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89
V123210 發表於 2018-8-9 00:13
第三百五十八章 過橋登山

    雨後的破廟裡邊,篝火帶來一些暖意。

    陳平安膝蓋上盤腿坐著蓮花小人兒,小傢伙悄悄指了指裴錢的眼睛。

    陳平安心中瞭然,讓裴錢跟他出去一趟,小傢伙沒入土地,幫著陳平安去巡視小廟四方。

    先前裴錢在破廟內的異象,陳平安雖未親見,但是大戰落幕後,裴錢袖子上全是鮮血,滿身泥濘,說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滾了很久。蓮湖小人兒當時手腳亂舞,給陳平安大致解釋了過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廟,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轉身停步,蹲下身凝視著裴錢的那雙眼眸,「你的眼睛怎麼就突然流血了?」

    裴錢心有餘悸,臉色慘白,委屈得眼眶都是淚水,搖頭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來了,好像有東西要炸開,跟有錢人家過年時候那爆竹似的,對了,咱們到了家鄉,過年的時候能放爆竹不?可喜慶了,我一直想要親手試試看哩。」

    陳平安哭笑不得,哪跟哪啊,輕聲道:「當初離開家鄉,有人讓我五年之內都不要返回龍泉郡,不過過年的時候,放爆竹沒什麼難的,咱們說正事,是不是當初把咱倆丟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裡動了手腳?他有跟你說了什麼話嗎?」

    裴錢想了想,「在老魏他家裡,就是南苑國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嘛,我看了會兒水井底下,又看了會兒頭頂的大太陽,煩著呢,然後我就在那兒見到了一個個子很高的老傢伙,身上穿著道袍,他說要往我眼睛裡放點小東西,我當然不答應啊,可老道人說值錢得很,我想了一會兒,就答應了……」

    裴錢哎呦一聲,趕緊歪著腦袋。

    原來是陳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訓道:「鑽錢眼裡,連命都不要了?」

    裴錢嚷嚷著疼疼疼,眼睛疼,陳平安這才松手。

    陳平安若有所思,鐘魁就一直說裴錢的眼睛好看,應該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沒有明說。

    其實鐘魁私底下說了句讖語,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真是將藕花福地的日月,放進了裴錢眼睛裡吧?」

    最少裴錢能夠看得出地底下的蓮花小人兒,還能夠看破太平山祖師爺那一手隔絕天地的方丈神通。

    經過「太平山年輕道士」贈送祖師堂玉牌一事,陳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過對於那位自稱認識文聖的東海觀道老道人,而且是天底下最早聽說過「順序」學說的人,想來即便真要算計他陳平安,陳平安暫時也沒破局的本事,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計,而不是太平山祖師堂玉牌這類用心險惡的陰謀,不是陳平安如何仰慕觀道觀觀主,而是到了老道人,或是掌教陸沉這種層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陰謀詭計,皆是光明正大的陽謀,爭取處處與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陳平安站起身,「以後給你買一把新的油紙傘。」

    裴錢訝異道:「花這冤枉錢做啥?」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讓她先回破廟裡去。

    等到裴錢一路跑回廟內,陳平安轉過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男子,申國公高適真,因為高樹毅長得跟這位國公爺有七八分相似。高適真身後站著一位管家模樣的持傘老者,應該是位深藏不露的練氣士,還有一位手持老藤枴杖的白衣老翁,對陳平安笑容諂媚。

    高適真死死盯著陳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像中還要年輕很多啊。」

    高適真問道:「如果不是在那座邊陲小鎮,三皇子想要順手牽羊,希冀著裹挾大勢逼死姚家,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才有了那樁禍事,如果換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兒子高樹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兩個陌生人,在某個老字號的酒樓各自喝著美酒,你們會不會成為朋友?」

    陳平安搖搖頭。

    高適真臉龐扭曲起來。

    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跟那個大皇子劉琮說過,其實我們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時候再好再對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裡的東西來說,太輕飄飄的。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臉色陰沉,「你是想惹怒我,誘使我對你出手,你好藉機斬草除根,讓申國公府一脈從此從大泉除名?」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在身前隨便一抹,道:「這就是你和高樹毅的為人處世,做什麼說什麼,總有軌跡可尋。」

    陳平安這個並無惡意的動作,就讓那持傘老者心弦緊繃,差點就要護在高適真身前,拄著老藤枴杖的老翁更是差點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鎮殺埋河水妖,再一劍逼退書院君子,哪裡是他這麼個小小土地公能夠掰手腕的,打個噴嚏都能讓他魂飛魄散了吧。那兩張聞所未聞的金色符籙,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適真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人,「我此次上山,是為了將陣亡邊軍的屍體搬下山,你不會阻攔吧?」

    陳平安道:「這就是我還願意站在這裡跟你說話的原因。」

    高適真滿臉怒容。

    申國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兩百年,與國同齡,何曾受此奇恥大辱?!

    老管家輕聲道:「老爺。」

    高適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壯著膽子上前一步,對陳平安低頭彎腰,笑道:「陳仙師,小的我要幫著國公爺收拾屍體,可能會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擔心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不小心動靜大了,會叨擾仙師在破廟的休息,所以趕來提前與陳仙師打聲招呼,還希望仙師大人有大量,不與小的計較這些。」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搬運。」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膽再多嘴一句,不知陳仙師打算如何處置那頭大妖的屍體?可否需要小的使喚山精鬼魅們,為仙師代勞,做些例如剝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撞入瓶瓶罐罐,這類力所能及的瑣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顆妖丹的陳平安笑道:「那就有勞土地爺,事成之後,我會給些報酬答謝你們。」

    老翁受寵若驚,連說不敢讓仙師破費,差點熱淚盈眶。

    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良恭儉讓的神仙?

    高適真冷哼一聲,轉身下山。

    陳平安獨自走向破廟。

    埋河鱔妖距離結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隔,最後那顆晶瑩剔透的幽綠丹丸,棗核大小,不知是否因為挨了一張龍虎山五雷正法符籙的關係,妖丹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雷電閃爍。但是今晚與這頭埋河水妖一戰,入不敷出,是板上釘釘的了,一顆尚未成熟的偽金丹丸,陳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張龍爪篆紋的符紙,毀了這套鐘魁親筆的鐵騎繞城兵家符,再加上那張陳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質的五龍銜珠符,到現在陳平安都還在心疼。

    走向破廟的時候,這位白衣飄飄、頭別玉簪、腰繫朱紅酒葫蘆的陳仙師,一直碎碎唸唸,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至於隋右邊兩次戰死消耗的兩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根本不願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顫。

    入了破廟,魏羨難得主動開口,「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劉氏已經膽子都碎了,掀不起風浪。說不得那個書院君子還要砸鍋賣鐵,主動求和,央求咱們別走漏風聲。」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趕緊去往天闕峰仙家渡口,到時候我以飛劍傳訊,分別給大伏書院和太平山說今夜事。其餘我們不用多管了。王頎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勾結妖族一事,必須要讓鐘魁和書院知曉。如今連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葉洲實在太亂,我們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寶瓶洲的老龍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盧白象和隋右邊。

    受傷最重的朱斂去遠處溪澗梳洗一番,換了身潔淨衣衫,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安然酣睡,讓裴錢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羨雖然不用守夜,卻去了破廟外邊,在武瘋子朱斂與隨軍修士廝殺的戰場處,蹲下身,對著那些凌亂腳印怔怔出神。

    陳平安在牆根那邊,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著的裴錢,卻知道陳平安心情不太好,難道是賠錢的關係?因為沒了落魄書生鐘魁那兩張符籙?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蓮花小人兒,都怪它是個賠錢貨。迷迷糊糊,唯獨她有個牛皮小帳篷的枯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時分,魏羨坐在門檻上,破廟門外,有個笑了足足一個時辰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枴杖,更遠一些,站著一些道行淺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背著兩隻大行囊,還有捧著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門外空地上,也不喊話,就拉著一幫嘍囉站在那邊當門神,魏羨有些佩服這個老頭兒,能對著破廟笑這麼久。

    陳平安睜開眼後,起身走向門檻,見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爺,快步走去,給了老翁一枚小暑錢作為酬勞。

    嚇得掌管這方數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見著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場的斷頭飯,死活不敢收下。

    陳平安只得作罷,再次與這土地爺抱拳致謝,白衣老翁笑開了花,告辭之後,走出去兩三里路,才抹了抹額頭汗水。

    一頭人身卻鼠首的山精趕緊拍馬屁道:「土地爺,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有這麼大面子,能讓那位仙師如此客氣。這等英雄事蹟,要是傳出去,那還了得,以後這方圓千里,誰敢跟土地爺大嗓門說話?」

    白衣老翁咳嗽一聲,緩緩而行,覺得手中老藤枴杖頓時輕了幾分,裝模作樣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看著堆放在門口的那些大小行禮,嘆息一聲,在老龍城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場了。

    飛劍十五作為方寸物,雖然一直用得心應手,可到底不夠大,無字玉牌作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實極其稀罕,之前只是因為陳平安戀舊,才一直給陳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來。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譽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東山作為走到過十二境巔峰的大修士,隨身攜帶不過是一件咫尺物。

    飛劍十五是極其特殊的存在。

    尋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開「洞天」的鑰匙,正是這些物件本身蘊含的脈絡,被人煉化後,極難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強力摧毀,一旦出此下策,裡頭的物件最少也要銷毀大半,說不定連同「洞府」一起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鄭大風自然不可能只給咫尺物而不給鑰匙,說清楚了破解駕馭以及重新煉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闕峰,再無波瀾。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實因為陳平安,已經傷得不輕。

    守宮槐宦官李禮,申國公府,大皇子劉琮,草木庵徐桐,將種許氏,坐鎮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頎。

    一路北行,陳平安背著竹箱,裴錢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額頭上貼著一張百看不厭的寶塔鎮妖符。

    盧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著幾顆棋子,吱呀作響。

    隋右邊背負著那把品秩暴漲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數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畫卷那位劍心純粹通明的女子劍仙,多了幾分人味兒。

    朱斂喜歡邊走邊看書,裴錢就納悶了,老傢伙走路也不看地面啊,怎麼不摔個半死?

    魏羨閒來無事,行走之時,竟然用上了陳平安的六步走樁,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麼。

    天闕峰,是大泉北邊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綿延,林木尤為蔥蘢幽翠,遠勝別處,以一個幽字冠絕大泉山水。

    天闕峰有丹梯三千階,從山腳直達山頂,山頂有一座青虎宮,只是在此間修行之人,與外隔絕,從不涉足市井,對於達官顯貴的登山訪仙,一律拒之門外,加上清境山多野獸出沒,又沒有直達天闕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宮的存在,一直雲遮霧繞,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闕峰,老人都說容易鬼打牆,是山上的神仙們不願沾染俗氣。

    一行人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草木庵雖然是大泉名義上的第一修行門派,可是任何一個擁有跨洲渡口的修行之地,都不容小覷。

    哪怕天闕峰肯定比不上倒懸山和老龍城,可也絕不是草木庵能夠媲美。

    陳平安便提醒了魏羨他們幾句。

    畫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絕之輩,自然知曉輕重利害。

    那本購自倒懸山的九洲神仙書,其中就有專門提及天闕峰的女仙梳妝台,雖然寥寥幾句,卻也極為傳神,令人好奇不已。

    走得累了半死的裴錢突然抬頭,驚訝出聲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陳平安伸手按下裴錢的手指,輕聲道:「山神娶親一事,你給忘了?」

    裴錢趕緊點頭,拍胸脯保證道:「下次肯定不會了!」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了下次,也沒關係,你畢竟還小,但是我說是這麼說,你不能因此鬆懈。」

    裴錢笑容燦爛,「明年就十一歲啦,可不小了。」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來背我的竹箱?」

    裴錢苦著臉道:「可我今年才十歲啊。」

    陳平安一個板栗敲過去。

    裴錢靈巧躲過,挪了幾步,哈哈大笑。

    朱斂笑眯眯看著兩人。

    天闕峰,一峰獨高,周邊群峰如俯首低眉。

    所以很惹眼,只是臨近山頂就開始雲霧繚繞,看不清那邊的具體景象。

    大致算是進入天闕峰地界後,經過一座石拱橋,底下就是嘩嘩作響的清澈溪澗,游魚悠哉。

    陳平安剛走上橋就停步了,往南望去。

    登山之後,就不知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才能雙腳踩在桐葉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條有著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亂後,是不是從此就沒了?

    那個撞破天大陰謀的外門雜役少年,會不會像自己這樣,從一個泥腿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飛鷹堡那邊,陸台在那座上陽台觀道可有成效?當時為何要偷偷將價值二十枚穀雨錢的狹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當時陳平安見陸台收了陶斜陽三人做記名弟子,還不太理解陸台那句「不近惡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鐘魁以後還是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

    女冠黃庭追殺那頭背劍白猿,會不會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返回玉圭宗後,搖身一變就成了整個雲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來著?

    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廟的香火,有沒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沒有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

    曹晴朗在那個小宅子裡,一個人過得還好嗎?學塾先生的學問大不大?會不會教他書本以外的道理?

    橋上,盧白象四人見陳平安停下,就跟著站在橋上。

    陳平安看著遠方,黑炭小女孩便抬頭看著跟平時不太一樣的陳平安。

    朱斂是一得空就開始翻書看,裴錢看過了陳平安,就踮起腳跟,想要看清楚這瘋老頭到底成天看些什麼,鬼鬼祟祟的,見不得人。

    朱斂又是一巴掌抵住裴錢腦袋,輕輕推開。

    裴錢問道:「書上寫了啥?」

    朱斂答非所問,「沒寫啥,就是些個老套故事。」

    裴錢刨根問底,「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斂呵呵笑道:「對你這個年紀的小娃兒來說,不老套,見啥都新鮮。只不過書上故事,那些悲歡離合,紙上看來終究淺,淡,輕。看過就看過了,很快就會忘記的。可是人活著,餓得肚子咕咕叫,腳底磨出了水泡,給人打了一拳鼻青臉腫,都是實實在在的。」

    裴錢皺眉道:「你到底想說啥?能不能好好說話,多學學人家老魏,行不?」

    朱斂斜眼打量著手持行山杖的小丫頭,嘖嘖笑道:「膽兒肥了不少啊。」

    裴錢笑著退後了兩步,擺手道:「不肥不肥,就我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斂合上書籍,埋怨道:「給你一攪和,書上那般蕩氣迴腸的貼身廝殺,索然無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錢一頭霧水,「書上的人,殺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廟外那麼厲害嗎?」

    隋右邊黑著臉,強忍住一劍削去那老色胚腦袋的衝動,再一巴掌拍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小丫頭。

    朱斂收起那本香豔異常的書籍,雙手負後,搖頭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覺得自己這一記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錢,邀功地轉頭笑望向隋右邊這位神仙姐姐。

    隋右邊轉過身,徑直走下石拱橋,眼不見心不煩。

    裴錢有些納悶,心想這個臭臉娘們今兒吃錯藥啦?

    盧白象依舊雲淡風輕微笑著,此地景色宜人,以後若是自己能夠結茅修行,也該尋一處這樣風景如畫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沒有理會裴錢那邊。

    到了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就可以見到那個范二了,還有性情溫婉的桂夫人,當然還有灰塵藥鋪的鄭大風。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俠徐遠霞,徐大哥的家鄉,找他和張山峰去,告訴他們此次分別,自己喝過多少的好酒,一雙手能數過來就算他陳平安輸!

    還要去書簡湖,看看顧璨那個小鼻涕蟲過得如何,見面的時候,會不會成了仙家弟子的顧璨,就再也不會是自己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書院,那裡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當然還有個弟子崔東山。

    估計這一趟走下來,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時候就可以回到家鄉,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更何況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麼草窩了。

    只有真正走過外邊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龍泉郡地界,是何等的洞天福地適合修行,山水氣運被大驪王朝強行截留在原地的各座大山,可以說每一座都是蓋了水字印後的碧游府。

    天闕峰青羊宮,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別香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對聯,號稱一絕,將近四百個字,有「仙人篆書榜金門」的美譽,青羊宮右側有一堵巨大石壁,雲霧裊繞,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龍布雨圖,左翼靠近懸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妝台,源於有一棵古老青藤紮根崖畔,枝葉茂盛,一直蔓延垂掛下去,長達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雲海作為溪水,梳洗一頭長達百丈的青絲。

    青羊宮宮主陸雍,是一位潛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嬰,名聲不顯,而且這輩子只注重煉丹一事,在山上練氣士眼中屬於最極端的「文修」,戰力極其不符元嬰身份,在桐葉洲中部,一些個擅長廝殺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羊宮當回事,因為天闕峰的仙家渡口規模不小,經常有地仙往來,所以青羊宮的練氣士沒少受氣。

    昨天青羊宮來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貴客,報上名號後,山門弟子趕緊跑去通報,陸雍竟然舍了一爐丹藥毀壞的風險,離開丹爐房,親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闕峰,戰戰兢兢,汗如雨下。怪不得陸雍這般伏低做小的作態,實在是青羊宮早年招惹過對方所在宗門,畢竟青羊宮與桐葉宗更近些,桐葉宗又是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經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時,路過這座渡口,有此青羊宮一個不長眼的龍門境長老,在一場衝突中,偏袒桐葉宗一位嫡傳小仙師,本來這不算什麼,人之常情,可哪裡知道那個給青羊宮羞辱的下五境年輕修士,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關鍵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錢。為何有錢?雲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錢嗎?

    當年那個姜氏子弟也沒喊打喊殺,就是砸了一大把錢,預定了整整一個月天闕峰渡口所有渡船的名額,使得數百位桐葉洲練氣士,滯留清境山,在青羊宮附近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個月後才得以啟程,人人恨不得把青羊宮給砸得稀巴爛。

    至於說跟那個姜氏年輕人抱怨半句,沒誰有這膽子。陸雍身為堂堂元嬰地仙,直接躲了起來煉丹,煉出一大爐丹藥後,讓青羊宮弟子們一個個送出去賠禮,這才沒徹底砸了祖師爺辛苦打造出來的金字招牌。

    一個姜氏子弟就這麼牛氣衝天了。

    那麼姜氏家主親臨青羊宮,陸雍能怎麼辦?

    天闕峰那條被稱為「丹梯」的台階頂部,站著姜尚真和陸雍,就兩個人。

    陸雍試探性問道:「真不用老朽讓青羊宮子弟下山去,幫著前輩迎接那些貴客?」

    萬里迢迢從桐葉洲西海趕到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聲,高深莫測。

    陸雍只覺得苦不堪言。

    難不成會是一場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羊宮,哪裡經得起姜尚真這種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腳一揮袖?

    陸雍只能祈求祖師爺們顯靈保佑了。

    與這種性情難測的上五境大修士相處,真是難熬,陸雍感慨萬分,等這尊神仙離開清境山後,自己一定要閉關煉出一爐靈丹,不然實在憋屈。

    陸雍小心翼翼問道:「不然老朽親自下山相迎?」

    陸雍覺得自己一位元嬰,卑躬屈膝到了這個份上,姜氏家主好歹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嗎?」

    陸雍膝蓋一軟。

    我青羊宮危矣!

    姜尚真驀然大笑起來,拍了拍老元嬰的肩膀,「哈哈,開個玩笑,別怕別怕。只要今兒順利,之前那件你們青羊宮惹出的破爛事,一筆勾銷不說,我姜氏再跟你購買一百爐最貴的丹藥。」

    陸雍嚥了口唾沫,只得賠笑。

    姜尚真嘖嘖道:「說這三個字,確實讓人神清氣爽。」

    橋上。

    朱斂三人也走過了石拱橋,與隋右邊站在一起。

    所以橋上就只剩下陳平安和裴錢。

    陳平安回過神後,趴在欄杆上,探出腦袋,似乎想要尋找什麼。

    裴錢蹦跳著,好奇詢問:「找什麼?」

    陳平安說道:「想看橋底有沒有懸劍。」

    裴錢挺直腰桿,又開始施展她的馬屁神功了,「在橋上哪裡看得到,我去橋底下幫你找找看!」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用了。」

    裴錢仰起頭,滿臉疑惑。

    陳平安低頭看著她的那雙眼眸。

    裴錢配合著瞪大眼睛,使勁瞪圓了,「給瞅瞅,我眼睛裡邊真有錢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腦袋,往橋那一頭指了指,笑道:「去,咱們過了橋開始登山。」

    裴錢好嘞一句,顛了顛包裹,揮動著行山杖,大搖大擺走下了石拱橋。

    陳平安閉上眼睛,記起少年時在家鄉坐在橋上,入夢後看到了另外一座橋。

    金色,極長。

    雲海滔滔,左邊望去,日出大海,轉頭右往,月落西天。

    陳平安就這麼閉著眼睛,從腳底下這座不起眼的石拱橋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襲白衣,山風拂過,雙袖飄搖。

    裴錢剛剛蹦跳著下了橋那邊的台階,轉頭望去,眼睛一亮,老氣橫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V123210 發表於 2018-8-9 19:16
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陳平安

    陳平安閉眼行走石橋,身形微微搖晃,橋下流水,雙袖行雲,仙氣十足。

    魏羨對裴錢的點評深以為然,出口稱讚道:「龍驤虎步,嶽峙淵渟……」

    指點江山才說到一半,魏羨就閉上了嘴巴。

    盧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測風雲,有些小意外,無傷大雅。」

    原來石拱橋是有階梯的,不知為何,陳平安忘了這茬,竟是直接一腳踏空,連人帶竹箱滾落在地。

    裴錢一巴掌拍在額頭上,親爹唉,你咋這麼不經誇呢。

    隋右邊撇過頭,嘴角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個蹦跳起身,睜眼後拍了拍衣袖,旁若無人,大步前行。

    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閃而逝,那幅金色團龍的所銜之珠,其中蘊含靈氣,愈發凝聚。

    若非有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遺物傍身,陳平安這會兒可就不是摔個跟頭這麼簡單了,一是體魄如同「開關迎敵」,任由天地靈氣如海水倒灌竅穴,有大苦頭要吃。二是極有可能以鯨吞之勢,汲取清境山的天地靈氣,到時候肯定要惹來一番異象,橫生枝節,指不定就又是一場風波。

    金醴法袍就是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終歸治標不治本,煉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長生橋,在自身氣府開闢出五座類似湖泊,已經是當務之急。

    當下這座長生橋,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陳平安莫名覺得,直到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這座天地接納怪哉。

    畫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畢竟陳平安在他們印象中,時刻端正,處處規矩,難得有這麼狼狽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過後,就各自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無人道破。

    青虎宮三千級丹梯頂部,雖然有雲霧繚繞,可並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陸雍,這兩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純粹武夫的畫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陸雍驚豔道:「好一件龍袞法袍,委實深不可測,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小福地』品相了,小仙師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還要法寶不侵、飛劍不入。」

    陸雍誤認為陳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陸宮主好眼光。」

    陸雍惶恐道:「前輩謬讚了。」

    姜尚真轉過頭,「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年紀比還大,喊我前輩作甚」

    陸雍啞然。

    這姜氏家主作為整座雲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難以揣測,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這會兒,你若是說一句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就很機敏過人了。」

    陸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蘆裡賣什麼藥,只得苦笑道:「前輩高見,陸雍資質魯鈍,不然這輩子也不會只能跟丹砂草木為伍。」

    姜尚真問道:「我這兩百年,需要親手打理福地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出門不多,比睜眼瞎還不如,陸宮主坐鎮這天闕峰仙家渡口,迎來送往,你可聽說桐葉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最出名的年輕劍仙」

    陸雍想了想,試探性說道:「劍氣長城的那位」

    姜尚真氣笑道:「陸雍你是真當我傻啊我會沒聽說過他!」

    陸雍忐忑不安,趕緊亡羊補牢,掰手指開始計算別洲有哪些名動天下的劍仙,給姜尚真說了一大串上如雷貫耳的五境劍修,都是最近百年風頭最盛的著名劍仙,關鍵是年紀都不算大,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個,北俱蘆洲有三個,小小的寶瓶洲竟是也出了一個,前幾年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仙魏晉,相較前邊七個,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未來成就極其清晰,所以連桐葉洲這邊都有所耳聞,甚至像青虎宮陸雍這樣的元嬰老修士,因為魏晉的關係,才得以頭回聽說那個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

    一個個名字和大致事蹟聽在耳中,姜尚真始終搖頭,只說不對,差太遠了。

    陸雍也沒轍。

    練氣士中劍修本就稀少,劍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夠以元嬰境無視一座大門檻的差距,斬殺玉璞境,世間唯有劍修。

    關於最近百年中鋒芒畢露的「年輕」劍仙,一心煉丹的陸雍真就只聽說這麼多了。

    姜尚真不再為難陸雍,他自己內心也頗為無奈,一甲子光陰耗在了藕花福地,之前兩甲子,一甲子去了趟雲窟福地,平定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亂,受了不輕的傷勢,之後一甲子閉關修養,對於天下大勢實在是無暇顧及,差不多兩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對姜尚真這些山頂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還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實對於光陰流逝,感觸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穩,就可以多出數百年甚至是千年壽命。

    山下的人間是非恩怨,實在不值一提,長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視線微微低斂,身後這座青虎宮號稱供奉著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腳下這條登天階梯,三千級,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聽上去道路還挺多,可有幾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處。

    大道大道,可不是說這條路有多寬啊,越往上走,腳下道路越窄,甚至會是座獨木橋。

    只不過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會高成一條獨木橋,不至於需要他去與前邊的飛昇境廝殺爭道,也不會有後人需要擠掉他才能繼續前行的情況。

    關於那名海上劍修,估計還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討教才行。他老人家別的本事不說,小道消息那是比誰都靈通,老宗主那種恨不得連新進女弟子的穿什麼顏色肚兜、都想問出答案的習慣,山頭之間供奉們潑婦罵街一般的吵架,都要去貼牆根偷聽,真是……頂好的。世上有幾個仙人境的山巔修士,會躲在府邸內,每天看過了小門派各色仙子們,通過各自山門鏡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謂的「才情」,就會有個老頭往那些門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錢,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門,親自給她們送機緣送法寶的

    玉圭宗每年靠著雲窟福地的抽成,富得流油,老頭子你身為一宗之主,他娘的還有臉皮跟我姜尚真喊兜裡沒錢心裡好慌

    還一臉豪氣地跟我說尋見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寶瓶洲一個名叫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還要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還十分惋惜真武山的那誰蘇稼仙子夭折了

    姜尚真有些時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麼修成的仙人境。

    幾乎從不與他姜尚真談論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剝離謫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門後,老頭子竟然語重心長地攀扯了半天,說不該如此對待世間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宮的女子,可憐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訓後,老傢伙就讓他去西海截殺大妖,一件裝裝樣子的宗門重器都沒給,估計是真生氣了。

    反倒是那個被姜尚真帶出福地的鴉兒,一到宗門,就被賞賜了件老頭子自己私藏的法寶,當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義。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宮三千級階梯上,陳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人。

    抬頭望去,雲霧遮蔽視線,看不到那座青虎宮。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聲道:「上邊站著兩個人,好像正等著咱們呢。」

    陳平安心一沉。

    難道是大泉王朝那邊有誰還不肯收手

    就在此時,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那兩人走下了台階,從雲海中緩緩走出。

    一位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一位是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顯慢了一個身位,像是扈從。

    陳平安腳步依舊不急不緩,袖中就連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都捻在雙指間。

    遙遙望去,上邊兩人看似步子也慢,實則極快,轉瞬間就站在了距離陳平安一行人七八台階的上方。

    裴錢覺得那個年輕人有些眼熟,躲在了陳平安身後。

    姜尚真開門見山道:「陳平安,藕花福地一別,又見面了,看來我們緣分不淺。」

    陳平安問道:「春潮宮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

    這位站在桐葉洲山頂的大修士,轉頭對陸雍笑道:「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陸雍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姜尚真收斂笑意,神色認真道:「陳平安,你跟周仕和鴉兒的恩怨,我不管了。無論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頭上,就想過是不是離開藕花福地後,找到你,請你去我姜氏當個供奉,雲窟福地的許多機緣,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擷取,我姜尚真樂見其成。只是後邊你執意要殺陸舫和周仕,我確實動了殺機,想要回到桐葉洲,做點什麼。只是請了陰陽家修士幫忙,仍是如何都找不到你,後來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擱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還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訝異。

