺人他都幹慣了,單單是姬妾家眷們被殺,又怎麼會給他帶來那麼大的打擊?依照常理推測。他應該聳聳肩,說幾句“天命如此、紅顏早喪”之類的狗屁廢話,然後把這次經歷拋諸腦後才對,那才是他“黃王”應該幹的事兒。

  後來時間久了,我才漸漸明白了這裡面的緣故:很簡單,他多年來的防禦工事已經崩塌了,甚至從移出唐朝的那一天開始,它就在逐漸風化。

  是梁所長那番話,把他的人生基石給一下子徹底鑿穿,他那簡單的幾句質問,將史遠征堅信了一輩子的人生信條,變成了可笑的猴把戲,讓他突然間,瞥見了自己數十載的荒唐……

  他是在從未有過的混亂、困惑與自我質疑中,受到的那一擊。

  更重要的是,我到後來才得知,那個質問唐僖宗的女孩子,在史遠征過去的人生中,也曾留下過不可磨滅的痕跡……

  據說,她是李唐宗室之女,皇族之後,原本已經定親,就等著到時候出嫁。

  和女孩家定親的是一戶高門望族,女孩的父親雖然身為王族一員,卻也為能夠攀上士族而興奮。

  然而就在等待婚娶的當口,黃巢的軍隊攻陷了長安城,為準備婚事沒來得及逃走的女孩一家,全都被俘獲,甚至包括她的未婚夫婿一家,也落在了起義軍的手裡。

  女孩是和一大群同她一樣具有宗室身世的女性一起,被送到黃巢面前的。而她因為姿色絕美被率先挑中,至此,她的家族性命也得以保全。

  但是被寵幸的女孩卻從來不露出高興的表情,永遠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她的冷淡引起了黃巢的注意,打聽了一下之後,他才得知這女孩子的事情。

  於是,黃巢就向她承諾說,只要她對自己親熱一點,那麼他就釋放她的未婚夫婿和他的父親。否則,他就下令殺掉他們。

  女孩在思索了幾天之後,終於改變了態度。

  我常常想,女孩為什麼要改變態度。她本來是個烈性女子,這一點從最後的結局就能看出來,雖然對方是她的夫婿和公公,但這樁婚事是她父親安排的,比起她本身的生活幸福,父母所看重的恐怕更多的是對方的門第。盡管要嫁入名門望族,可是實際上兩個未婚男女,恐怕沒有多少真情實感。而此刻要她面對的,卻是從泥地裡爬出來的草莽,要她這樣一個皇族女,放下尊嚴,轉而曲意逢迎一個土匪頭子,應該是比死還難受的一件事。

  但是她真的做到了,她真的變得熱情而溫柔,像其他那些害怕觸怒黃巢的女性一樣,她放棄了之前一度死抓著不鬆手的冰冷和矜持。

  她真的就那麼愛自己的夫婿和婆家麼?還是她終於累了,想丟棄尊嚴,活得輕鬆一點?

  恐怕都不是,她是為了挽救那兩條性命。

  她的轉變,讓黃巢非常高興,他覺得自己又征服了一個女性,本來她是那樣美麗倨傲,像冰山一樣不可觸及,可是如今,也照樣對他低頭,甘願做他的姬妾之一了。

  於是,在寵了這女孩一段時日之後,黃巢就對她失去了興趣。

  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宮裡送進來的女人成百上千,總是有不同的風格來吸引黃巢的口味,再如何漂亮,對黃巢而言,喪失了挑戰性也就同時喪失了魅力。

  沒過多久,他就將她拋諸腦後,包括他對她的承諾。

  是又過了一段時日,經由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黃巢才得知,那女孩的未婚夫婿以及他的父親,被酒醉的部下毫無理由的殺害,屍首就扔在街頭,無人收拾。

  那只是當時的千萬樁慘劇之一,在人命如草芥的唐末,皇室之後、山東士族……這些虛幻的名頭,甚至還不如一把自保的柴刀。

  得知這件事的黃巢,心裡有一點點後悔,他覺得自己食言了,是他親口答應了那女孩,要保住她未婚夫的性命的,現在他並未做到這一點。

  但是,又能怎麼辦呢?黃巢想,反正部下們胡來又不是一日兩日了,哪一天他們不斬殺三、五個皇族來泄憤?他無法管束這些部下,所以就只有由著他們去。

  幸好他也不再愛她了,他是食言了,那就不再去見她就好了。

  他的確再未去見她,直到……

  直到看見她的頭顱,被一刀斬落在地。

  僅僅作為千年後的旁觀者,我在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依然感到心酸。而作為當事人的史遠征,想必所受的沖擊,要比我這種外人更加嚴重千百倍。

  他明明應該兌現承諾,救出女孩的夫婿和公公,他明明可以將這對未婚男女送出長安城,讓他們繼續和他無關的人生。如果一開始捨不得,那後來沒了興趣,也總可以放手的。

  他明明可以挽救她的生命,但他沒有那麼做,只是因為他“懶得那麼做”。

  他曾失信於天下,現在他又失信於她。

  他是個守不住任何承諾的男人。

  還是那句話,他根本就不珍惜到手的任何東西,也根本就沒有為將來而認真做一番考慮。

  於是,在漫長的沉默消沉之後,史遠征提出了兩個要求:一,和淩涓分手;二,希望所裡將自己送回唐朝——後者說白了,就是自投死路。

  那段時間,史遠征的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幾乎要把女友逼瘋,她整夜哭泣,求他不要總想著尋死,她求他從死胡同裡出來,盡量想想未來,想想他們倆的未來。她也不答應和他分手,她說她不管他是什麼人,做過什麼,總之,她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淩局長的懇求沒什麼效果,也難怪,小鵬爸爸那時候的自我價值感已經降低為零,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的存在來,他覺得自己早就該死掉了,最好死在唐朝,再多活一天都是不應該。

  他甚至和淩局長說,分手是為了她好,這麼多年來,他從未給身邊的人帶來過什麼幸福,和他在一起就只會倒楣,不停地倒楣,他就是個毀人不倦的混蛋。到如今他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她了,所以他不能再把這唯一的珍寶給毀掉,否則他還不如立即死去。

  史遠征的痛苦引發了淩局長的痛苦,到最後,年輕的她竟然將這一切都歸咎於梁所長,要不是梁所長想出這麼毒的計策傷害他們,她本來可以和史遠征開始幸福生活的。

  然後,淩局長就去找梁所長,她對梁所長說,她要和史遠征結婚。

  據說梁所長簡直像看滑稽影片一樣看著她!

  “結婚?”他說,“你瘋了?!和一個唐朝人結婚?!而且還是個殺人如麻的草莽!”

  可這憤怒的年輕姑娘才不管什麼殺人如麻什麼草莽,她就是要和史遠征結婚,這也是她當時所能想出來的唯一的辦法,她希望能用婚姻,把已經散了架的史遠征給重新綁起來。

  本來結婚這事兒,是兩個人自己的事兒,淩局長要不要和史遠征結婚,都在她自己,但是落實到手續問題,就不是他倆自己的事兒了。

  史遠征在現代社會,連個身份證明都沒有,本來梁所長打算等他完全適應了,再給他辦理這一系列手續,但後來因為他的行為觸怒了梁所長,他索性將這些全都停滯了下來,“至於到底什麼時候給他身份證,得看他今後的表現”。

  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明,就沒法去民政局結婚,當時還在改革開放初期,那個年代還不像如今,不結婚,同居照樣沒問題,那時候沒有一個具體身份、沒有一個踏實的“單位”,人在社會上簡直是寸步難行。

  所以,擺在淩局長面前最大的難題,就是要給史遠征搞到這個身份。

  但她同時也知道,只要梁所長不鬆口,史遠征是沒法弄到合法身份的,他們的婚姻也將變成鏡花水月。

  梁所長以為,只要自己不在這一點上退步,那麼學生就沒有辦法達到目的,但他完全沒想到,一個月以後,淩局長又找上了門,這一次,她帶來了一份身體檢查。

  “我懷孕了。”她說,“所長,請你批準我和史遠征結婚。”

  淩局長帶來的那份檢查報告像個重型炸彈!

  梁所長氣得要發瘋!他說淩局長喪失了理智,他還說到底是什麼讓你昏了腦子、幹出這種事情來?!你知道你在幹什麼麼?你在斷送你自己的一生!

  可是淩局長說,她斷送她的一生那是她自己的事兒,和梁所長可沒半點干係,總之現在不能把史遠征送回唐朝,不然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沒有爸爸了,而且也必須立即給他一個身份,否則這孩子就成了私生子——著名歸國學者梁毅的弟子未婚先孕,生了個唐朝人的孩子,這種醜聞傳出去,恐怕與所長也不是那麼好聽的。

  梁所長被激怒了,他甚至懷疑懷孕什麼的是淩局長自己搞的鬼,那份檢查報告根本就是偽造,梁所長找來了所裡附屬醫院的大夫,重新給淩局長做檢查。

  檢查報告出來了,淩局長的確懷孕了。

  當時,梁所長盯著那份報告,他的臉色變得鐵青!

  但是看著看著,他就發覺不太對勁,按照懷孕日期推算,淩局長是在臨近徐博士走的那段時間受孕的,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她懷孕時,徐博士還沒走。

  發覺這一點之後,梁所長自以為抓到了關鍵,他笑起來。

  他說,小涓,你想拿徐仲衡的孩子來騙我麼?如果你懷孕了,最好還是早點通知小徐,讓他回所裡來。

  唔,我覺得,梁所長這種思維,充分詮釋了四個字:自欺欺人。

  他怎麼都不相信自己的得意門生幹出這種事情來,所以他那精密的頭腦,迅速給他找了個合理的解釋。

  盡管傻子都看得出來,那解釋純粹是胡說八道。

  然後淩局長就苦笑起來。

  她說這孩子和徐仲衡沒有半點關係,因為徐仲衡從來沒有碰過她。

  淩局長的話,打破了梁所長自以為是的設想。

  他像毒蛇一樣盯著淩局長,說:“這麼說,小徐還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就和那傢伙搞到一起了?你真的忘了他是誰?你竟然肯為一個可以做你父親的男人躺下?”

  梁所長這話說得難聽極了,甚至他當時的語調也帶著類似金屬刮過的刺耳聲,那是讓人不舒服到極點的一種感覺。

  “哦,這您可說錯了。”淩局長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輕快,她的臉上浮現出快樂的微笑,“那次,是我引誘的他。”

  辦公室裡,靜得像墳墓!

  也許你會吃驚,為什麼我這個晚輩,竟然連這麼難以啟齒的細節都知道,不能怪我,因為當時在場的不止梁所長和淩局長,還有送來醫檢報告的兩個醫生,甚至他們都沒關上辦公室的門,激烈的爭執聲連走廊上都聽得見……

  我想,淩局長是故意的。

  她很快樂地看見自己的老師受傷,被她的話給戳傷,就像始終乖乖聽話的女孩子,頭一次堅持自己的意願,狠狠和父母大吵之後,眼看著對方被氣得發抖的那種惡毒的快樂。

  我甚至都懷疑她的那句話裡有多少真實成分,因為很明顯,淩局長已經不是在闡述事實了,她只是想回擊,想狠狠報復那個傷害了她和她丈夫的人。

  梁所長像完全不認識她了一樣,怔怔盯著自己的學生!

  他一直當她是個純潔乾凈、自律嚴謹的好姑娘,誰想到一夜之間,她竟然變成了一個毫無廉恥、喪失了底線的浪蕩女。

  多年來,他們像真正的父女那樣親近,彼此信任,但是誰也沒想到最終兩個人的關係,竟然變得這麼尷尬,以至於要用互相刺傷來維繫。

  我想,那也是淩局長第一次嘗到那種快樂:踐踏一切既定規則的快樂。

  是史遠征改變了她,是他的“亂來”,讓她察覺到之前自己循規蹈矩的乏味,盡管無比抗拒這種“亂來”,但是淩局長仍然深深被他吸引……

  所以後來,我也常常想,到底為什麼後來淩局長要和小鵬的爸爸離婚,難道真的是因為她說的那個理由,“自己在不斷衰老”麼?她明明就知道小鵬的爸爸不在乎那個。

  也許是因為,她一天天失望地發現:那個被改造“好”的史遠征,他身上,千年前的尖刺,已經被如今這個麻木的時代給徹底磨鈍,從而喪失了早年那種蠻橫放肆的動人魅力。他再也無法隨意打破規矩,反而為了遵守規矩,不得不畏手畏腳。於是,史遠征越融入現代社會,越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如魚得水、升遷賺錢,他的那種原始魅力就越淺越淡,盡管這一度是這對夫妻所共同希望看到的結果。

  淩局長的理智想要的是一個健全的現代人,一個能夠適應現代社會發展的普通男人;可她的情感想要的,卻是那個粗野亂來、不在乎一切既定規則的唐朝草莽。就像之前,她的理智明白徐仲衡才是合適的丈夫人選,但是最終,她卻去了史遠征的懷抱。

  世上,不存在什麼真正“理智”的人,掌管情緒的眼窩前額葉皮層如果受損,這個人並不會變得無比理智聰明,他只會眼瞅著生活分崩離析,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因為,他沒有“情感”,那才是人類進行一切選擇判斷的基石。

  在人這種生物的活動中,理智從來就未真正戰勝過情感,過去不會,未來,也同樣不會。

  ……於是,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梁所長慢慢走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來。

  他的學生,依然站在他面前,她叉著腰,高昂著頭,神情驕傲得像個亞馬遜女戰士。

  最終,梁所長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頹喪的揮了揮手,吐出兩個字:出去。

  一周之後,淩局長拽著當天剛剛獲得新身份的史遠征,去了民政局。

  梁所長和淩局長之間的齟齬,持續了將近一年,一直到史雲鵬誕生,倆人才算勉強和好,但是那之後,他們師徒,就再也無法回到最初那種毫無嫌隙的狀態裡了。

  而史遠征的狀態,也是在兒子誕生之後才出現的好轉,因為他終於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毫無價值:有一個愛他的女人希望能和他一同生活,有一個他親生的孩子希望能被他撫育。這些都是繩索,將險些墜入絕望深淵的他,給一點點拉了出來。

  當然他的兒子後來闖下那麼大的禍,幾乎將他再度推進舊日的深淵……那就是後話了。

  只是,當我知曉了一切之後,當我再度於親友聚會中看見那男人時,我這才驚訝的發現了那些隱藏在細微痕跡中的滄桑。他的確不年輕了,不,我說的並不是,而是,他的周身上下,早已喪失了昔日傳說中“沖天大將軍”的光彩,那種因為憤怒而令人眩目的華麗光彩。

  這麼多年來,他掙扎得太久,太疲倦,甚至都已經遺忘了掙扎本身的意義。

  於是,在歲月漫長的洗磨中,他就逐漸變成一個溫和、沉靜而倦怠的普通中年人了。

  《附錄》

  bgm:蘇芮《愛過就是完全》。

  蘇芮是那種流行於上個世紀的、早已不年輕的老牌女歌手,倒是很適合淩涓,而且歌詞很好。另外還有倫永亮的版本,那是男歌手的另一種風味了,兩者搜狗都可以找到,請各位依自己口味選擇~ 本帖最後由 jjdean 於 2018-6-15 11:02 編輯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1:13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五章

  比起史遠征夫婦的浪漫愛情故事。我爸和我媽的過去,簡直沒啥浪漫可言,按照他們共同的說法,就是每天每天在一個辦公室上班,後來覺得彼此都還看著順眼,又都老大不小的了,倆人權衡利害之後,就在一起了。

  沒勁,簡直沒勁死了!

  而且我覺得他們的這種“沒勁”,甚至都傳染了姑姑和姑父,想想看,那兩個人在歷史裡,都是多麼傳奇的人物啊!

  ……怎麼到現代社會一結婚,就全變得只知道油鹽醬醋,一點都不浪漫了呢?

  按照我爸的話來說,要是浪漫的連油鹽醬醋都不知道了,那就乾脆別活了,吃風喝煙當神仙得了。

  那才是活脫脫的“神仙眷侶”呢!

  不過偶爾,我仍舊可以在日日的油鹽醬醋裡,瞥見那麼一丁點兒浪漫的痕跡。我是說,姑姑和姑父。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姑姑已經過了四十歲了。但我依然喊她“小姑姑”,她也從一開始的橫眉怒對,慢慢變習慣,到最後,索性就隨我去了。

  如我一開始預料的那樣,姑姑對她的年齡似乎並不怎麼關心,雖然她也和其他中年女性一樣,愛買化妝品愛上美容院,可說到底,她並不像那些神經緊張、生怕丈夫覺得自己衰老的女性那樣,每天對著鏡子計較自己多長出的那道魚尾紋。

  拿我姑姑的話,長皺紋的最佳途徑就是緊張與發愁,她說她又不是傻子。

  但我爸就管姑姑叫“傻大姐”,我爸說姑姑整個一缺心眼,人跟前亂說話。

  我爸這麼說是有證據的。

  幾年前,有一次姑姑叫我爸陪她去買東西,那是臨近過年的階段,姑父照常加班沒時間,姑姑在商場買了太多年貨,一個人搬不回來,於是打電話叫爸爸開車去接她。

  把年貨搬上了車,姑姑又提議去吃東西,她說附近新開的一家意大利餐廳好吃得不得了,既然弟弟辛苦來幫她,她就酬勞弟弟一番,她說她請客。

  然而那天等倆人回到家,我卻看見爸爸的表情,活像是在和誰發脾氣。

  “以後再不和你出去了!給我一萬塊我也不去!”爸爸氣得要發火,姑姑卻在一旁哈哈大笑!

  原來那天在餐廳裡,姑姑遇到了大學同學,因為也是學繪畫的,那一位畢業之後去了法國,十多年沒有回來,這次回國探親,誰知這麼巧就遇到了姑姑。

  因為爸爸在旁邊,所以人家必然得問起這是誰。

  姑姑說,這是她弟弟。

  從樣貌上判斷,爸爸看起來比姑姑要年輕十多歲,所以對方很是詫異。

  “總聽你說有個弟弟,一直沒見著,沒想到你弟弟這麼年輕啊!”

  然後接下來,按照我爸的說法,姑姑就開始胡說八道起來:她說我爸是家裡最小的一個,上面還有兩個哥哥,本來父母已經不想再要孩子了,那倆不知哪根神經錯了,非要再生一個。結果為這個‘老兒子’違反國策,父母的工資當年被下調了兩級,全廠通報批評……饒是如此,弟弟也還是全家最受寵的那個,計劃經濟時候的蛋啊肉啊奶粉啊什麼的,多難弄到啊,都供給了他一個人,她和倆哥哥就在一邊眼饞,就是因為小時候根基打得好,弟弟才長得這麼水靈這麼帥。姑姑還談起在糧票取消的最後階段,她偷了家裡的全國糧票去換肉包子,然後和弟弟分的事情。

  不消說,我爸坐在旁邊聽他姐姐這一通胡編亂造,氣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幸好那同學被提起幼年的事情也來了興致,她信以為真,完全投入到姑姑的話裡,沒有注意到我爸在旁邊要殺人的表情。

  出來餐廳,我爸就發了火,他說姑姑那說的都是些什麼啊!瞎編些身世給人聽就那麼好玩麼?可姑姑卻撇撇嘴說不然怎麼辦?難道還真和人家說他們是鮮卑慕容氏?那樣聽起來才更像“瞎編”吧?

  後來我爸說,姑姑在編瞎話唬人這方面,有無人能及的天分。

  只是我想,也許姑姑曾經有過這樣的幻想:希望自己出生在一個普通正常的家庭,有為兒女操勞的父母,有背著書包,每天在職工宿舍門口玩陀螺的哥哥和弟弟……

  但是她真正擁有的,卻是把她送進敵人後宮的父親,鬱鬱而終的母親。以及,為皇位自相殘殺的手足。

  我覺得,姑姑現在能變得這麼快活,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姑父身上。

  可是,她究竟是怎樣看自己丈夫的呢?尤其是,如今這個看上去比她年輕十多歲的丈夫。

  拿我姑姑的話來說,姑父於她,更像是個掌座子的。

  “就像剛開始學自行車的時候,有個人必須幫你掌控著後座,使自行車不會歪倒。”姑姑想了想,說,“你姑父對我而言,就像個掌著後座的人。”

  姑姑還說,最初是我爸爸替她掌著車後座,可惜弟弟就是弟弟,總還是靠不住,結果就把她給摔到路邊溝裡去了。

  “摔了個鼻青臉腫。”姑姑哈哈大笑,“後來,是你姑父把我從溝裡拽出來,扶穩自行車,我才能接著練習。”

  “那麼現在呢?”我又問。

  “現在我已經學會騎車了,所以就用不著他再替我掌著後座了。”姑姑說到這兒,收起笑容,像是沉思般的說。“早晚,我得一個人騎這輛車,這是肯定的,誰也別想一輩子靠人家掌著後座,那樣就永遠都學不會騎車。”

  我多少明白了姑姑的意思。

  “再說兩個人一塊兒騎腳踏車,比一個人騎車另一個氣喘籲籲幫忙,可要好玩多了!”姑姑說。

  我不知道一塊兒騎車是什麼感覺,但我見過他們合作的作品,姑姑的畫,配上姑父的一首《踏莎行》,在畫展上獲得了相當高的評論,最有趣的是。評論報刊說畫上題的詞,頗有五代後主之風,但是模仿得太甚,後主味兒太濃,反而喪失了自己的風格云云……

  姑姑給我看那篇報道,我們倆都樂得要死,姑父後悔不已,說再這麼下去,業界都得說姑姑有個專門學李煜的丈夫,那可就太倒楣了。

  姑姑說沒關係,她以前聽過一個笑話,說卓別林匿名去參加“模仿卓別林大賽”,只得了個第二名。

  在我看來,姑父似乎不怎麼寫詞了,也許他私下還在寫著玩,但他再不肯拿出來給人看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寫了,他很嚴肅的說因為他找到了更加“偉大”的事業:他決意要寫小說,所以放棄詩歌。

  如果你看過他的那些“偉大”的小說,你恐怕會有吐血的感覺。

  姑父的那些小說,裡面盡是些殺人狂呀、吸血鬼呀、僵屍呀這種嚇死人的東西,他當初在網上連載得倒是挺紅火,好些人都追,姑姑喜歡這種東西,姑父起初是專門寫這種東西給他妻子看的,並不是為了賺錢和名聲,後來局裡其他人知道了姑父在寫恐怖小說,就都追著要看。

  在這一批親友讀者群裡,姑父奠定了他的“目標讀者群”,他寫東西並不快,那種仔細程度活像他當年寫詞、推敲字句那樣。不過稿子一出來,他會先給大約三到四個目標讀者閱讀,檢查問題所在,然後再進行修改。

  早期姑父的目標讀者是:姑姑,我爸,衛叔叔,于凱叔叔。

  和越來越鐵桿死忠的其他三個不同,我爸沒多久就退出這個目標讀者群了,他實在受不了他姐夫的恐怖故事,還說再這麼發展下去,姑父搞不好會二度進入史——就以他那些能活活嚇死人的作品。

  我爸說的“活活嚇死人”,並不誇張。姑父的恐怖小說和一般的不同,他的造詣決定了他的文字質量,普通作者用一個詞,能達到百分之60的恐怖度,到了他這兒,選用另一個更合適的詞,能把恐怖程度提高到百分之90。而且他在關鍵時刻的行文,特別有講究,沒有經驗的作者,會因淩亂的行文破壞閱讀效果,越使勁,反而越讓讀者“出戲”,姑父就特別會調整行文,他的文章結構原本就十分嚴密,邏輯推理方面不會感覺有漏洞,而且他比一般的作者更懂得“人情”,知道真正能觸動讀者的究竟是什麼,他用四兩撥千斤的巧妙,使之烘托情節氣氛,達到最大的“嚇人”效果——唉,所以你看,這個人前半輩子的天賦全都用在怎麼讓人發愁上,他現在的天賦,就全都用在怎麼讓人害怕上了。

  姑父的作品裡(我是指恐怖作品),我記得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篇關於開膛手傑克的故事,我是白天上課時,躲在抽屜裡用手機偷偷看的,大太陽的四月天氣,身邊都是老師同學,我竟然還看得渾身發冷,恨不得尖叫著扔下手機沖出教室!這本書後來出版了,同學愛得不得了,知道我是作者的侄女之後,特意央告我找姑父簽名。後來我和姑父說起這篇故事,說幾乎可以和柯南道爾的《斑點帶子案》相媲美。姑父聽了萬分得意,他說這是他和我姑姑討論了很多個晚上想出來的,後來講給曉墨聽,嚇得那個總是出門打架的小傢伙好幾天不敢再亂來。

  ……他到底是寫詞的天才,還是寫恐怖小說的天才?問題是,他到底哪裡想出來那麼多嚇死人的故事?!構思這些恐怖的情節時,他難道一丁點兒也不害怕麼?

  我這麼問姑父,姑父說他也害怕呀,一到夜裡,他的腦子裡裝的全都是這些玩意兒,但是越害怕他就越要把它寫下來,這樣,讓大家陪著他一塊兒害怕,聽見四下裡“哇哇哇”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他自己就不那麼害怕了。

  ……我承認,姑父的這種說法有點欠揍。

  人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但是從“士大夫詞”到“斯蒂芬金”,這又是怎樣一種詭異的轉變呢?後來我爸說,小楊叔叔得知我姑父竟然放棄寫詞、轉頭去寫“不入流”的恐怖小說之後,氣得連殺了他的心都有了。

  唔,所以我還是決定,不把姑父在網上的常用id告訴你們。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1:28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六章

  然而死亡,仍然登場了。

  就在我知曉真相後的第二年,爺爺過世了。

  他當時在外地出席一個技術性的全國會議,途中覺得有些胸悶,同行的朋友以為是車內空調效果太差,讓他換到了後面人少靠窗的位置。

  十幾分鐘之後,目的地會場到了,他們這才發現,爺爺停止了呼吸。

  ……

  爺爺的後事是爸媽辦的,除了我們家,他沒有別的親人。去爺爺家清理遺物時,我和爸爸發現了一個鎖著的櫃子,爸爸想辦法把那鎖撬開,看見了櫃子裡鎖著的東西。

  那是一個老式的保溫瓶。瓶身有一圈燙金的字:白起同志光榮退休。

  那個保溫瓶不是高檔貨,幾乎不值錢,當舊貨拿去賣都沒人樂意收。

  但是爺爺竟然把它當寶貝,他把它鎖在櫃子裡這麼多年……

  爺爺的去世,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古人的第一起現代死亡案例”。如果這裡面,不包括早已失蹤的梁所長的話。

  是的,他“又”失蹤了,而且在我和曉墨看來,這是他徹底的真正的失蹤,梁所長再不會回來了。

  他把他的電腦完全清零,開機之後只能看見一個咧著嘴傻笑的娃娃臉,那娃娃臉說:我回去了,找我爸去。

  那年我上高一。

  梁所長究竟去了何處,無人知曉,也許他真的回秦朝了,找他爹秦始皇去了,也許他終於“安了天命”,順著歷史上扶蘇公子的發展,自尋死路去了——但這是我們全體人員都不同意的看法。

  也許他真的找到了他爹,然後,按照他自己曾經發下的宏願,“綁架”了他爹,把始皇帝帶出了秦朝,再隨便拿什麼東西填塞了那一車臭魚。

  也許,他們父子正在歷史長河的某一個點,貓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

  也許就在這一刻,偉大的始皇帝正無可奈何的忍受著兒子的喋喋不休……如果真是那樣,我會深深同情他。

  但是我家的整體氛圍變化,卻起源於一件非常微小的事情。

  在這一批古人圈子裡,曾經有一個保持了很多年的習慣:每隔兩三年,就會有人找我媽挑戰劍法。

  媽媽和我從春秋年間回來,作為歷史上知名的“越女劍”,我媽受到了全局上下普遍的關注,當然能使刀使槍的並不多,姑父那樣的自不會找我媽討教,可是我爸當時手下的那批年輕戰士們,卻不肯放過這個機會。按照他們的說法,怎麼也不能白白放過“隊有資源”——隊長家有的資源。

  時間長了,此事漸漸就形成了一種默認的約定,隔開一段時間,控制組裡就會有自覺得練得不錯的,來找我媽挑戰,期待能打敗我媽。

  打敗了我媽,就是打敗了傳說中的“越女劍”,這是多麼光榮的事情呀!