    離開藕花福地這才多久,為何感覺是兩個陳平安了。

    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別小看藕花福地登頂為第一人的武夫。

    武道境界是不高,可那是被某位道人的「大道」壓在肩上了。

    丁嬰所做一切,不過是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撂挑子」。

    「周肥」和陸舫不也沒能做到天下第一人志不在武道磨礪、而在破心魔關是一個原因,其實何嘗還是「苦求不得」。

    至於陳平安身後那四人,應該就是福地傳說中那些歷史人物了,負劍女子應該那位陸舫經常提起的女子劍仙隋右邊,其餘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暫時無法對號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傳說中那個年輕時英俊無雙的武瘋子朱斂精悍矮小的漢子,是魔教開山鼻祖盧白像那個笑眯眯的佝僂老人,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陳平安能夠擁有這四位扈從,姜尚真有些驚豔和羨慕,只是還不至於太過嫉妒。

    純粹武夫,最需要時間打熬境界,腳踏實地,滴水穿石,比練氣士不講究天賦和福緣太多。

    陸雍心中叫苦不迭。

    聽姜尚真的口氣,還真是結下大仇的死對頭,那個小仙師修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於姜氏家主此刻露面了,都不敢隨手打殺難道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嫡系子孫

    姜尚真開心笑道:「陳平安,你沒有一見面就擺出與我拚命的架勢,我就放心了。我們一邊登山一邊閒聊」

    陳平安簡明扼要道:「好。」

    最後陳平安和姜尚真並肩而行。

    陸雍隨後跟上,裴錢悄悄走在與這位元嬰地仙一級台階上,只是隔著好幾步遠,偷偷打量著這個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陸雍一有轉頭的跡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著扭頭望向遠處風景,手中行山杖咄咄咄敲在台階上。

    陸雍大感訝異,這小閨女越看越覺得靈性啊。

    雖然這位青虎宮宮主打架的本事稀拉無比,可到底是元嬰修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麼高度,還是能看出個一二三。

    姜尚真先問過了四名扈從的身份,陳平安沒有掩飾,姜尚真得知真相後,就沒一個猜對的,一拍額頭,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陸雍有的一拼。」

    氣氛彷彿並不凝重,不似仇寇相見分外眼紅,如老友重逢,或是談笑泯恩仇

    可事實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陳平安自己心裡有數了。

    姜尚真問道:「此次北行,可還順利」

    陳平安搖頭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兩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衝突。」

    「哦」

    姜尚真轉頭問道:「陸宮主,大泉皇帝叫什麼」

    陸雍趕緊答覆:「劉臻。」

    姜尚真望向陳平安,「我把他們老子拎過來,要他給你道個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要多久,說不定你在青虎宮吃頓齋飯的功夫,劉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過大泉王朝是大伏書院管著的,書院山主很有來頭,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聖人府邸,有個當學宮大祭酒的兄長,你到時候別打死劉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對那皇帝老兒飽以一頓老拳什麼的,當然沒關係。」

    陳平安道:「你真不用這樣做,你能不能給我透個底,這次找我是為了什麼把我攔在天闕峰渡口,然後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呵起來,「屁顛屁顛趕來的路上,我倒是想過這麼做。找你找得辛苦,說沒有半點怨氣,那是自欺欺人。其實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邊修行的,不然我還真沒辦法在青羊宮守株待兔。與你直說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詳細瞭解了你的所作所為後,還去見了次那個姓姚的新任吏部尚書,也就只是遠遠看了眼,就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後幫著照拂姚氏,然後我自個兒直奔青虎宮,就為了見你一面。」

    陳平安停下腳步。

    姜尚真依舊拾階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邊,自會與你挑明一切。」

    陳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圍繞天闕峰的雲海,這段路程白霧茫茫,只是豁然開朗,見到了一座雄偉宮觀,原來是登頂天闕峰了。

    在先前眾人走入雲海時,陸雍想著正兒八經看幾眼那丫頭,不曾想轉頭後,仍是給裴錢扭頭躲掉。

    陸雍愈發驚奇。

    這層繞峰流轉的雲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宮的護山大陣,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要名副其實的如墜雲霧,視野所及,空無一物。

    陳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頭頂那枚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舊瀟灑前行,走出去數步,見陳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轉頭望去,發現這個打死丁嬰的年輕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陸雍裴錢以及魏羨四人都走到了山頂,陳平安還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裴錢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發現宮觀那邊,人頭攢動,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聖,能夠讓宮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親自迎接。

    青虎宮那邊的觀望之人,多是年輕不大的練氣士,多是少年少女,還有不少跟裴錢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錢小聲問道:「咋了」

    陳平安回過神後,一隻手輕輕按住裴錢的腦袋,微笑道:「最早的時候,我跟他們一模一樣,站在大門口,看著別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跟隨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龍布雨石壁那個方向的仙家渡口。

    陸雍看了眼青虎宮那邊的子弟,一個個惹人笑話,一揮袖,沉聲道:「都回去修行!成何體統,不像話!」

    經過那堵變幻莫測、蛟龍隱於雲霧若隱若現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闕峰渡口。

    是一艘懸停崖畔的巨大樓船,船底下竟是飛旋著無數青色鳥雀,像是它們以羽翼托起了這艘浮空大船。

    陸雍心情複雜。

    這艘渡船本該昨天就動身去往寶瓶洲老龍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攔下來,手段很簡單,砸錢。

    除了青虎宮沒敢跟姜尚真收錢,渡船所有乘客,都額外得到了一筆等同於路費的小暑錢,陸雍讓一位長老去當的善財童子。

    也有不長眼的,罵罵咧咧,不願收錢,只想要跟青虎宮討要個說法,青虎宮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葉洲北方金丹修士,從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等到青虎宮去將奄奄一息的金丹地仙,從山壁中拔出來,慘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後,金丹修士拖著病軀,硬生生是咬牙重新登山,與那個一露面半句話不說、就動手傷人的姜氏家主賠罪道歉。

    陸雍從頭到尾,盡收眼底。

    見著了那艘鳥雀盤旋的仙家渡船,裴錢激動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瘋魔劍法,那可就是劍劍不落空啊。

    魏羨四人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番神奇景象,雖然臉上無動於衷,可心裡仍然感慨萬分。

    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這裡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能不能問一句,你師承何人」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姜尚真仍不死心,「我無惡意。」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故意瞞你,而是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師父。」

    教他燒瓷的,是不願意收他為徒的姚老頭。教他劍氣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的崔姓老人。教他學問的,是齊先生和文聖老秀才。

    教他要與人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無奈道:「好吧,不願意說就不說。我這次找你,是有人託付我,交給你一樣東西,我已經小心裝在一隻瓶子裡頭,你收下後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覺得到了真正安然無恙的地方之前,就再也不要拿出來。」

    陳平安兩次遊歷,也算見識了不少,比如在飛鷹堡外就見過千里送人頭的。

    但是與自己結仇的姜尚真,竟然跑這麼遠就為了送自己東西,陳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著毫不掩飾自己戒備眼神的陳平安,一跺腳,施展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亂,你聽說過吧」

    陳平安點頭。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那頭大妖受傷後,仗著皮糙肉厚,仍是給它逃入了西海,我呢,剛好就是去追殺大妖的三人之一,其餘兩個,太平山宗主宋茅,還有個桐葉宗管譜牒的老王八蛋,大妖傷重,難逃一死,只是我和桐葉宗的,都不願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來一個玉石俱焚,傷了我們自身的修為,就想著慢悠悠跟著大妖耗死它,一路上還能欣賞欣賞風景,聊聊天。」

    陳平安知道那場追殺,絕對不是姜尚真說得這麼輕巧愜意。

    姜尚真轉頭望向西邊,唏噓道:「然後我們三個就遇到了一位劍修,那真是一身劍氣沖鬥牛,天生一副俠義心腸,脾氣還好,一劍斬殺了大妖不說,還喜歡跟咱們講道理,更不貪圖大妖身軀……」

    說到這裡,姜尚真一拍額頭,「真編不下去了……」

    姜尚真眼神驟然間凌厲起來,盯著陳平安,「那名劍修問起了誰認識你陳平安,我便照實說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去而復還,說了句妖丹歸我了。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太平山和桐葉宗就沒了任何異議,將一頭十二境大妖最寶貴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劍修的意思,所以才來找你,就是為了將妖丹交到你手上。」

    陳平安臉色如常,「那名劍修,我認識,叫左右。」

    認識

    就這樣

    左右

    真是個陌生的怪名字。

    難道真是這兩百年才冒頭的年輕劍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腳罵娘了,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隻半臂高的精美瓷瓶,「你知道這顆妖丹的價值嗎你知道什麼樣的劍修,才能夠一劍斬殺現出真身的大妖嗎」

    陳平安搖頭又點頭道:「妖丹的價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劍術,我知道,左右親口對我說過,他的劍意比阿良低,劍術……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著腦袋,伸手揉了揉臉龐。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講一個自稱「劍術比阿良還要高」的朋友!

    陳平安也察覺到端倪,笑道:「放心,我與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的恩怨,跟你關係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會答應我,對你姜尚真出劍。」

    自稱大師兄的左右。

    那可是捏著鼻子才認的自己「小師弟」。

    放心個屁!

    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陳平安的話,而是那個叫「左右」的劍仙,出劍需要理由嗎估計只需要他一個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頭上了吧你陳平安去問問看桐葉宗那老王八蛋現在的感受接了一劍過後,為了不接第二劍,連那張老臉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後遠離陳平安為妙。

    遞過裝有妖丹的瓶子,陳平安沒有二話,趕緊收入方寸物當中。

    姜尚真輕聲道:「這只瓶子也算件不錯的法寶,就當是我姜氏的賠禮了。至於你和周仕以後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會如何,以後再說吧。」

    裴錢瞥了眼陳平安和那個傢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親是第一次,伸手指向頭頂渡船是第二次。事不過三。

    裴錢是看得到兩人,忍著不多看。陸雍和魏羨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後,兩個身影重新出現在眾人身邊。

    陳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錢立即跟上,四人隨後。

    陳平安登上渡船後,轉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碼歸一碼,謝了。」

    姜尚真笑著點頭,多少年了,沒有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了

    早有青虎宮管事在船頭等候,小心翼翼領著陳平安他們登上渡船頂樓。

    姜尚真依舊望向渡船,久久無言。

    陸雍就只能老老實實陪著這位姜氏家主發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很快就緩緩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視線,輕聲道:「貴客臨門,你們青虎宮就不打算送點什麼給這位陳仙師」

    陸雍心一緊,識趣道:「理所當然,要送要送,只是還望前輩提點,該送些什麼才穩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麼貴重送什麼啊,好歹是個元嬰,還需要我教你送禮」

    陸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陳仙師婉拒,青虎宮如何做」

    姜尚真轉過頭,眼神冷漠,「哭啊惱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騙人錢財進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錢還難青虎宮這點小事都做不到,你這個當宮主的,怎麼不去死啊」

    陸雍大汗淋漓,「前輩教訓的是,我心裡有數了。」

    姜尚真冷哼一聲,「不管你陸雍送出什麼,回頭報個價給我,雙倍償還青虎宮。」

    陸雍剛剛有一番打算。

    不曾想姜尚真眯起眼,陰沉道:「別跟我在這種破爛事上抖機靈,該是多少錢就是多少,你陸雍和青虎宮還沒資格,讓我姜尚真欠人情。」

    陸雍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陸雍肩膀,和顏悅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宮多待一天,你挑選幾個順眼的子弟,我親自為他們講一講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胚子,我送你們青虎宮一個去往雲窟福地的名額。嗯,別忘了,長得歪瓜裂棗的,資質再好,也別來礙我的眼,與人傳道授業解惑,還是要講究一個賞心悅目的。」

    陸雍心中狂喜,終於發自肺腑地作揖感謝道:「前輩大恩,陸雍銘記在心!」

    修行路上,從來是福禍相依。

    禍,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

    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這樣的山頂神仙,換成了那個謫仙人身份的周肥,遇上一旦起了殺心的丁嬰,一樣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頂樓後,一行六人,各自皆是頭等廂房,當然陳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誇張。

    魏羨四人拿了玉牌和鑰匙後,默契地跟隨陳平安。

    裴錢關上門後,丟了行山杖,在幾間屋子串門,跑來跑去,最後去了那座觀景陽台看雲海,黝黑臉龐上掛著滿滿的幸福,呆呆眺望遠方。

    魏羨也去了觀景台。

    三人落座,加上一個陳平安。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輕神仙是」

    朱斂已經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茶杯後,說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著一座品相很高的雲窟福地,福地版圖極其廣袤,有許多天材地寶。」

    朱斂讚歎道:「少爺何止是往來無白丁,分明呼朋喚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邊看了眼神色從容的陳平安,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朋友。」

    盧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經躋身上五境了。」

    陳平安已經給他們大致講過純粹武夫與練氣士的各自境界劃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遠遊境,九境山巔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間其實猶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陳平安跟他們說十境依舊不是武道止境。

    練氣士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

    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飛昇境。其餘二境,則失傳已久。

    觀景台那邊,裴錢看過了風景壯闊的雲卷雲舒,又開始覺得有些乏味了,唉聲嘆氣起來,「老魏啊,我跟你說點心裡話唄」

    魏羨嗯了一聲,站在欄杆那邊,渡船航行在雲海上方,應該有仙家陣法庇護,才能夠使得這渡船觀景台不受天上大風的激盪,唯有舒適的清風拂面。

    裴錢墊著腳跟,愁眉苦臉道:「我爹還是不願意教我絕世劍術唉。」

    魏羨淡然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裴錢蹲在地上,背靠欄杆,「愁啊。」

    魏羨低頭瞥了眼枯瘦小丫頭,「沒關係,明天還是這副鳥樣,習慣就好。」

    裴錢抬起頭,眼神幽怨,「老魏,你這樣的人,能找著媳婦嗎」

    魏羨想了想,「找得到,都是別人幫我找的,不過我最喜歡的那個,沒能娶進家門。」

    裴錢問道:「為啥嫌棄你長得醜那也怪不得別人姑娘啊。」

    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無幾。

    魏羨趴在欄杆上,「都是不嫌棄我的模樣,她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就是那時候我家裡窮,一心想著以後掙著了大錢就娶她,後來世道亂,她死了,我沒死。」

    裴錢站起身,拍了拍魏羨胳膊,「行啦,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啊,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唸著她呢,可不就算是她還活著嗎不錯啦,說不定當年娶了她,越看越煩哩,你肯定也當不成皇帝老爺了。」

    魏羨點了點頭,「是這個理兒。當年我身邊就沒誰能夠講明白,那麼多當官的,讀書全讀狗肚子裡去了。」

    裴錢笑嘻嘻問道:「老魏,你覺得我能當多大的官兒」

    魏羨說道:「娘們兒當不了官。你這樣子,長大了估計也是個丑姑娘,即便進了宮,一輩子也見不著皇帝的。」

    裴錢一腳踹在魏羨腿上,怒氣衝衝道:「老魏,你咋是個老流氓呢!」

    魏羨呵呵笑著。

    這位藕花福地萬人敵,最近心裡頭難得有些小小的芥蒂,也沒了。

    其實也不能怪陳平安噁心人,還是他魏羨自己嘴賤,好死不死問了陳平安關於南苑國後世的歷史,尤其是史書對他魏羨的評價。

    陳平安當初察覺到南苑國不對勁後,就翻閱許多正統史書和稗官野史,關於開國皇帝魏羨,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種種魏羨誕生時的祥瑞和傳奇,比如說魏羨父親有次去田地裡勞作,見到妻子仰臥在道路上,有白龍盤踞其上,然後就懷上了魏羨……

    魏羨在那次閒聊之後,就再沒跟陳平安說過話。

    裴錢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當時就笑得捧著肚子滿地打滾。

    這段時間就經常拿這個噁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時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後在魏羨身邊打轉,還他娘的哎呦哎呦的。

    最後是給陳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頓結結實實的板栗,裴錢才消停了,還跑來跟魏羨道了歉,背對著陳平安的時候,其實在擠眉弄眼呢。

    魏羨不至於跟這丫頭置氣,可總歸開心不起來。

    裴錢抬頭看著魏羨的側臉,突然說道:「老魏,對不起啊,以後我不笑話你了。」

    魏羨咧咧嘴,「麼的事。其實這算什麼,還有好些事情,南苑國的史官是沒膽子寫……」

    裴錢小聲道:「比如你給我說道說道,咱倆小聲些說。」

    魏羨輕聲道:「多了去,比如那會兒我在鄉里綽號鼠八,家裡窮,就偷雞摸狗,後來還幹過剪徑草寇、販賣私鹽的好些腌臢勾當,至於我娘親,可沒被什麼白龍趴在身上過,倒是我親眼看過她偷漢子,只是我沒吱聲,那漢子人不錯,比我爹做人多了,後來為了救我,那漢子堵在巷子裡,給匪人把整個後背砍爛了,還喊著讓我快跑,我能怎樣,跑唄,反正到最後,我也沒能找到殺他的凶手。」

    裴錢一邊嘆著氣,一邊轉身走向陳平安那邊,驟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羨他娘親……」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臉歡天喜地、正要揭人傷疤的裴錢,怒道:「閉嘴!回去道歉!」

    裴錢嚇得噤若寒蟬,眼眶一紅,立即跑回觀景台,正要開口跟魏羨道歉,魏羨卻笑著拍了拍她小腦袋,「行啦,哭啥,屁大事兒。下次換你請我吃串糖人。」

    裴錢趕忙答應下來,可仍是戰戰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裡的陳平安,完蛋,是真生氣了。

    她趕忙抱住魏羨大腿,哽咽道:「等會兒我爹要把我丟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羨無可奈何,轉頭望向屋子那邊,笑道:「真沒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只是站起身,對裴錢說道:「過來。」

    帶著裴錢到了隔壁書房,裴錢趕緊麻溜兒關上門,這才耷拉著腦袋,認錯絕不還口、挨打絕不還手的可憐模樣。

    陳平安沉聲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錢想了想,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回答:「半個。」

    裴錢匆忙補充了一句,「半個已經很多了,小白還沒有半個呢,就老魏有。」

    陳平安問道:「關於朋友,那兩本書上怎麼說的」

    裴錢不假思索就說道:「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誠……」

    裴錢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

    陳平安問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錢低著頭,小聲嘀咕道:「書上說的,又不是你說的。」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輕聲道:「我知道錯了,除了不該笑話老魏,還有老魏待我以誠,我也應該以誠待之。」

    陳平安這才臉色稍稍好轉,黑著臉道:「拿上書,去觀景台大聲讀書。」

    裴錢問道:「我會背了,不拿書行不行」

    一見陳平安又要生氣,裴錢立即轉身就跑,說要拿書的,不然誠意不夠,愧對寫書的聖賢。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顧璨那個小鼻涕蟲。

    都不是

    觀景台上,裴錢雙手高高拿著書,不用翻書頁,就開始大聲朗誦起來,假裝翻書頁的時候,轉頭滿臉得意,對魏羨輕聲笑道:「老魏,我爹覺得我這次認錯的話,說得對哦。」

    魏羨伸出大拇指,以示嘉獎。

    裴錢搖頭晃腦。

    結果腦袋上給人一板栗砸下去。

    裴錢頭都不敢轉,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錯了,真的不敢了……」

    朱斂嗯了一聲,負手轉頭而走,「好的,孺子可教,還有救。」

    裴錢猛然轉頭,正要跟這只老王八拚命,結果剛好看到陳平安走出書房,立即憋下這口惡氣,乖乖轉頭,繼續背書。

    最後裴錢還留在觀景台背書,隋右邊早已離去,魏羨和朱斂也分別離開。

    於是只剩下盧白象還坐在桌旁,與陳平安相對而坐。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你就不問我那句話的內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倒了兩杯酒,遞給盧白像一杯,笑道:「想說就說,你不想說,我還能如何。」

    朱斂曾經以為陳平安之所以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因為後者第一個說出了那句話,算是第一個投誠的「叛徒」。

    恰恰相反,盧白象至今未說,是畫卷四人中的最後一個。

    盧白象神色古怪,喝過了一杯酒,才說道:「我那句話,其實相比他們三個,應該是最沒有意義的,『花錢如流水,開不開心』。」

    陳平安無奈道:「的確是那人的口氣。」

    盧白象問道:「以後能不能不喊主公」

    陳平安搖頭道:「那可不行,聽著挺帶勁的。」

    盧白象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本以為陳平安極大可能會答應下來。

    陳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開個玩笑。」

    盧白象緩緩起身,抱拳行禮,微笑道:「陳平安以國士待我,盧白象必以國士報之。」

    陳平安也只好跟著起身,「這話換成朱斂來說,我還習慣,你來說,不太適應。」

    盧白象笑著告辭離去。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過了許久,讀書聲不斷,說道:「回屋子。」

    裴錢就等這句話了,合上書本,歡快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啞道:「渴死我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記恨我」

    「啊」

    裴錢一臉茫然,神色並非作偽,「為啥咧」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裴錢可憐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書啊,爬了那麼多階梯,可累了。」

    陳平安啪一下,貼了一張符籙在裴錢額頭,「這張寶塔鎮妖符,歸你了。」

    裴錢正要歡呼,陳平安已經說道:「回自己屋子抄書去。」

    裴錢一琢磨,自己賺大了啊,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書去了。

    陳平安走到觀景台。

    已經是第幾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邊在自己屋子閉目養神,桌上放著那把越來越鋒芒的痴心劍,養劍這麼長時間後,隋右邊能夠清晰感受到一股劍意在劍鞘內遊走。

    劍意,而非劍氣。

    那晚大戰落幕後,她跟隨陳平安離開破廟。

    兩人有過一番對話。

    陳平安的言語,有些說得很不客氣。

    「當下兩顆金精銅錢,我可以不用你還,但是從今往後,魏羨朱斂和盧白象,他們三個,花了我的金精銅錢,還不還,待定,可是你必須還,不過什麼時候還,不講究,只是話我得先說清楚,醜話說在前頭,總好過到時候你跟我翻臉。」

    有些則說得很讓人懷疑。

    「你別覺得我沒資格與你說修行和劍道,我見過天底下劍術和劍意幾乎是最強的兩個劍修。我雖然練劍不久,但是我已經知道劍意和劍術,在這座天下的最高處在哪裡,一步步走去那邊就行了。」

    有些則說得玄乎。

    「修行一事,重在叩心關。你們四個,曾經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會走得格外堅定,比如你隋右邊,就一心想要劍術通神,越是志向高遠,你現在就越絕望。但是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

    最後隋右邊詢問陳平安為何唯獨她,必須要償還金精銅錢。

    那個傢伙,當時神色嚴肅,回答道:「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時候,就要翻看我的家底,萬一對不上賬,還是因為其她女子,我怎麼跟她解釋」

    劍氣長城,大戰告一段落。

    夜幕中,這座天下,雙月懸空。

    走馬道上,大小新舊兩座茅屋那邊,寧姚坐在茅屋正對著那處城牆上,膝蓋上疊放著壓裙刀和槐木劍,怔怔出神。

    那位名為陳清都的老大劍仙,來到寧姚身邊,盤腿坐下,「既然暫時空閒下來,那麼有件事就可以告訴你了。」

    寧姚疑惑轉頭。

    老人笑道:「那把長氣劍,我本來是想著將來哪天送給你的。」

    老人擺擺手,打斷寧姚的開口,「但是此次妖族攻勢,極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禍事。剛好陳平安要重建長生橋,我就讓他背著長氣劍去桐葉洲找那座觀道觀,借劍之前,我私底下與他明言,背了長氣劍,好處一大把,可是壞處更大,要擔因果的,是寧姚與妖族之間的大因果。」

    陳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樣的眼神和臉色,哪怕他與曹慈一戰,咱們就在旁邊看著他連輸三場,陳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麼明亮。真是讓人記憶深刻。」

    陳清都轉頭問道:「寧丫頭,你怎麼不生氣不怪我多此一舉,讓他擔風險」

    寧姚翹起嘴角,「生氣我不生氣。我是寧姚!他是陳平安!」

    意氣風發。

    好像在說,我寧姚喜歡的傢伙,願意這麼做,她半點都不奇怪!

    陳清都跳下牆頭,走向茅屋,嘖嘖道:「大晚上的,還要挨這麼一劍,我也是自找苦吃。」

    寧姚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念他。

    她滿臉驕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麼就這麼好呢

    她突然眉頭緊皺,想起泥瓶巷住宅有過一次對話,「啊到最後還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經借給他過的壓裙刀,以及跟他借來的槐木劍,然後學著那個笨蛋,開始出拳而走,自言自語道:「我寧姚一隻手,能打五百個大劍仙陳平安!」

    她停步轉身,望向那座蠻荒天下,雙臂環胸,神采飛揚,「就問你們怕不怕!」

    老大劍仙陳清都啞然失笑,好嘛,真要有這麼一天,天底下誰敢不怕

    當初在天闕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後問了陳平安一個小問題。

    「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宮子弟的觀感而且你那是……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圖什麼至於嗎」

    姜尚真當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養劍葫的不俗。

    但是真正讓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那枚白玉簪子,普通材質。

    他稍稍留心,就發現了玉簪上篆刻有八個小篆。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2 13:09
劍來 第三百六十章 到達老龍城

    天闕峰青虎宮這艘渡船,在到達寶瓶洲老龍城之前,還有三座渡口需要停靠,最北一座正是桐葉宗山門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陳平安如今只想著安穩到達老龍城,期間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將近一旬光陰,始終不許裴錢下船去渡口店舖逛蕩,黑炭丫頭只能搬了條凳子在觀景台,眼巴巴望著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榮風光,偶爾魏羨會過來陪裴錢聊會兒天。

    不過雖未下船,陳平安卻請了這艘渡船的青虎宮長老管事,幫著購買了許多物品,魏羨四人都給了一份單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羨要了些各地風土人情的書籍,盧白象買了一把人間王朝流散出宮的御製古琴,隋右邊沒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劍足矣的架勢,朱斂倒是給了一大串書單,結果陳平安直接就讓朱斂收回去,說是仙家渡口不賣這些書籍,到了老龍城自己去市坊書肆蒐羅,朱斂扼腕痛惜,只得作罷,原來佝僂老人想要買一大堆小說,光看紙上的書名,陳平安看得頭皮發麻,打死不樂意交給渡船管事了,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

    陳平安除了練習撼山拳走、立、睡三樁,那部《劍術正經》所記載劍術也沒落下,反正兩者可以一起練習,再就是鑽研那道仙家口訣,雖然法訣極其上乘,可是世間煉器,最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藝而無從下手,飛劍初一和十五,因為不是陳平安自己煉成的本命飛劍,所以只需要養劍即可,又有「姜壺」這枚養劍葫,已經不能更加省心省力,可一旦自己煉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寶的數量和價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相越高,越是無底洞。

    觀道觀觀主那位東海老道人,讓盧白象捎給自己的那句「花錢如流水」,除了調侃之外,也是個顛簸不破的大事實。

    如今長生橋建成了大半,府門大開,迎接八方來客,越是身處靈氣盎然的洞天福地,陳平安就越危險,所以在清境山臨近天闕峰的石拱橋上,陳平安才會摔跟頭,當時他還無法完全駕馭法袍金醴,去阻擋那股靈氣的鐵騎洪流,靈氣與體內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相沖,才會失控。

    法袍金醴能夠收納、轉化的靈氣再多,終究也有個瓶頸,一旦金醴蓄水飽滿,任由靈氣衝入各大體魄氣府竅穴,就該輪到陳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現在的問題,就在於煉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寶,到底選哪一件,若是選擇五行之水,會相對簡單,因為玉簡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煉水作為例子,闡述祈雨碑文的蘊含大道,講解過大致的煉水所需材料,其中著重提及了「水精」這關鍵一物,凝聚了水運精華之寶物,皆可為水精,只是品相差別懸殊,河伯坐鎮的河水,跟上古龍宮坐鎮的江瀆之水,應運而生的水精材寶,天壤之別。

    可以說,用什麼品秩的水精來「煉水」,會直接決定陳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相高低。

    渡船懸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錢在觀景台站在凳子上望著渡口那邊,眼饞得很,惆悵得很。

    陳平安這會兒坐在桌旁,對著桌上那方可愛可親的水字印,也愁。

    更愁的是,當陳平安深入瞭解了「可煉萬物」的那門法訣後,猜測一旦煉化水字印為本命物,每次蓋章,幫助世間有緣的水神提升水運,極有可能會讓陳平安傷及本命元氣,好處就是原本鈐印一次就會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淪為尋常印章的擔憂。所以陳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煉化這方水字印了!

    涉及到了本命物,不再是像那條老蛟金須煉製而成的捆妖索,由於不是尋常的煉化為虛而已,那麼接下來必須擁有一隻煉物的丹鼎,這又是一樁天大的麻煩,購買不易,得去找肯賣的仙家,然後找到了,再想要購買到好的,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更是難如登天,就看陳平安兜裡有多少神仙錢了。

    老子現在沒幾個錢了!