  第一個找我媽挑戰的就是小楊叔叔,那時候他還很年輕,什麼都喜歡闖一闖。但是接連三次的挑戰失敗,終於讓小楊叔叔死了這份心,一度他十分不理解,為什麼自己的苦練得不到成效,後來他就釋然了:“反正連我們隊長都打不過他老婆,我著啥急?”

  順便說一句,好多年後我爸調去了總參,小楊叔叔接替了他在控制組裡的位置。但是這位“楊隊長”有一個怪癖,去古代出差之前要查看詳細的名單,不是隊員名單,而是即將去的那個時代,有可能接觸到的古人的名單。

  如果那裡面有姓楊的,他就會盡量避開這次行動。

  ……自從楊國忠和楊堅先後死在他手上,小楊叔叔就再也不敢去古代接觸同姓本家了。

  後來,這種原本是私下裡的、小範圍的挑戰,逐漸成為了一種規模,有了固定的時間和場地。幾年之後,連國家武術隊和部隊上的人,都慕名來找我媽挑戰了。

  但是,沒有人取得過成功。

  不過詳細來說,曾經有兩個人險些取得了成功,一個是我爹,另一個則是姍姍的爸爸,就是衛叔叔。

  雖然我知道我媽會這個,但我從沒覺得她有多麼了不起,誰都不會對從小就熟視無睹的事情感到驚訝。只是偶爾,我會覺得她手腳超級麻利,比如每次換季翻曬洗燙,往衣櫥閣樓裡更換衣物和棉被時,我媽都不用梯子,她能踩著拉開一點點的抽屜,三蹦兩跳的往高處送棉被,而且速度快得驚人——因為從小看習慣了,我以為每家的媽媽都是如此。

  我也嘗試過一次,結果把抽屜給踩塌了,人也摔了下來。

  我媽叫我別費勁了,家裡有兩個能幹的,用不著我笨手笨腳的幫忙。我知道我爸也練過,他在部隊上肯定學過功夫,有的時候在家裡和我玩鬧起來,也上躥下跳蹦得歡。但是總體感覺,他似乎沒我媽那麼快,也沒她那麼輕盈。

  男性行動起來的力度,本來就比女性更大,再說我爸的個頭也遠遠超過我媽,獅子沒有獼猴輕盈,這是我個人的理解。

  但是我媽偶爾就會笑我爸不用功,“還欠了那麼一點兒”。每次她這麼說,我爸都很不高興,就說我媽“得意什麼呀!”,說她就跟動畫片裡的那個驕傲將軍似的,還說“早晚會有人代替月亮懲罰你!”

  起初,我爸把這希望寄托在局裡其他人身上,他無數次慫恿雷局長去找我媽“打架”,淩局長的丈夫他也慫恿過,但是那一個不肯上鉤,還說如果是打群架可以考慮幫忙,單挑就免了,他那功夫是三腳貓。

  我爸說這絕對是假話,他親眼見過小鵬爸爸的能力,不過人家不肯,他也沒法子。

  雷局長也不肯,他說他壓根就沒和人單挑過,而且水平太臭。上場準輸,我媽是他的下屬,本來還很有權威的,可要是輸給下屬還是女下屬,那他也太沒面子……

  我爸就嘲笑雷局長死要面子,他說那照這麼說他都輸給自己老婆了,是不是該找根繩子自掛東南枝去?我爸說有比較才能有進步,可是雷局長說他一點都不想“進步”,還說他的人生是“越退步越愉快”。

  為了打敗我媽,我爸甚至還去找過梁所長,因為所裡上下都傳言其實梁所長也是練家子。後來這一點我爸在爺爺那兒得到過證實。但是那一個在聽了他的建議之後,卻突然興高采烈的說:“沖兒!我給你設計一個不會斷電的打架機器人吧!保證打得過蘇虹!就算打不過也能累死她!”

  剩下的半天時間,就成了我爸和梁所長辯論“機器人代替人實施家暴,到底合法不合法”了。

  我爸回家之後,累得半個禮拜不想說話。

  所以我明白了,為什麼後來他會用吐血的表情告誡我,“千萬不要去招惹梁所長”。

  ……

  於是,就剩下了三個人,爺爺,我姑父和衛叔叔。

  爺爺那邊我爸連問都不去問,因為我媽是爺爺的徒弟,我爸說他還沒笨到要去招惹敵手的師父。

  我姑父,我爸全然放棄,他說指望我姑父還不如去指望曉墨。

  然後,他就開始遊說姍姍爸爸。

  關於和我媽單挑這件事,衛叔叔本來完全沒有想過,他知道控制組的對這事兒十分上心,但是拿衛叔叔的話來說,如今他還能和人單挑的就只有籃球和寫論文了,恐怕後者還更強一點。

  和人比刀槍,這對他而言已經是“過去時”了。

  但我爹是個遊說人家的高手,也不知他是怎麼三說兩說的,衛叔叔最後竟然同意了。

  衛叔叔提出的條件是,需要讓他準備兩年。

  這很自然,他已經多年沒有碰兵器了,不可能說幹就幹、立即恢復到當年那種水平。

  爺爺知道以後就數落我爸是胳膊肘往外拐,怎麼盡拉著外人欺負自己媳婦呢?我爸聽了萬分委屈,他和爺爺說那是因為我媽在家盡欺負他,笑話他“永遠差那麼一點點”、“笨手笨腳”,所以他一定要想辦法打擊一下我囂張氣焰……

  我爸後來還和我說,我不該喊白廠長“爺爺”,該喊他“姥爺”。

  衛叔叔答應和我媽單挑,此事在全局引起了極大轟動!那些“常年敗將”都將希望寄托在了“驃騎將軍”身上,他們甚至主動出讓練功房給衛叔叔,為保證他能集中精力恢復,還在排班表上挪出大塊的時間。

  我媽知道後也怪我爸,說人家挺忙的。就因為他不停絮叨,才被迫答應,這得耽誤人家小衛多少時間啊。我爸就說沒關係,事實上,如果他真的不為此心動,那就不可能被外人說服。

  “說到底,誰心裡都有那麼一點點傲氣的。”我爸當時笑嘻嘻的說,“尤其,還是他。”

  那場轟動全局的比賽,我後來看了錄像。

  當兩個人出場時,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我沒看過衛叔叔那種打扮,復古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讓我感覺有點別扭,而且他換了隱形眼鏡,這也讓我覺得他的臉孔發生了改變。

  我沒想到,一副無邊純鈦眼鏡,竟對一個人的氣質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很多年之後,我才猛然發覺,那副眼鏡其實是某種偽裝,在它的遮蔽之下,我所見到的並不是這個男人的真相。

  那一年衛叔叔才三十出頭,正是很好的年齡,雖然只是看的錄像,可是透過屏幕我仍能感覺到那種氣勢。黑衣男人的周身,彌漫著一種強不可測的淩厲……

  倆人互相行一禮,然後比賽開始。

  他們使用的是真正的刀劍,所以事先需要簽署權責自負的協議,當然,大家都是熟人,誰也不會真的對誰痛下殺手,但是到了這個地步,在過程中很難控制到百分之百不出事,所以協議也是有必要的。

  盡管因為是看事後錄像,我知道誰也沒出事,但當他們倆各自亮出兵刃時,我的心還是禁不住一陣膽寒!

  衛叔叔用的是一柄金色的彎刀,我媽則用的是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

  後來我才知道,那柄彎刀居然是漢武帝賜給衛叔叔的。他竟是拿著這柄刀和我媽對戰的。

  起初十數招,彼此都很客氣,好像那是在謙讓,又好像只是相互試探,我能明白那種小心翼翼,畢竟他們之間有多年的同事情誼,對方的實質已經被掩蓋在這種深厚的交往之下了。

  所以首先他倆需要做的,是撥開這一層,真正試探到對方的根底——敵人的根底。

  到差不多三十多招的時候,我發現圍觀人群的表情,出現了改變:真正的對陣,此刻才正式開始!

  從攝像頭的角度,我能看到衛叔叔手裡那柄彎刀,越來越快!金光幾乎閃成了一個弧度,舞得呼呼作響,好像一個罩子,要把我媽整個罩進去!而我媽就在這滴水不漏的金光裡,跳來竄去,刀劍相撞的“錚錚”聲不絕於耳!

  這種時候,哪怕是我這完全不會的外行,都能看出情勢更偏向衛叔叔,我媽似乎被他沉重的攻擊給逼得逃無可逃,奔轉迅疾如飛蓬,兩旁很多控制組的人,不禁面露喜色,認定這樣下去,我媽的敗局是已經定了。

  但再看鏡頭裡衛叔叔的表情,不僅不像控制組的叔叔們那麼高興,相反卻露出一絲詫異。

  “他找不到漏洞。”我身後,爸爸插了一句嘴。

  我回頭看他:“可我媽在逃啊。這難道不是漏洞?”

  我爸搖頭:“你媽是沒有正面迎擊,但小衛的目的沒有達到,他一直想找你媽的漏洞,但他找不到,相反你媽媽——”

  我爸的話還沒說完,屏幕裡的人忽然發出一聲驚呼!

  原來我媽高高躍起,從那金色的罩子裡跳脫了出來!

  衛叔叔見她要逃,也緊跟不捨,彎刀逼向我媽的勢道更急,我媽微微收縮身體,避開那一刀,然後提劍一抵,兩刃相碰,當的一聲!迸出點點火花。

  面對狂風暴雨般的進攻,我媽似乎有些體力不支,身形飛旋時,露出一個好大的空門,那也許是衛叔叔一直在尋找的機會,頃刻間他躍然而起,手中彎刀直指對手!

  誰知就在這時,對手一個轉身,竟繞到他身後,原來那竟是媽媽使的一個詐,她真正要去的方向不是前方,卻是他的左側!激鬥之時,雖明知中計,衛叔叔已然收不住招,他的足尖驀的一虛,待要躍起早就來不及了,只見身側,一柄長劍如鬼魅般冒出來,一招急砍,鋒刃落在他的左肩上!

  “嗤!”的一聲,衛叔叔左肩衣襟撕裂,迸出鮮血!

  倆人身形微晃,幾秒之內都靜立下來。

  場內,一片死寂!

  連呼吸都忘了繼續,我緊緊握著拳頭,瞪大眼睛盯著屏幕!

  鏡頭裡,就看見衛叔叔扔下刀,用手捂住左肩流血傷口。

  然後,他微微一笑:“蘇姐,我輸了。”

  我媽則垂下手中的劍,她久久凝視著衛叔叔。

  然後,我聽見我媽抱拳,低聲道:“承讓了,霍將軍。”

  全場嘩然!

  後來,我又反覆將那場錄像看了許多遍,某些細節,在看了很多遍之後才漸漸暴露出來,而每多看一遍,我就覺得場上的兩個人,並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兩個人,尤其是衛叔叔,當最後一擊,他高高躍起時,他臉上那種表情讓我覺得無比陌生,就好像有什麼真正的東西,要在這殺戮一刻,從他的心底掙脫出來……

  我不由覺得恐懼,那不是他,那不是“衛彬”,而是那個霍去病。

  於是我也明白了為什麼結束時,媽媽要那樣對他說。

  後來我媽和我說,她在激戰到中段時,的確有點害怕,覺得面前這個人她已經不認識了,除了全然當他是敵人,她沒有別的辦法。

  “當然,那麼做也是對你衛叔叔的尊重。”我媽又補充道,“否則,我就一直無法全心與他對抗。”

  “那你之前為什麼一直在逃?”我問,“在找漏洞麼?”

  我媽點了點頭:“找到漏洞,確認,然後集中全力一擊,雖然對每一個敵手的過程不同,但基本上就這麼簡單。”

  衛叔叔輸給我媽,這件事讓我爸非常遺憾,回家之後他反覆追問我媽,到底為什麼小衛會輸,他始終不能相信那只是衛叔叔一時大意造成的缺失。

  我回答是,他太心急。

  “若他按部就班,老老實實再和我周旋一百來個回合,也許我還不能那麼輕易取勝。”我媽說,“但他覺得已經耗得太久了,他想傾盡全力,給我致命的一擊,他太想那麼做了,可是那樣做是十分冒險的行為,正好給了我可乘之機。”

  我爸聽我媽說這些,並沒有回答,他陷入到了思考裡。

  “不過,若不那麼做,卻又不像他了。”我媽笑起來,“實際上小衛躍起的那一刻,唉,真像霍去病啊!”

  我爸說她這話是廢話。

  總之,我爸這一場賭輸了,所以只能任由我媽掏出他的錢包,帶著我去吃海鮮大餐。我媽很寬宏大量的“邀請”我爸一塊兒去,但是他太鬱悶,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他說他要好好再研究一下錄像。

  後來我媽和我說,她最佩服衛叔叔的,恰恰是他認輸的那一刻。

  “想想看,這個人,從來沒有輸過。”我媽說,“從來就沒有啊!這麼多年,他只和‘贏’這個字掛鉤,就連林蘭最後,不也還是輸給他了麼?唔,恐怕他在自己本專業這麼多年,也沒有吃過所謂的敗仗吧?”

  我輕輕“啊”了一聲。

  “所以,他認輸的那一刻才最偉大。”我媽說,“想想看,足足準備了兩年,用了那麼多功,全局上下都期待著他打敗我,所有的人包括你爸爸,一心認定他能贏,能再續之前人生的輝煌,保持他常勝的記錄……可他卻輸了。”

  有的時候常勝的人,背負的東西往往比新手更多。

  “但是瑄瑄你看,衛叔叔當時的那種神情,那種姿態,嘖嘖,完全不頹喪,也沒有絲毫不甘和憤怒。所以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個人真正成熟了。”

  事實上,我並不完全認同我媽說的話。

  從未失敗過?那可能只是她從未見到那些“失敗”。

  那些在最開始所感受到的不安、幾乎不成功的起步、對未來研究方向感到無比困惑,深刻懷疑自我,甚至因此胃疼得無法起床的歲月——是的,這些都是那個常勝之人親口和我說的。

  其實我也很難想像,像衛叔叔這樣的人,也會有因為恐懼而胃疼的時候。

  “很多次。”他這樣告訴我,“一度我曾經以為自己才華橫溢,天生就是坐在基本粒子理論研究領域寶座上的人,但是很快我就發覺,自己很可能只是一匹會變點小把戲的漂亮馬駒。”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時間越久,我越看得明白清楚。”他做了個手勢,“事實上,到後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缺乏很多很多東西,最簡單的例子:瑄瑄,你知道我接觸二階導函數是多少歲麼?26歲,足足比人家晚了十年。同行們在進行長期的數學演算時我卻在馬背上打仗,我的數學差得令人髮指,影響到了研究本身,就好比沖鋒陷陣時你偏偏騎著一匹跛腳劣馬。這個缺陷曾讓我無比懊惱,甚至一度希望時光倒流,讓我拿那些曾經的榮譽換一根可以安靜演算的粉筆。”

  呃,他的坦白讓我吃驚,又忍不住覺得荒謬。我想了好半天,才說:“不會有人同意你的話的。”

  “嗯,我應該承認已經發生了的一切,只是,沒有人能夠真正體會我那時的感受。”

  我努力勸慰他:“可是說到數學,愛因斯坦的數學也相當差的,甚至在研究中需要他人幫助。”

  “我當時沒想到這一點,也並不覺得能夠拿自己和愛因斯坦比。”他微微一笑。

  我嘆了口氣。

  “那段時間,我很擔心自己在那一層研究樓裡呆不了多久,就得被攆去國防工業領域,從事一份普通的工作以糊口。我還和姍姍的媽媽說,我會敗得一塌糊塗,這可怎麼辦呢?原來我根本成不了費米那樣的人。”他說到這兒,笑起來,“幸好她說,成不了就成不了,真要被辭退了就回來拿低保。她說她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就算養著一個領低保的丈夫也沒關係,一敗塗地的人同樣有快活吃麵包的權利。”

  我笑起來,我突然覺得心中那個“驃騎將軍”的形象變得無比複雜,他再不是我簡單的幻覺中,那個光輝的小戰神了。

  “整整用了兩年時間,我才從低潮裡爬出來,因為後來我想明白了,雖然我沒有很強大的數學能力,但我卻有很好的想像力和物理能力。在那之後,盡管又同樣經歷過好幾次低潮,但我卻沒有再想過放棄,如果此生,我沒有在量子色動力學研究上得到滿意的東西,那麼下輩子就再繼續好了。失敗並不意味別的,只是意味著你還沒有走到成功點而已。瑄瑄,所以你看,我也曾有過許許多多的失敗。”

  所以,事實上,是因為這個人已經“失敗了無數無數次,以至於再也不害怕失敗了”。

  不過我媽並不了解這些,她甚至還開玩笑說,她不排斥比賽結束後,衛叔叔回家拽著林姨的手嚎啕大哭的可能性,她說到這兒哈哈大笑。

  唔,於是我覺得,我媽真是動畫片裡那個驕傲的將軍。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1:41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七章

  衛叔叔戰敗以後,幾乎沒誰再去找我媽比賽了。

  她在局裡已經成了一個神話似的所在,只是偶爾,會有外面的人來找我媽挑戰,當然他們也沒法取得勝利。

  我爸有時候會說哼哼等著吧,就讓驕傲的將軍繼續驕傲下去,這很好。

  他說話那樣子,充滿了嫉妒。

  “連自己的老婆都打不過”這種想法,會一直一直被我爸給放在心裡,雖然也沒誰會為此笑話他。我不知道衛叔叔吃了敗仗之後,我爸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是我發覺,那之後他用功的時間增加了,而且一有空,他就把過去我媽和人對陣的錄像翻出來仔細研究。

  我媽開玩笑說她覺得危險,因為身邊睡的不是丈夫,而是未來的敵手。我爸則會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她現在就有必要培養危機意識。

  於是,誰也沒想到……或者該說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事兒早晚會發生:就在我完全知道真相那一年,我爸再次向我媽進行挑戰。

  拿我爸的話來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差不多前前後後也準備了十年功夫,所以他認為,這次一定能把我媽給打敗。

  當然如果這次還是不行,我爸就徹底認輸,往後一心一意在家“俯首甘為孺子牛”,再也不尋釁鬧事、想著翻身農奴把歌唱了。

  我媽的反應呢?

  她說,好。

  她的樣子平平靜靜的,笑瞇瞇的,就好像我爹在那兒義憤填膺慷慨激昂,都和她沒啥關係,她就是一看熱鬧的。

  我媽這態度讓我不禁膽寒,我悄悄問我爸到底有幾成把握,他想了很久很久,眨巴眨巴眼睛,才說,七成……吧。

  這個最後的“吧”字,讓我覺得我爹可憐兮兮的。

  那一場對陣,所有人都去看了,但我沒有到場。

  不知怎的,我不想去看,我知道他們仍然會使用真正的兵刃,會像上次那樣簽署下責任協議,所以,我就是不想去看。

  我不想眼看著我爸和我媽拿著真兵刃拼殺,即便只是為了比較高下。

  比賽的時間定在周日下午兩點,我獨自一人坐在家裡等,我坐在沙發上。盯著墻上的掛鐘,看那兩根指針一格一格挪動。

  誰輸誰贏我並不關心,我只希望他們誰都別出事,哪怕像上次衛叔叔那樣受一點輕傷都不要。

  五點差十分的樣子,我聽見門口鑰匙響。

  我從沙發上彈跳起來,幾步蹦到門口,開門進來的是我媽。

  她的臉,笑嘻嘻的。

  我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我爸呢?”我問。結果如何,我已經知道了。

  “氣得不知鑽哪兒去了唄。”我媽把鑰匙扔在茶几的玻璃碗裡,“什麼‘敗軍之將,顏面全無,何談與君共乘?’且,這不?我自己開車先回來了!你爸太小家子氣了,一點都不大度!”

  我笑起來。

  我媽換了外套,哼著輕快的小調進了廚房,她拉開冰箱,一面問我晚上吃什麼,一面把蔬菜放進水池裡,擰開水龍頭。

  我躲進自己的房間,用手機給我爸打電話。

  鈴聲響了半天,才聽見他不情不願的接了電話。

  我小聲問他:“真的輸了?”

  電話那邊停了一會兒,沒說話。

  “算啦,輸了就輸了唄,快回來吃飯吧。”我故意輕鬆的說。

  那邊長嘆一聲:“唉,沒臉回家吃飯啊。而且還是敵人做的飯!”

  我大笑。

  “那你趕緊回來做吧。”我說,“還來得及,敵人剛剛進廚房呢。”

  半個多小時以後,我爸回來了。他開門進來的表情,有些惴惴又有些窘。

  我迎上去,忍住笑,上上下下看看他:“輸的很慘麼?”

  他哼了一聲,沒說話。

  “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幫誰說話呢!爸爸輸了你就那麼高興啊?”

  “那我怎麼辦?”我無辜的看看他,“等我媽開門的時候,暗使損招把她摔個狗吃屎?我有那本事麼。”

  “早叫你練功你媽不讓,說什麼練出肌肉來穿裙子不好看。”我爸嫉恨無比的說,“現在我明白了!她是怕你練出來打敗她!”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媽就從廚房探出身來:“說什麼哪?我有那麼小心眼麼我?”

  “瑄瑄你要是個男孩多好,替父雪恨!”我爸悻悻的說,“慕容家的就不能輸!”

  “您這話可不對了。”我有點不高興,“女孩哪裡不好?”

  “女孩也行啊!我該一早培養你才對的。現在培養也晚了!可恨!太可恨了!我中計了!啊!還有曉墨!對了他還有希望!”

  我爸這是因為輸了,氣糊塗了,亂說話,我不去理他。

  “可我就想不明白,你說我這幾年也沒少用功啊?為什麼就打不過你媽呢?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我爸在屋裡團團轉。

  我瞅著他苦笑,但這時,我媽就招手讓他過去。

  “幹嗎?”他氣哼哼的走過去,“剛才損我還損得不夠?”

  我媽不說話,將案板上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知道,俯首甘為孺子牛嘛。”我爸鬱悶的說。“往後家務我來幹。”

  豈料我媽卻攔住了他拿菜刀的手:“不是,我是叫你看這個。”

  “什麼?”我爸一楞,看看菜板,“土豆?”

  “再看看。”

  “……土豆片。”

  “你再仔細看看。”我媽倒是很耐心,“要仔細看。”

  我爸盯著那土豆,半天,他抬起頭:“是炸還是炒?”

  我媽噗嗤樂了,她假意惋惜搖頭:“所以說,你比不過我。”

  我一聽來了興趣,趕緊走過去。

  “什麼?”我爸一時沒懂。

  “我叫你仔細看看這些土豆。”我媽說,“你看看,能在其中找出一片厚薄不同的麼?”

  我媽這麼一說,我爸的神情立即變了!

  我也湊過去,低頭仔細瞧那些土豆片,甚至拿起幾片對著光看。果然!真的如我媽所說,每一片都極薄,肉眼分辨,竟然找不出一片厚度不同的!

  “你來試試,能做到麼?”我媽故意笑著,把菜刀遞給我爸。

  “有什麼了不起!”他洗手後,接過菜刀,“我也會!”

  我爸說幹就幹,刀起土豆片出來。不一會兒他也切了一堆土豆片。

  “保證也都是薄片。”他驕傲的哼了一聲,“別以為我就差很多!”

  我媽點點頭,她轉身打開爐火,取出鍋倒上油:“今晚咱就吃土豆片,瑄瑄,別把兩盤土豆弄混了。”

  然後,我和我爸就跟傻了似的,盯著她炸土豆片。

  不多時,兩盤土豆都炸出來了,放在我們父女倆面前。

  “自己看吧。”她抱著雙臂,微笑道。“事先聲明,我可不是今天故意切成這樣。”

  這下子,我可真看出區別來了:雖然在生土豆的狀況下,兩盤土豆片都非常薄,並且看起來都很均勻,但是等下鍋炸熟膨脹了,經歷了熱油的考驗,兩盤土豆片的區別立即凸顯。

  我爸切的那一盤,的確薄而整齊,但是一片片仔細比較,仍然可以看出不太均勻的切口,以及邊緣細微的厚薄區別。這是眼力極好的才能看出來的差別。

  我媽切的那一盤,就算拿著筷子對著光,一片片的觀察,除了直徑大小差別之外,厚薄、切口程度、還有入油的深淺……全都是一模一樣的!

  最後,我放下筷子,惋惜的望著我爸:“……看來,爸爸你真得認輸了。”

  他瞪著那兩盤土豆,那表情,就像從來沒見過土豆的外星人!

  我知道,我爸是真真正正被震撼了!

  等到菜炒好了,我和我媽都上桌吃飯了,我爸還坐在沙發上,對著那兩盤土豆片發呆。

  “哎哎,吃飯啦,看能看飽肚子啊?”我媽喊我爸,然而他充耳不聞。

  “唔,你要實在愛那兩盤土豆也行,拿點鹽沾著吃吧。”我媽繼續開玩笑,“不好意思今天炸得不好,沒沾濕粉也沒浸鹽水。”

  等她這麼說了,我爸終於站起身來,走到飯桌前。

  看他坐下來,我趕緊乖乖去廚房盛了米飯,回來放在我爸的面前。

  但是他卻沒動筷子。

  “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有點詫異的看著我爸,他的表情十分平靜。剛才進家門時那種忿忿不平和沮喪,都已經消失了。

  我媽眨眨眼睛,塞了塊肉在自己嘴裡嚼。

  “你知道的,我這幾年練功的時間已經成倍了,而且專門咨詢過國家級的訓練師。”我爸繼續說,“可我看不到你練功,而且你也沒有做什麼周密計劃……”

  “不公平,是吧?”我媽笑起來,“你想說,這不公平,是麼?”

  我爸沒吭聲。

  我媽放下筷子,她想了想,點頭道:“的確,如你所言,這幾年你非常用功。但這也是為什麼我讓你看那兩盤土豆的原因。”

  “我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的……”

  “因為你不專心。”我媽說。

  這下子,別說我爸,連我都十分驚訝!

  “不專心?”我爸愕然道,“可我練功的時候……”

  “在練功房練功的時候很專心,可是其它時候呢?”我媽說,“開會的時候專心麼?上班路上專心麼?還有,和人談事情的時候,專心麼?”

  我爸瞪著她,他似乎一時拿不準我媽的意思。

  “無論你做什麼事情,沖兒,你的腦子是分開八瓣、十六瓣的用。”我媽輕輕嘖了一下,“太聰明了,太聰明了啊沖兒!甚至都沒人看得出你不專心,你把你的腦子變成了一個壞了的收音機,所有的頻道你都要收進來,你可以在一個時間內同時考慮很多件事情,最後你能拿出很多結果來,人家也會誇你聰明、誇你效率高……等我說完。”

  我媽做了個手勢,她停了停,繼續說:“當然你說這沒辦法,總參那麼忙,腦子得裝那麼多東西,作戰計劃啦、下季度演習啦、這個那個啦……你有沒有嘗試一個時間,只做一個事情?”

  “只做一個事情?”

  “像我這樣:走路的時候只專心走路,切土豆片時只專心手裡的刀,聽歌就只專注聽歌,打毛衣就只專注打毛衣。你以為只有你在練功房拿著劍時,才算練功?我拿著菜刀切白菜的時候,就不是在練功麼?”我媽笑起來,“關鍵是,我做一件事時,就只想那一件事,全部精力都只在那一件事上,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傻蛋的做法,本來我就比你笨一些,傻瓜和聰明人的區別,喏。”

  我爸有點說不出話來了!