    陳平安滿臉憤憤不平。

    穀雨錢已經一顆不剩,如今沒了驪珠洞天,意味著天底下就再無新的金精銅錢出現,每用一顆世間就少一顆,破廟一役,一下子就用掉兩顆。

    如果不是隋右邊,是魏羨三個糙爺們,陳平安真想拎出來揍一頓。

    裴錢扛著凳子返回屋內,坐在陳平安身邊,擔憂問道:「咋了?咱們錢不夠花了?」

    無心之言,卻恰好一語中的。

    陳平安看了眼裴錢,這丫頭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誰學的?

    裴錢以為陳平安開始嫌棄自己是個賠錢貨,嚇得不輕,泫然欲泣,皺著那張黝黑小臉,「別把我從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後每天不嚷嚷著吃魚吃肉了,一碗白米飯加三筷子醃菜,就可以打發我了!」

    陳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沒關係,你這會兒是長個子的年齡,多吃幾碗飯能有多少錢。」

    裴錢一抹臉,瞬間笑容燦爛,「到了老龍城,咱們有落腳地兒嗎?如果有的話,就可以少花點冤枉錢嘍。」

    陳平安點頭道:「有的,我有個朋友在那邊,還算比較有錢,不過事先說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亂伸手要東西的理由。」

    裴錢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知道了。」

    她還以為又能碰到個姚近之這樣的傢伙呢,送東西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還會求著她收下,關鍵是陳平安還無法拒絕。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刺姚近之那句話了,有次頭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錢閒聊,裴錢見她摘下帷帽,皮膚那白嫩白嫩的,讓裴錢自慚形穢得很,後來忘記聊到了什麼事情,裴錢就笑呵呵拍了一記暗藏刀子的馬屁,「近之姐姐你長得這麼美,想得美也是應該的。」姚近之也未生氣,只是笑著伸出纖嫩如青蔥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裴錢額頭。

    日復一日。

    從初冬時節就這樣到了冬至,渡船已經離開了桐葉洲版圖,位於兩洲之間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龍城海外孤島那座渡口,估計已是冬末時分。

    盧白象期間看陳平安在屋內枯燥走樁,問道:「這拳架很普通,為何如此堅持?」

    陳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盧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盧白象離開屋子,裴錢小聲詢問陳平安啥個意思,陳平安就笑著說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語,隨便糊弄一下,下棋厲害的人都喜歡往複雜了想。把裴錢樂得不行。

    這天陳平安坐在書房,毛筆卻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對面抄書的裴錢,給看得比陳平安還著急。

    陳平安最後站起身,離開屋子去找了朱斂,回來的時候裴錢發現陳平安愈發猶豫不決,最後只得收起紙筆。

    裴錢很是納悶。

    之前他寫給大伏書院、太平山的書信,讓飛劍嗖一下帶走的兩封,陳平安寫得可都很快。

    那麼這封信,是寫給的誰呢?

    陳平安來到觀景台,練習劍爐立樁。

    有人敲門,裴錢跑去開門,見了那人後,有模有樣作揖道:「裴錢拜見青虎宮陸老神仙!」

    老人笑著點頭,心情舒暢幾分。

    正是天闕峰的元嬰地仙陸雍,陳平安趕緊過來相迎。

    落座後,裴錢又手腳伶俐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給陳平安,再給陸雍,當然沒忘記給她自己倒一杯。

    陸雍轉彎抹角、兜兜圈圈聊了差不多一刻鐘的場面話,陳平安便耐著性子,與天闕峰上這位風頭被姜尚真碾壓的陸地神仙,客氣寒暄。

    可別把地仙不當回事。

    陳平安走過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陸地神仙的份量,不會因為自己認識左右、所以能夠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而對眼前這位青虎宮宮主心存輕視。能夠坐鎮一片風水寶地、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嬰修士,說句難聽的,一旦撇開盤根交錯的關係,鐵了心要殺他陳平安,撐死了就是陸雍兩三袖子的事情。

    見這陳平安並未仗勢凌人,陸雍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仗勢的勢,既是萬里迢迢趕到天闕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個讓姜氏家主如今作為的幕後大佬。

    不然陸雍對於一個外鄉年輕人,無親無故的,惹不起,無非是各走各的修行路,何至於如此諂媚,上桿子給人登門送禮物?

    陸雍喝過了兩杯寡淡茶水,終於轉入正題,「陳公子大駕光臨天闕峰,是我青虎宮的幸事,我當時其實正好在煉一爐丹藥,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溫和,最適合修士在打坐吐納時服用,除了可以靜心,最重要還是可以養神,尤其溫補心竅,丹名坐忘,其實還有一個世俗說法,雖糙卻准,就是吃了吃丹,坐著就已是修行,忘記原本的修行一事也無妨。」

    一聊起了煉丹,陸雍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判若兩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將帥。只是自古心難定,佛家就有說心猿不定,意馬四馳,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靈山拴意馬,玉府鎖心猿。我所煉的坐忘丹,極難煉成,就算僥倖煉成了,一爐可出丹十顆的材料,最多不過三四顆而已。之所以還算受桐葉洲諸多地仙的歡迎,就在於其中有一妙,別家煉丹仙師不曾有,青虎宮出自我陸雍之手的坐忘丹,能夠讓修士心扉之上,如同養出山下百姓張貼大門上的兩尊門神,庇護心關!」

    陳平安由衷讚歎道:「養出門神在心扉外,可謂神仙手筆了。」

    陸雍很是受用,撫鬚而笑。

    他自然不是「正好」煉這爐坐忘丹,事實上此丹想要煉就,除了天材地寶一大堆,還要等待天時,耗費「地利」,也就是清境山這一方山水的珍貴氣數。不然如何讓桐葉宗的金丹元嬰地仙都來爭搶?至於為何其他煉丹神仙煉不出,除了陸雍煉丹之術確實高明之外,清境山蘊含的獨到山水氣數,更加至關重要。

    這就是為何陸地神仙開宗立派和開闢府邸,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桐葉洲的地仙們都要奉若珍寶,那麼六七境左右的純粹武夫,也可以用來穩固魂魄?」

    陸雍愣了一下,點頭道:「當然,只是我這青虎宮坐忘丹,給那些斷頭路的莽夫,過於大材小用了,簡直就是牛嚼牡丹。」

    陳平安笑問道:「宮主與我說起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價格略低,賣與我陳平安?」

    陸雍心一緊。

    這傢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陸雍臉色不變,「陳公子未免太小覷我青虎宮了,與朋友打交道,談什麼價格,這一爐丹藥說來巧了,陳公子這一到天闕峰,我送了公子與姜氏家主離開後,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煉出六顆之多,是我陸雍煉丹以來,數百年來頭一遭,這等福緣,一生當中就只有兩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見陳公子與我青虎宮,與我陸雍絕對是有大緣分的,大道機緣所在,我豈敢藏私?便為陳公子拿來了六顆坐忘丹!」

    裴錢微微張大嘴巴。

    娘咧,世上還有比自己更能睜眼說瞎話的傢伙?

    這老神仙的馬屁功夫,她可以學上一學啊,似乎比她確實要更加「讀書人」一些?

    陸雍大概也覺得自己的這番措辭,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雖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順著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陳公子以後能夠為我青虎宮,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幾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個桐葉洲,說不定以後青虎宮出爐的靈丹妙藥,就能從這六顆坐忘丹上,找補回來了,亦是幸事,所以陳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萬步說,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宮這點出產,青虎宮能夠與陳公子成為朋友,也是不虧!」

    裴錢趕緊給陸老馬屁精,哦不對,是陸老神仙又遞過去一杯茶水。

    陳平安自然比裴錢想得更多。

    比如涉及到了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宮出產。

    這六顆坐忘丹,其實比較燙手。

    陳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薑尚真換成老龍城范家,說不定還有商量的餘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雙方錦上添花,可陳平安不願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來。

    所以陳平安開口道:「陸宮主好意,我心領萬分,只是這一爐坐忘丹太過價值連城,不敢奪人之美。再者,我其實與姜尚真關係平平……不過關於陸宮主贈丹一事,我可以書信一封玉圭宗給姜尚真,拒收丹藥此事,絕不讓陸宮主為難便是。」

    陸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權衡利弊。

    心底則有些懊惱自己的畫蛇添足了。

    就不該動那小心思,想要陳平安聞弦知雅意,幫著青虎宮與姜氏牽線搭橋。

    這艘渡船底下一樓,有位年輕修士站在窗口,臉色陰沉。

    這個蠢貨陸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內還有一位姿容出彩卻臉色慘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闕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點拍死的金丹地仙。

    而站在窗口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輕修士,則是潛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發奇想,在青虎宮開壇講學後,並沒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選擇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給人從石頭縫裡拔出來的可憐金丹女修,在姜尚真敲門她惱火開門後,姜尚真撤了遮掩氣機和面容的術法那一瞬間,後者嚇得差點跪地求饒。

    姜尚真沒打算在陳平安面前現身,也沒有任何多餘的企圖。

    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帶水,從來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點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只是等著陸雍出現辦妥他交代過的事情,就會返回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還需要他回去處置,比如那個膽大包天擅作主張的「獨子」姜北海,姜尚真就恨不得打斷這個敗家子的手腳,丟進雲窟福地生生世世當那乞丐娼妓。看來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讓這個志大才疏的傢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來之不易,遠遠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開枝散葉,就可以子孫滿堂。

    樓上,陸雍不敢再有更多念頭,終於只想著送出那瓶坐忘丹。

    只是萬事開頭難,之後就未必簡單了,一步走錯,反而更難。

    陳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後對青虎宮的恩威並濟,只認定一件事,跟姜尚真攀扯上關係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轉贈妖丹一事,絕對不可再多。

    練拳吊命,是陳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

    心思純粹,拴得住立得穩,在人心複雜的世道,其實更是。

    陳平安只要清楚有了姜尚真出現天闕峰,陸雍就不敢對自己心生歹意,所以不收這瓶坐忘丹,不擔心青虎宮翻臉不認人。

    尤其陸雍還是一位元嬰地仙,只會更珍惜當下的修為和地位。

    於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宮老宮主。

    竟是到最後,不管如何軟磨硬纏,那個年輕人言語和善,措辭溫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難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話,一位元嬰地仙在自家地盤上,對著一個後生一哭二鬧三上吊?

    陸雍做不出來。

    所以只得讓陳平安再考慮考慮,陸雍則離開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樓層的另外一間。

    結果剛打開門,就看到了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張面孔,臉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別人「自作聰明」的姜尚真,根本不與陸雍廢話半句,直接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將這間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獄,伸手一抓,將措手不及的老元嬰拽入屋內天地中,屋內憑空浮現出一根根有金龍盤踞纏繞的金色棟樑,它們開始從柱子上飛掠離開,如同一條條金色鎖鏈,穿過陸雍一座座關鍵氣府,最後一條最為威嚴的金龍一爪按住陸雍頭顱,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嬰身前,一腳踩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聲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給了你青虎宮,還人心不足,真當我姜尚真是心善的菩薩,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陳平安出現在天闕峰,因為那根玉簪子,給了我一點小念頭,我就不是為青虎宮弟子講大道送福緣了,是要將你陸老兒的元神硬生生拍進那堵石壁當壁畫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腳上的力道,可憐陸雍身處小天地當中,連哀嚎聲都發不出,唯有神魂劇烈顫抖,痛得這位不擅爭鬥廝殺的元嬰地仙,只覺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加上力道越來越大,「世間多少修士,全是你陸雍這般不講究,不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憑著一點機緣,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連我姜尚真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只為了一個劍修,就可以壓著自己的一肚子殺機,在陳平安面前好好說話,你陸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真還要牛氣啊!」

    陸雍後腦勺已經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估計就會元神爆裂,金丹與元嬰一起在這座小天地炸開,姜尚真當然會被波及,受傷不輕,可看樣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這份後果。

    姜尚真原本已經答應送給青虎宮一位資質尚可的弟子,在未來躋身中五境的當天,就可以去往雲窟福地歷練,尋覓自己的機緣。

    青虎宮也算因此結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話,以後最少再不會有一名金丹修士,就敢頂撞青虎宮渡船長老、指名道姓罵陸雍。

    可又如何?

    福緣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禍事,萬事皆休。

    更遠一些,同樣是驪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趙繇和宋集薪,比起從未上過學塾的陳平安,兩個同齡人甚至還算是齊靜春的學塾嫡傳弟子,尤其是趙繇得到了齊靜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當少年面對當時的大驪國師崔瀺,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少年趙繇,甚至連看門人鄭大風都喜歡的騎牛車少年,不一樣連崔瀺都覺得是個稍大一些的螻蟻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徹底消散天地間。

    若是趙繇沒那麼「聰明」,誓死不以春字印與崔瀺換取機緣。

    當時「春風猶在少年袖」的齊靜春,豈會任由崔瀺拿走印章。

    眼前,陸雍同樣因為一念之差,就要喪命於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腳,只是又一腳踹在陸雍臉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龍纏繞的柱子上。

    陸雍掙紮著坐起身,背靠大柱,頭頂就是那條倒掛的金龍,它那頭顱緩緩扭轉,隨時可以一口咬掉陸雍的腦袋。

    姜尚真壓下怒氣,收斂笑意,蹲下身,與那陸雍平視而笑,「受此大辱,有沒有生氣啊?」

    陸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動,他身前出現了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

    陸雍心神大駭,竟是直接開始磕頭,砰砰作響,「懇求前輩饒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錢囊鼓鼓著稱於桐葉洲,極少與人廝殺的消息傳出。

    不過玉圭宗的老宗主,對姜尚真青眼相看,一洲皆知,原本宗門與姜氏共同經營的雲窟福地,不顧非議,全盤交給了當時的年輕姜氏家主。

    約莫五百年前,桐葉宗卻有了一條「玉圭可欺,繞姜而走」的不成文規矩,並且傳聞這是因為桐葉宗一位元嬰修士的臨終遺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葉,別說是桐葉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見過。

    桐葉宗那位老元嬰的遺憾後半句,則是「一片柳葉斬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兩百年,此次出山,不殺個地仙,對不起列祖列宗。」

    陸雍淚流滿面,抬起頭,「前輩殺我陸雍這等末流元嬰,豈不是更辱姜氏?前輩應該換一個殺啊!」

    姜尚真嘖嘖道:「這句話,說得如我一般機敏過人啊,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那片柳葉與小天地一同消失。

    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陸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狽坐在地板上,「求前輩再給陸雍一個機會,此次若是不讓前輩滿意,陸雍自求一死,只是萬一如此,還希望前輩不要遷怒青虎宮。」

    姜尚真點點頭,「還算說了句人話,行了,起來吧,堂堂元嬰地仙,哭哭啼啼,傳出去還以為我姜尚真仗著境界欺負人。算你運氣好,你陸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經死了。」

    陸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淚縱橫,「謝前輩不殺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著你這番作態,我竟然覺得有些可憐,看來是在某個地方待久了,心腸也跟著軟了。要知道當年遇上同境的桐葉宗地仙,最後任由他跪地磕頭一千個後,我仍然覺得誠意不夠,還是賞了他一柳葉,割掉了他體內那尊元嬰的頭顱。此次返回宗門,得找點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

    姜尚真擺擺手,「出去吧,你送完了東西,事情就算到此結清,不用擔心我跟你秋後算賬,青虎宮那名弟子,依舊可以去往雲窟福地。」

    姜尚真沒來由心情好轉,哈哈笑道:「對了,這叫一碼歸一碼。」

    陸雍倒退著走出屋子,關上門後,突然意識到這間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過哪敢再敲門,直接跟渡船管事要了一間尋常屋子。

    在夜幕中,陸雍重新去往陳平安房間,落座後,什麼都沒有多說,拿出了三隻造型古樸的小瓷瓶,在陳平安的疑惑眼神中,陸雍站起身說道:「居中瓷瓶裝了六顆坐忘丹,其餘兩瓶各裝了六顆火龍丹、布雨丹,瓶底有銘文落款,前者主材選自一條火蛟遺蛻,後者取自山門那堵牆壁的獨有青苔,適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練氣士,兩顆一起服用,效果極佳,可以壯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譽,尤其是被阻攔在金丹境門檻上的練氣士,視為破境捷徑。」

    不等陳平安拒絕。

    陸雍沉聲道:「若是陳公子今天不收下,陸雍不敢強求,那麼懇請下次路過天闕峰,記得在我青虎宮廢墟上,為我陸雍上三炷香。」

    說完之後,陸雍直接身形不見。

    裴錢瞪大眼睛。

    天底下還有這麼送禮的路數?

    這個她可不想學。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姜尚真,出來一見?」

    姜尚真站在觀景台那邊,笑眯眯揮揮手。

    揮手打招呼之後,姜尚真身體後仰,直接倒掠出了觀景台,撞入渡船一側的雲海之中,瀟瀟灑灑走了。

    陳平安伸手揉著眉心。

    頭疼。

    陸雍惴惴不安去了姜尚真「與自己講道理」的屋子,敲門後無人響應,壯起膽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沒有動靜。

    等了許久,這才推門而入。

    已不見姜尚真。

    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穀雨錢。

    陸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嬰沉默片刻後,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淚。

    打定主意,這次返回天闕峰,煉丹,這輩子就只煉丹了,再不與這些性情多變的山頂修士打交道!

    那邊。

    陳平安喊來了畫卷四人,商議此事,沒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著那三隻瓷瓶。

    魏羨的意思是丹藥必然沒有問題,大可以放心。

    盧白象的建議,是山上手段防不勝防,小心起見,到了老龍城,以天價轉售出去便是。

    隋右邊沒有開口說話,這不是她所擅長的事情。

    朱斂最直截了當,笑著說取個折中的法子,懇請少爺賞賜他一顆火龍丹和布雨丹,試試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龍城之前,若是他既沒有暴斃,又確有滋養魂魄的效果,那就說明這三隻瓷瓶裡頭的靈丹妙藥,沒問題,到時候再來決定是自己吃,還是賣出去坑人。

    陳平安只是收起了三隻瓷瓶在飛劍十五當中。

    當晚朱斂就偷偷來敲門,懇求陳平安賣他兩顆青虎宮丹藥,錢他先欠著。

    陳平安無奈道:「朱斂,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僂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當慣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這麼大一座天下,再當個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爭一爭四人當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臉皮伺候少爺,連個小娘們都比不上,拿塊豆腐撞死算了。」

    朱斂繼續道:「富貴險中求,之前破廟一役,老奴圖一時痛快,放開手腳廝殺,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難道真忍心老奴最後一個躋身那金身境?」

    陳平安問道:「真想好了?」

    朱斂點頭正色道:「不想好,就老奴這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德行,能敲這門,打攪公子休息?」

    陳平安拿出兩隻瓷瓶,倒出兩粒色澤迥異的仙家丹藥,無奈道:「生死自負。這兩顆丹藥,就當是你朱斂在破廟死戰不退的報酬。」

    朱斂手心接過了兩粒丹藥,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著起身與陳平安告辭,「少爺賞罰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隨了。」

    這等馬屁話,陳平安左耳進右耳出就好。

    朱斂瞥了眼歪腦袋、臉頰貼在桌面上的裴錢,後者與他愣愣直視。

    朱斂就此離去。

    後半夜,裴錢已經去隔壁睡覺,陳平安獨自在屋子裡練習立樁,嘆息一聲,去開門。

    隋右邊站在門外。

    她說道:「我不要那火龍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顆坐忘丹。」

    「就這麼想要陪著朱斂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還是怎麼著?連到了老龍城都不願意等,我看給你隋右邊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費!」

    陳平安說完後,連門都沒有讓她進,砰然關上門。

    隋右邊面無表情在門外站了很久,最後默然離去。

    之後半旬,風平浪靜,雲海絕美。

    距離寶瓶洲最南端如龍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還有月餘光陰。

    陳平安這天去找到了負責渡船事務的青虎宮管事,主動開口詢問有無上品丹鼎可以售賣。

    管事說有的,雖然青虎宮不經營此事,可是老宮主一輩子心血都在煉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爐,既然陳公子是我們青虎宮的朋友,那麼他才敢與老宮主開這個口,只是老宮主願不願意割愛,他一個渡船打雜的,不敢保證,他需要先以飛劍傳訊給青虎宮。

    陳平安抱拳感謝。

    那名自稱「打雜的」金丹境地仙,確實不知諸多內幕,只確定這個年輕公子哥,是個背景嚇人的仙家豪閥子弟,與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誼,不然他還真不敢擅自答應,向老宮主詢問丹爐售賣一事,那可是老宮主的命-根子,每一隻暫時不用的丹鼎都被陸雍小心珍藏起來,只要不煉丹,每天都要親自仔細擦拭一番。

    天闕峰的飛劍傳訊,是北俱蘆洲一家劍修大宗門的特產,價格昂貴,不過一分錢一分貨,物有所值,速度極快,遠勝這艘只以平穩見長的渡船。

    結果當那名彷彿見了鬼的管事,找到陳平安,陳平安同樣有些心虛和尷尬。

    陸雍的答覆是他會親自送來一隻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而陳平安的尷尬之處,在於身上的神仙錢,板上釘釘是買不起那隻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龍城,與范二或是鄭大風借錢才行,可是如此一來,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該如此。畢竟陳平安早已習慣了家鄉楊家鋪子那位老人的買賣風格。

    在陳平安滿懷愧疚,見到那位風塵僕僕趕來渡船的老元嬰後,道明此事,不曾想陸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愈發輕鬆,到了陳平安屋子,要那青虎宮金丹地仙在門外守著,陸雍這才拿出那隻堪堪裝下心愛丹鼎的特殊方寸物,當丹鼎現世,懸停桌面一尺上空,頓時有一陣陣五彩雲霧升騰裊繞,香味瀰漫於整間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誰都看得出這只丹爐的異常珍貴。

    裴錢躡手躡腳,繞著桌子打轉,使勁瞧著那隻一臂長寬高的朱紅丹鼎。

    丹鼎五足,分別是五頭異獸的併攏雙腿為一鼎足,異獸頭顱則在丹鼎邊沿上方張開嘴,五彩雲霧正是它們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對應著五行色彩。

    老元嬰陸雍滿臉傲氣,指著懸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為五彩-金匱灶,丹鼎鑄造材質主要為五行之金,是因為咱們煉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訓,『金性不敗朽,故為萬寶物』。我早年有一樁修道大福緣,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勢力的爭奪,如今想來,也是驚心動魄,我只是運氣最好,才拿到了這座丹爐。因為是福緣,不是購買而來,所以我就喊個公道的價,不敢跟陳公子獅子大開口,五十顆穀雨錢,只要五十顆!」

    說到最後,老元嬰伸出一隻手掌。

    陳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顆穀雨錢!

    天價。

    可是內心深處,知道陸雍報出的這個價格,絕對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有絲毫糾結,毫不猶豫道:「陸宮主,我肯定是想要買下來的,但是不怕笑話,老龍城那邊的朋友,願不願意借給我這麼多穀雨錢,我現在真不好說。」

    說完之後,陳平安抱拳道:「如果萬一讓陸宮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這裡賠罪了。」

    陸雍心情複雜,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為高低,都是眼前這陳平安好說話、懂禮數的,該有多好。

    要說他樂不樂意賣出這只堪稱奇異的五彩-金匱灶,在遇上姜尚真和陳平安之前,那是誰敢開口他就敢罵誰,若是個元嬰之下的練氣士,說不得還要被他揍一頓。

    只是這會兒,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陸雍此次返回青虎宮後,帶著那把幾乎是用命換來的穀雨錢,思來想去,還真給陸雍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應該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陳平安來自渡船的飛劍傳訊後,不怒反喜,忍著心頭滴血的痛楚,帶上了可謂陸雍棺材本的這只丹鼎,他陳平安只要敢買,他陸雍就肯賣!

    這其中又有一樁不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匱灶,品相太高,反而是一直是陸雍的憾事,因為他所擅長的煉物訣不夠最上乘,以及所擁有的天材地寶、或是別人送來的各色材料,可能他陸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丹鼎,而且每次出爐的丹藥或是煉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爾還會虧本,便是陸雍都不得不承認,此鼎擱放在青虎宮,於他陸雍而言,它是雞肋,於鼎而言,他陸雍就是個……廢物。

    在陸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陳平安只得說了句客氣話,「大恩不言謝。」

    陸雍心情舒暢,笑著離去,竟是直接將五彩-金匱灶留在了陳平安這邊,還給了一本材質不明的煉丹書籍。

    陳平安小心翼翼將那丹鼎收入咫尺物當中,開始翻閱那本陸雍親筆撰寫的煉丹秘籍,看了一會兒。

    離開屋子,去了渡船上專門提供飛劍傳訊的劍房,寄了一封信給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說過陸雍賣鼎一事後,密信末尾寫道:一大一小,欠了你兩個人情。

    一間屋內,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陸雍身旁,說了陳平安寫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

    至於具體內容,自然不知。

    不然天底下誰還敢飛劍傳訊。

    陸雍嗯了一聲。

    金丹地仙好奇問道:「宮主,這位陳公子,來歷極其不俗?」

    陸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紀輕輕就擁有一件咫尺物,你覺得如何?」

    之前剛剛離開屋子,吃一虧長一智的陸雍就意識到不妙,他是為了表明誠意,才將那五彩-金匱灶大大方方留給陳平安,只是此鼎極其不凡,尋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強塞進去,也會有撐破「小洞天」的絮亂跡象,但是陸雍稍稍留步,就驚訝發現丹鼎氣息瞬間不見了,而且陳平安所在屋子的氣機極其平靜。

    咫尺物無疑了。

    金丹地仙喟嘆道:「有錢,真有錢!必然是傳承千年的山上豪閥嫡系子弟。只是這般出身的年輕仙家,行走天下,卻喜歡身邊攜帶純粹武夫擔任扈從,倒也有趣。」

    陸雍不願多談陳平安,揮揮手。

    獨自一人,陸雍感慨道:「沒白遭那頓罪受,我青虎宮興矣,」

    當渡船終於緩緩停靠在孤懸海外的那座老龍城島嶼渡口,陳平安鬆了口氣。

    到寶瓶洲了。

    已是冬末。

    渡口未見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應該是往返倒懸山,如今尚未歸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桂夫人一面。

    可當陳平安看到金丹管事站在門口,而無宮主陸雍的身影,陳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臉色頗為古怪,說道:「宮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闕峰,所以要我捎話給陳公子,那幾顆穀雨錢,什麼時候託人交給渡船這邊,都無妨,希望陳公子別太把這件小事掛在心頭。」

    陳平安無奈道:「我會儘量將穀雨錢交給前輩。」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陳公子,宮主都發話了,而且宮主離開渡船之前,與我說得語氣極重,我不敢不從。」

    在陸雍返回清境山天闕峰沒幾天,就有一柄極其迅猛的傳訊飛劍來到青虎宮,一座劍房差點當場崩潰。

    陸雍戰戰兢兢取出密信後,板著臉走回府邸,這才大笑出聲。

    從今天起,除了姜氏長房會單獨贈予陸雍一百顆穀雨錢,玉圭宗還要全盤包圓了青虎宮出爐的每一顆丹藥,幫助行銷桐葉洲四方。

    陸雍以拳擊掌,趕緊讓人去山下招徠弟子,市井鄉野尋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齊數國開口討要也罷,總之青虎宮需要大肆招徠弟子進入青虎宮!資質稍差也無所謂,修行個七八年,只要青虎宮用心調教,總能夠煉製最簡單的丹藥,每一粒出爐,可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小雪錢啊!

    陸雍去了祖師堂,對著掛像上那些祖師爺們,上香之時,輕聲道:「祖師爺保佑青虎宮香火鼎盛,傳承千年萬年。」

    ————

    陳平安背著竹箱從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錢剩下最後一步的時候,故意雙腳併攏,以一個蹦跳姿勢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寶瓶洲,我來了!」

    哼哼,好像還有個喜歡穿紅棉襖的小丫頭片子,就叫李寶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書院讀死書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師叔,你等著!

    魏羨四人紛紛走下渡船,站在陳平安兩側。

    朱斂彎腰問道:「少爺,接下來咱們去哪兒?直接入城?」

    陳平安早有腹稿,笑著說道:「渡口這邊,有桂花島渡船的范家人待著,我們過去找他們便是,我跟他們的家族繼承人,一個爹娘名字取得很好的傢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斂讚歎道:「少爺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斂吃了那兩顆青虎宮丹藥後,筋骨積傷痊癒不說,魂魄還得到了極大溫補,受益匪淺。

    只是大概何時能夠順利躋身金身境,陳平安不問,朱斂也未說。

    盧白象和隋右邊則不約而同想起一事,能夠被陳平安稱呼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羨對裴錢說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別忘了。」

    裴錢眼珠子急轉,可憐兮兮道:「我窮的叮噹響,暫時沒錢哩。」

    魏羨一板一眼道:「要是擱在當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腦袋的。」

    裴錢偷偷指了指陳平安,然後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黏在一起,對魏羨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麼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麼跟我當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丟丟的羞愧嗎?」

    魏羨呵呵笑道:「親兄弟明算賬,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穩龍椅。」

    裴錢踹了魏羨一腳,埋怨道:「跟你當朋友,真沒勁。」

    陳平安轉過頭。

    裴錢趕緊蹲下身,拍了拍魏羨褲管,「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這麼不乾不淨的見人,我給你拍掉塵土啊。」

    陳平安憑藉記憶,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島渡口那邊。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著五十顆穀雨錢的債務,陳平安腳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頭就該挑著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對吧?

    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錢的口頭禪,就是愁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2 13:09
第三百六十一章 原來也不太平

  陳平安領著裴錢他們很快找到了桂花島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劍修馬致駕車,范二送行,陳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島,所以沒有怎麼接觸渡口范家子弟,只是當陳平安自報名號後,范氏管事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讓陳平安稍等片刻,立即去傳信回老龍城,並且很快喊了數輛裝飾素雅的馬車,親自將陳平安一行人送上馬車,恭敬得有些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

  作為接連寶瓶、桐葉兩洲的樞紐,繁華程度猶勝大王朝京師的老龍城,擁有兩座仙家渡口,老龍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渡口就在這座距離老龍城三十餘里的孤島。而當年陳平安初次來到老龍城,渡口在老龍城西邊,入城需要經過一條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長街,而那條長街,都是孫氏的祖業,家主孫嘉樹,是個差點成為朋友又差點成為敵人的年輕人,讓陳平安至今難以釋懷。

  陳平安和裴錢同坐一輛馬車,裴錢乘坐青色鳥雀托起的樓船,在天上飄了這麼久,這會兒總算腳踏實地了,又到了陳平安的家鄉,有些興奮不已,掀開車簾子,對外邊的景象很好奇。

  盧白象和隋右邊在車廂內開始手談,共處一室的魏羨和朱斂,則一個閉眼打瞌睡,一個瞪眼翻舊書。

  陳平安通過范家管事的態度,察覺到一絲不對勁,開始梳理頭緒,他陳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離開老龍城的時候,只是一位剛剛在孫氏祖宅打破瓶頸後的四境武夫,認識之人,不過是范二,早已分道揚鑣的孫嘉樹,灰塵藥鋪的鄭大風,在驪珠洞天結下死仇、卻沒有在老龍城碰面的苻南華,屈指可數。

  而當時的老龍城,被鋪天蓋地的喜慶氛圍籠罩,因為苻氏要迎娶一位雲林姜氏嫡女,準確說來,是雲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聯姻對象,就是那個差點跟蔡金簡一起被陳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華。

  「下嫁」這個說法,很有講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沒有覺得不妥。

  富貴富貴,富未必貴,貴必然富使然,富不如貴多矣。因為後者意味著傳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雲遮霧繞的高處。

  當然像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皚皚洲劉氏那麼有錢,花錢比掙錢還難,則兩說。

  雲林姜氏是最早遷徙到寶瓶洲的中土豪閥之一,府邸位於東南部大海之濱,府門面朝大海,闕門神道,一直入海三十餘里,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被譽為「囊括東海」,名動數洲。

  在儒家剛剛成為正統之際,禮聖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複禮儀規矩,姜氏祖上有過數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在《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皆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著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祁神降福的祝詞。

  當時整座老龍城都在猜測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過對於陳平安而言,這種八竿子最多只打著一兩竿子的熱鬧,就只是跟鄭大風、范二喝酒之餘的談資而已,他既不是老龍城人氏,又不摻和這些一洲大勢,所以感觸不深。苻南華就算娶了身份尊貴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這個修為境界不如他兄長苻東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僥倖當了整座老龍城的城主……那陳平安還真就有點煩心了,這意味著極有可能牽連到范二,甚至是整個范家。

  只是萬般難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卻不可過於憂慮驚懼,否則就只能是自亂陣腳。

  陳平安拎得清楚這點。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尚未入城就緩緩停下,陳平安彎腰掀開簾子,馬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馬車,小跑著使勁揮手,還是那般陽光燦爛,微微鬆了口氣的陳平安下了馬車,高高抬起手掌,跟來者重重拍打了一下,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了,成了個英俊的年輕公子,可是走哪兒,范二身上仍是帶著獨有的陽光氣息,沒變。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陳平安,感受到我這一掌的威力沒?說出來可能要嚇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過沒關係,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隨陳平安一起走下馬車的裴錢五人,都有些訝異。

  陳平安笑瞇瞇道:「厲害的厲害的。」

  范二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怎麼不穿草鞋啦,害我差點沒敢認你。」

  又伸手比劃了一下個子,范二有些喪氣,「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鼓囊囊的錢袋,然後朝陳平安攤開一手,使勁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約定,陳平安需要燒出一隻瓷器送他當禮物,丑些沒關係,只是陳平安親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顯擺。

  陳平安趕緊讓范二藏好錢袋子,然後輕聲道:「你說答應送你的瓷器?還沒做呢,到了老龍城裡邊,我得先買好些燒瓷的工具,還得找合適的泥土,你以為很簡單?」

  「行吧,到了老龍城再說,細工出慢活,到時候我幫你找土。」

  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那袋子自己的私房錢,全是世俗錢財的金元寶,范家規矩還是嚴厲的,上上下下再寵溺他范二,可神仙錢那是一顆都不會有的,所以約好了請陳平安喝花酒,這小兩年裡頭,范二沒少拍家族長輩們的馬屁,去年春節,范二恨不得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門戶,全部走門串戶了一遍,這才千辛萬苦攢下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車聊,去我那邊。」

  陳平安點點頭,讓裴錢返回原先車廂,自己跟著范二上了車。

  兩人坐入車廂後,陳平安問道:「有麻煩?」

  唯有這輛馬車,才能隔絕某些窺探。

  范二點點頭:「你離開沒多久,老龍城就變天了。」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遞給范二,「慢慢說,不急。」

  范二笑開了花,接過那隻姜壺,晃了晃,「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獨……哎呀,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釀不是一個味兒,各有千秋,剛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點再喝點……」

  陳平安盤腿而坐,笑望向這個同齡人。

  不管接下來會聽到什麼壞消息。

  見到了范二還是那個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養劍葫裡的桐葉洲美酒,這才還給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實力,其實是符孫方侯丁,只是咱們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龍城城主,加上苻家又有一艘桂花島,所以有些人喜歡把方侯丁中的某個姓氏摘掉,把范氏丟進去佔個位置。孫家因為有元嬰老祖坐鎮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極好,所以沒誰會質疑。」

  陳平安點點頭。

  范二雙手撐在膝蓋上,將小兩年的老龍城內幕與風波,與陳平安娓娓道來。

  「老龍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罷,本來苻家沒想著一家獨大,大家就相安無事,摩擦會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於撕破臉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嬰地仙,還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夠駕馭這樣的仙家兵器,還有老祖躲在幕後。」

  「孫氏家主孫嘉樹,不以修為見長,但僅是孫氏祖宅那邊就有一位元嬰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剛剛續約百年金丹修士,在咱們老龍城,跟登龍台旁邊結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陽,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雖然沒有元嬰,有兩位七境武道宗師,一位八境金丹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無論是王朝還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覷。」

  「侯家就靠著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書院賢人,才能在老龍城站穩腳跟,本來是最弱勢的一個家族,可那位重來不返鄉祭祖的侯氏賢人,去年開春,突然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風光了一陣子。侯家原本差點失去了那條走龍道的渡船路線,多了個君子後,方家已經吃進肚子裡的肉,都乖乖吐了出來,還補償了侯家許多。幾個侯家親手扶植起來的山上仙家門派,多是牆頭草。」

  「丁家的情況跟侯家有些相似,都是靠一個『外人』支撐門面,侯家是一個被家族傷透了心的君子,丁家是靠著一個當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與桐葉宗攀扯上了些親家關係。而那個嫡傳弟子,或者說那個女子,也委實念舊情,與鐵了心不理睬家族的觀湖君子,大不相同。去年,那個男人竟然帶著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龍城,而且身邊有數位金丹修士擔任扈從。」

  范二一伸手,「口渴了。」

  陳平安將養劍葫拋給他,「葫蘆你就一直拿著吧,來來回回,你不煩我煩。」

  范二也不客氣,抿了一小口酒水,繼續說道:「但是在這之後,發生了兩件事,使得咱們老龍城天翻復地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絕對猜不到。」

  陳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給苻南華,是其中之一,這個我猜得到。」

  范二點頭道:「那位女子帶來的嫁妝之大,超乎想像。她的教學嬤嬤,是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劍修,隨她一起算是進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妝裡頭還有……」

  說到這裡,范二嘆了口氣,又抿了口酒,「竟是一條從姜氏府邸一路從海底潛行到老龍城外的幼蛟,雖然才是金丹境修為,只是這等上古遺種,按照規矩,金丹可以當元嬰用的。」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苻家就有了徹徹底底一統老龍城的底蘊,最少氣勢有了。」

  只是陳平安很快皺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雲林姜氏的嫁妝助陣,又有你們范家作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龍城,會不會代價太大了,孫侯方丁四大姓,肯定會被逼著抱團,一旦開戰,金丹元嬰這些山上的地仙之戰,且不說會毀掉老龍城多少地盤,苻家也會肉疼才對。」

  范二苦笑道:「於是在這種劍拔弩張卻又誰都沒有『大義』出手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怎麼說?」

  范二撓撓頭,「跟灰塵鋪子有關,也跟鄭先生有關,於是也就跟我們范家有關了。」

  陳平安靜待下文。

  范二這次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輕聲道:「你走後沒多久,鋪子裡一位姑娘,給方家一位嫡系子孫糟蹋,死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二緩緩道:「聽聞消息後,我們范家管著祠堂族譜的一個長輩,趕緊親自去跟鄭先生說的情況,連同我爹在內,都在祠堂等著灰塵藥鋪帶回來的消息,當時那個長輩回到祠堂的時候,神色輕鬆,說鄭先生好像沒有太當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會兒就在私底下提醒過我爹,事情沒這麼簡單,要我爹多上心,幫著鄭先生抽絲剝繭,看看是不是背後有人搗鬼,真要有人針對范家或是鄭先生,前者,必須早作謀劃,後者,不可袖手旁觀。可是我爹不願意小題大做,說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開始結盟,范家若是在這個時候出頭,很容易會被視為苻家的馬前卒,說不得就要引來四大姓氏的敵視,甚至直接當個軟柿子捏,所以不可輕舉妄動。我去找我爹說了一次,然後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個月,床底下一直沒機會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嘗過了,你真是騙人的,哪裡能當飯吃。」

  陳平安見范二還要喝酒,就伸手搶過了酒葫蘆,「這都幾口酒了,借酒解愁就是句屁話,別信。」

  范二點點頭,伸手揉了揉臉頰,「我幾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給攔了回去,等一個月後,聽說灰塵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如何能信,我就親自跑了一趟鋪子,鄭先生當時就坐在門口上抽著旱煙,見著了我還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時候也是傻,與鄭先生扯東扯西後,見鄭先生好像真沒有將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離開的時候,其實是有些生氣的。」

  范二慘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我那個很敬重的爹,在他眼中,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萬確的小事,老龍城嘛,有什麼是銀子無法解決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給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沒覺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陳平安說道:「范二,你是對的,那本來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這麼久,終於有個人親口對他說,那不是一件小事。

  這個曾經在灰塵藥鋪裡、眼神清澈得讓陳平安都羨慕的年輕人,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對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陳平安取回了酒葫蘆,卻沒有喝酒,事實上在登上天闕峰渡船後,就喝得極少了,只有偶爾會跟魏羨盧白象小酌幾杯。

  他問道:「後來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後來鄭先生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有這樣一個傳道人,是我范二這輩子最大的榮幸!」

  范二隨即有些黯然,「只是在鄭先生對方家發難之後,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內,一步不得離開大門。只能通過斷斷續續的消息,來瞭解鄭先生的所作所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來,「聽人說,鄭先生瞭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後,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到了方家府邸門前,一拳打爛了大門,徑直而入,只說了一句『金丹之下滾遠點』,方家起先勃然大怒,兩位龍門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鄭先生兩拳撂倒,昏死過去。隨後一位剛好駐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說要領教一二,鄭先生一拳撂倒,當場打死!在那之後,那個罪魁禍首被方家話事人帶了出來,說只要留他一條性命,其餘任憑鄭先生處置,斷手斷腳,方家絕不阻攔,當時方家話事人身邊還有那位金丹老劍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針。我那鄭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話事人和那個小王八蛋,只是對金丹劍修夠了勾手指,最後……還是一拳將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酒來!」

  說得豪氣。

  陳平安只得遞過去酒葫蘆。

  范二大口喝酒,「方家可沒有元嬰大佬,那金丹老劍修不願認輸,又祭出了本命飛劍,竟是直接給鄭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鄭先生沒有當場殺了那個小王八蛋,撂下了一句話就走了,然後直接去了苻家,點名要那苻東海出來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龍城才明白,是苻畦長子苻東海精心安排的這場意外。苻東海比那真正為惡的王八蛋,自然更該死,可膽氣,比姓方的確實要大上許多。真讓人開了大門,出去挨了鄭先生一拳,只可惜靠著一塊祖傳的老龍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給一位陌生臉孔的老嬤嬤救了回去。」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那位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

  苻東海此舉,一箭雙鵰,既可以離間鄭大風和范家的關係,又有希望將范氏推出去,逼著范家與抱團結盟的四大姓氏率先開戰。

  只是苻東海大概如何都沒有想到,鄭大風身邊有一尊出自驪珠洞天楊老頭「小廟」的趙姓陰神,精通攝魂拷魄、隱匿潛伏等諸多秘事,會順藤摸瓜,找出了他這個隱藏極好的幕後主使。

  范二有些感傷,不再喝酒,只是捧著酒葫蘆,輕聲道:「當時苻家正是在老龍城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先是家主苻畦從別洲購買新添了一件半仙兵,又有雲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願意息事寧人,可姜氏怎麼可能讓嫡女剛剛出嫁,就淪為一洲笑談?所以那位元嬰老嫗就出現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東海,只是沒有親自出手,只跟鄭先生說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來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車壁,雙手抱住後腦勺,「事後聽我爹說,那姜氏老嫗的元嬰境界,很圓滿,距離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許,極有可能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都只能與她鬥個旗鼓相當。」

  他望向陳平安,「我一開始總以為鄭先生是七境武夫,可能性更大,後來覺得說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戰後,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師。苻家很快就請出了登龍台的楚陽,就是那個被譽為老龍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劍修還要善於廝殺,據說苻家門外,鄭先生終於不再是一拳撂倒對手。」

  范二伸出一隻手,豎起三根手指,「一拳打退楚陽,兩拳重傷了楚陽,不曾想楚陽竟然因禍得福,順利躋身了元嬰境,可還是被鄭先生第三拳撂倒!」

  陳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濕潤,「我們范家當晚就吵翻了天,許多家裡長輩翻來覆去,都說『事已至此』四個字,我爹就算心裡頭後悔,仍是覺得到了這般田地,再去跟鄭先生賠禮道歉,已經於事無補,在祠堂那邊,紛紛勸說我爹不如乾脆就鐵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勢大,那就順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餘四大姓氏的結盟,范家即便元氣大傷,可無需百年休養生息,老龍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親娘,還有我姐范峻茂,都沒資格進入祠堂,不管我范二說什麼,沒用,看我叨叨不休,我爹大概是氣急眼了,就問我到底誰是這個家的家主,我能說什麼?」

  陳平安問道:「最後你們范氏祠堂得出的結論是什麼?狠下心,捨了自尋死路的鄭大風不管,投靠陰了你們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氏發難?」

  范二眼神茫然,「本該如此的,可是後來突然又變卦了,我爹說傳話給所有人,說是再議。沒有人知道其中緣由,我去問大娘和娘親,都說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繼續道:「三拳打敗了楚陽後,後者就返回登龍台養傷,沒有對鄭先生糾纏不休,可是苻家眾目睽睽之下,丟了這麼大一個面子,豈能罷休,於是苻東海和首席供奉楚陽之後,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傳半仙兵的元嬰老祖苻揚,因為發生在苻家門口,又有半仙兵現世,苻家練氣士聯手遮蔽了戰場,只知道鄭先生走出來的時候,滿身血污,他獨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後苻家豎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輕聲道:「就在那一天,孫家背信棄義,竟然臨陣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氣候的方家,聯絡侯家,選擇推舉丁家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顯是那位來歷通天的桐葉宗嫡系子弟。事實上,很快桐葉宗就來了一艘渡船靠岸,人不多,下船的就兩個。可是在那之後,以丁家為首的三姓結盟,反而比孫家在的時候還要胸有成竹。」

  桐葉宗。

  桐葉洲的山上第一家。

  與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於桐葉洲兩端,而桐葉宗明顯要更勝一籌。

  按照姜尚真的說法,當初三人阻截追殺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劍,肯定是桐葉宗某位祖師之一,憑藉鎮山之寶取走大妖性命。

  陳平安對於老龍城的雲詭波譎,心中大致有個脈絡了。

  鄭大風那一記誰都沒想到的「無理手」,牽一髮而動全身,極大加快了老龍城的形勢變化。

  使得各大姓氏,說得好聽一點,叫浮出水面,說得難聽,就是原形畢露。

  鄭大風,滿城皆敵。

  就為了一個藥鋪打雜的少女。

  陳平安最後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家主苻畦親自出馬,跟鄭先生有了一場半年之約,就在今年初冬,雙方在登龍台那邊交手。只是就在大戰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簡出的桐葉宗子弟,親自去了趟灰塵藥鋪,內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攏還是威脅,總之鄭先生與人又大打出手了一場,就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道上。有人說是鄭先生以一敵三,有人說是捉對廝殺,總之又受了重傷,於是苻畦放出話給灰塵藥鋪,大戰延後到年末,登龍台公平一戰,直到分出生死!沒幾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邊,即將進入老龍城外城大門。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對范二說道:「大致情況,我知道了,放我們下來。這會兒,我去你們范家很不合適。」

  范二惱羞成怒,就要拒絕,陳平安笑道:「別犯傻啊,吃泥土充飢這種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沒你這麼當的,落個你不孝我不義的,沒勁。」

  陳平安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胸口,「范二還是不是鄭大風的徒弟,在這裡擺著呢。范二是不是陳平安的朋友,也在這裡。」

  不等范二說什麼,陳平安已經起身彎腰去掀起簾子,「停車。」

  范二剛要跟著起身,陳平安已經彎腰走出,放下簾子前笑道:「千萬別送啊,像是給我送行一樣,我就是去灰塵藥鋪那邊坐會兒,不是你想的那樣。天底下這麼亂,處處都有不平事,我陳平安可管不過來。就是想著見一面鄭大風,你嘴裡那個口口聲聲『一拳撂倒』的鄭先生。」

  范二瞪眼道:「別忘了那瓷器,還有約好了要一起去正兒八經喝花酒的……」

  陳平安已經跳下馬車。

  范二躺在車廂裡發著待。

  喝了酒,見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裡還是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下了車,裴錢和四人也只好跟著離開車廂。

  目送范家車隊率先入城後,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咋了,那傢伙捨不得花錢,不樂意給咱們免費吃住的地兒?看著不像是這種人啊。」

  陳平安笑道:「瞎說什麼呢,我們先去找另外一個人。」

  交錢過了外城門,想進內城還是需要交錢。

  這筆錢,灰塵藥鋪怎麼都該幫著出吧?

  陳平安知道去往灰塵藥鋪的路線,記性又好,只是老龍城實在太大,等到陳平安走到灰塵藥鋪的巷子和街道拐角處,已經是臨近黃昏。

  帶著身後五人進了那條小巷,就看到了一個邋遢漢子坐在店舖門口的小板凳上,學他師父抽著旱煙呢。

  鄭大風嗆了一口,一陣咳嗽,嘖嘖笑道:「稀客稀客。」

  陳平安看著還是吊兒郎當的漢子,也沒說什麼,瞥了眼空蕩蕩再無鶯聲燕語的鋪子,陳平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問道:「藥鋪招不招人?」

  鄭大風沒好氣道:「沒錢僱人了。」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借我四十顆谷雨錢,我就當你藥鋪的夥計。是借我,不是送。」

  鄭大風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盯著陳平安,「咋的,漲了境界,換了身行頭,就能把谷雨錢當銅錢使喚了?滾滾滾,老子沒心情陪你說笑話。」

  鄭大風突然抬起頭,望向背負痴心劍的隋右邊,正色道:「不過這位姑娘若是願意留在咱們鋪子,另當別論,管吃管喝管住,至於每月薪水,先欠著!」

  隋右邊站在巷子中,對於這個邋遢漢子的搭訕,她無動於衷,臉上連細微情緒變化都不看。

  陳平安對裴錢一揮手,指了指鋪子裡頭,「就住這兒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歡呼一聲,先從袖中拿出她那張最喜歡的寶塔鎮妖符,貼在自己額頭,一溜煙跑進鋪子,先前在老龍城走得她累死,老早就想要拿出這張符給自己「增加內功」了,這會兒終於得償所願。

  魏羨四人一言不發地陸續跨過門檻。

  鄭大風無奈道:「我的陳大爺唉,你是真不知道老龍城這會兒的光景,還是覺得自己有了些本事,來我這破爛鋪子逞英雄?」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鄭大風像是頭回認識陳平安,瞧了半天,轉過頭,繼續吞雲吐霧,含糊不清道:「行吧,願意住就住下,老頭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應該不會讓你這麼早死翹翹,大不了讓趙老哥盯著你就是了。登龍台那邊,反正老趙也插不上手。」

  一尊陰神出現在巷弄陰暗處,對陳平安說道:「別摻和,我和鄭大風都有可能死在登龍台那邊。」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望向鄭大風的側臉,問道:「怎麼回事?」

  鄭大風抽著旱煙,吧唧嘴,「別把我想得多好,是關係了大道,不得不出手罷了。當初我死活破不開九境瓶頸,你這個狗屁護道人,其實只有後邊的一半功勞,先前那一半,是有個小姑娘的一本書,裡頭有《精誠篇》,我從她手上偷了過來,給她發現了,就只好說是暫借,後來給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終於破境了,就想著重新買一本,四十好幾文錢,當時心疼,拖了幾天,然後就沒機會還了。」

  鄭大風臉色晦暗,被煙霧籠罩,「當初不過是欠你陳平安五文錢,如今欠了小姑娘那麼多錢,你覺得我坐得住?總得做點什麼吧。再說了,不是我,她再過個兩三年,怎麼都可以找個人嫁了,日子窮些,總好過窮日子都沒得過。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鄭大風自己就一直這麼做的,何況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趙好不容易幫著她聚了魂,傻丫頭也沒說啥,就是求我幫著照顧她爹娘和弟弟,哭著說不怪我呢。」

  趙姓陰神淡然道:「是說她喜歡你,說這輩子髒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遇見你鄭大風,還要喜歡你,只是膽子要大一些。」

  鄭大風驀然抬頭。

  一股雄渾無匹的罡氣充斥著整條巷子。

  鄭大風沉聲道:「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消逝。

  「接著。」

  陳平安拋給鄭大風一隻瓷瓶。

  只是鄭大風任由瓷瓶在身前劃過,滾落在地。

  陳平安起身去撿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鄭大風身前,伸手遞給他,「桐葉洲元嬰地仙拿來養神的丹藥,有六顆,你鄭大風能吃幾顆就吃幾顆,死在登龍台上,我回頭跟楊老頭要錢去,沒死,就是你欠我的。」

  鄭大風抬起頭,皺眉道:「陳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麼?這跟你有屁的關係?」

  陳平安始終彎腰遞著那隻瓷瓶,「你覺得我這麼泥瓶巷的泥腿子,這麼辛辛苦苦練拳又練劍,吃了不少苦頭吧,以前是為了吊命,這會兒你都說了,我這會兒已經人模狗樣了,你覺得我圖什麼?」

  鄭大風淡然道:「我他娘的知道你圖什麼?我鄭大風上次在藥鋪早跟你說了,從來跟你陳平安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這件事,是跟我無關,可我也有理由留在這裡。」

  陳平安還是那個姿勢,問道:「想聽文縐縐一點的,還是泥腿子一點的?」

  鄭大風不搭理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人生在世,何以解憂?唯有酒和錢。人間小不平,花錢買酒可以消之。人間大不平,我還有一劍與一拳。」

  陳平安咧嘴一笑,「這些是書上學來的,按照我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的說法,就是老子已經這麼不爽了,那就幹死他們啊!不然老子練劍練拳好玩啊?!」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14 20:20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3 00:21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希望別人的肩頭

  鄭大風愣了半天,大概是怎麼都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當年陪自己蹲在樹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印象重疊在一起,最後抹了把臉,冒出一句,「說話就說話,你噴我一臉唾沫星子做什麼?」

  可鄭大風到底還是接過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陳平安沒有吹牛不打草稿,那麼兩顆足矣,能夠壓下傷勢,至於祛除病根子,依舊很難,已經不是多吃幾顆靈丹妙藥的事情了。

  裴錢早就在門檻那邊探頭探腦,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氣壞了,「你這人,怎麼不分好歹呢,再這麼說,小心我生氣了啊……」

  鄭大風收起了瓷瓶,轉頭笑嘻嘻道:「嚇死我了,這位風華絕代的小女俠,何方人氏啊?」

  裴錢咳嗽一聲,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聽好了,我叫裴錢,是一位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陳平安是我……師父!我是咱們這一派的開山大弟子!」

  是她爹這種挨揍的話,裴錢在陳平安面前從來不說。

  鄭大風嚥了口唾沫,轉頭望向陳平安,大概是想問你陳平安這種木頭疙瘩,上哪兒找來這麼個丫頭片子?