  “你每日練功最多四五個鐘頭,還不包括被長時間工作給中斷的部分,你看,上個月你忙得連家都回不來,估計練功什麼的也得耽擱了。”我媽籲了口氣,“但是如果以集中精力的標準而言,我幾乎睜開眼睛就在練功——也許包括睡眠中也算在內。喏,所以我才不失眠,不像你,每天為了那麼多事兒忙得睡不好。”

  “這麼說,是我節奏太快?”我爸想尋找一個更妥當的詞。

  “說了嘛,是你太聰明,我太笨。”我媽哈哈笑起來,“所以,我是郭靖,你是黃蓉。黃蓉雖然那麼聰明,可她的功夫比不過郭靖。因為她的心,不專一。”

  我在旁邊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爸想了好半天,最後嘟嘟囔囔拿起筷子:“……多謝郭大俠指教。”。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1:53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八章

  關於輸給我媽這件事,我爸後來再沒怎麼提了,但我知道他一直耿耿於懷,偶爾也會用很惋惜的目光看著我,有時候我被他給盯得身上發毛,就勸他轉移目標,去盯著曉墨好了,他比我有希望。

  “哼,他又不姓慕容!”我爸說。

  我媽後來知道了就開玩笑說,慕容家的傳統使命就是“復仇”。

  “所以瑄瑄,你往後可要千萬小心,不要找一個以‘復仇’為使命的男朋友。”我媽說,“你看你媽媽我,就是前車之鑒。”

  瞧我媽說的!

  一心復仇的男朋友?如今這世道,誰還這麼傻啊。再說我都有男朋友了,復仇兩字,和一個普通大學生好像沒啥關係。

  不過聽我媽說的黃蓉郭靖論,卻讓我起了些別樣的心思。我覺得,既然方法我都熟知,那我也不見得就一定練不成功。

  當然現在這麼大年齡了再去蹲馬步也沒必要,不過我有別的途徑可尋。其實按照我媽說的。每一時,每一刻,做每件事時,刻意保持精神專注,也一樣能夠提高自己。她自己不也是二三十歲才開始學這些的麼?

  就在那一年,我離開了家,去了國外。

  我並不是自己考上什麼學校出去讀書,這件事是沾了小姑姑的光。還記得之前提到的她那個在法國的同學麼?她一直在做中法藝術交流的工作。之後有一年,兩國的藝術界設立了一個基金項目,互相邀請藝術工作者來往交流學習,因為她也是協辦者之一,所以就將這個機會告知了我姑姑。

  姑姑是入選者之一,她獲得了一年在法遊學的機會。

  姑姑本想讓曉墨一塊兒去,但是曉墨那時的興趣不在藝術而在機械上,他不太肯去,於是姑姑就和我爸說,乾脆讓我暫時中斷在大學的學業,徹底跟去一年。之前父母也曾商量過要把我送出國去讀書,這次正好就有姑姑跟著一塊兒照應。

  這是我第二次出國,之前曾經去過一趟美國。

  比起美國,我對歐洲的興趣更大,而且之前是短暫的家庭旅遊,這次則是認認真真在藝術之都學習一年的機會,我為此十分興奮。

  爸媽的意思是,讓我先在那邊呆一段時間,熟悉了之後,就可以選擇真正想進入的領域。

  在歐洲的一年,是我真正離開父母。獨自生活的一年。

  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跑遍了整個歐洲,佛羅倫薩、巴塞羅那、勃蘭登堡、哥本哈根、倫敦……我日夜流連於那些博物館和藝術館,還有無數的教堂,名人故居。

  我想我是幸運的,優渥的家庭環境能夠讓我親眼目睹這些輝煌的人類精神產物,我覺得我就像個倉庫,不停往內貯備各色豐富的文化,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未來要拿它們怎麼辦。

  我在電話裡和爸爸說,我還是沒找到人生方向,他反而笑起來,他說他自己到三十歲才找到方向的,所以我完全不用著急,“遊遊蕩蕩也是一種人生”,這是他的意見。

  既然父母這麼說,我也不再著急安定下來,只隨著性子四處走,四處看,我覺得自己像夏日碧綠柔長的水草,被這溫熱清澈的時光之河給帶著四處奔流,我喜愛這種隨性而至的人生,不用做絲毫抵抗。

  一年時間很快過去,小姑姑問我究竟有什麼打算,我回答她說我想回國,想繼續讀完大學。她有些意外,她原以為我會在國外選擇一個學校然後留下來讀書。

  是的,外面很好,然而在外面日久,我開始想念我的家,想念爸媽和朋友們,想念我記憶裡的那片綠色。

  當然了,歐洲是植被覆蓋率很高的大陸,中歐有些國家森林覆蓋率已經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相比起來,那種碧綠無邊的景象,更接近我夢中的回憶。

  但是經過政府有效管理的華沙市郊森林,畢竟不是吳越森林。

  那種毫無人工痕跡,甚至真正杳無人煙的感覺,我再也尋找不到了。

  能再次回到家中,這讓我非常高興,爸媽都說我一下子長高長大了,姑父說這是女大十八變,爸爸則說我太漂亮了讓他害怕。姑父笑話他這是準嶽父心態在作祟,他還說我爸在把我的男朋友當成假想敵,我爸聽了就哼了一聲,說,那小子可不夠資格。

  我知道我爸不太喜歡我的男朋友,他總說他太輕浮了,雖然是校學生會主席,可就知道說漂亮話。又不夠帥,還有抬頭紋,“長得跟素丸子似的”——誰和他比又不像素丸子呢?

  他甚至還怪我幹嗎不和辛驀然好。

  瞧瞧我爸說的這是啥啊!

  我說,驀然那是小時候的玩伴,多少年不聯繫了,根本扯不到一塊兒去。

  “再說人家都少校了,哪裡瞧得上我。”我笑道。

  我爸聽了不樂意,說:“我閨女哪兒配不上他?是那小子沒燒高香!”

  為了轉移我爸對這事兒的熱心,我趕緊說,這一趟回家來,我是要幹大事兒的。

  “什麼大事兒?”他很緊張。

  “復仇!”我故意握了一下拳頭,“打敗我媽,給慕容家復仇!”

  我可真不是說著玩兒的。這一年裡,雖然啥都沒幹,只是到處走到處玩,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卻始終堅持了下來,那就是練功。我沒有按照傳統的方式鍛煉身體,我練的只是自己的心智,幸好在幼年,我爸給我打了一些基礎,讓我不至於在武功上一無所知,其實這麼多年生活在他們倆身邊,我很難對這方面完全不了解。可是關鍵不在於拳腳。正如媽媽所言,鍛煉自己的專注力,感受事物的敏銳力,出手的快捷程度。

  事實上,在這種訓練中,我真正師從的仍然是媽媽。我既把她當假想敵,又把她當老師。我是她的孩子,自小在她身邊長大,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她,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我甚至就是另一個她。是她的一部分——我曾經作為針尖那麼大的一個細胞,安睡於她的卵巢中。

  但是長久的日日相處,模糊了我和媽媽之間的界限,讓我看不清她。這一年的遠離,對我而言是個極佳的機會,我頭一次,將母女彼此之間的距離拉開,用“第二個人”的目光來打量媽媽。

  只有這樣,我才能捕捉到她的漏洞,這種便利條件是連她的丈夫都不可能獲得的。

  你有沒有嘗試過,用一年時間嚴格訓練自己,培養出只針對某一個特定敵人的戰術?

  我已經有足夠的把握,打敗媽媽。

  所以當我在飯桌上宣布這一決定時,爸媽同時停止咀嚼,抬頭看我!

  “……打敗你媽媽?”爸爸的眼睛瞪得那麼大,他好像需要再次確認我的話。

  我點了點頭:“所以,請媽媽抽出時間來,最好是周末,因為我還得上課。”

  我媽的表情同樣詫異,她放下碗:“你真的要和我比?瑄瑄,可你不會功夫啊。”

  我笑嘻嘻地說:“我練的是獨門武功,你們都不知道的!”

  我爸還是一臉不信的樣子:“你真能打敗你媽媽?瑄瑄,你覺得有這個可能麼?”

  我想了想,回答:“應該……可以吧。”

  我媽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瑄瑄,媽媽可以在家陪你鬧著玩,真要去了比賽場地那就不成了。”

  “誰叫您陪著我玩兒啦?”我有點生氣她不把我的話當真,“我是很認真的在挑戰!怎麼?蘇女俠不敢?”

  “好!”我爸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總算有人替我報仇了!果然是我的閨女!”

  我媽瞪了他一眼:“女兒胡來,你也跟著胡來?”

  我剛要發脾氣,我爸做了個手勢。

  “瑄瑄不會胡來。”他說,“你什麼時候見過閨女胡來了?”

  他這麼一說,我媽也啞口無言了。

  “還是那句話,我要求的是正式的比賽。”我說,“就像您和衛叔叔、小楊叔叔,還有我爸比賽那樣的,正式的。”

  我媽狐疑的看了我半晌。她終於點點頭:“行。”

  我要和我媽單挑的消息,頓時被親友們給放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

  多年來,沒人打敗過我媽,連她的丈夫都輸了,現在她的女兒居然跳出來,叫囂著要打敗自己的媽媽,這實在是很讓人感興趣的一件事。

  比賽定在周六下午兩點。

  賽前的晚上,我爸悄悄問我到底有沒有把握,他說他觀察了我一個禮拜,發現我根本就沒有練過任何功夫,他實在疑惑到了極點,所以忍不住來打探。

  我笑起來,我說,或許我打不過任何人,但我唯獨能夠打敗媽媽,因為我這些功夫,是全然針對她一個人訓練的。至於更多的,就沒法解釋了。

  我爸滿懷疑惑的回了自己的房間,我甚至懷疑他會把他“刺探軍情”的所得告訴我媽。

  等他關上門離開,我再度打開電腦,開始看第一千零一遍錄像。

  我媽和所有人對陣的錄像。

  去歐洲之前,我找我爸要了所有的視頻,我將它們儲存在自己的電腦裡,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拿出來仔細研究,到一年之後的如今,我媽在比賽中那些出劍的動作,我閉著眼睛都能在腦海裡回憶出來。

  她非常冷靜,十分沉著,而且無論對手強弱,從不輕敵。比賽的前面階段,她永遠會留出大量時間來觀察敵手,她對敵手的觀察敏銳到了極點,而且從不心急取勝,所以最後,她總會逮到對手的漏洞。

  可是如果,面對的是個全身上下都是漏洞的人呢?她到底該攻擊哪一個點?她會不會因為敵人全然沒有武功而徹底發懵?

  我暗自樂了起來。

  周六下午兩點,局裡的練功房內人頭攢動。

  其實我真沒想到會來那麼多人,換好衣服我一出來,活活給嚇了一跳!

  “別怕,當他們都是圓頭白菜!”我爸在我身後,低聲說。

  我握了一下拳頭,點頭道:“好!”

  出來時,我媽已經換了衣服,站在當地。她的手裡有一柄劍。

  我爸看看我,問:“是用刀,還是用劍?”

  我搖搖頭,我不想用武器,還是那句話,親人間用真正的兵刃讓我難受。

  我爸詫異的看看我,又看看我媽:“她說她不用武器。”

  我媽提著劍,呆呆看著我!

  我在全場內四處走,走了十幾步,看見一根木棍,於是我拿過那根木棍。

  “就用這個。”我對我爸說。

  那倆,表情全都傻了!

  “就用這個了。”我笑起來,“我不會刀劍,拿了真的反而容易傷人。”

  然後我走到媽媽面前,將木棍一提:“可以開始了麼?”

  我發覺,媽媽在用力壓抑極度的驚訝,然後她說,她也不用刀劍了。

  母親也用一根竹棍替代武器。

  母女彼此一禮,比賽開始。

  說實話,一開始我是十分害怕的。我從來沒和她動過手,盡管心裡有把握,但是一旦實戰,我還是忍不住膽怯。

  十幾招之後,全場嘩然!

  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我根本就不會功夫,只是拿著木棍亂打亂戳,媽媽則在我這些混亂行動中跳來晃去,靈活得像只獼猴。

  “……瑄瑄!你這是幹什麼!”我聽見媽媽低聲喝叱,“你根本不會武功還來和媽媽比賽!”

  可我不管那些,只專注把所有的精神放在那根木棍上,我知道我所能有的,只有這根棍子,我也很清楚它該去往何處。我是如此弱小,因此只能進攻,不能後退。

  場內的喧嘩,漸漸止息,因為大家發覺,雖然我不會功夫,但我竟然能不輸!媽媽在我面前把那根碧綠的竹棍舞成了一片綠幕,可我每次都能躲過去,甚至有一次,我還戳中了她的肩頭。那一下子,全場像爆炸了一樣發出歡呼!從來沒人能用武器接近我媽,恐怕我是第一個戳中她的人。也就是在她那一楞神的功夫,我已經有了十足的取勝把握。耐心纏打了一兩百個回合之後,那個我等待良久的空隙終於出現!

  那是我媽防守得並不那麼嚴密的下盤,我早就知道她足夠靈活警惕,但卻並不是真的滴水不漏,我看得見那個很少有人能注意到的漏洞,萬分之一秒,見縫插針般,我將手中木棍伸過去,輕輕一絆!

  我媽站立不穩,她猝不及防,腳下一滑,恰恰就在那一瞬,我手中的木棍,尖頭正正頂上了她的胸口!

  時間,停止。

  比賽場內,在一片死寂之後,爆發出無比巨大的歡呼聲!

  我媽輸了。

  我放下木棍,滿心歡喜的回頭去看站在場外的爸爸,然而奇怪的是,他並未如其他人那樣面露喜色,那是一種無比詫異的神情,我爸直直盯著我,他的表情是那麼詫異,就像看見了一個怪獸!

  我被他那詭異的神情給嚇著了,心下有些著慌,我趕緊扭過臉來,想尋求媽幫助,豈料我媽的表情,更讓我驚訝!

  她的面色,好像死人一樣慘白,她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就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存在,她拎著竹棍呆呆站在那兒,可怖的樣子活像一具屍體!

  我被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曉墨第一個翻過圍欄蹦上來,他大叫道:“姐姐!你贏了!好棒啊!”

  我被他給推醒,正想去拉住我手,豈料“當啷”一聲,她突然扔下手裡的武器,轉過身,頭也不回離了場!。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2:03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九章

  我是被姑父開車送回家的。

  姑父在車上還安慰我說,是因為媽媽被人打敗,心情太壞,才生氣的。

  “她受不了吧,這麼多年當第一。”姑父笑起來,“結果眾目睽睽之下……”

  我咧了咧嘴,我也想笑,但是剛才目睹到的父母的表情,卻讓我怎麼都笑不出來。

  到家,我才發現媽媽已經回來了,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我上去推門,卻發現門從裡面鎖上了!