  陳平安說道:「進屋子談正事。」

  鄭大風疑惑道:「不是談完了嗎?」

  陳平安氣笑道:「我願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對手陣營有哪些勢力,各自擁有幾名金丹、元嬰地仙?哪些勢力是坐山觀虎鬥,哪些地仙會下場廝殺,各自身後會不會有伺機而動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瞭解一下?老龍城的堪輿形勢,以及登龍台附近的路線,我不得知道一點?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難道不要聽一聽?」

  鄭大風一陣頭疼,掏出瓷瓶,「拿回去拿回去,咱們真不是一條道上的,尿不到一壺裡去!」

  陳平安沒理鄭大風,徑直跨過門檻。

  趙姓陰神已經出現在鋪子裡邊,微笑道:「我可以與你詳細說清楚。」

  鄭大風哀嘆一聲,習慣性掏了掏褲襠,拎著板凳返回藥鋪,跟著陳平安一起回了後院,在鄭大風正屋裡邊,陳平安和趙姓陰神相對而坐,裴錢沒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坐在了背對屋門的長凳上,主位還是留給了鄭大風。陳平安還讓魏羨盧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坐在這座正屋內旁聽。

  鄭大風落座前,總算還有點主人家的派頭,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菜碟裡,放在了裴錢身前,她瞥了眼陳平安,跟鄭大風不情不願地道了聲謝。

  然後鄭大風給自己拿了兩大碟鹽水花生和醬牛肉乾。

  裴錢看了看自己小碟裡的瓜子,再看了看對面鄭大風的,竟然就連碟子都比她大啊,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裴錢豎起大拇指,「你這待客之道,我服氣!」

  鄭大風伸手虛壓了兩下,「記在心裡,別掛在嘴上。」

  裴錢盤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著瓜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在桌上,問道:「能不能喝一點兒?」

  鄭大風剝了顆鹽水花生,搖頭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趙姓陰神緩緩道:「六天後,節氣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龍台,鄭大風會跟苻畦有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也就是說最後能夠活著走下來的人,只有一個。如果鄭大風死了,倒也簡單了,我們上去幫著收屍就行,沒什麼危險,苻家既然打殺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掙夠了,樂得大度些,不會再跟一座灰塵鋪子過意不去。」

  看陳平安望向自己,陰神苦笑道:「自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他死了,我就連陰神都當不成,何談庇蔭子孫。所以哪怕登龍台到時候佈滿術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闖入其中,不過一旦如此作為,無非是讓鄭大風晚死片刻,到時候你陳平安一旦選擇執意出手相助,就會是一場大亂戰,不說金丹元嬰,恐怕只要是個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龍城五大姓氏都會來踩上一腳。」

  陳平安點頭道:「這是最糟糕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再說說最好的情況。」

  陰神心中略有訝異,這趟倒懸山往返之行,陳平安似乎變了許多。只是陰神本就形象縹緲,面容模糊,繼續說道:「鄭大風三拳打倒老龍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陽後,與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嬰老祖,大戰了一場,苻家經營老龍城這麼久,府邸那塊,早已被打造成類似書院、道觀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場架,打得不輕鬆。」

  鄭大風嗤笑道:「示敵以弱,我要干倒的,從一開始就是老龍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壓著境界,那個拿把破鐵槍瞎晃悠的老傢伙,早給我撂倒,往他老臉上吐口水了。」

  陳平安不太相信鄭大風的言辭,陰神笑著點頭道:「鄭大風說得不算太扯,他那會兒,確實是不願意過早暴露真實境界。」

  陳平安心中瞭然,這符合鄭大風的性格脾氣。

  換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會這般藏掖。

  事實上在當年的驪珠洞天,除了齊先生和楊老頭,以及李寶瓶的哥哥李希聖,恐怕這條老光棍看門人,才是那個學問最大的人物。懂的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純粹,畢竟欲多則心窄。所以鄭大風當初的破鏡,才如此艱辛。以至於需要陳平安和那《精誠篇》,來當他的傳道人。

  陳平安問道:「那就是丁家的女婿,那個帶著媳婦回娘家的桐葉宗嫡傳弟子,害得鄭大風受傷這麼重?為何會談崩,以至於大打出手?」

  鄭大風臉色陰沉,只是撕了一塊醬牛肉丟進嘴裡。

  趙姓陰神笑道:「好傢伙,來頭還真不小,一到灰塵藥鋪就開門見山說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兩點,一個他叫杜儼,是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的嫡長孫,再一個他杜儼當年在老龍城遮掩身份四處晃蕩,那個姓方年輕人的祖輩,當年是他屁股後頭的小跟班,到了年輕人這一輩,是獨苗,所以希望鄭大風賣他一個面子,別讓人家斷了香火。只要鄭大風點頭答應,他許諾桐葉宗會站在灰塵藥鋪這邊。」

  陰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隻養劍葫的鄭大風,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明知道杜儼身邊站著個玉璞境修士,還不當回事,還敢笑話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樂意給人當狗亂吠,鄭大風,現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無敵,一個十境元嬰巔峰、外加最少一把仙兵、再又有登龍台地利的苻畦而已,還不是照樣給咱們鄭大爺一拳撂倒的事情?」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勾著肩膀,渾然沒當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確實有些難熬。關鍵是陳平安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說了滴酒不沾,你陳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實實別在腰間啊,你還揭開葫蘆的酒塞算哪門子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奇問道:「范二只跟我說鄭大風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話給那個年輕人,是什麼?」

  鄭大風丟了手中花生殼在地上,眼神淡漠,「要那傢伙生不如死。老趙會些邪門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時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轉頭,對身後魏羨四人笑道:「忘了介紹,這傢伙叫鄭大風,是我老鄉,九境武夫。看大門的,不過那會兒,我跟他做過幾文錢的生意,我還是念他情的。」

  鄭大風笑著向四人抱拳,「九境而已,見笑見笑。」

  陳平安繼續道:「我那把飛劍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師父。他師父在這幾十年裡頭,好像就收了兩個徒弟,鄭大風九境,他師兄順順當當一路進的十境,就跟咱們吃飯喝水沒兩樣。」

  裴錢眼睛一亮,這路數適合自己哇!吃飯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還讀書抄書呢,要是再偷偷喝個酒,還了得?!

  鄭大風伸手抹了把臉,悶悶道:「你大爺啊……」

  屋內畫卷四人,心境各異。

  趙姓陰神刺了幾句鄭大風後,繼續說道:「最好的結果,就是鄭大風勝了佔盡天時地利的苻畦,接下來就看我們如何帶著鄭大風,一起活著走到這裡,從城外登龍台,回到內城這座灰塵藥鋪!懸,得看天意嘍。不過回頭來看,雲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險,而雲林姜氏祖上數位『大祝』積攢下來的豪閥臉面,也算是我們的一線生機所在。畢竟在場面上,若是鄭大風僥倖活著走下登龍台,沒誰敢畫蛇添足,為雲林姜氏或是苻家強出頭,連苻家都不敢明著毀約。至於私底下,也就是登龍台到鋪子之間的這條路上……」

  趙姓陰神說到這裡,莫名其妙問道:「那個人真不願意出手?」

  畢竟那個人,是他和鄭大風離開驪珠洞天入駐老龍城,最大的原因。

  鄭大風撇撇嘴,「范家那傢伙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讓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沒辦法駕馭老龍城上邊的雲海,其他的,我鄭大風願意找死,她就親眼看著我死好了。」

  那位綠袍年輕女子的話語,鄭大風略有改動,那個之前來鋪子喝著酒就躋身了元嬰境的范峻茂,那個一劍丟擲出雲海、直接毀掉玉圭宗姜氏元嬰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氏女子,對鄭大風說的完整言語,是「過再多年,還是這副做不成大事的爛泥德行,那我就再看你給人釘死一次好了」。

  鄭大風當然不會原封不動說給陳平安聽,太晦氣,也太丟人現眼。

  事實上這番話,趙姓陰神當初都沒辦法聽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到如今的那個元嬰境界,都透著極大古怪。

  整個老龍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為何苻家會逆勢而行,為何最後沒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說話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門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麼隱世不出的元嬰老祖宗,元嬰倒是元嬰境,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異母的姐姐,那個名聲不顯的大家閨秀范峻茂,只是她卻沒有站在鄭大風這邊,坦言此次只看戲,不趟渾水,由著鄭大風慷慨赴死。

  鄭大風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趙姓陰神隨後詳細介紹了范家之外,老龍城五大姓氏的金丹、元嬰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寶。

  比起范二當初在車廂上所說,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沒有從石頭縫裡隨便蹦出個元嬰,算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陰神笑道:「老龍城和登龍台堪輿圖我今晚就可以找來。」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陰神瞥了眼鄭大風,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娘希匹,換成保護陳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戰,也不需要事事我來擦屁股,一場死戰那也打得教人心裡頭舒坦,哪裡需要如此想著法子縫縫補補,提心吊膽?!」

  鄭大風斜眼道:「哎呦,陪著老子每天曬太陽的舒坦光景,給忘啦?」

  陰神冷哼一聲。

  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有沒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後,有的話,是幾個?」

  鄭大風笑道:「咱們寶瓶洲,玉璞境很多嗎?我給你掰手指算一算?」

  鄭大風開始翹起一根根手指頭,「咱們驪珠洞天,阮邛算一個,大驪宋氏牛氣吧,如今吞併了寶瓶洲將近半壁江山,一樣恨不得把那鐵匠當菩薩供奉起來,對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歡當個說書先生,算一個,對上我師兄李二,都沒敢下場跟李二對一拳。風雪廟有個魏晉,那是千年一出的劍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個,只是從來不願意露頭。神誥宗宗主,剛剛躋身仙人境,才得了個天君頭銜,觀湖書院山主,則未必是上五境。你數一數,一洲之內,這才幾個玉璞境?當然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墨家遊俠許弱,這些不算,歸根結底,就不算咱們寶瓶洲修士。」

  陳平安笑道:「天君謝實和劍仙曹曦怎麼就不算了,這兩位就是咱們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好不好,只不過牆裡開花牆外香罷了,在別洲闖蕩出來的修為和名頭,根子還是咱們老鄉,尤其是那個曹曦,祖宅跟我一條巷子,上次我還在泥瓶巷跟這位老劍仙碰了頭,曹曦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門神上動了手腳,不過被李寶瓶她大哥看出了端倪,隨手破掉了。」

  鄭大風沒得反駁,只好手撕牛肉乾,狠狠嚼著。

  畫卷四人。

  從頭到尾,儘量讓自己神色自若的他們,已經快要繃不住臉色了。

  陳平安的「家鄉」,是不是太邪乎了點?

  看門的,是個九境武夫?然後有個十境武夫的師兄?那什麼泥瓶巷就有個名叫曹曦的劍仙,稍遠,是位道家天君的「龍興之地」?

  鄭大風想要找回場子,道:「可是寶瓶洲才幾個十境武夫?就兩個,李二,宋長鏡,接下來,就輪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個,總不會也是十境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道:「待在我家的這位,應該也是十境。」

  鄭大風揉了把臉,「老子當初差點也直接從八境巔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這會兒再跑幾步給我來個十境看看,豈不是就萬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龍台,待在灰塵藥鋪,給鄭大風你做一大桌子慶功宴的飯菜,如何?」

  鄭大風吃癟。

  躋身十境若是簡單,李二為何要離開驪珠洞天。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別,與劍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於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與劍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

  這兩個門檻,比起尋常練氣士的五六、十和十一這兩條鴻溝天塹,更加難以想像。

  自認已經心比天高的鄭大風,都不敢奢望那虛無縹緲的武神境。

  斷頭路,何謂斷頭?

  跟著楊老頭這位驪珠洞天歷任聖人都要先拜山頭的「神君」這麼多年,鄭大風知道一些內幕。

  趙姓陰神心情大為舒暢,果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個傳道人,才能讓鄭大風難受。

  陳平安望向對面那尊陰神,問道:「按照前輩的說法,這座灰塵藥鋪有玄機?」

  陰神笑道:「當然,神君讓我選擇此地作為落腳地,並非是鄭大風隨便跟范家討要的尋常地方,一旦開啟陣法,我在此地,可以發揮出玉璞境的修為。」

  鄭大風嘆氣道:「那也是以折損陰德作為代價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撐不了太久。」

  陰神臉色如常,「真當我隨你走這趟老龍城,就是每天陪著你曬太陽看月亮,等著哪位仙子御風從你頭頂掠過?只要撐過了一個月,形勢興許就有變化了。」

  「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那現在開始算一算我們這邊的實力。」

  鄭大風吃著鹽水花生,「你說有哪些?不都在這間屋子裡頭了?」

  裴錢指了指自己,開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離練成絕世劍術還差一個『明天』哩。」

  黑炭似的小丫頭,難得還有些難為情。

  鄭大風一本正經,「裴小女俠,你其實才是我們的頂樑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錢笑納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再來些瓜子。」

  鄭大風還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丟裴錢身前的小碟子裡,碟子不大的緣故,就顯得那把瓜子份量十足,極有誠意。

  裴錢看這傢伙,就稍稍順眼了些。

  陳平安終於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養劍葫後,飛劍十五掠出,然後陳平安又取出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龍城不是很多人覺得有錢就了不起嗎?我如今錢沒幾個了,可我多少還是攢下些家當的。我身上這件法袍,名為金醴,是上古仙人遺物,鄭大風,你能不能穿?還有條用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鬚製成的縛妖索,你能不能用?」

  鄭大風搖頭道:「等你躋身了武道煉神三境,就會知道這些所謂的仙家外物,只會束手束腳。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會愈發送死。」

  陳平安點點頭,拿出一大摞已經畫好的符籙,「陽氣挑燈符應該用不著,登龍台既然類似苻家打造出來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沒機會,還有這寶塔鎮妖符……斬鎖符,專制蛟龍之屬。至於這張我一個朋友親筆書寫的鎮劍符,品相極高,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都能夠壓勝片刻……」

  陳平安僅僅是取出那疊符籙,對面趙姓陰神就已經微微察覺到一股壓迫感,尤其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雖說是專門針對地仙劍修,仍是讓它覺得如芒在背。

  鄭大風震驚道:「陳平安,你這趟倒懸山之行,就每天忙著打家劫捨?」

  陳平安沒搭理鄭大風,繼續拿出一件件東西,接連三隻瓷瓶,「一頭桐葉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龍溝那條老蛟的元嬰金丹,還有一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鄭大風轉頭望向趙姓陰神,指了指最後那隻半臂高的大瓷瓶,「你信嗎?」

  趙姓陰神搖頭又點頭,「一般人我不信,陳平安說了,我就信……一半吧。」

  陳平安問道:「有哪些東西,可以救急嗎?」

  鄭大風說了句「讓我緩緩」,就陷入沉思。

  趙姓陰神問道:「早知道你有這麼多家當,就不該讓你陳平安進這屋子,何必呢?」

  陰神竟是重複問道:「何必呢?!」

  陳平安神色平靜道:「你可以當作我是在跟藥鋪那位楊神君,做一筆大買賣。要嘛輸個底朝天,要嘛賺個撐死人。」

  陰神祇是搖頭不語,顯然不信這種說辭。

  陳平安轉頭,歉意道:「你們怎麼說?」

  魏羨淡然道:「麼得法子,還能咋樣。」

  隋右邊橫劍在膝,眼神熠熠,「我除了一顆青虎宮坐忘丹,還要多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

  朱斂呵呵笑道:「殺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說話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離開老龍城,只是既然已經決定了留下。」

  盧白象最務實,「那麼我也要兩顆火龍丹和布雨丹,拿到了老龍城形勢圖後,我可以幫著謀劃具體路線。」

  陳平安對四人一抱拳,「謝了!」

  轉過頭,對鄭大風問道:「你覺得他們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藥之外,短時間還能不能提升?」

  鄭大風點頭道:「一個七境金身境,三個六境巔峰,人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從哪裡招徠的傢伙,金身境穩固境界一事不難,其餘三人,想要這幾天破境,還是很難,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將六境巔峰的高度,順勢拔高一截。只要這次他們能活下來,對於以後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畢竟巔峰不過是『無瑕』,距離能夠爭奪那最強二字,差得老遠,這兩天我可以給他們四人喂拳,我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們能吃進肚子多少,各憑本事。」

  畫卷四人面無表情。

  鄭大風一挑眉,陳平安身邊這四名扈從,架子真不小啊。

  不過四人各自氣魄,是真不俗氣。

  純粹武夫,各有各的純粹法門。

  魏羨是沙場萬人敵,深陷敵陣,四面八風皆鐵甲,鑿陣而已。

  盧白像是才情驚豔,除了武道之外,琴棋書畫,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邊是一心追求劍道極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飛昇壯舉。

  朱斂和顏悅色的面皮下邊,就藏著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你們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敵不過我朱斂一人雙拳。

  鄭大風對於自己接下來的餵拳,有些期待。

  陳平安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我想要煉化一件本命物,灰塵藥鋪這邊如今能不能找人購買?而且必須保證不在天材地寶上邊動手腳。如果成了,我等於多出一條命。」

  趙姓陰神轉頭望向鄭大風。

  鄭大風想了想,「我得問一個人,如果她點頭,就可以。」

  鄭大風突然笑問道:「我信她,你信我嗎?」

  陳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師父。」

  鄭大風再次吃癟無言。

  陰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幾幅堪輿圖。」

  陳平安轉頭對裴錢說道:「你跟隋右邊睡一間屋子,魏羨三人擠一擠。我可以在前邊的藥鋪打地鋪,不過如果材料能夠收集齊整……」

  不等陳平安說完,裴錢大義凜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鋪!」

  隋右邊四人並無異議。

  這些瑣碎,大戰在即,終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臨,陳平安端了條長凳子,隋右邊和魏羨三人分別從兩間屋子服下丹藥,走到院子。

  鄭大風一手負後,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對同境修士,十丈之內,純粹武夫務求一拳而已。你們四人,我雖不知根腳來歷,卻也可以暫時當四位七境練氣士來看待,最少。你們只管一起上,咱們節省時間。」

  無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鄭大風無奈道:「怎麼,不把我這個九境武夫當盤菜?嫌棄四人聯手圍毆一人,跌份兒?」

  裴錢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腳邊。

  鄭大風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鄭大風只管盡情出拳。

  「既然你們這麼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鄭大風腳尖一擰,身形不見。

  砰然沉悶一聲。

  四拳卻幾乎同時遞出。

  站在兩側屋簷下台階頂部的隋右邊和魏羨、盧白象、朱斂,分別向後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鄭大風嘖嘖道:「底子打得不錯啊,陳平安,你到底上哪找來的這麼些扈從和婢女?我也想要幾個,尤其是像這位姐姐這般模樣的……」

  隋右邊率先出劍了。

  朱斂身形佝僂,一躍而去。

  魏羨和盧白象幾乎同時向兩側挪步散開,隨時策應院中隋右邊和朱斂兩人。

  根本無需言語,既已心有靈犀。

  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該有的境界。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

  裴錢抬起手,滿滿的瓜子,陳平安搖搖頭,她這才收回手,嗑著瓜子搖頭道:「不感興趣哩,跟……師父你差遠了。」

  私底下喊爹,當著陳平安的面就喊師父,裴錢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開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陳平安說道:「你錯了,如果只是比拚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實暫時還不如他們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過接連幾場大戰苦戰死戰,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隨時可以破開六境瓶頸。」

  能夠讓陳平安覺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說陳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還不錯」遜色了。

  裴錢揚起腦袋,笑臉燦爛道:「師父你反正是最厲害的。」

  院中四人,在鄭大風手底下吃足了苦頭。

  這還是鄭大風故意將境界壓在八境遠遊境的關係。

  不然更沒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負人。

  武道修為不比練氣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陳平安練拳的崔姓老人,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當年在竹樓外,就輕輕鬆鬆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個想要拜師學藝的六境武人。

  可這樣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陳平安想起了劍氣長城那個在牆頭走樁、一身拳意硬生生壓過城頭近身劍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陳平安很想知道,如今兩人同樣是五境,自己會不會依舊毫無懸念地連輸曹慈三場。

  陳平安輕輕拋開雜亂思緒,眼睛盯著院中的對戰,卻對裴錢說道:「那次進入清境山地界前,咱們經過那座郡城,我其實忘了跟你說聲對不起。」

  裴錢嗑著瓜子,抬起頭,疑惑道:「是說那個烙餅的事情嗎?為啥跟我說對不起?」

  當時裴錢拉著半個朋友的老魏去買吃的,陳平安和盧白像三人在逛書鋪,等到陳平安找到裴錢的時候,發現這丫頭正大口大口啃著一張烙餅,有位衣飾華貴的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對著黑炭小丫頭破口大罵,婦人身邊還有個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婦人罵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書香門第出身的緣故,只是一個勁說裴錢這野丫頭沒家教,怎麼可以如此蠻橫無理,爹娘也不管管之類的。

  陳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錢又闖禍了,就板著臉走過去。

  他很怕裴錢在自己身邊,非但沒有學會了書上的道理,卻反而與自己還有朱斂四人相處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氣息。

  所以走到裴錢身邊後,第一句話的語氣就很重,雖然沒有直接訓斥,可到底是偏向婦人小孩那邊些。

  裴錢也委實是怕極了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把剩下半張大餅遞向那婦人,說她不要了,送給那孩子好了。

  婦人勃然大怒,愈發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把陳平安當作了裴錢的家族長輩,一起給教訓了一通,大概是見陳平安穿著打扮,是殷實門戶裡走出的有錢子弟,婦人頓時收斂些許,罵得含蓄了許多。

  陳平安等到魏羨說了幾句,才明白其中緣由,竟是裴錢買到了鋪子最後一張烙餅,剛好有個孩子過來,實在嘴饞,就要裴錢把餅給他。

  裴錢哪裡肯,就開始搖頭晃腦啃了起來,故意嚷嚷著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氣哭了,婦人便開始罵人。只是裴錢全然不在乎,只是開開心心吃餅,婦人越罵裴錢越高興,而魏羨就在旁邊看著,只要那婦人不動手,他就不插手。

  陳平安得知真相後,就牽著裴錢的手,要婦人給裴錢道歉。

  婦人氣瘋了,叫囂著要讓陳平安出不了郡城。

  陳平安就讓她做做看。

  婦人撂下狠話後,要陳平安走著瞧,然後就氣咻咻帶著孩子走了。

  結果就沒有瞭然後,等了一時半刻,陳平安見沒有下文了,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那座郡城。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應該要跟你說對不起的。」

  裴錢就奇了怪了,連瓜子也不磕了,從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的長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說天底下就數斷頭飯最好吃了,爹,你該不會是又想把我丟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這些話騙我?」

  一時間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錢更加手忙腳亂,丟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陳平安的袖口。

  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錢立即破涕為笑。

  得嘞,沒事了。

  裴錢鬆了手,雙手撐在長凳上,腳丫一晃一晃的,「恁大點事兒,師父你還跟我道歉,真是嚇死我啦。用老魏的話家鄉土話講,屁大事兒,那就是毛毛雨,洗個頭都嫌不夠唉。」

  陳平安同樣雙手撐在長凳上,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登上天闕峰山頂嗎?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裴錢使勁點頭:「記得很清楚哩,你當時做了件怪事,站著筆直筆直的,還扶了扶頭頂的玉簪子,可不就是書上講的正衣冠嘛,青虎宮那些個傢伙,你又不認識,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為啥要這麼做呢?我想了很久,沒能想明白,後來就不去想了。」

  陳平安眼神恍惚,抬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在早些年,在家鄉小鎮的大門口,第一次遇見了外鄉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當時就站在鄭大風身邊,隔著一道木柵欄大門,我從小就眼力好,記性也不錯,所以一直到現在,就記得很清楚,當時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的神態……」

  陳平安停頓許久,輕聲笑道:「所以我練拳以後,就一直想,以後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變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種眼神看待別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螻蟻的眼光,看待我們這座人間。」

  這可能是陳平安第一次這麼認認真真,跟眼前這個黑炭小丫頭說著書本之外的道理,屬於陳平安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顆,然後伸向裴錢那邊,看似隨意道:「我們每個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麼說呢,就像是在告訴這個世界,你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道理,受過多少苦難,記住了多少父母無聲的教誨。所以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原來陳平安的爹娘,還有那個陳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後就只教出了這麼個人。」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現在不懂沒關係,年紀小嘛,我想你這麼大歲數……」

  陳平安啞然,有點說不下去了。

  笑了笑,陳平安將所有瓜子交到裴錢手上,自言自語道:「齊先生的先生,說得對,小小年紀要有朝氣,我做不到,過了歲數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書院的小寶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個肩上有楊柳依依,一個肩上有草長鶯飛,一個肩上有清風明月,多好,我一想到這個,就會很開心。」

  裴錢哇了一聲,嘿嘿笑道:「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然後小女孩也開始憂愁起來,「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麼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陳平安也晃著雙腳,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裴錢想了半天,輕輕說道:「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17 18:51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4 14:08
第三百六十三章 誰能借我一劍


    灰塵藥鋪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鄭大風喂拳半個時辰後,就讓畫卷四人先喘口氣,之後就這麼斷斷續續,鄭大風始終將境界壓制在八境,只不過在一點點漲,從最早的遠遊境初期境界,到最後的八境無瑕巔峰,面對魏羨四人越來越嫻熟的合擊,鄭大風越來越不輕鬆。四人依舊從未聚頭言語,哪怕是休憩間隙,依舊是分別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錢心大,吃過了晚飯抄完書,在院子屋簷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瘋魔劍法,就心滿意足去偏屋睡覺了,睡覺之前,在屋門口跟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後,這才去打開陳平安放在她屋子裡的綠竹書箱,拿出那隻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看看這樣,瞅瞅那件,額頭上還貼著那張已經真正屬於她的寶塔鎮妖符,搖頭晃腦,滿臉得意,今兒咱有錢了呀,伸手摸了摸腦袋上的那張符籙,有些小憂愁,明明知道賣了它能夠買回一棟大宅子,可是又不太捨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張再說,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沒啥用,不過她想好了,以後自己一定要有座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麼大的宅子,也要有那麼古怪的影壁,讓人一進門就曉得她的有錢。

    一行人住進鋪子的當天晚上,趙姓陰神帶回了一張張堪輿圖,都不知道它是從哪座府邸找來的,整整齊齊擱在正屋桌上,燈火下,盧白象跟鄭大風要了一支硬毫小錐,像是在行軍佈陣,開始在上邊仔細標紅旁註,老龍城五大姓氏的各自「關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佈」,然後在登龍台和灰塵鋪子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魏羨也在,朱斂和隋右邊倒是沒參與,一個在屋簷下藉著月光看書,一個站在院子裡淬煉氣府竅穴中的那股純粹真氣。

    至於鄭大風,已經去偏房睡覺去了,鼾聲如雷,約好了兩個時辰後才繼續喂拳。

    喂拳,既是砥礪四人武道修為,將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時也能幫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宮丹藥的靈性。

    這筆買賣,是陳平安賺了。

    陳平安始終站在桌旁,看著盧白象和魏羨以及趙姓陰神,在一幅幅堪輿形勢圖上圈圈畫畫、指指點點,他極少給出建議,最多就是兩人一陰神在某個細節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陳平安在好與更好的選擇中,由他敲定選取哪個,事實上算很悠閒了。

    藕花福地最後那趟「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遠遊,路程遙遠不說,所經歷的的歲月是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陳平安只敢說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對於這些與兵法相通的具體謀劃,陳平安不會指手畫腳,交給真正的行家就是了。魏羨無需多說,沙場出身,而盧白像是罕見的世間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韜略,熟諳藕花福地儒釋道三教的宗旨精義,更不提那琴棋書畫,這位魔教的開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巔而已。

    只不過從山腳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頂,修行路上,總歸是行人越來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條斷頭路的盡頭,眼睜睜看著別人繼續登高,又該如何?

    所以陳平安對於隋右邊關於此生武道境界最高位置的執念,從未來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了九境,心境差點塌陷,劍心崩碎,陳平安可以理解她的憤怒,但是並不認可。鄭大風嬉皮笑臉對隋右邊四人說了一句「九境而已,見笑見笑」,可真以為九境是路邊大白菜嗎?鄭大風是楊老頭的嫡傳弟子!驪珠洞天的看門人,一樣差點在九境門檻上走火入魔。

    隋右邊破廟一役,躋身金身境,已是大機緣在身,落袋為安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處的風光,與浩然天下講究的純粹武夫,腳踏實地,步步登天,其實已經背道而馳。

    只是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道理,能夠讓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沒關係,痴心劍是他陳平安的,青虎宮丹藥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邊,何時送怎麼送,都是他陳平安說了算。

    沒人欠她隋右邊的。

    一盞燈火下,多幅堪輿圖上,已經梳理出了一條主線脈絡,屋內爭執越來越少,陳平安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氣。

    走過院子,去身後正屋對面的那條簷下長凳坐著。

    灰塵藥鋪的佈局,很像家鄉那座楊家藥鋪,陳平安走向那條長凳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有位初次拜訪楊老頭的教書先生,收起了傘,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那個位置上。

    遇見世間不平事,而認為是不平事者,意最難平。

    換成高適真,劉琮之流,會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平事,袖手旁觀看熱鬧就行了,說不定還會藉機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換成姜尚真之流,可能會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事情,多看一眼都是耽誤修行。

    陳平安對破廟圍殺之局,哪怕一場架打下來,家底大損,虧到姥姥家了,可是談不上多深刻的記恨,當然不記恨,不意味著該出拳時會手軟。

    可是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會理解為何陳平安在藕花福地,為何對周仕和鴉兒起了殺心。

    哪怕是這會兒安心酣睡的鄭大風,恐怕一樣不明白陳平安為何要插手老龍城亂局。

    其實道理很簡單,雙方若是大致旗鼓相當,那麼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來我往,各憑本事廝殺,陰謀陽謀,誰生誰死,陳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兩顆被周仕鴉兒隨手丟在地上的頭顱,鮮血淋漓。

    還有那個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藥鋪小姑娘。

    任你丁嬰、方家有千萬個說服自己、說服兩座天下的理由和藉口,這三人始終是不應該遭此劫難的。

    當下,陳平安還不知道齊靜春曾經喝著李槐家裡的劣酒,對李二親口說過,拳向更強者出,方是真豪傑。

    只知道阿良在飛昇前,曾經對他們所有人說過,任何一位真正的強者,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人間悲歡離合,千千萬萬,各有苦衷福緣,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不會有相同的一條河流。

    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陸台在飛鷹堡對那個「心種鬼胎」的可憐婦人說,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不是人間無趣,而是不願講理的人太多了。

    善人吃虧,只能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只能告誡自己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惡人為惡而不知惡,甚至是知惡而為惡。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正屋內還在推敲每一個細節,趙氏陰神熟悉老龍城勢力,所以魏羨和盧白象作為一方,陰神設身處地,作為苻家針對灰塵藥鋪進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勢「演武」,魏羨和盧白象便見招拆招。

    朱斂在屋簷下翻閱著他最稀罕的某本豔情小說,沒買多久的一本新書,硬生生給他反覆翻閱成一本老書了,這會兒又在那邊念叨著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來那本刻印粗糙、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尾頁上,竟然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書名,還帶有三兩句畫龍點睛的中肯點評,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書籍,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吶。」

    說到這裡,佝僂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訕笑道:「少爺,老奴冒犯了,以後會注意的。」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記得給我保密。」

    朱斂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學淺,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洩露半點。」

    陳平安不搭話了。

    先前在天闕峰渡船上,陳平安尋思著想要給倒懸山寄封信到鸛雀客棧,然後讓那位掌櫃的幫著送給抱劍漢子,看能否送去劍氣長城交給寧姑娘,只是每次下筆都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寫這封信,猶豫到最後,就去找了能說出口一句「世間情動噹啷響」的朱斂,結果不曾想朱斂這個傢伙,本以為是個風流種,不曾想還真是隋右邊眼中的老色胚,給的一些個建議,要麼讓陳平安起雞皮疙瘩,要麼滿頭冷汗,只好無功而返。

    院中,隋右邊拔劍出鞘,屈指彈劍。

    她側耳傾聽那叮咚聲。

    這位一行人當中最不討喜的女子,這會兒,破天荒了有一抹笑意。

    陳平安笑道:「隋右邊,你這個樣子不就挺好,幹嘛一天到晚板著張臉,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介紹劍仙給你認識。」

    肺腑之言,發乎情止乎禮。

    隋右邊收劍入鞘,轉過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這就露出來了?怎麼,要不要我幫你暖個被窩?」

    陳平安哈哈笑道:「可別,我啊,膽兒小。」

    朱斂笑眯眯道:「願隨夫子上天台,閒與仙人掃落花,好詩好詩。少爺,不曉得你是夫子啊,還是仙人吶?」

    陳平安一聽朱斂這老王八蛋的下流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邊臉色冰冷,殺氣騰騰,大概是在想著先一劍砍死誰的緣故。

    陳平安和朱

    斂幾乎同時就腳底抹油了,一個竄進屋子,一個跑進前邊的藥鋪。

    隋右邊冷哼一聲,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錢已經睡著,大概是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怎麼折騰都沒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門戶家門口的石獅子上,睡相實在是一塌糊塗,手腳趴開,被窩哪裡留得住暖氣,隋右邊眉頭一皺,輕輕走過去,幫著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腳,墊了墊被角。

    隋右邊點燃燈火,獨坐桌旁,寂靜無言,唯劍相伴。

    陳平安今夜睡在藥鋪裡,打地鋪,睡得淺。

    院子裡鄭大風經常會給四人喂拳。

    陳平安閉著眼睛,傾聽那些拳意流淌的聲響,或輕或重,皆在心頭微微蕩漾,如叩門扉。

    巷子這邊一夜無事。

    苻家這點臉皮還是有的,再者大戰在即,即便有人有那實力闖入巷子,挑釁鄭大風,也等於是打苻家的臉,而如今老龍城苻家的顏面,幾乎等於雲林姜氏的臉面。若非如此,苻畦不會親自出馬,約戰鄭大風於登龍台。

    關於苻畦到底能夠動用幾件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議對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夠以金丹境修為使用極難駕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樁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認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醒過來,鄭大風蹲在正屋門口那邊喝粥,裴錢蹲一旁,竊竊私語,不知什麼時候關係就這麼好了。

    盧白像在屋子裡撫琴,有高山流水之韻。

    魏羨在院子裡練習從陳平安那邊偷師而來的六步走樁,隋右邊也好不到哪裡去,在練習劍爐立樁。

    朱斂相對厚道一些,給陳平安端來一大碗白粥,說是讓少爺嘗一嘗他的手藝,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喝過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氣爽。

    去開了前邊的鋪子門板,灰塵藥鋪開門迎客了,至於有沒有客人,一大清早的還真有。

    陳平安開了門就在巷子裡走樁練拳,一直到街巷拐角處,然後掉頭轉身,來來回回,在打拳打到第三遍的時候,有一對男女走入視線。

    其中一個熟人不奇怪,另外一個不太熟卻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女子,出現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輕人是范二,身邊是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當初在地底下的那條走龍道航道,兩艘渡船擦身而過,陳平安遇見過她,她還抖摟了一手凌空駕馭酒壺的本事。

    范二遠遠看到陳平安,大笑著:「陳平安,敢不敢與我四境范二一戰?」

    陳平安停在藥鋪門口,搖頭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為四境大宗師,既然狹路相逢,卻不巔峰一戰,豈不是讓世間多出一樁憾事!」

    范二以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作為開場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張牙舞爪衝向了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扶額後,只得緩緩走樁向前,配合著這個范二一起來場「大宗師之間的巔峰對決」。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幾步,就給那個綠袍女子伸手扯住領口,丟到了她身後,「少在這裡丟人現眼,要耍去登龍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後,對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停下腳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樣腰別酒壺,腳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這麼個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愛纏綿啊。」

    范二沒心沒肺偷著樂。

    陳平安心中嘆息,隨即釋然,也只有這種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夠讓范二真正喜歡並且敬重吧,若是賢淑安靜的大家閨秀,喜歡依舊,范二卻不至於如此打心眼欽佩他姐。

    范峻茂沒有走入藥鋪的念頭,伸手一指,「范二,去裡邊待著。」

    范二嗷嗷叫了兩聲,屁顛屁顛跑進藥鋪,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冒死提醒道:「節哀順變。」

    陳平安驚訝道:「范小姐,你該不會是……」

    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范峻茂點頭道:「沒猜錯,就是我。上次我們見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鄉驪珠洞天,所見之人,是那個楊老頭兒。對於鄭大風,他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龍城自生自滅來著,倒是對你,專門多提了一嘴,要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多看看。」

    關於楊老頭對鄭大風的態度,鄭大風不願在這種事上糊弄陳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頭子早就撂下狠話,要他這個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洩露半點根腳。

    故而苻南華對鄭大風的所有印象,就是驪珠洞天那個吊兒郎當的看門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丟條椅子出來,記住是椅子,別給我一條板凳。」

    范二應了一聲,還真是扛了條椅子到前邊鋪子,直接從大門摔了出來。

    范峻茂接住後,放在了藥鋪對面的牆根,一屁股坐下後,身體後仰,椅子一翹一翹晃蕩著,她懶洋洋道:「鄭大風可能想不清楚,苻東海謀劃此事,苻畦並不知情,是苻東海這個志大才疏本事半點沒有的蠢貨擅作主張,苻畦知道一些驪珠洞天的秘史內幕,對於鄭大風是鐵了心想要拉攏的,之前還專程帶了個大長腿的娘們,好像叫苻春花來著,來這邊找鄭大風,可惜鄭大風當時拒絕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當鄭大風是一條過江龍,養在范家的小池塘裡不招惹便是,可是苻東海捅了大簍子,雲林姜氏那個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手了,一下子將苻畦原本可以解釋、可以關起門來處理的『誤會』,變成了姜氏的面子問題。這下子怎麼辦,就有了登龍台必須死一個人的賭戰。不然苻家前腳姜氏聯姻,後腳跟就往姜氏臉上摔了個大耳光,你要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宗,會怎麼做?」

    陳平安回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面子大不過道理。」

    范峻茂興許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嚇到了,摘下酒壺,「幸好我剛才沒喝酒,不然非一口嗆死。」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雖然我跟孫嘉樹有些過節,但是我覺得老龍城這些大姓氏裡頭,還是孫家的生意經,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問道:「我們范家不入你的眼?」

    陳平安笑道:「能夠教出范二這樣的未來繼承人,范家家風肯定不差的,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說話的人,多了之後,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盤,身為家主,必須要照顧方方面面,很難……潔身自好,甚至難免委曲求全,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不過在鄭大風這件事上,范家的確不夠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以後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親自打點,否則我就不會放心,可跟孫家做生意,反而是孫嘉樹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著頭,嘖嘖道:「你也不笨啊,為什麼楊老頭喜歡說你太不聰明?」

    陳平安啞然失笑,「我離開家鄉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長個子,腦子也得跟著長一長吧?」

    范峻茂點點頭,「長了點腦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終究還是太不聰明。」

    陳平安不以為意,直奔主題道:「我們可以開始談買賣了嗎?」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鄭大風交給我的那張單子,我就知道你煉物肯定失敗了,門外漢不說,還心比天高,如果我沒猜錯,你煉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煉物的口訣和丹鼎都也不錯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敗,積弊深重,注定後患無窮?」

    陳平安臉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我知道你這種人不信邪的,買賣嘛,我管你買了我家貨物後,是虧是賺,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寶都給你帶來了。我要那顆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丹!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確實讓我都有些心動了,不然我不會親自跑這趟,范二來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頭灌了一口酒,「你想對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陳平安能不買嗎?!」

    陳平安拋出那隻裝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陳平安問道:「聽鄭大風說,你能夠掌控老龍城上方的那座雲海,那麼如果我能夠拿出更好的東西,你願不願意出手,無論登龍台一戰勝負,都保住鄭大風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這會兒應該已經往外掏東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孫,所以做生意還是要講究一點誠信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就是價格貴了點,其它挑不出半點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給你差不多成色的貨物。」

    范峻茂說完這些,輕輕拋著手中那隻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壞了規矩,選擇出手,估計撐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鄭大風那條死不足惜的賤命,何況我半點都不想啊。」

    陳平安剛要說話。

    鄭大風已經坐在了門檻,跟陳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塵藥鋪倆門神,鄭大風笑

    道:「行了,求她沒用。」

    范峻茂點點頭,手腕翻轉,瓷瓶消逝不見,「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被鄭大風強行打斷話頭,這次鄭大風甚至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拿出那件東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還真有好東西啊?!拿出來瞅瞅,萬一我覺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打狠架漲筋骨嘛,不是壞事。」

    鄭大風猛然站起身道:「夠了!范峻茂,陳平安煉製本命物一事,真的機會渺茫?」

    顯然是要轉移話題,讓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繼續蔓延。

    范峻茂有些無趣,癱靠著椅子,搖晃著手中的酒壺,「真當煉製本命物,是下五境道士隨手鍊幾顆養氣丹丸嗎?知道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嗎?還是他陳平安覺得自己是那得天獨厚、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門外漢隨便找個地兒,想煉個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煉成?你陳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來送給你。」

    鄭大風轉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煉!」

    鄭大風極少有如此神情嚴肅的時候,這輩子都不多。

    陳平安只得點點頭,「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賭運。」

    范峻茂站起身,「行了,那就這樣,鄭大風啊,到時候好好打,我在頭頂看著呢,記得要死得英雄氣概一些。」

    鄭大風恢復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雲海上,穿啥顏色的裙子啊,這身綠袍好是好看,可偶爾也要換一身行頭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尋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時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龍台上,你都睜不開眼睛嘍。說不定苻畦會先一劍戳死你,猶不洩憤,再一腳踩爆你的腦袋,到時候眼珠子炸出來,砰一聲,從登龍台飛到雲海裡,我再兩根手指夾住它,啪一聲,又爆了。」

    鄭大風趕緊求饒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著走在巷子裡,大步離去。

    等到確定范峻茂已經遠去,鄭大風才沉聲道:「那顆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後關頭,你只要拿出來,無論是苻畦,還是雲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會心動,你就有機會換來一條命,你今天給了范峻茂,又能換來什麼?!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對我鄭大風一個人而言,到時候我就算被救下來,你們一行人怎麼離開老龍城?」

    陳平安突然笑道:「給你鄭大風當傳道人,我是不樂意的。」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坐回門檻,「你以為老子願意?讓我一輩子在李二那邊抬不起頭的事兒。」

    陳平安雙手攏袖,望著那堵牆壁,「不過要是給現在的鄭大風,當護道人,我是樂意的。」

    范峻茂驀然「坐回了」那張椅子上,哈哈大笑,「看來還有一顆更加誇張的妖丹,十一境?不對,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葉洲扶乩宗那頭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鄭大風臉色劇變,死死盯住這個綠袍女子,「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少打那顆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一拳,只見身後牆壁有絲絲縷縷的霧氣瀰漫,最終在她指尖匯聚成一片小巧雲朵。

    如果不是早有預謀,不然她還真沒辦法聽到鄭大風的這番真心話。

    嘖嘖,連鄭大風這種傢伙都願意跟人掏心窩啦?

    范峻茂眯眼打量著那個年輕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滿臉得意,「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煉,大煉的難度,不輸煉就本命物,你陳平安就別想了,給我正好,我管著你們倆頭頂的這座雲海,事實上苻家不過相當於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調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動用我手指頭上的這麼點小雲朵,都不行。」

    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熱,「給了我那顆妖丹,我可以鯨吞整座老龍城三面海水的水運,挑個好時辰,天時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麼樣,拿出來,我可以有一半的機會讓鄭大風活命,反正這條賤命,遲早要丟的,我救他一次,關係不大。」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范小姐,那中煉和小煉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頭,「小煉不難,然後拿來泡酒喝最合適了。效果嘛,誰喝誰知道!」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那我就拿來『中煉』了,謝過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厲。

    鄭大風站起身,沉聲道:「范峻茂!你別忘了,我這裡還有一尊陰神!你敢動手,我就敢讓你境界遲滯最少百年!」

    范峻茂在藥鋪大門正對著的這段巷子,來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傢伙。

    到最後,范峻茂一跺腳,拔地而起,掠入那座雲海,她心情煩躁至極,大喊大叫著揮袖抓起一座座雲海,相互撞擊粉碎。

    她折騰了半天,直挺挺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拿來小煉泡酒喝,這輩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邊的口水,開始在雲海上打滾。

    巷子那邊,鄭大風抹了把額頭汗水,瞥了眼不動如山的陳平安,「你膽子真是大!」

    陳平安臉色不變,「你看看我後背?」

    鄭大風還真跨過門檻去瞧了眼,陳平安果然汗流浹背……

    鄭大風笑著坐在門檻上,感慨道:「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眼巴巴看著門外風光的黑炭少年,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小口小口喝著酒:「我自己都沒想到。」

    沉默片刻。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鄭大風想了想,「應該是都不錯吧。」

    然後鄭大風給了自己一耳光,「你鄭大風跟裴錢朱斂不過待了一天,就學會拍馬屁了?」

    站起身,鄭大風嘀嘀咕咕走回了藥鋪後邊的院子,喊了四人開始過招,這次畫卷四人都感覺到鄭大風帶來的沉重壓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點拿他們四個練手的意思。

    范二笑著跑出鋪子,坐在陳平安身邊,「東西都放屋子裡頭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應該不會煉製本命物了,不過想煉化另外一件小東西。你早點回去,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別給家族節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帶水,「回頭我再找機會,來藥鋪這邊。」

    陳平安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處,那邊早有馬車等候,車伕正是桂花島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劍修,馬致,本命飛劍涼蔭。

    劍修之修行,練氣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劍修猶年少。

    當時老劍修馬致還難得跟陳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願意拿出一半家產,竭盡全力供奉他這位金丹劍修,就可以躋身元嬰境劍修了。

    陳平安沒有走出巷子,笑著揮手跟老劍修打招呼,馬致亦是笑著點頭。

    這天夜裡,陳平安躺在屋頂上,手中拿著一枚並不時常拿出來的玉牌,怔怔望著,月色下,晶瑩剔透。

    如今陳平安神仙錢不多,可家當真不算少,而這枚玉牌,是陳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門遠遊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沒有去煉製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險的坎,親身涉險都是對的,可有些誘惑,就得聽從那句老話了,命裡八尺莫求一丈。

    陳平安將這枚玉牌放在身上,雙手輕輕覆住,閉上眼睛。

    痴心劍已經借給隋右邊,可沒有隋右邊,對於陳平安來說,那把劍仍是遠遠不夠,可惜那把長氣劍已經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來迎敵的。

    如果有人能夠借我一把劍就好了。

    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

    直到節氣大寒的前一天,灰塵藥鋪依舊雲淡風輕,一個客人都沒有。

    但是客人沒有,一艘顯得空蕩蕩的跨洲渡船,卻停在了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渡口。

    老龍城城主苻畦,雲林姜氏那位劍修老元嬰的教習嬤嬤,還有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竟然並肩而立,等待那艘渡船有人走下。

    最終,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當初追殺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場,就會認出此人身份。

    桐葉宗姓杜的那位中興之祖。

    衣衫素樸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見著了渡口眾人,倒也和和氣氣打過了招呼,說過了有的沒的寒暄話語,沒有絲毫姜尚真所謂「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暴戾氣焰。

    但是當老人望向老龍城方向,一開口說正事,就立即讓眾人覺得山嶽壓頂了,「是個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大驪王朝授意,你老龍城苻家,送了我們桐葉宗四艘倒懸山航線的渡船,禮不輕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6 00:29
劍來 第三百六十四章 無解之局

    大寒時節,飛鳥厲疾。

    登龍台畔,風嘯聲,猶如悍婦的喋喋不休。

    老龍城內城,幾輛馬車停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巷拐角處。

    苻家一聲令下,全城戒嚴,不但不允許山澤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龍台觀戰,還嚴禁城內除六大姓氏外的任何人結伴上街。當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與世交六姓借取一塊家族令牌,懸掛在腰後,便可在登龍台與內城之間暢通無阻。老龍城內自然頗有怨言,可是礙於苻家如今威勢凌人,苻家又早早與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話事人通氣,倒是沒有太大的幺蛾子,老龍城內時有摩擦,又給瞬間壓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個自恃身份的刺頭子弟,被腰懸老龍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擋回府邸後,少不得給聞訊趕來的長輩罵得狗血淋頭,訓斥他們還要不要命了。

    灰塵藥鋪,喝過了朱斂熬製的米粥後,蓄勢待發,一行人即將出發前往那座登龍台。

    鄭大風率先走出正屋,在門口抽了幾口旱菸,倒不是看不出如何緊張神色。不過相較之前的邋裡邋遢,今天換上了一身略顯老舊卻清洗乾淨的青色長褂。

    朱斂和裴錢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盤碟。

    隋右邊一襲白衣,背負那把「吃心無數」後、品秩越來越高的痴心劍,她站在屋簷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為,風姿卓絕,望若神仙。

    盧白象依舊是儒衫穿著,不再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摩挲,懸佩狹刀停雪,這把佩刀,原主人可謂既是太平山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元嬰地仙,更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妖族大佬,一塊祖師堂嫡傳玉牌,使得陳平安在破廟身陷圍殺。

    魏羨今兒裝束最扎眼,問了陳平安在老龍城穿龍袍犯不犯法,陳平安笑著說你穿皇后娘娘的鳳冠霞帔都沒人管你,魏羨就穿上了那件從畫卷中一起帶出的龍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顆兵家甲丸,西嶽,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廚子的朱斂擦拭著手上水跡,從灶房走出,身後跟著個今兒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錢。

    陳平安今天依舊身穿那件法袍金醴,髮髻別有那枚尋常材質的玉簪子,腰懸朱紅酒葫蘆,另一側掛了一塊誰都不曾見過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陳平安從一座曾經盤踞「一縷極小極小劍氣」的氣府取出,屬於范峻茂所謂的小煉,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念想。

    準確說來,是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為數不多的執念之一。

    為爹娘報仇。答應寧姚當大劍仙。跟劍靈姐姐的甲子之約,有朝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對四座天下說一句話。

    陳平安今天腳上換了雙新靴子,是先前裴錢偷偷送來的,天未亮,裴錢就摸黑起床了,來到在藥鋪前邊打地鋪的陳平安身邊,手裡拎著雙靴子,陳平安好奇問她靴子哪來的,裴錢說那次在客棧,不是跟九娘他們借了幾兩銀子嘛,去狐兒鎮除了買吃的,大頭開銷還是這雙靴子,一早就想送給陳平安的,可是後來狐兒鎮那邊的人罵上了門,陳平安又要趕她走,把她一個人留在客棧,她生氣了嘛,就把它給埋了,後來陳平安改變主意,又帶上了她趕路去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來,當時鐘魁在她旁邊看熱鬧,還說是什麼衣冠冢,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龍城,一直怕衣冠冢這事兒,會惹陳平安發火,她心裡又有些做賊心虛,就一直沒敢拿出來。

    當時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鋪上,開始穿靴子,有些高興,只是沒有誇獎枯瘦小女孩幾句,不過想說的話,大概都在他那張年輕臉龐、那雙乾淨眼眸裡頭了。

    小的蹲在一旁,問道:「合腳不?」

    陳平安點頭道:「合腳。」

    只是陳平安穿上了靴子後,起身蹦跳了兩下,就翻臉不認人了,說讓裴錢跟趙氏陰神留在灰塵藥鋪,不用跟著去登龍台,而且之後陰神也會在某個時刻離開藥鋪,要裴錢不用怕,只要別擅自離開藥鋪就不會有危險。

    裴錢當然不樂意,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學苦練那套瘋魔劍法,只是看陳平安說得認真,就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此時此刻,陳平安望向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說,出發?」

    鄭大風狠狠吸了一口旱菸,將煙桿別在腰間,大踏步向院子,「走!」

    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走在巷子裡。

    上了范家送來的馬車,范二和老劍修馬致都沒在,之前范二又來過一趟藥鋪,兩人在屋頂坐著喝酒,陳平安就要他大寒這一天不許出現在藥鋪附近,范二說他知道事情輕重,不會任性行事。

    裴錢端了條小板凳坐在灰塵藥鋪門口,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腳下有那根與她朝夕相處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輕輕捻動,滾來滾去。

    門檻那邊,還傾斜立著一把油紙傘,這是陳平安要求她的,哪怕是在灰塵藥鋪,也要把傘帶在身邊附近。

    趙氏陰神暫時沒有動身,鄭大風只需要折斷煙桿,它就能夠出現在鄭大風身旁,太早現身登龍台,說不定那邊早早有了應對之策,反而不妥。登龍台附近,當得起藏龍臥虎這個說法,有資格站在那邊的,都是老龍城高高在上的神人異士,無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師。

    那尊陰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問道:「擔心陳平安?」

    裴錢輕聲道:「我爹那麼厲害。」

    從驪珠洞天那座小廟走出的趙姓陰神,笑道:「厲害是厲害,就是傻了點,明明沒他的事情,非要趟渾水。」

    裴錢破天荒沒有跳腳罵人,自言自語道:「可不是,不然會一直帶著我?我是個賠錢貨唉,我爹都那麼有錢了,還是個財迷,從來不會大手大腳花錢,一顆銅錢兒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越說越愁,裴錢直起腰,從袖子裡掏出那張黃紙符籙,啪一聲貼在自己額頭,揚起腦袋,鼓起腮幫,吹得那張寶塔鎮妖符輕輕飄蕩起來。

    三輛馬車,有內城駛向外城。

    鄭大風獨自坐在最前邊的車廂裡,閉目養神,已經竭力壓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滿溢而出的跡象,隨著馬車每次顛簸起伏,就有罡氣漂浮不定,只是很快就會在鄭大風的每次呼吸之間,迅猛掠回體內。

    九境巔峰武夫,自有其氣度。

    陳平安本該跟喜歡自稱老奴的狗腿子朱斂坐在一起,只是隋右邊搶先一步,朱斂多識趣,笑呵呵去跟魏羨盧白象坐一輛馬車了。

    車廂內,相對而坐。

    隋右邊開口詢問道:「你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為他第一個洩露天機,說了某句話?你對我如此不滿,是因為當初在邊陲客棧,我對你流露出的那抹殺機,被你察覺了?」

    陳平安反問道:「老道人說你們走出畫卷後,肯定對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們心境上動了手腳?」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可是我總覺得不像。不單單是你那次對我洩露了殺機,你們四人,在我眼中,始終是活生生的死個人,是人,就會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麼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誰都沒辦法敢說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是為何敢說,要我放心用你們。」

    隋右邊也反問道:「你信不過……我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爺?」

    陳平安搖頭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邊伸手抹過橫放在膝的痴心劍鞘,「我們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話,其實還有一句話,四人皆知……魏羨不好說,他從不與我們三人私下聊天,所以最少我和盧白象、朱斂知道這句話。」

    陳平安問道:「可以說?」

    隋右邊苦笑道:「其實說了也無所謂,就是『親手殺死陳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個請出我離開畫卷,我不管如何,都會嘗試著殺掉你。至於魏羨為何明明是第一個走出畫卷,卻沒有對你動手,甚至連殺意都沒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棧一戰,你一口氣請出其餘三人後,就成了一個相互牽制之局。誰都不願意別人得手,成為那個『唯一』。」

    陳平安皺眉道:「可是魏羨在破廟外,親口說過我死,你們皆死,豈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邊笑道:「要麼是魏羨撒謊了半句,要麼是那位老天爺算到了你會先請出魏羨,故意沒有對他說這句話。不管魏羨如何,最少我、盧白象和朱斂三人,絕對不允許三人中其他兩個殺你,誰敢私下殺你,那他就會淪為其餘兩人的必殺對象。有沒有魏羨不知真假的那句話,我們都不願意失去……自由。你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應該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自由,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追求。」

    陳平安沒有對隋右邊所謂的「自由」多說什麼,只是感慨道:「難怪說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盡人心。」

    陳平安很快否定了這句蓋棺定論,「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邊笑問道:「此次就算活了下來,公子也虧得很,值得嗎?」

    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離開世間太遠,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閉眼修習劍爐立樁。

    三輛馬車駛出了外城,往登龍台去。

    苻畦開始獨自登上那座登龍台,拾階而上。

    苻家元嬰老祖並未露面,苻畦長子苻東海,長女苻春花,還有迎娶了雲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華,以及在此結茅修行的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和一撥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龍台下方。

    楚陽臉色冷淡,他與鄭大風一戰後,因禍得福,成功破開大瓶頸,成為了一位元嬰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老修士卻坦言,無論勝負,他都不再出手摻和這攤子爛事,上次破例離開海邊茅屋,去了苻家攔阻鄭大風,已經盡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對此沒有異議,笑言楚老以後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會有人間紛爭干擾楚老的靜修。

    苻東海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他本以為在苻南華最得意的時候,自己設計坑害鄭大風,是為苻家立下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可以壓一壓弟弟苻南華的氣勢。

    哪裡想到會是這般田地,城主父親苻畦甚至在他被鄭大風上門大傷後,連一面都沒有露,既不責罰,也無安慰,好像就當他這個長子是死人一個了。這才是最讓苻東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為苻家家主,還挑著老龍城城主的頭銜,對待家族事務和老龍城格局,從來「極好說話」,比如從不肆意打壓其餘大姓的蒸蒸日上,對待家族裡那些無法修行的蛀蟲廢物,更是極為優待,但是當苻畦不好說話的時候,苻東海苻春花這些嫡系子弟,甚至會感到膽寒。

    苻春花仰頭望向步步登高的那個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還記得父親當初帶著她去找鄭大風的場景,不算相談甚歡,不歡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從那天起,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可是苻東海這次的小動作,卻惹來這麼大的風起雲湧,苻春花身為半個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東海看得更透徹一些,其實父親苻畦對苻東海這次的自作聰明,並不生氣,反而隱約有些高興。就像一個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貨,有一天誤打誤撞,總算給苦等已久卻無法入場的聰明人,做了一件幫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頂這個「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華,最百無聊賴。

    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毫無懸念。

    至於那個姜氏嫡女,風風光光拜堂成親了不假,可是入了洞房後,雙方來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論,苻南華覺得可以接受,不過她長得很讓人意外,並非外界傳聞那般臃腫醜陋,便是比他喜歡過的那個桂花島金粟,姿色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苻南華沒有半點念頭,因為當時洞房內,這對名義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婦,除了早早脫了嫁衣換上平時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後就杵著一個教習嬤嬤。

    姜氏供養出來的一位老資歷元嬰劍修。

    苻南華哪敢造次,不過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來了那位教習嬤嬤的一記凌厲眼神,惹不起還躲不起嘛,之後苻南華就不再自討沒趣,除了一些個必須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極少去她和老嬤嬤那邊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說話算話,就算是苻南華與朋友出門喝花酒的錢,她來出。

    苻南華覺得這樣的新婚日子,極好了,要知足。

    他本就是娶了個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於如她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龍城只要願意一擲千金,還是能找到幾個的。

    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別站在左右。

    只是今天那位桐葉宗來頭很大的丁家「女婿」杜儼,並未露面。

    不露臉也好,老龍城這結盟的三大姓氏人物,聊天就可以輕鬆許多,不用時刻揣摩那位桐葉宗嫡傳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飛來橫禍。

    畢竟一個能夠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蘊之深厚,便是富甲寶瓶洲的老龍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無法與之抗衡,更何況他們這些個被譏笑為趨利之徒的「商家子弟」,從來都是一盤散沙。

    寶瓶洲本來就是九洲裡最小的一個,而桐葉宗又是南邊桐葉洲最大的一座仙家門派。

    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慶幸,身份尊貴的杜儼,到底只是一個姓丁的女子,才庇護著丁家,而不是他背後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祖宗,對這座老龍城生出了興趣。

    方家如今處境最慘,給鄭大風一個人將府邸差點打穿了。

    不過今天那個罪魁禍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氣昂,全無半點頹態,正跟侯家的一位狐朋狗友高談闊論。

    他如何能夠不覺得心情舒暢,那個姓鄭的瘋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龍台上了,他已經準備好一大筆銀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擺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塵藥鋪當過夥計的女子,無論年紀大小、相貌美醜,一律丟進老龍城最底層的窯子當娼妓,你鄭大風不是因為一個爛泥裡的賤貨就如此興師動眾嗎,現在後悔了吧?