  我慌了神,用力拍門,但是裡面沒理會,我嚇壞了,只得拼命在門外道歉,我說我沒想過要打敗她,我只是想試試,誰知道誤打誤撞竟然贏了,其實我的實力根本不行,認真比試肯定就敵不過媽媽……

  無論我在門外如何道歉,房間裡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越來越害怕,我開始哭,我邊哭邊求她開門,我說我再也不敢了,這次就請媽媽原諒我。我正哭得一塌糊塗時,爸爸回來了。

  他叫我先別哭,然後上去敲了敲門。

  “是我,蘇虹,開門吧。”他低聲說。

  我在旁邊抽著鼻子,等了一會兒,門鎖響了。

  爸爸叫我在客廳等著,他拉開門進了房間,就在關上門的那一霎,我看見他又回頭來。

  “瑄瑄……”

  我抬頭看他,我等著他把話說完,但是爸爸只怔怔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嘆了口氣,從裡面把門關上了。

  我回到客廳,又哭了一會兒,才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洗臉。

  現在,我滿心都是懊悔了,為什麼我要去打敗媽媽呢?本來是為了好玩,現在卻弄成了這樣:媽媽從來沒有被打敗過,這麼多年,從來沒有。

  可是,被自己女兒打敗,真的就那麼難以忍受麼?

  我有點想不明白,更讓我不明白的是他們倆的那種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外人。

  我在客廳沙發上呆呆坐了半天,覺得還是有些不對勁,我站起身,走去了爸房間,我想去給媽媽道歉,如果我道歉她就能消氣的話,那我可以道歉,我甚至可以和她說我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我走到了父母的房間門口,正想抬手敲門,卻聽見了裡面傳出低低的哭聲。

  是媽媽在哭!

  我嚇得抽了口冷氣!抬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我的心咚咚狂跳!沒想到這次的事情給媽媽打擊那麼大,我竟然把她給弄哭了……

  就在大腦一片空白之際,我聽見了裡面的低語,爸爸進去的時候,並沒有把門關緊。

  “……怎麼會是她呢?怎麼偏偏就是我們的女兒?”是媽聲音,帶著哭泣。

  “你真的確定是她麼?所用的招數,完全一樣?”是爸爸在問。

  “不可能是別人,我就敗過這一次,唯獨這一次……我怎麼可能忘記?”

  安靜。

  我屏住呼吸,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可我感覺得出來,那是非常要緊的事情!

  “原來她說的弟弟竟是曉墨,原來她要找的人是你和我呀,原來她說的那個家就在這裡……這麼多年,我們像聾子和瞎子一樣在她身邊生活,所有的細節全都吻合,可咱倆竟然熟視無睹、充耳不聞。”

  媽媽的聲音在發抖,她仍然在哭,邊哭邊說,我聽不清爸爸在說什麼,我的腦子有些發木,我也在發抖,我不自覺往後退了兩步。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是在說我麼?那為什麼聽起來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

  就好像我不是這個家的人,好像我是別的什麼人。

  我又委屈又惶恐,我輕手輕腳退回到客廳裡,忍不住又開始哭。

  也不知窩在沙發裡哭了多久,我聽見房間的門輕輕一響,我抬起頭來,看見爸爸走出來。

  我滿臉淚痕,呆呆看著他,他也呆呆望著我,他的目光裡,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來了。

  就好像,他瞬間變老了,我怔怔瞧著爸爸,那種無名的愁苦,是我從未在他臉上瞧見過的……

  然而片刻之後,他恢復常態,快步走到我跟前,彎下腰。

  “還在哭麼?”他咧了咧嘴,“又不是你輸了,是媽媽輸了,你哭個什麼?”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拽過兩張面巾紙,遞給我:“擦擦眼淚,別哭了,爸爸去做飯。”

  我接過面巾紙,囁嚅道:“媽媽她……”

  “嗯,媽媽她……被你打敗了,心裡太難過。”他頓了頓,才說,“先別打攪她,讓她安靜一會兒,總能接受現實的。”

  我覺得,他說的不是真話。

  次日,媽媽恢復了平靜。

  她甚至笑言是因為多少年沒有敗了,結果輸給自己的女兒,自尊心遭到嚴重的挫傷,才會受不了。

  我爸說驕傲的將軍終有這麼一天,現在全局上下,都將以我為奮鬥楷模。impossible is nothing,我爸甚至說我可以去給阿迪達斯做代言。

  家裡的氣氛似乎又恢復到往常的樣子,可我仍然覺得不太對勁。

  近來,媽笑容少了很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囉嗦我了,她總是發呆,眼神裡變幻著奇怪感覺,甚至有的時候,我還看見她暗自垂淚。爸爸則經常會和她說什麼,可是倆人發覺我進屋來,就立即停下來,把話題扯開。偶爾我能聽見一句半句的,比如“也許那個財迷最後能找到她”。還比如“送去兩個,好歹她活下來了……”

  那種感覺,就仿佛有什麼巨大的陰霾,籠罩在我們這個家庭的頭頂,有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彌漫在這個家裡,快樂的基石被抽走了……可唯獨我不知道那根源是什麼。

  而我每日仍然去上學,我的生活和出國之前並無太大改變,唯一不同的是,男朋友和我分手了。

  在我回國的第二個月,他找到了我,說想單獨和我談談。

  “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他說。

  我有點驚詫,但是又隱約覺得這結果並不難預料。

  “人家都說我走了運,泡到了全校第一的美女,可我真的很走運麼?”他哼了一聲,“慕容,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帶著你出去玩也不覺得是帶著女朋友,人家都覺得我有面子,可我真不覺得自己得到過你。”

  我怔怔望著他!

  這局面讓我感覺怪極了,就好像,他是個被冷落的女性,而我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男人,我們的關係顛倒過來,他在抱怨我的不夠關注。

  “當初追求你的時候,你沒有拒絕,我想現在我提出分開,你也不會怎麼抗拒吧。”他冷冷一笑,“有什麼是你在乎的呢?慕容,也許你是一瓶珍貴的仙露,可我打不開這瓶仙露。也許我只適合喝冰凍可樂呢。”

  既然男友的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必要強求了。難受了幾個晚上之後,我也就慢慢想通了。

  和男友談崩之後,他來家裡的電話頓時減少至零,一段時間之後父母發覺,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分手了。”我笑嘻嘻地說,“沒得談,就分手了。”

  本來是非常尋常的一句話。但是媽表情,卻無比詫異!

  “分手了?!”我媽叫道,“為什麼?!好好的為什麼要分手?!”

  “好好的……也算不上什麼好好的吧?”我嘟囔道,“也許一年沒見,彼此都覺得生疏,所以就……”

  “是不是你提出分手的?”我媽追問。

  我搖搖頭道:“是人家說要分手,我其實無所謂,分手……不分手,我覺得也沒啥區別。”

  “是你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我媽斬釘截鐵的口吻,讓我大為愕然!

  “瑄瑄,是你太傲慢了,人家才受不了的。”我媽說,“你看看能不能再挽回?小張應該不是那種絕情的人……”

  我被媽媽完全罔顧事實的態度給震驚了,幾乎都想不出如何反駁。

  “多打幾個電話,口氣放軟一點,年輕男女偶爾吵吵架也沒啥……”

  我有點不耐煩,故意笑道:“哎呀吹了就吹了唄,媽媽,你還怕我嫁不出去呀?”

  “那你倒是給我領回來一個呀!”她有點急了,“小張人挺好的,怎麼就不行?”

  “什麼人挺好呀?”我翻了翻眼睛,“爸爸不是不喜歡他麼?說他‘長得跟素丸子似的’……”

  “再像素丸子也比勾……”

  媽話,說到這兒,突然中斷了。

  我好奇的盯著她:“什麼?勾什麼?”

  她看著我,神情忽然黯然,媽媽垂下眼簾:“……算了。”

  然後,她不再看我,轉身進了廚房。

  留下我,呆呆坐在客廳裡,想著媽媽剛才說的話:再像素丸子也比勾……

  勾?溝?鉤?……什麼意思?

  可是媽媽似乎不打算就此罷休,幾天之後她又在飯桌上提出,要把我送出國去留學。

  “又要出國?”我驚訝的望著她,“可是媽媽,我回來還沒三個月……”

  “我和你爸爸考慮過了,覺得你還是不要留在國內浪費時間。”媽媽說,“國內的大學,讀不讀的無所謂,這段時間你先挑選一下學校和專業……”

  “可我不想出國了。”我打斷她的話,有些不悅,“現在不是讀得挺好的嘛,幹嗎又半途而廢?”

  “你們那個大學又不是什麼名校,再說經管這種專業,往後也不會有太大出路。”媽媽說到這兒突然熱心起來,“去讀藝術專業怎麼樣?我看了你帶回來的畫了,畫畫豈不是比學什麼管理更有意思?”

  我瞠目結舌看著媽媽!

  “怎麼樣?反正家裡的積蓄也夠你在國外念書的。”媽媽繼續說,“再找個外國帥哥,然後過兩年辦移民……”

  媽媽這到底是怎麼了?!

  “可我不想出去。”我皺眉道,“媽媽,我在國內挺好的,什麼外國帥哥,您在說些什麼啊!”

  我在家,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父母也一貫尊重我的意願。

  豈料這一次,我的話還沒說完,媽媽就“啪”的一聲把筷子摔在了桌上!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她瞪著我,“媽媽這是為你好!”

  “為我好您就讓我自己選擇!”我也氣了,“我怎麼能按照您鋪的路往前走呢?!”

  媽媽又要發火,爸爸在一旁拽住她:“算了,蘇虹,別說了。”

  “什麼別說了?!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她走那條路?!”媽媽臉白得像紙,她的聲音尖銳得可怕,“她是我的女兒!難道就任憑她最後成了那樣?我死都不會甘心!”

  “可是你別忘了,小鵬當年也曾被送去英國,”爸爸平靜的說,“最後又怎樣呢?況且,她若真不去,那邊……該怎麼辦?你真的以為咱們能操控一切?”

  媽媽怔了,忽然,她慢慢用手捂住臉。

  爸爸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半晌,他才慢慢地說:“至少……你看,我這不是還沒升上將官麼,而且看起來,也不可能了。”

  我像個傻瓜一樣,呆呆望著面前這一切!

  爸爸那一年的軍階,是大校,他在總參。

  那不是一個普通人能進去的地方,那是和特種部隊截然不同的地方。一切正當的事情,一旦參雜進政治,就會變得無比詭譎。總參就是這樣一座龐大無比的軍事機器,時時刻刻被各種洪流微妙的撥弄著方向,而政治,只是其中的一小股。在這樣的洪流裡,渺小的個體總會有喪失自我的感覺,那種幾近變態的敏銳和高強度的工作負荷,將“我所做的是在操控國家的命運”這令人顫慄的認知,一遍又一遍灌注進了每一個官僚的靈魂深處。

  我爸曾自嘲過,說,總參比控制組更適合他。他不諱言自己的野心。

  但我卻並不覺得他是那類虛浮而刻板的官僚,事實上無論軍銜高低,他都絕不可能真正拋離他的正義感。

  盡管他的內心,仍然殘留著對權力頂端的向往,甚至當有必要時,他仍然會是冷酷無情的,但是。我爸已經不是那個“慕容沖”了。

  他已經和之前全然不同了,比起歷史上那個簡單的復仇鬼,他如今,更像是個聰明無比的權力操控者,他知道如何才能獲得權力,也知道一旦權力到手之後該如何使用,他知道什麼時候態度應該強硬,什麼時候應該息事寧人。他舉止端莊文雅,目光溫和明煦,氣質高貴,一般情況下沉默寡言,但在需要開口的時候,也絕不會猶豫不決。

  很多人認為我爸的仕途鋪滿金光,也有人認為那背後隱藏著難以言明的陰影,而無論是哪種說法,最終都歸結為一點:他所走的道路,並不平坦。

  我曾經聽李建國叔叔說,那陰影來自於他人對他過去的“恐懼”。

  “我不太相信所有的人都已經忘卻了隊長的過去。”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他曾經得到過帝位,這讓別人看他的目光也會有所不同。如今他只會比那之前更出色,他的優秀,超出過去百倍。會有人不放心,也很正常。”

  我明白他的意思,無論我爸爬得多高,自更高處投射下來的,永遠都會有參雜疑慮的目光。

  我爸爸又是怎麼想的呢?

  “那個,並不是我關心的重點。”他有一次,十分坦然的和我說,“我更關心的是自己能走到何處去。權力什麼的,只是一種路標。”

  他曾經得到過世俗中最珍貴的東西,又幾乎被那東西給徹底毀滅,所以,也就不太可能再像普通人一樣,對那個東西保持那麼大的興趣了。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2:39
番外之慕容瑄 第二十章完

  “……我這不是還沒升上將官麼。”

  我沒想到爸爸會這麼在意這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一直記在我心裡,大校的退役年限是55歲,父親的年齡就快接近了。

  為了父母態度的奇異轉變,我曾經下定決心,要找父親問個清楚,我不能忍受這樣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那天,父親在聽了我一通略帶炮火味的質問之後,有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我想了想,又說:“媽媽成天偷偷躲著抹淚,這讓我也很難受啊!如果我能夠幫她,為什麼她不肯說出來?哪怕是我幫不了忙的事情,告訴我又怎麼不行呢?如果她……”

  “……瑄瑄,你覺得一個人被他人告知未來,是好事情麼?”父親突然打斷我的話。

  告知未來?什麼?他幹嘛拉開話題?

  “不。”雖然有點不耐煩,我仍然搖搖頭,“我不覺得那是好事情。”

  “為什麼?”他繼續問,“如果未來遇到不好的事情,先知道了豈不是可以避開?”

  我哭笑不得!

  “我不算命的,爸,這你早就知道的。”我不悅的說。

  我對算命毫無好感。七八歲的時候,小姑姑也不知聽誰說,小區裡有個人算命特靈,說只要看看手相,就能說出八字和命運,姑父鬧著玩兒似的跑去算,結果那人嚇得從椅子上摔下來,但是什麼都不肯說。

  小姑姑覺得很好玩,要帶我去看,看那人能說出什麼來,媽媽也覺得有趣,人家究竟得說我是哪年生的呢?說戶口本上的數字肯定不對,難道還能說出,我是公元前240年生的?