    孫家和范家,距離苻家和丁方侯兩撥人都很遠。

    而且兩個家族來湊這熱鬧的人寥寥無幾。

    孫家家主孫嘉樹沒有出現,范家只來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餘都是些才能相對出彩的旁支子弟。

    當三輛馬車進入視野後。

    各自為營的老龍城大姓隊伍,沒有發出任何喧鬧聲響,沒有指指點點,便是那個篤定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的方家子弟,都開始屏氣凝神,收斂了笑意。

    無論秉性好壞和性情優劣。

    今天能夠站在這邊的,或多或少象徵著家族顏面,沒有幾個是真傻子。

    就像這次觀戰,為何所有家族都沒有讓地仙祭出法寶,以亭台閣樓、小型渡船等,飛昇到空中,讓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戰場?而是乖乖站在登龍台底下,只以山上術法的各類「鏡花水月」觀看戰事?

    甚至就沒有一個人膽敢有此提議。

    這就是苻家數千年來積攢下的巨大威勢,以及老龍城這些商家大姓家族該有的生存智慧。

    三輛馬車緩緩停靠在登龍台那邊。

    苻家眾人眼神玩味,同樣不會有人跳出來向鄭大風一行人出言挑釁,可能會死,而且丟的是苻家的臉,苻家自己人甚至都會覺得死不足惜,別糟蹋家族銀子了。

    鄭大風獨自登上那座高台。

    與陳平安他們沒有任何臨別言語,大步登高而已。

    陳平安環顧四週一遍,很快收回視線,就只是仰頭望向那一級級階梯。

    遠處苻南華則盯著這個傢伙,大感訝異,當年泥瓶巷那個黝黑消瘦的少年,還真是運道不俗,離開了驪珠洞天后,短短幾年,就有今天這樣的底氣了,非但沒有繞著他苻南華和老龍城而走,反而一頭撞進來攪局。而且上次登門道賀的隊伍中,本該死得不能再死了的雲霞山蔡金簡,不僅活著離開了驪珠洞天,回到了雲霞山,修為不退反進,而她那天見到自己後,蔡金簡的態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鄭大風走入登龍台最高處後。

    陳平安視線就投向了更高處,那裡有一座雲海,只是身處老龍城地界,抬頭卻看不見,唯有乘坐渡船,居高臨下,才能看到那幅壯闊景象。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這座雲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龍城千年復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歷史淵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上岸寶瓶洲。

    在那之後,才有了那條地底下的走龍道,有了驪珠洞天的那場大修士戰死如雨落的血腥廝殺,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鎮,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紛飛夜,有了那個幾乎凍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陳平安祖宅門口,有了陳平安湊巧救下了她,她卻去了隔壁,當了宋集薪的婢女。

    東海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幾萬里路,期間老道人說了一句話:世間事,皆有脈絡可供觀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跡可循。

    只不過這些,都是陳平安暫時無法去深究的大事。

    眾人頭頂,巨大雲海之上,躺著一位綠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護天下蒼生的穹頂天幕,若是能夠看得更遠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國破山河在,猶有城春草木深,她,腳下老龍城裡的那個孫嘉樹,龍鬚河畔有過一面之緣那個女子,大概還會有一些人,他們則都不行。

    至於先前走上登龍台的那個小丫頭,想搶奪雲海,應該是要修補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龍袍,到時候就有希望將半仙兵的老龍袍,提升為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這讓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爭,比性命攸關還要危機四伏。

    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麼。

    只要大道香火不絕,自然還可以再來。

    所以楊家鋪子的老頭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頭子還能在那邊吞雲吐霧,她這輩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頭子選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於說這座天下,除了老頭子,范峻茂還怕誰。

    答案是沒有。

    即便是已經走到道路最盡頭的三教祖師,他們三位親臨老龍城,以如今比老頭子更高的神通,彈指間要她真正意義上的灰飛煙滅,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無半點敬畏。

    在這一點上,范峻茂與登頂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卻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龍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鄭大風已經登頂。

    苻畦嚴陣以待。

    今天,元嬰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沒有借用。那件老龍袍苻畦也沒有穿上。庇護苻家祖師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樣沒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經無法駕馭掌控頭頂雲海。

    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帶了那件剛剛從別洲購買而來的半仙兵,一位劍仙死後遺留下來的無主飛劍。

    范峻茂覺得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她一拍座下雲海,雲海除了繞開那座登龍台,驀然下沉,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與此同時,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畫符,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籙,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不過是從這道符籙脫胎而來的贋品而已。畫符之後,憑藉著雲海瀰漫老龍城,臉色微白的范峻茂雙手合掌,然後瞬間張開雙臂,在雙手之間,一幅幅畫面一閃而逝,范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面,如走馬觀花。

    苻家祖師堂,孫氏祖宅,灰塵藥鋪,一一掠過。

    當畫面最終定格在一位外城城頭上的老人身上後,這幅小巧山河圖,瞬間砰然而碎。

    范峻茂畫符手心處,已是皮開肉綻,強行嚥下一口心頭精血,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范峻茂臉色陰沉,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好傢伙,一條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

    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

    自從開竅以來,一向心比天地寬的范峻茂,終於有些心情凝重起來。

    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她覺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著走下了登龍台,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裡不得勁兒!

    這座老龍城,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

    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值得她捨棄這輩子的這個「范峻茂」嗎?

    她後仰倒去,開始權衡利弊,其實沒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閉上眼睛,輕輕嘆息一聲,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畢竟半點不好笑。

    整座登龍台開始巨震不已。

    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南海之水,激盪拍岸,不過都給地仙們各展神通,紛紛壓退回去。

    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面上,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隻巨大金黃葫蘆上,滿臉笑意。

    梧桐傘遮蔽了天機,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後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你陳平安這次慘了,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傢伙,不然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葉宗除了此人之外,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同境之爭,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可以不懼,甚至是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你也一戰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願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願意撕破臉皮。

    只可惜。

    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

    最不講究了。

    不湊巧,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

    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

    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不惜耗費家底無數,辛苦佈局護著那個鄭大風,到頭來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說不定就會死在這裡。

    這樣也不錯,幫你收了屍,帶回道觀便是,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

    踩在那隻巨大金黃色養劍葫上邊的小道童,身形搖搖晃晃,幸災樂禍道:「好戲登場嘍,小小寶瓶洲,有苦頭吃啦。」

    不到半個時辰而已。

    登龍台就徹底安靜下來。

    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龍台的人,竟然是那個鄭大風,關鍵是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

    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死活不願意相信眼睛所見。

    難道父親苻畦死了?

    這可不全是壞事!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苻南華神色自若,臉上帶著微笑,心中一動,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後,苻南華手掌翻轉了一下,做了個不易察覺的小動作。

    丁家那邊,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後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氏的家族竊竊私語,兩人神色各異,最後仍是點頭。

    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如同大石砸湖,引來漣漪陣陣。

    鄭大風走下登龍台後,一言不發,陳平安陪著鄭大風坐入一輛馬車。

    鄭大風瞬間面如金紙,沙啞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認輸了,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願意要了。苻畦既不願意陪我死戰到底,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拚命,只是跟我互換了傷勢,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一定會有大危險。陳平安,你最後想好!是半路下車,還是跟著我返回藥鋪?!」

    陳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臉,我要的。」

    鄭大風歪了歪頭,伸手抹去從耳中流淌而出的鮮血,笑道:「這種話你自己信嗎?你要是要臉,就為了幾文錢,每天大清早候在樹墩子那邊,拿了信然後在小鎮跑來跑去?」

    陳平安搖頭道:「那個錢,我掙得心安理得。」

    鄭大風苦笑道:「怎麼,你非得我求你,才肯離開?」

    陳平安說道:「你求我也沒用。」

    鄭大風後仰靠去,「你他娘的到底圖什麼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上次在老龍城破境,就有古怪,但還不明顯,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來後,到了老龍城,不知為何直覺告訴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惡蛟游曳正抬頭,一旦選擇離開,它可能就會擺脫束縛,徹底出水了。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長生橋的必然劫難,估計在我跨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覺得被這方天地接納,其實是錯覺,不是什麼好事,而是已經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這個,鄭大風相信。

    不過他心底知道,這其實還是陳平安的「藉口」,雖然言語千真萬確。

    鄭大風罵罵咧咧,「那你也別因為老子死在這裡啊,換個人行不行,別讓我鄭大風覺得虧欠,行不行,你去找對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們劉羨陽……」

    陳平安指了指鄭大風眼睛,「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來就長得不周正,那個姑娘會喜歡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還活著,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估計就喜歡不起來了。」

    鄭大風笑罵著一腳輕輕踹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隨手拍掉。

    三輛馬車駛向老龍城。

    三名車伕都是范家死士,神色從容。

    駛出十餘里後,道路上出現兩位方家供奉,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鄭大風想要下車,卻被陳平安攔阻下來。

    隋右邊率先走下馬車,盧白象尾隨其後,只不過暫時交由隋右邊一人對付兩人,盧白象跟著兩輛馬車緩緩而行,隨時可以接應隋右邊。

    一輛馬車停在原地。

    之後又有侯家供奉攔路。

    朱斂跳下馬車。

    又有一輛范家馬車停下。

    魏羨步行跟隨最後一輛坐著陳平安和鄭大風的馬車。

    再後邊,是丁家供奉。

    魏羨身穿龍袍,外邊披掛著甘露甲,停下腳步,馬車繼續前行。

    鄭大風搖頭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經完全不是我們之前預估的局勢了,登龍台之戰,比預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龍台,比最壞的結果還要壞太多。苻家竟是連雲林姜氏的臉面都沒太當真,這是怎麼回事?」

    臨近老龍城外城東大門,陳平安掀開簾子瞥了一眼,「這說明我當時說的,躲在幕後的上五境修士出現了,而且不太會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會是一名劍修,所以才能夠讓雲林姜氏都隱忍下來,但是真正最壞最壞的情況,是那個等著我們倆的大修士,很早就牽涉進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龍城的局內,殺你鄭大風,只是隨手為之,大買賣的小小綵頭而已。至於范家,說不定已經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輪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經有了滅頂之災的苗頭。」

    鄭大風自嘲道:「如此說來,我鄭大風是死無葬生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給不給我躋身十境的機會。」

    馬車緩緩停下。

    陳平安掀起簾子,抬頭望向城頭高處,輕聲道:「可能比較難了。」

    鄭大風和陳平安並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頭上站著三人,一位平淡無奇的老人,桐葉宗嫡傳杜儼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儼輕聲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親自出馬,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著境界修為欺負人,那為何要辛苦修行?再說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不也是次次搏殺,九死一生,一點點攢下的家當。」

    杜儼笑著點頭道:「老祖宗教訓的是。」

    杜儼猶豫了一下,「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

    老人笑道:「我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個廢物借走了宗門重器,到頭來還是一名劍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讓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劍修的名頭,厲害著呢,左右,文聖的弟子,前一百年間,打斷了各大洲許多極好劍胚的劍心,比如婆娑洲那個曹峻,風頭一時無兩,後來老秀才自囚學宮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劍術,很高明的。左右當初在海上,就問到了陳平安這個名字,所有陳平安肯定跟文聖一脈大有淵源的。」

    杜儼聽得頭皮發麻。

    能夠讓自家這位桐葉宗中興之祖一口一個「厲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類拔萃的劍仙?至於「文聖老秀才大有淵源」,更是讓杜儼覺得這次陳平安會安然無恙了,不過那個鄭大風,肯定難逃一死。

    不曾想老人又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帶上那艘渡船?我等著那個左右呢,不怕他來,就怕他讓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儼心情激盪,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氣魄之大,冠絕我桐葉洲!」

    老人嗤笑道:「這種廢話不要多說,有本事自己走到我這個高度,讓你自己的子孫、後世宗門弟子拍這等馬屁。」

    杜儼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搖頭道:「所以你也是個不成氣候的廢物,不過是運氣好,隨了我的姓氏。」

    杜儼沒有半點鬱悶,反而開心笑道:「運氣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點了點頭,道:「這話沒錯。」

    老人一步跨出。

    剎那之間,老人便直接來到鄭大風眼前,相距兩三步而已,幾乎面對面了,因為個子不高的關係,老人還得微微仰視這位受傷不輕的九境武夫,笑問道:「聽說你是驪珠洞天那邊的看門人,給那個古怪老兒打雜,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沒有膽子離開那座牢籠,找我麻煩?」

    鄭大風無動於衷。

    一拳遞出而已。

    老人雙手負後,站著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數步,只是整個人身形巋然。

    反觀鄭大風腹部,被一條小舟模樣、長達兩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習慣性伸出大拇指,撇去嘴角一絲鮮血,「就這點勁兒?我可不是純粹武夫,不都說練氣士的體魄是紙糊的嘛,我看也不盡然。」

    老人彈指,彈掉那點鮮血,然後指了指鄭大風腹部,「這可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我這輩子最煩劍修,太喜歡出風頭,尤其是劍仙之流,眼高於頂,我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摳出來,塞進他們的屁-眼裡頭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這件事的時候,就又得遵守這方天地的規矩了,大牢籠啊,沒辦法輕易離開山頭,你說可恨不可恨?」

    說到這裡,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鄭大風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結果被老人側過身,同時一隻手按住鄭大風的腦袋,往後方一推。

    鄭大風倒飛出去百餘丈,腹部還牢牢釘著形若飛劍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掙紮著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能喊來左右嗎?」

    根本就不等年輕人任何答覆,就已經一袖揮出。

    一襲白衣倒飛出去,只是在空中輕靈旋轉,飄然落地,先後一腳重重踩入地面,這才止住後退身影,雙袖飄搖。

    老人微微訝異,「比想像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資質不當個廢物,不錯不錯,可惜不姓杜,那麼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按下。

    一隻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開老龍城上方的雲海,往陳平安頭頂山嶽壓頂而去。

    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向天出拳。

    方圓百丈之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大坑之中,陳平安緩緩走上斜坡,重新出現在老人視野中。

    老人環顧四周,點頭恍然道:「看來那左右並非你小子的護道人,自然就趕不來了……」

    言語之間,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陳平安,好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攔腰抓住,整個人騰空飛起,劃出一道圓弧,撞入老人身後的老龍城城牆之中。

    老人搖頭道:「好苗子又如何,連上五境都不是,還不是廢物?」

    看也不看後邊的城牆,老人伸出手臂,輕輕向後一彈指。

    陳平安撞入城牆處,出現一張巨大的裂縫蛛網,被老人彈指後,已經深陷城牆中的陳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牆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撓撓頭,等了片刻,天地尤為寂靜。

    鄭大風半蹲在地上,抬起頭,老人笑道:「你可以嘗試著折斷那根老煙桿,我很好奇那老傢伙是親自來救你,還是些彫蟲小技。」

    鄭大風口吐鮮血,艱難道:「殺我一個人就夠了。」

    老人搖頭道:「驪珠洞天那老傢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說這話,我說不定才會考慮一二。」

    老人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

    那個年輕人竟然強撐著重新出現在了城牆大窟窿當中,手中握有一顆丹丸模樣的東西。

    一位教習嬤嬤臉色陰暗,「是一顆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煉化之物,這一炸開,整個老龍城東邊都要毀了。」

    苻南華放聲笑道:「此人絕對不會如此作為!」

    教習嬤嬤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華,後者輕聲笑道:「這種人,就是這麼蠢。」

    孫嘉樹嘆息一聲,陳平安確實不會這麼做的。

    他剛走出一步,就被元嬰老祖一把按住肩頭,「不可強出頭,不然孫家此番謀劃,全部付諸東流。」

    孫嘉樹掙紮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這件事,不行!這不是你孫嘉樹一個人的事情。」

    孫嘉樹依然想要說話,竟是直接被孫氏老祖打暈過去。

    陳平安坐在破碎城牆邊緣,攤開手掌,「我用這顆妖丹,買鄭大風一條命。」

    雖然距離頗遠,可是老人依舊聽得一清二楚,「什麼時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這麼多錢了?」

    略作思量,老人笑著點頭,「不過九境武夫再少,總比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應了。」

    他伸手一抓,將那顆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後冷笑道:「鄭大風的命留給你了,至於這個小崽子的武道境界嘛,就別留著了。」

    只見老人一跺腳。

    死命掙紮著起身的鄭大風背脊處傳來一連串的崩碎聲響。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沒有了骨頭,癱軟在地上。

    老人看著那個年輕人,「好了,現在你又拿什麼來買下自己的性命?記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貴,才行。」

    年輕人盤腿而坐,血人一個,已經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我今兒破例一回,等你會兒。」

    這位貌不驚人的桐葉宗中興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為吞劍舟。

    遠古時代一條巨大吞寶鯨的完整屍骸,歷經六百年整,才煉化而成。六百年間,桐葉宗傾盡人力物力,孤注一擲。

    桐葉宗被南邊玉圭宗唯一一次壓過聲勢,就是在那段慘淡歲月,先是開山老祖一脈的宗主,在一場遠遊中土神洲的變故中,身死道消,宗門沒了仙人境坐鎮,青黃不接,然後是桐葉宗為了杜氏老祖,財力一掏而空,老修士煉化本命仙兵後,又閉關了數百年之久。

    只是當這位老人出關後,第一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頭,約戰一位玉璞境劍仙,只分生死,結果直接將那名劍仙打死,連劍修的本命飛劍都給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劍仙飛劍,那天底下還有什麼是吃不進肚子裡的?

    老人等了片刻,問道:「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搖頭,「沒了。」

    老人笑眯眯問道:「腰間的養劍葫蘆,品相還湊合,嗯,還有塊玉牌,有些年頭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買不了你的命,何況你死了,東西就都是我的了。」

    陳平安低下頭,拍了拍養劍葫,擠出一個笑臉,說了一句別人的言語,「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能跑就跑吧。」

    然後他顫顫巍巍伸手,滿是鮮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間那塊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這枚辛苦中煉才只是從竅穴取出的咫尺物。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件東西,死也不能留給別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無恙。

    陳平安滿是愧疚,只是到最後,有些委屈。

    從來不會怨天尤人的陳平安。

    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緊玉牌的手臂,橫在眼前,淚水糊著血水,只是不願讓世間看到這一幕。

    陳平安放下雙手,緩緩閉上眼睛,高高抬頭,往南邊瞥了眼,「我有一劍……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葉宗中興之祖,嗤笑道:「這是做啥子?臨終遺言,不是應該破口大罵我欺負人嗎?」

    於是他駕馭本命仙兵,「一劍」戳穿了城洞那邊年輕人的腹部。

    不知為何,那塊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皺眉,不過也只是覺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巔,一位坐在石碑之巔死死耗著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臉色大變,站起身,以罕見的肅穆神色沉聲道:「傻大個,助我劈開兩大洲之間的屏障,別問,速度!」

    身披金甲、以劍拄地的穗山大神更是奇怪,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問,就現出高如山嶽的金身法相,一劍劈斬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條類似光陰長河的無盡虛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

    縫隙合攏。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嶽穗山,山水氣運震盪不已。

    天地間,有人像是聽見了老龍城的那句言語,她輕柔應聲道:「來啦。」

    破碎後墜地的驪珠洞天,整座方圓千里的小天地都開始劇烈搖晃。

    阮邛臉色鐵青,竭力壓制這份瘋狂至極的氣運絮亂。

    一大片斬龍台石崖處。

    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帶著兩隻雪白大袖,筆直升天。

    在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處瞬間停滯,然後瞥了眼寶瓶洲版圖的最南端。

    身形如一劍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處,整座寶瓶洲上方,在大寒時節都響起了一陣陣雷鳴。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6 00:29
劍來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

    雲海以下,登龍台以西,渡口孤島以北,整座老龍城陷入了光陰長河瞬間停滯不前的境地。

    當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墜地之天虹的瞬間,臉上充滿了無窮盡的緬懷追思,最後竟是熱淚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個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雲海之上,後世儒家君子,講究正襟危坐如屍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塵藥鋪那邊,裴錢手持行山杖,在鋪門外邊的巷子裡正施展著瘋魔劍法,渾然不覺天地異象,門檻那邊的趙氏陰神已經紋絲不動。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腳剛要踏出,一皺眉頭,縮回了腳,紋絲不動,只是轉動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陰神出竅遠遊,鬼鬼祟祟,又如魚得水。

    老龍城東門外,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滿臉漲紅,本命飛劍在竅穴內嗡嗡顫鳴,這才使得她能夠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畫面。

    桐葉宗姓杜的中興之祖,眯起眼,望向城牆窟窿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安安靜靜懸停在身側。

    那堵城牆被硬生生打出來的「門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飄蕩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動作輕柔,懷中抱著一件金醴法寶幾乎崩毀的年輕人,受傷太重,已經昏死過去,她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年輕人那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站著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著額頭,「你也太冒失了,動靜鬧得這麼大,知不知道,為了遮蔽了你的行蹤,我算是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還算講義氣,讓我直接跳到了寶瓶洲北部,你這會兒就已經天下盡知了,到時候陳平安還怎麼安心修行?」

    見那女子不說話,老秀才愈發心虛,哀嘆一聲,不看那桐葉洲版圖上的仙家第二人,來到牆壁邊緣,忍著心中怒火,「怎麼,你們兩位既然這麼喜歡看熱鬧,怎麼連頭都不敢露了?」

    北邊,出現一位縹緲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間懸掛有一枚金色玉珮,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南邊,是一位同樣身形飄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樣,腰間同樣懸掛金色玉珮,篆文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見先生。」

    南邊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見到了文聖老秀才,全然無動於衷,眼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個桐葉宗中興之祖,望向懸掛「得道」玉珮的老儒士,問道:「你身為負責察看桐葉洲北方的聖人,若說十境十一境的練氣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說人間事繁多,腳底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你在天上顧不過來,這麼一個飛昇境練氣士,你眼睛瞎了?一盞大燈籠在你眼前飄過,你還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聲。

    中年儒士嘆息一聲,他事先其實被打了聲招呼,說桐葉宗杜懋會下山來趟他所在轄境的寶瓶洲老龍城,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謀劃之一,又牽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亂的妖族內幕,所以杜懋離開宗門之前,就與古稀儒士報備存檔過了,只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學宮討要關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於這些飛昇境大修士的約束,是禮聖訂立下來的一條鐵律,這麼多年來,並非沒有反彈,甚至還有大修士公然譏笑,禮聖老爺真是博愛,浩然天下放養著那麼多妖族,不去絞殺殆盡,斬草除根,留著養虎為患不說,反倒是對自家人規矩森嚴,伸個胳膊腿兒,都得學宮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脈坐鎮的青冥天下,飛昇境愛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著,悶了就肆意遠遊天下,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打個噴嚏都得講規矩?

    桐葉宗杜懋有些不耐煩,一手負後,一手撓頭,抬頭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聖啊?」

    老秀才竟是從頭到尾把此人晾在一邊,分別與那兩位坐鎮天上的儒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說了一句,「你們兩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門生,是聖人,老三應該教過你們,你們更應該記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對坐鎮寶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說。

    後者,是對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進入老龍城的古稀儒士說。

    能夠躋身文廟、陪祀至聖先師的讀書人,當然是名副其實的聖人,比儒家書院山長的所謂儒聖,更加有份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統,仍然堅持七十二賢這個說法。

    老秀才繼續道:「你們家先生更說了,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現在是那個陳平安在教你們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讓一個讀書不多的孩子教你們好了。」

    古稀老人臉色古板,漠然開口道:「你已不在文廟,再無陪祀神像,學統文脈已斷,對我家先生應當敬稱為亞聖。」

    老秀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沒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經給他天大面子了!你算個什麼東西?!靠著狗屁的道德文章,無補於事的狗屁學問,進的文廟吃冷豬頭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微動,似有譏諷。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嘆息一聲,「你們兩個,是明知道我如今沒辦法拿你們怎麼樣,所以就有恃無恐,對不對?」

    中年儒士搖頭道:「不敢,也不願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學問就是攪屎棍,是臭蒼蠅,壞了我們儒家道統的千秋大業。」

    這位懸佩「得道多助」金色玉珮的古稀儒士,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我就當著你的面,這麼說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給氣笑了,「我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你苦讀鑽研我這一脈學問書籍的事情,給忘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跑去跟崔瀺討教過?結果如何?崔瀺這輩子沒幹過幾件好事,罵你啥也沒學到,只學了老三的道貌岸然,還建議儒家以後頒佈一個『偽君子』頭銜,與那正人君子並駕齊驅,真是一針見血。」

    中年儒士滿臉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頭,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是老三你親口說的啊,我知道,你是要為讀書人再添加一副枷鎖,想要遙相呼應至聖先師那句『克己復禮為仁』,可你現在看看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嗎?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為這樣,堂堂禮記學宮大祭酒,禮聖的門生,為了厚著臉皮去求白澤出手,結果人家怎麼說來著?『再看看』,再看什麼呢,我覺得不用看了,這個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當初我們切磋學問,又是怎麼說來著,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認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話,真是笑話!」

    中年儒士望向南邊的那位古稀儒士,輕聲笑道:「不然與先生認個錯?」

    古稀儒士反問道:「何錯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斷人文脈香火,只應該在學問上著手,只應以蒼生社稷自己的選擇出發,不該以力服人。一個飛昇境的練氣士,打著幌子,挑釁四位聖人默認的老神君,肆意打殺一位『有可能是文聖門下弟子』的年輕人,不合理,不合禮!」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業,在看文運萬年。」

    中年儒士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牆壁破洞邊緣,「道理講與不講,誰來說這道理,旁人聽與不聽,有些道理,始終都還在的,你們不懂。」

    身後,一個清冷嗓音響起,「講完了?」

    老秀才點點頭,垮著雙肩,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有些灰心喪氣,「講完啦,跑這麼遠,還有一路遮掩你的氣機,這會兒又說了這麼多廢話,沒半點精氣神嘍。至聖先師,禮聖,老三,我,這麼多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動還給這方天地嘍。」

    高大白衣女子輕輕放下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老秀才身邊,「那該我講我的道理了。事先說好,你要是敢攔著,我連你一起……」

    老秀才搖頭道:「不攔著,是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本事啊,才害得小齊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難,是我對不起這兩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攔不住,我攔著講理的你做什麼?」

    一直站在原地看戲的杜懋笑道:「怎麼,也是位隱世不出的劍修?仙人境?總不能是倒懸山那邊跑出來的飛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邊的古稀儒士,後者神色肅穆凝重,顯然面對她,比面對曾經身為文聖的老秀才,壓力更大。

    白衣女子打了個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筆直落在牆根下,緩緩前行。

    腰間懸掛有一把無鞘也無劍柄的老劍條,鏽跡斑斑,唯有劍尖處一小截,磨得極其鋒芒光亮。

    古稀儒士沉聲道:「你如果膽敢出手,就是壞了此方天地的規矩!」

    白衣女子只是緩緩前行,伸手拍打著嘴巴,她像是剛剛睡醒。

    那把老劍條繫掛得並不牢靠,所以隨著她的步伐,劍尖輕輕搖晃,雪白劍芒流轉不定。

    杜懋心思急轉,縮手在袖,想要推演天機,突然發現這座天地已經被人禁錮,再也無法演算眼前這位高大女子的真實來歷。

    她在前行途中,轉頭對那位中年儒士說道:「看在你說了幾句人話的份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皺眉,卻發現老秀才在對他揮手,略微猶豫,仍是散去身影,離開這座光陰長河繞行的中流砥柱「小天地」。

    她視線往南些許,斜眼那位古稀儒士,「滾出去。」

    老秀才再無動作。

    古稀儒士質問道:「你真要與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著腦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住老劍條頂端,「磨了這麼點,不過劈開一座倒懸山應該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開道門吧。」

    古稀儒士臉色大變,「不可!」

    她哪裡樂意搭理這傢伙。

    輕輕一推老劍條。

    一閃而逝。

    這座中流砥柱天地的天幕,當場破開一個大窟窿,飛劍直去倒懸山那邊,轉瞬萬里又一萬里。

    老秀才渾然不在意。

    到底是當年那個成聖前跑去天穹,伸長脖子嚷著讓道老二往這裡砍的混不吝讀書人。

    婆娑洲和桐葉洲之間的廣袤海域上,一位遠離世間的劍修猛然抬頭望去。

    剎那之間,只見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飛劍給直接劈成了兩半,巨浪高如山嶽,往他迅猛壓來。

    這名劍修自然不會擔心這些海浪威勢,近身百丈則粉碎,但是那把飛劍的氣勢,讓他都有些觸目驚心。

    浩然天下有這樣的劍修?