  後來,媽媽隨口和我說了小姑姑的提議,結果惹得我發了一頓脾氣。

  我很排斥這個,我不喜歡被“定命”,說得好了會覺得有那可能性麼瞎掰的吧?說得不好也會覺得憑什麼呀去你媽的肯定是胡說八道。無論聽見什麼結果,都會形成先置概念,限制人真實的發展。那不是算命,而是跟著算命的走。

  “那如果別人看著太慘了,想給那個人掰一掰呢?”父親又繼續問。

  “到了要死的地步了麼?”我問,“到了不伸手,對方就沒命的程度了麼?”

  父親楞了半晌,搖頭道:“那倒不至於。”

  “那又憑什麼要去掰人家的命?”我很不客氣的說,“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他覺得太慘那是他的事兒。人家或許一點都不覺得慘呢。這種淩駕於他人、操控他人人生的態度,豈不是上帝視角?”

  父親苦笑起來:“看來,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聽了。”

  我不喜歡他岔開話題,又繼續追問:“媽媽她到底怎麼了?”

  “唔,你媽媽她……有她自己難解的心結。”父親低聲說,“和她過去的經歷有關,某些鬱結難解,又回想起來了吧。”

  我有點沉默了。

  “所以,她既然不肯說,就算了。”他抬頭看我,又笑了一下,“像傻乎乎的古希臘人。”

  “啊?”

  “想想看,如果一個古希臘人命他的奴隸一直向南走,希望他走到最南盡頭再回來報告,結果卻發現,這個奴隸竟然從北方走回來了……”

  什麼古希臘人!什麼亂七八糟的!

  父親搖搖頭:“因為那個傻乎乎的古希臘人並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他就算連哭帶鬧,也仍然改變不了地球是圓的這個事實。攀援不上更高根基的人,當發覺自己跳脫出來時,只會感到悲哀。”

  我的頭隱約作痛,我覺得父親好像不是在對著我說話。就連他的目光,看起來都無比恍惚。

  “知道麼?我遇到過這樣一個人。”父親嘆了口氣,“當年我還在可憐他……可憐那傢伙跳脫出來,又攀不上更高的根基,他明白,一切都出問題了,可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那時候我還想,嘖嘖,怎麼辦呢?誰叫你不繼續糊塗下去呢?可憐的傢伙,你幹嘛要提早清醒過來?然後如今,我終於發現,原來自己也淪落到了他的境地。”

  我終於決定,放棄與父親談論此事了。

  就在這種混亂的狀態中,更大的災難發生了。

  小鵬的爸爸是突然因病入院的。此事,沒有多少人知道詳情,我所知道的是,他在入院當天就檢查出,身體多個器官組織出現萎縮……

  用非醫學的語言來說,就是,這個人在迅速的垮掉,並且醫療手段無法遏制惡化速度。

  得知消息的那個禮拜,史雲鵬就從國外回來了,因為這也許是他所見到的父親的最後一面。

  第二個禮拜,連楊蕾也突然回國了,她也得知了消息,因為此事,並不僅僅針對史雲鵬一家。

  這是一個不祥的開端,經過改造的古人們的身體,終於出現惡化例子了。

  之前爺爺的死亡,曾經引起過大家的恐慌,但是問題在於,爺爺只經過了初步改造,他和我的父母、楊蕾的父母他們不一樣,他們所經過的改造更多。

  當然,針對改造手術的缺陷,梁所長在之前也做過一定程度的補救,他仔細研究過他帶回來的蒙恬將軍的身體組織碎片,然後列出好幾種改進方法。

  所以,從我上小學開始,這批古人就必須定期去研究所做檢查,並且他們還必須每個月服用某種合成藥物,來抵抗手術缺陷造成的危害。雖然那種藥物的副作用並不嚴重,只是短時間的眩暈噁心,但是我爸後來曾開玩笑說,每個月的他,都和前一個月不一樣。

  “2.0版的方無應。”他曾經這麼和同事笑言。

  我不知道他所感受到的機體改變是否明顯,但是我明白,這不是在改善,而是在抑制惡化,他們全都是在奔著死路去,或快或慢。梁所長想出的辦法,已經延長了他們好長一截壽命了。按照之前蒙恬的例子,他們本應該在施行手術的二十年之內,身體就出現嚴重損壞,壞得就像過度使用的機器。

  梁所長竭盡所能,挽救了他們的生命,無論是歷史上的危難關頭,還是之後生理上的危難關頭,但無論他怎麼努力,也只能暫時“延長”,沒法改變最終結局。

  世上,並沒有不死藥。

  並且據我所知,後續治療還落下了一個更可怕的後果:因為同時開始服藥。他們的生物鐘慢慢調整到了一起。

  ……也就是說,他們的死期,被荒謬的預定在了未來同一個時間。

  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二十年前就已經知道了,起先這群人多少還有些慌張,但是後來又一想,竟然會有這麼多人陪著自己一塊兒完蛋,於是死亡好像也不是那麼的可怕了。雷局長還開玩笑說,這是史上最無奈的“臨死拉個墊背的”隊伍……年復一年日複一日的健康生活,讓他們慢慢淡忘了死亡的威脅,於是日子久了,他們也就跟其他普通人一樣,明知道死亡是盡頭,也暫且學會放手自如生活了。

  然而現在,終於有他們的一個同類,全身器官無法抑制的衰竭,到最後只能依靠渾身插滿的管子以及儀器生存。

  半個月後,小鵬的爸爸過世了。

  巨大的恐慌和悲哀,籠罩著這一批古人的家庭上方,大家擔憂了這麼多年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然而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輪到誰,“第二人”又會怎樣,以及,它究竟何時發生。

  研究所方面,勸我父母乾脆住進醫院,隨時觀察動向,但是他們拒絕了。

  同時拒絕這建議的還有雷局長夫婦和我姑父。

  他們都不想把最後所剩無幾的時間浪費在醫院,眼睛盯著儀器來算計自己到底還有多少天。

  然而那是怎樣一種感覺?你知道你即將死亡,以一種無法挽救的方式,但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下一個月,下一天,還是下一秒。

  就算是設身處地,我也想像不出來。

  我仍然照常上學,這是父母的要求,但是現在我不會再在外面耽擱哪怕一個鐘頭了,除了上課。其於的所有時間我都在家裡,父母也一樣,除了上班,他們哪兒都不再去了。

  我們還是照常生活,不知何時,媽媽忽然不再哭了,她甚至不再沮喪,好像之前一段時間的低沉蕩然無存,她又恢復到之前那種平靜的狀態裡了。

  偏偏就是在這樣絕望的境遇下。

  我一直很慶幸父親選擇了母親這樣的女性,在我看來,父親所做的對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深愛我的母親。

  一切似乎恢復到了最開始,父母不再提及出國的事情,也不再為男友的事兒來絮叨我,我們三個,重新回到了一切都還沒開始的那段歲月。

  就在這種時候,爸爸的升級命令下達了,他在這樣的關頭,被升為少將。

  我暗自揣測,這命令來得也太巧了。

  不管怎麼說,有比沒有好。

  然而我卻聽見爸爸對媽媽說,“最後的一擊,終於到來了”。

  那時候他們倆好像是在閑聊,爸爸是用很平靜的口吻說這句話的,媽媽則始終凝視虛空,仿佛在想些什麼。

  “可是它會始終在歷史裡循環的。”她突然說,“這讓我多少有了點勇氣,雖然聽起來很可笑。”

  我則怔怔站在門口,握著鑰匙,作聲不得。

  一個月後,簡阿姨突然住進了醫院,她的症狀和小鵬爸爸的症狀,一模一樣。

  那就是序幕,死亡的序幕,當小鵬的爸爸去世的那一刻,死神就正式登場了。

  ……雷局長親眼目睹了他妻子的死亡。

  然後,我的母親,是第三個。

  從母親陷入昏迷開始,我就不能再去醫院了,這是之前就商定好了的,我們這群古人的孩子,都不能在最後時刻守在醫院裡,因為,沒有人能忍受親眼目睹那可怕的慘狀。

  小姑姑要我去她家住,因為父親得去醫院守著母親,林姨也要我去她家,霍姍和衛叔叔反覆來電話勸說,讓我不要獨自一人留在家裡。

  但是我不肯,這是我自己的家,我的父母都還活著,我不能離開自己的家。

  某個周五的下午,我從學校放學回來,卻發現父親在客廳裡,那樣子,像是正等候我回家。

  “瑄瑄,媽媽今天下午去世了。”

  他望著我,語調平靜,但是目光複雜而悲哀。

  我渾身僵硬的站在那兒,我無限恍惚的望著他,忽然間,淚水狂亂的湧了出來!

  我蹲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我抱著頭,我覺得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然後,我覺得他也蹲下身,抱住我。

  父親抱著我,他抱得非常緊,他的身體也在發著抖,但是他用的力那麼大,好像是想把散亂破碎的我給重新握在一起。

  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我終於哭得沒了勁,也不再出聲音,只是眼淚怎麼都止不住,我頭髮散亂,被淚水黏在臉頰上,我的眼淚鼻涕,把父親的胸口弄濕了一大片。

  他終於鬆開了我。

  那個寒冷的冬夜,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像我小時候那樣手握著手。

  我的眼睛無法忍受強光,因為不停流淚,我只感到陣陣刺痛。

  我聽見父親輕聲開口道:“……瑄瑄,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我啞聲問。

  “不,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個要求。”他轉過臉來,看著我,“你必須答應我。”

  “是什麼?”我望著他。

  “瑄瑄,你這一生,我是說……往後的人生,也許會經歷很多磨難。”他輕聲說,“但是那些,都不會要你的命。”

  我大睜著淚水朦朧的眼睛,我看見父親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那麼堅決。

  “你會遇到一個非常危險的時刻。當你身處險境的時候,我和你媽媽,會來救你的。”他一字一頓的說,“我要你記住這一點。”

  我又開始哭,我弄不懂他為什麼這時候說這些,除了哭,我還能有什麼反應呢?

  “……瑄瑄,在任何時候你都不可以放棄希望,明白麼?”他牢牢握著我的手,他盯著我的眼睛,“你一定要記住,爸爸和媽媽在那時候會來救你的,哪怕我們已經死了很多年。”

  我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了,但是他用手扳住我的肩膀,強令我直視他的眼睛。

  “你要記住這一點,瑄瑄。什麼時候都不可以忘記它。”他說罷,又湊到我耳畔,用一種極細微的聲音說,“你忘了麼?歷史是能穿越的,所以未來,我和媽媽會在某個時候蹦到你面前,把你從壞人的手裡救回來。”

  我怔怔望著他,疑惑萬分的說:“……真的?你們真能來救我?你保證麼?”

  “我保證。乖女兒,我們保證。”

  他凝視著我,語調親密無比。

  ……

  後來,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我日漸蒼老,我去了很多地方,也活了很久,偶爾回顧自己這一生,我這才發現,有那麼多人和事情,曾經從我的生命長河裡經過,有些人,能夠陪伴我很多年,有些人,卻在一瞬間失之交臂,再也不曾見面……

  我曾經遺忘過很多事情,但是後來,又慢慢回想了起來,那些令我欷歔的往事,到最後就都成了如風細語,沉睡在我的回憶中了。

  然而,有個人的聲音,我卻始終不曾忘記,甚至連那語調中的親密味道,我都沒有記錯過一絲一毫。

  直到我很老很老了,老得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又活過多少年,可我仍然能夠想起他說的話,他的聲音。

  那是陪伴了我整整一生的聲音,我甚至能確信,只要自己的生命存在一天,它就會一直在我的耳畔響起。

  於是,正因為有它的存在,我也終於可以坦然面對前方了。

  無論何時。

  “……真的?你們真能來救我?你保證麼?”

  “我保證。乖女兒,我們保證。”

  (全文完)

  終章謝幕bgm:

  《the---moment---i---said---it》歌手是imogen---heap
jjdean 發表於 2018-6-15 12:48
後記

  每次寫後記,都會讓我感覺惶恐。

  真的有還沒說完的話要說麼?如果有,為什麼不在文章裡就說完?是不是文章本身沒有做到讓自己滿意?

  但真就有一些東西,塞不進文章裡去,只能留在外頭。

  說說是怎麼想起寫這麼一個東西的吧。

  09年春節,我和一幫朋友去胡吃海喝,玩鬧得暢快歡樂,回家之後遭遇了極為難得的失眠。

  那個夜晚,我聽著窗外零星爆竹聲,腦子忽然閃過幾句話:一個在時空機構裡工作的男子,為了尋找失蹤的妻子,私自打通了平行時空,他在那一時空軌道裡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番外之慕容瑄  後記妻子,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在那一軌道裡,乖女兒卻成了叛逆的街頭妹,國家也陷入一片戰亂中……那麼,他究竟該如何選擇呢?

  這個簡單的情節,聽起來像《蘇菲的選擇》,而且看完了全篇的讀者們,應該已經可以從這幾句話中瞥見小說的某些部分了。

  當時我對這個簡單的構思十分感興趣,我想試著把它寫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然而繼續思索下去我卻發現,必須把人物身份弄得更加複雜才有意思,故事也才好展開得更大——如果這個男人是歷史中的人物呢?

  其實最初,辦公室人員的設定只有三個人:淩涓,雷鈞,蘇虹。

  沒有小武和衛彬,控制組則是文章寫到後面,才又覺得不妥,返回頭去添加上的。而且那時候,我一概不知道他們是誰,包括方無應,我只知道有這個人存在於這個故事裡,連他該做什麼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長得挺好看,他是個古人,然後他的名字叫方無應(不好意思,夢裡蹦出來的名字)。

  番外之慕容瑄  後記  是慢慢寫著,才一個個確定了他們的身份,第一個確定的是方無應,當時我對著這三個字發呆,心想這人到底是誰呢?然而他只是很固執地告訴我他叫方無應,然後他長得很好看……別的就什麼都不肯說了。其實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囧,是的是的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這名字很囧!

  我喜歡普普通通的名字,從其他名字上讀者就應該看出這一點,所以我曾經和腦子裡的那個影子打商量,想勸他換個名字,但他怎麼都不肯,他很專橫,讓這三個字像烙印一樣印在我的腦子裡去不掉(看看!這傢伙非常任性吧!)。

  我無法,只得為了這麼個囧名字上網去到處亂翻帖子,找些傳奇的歷史故事,看看誰適合這三個字。

  找了兩天,我在一個論壇裡偶然看見了歷史美男排行,裡面提到了鳳皇。

  仔細琢磨了一下,我想,好吧,就是這只囧鳳凰了。

  不過那時候他只是個配角,被我拉出來充數的,因為辦公室那毫無瓜葛的兩女一男,實在不夠撐起一個故事,後來這小子獨占那麼大的戲份,這可是連我都沒料到的。

  小武也是如此,當我寫下“咱們這兒沒人比他的名字更現代了”這樣的句子時,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是個古人,很溫和,有點小帥,然後文質彬彬的。

  至於衛彬則出來得更遲,他是友人強烈要求我拉來的“特邀嘉賓”,哈。

  衛彬不是最晚的,最晚的是梁毅,我寫到快五十萬字時,才突然看見了他的出現,在我的腦子裡。他跳來跳去,嘻嘻哈哈,他說“我就是來添亂的!”他是適時而現,因為前面寫得都太沉重,感覺告訴我,必須抓這麼一撮胡椒面來灑灑。

  不過最早,雷鈞和梁毅本是一個人,是寫著寫著覺得有了必要,才返回頭又去添加了梁毅這麼一個人物,他的性格定得就更晚了。所以起初,雷鈞並不是楊廣,而且性格也不是如今你們看到的梁毅那種樣子,他更接近歷史上真實的扶蘇的性格,但是說,這種性格很討人嫌,哦她真打擊我,要知道她是本書的第一讀者TT

  我說我挺喜歡蔫呼呼的人哪,而且又很悲劇合我胃口,可是不喜歡,她說這樣的人物引不起讀者興趣的,你趁早換一個。

  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反正我對扶蘇沒啥執念。那換誰呢?項羽麼?不行,我對此人完全沒興趣;唐太宗?算了吧那有啥意思。

  這個人,必須前後反差很大才能有趣,否則,原本就是個好人,揭露真相後仍舊不是壞蛋,一點落差都沒有,那和吃白水煮麵有啥區別?

  唔,問題就在於,我沒有“粉”過什麼歷史人物。

  總之,他是個暴君!我和說,暴君就對了!只有那樣,面紗一掀才能嚇人!

  既然是暴君,那還不好辦?對著“暴君榜”一個個找唄,遠古的我不熟,光名字都夠詰屈擎牙的不討喜,太近的也不行,對清朝我沒意見,我這人不像方無應有朝代歧視(哈!),我對清朝,唯一意見很大的是髮型……

  於是,就只有在這中間一千年來找了。

  不過我幾乎沒怎麼費勁,因為這人就赫然居於榜首呢,笑倒。

  雷鈞的身份,是一直寫到淩涓弄的平行宇宙那率章節,才終於確定下來。而且仔細查看了楊廣的生平之後,簡柔的身份也跟著做了改動——之前因為雷鈞是扶蘇,所以失蹤的妻子定的也是另一個女人。

  說來,雷鈞這名字倒是早早就取下了,不是雷霆萬鈞的意思,而是legend的譯音,我本來是打算寫架空的嘛。讓李煜改姓武,不是因為“止戈”,而是取自心理學家武誌紅,我很喜歡他的作品。淩涓最開始叫淩狷,和她的脾氣很近,後來有朋友認為反犬旁會讓人當成男性,產生反感,於是改成三點水。她老公史遠征的名字意義很明顯,不多言。蘇虹是從想到的,林蘭則是為了梅蘭竹菊的惡趣味(梅是蘇虹、竹是方無應、菊是史遠征),至於其他人都是隨便取的,除非文章裡有解釋,否則無深意。

  以上,就是人物的來源經過。

  讀者應該可以看得出來,我所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是歷史上的這些真實人物,而是經由我改造過後的他們,也可以說我寫的不是慕容沖楊廣……而是方無應和雷鈞他們,我想寫的也不是歷史,而是生命本身,也即所謂“單獨個體的發展狀態”。之前我對古代史興趣不是太大,一直以來閱讀傾向都偏向;所掌握的歷史知識也就到百度百科的程度,不,肯定不如百度百科呢,幸好歷史也不是這篇文的核心,它只是“掛書的釘子”,因此,我只需不多的與大眾保持一致的常識——一至少山本五十六我不會說他是好人,嶽飛我不會說他是壞人——這就夠了。留下廣大的空間,我也才好盡力鋪寫我自己心裡的那齣戲。

  是什麼樣的戲呢?

  就是我們自己天天上演的那出戲,命運中的生命。

  是到即將寫完時,我才突然發現自己在寫什麼。我在寫“面對”,就是這。面對,是個多麼困難的事情!面對真實的自我,面對塵封的甚至被時間和世俗給扭曲了的真實過去,以及,面對從很遠地方生長延續下來的家族樹……當你看清後者時,你會發現,你並不是什麼獨特的果子,你只是老梨樹上的一個鴨梨,認識到這一點很不易,好些梨一輩子錯誤地堅信自己是個爛掉的石擅——也許它五歲時,看見了一張被P過的無比美麗的石榴廣告照片~結果這只梨覺得自己實在太不像話了!怎麼又腫又黃還一身小粉刺呢?!於是它為此痛苦終生,立誌要把自己整成合格的石榴,笑。

  我一直認為,生命不僅僅是這幾十年,事實也不是我們尋常所見所想的這麼簡單,我們有限的意識,對這個世界的解讀猶如盲人摸象,並且還會抱著象鼻子自以為這就是全部了。而完全接納所不確定的,遠比認定它不存在要好。哪怕僅僅是釋夢(非常好玩的一個領域),都能讓我驚覺那個“沒被發現的我”。

  這個故事裡,囊括了我自己的很多認知,也許因為塞得太多,把它都撐變形了,笑,而且它太長了,我從來沒有寫過這麼長的東西,接近九十萬,老天爺,什麼故事值得寫這麼多字兒出來呢?就因為我也是屬螞炸的放養派,所以不管是種花還是寫作,都不喜歡太拘束,植物嘛,就先盡著它長枝葉長果實再說(我養的寵物、我種的花,全都驚人的健壯~);小說,就盡著它自己說故事,我先要信任它,它自己會知道怎麼辦的。而且我始終感覺,不是我在寫故事,是故事在操控我。它,故事本身早就存在了,存在於某個宇宙,我只是偶爾路過,瞥了一眼,發現“咦?好有趣的樣子!”(那種心情,估計就和看見陳冠希家電腦的修理工一樣),於是我在那個縫隙前停下來,拿著某些工具,小心翼翼撕開它的防護膜,企圖看見更多有趣的東西,然後,再以一種傳播八卦的熱忱,將它說給我的朋友們聽。

  所以,這種“寫作方式”,不可能有什麼大綱,更不可能先給弄個綱要貼在前面,那樣的話就像給植物罩上個水泥罩,文就“死”了。我只能邊寫邊等它逐步生長,逐步“自現”,並且一定得反覆修改。坦白而言,這麼多年來,我從未成功的在結束之前“全盤把握”過文章的方向,因為它根本就不聽我的。這篇文,是一株非常……奇怪的植物,無數矛盾與沖突都被裹在了裡面,如果有誰從頭到尾都喜歡這篇小說,那我想,他可真算是個胸懷寬大的人了。

  另外,之所以這個故事裡完全看不見政府作為,那是因為它沒有必要出現,我要寫的,和現實的行政操作一點關系都沒有,莫如說,文中所提到的“上面”,其實是一個比喻,比喻命運之神,你若稱之為宇宙的力量也可以。

  命運會允許你做任何選擇,你遲早會發現你所得到的結果,全都是你自己想要的那一份‘注意’不是意識,而是潛意識。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不讓“上面”干預人物的選擇,因為宇宙不會阻止你的任何行動。有一句老話,“如果怎麼努力都得不到你想要的,那說明在你心靈深處,根本就不想要它”。

  只不過人對自己的了解,實在是少得可憐,並且誤會重重。

  說到這兒,我想也許文裡面的夫差比我更明白這些,哈哈!他也是這一整本書裡面,我最喜歡的人物,與其說喜歡他,莫如說,他是我正在實踐中的理想自我,笑。不過他的原型,是曾經與我共處一室十多天的金毛尋回犬,大名叫ing,喏!連名字都很適合夫差~阿ing是朋友火星的狗,也是我所見過的最迷人最英俊的狗狗。

  關於春秋時期那“兩個”瑄瑄的問題,我在白起和梁毅的對談裡已經解釋了一些,也就是說,之前所有的穿越行為是在同一時間軸上進行的,所以才會有真正的慕容沖被強行下線的事情發生,然而吳越的屏蔽嚴重破裂,則是因為出現了不止一條時間軸,這和之前的截然不同,近似二維和三維的區別,也像平方和立方的區別,不僅有無數個本該獨立的宇宙會重疊出現,甚至會有無數個“西施”並存(甚至很有可能她們並不是同一個人)。因此,在我個人的認知裡,如果方無應不去救他的妻女,那麼瑄瑄就不會成為西施,不過,一個悲劇挽回,另一個悲劇恐怕就得誕生:那倆在林子裡當一輩子母猴子,方無應在現代社會獨自終老。

  然而他還是救回了妻女,這之後,一切都定下來了,一個新的走向就此形成——雖然人物們都沒誰知道。

  不過這個是討論不清的,笑,真要討論清楚了我就去瑞典領獎了。

  至於故事結束之後,又該如何?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除了瑄瑄,剩下的那些孩子們又會如何,完全不知——如果有人說他知道,那他一定在說謊。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活到最後有兩個古人:方瀅。衛彬。

  方瀅,我並不多麼擔心她,雖然是個女性,但她的柔韌不可小瞧,再說至少她兒子還活著。

  至於衛彬,應該也會如普通的老人那樣,活很久很久……哦,我都有點不忍心說下去了,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竟然說,她聽見“年過半百的霍去病”這幾個字就想哭,擦汗,人的心,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世上還有比死亡這種可能性降低為零更糟糕的東西麼?比起早亡的英魂,我更喜歡矍鑠的老頭子——我就是喜歡老婆孩子熱炕頭,好吧我天生沒有浪漫細胞。orz

  如果真的變成了老頭,衛彬會覺得寂寞麼?也許吧。不過我一直覺得我筆下的他是個很特殊的存在,不像其他古人那樣熱衷乾抱團,自始至終他都是遊離於外,哪怕平日融洽相處。這一點他和方無應相反,性格不同、遭遇不同,造成人的需求也不同。

  這樣與他人保持心靈距離、從而能夠存留更多“自我”的生活方式,我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它似乎更適合天才——天才需要巨大專注力給自己那偉大事業——卻不見得適合普通人,就像方無應的那種人生,他這六十多年,倒是一直都很投入,可總體來看是幸還是不幸呢?真的就能拿結局來簡單概括麼?雷鈞的結局看起來很悲慘,兒子失蹤女兒又常年不肯回家,但是比起悲慘,多得是比他慘的——所謂“比較”這種行為,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而且,我覺得他們都不會後悔的,哪怕自己的人生被我給安排成這樣。

  至於故事裡人物所談到的很多東西,包括生死觀歷史觀家族心理遺傳甚至包括幼兒教育等等,都是我在長期龐雜的閱讀和思考中所得到的認知,並不打算拉著讀者來贊同和接受。我只是嘗試著用新的認知系統,來重新闡述老套的故事情節,使之陌生化,這有點像布萊希特提倡的“離間效果”。不過,關於裡面一些非傳統唯物的理念,個人很喜歡火箭之父Werner vn Brun 在那本奇怪的書《萬有引力之虹》卷首語中,所說的話:“大自然不論生死,只論滄桑。科學所予我的一切,包括我不斷習得的新知,都使我強烈地堅信,我們死後有靈。”

  也許我們的,只是一截電線,宇宙能量的“電流”在這段時間通過我們,哪怕電線老化壞掉,電流卻始終存在於這個空間。

  呃,然而這之後,接下來要幹些什麼呢?

  不知道,和這群人整整磨了一年、修改到讓人發狂之後,我只剩下一個願望:把他們全部丟出我的思維。在出現反射性嘔吐以前,暫時還是不要再和這些名字見面了。

  我不知道下一本會寫什麼,甚至都不知道寫作它什麼時候能再回來找我……這一篇寫得近乎脫力,無論是王小波老師還是賺錢機器斯蒂芬金老師,都曾對小說的長度提出過要求,我覺得我是以踏青的心態,不知不覺跑了個馬拉鬆,所以前面顯得鬆散浮泛,到中段才開始認真往自己的內心靠攏,我的時間和心血,百分之七十都耗費在了後半部分。這一次比較失策的是還沒寫完就開始貼,這很不好,否則我會遵照斯蒂芬金老師的指點,初稿完結六個禮拜之後,再刪掉總量的百分之十。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不過,雖然留有遺憾,也總比小說變成魏忠賢要好,從眾和自貶是天底下最容鳥的事兒,誰又能對追求完美死心?也許,關鍵不在於出現問題,而在於“帶著問題繼續幹下去”。

  幸好我還有很漫長的鍛煉機會,幸好也沒有法律規定,必須磨煉成張愛玲或者成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能寫東西,感謝老天。

  如果讀者真的能看到下一本,我想那大概會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我喜歡寫完後,修改得乾乾凈凈再拿出來,寫到一半全部扔掉重來的倒楣事兒,我也幹過不止一次了,對寫東西這回事,我願意更認真一點,難得這輩子找到了這麼好玩的,總得玩個夠~

  下一本想寫純粹的言情,不過我很懷疑自己能否辦到,洞察自身天性的結論是:我似乎十分喜歡處在“無法被定義”的狀態。當然,原因我自己也很清楚,太過私人就不說了。

  當然,它並不一定會比這一本更好,甚至可能因為嘗試新東西而退步,可是我希望自己能像村上春樹。我佩服村上春樹並不是因為他的出名,而是因為他的愛折騰,他甚至去折騰他的文字風格,哪怕折騰得還不如以前,但他一點都不怕,我就最佩服他的“不怕”,那種從不畏手畏腳的坦然,無論是身為一個人還是身為一個作家,都是十分有必要始終保持著的,所以,如果上帝能滿足我一個要求,那我希望我永遠都滿懷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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