    阿良又給道老二打下來了?

    可阿良如今沒有這樣的一把劍吧?事實上是這輩子都不曾有過。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劍,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師府的歷代大天師手中,一把在那個自稱「資質魯鈍,得不了道教不了學問」,卻一劍劈開黃河通天的讀書人腰間,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離開倒懸山後,據說就是去找最後那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那把!只是不知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劍的阿良,到最後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飛昇去了天外天。

    他沒有去追趕那把殺力無匹的飛劍,而是猛然驚醒,立即往寶瓶洲最南端那邊趕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個高大女子,憤怒道:「你瘋了!」

    她依舊緩緩前行。

    杜懋嚥了嚥口水,「你既然丟了劍出去,還真要跟我拚殺?」

    她彷彿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拚殺?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黃曆的事情,畢竟你年紀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驀然大笑起來,捧腹大笑的那種,「上古時代最大的那條吞寶鯨,是給誰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訴你啊。」

    她就這樣筆直,走到了一位飛昇境神仙的身前,與之前杜懋站在鄭大風身前差不多的距離。

    只是白衣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臨下,眼神冰冷,看著這個該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駕馭你的這件本命仙兵,試試看?我站著不動,不騙你。」

    「臭娘們你找死!」

    杜懋爆喝一聲,身形急掠。

    但是吞劍舟卻瞬間風馳電掣,直刺那個古怪女子的頭顱。

    本就不過幾步距離,又是一件本命仙兵。

    可杜懋卻心神劇顫。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開始打架。

    只見那艘吞劍舟顫顫巍巍懸停在她眉眼之前,充滿了本能畏懼,以及對杜懋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手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乖,別礙眼,下去點。」

    吞劍舟竟是無比溫順地開始下降,最後懸停在她腳邊,結果仍是被她一腳踹飛出去,惱火道:「不長記性。」

    杜懋習慣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對手,就會知道,當杜懋做出這個動作後,幾乎就是要拚命了。

    高大女子嘆了口氣,對杜懋說道:「你運氣不錯,只毀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劍本該是對你遞出的。不過下次等我現身桐葉洲,你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

    就在此時,天地先前破開窟窿的那個地方,探入一隻青衫袖口的大手,雙指夾住那把老劍條,手臂顫動,大袖翻滾。

    顯而易見,哪怕只是暫時控制這把磨了一截劍尖的老劍條,也並不算輕鬆。

    一個威嚴嗓音從外邊大天地傳入這座小天地,「胡鬧,下不為例。」

    高大女子,轉過頭去,「怎麼,是要我持劍後再出劍,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劍條瞬間脫離那隻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隻手臂的主人並未現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風凝聚如滾滾江水,直接將那位古稀儒士裹挾其中,說道:「隨我去文廟,閉門思過。」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連冷豬頭肉都吃不成嘍。」

    那人冷哼一聲,似乎是對老秀才說,「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來收拾殘局,文廟那邊不會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來,罵罵咧咧道:「老子不服!給點好處來!不然看我不去文廟那邊,除了老頭子的神像,連禮聖和你在內,搬走剩餘七十尊神像,全部丟出去,再把我那尊搬進去,反正老頭子本來就是看我最順眼……」

    那人將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後,嘆息一聲,「拿去。」

    言語落定。

    小天地天幕窟窿已經合攏,只是輕飄飄落下一枚金黃色玉珮,卻不是古稀儒士那塊「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塊「吾善養浩然氣」。

    老秀才接在手中,這才心滿意足,「這次還算公道,有點小善了。」

    那人似乎給這個「小善」說法惹火了,沒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氣滯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著脖子,「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說道說道那場三四之爭,到底我為何而輸?真是你學問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當中,是齊靜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說八道」的時候,雙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論道。

    唯有儒家聖人與中土上五境仙人,方可親眼所見當年某人的學問,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壓釋道二教的那些聖人們!

    便是欺師滅祖的大驪國師崔瀺,說起這一段塵封歷史,亦是神色慷慨。

    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嚇唬人的動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沒動靜,應該是走了,這才咬了口那塊金色玉珮,「哎呦,是真的,還算講點道理,我這一大水缸口水,不虧。」

    此次離開驪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手持老劍條後,對杜懋笑道:「你似乎運道比我想像中要差點。」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棄飛昇境束手束腳嗎,打他個跌落玉璞境元嬰境,想去哪兒去哪兒!不是想要斷我文脈香火嗎?哈哈,這下子踢到鐵板了吧,不對不對,是踢到了一根老劍條,杜懋你運氣,萬年以來獨一份啊,以後出門還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轉過頭,眯眼厲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放心,我不比你少關心小平安。」

    杜懋捲起袖管,緩緩道:「沒了吞劍舟,我還是一位飛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揮袖,杜懋頭頂的小天地天幕,已經打開,剛好讓杜懋一人,如同重返浩然天地。

    杜懋終於有些氣急敗壞,飛昇境之所以在各種洞天福地龜縮不出,除了容易引發天地起運的絮亂之外,被儒家規矩約束之外,更是自身就不敢輕易露頭,極其容易引來大道碾壓!

    高大女子橫劍在身前,淡然道:「關上。」

    老秀才點點頭,果真重新關閉了天幕漏洞。

    這下子杜懋才開始有一絲慌張,只是臉上戾氣不減分毫,「既然如此看重那個年輕人,你當真捨得跟我互換修為?」

    高大女子笑道:「這會兒開始跟我講道理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

    杜懋這趟北上,有三個目的,有機會就斷了文聖一脈的香火,順便領教一下劍修左右的飛劍,二是有人想要試探一下那位驪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線,三是為了桐葉宗滲透寶瓶洲半壁江山而來的。

    現在已經達成了兩個目標,第一個,可有可無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門生,無需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為尊。

    最少他杜懋一直推崇這個觀點。

    勝人者得勢,自勝者得道。

    前者是實打實的,能夠落袋為安的,至於後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無當的廢話,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稱得上殉道而死,不還是死了?

    她輕輕握緊那根老劍條,「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與他講道理了嗎?」

    杜懋倒是個真小人,「他的修為,如今就是個廢物,如果不是為了引出劍修左右,都沒資格讓我杜懋跟他說一個字。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劍,一手抬起做了個手勢。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畫卷,「悠著點打。」

    杜懋見到那幅不同尋常的畫卷後,不再猶豫,將那派不上用場的本命仙兵收回竅穴當中,同時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開小天地,往南海飛掠而去。

    她沒有追趕。

    老秀才笑了笑,隨手丟出那幅畫卷。

    高大女子與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後消失。

    然後那一捲軸山河圖懸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於這座老龍城小天地,重新合攏無縫,老龍城外,除了那位教習嬤嬤能夠稍稍眨眼,其餘人等,依舊全部寂靜不動。

    畫捲上,時不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聲響,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撐開畫卷天地,更是被一劍劍破空所致。

    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功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畫卷某處,然後收起了畫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緩緩從虛空處走出,老劍條懸掛在腰間,磨礪鋒銳的那一小截劍尖黯淡幾分。

    她打著哈欠,手裡拖拽著一條腿。

    桐葉洲飛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這麼死狗一般被她從畫卷中拖拽出來。

    她問道:「只是這個……叫什麼來著?」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杜懋,桐葉洲除了東海老道人之外,最強的一個修士了。」

    她哦了一聲,將那具「屍體」隨手丟在一旁,「他有些旁門神通,應該是撞開天幕的瞬間,就陰神歸位了,這具屍體,只是這個……誰的陽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只是身外身啊,難怪坐鎮天生的儒士會點頭答應,如果沒有我們這一鬧,在學宮那邊是搪塞得過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臉無語,「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擁有十二境的修為吧。」

    她盤腿而坐,坐在陳平安身邊,再次將他小心翼翼抱在懷中,她抬頭望向遠方,悠悠然道:「在我劍前,十二,十三,有差別嗎?」

    老秀才小聲問道:「那艘吞劍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壓制,由著他的陽神使用這件兵器,然後給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來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謂的『仙兵』,到底是什麼個貨色。」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頭端詳著那張白了些的年輕臉龐,似乎在做著噩夢,雖然已經被老秀才暫時止住傷勢,可到底會很難熬,她伸出手指,輕輕揉著他的眉心,柔聲道:「驪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劍意凝化,本來就是我的。只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懶得計較這些。後來我跟阮什麼來著,做了筆小買賣,他佔據了那塊斬龍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間老劍條的劍尖,笑道:「所以你這幾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斬龍台磨劍?」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這片,要留給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這事情還沒完。」

    老秀才搖頭道:「別,千萬別,沒完是沒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讓我來吧,這是為了小平安好。」

    她點了點頭,「我這趟回去,暫時就不出來了,如果下次出來,發現你所謂的好,一點都好,我會找到你的,你應該清楚,在你與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後,世間唯有我,可以殺你。」

    老秀才幹笑道:「咱們是自家人唉,這麼凶幹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無風飄搖,搖頭道:「本來好好的,就因為你非要收他做關門弟子,才有今天的禍事,如果不算半個自家人,你第一個死。」

    老秀才瞪眼道:「別說賭氣話啊,再說了,你敢當著你家主人的面,講這混賬話嗎?」

    她直截了當道:「不會說。會偷偷做。到時候陳平安認不認我,不還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啞口無言。

    她一招手,在她當年贈送給陳平安的那件小禮物崩碎後,從裡頭墜落出三塊長條青石,皆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如宮殿鋪就的一塊地磚。她將陳平安交給老秀才,「我出去解決掉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話好好說哈。」

    高大女子這次沒有走向某地,一樣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某人身前。

    正是那位元嬰劍修的教習嬤嬤。

    高大女子伸出雙指,從教習嬤嬤心竅間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飛劍,雙指夾住那把本命飛劍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壓得那把飛劍繃出一個弧度。

    在這座小天地中,身形無法動彈的老嫗眼神充滿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側過頭,「求我?不然與我主人一般,說對的道理,我就答應你不捏斷這把飛劍。」

    這是明擺著不講道理了。

    稍等片刻,這位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哪來的仙人境神通能夠在這座小天地言語半句,所以高大女子就繼續加大力道,弧度越來越大,啪一聲,當場斷折。

    教習嬤嬤七竅流血,金丹出現裂紋,元嬰更是哀嚎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們的道理嘛,我其實是一向很喜歡的。趁著我家小平安沒醒過來,我趕緊做了再說,以後可就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嘍。」

    她說完之後,筆直飛昇一般,來到老龍城上方的雲海。

    綠袍女子范峻茂繼續保持那個古怪的坐姿,抬起頭後,眼神炙熱,且心懷敬畏,范峻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事先並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懸掛老劍條,站在范峻茂身前,彎下腰,笑問道:「不知者無罪?」

    范峻茂搖頭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認!」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麼跟當初一個模樣,每天都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橋那邊對著雲海哭,就是今天這樣跪在雲海上,這讓我怎麼殺你?」

    范峻茂神采飛揚,「殺我便殺我,有你在,足夠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聲,手心輕輕一拍老劍條尾端,高高翹起,旋轉一圈,然後一劍刺透范峻茂心口,將其緩緩挑起在空中,「夠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年殺了多少個你這樣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滲出鮮血,竟是一雙眼眸中唯有快意,「你沒變,你沒變,我知道的,已經一萬年了,還是如此,哪怕再過一萬年,你都不會變……只要你願意拿出這份精氣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轉頭看了一眼老龍城城牆那邊,從雲海落回地面,老劍條也從范峻茂心口處拔出,返回她腰間。

    范峻茂跌落在雲海,摀住心口,暈死過去,但是雲海開始瘋狂湧入她體內。

    在老龍城城牆窟窿那邊,陳平安已經清醒過來,繼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經不知所蹤。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身影緩緩飄落在眼前,懸停在城牆窟窿外邊的高空。

    已經不再是個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輕人,輕聲問道:「我是不是錯了?」

    她搖搖頭。

    年輕人保證道:「下次我會更小心些,比如學一學陰陽家的推衍術。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解決的,沒想到那個修士境界那麼高……」

    她還是搖搖頭。

    年輕人問道:「不對我失望?」

    她再搖頭。

    於是。

    陳平安笑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6 00:29
第三百六十六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


    光陰長河依舊從這座小天地外邊,緩緩流淌而過,天幕處兩種天地規矩間的摩擦激盪,煥發出五彩琉璃的迷人色澤。

    陳平安和劍靈肩並肩坐在城牆廢墟邊緣,雙腿懸在外邊。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經止血,傷口處大致血肉癒合,只是內裡好似一團亂麻的五臟六腑,依舊能夠疼得讓人打顫。

    一件飛昇境本命仙兵的創傷,哪怕遠遠不算傾力一擊,可即便是從陳平安的腹部一穿而過,後遺症之大,依舊難以想像。

    遠處,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靜止不動。

    唯獨本命飛劍被折斷的那位教習嬤嬤,最為詭異,一直在搖搖晃晃,幅度極小,但是尤為淒慘。

    孫嘉樹被老祖宗打暈過去,交由身邊老管事伸手攙扶。

    絕大多數人,臉上都帶著快慰的笑意。

    聽她說,被打斷脊柱的鄭大風,那一口九境武夫養煉而出的純粹真氣,已經徹底消散,真的淪為了一個廢人,不過體魄底子還留下一些,相當於五六境的武夫身軀。鄭大風已經被文聖老爺送往灰塵藥鋪,性命無憂便是了,不過估計就算從病榻上重新站起來,後半輩子都會生不如死。

    她還說,老秀才說這爛攤子由他來收拾,總之絕不會讓陳平安吃虧,那個杜懋吃進去多少,就得吐出來更多,而且事情沒這麼簡單。

    一起看著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頂,她突然說道:「我得走了,磨劍一事,不能耽擱片刻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輕聲說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機的油紙傘,神仙姐姐你拿著吧?按照先前的說法,就連文聖老爺的死對頭都表態了,以後我最少不用再碰上杜懋這種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應付,而且也不會主動招惹,這次老龍城幫著鄭大風,是個特例。」

    她嗯了一聲,伸手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也好,你還沒送過我東西呢。」

    陳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氣壯道:「是說當年過橋的時候,你籮筐裡那塊斬龍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禮物,是我偷的呀。」

    陳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紙傘不算,我送你其它的,我走了很遠的路,以後還會接著走下去,說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歡的東西。」

    她側過身,然後身體後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氣啦?」

    陳平安笑容燦爛,「大不了給她打一頓唄。」

    她彎曲雙指,在陳平安額頭上輕輕一敲,「少年郎長大嘍。」

    陳平安也側過身,伸手比劃了一下兩個人的高度,開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笑問道:「很喜歡那個丫頭?怎麼個喜歡法?」

    陳平安想了想,蒼白臉龐上,微微紅,雙手撐在地上,望向遠方,羞赧輕聲道:「這個我哪裡好意思說出口。」

    她嘖嘖道:「哎呦哎呦,我可真要吃醋了。」

    陳平安依舊眺望遠方,搖頭道:「不會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著站起身,「走,去那藥鋪拿雨傘。對了,地上這具屍體,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可以收起來,好歹是十二境仙人體魄的一副皮囊,能賣錢。」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那個「杜懋」。

    她笑道:「能賣不少錢,甚至可以讓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驪國師崔瀺那種。」

    陳平安收入咫尺物當中。

    她會心一笑。

    陳平安雖然體內氣府破敗不堪,只是行動無礙,不過如今要與人交手就算了,估計當下的實力,還不如當初初入三境的武道修為。

    陳平安站起身,低頭看著破爛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還要厲害。她手中拎著那三塊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當中的斬龍台,笑道:「沒事,補得回來,幾袋子金精銅錢而已,說不定還能一鼓作氣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楊老頭得給些,那個杜什麼來著的,也得想法子給。」

    陳平安點點頭。

    她大步向前,走在這座被打通的城牆大窟窿之中,「別灰心,大道盡頭還遠著呢,到時候我還是會在你身邊的。」

    陳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陳平安的肩頭,躍出牆洞,在陳平安的指點方向後,掠向老龍城內城的那座灰塵藥鋪。

    由於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龍城的禁制,依舊是萬物寂靜。

    落在藥鋪門外的巷子裡,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因為她耍完自創的瘋魔劍法後,發現趙姓陰神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她怎麼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煙就跟冰錐子似的,她雙手抓住一縷,結果扯都扯不動。最後丟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哭完之後瘋了似的跑出小巷,只是在街巷拐角處停步,因為記起了陳平安的叮囑,於是她就在那裡徘徊不去,最後又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喊著又是爹又是師父的,把嗓子喊啞了之後,哭不動了,又啪一下掏出那張符籙貼在額頭上,給自己壯膽,皺著一張哭花了的小臉,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陳平安!

    結果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回來。」

    裴錢轉過身,看到了對自己笑著的陳平安,既委屈又高興,哭哭笑笑跑向了陳平安,一把抱住。

    高大女子站在陳平安身後,看到這一幕,覺得有趣,挺像的。

    至於這個黑炭小閨女眼睛裡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誰都更清楚其中的門道。

    這番氣象,叫做眼蘊日月。

    當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統」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可即便如此,九境武夫,或是陸地神仙,仍是都沒辦法承受這份滔天福運。

    小姑娘為何安然無恙,她不感興趣,什麼奇怪之事、神異之人,不曾見過?多到早已麻木了。僅是死在那把老劍條下的,就不計其數。

    裴錢這才見到了那位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滯。

    劍靈笑了笑,對陳平安說道:「如今天下,很少有這麼純粹的武運胚子了,你怎麼不教她?」

    陳平安按住裴錢的小腦袋,「以前怕她學了武,不知道輕重,容易闖禍,接下來我就親自教她了。」

    裴錢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情不自禁,恐怕她當下都不知道在做什麼。

    劍靈眯眼道:「看來還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說不定其中一個,當年還是被我親手斬落人間的?」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劍靈笑道:「暫時不用瞭解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我想起來就心煩。」

    她率先轉身,走向藥鋪那邊。

    裴錢這才回過神,怯生生躲在陳平安身後。

    那把被東海老道人稱呼為梧桐扇的小油紙傘,就斜靠在門口,她彎腰拿起,瞬間撐開,掉出一塊玉牌來,正是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為齏粉,「什麼破爛玩意兒。」

    陳平安一跺腳,急匆匆道:「我還要還給太平山的唉。」

    劍靈笑眯眯道:「不早說呀,沒關係,就說是我弄壞的,讓那個什麼太平山來驪珠洞天找我,我賠給他們就是了。」

    她心想,前提是他們敢收。

    陳平安無奈道:「算了,我再寫封信給太平山那位老天君,應該問題不大。」

    她撐著傘,點點頭,「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到最後只是笑著點頭而已。

    她走到陳平安身前,微微彎腰,以額頭抵著陳平安的額頭,輕聲道:「陳平安,遇見你,是我的幸運。」

    說完之後,她便手持油紙傘,化作一道雪白長虹,破開老龍城天幕,破開范峻茂倒地不起的那座雲海,一個懸停後,往北返回驪珠洞天那片斬龍台。

    藥鋪門口,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心驚膽顫道:「這位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神仙姐姐唉,當著她的面,我連開口拍馬屁都不敢哩。」

    陳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習武之後,不可以目中無人。」

    裴錢使勁點頭,突然問道:「她就是那個『姑娘』吧,那下次見面,我喊她一聲娘?」

    陳平安剛要跨過門檻,一個踉蹌。

    裴錢恍然道:「是喊師娘!」

    陳平安趕緊轉過身,摀住這個傢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許亂說!」

    裴錢眨了眨眼眸,「嘴上不說,放在心裡?」

    陳平安黑著臉扯著她的耳朵,裴錢歪著腦袋,墊著腳跟,咿咿呀呀亂叫,給陳平安扯進了藥鋪後邊的院子,這才松手。

    裴錢蹲在地上揉著耳朵。

    陳平安獨自去了鄭大風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昏死中,同樣是止住了外傷而已。

    只是比他陳平安淒慘太多了,當初在藕花福地陳平安是以種秋的頂峰拳架和「校大龍」,一舉破境,如今床上這個男人,連整條大龍脊柱都碎了。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間裡,怔怔望著鄭大風。

    裴錢躡手躡腳走到了偏屋門口,看到這一幕後,猶豫了下,輕輕離開。

    她坐在台階上,雙手托著腮幫。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傷心的陳平安。

    她跟著也有些傷心,吹著額頭上的那張黃色符籙。

    符籙吹不跑,傷心也吹不掉。

    一個人長大了,都會這樣嗎?

    一瞬間,浩然天下流淌在寶瓶洲南端的光陰流水,恢復正常,從四面八方湧入老龍城。

    只是除了金丹元嬰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這種微妙。

    片刻之後,這些老龍城聰明人終於意識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陳平安不見了還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劍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視野中。可是杜懋不見了,以及那個鄭大風也不見了,這可就有點難以解釋了。

    何況遠遠觀戰他們的這邊,也有意外發生。

    比如苻家人最緊張,那位除了寶瓶洲眼中的「桐葉洲第一人」之外,老龍城內最無敵的教習嬤嬤,頹然倒地了,而且當場失去了意識,一身鮮血流溢出來。

    分明是已經大道傷及根本的可怕場景。

    苻畦從登龍台那邊一掠而至,蹲下身,臉色鐵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個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絕不會全然蒙在鼓中,定然能夠窺得先前異象的內幕,在查探清楚這位雲林姜氏老嫗的狀況後,更是心頭驚駭,本命飛劍,毀了?但是苻畦沒有道破天機,淡然道:「受了些傷,我們趕回府邸再說。」

    苻南華望向城牆那邊,已經沒有了陳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裡頭的某處了,還是?

    苻東海和苻春花再次對視一眼。

    親眼見到這位不可一世的教習嬤嬤「受了些傷」,對他們還不願對城主座椅徹底死心的兩人而言,可是一個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華輕聲詢問道:「後邊?」

    苻畦搖頭道:「不要管了,意義不大,現回去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東門,往南門入城。」

    身為老龍城如今當之無愧的頭把交椅,並且板上釘釘要一統老龍城的苻家,車馬竟然選擇繞路,往南門而去。

    最呆頭鵝的,自然是還是城頭上那個杜儼,飛昇境杜懋的嫡系子孫,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資質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圓滿的杜儼更加鎮定,「在桐葉洲,老祖宗都可以橫行,何況是這麼小的一個寶瓶洲?」

    杜儼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態了。此次事了,我們桐葉宗就會以老龍城作為跳板,一路往北撒網,收攏各大仙家門派,順我桐葉宗者昌,逆者亡。到時候我會負責其中一條路線,你呢,就當你的丁氏家主,老龍城以後就只有苻、丁兩大姓氏了。」

    那位婦人嫣然一笑。

    老龍城外邊的丁方侯三大姓氏,都有派遣各自家族供奉截殺鄭大風一行人。

    這是先前苻家臨時起意的安排,其實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該如此倉促且赤裸,而是城外一撥人,外城一撥,內城一撥,三撥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讓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這種近乎街巷鬥毆的拙劣伎倆。只是既然苻家都舍得臉皮不要,他們之前的四大姓結盟,可在孫家孫嘉樹、丁家杜儼先後倒戈向苻家後,在得知苻家的截殺命令後,哪裡有討價還價的本錢和底氣,以後淪為苻家附庸,吃些苻家嘴裡剩下的殘羹冷炙,總好過今晚就給連根拔除好些。

    三族隊伍中,那個方姓子弟沒覺得形勢有變,還惦唸著今晚的大擺宴席,到時候讓那些灰塵藥鋪的女子,全部拋頭露面,誰喝一杯酒,就能教她們脫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話事人在商量之後,決定跟隨苻家去往南城門,至於身後那些負責截殺的供奉客卿們,先不去約束,想必摘取頭顱後,自會在城中與他們匯合。

    雲海之上,范峻茂緩緩醒來,果然跌境為金丹了。

    她卻沒有半點怨懟,大笑過後,瞥了眼底下的登龍台那條路線,還有零零星星的廝殺,她皺了皺眉頭,伸手摀住心口,另外一隻手雙指往下指指點點。

    雲海之中,一條條光柱紛紛落下。

    因為動用了雲海根本氣運,范峻茂的出手,威勢不亞於尋常元嬰。

    本來就傷亡慘重的供奉客卿們,僅剩下的五六個,又給一個個射穿頭顱。

    擔任死士的范氏車伕,只剩下最後一人。

    下車四人,最終走上那輛馬車的,只有渾身浴血的盧白象,和披掛甘露甲、傷勢最輕的魏羨。

    而武瘋子朱斂,死了。

    隋右邊更是戰死。

    盧白象撿回了那把痴心劍,不忘在那些屍體上,對著心口一劍一劍戳下,這才去的車廂。

    老龍城內,那個先前能夠在光陰停滯中陰神遠遊的大修士,富家翁妝扮的矮小老頭,此刻站在一棵樹下,彎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來,老人未曾如此開懷大笑了。

    杜懋這個老變態,原來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過是散心,去會一會某個同道中人,哪裡想到能碰上這麼一樁美事。

    這位身在桐葉洲,卻在寶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尤其是各色仙子們心目中,名氣極大的「一尺槍」,最捨得一擲千金的山上豪客,與某位無敵神拳幫自稱「玉面小郎君」的豪客,經常在那些鏡花水月的山門神通期間,為了某位仙子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當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錢,而且可不是雪花錢錢,而是那小暑錢!

    老人收斂笑意,正色道:「今兒是個好日子呦,不能再扣扣搜搜了,必須壓下那個傢伙一頭,我得闊氣,拿出該有的氣派來!再不能讓那個傢伙囂張了。只是可惜了正陽山的蘇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氣兒的一位姑娘唉,本來還想親自跑一趟正陽山,送件法寶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還有那個神誥宗的賀小涼,賀大仙子,怎麼就離開寶瓶洲了呢,還想跑去見她,一睹芳容來著的,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好啊……」

    灰塵藥鋪偏屋內。

    陳平安始終坐在那把椅子上,聽說就算病床上那個男人能夠起身走路,以後也會是個駝背了。

    會一輩子佝僂著。

    本來就邋裡邋遢,長得還不周正。

    遙想當年,在大門口,看著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鎮,吊兒郎當的漢子嘖嘖驚嘆,「剛才那婆娘,大腿能夾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還聽不懂那句葷話的言下之意,只好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那個時候,沒個正經的漢子,其實就已經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陳平安沙啞道:「鄭大風,我走了這麼遠的路,遇到過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頭最硬、脊樑最直的那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此時此刻,那個昔年小鎮看門人,躺在鮮血浸透的被縟中,無聲無息。

    老龍城那座孤島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黃葫蘆上邊的小道童,正可憐兮兮地伸出雙手,被一個窮酸老秀才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樹枝,「挨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紅,叫苦不迭,「文聖老爺,真不關我的事情啊,這次老龍城,我又沒坑害他陳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個杜懋,我都推算不出來啊,杜懋什麼境界,我總不能去老龍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規矩啊……哎呦!疼疼疼……」

    老秀才不聽這抱怨還好,一聽到這個更來氣,下手更狠,「你這個沒良心的小王八羔子,當年你跟誰稱兄道弟來著?是誰跟你把臂言歡來著?嗯?拿起筷子吃飯放下筷子罵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來把你板正嘍!還敢躲?立定,站好,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著手,實在是躲也無處躲,哀嚎道:「文聖老爺,你再這樣,我就跟師父他老人家告狀去了,你那麼偏袒陳平安,我師父也會偏袒我的……」

    老秀才氣呼呼道:「還敢頂嘴,臭牛鼻子肚子裡什麼壞水,我會不知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文聖老爺,咱們本來就是一個姓氏啊!咱哥倆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這點香火情的份上,你就少打我幾下……」

    老秀才冷哼一聲,丟了那根樹枝,教訓道:「以後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這點小機靈,只會是禍事。那座白玉京裡頭的道士,十二樓五大城,神仙逍遙是逍遙,卻也意味著不會像浩然天下這麼講規矩的,他們最不願意要的,就是規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蘆上,擦拭眼淚後,使勁抖動雙手,抬起頭,好奇問道:「師父老人家沒說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個屁。」

    小道童哦了一聲,「我知道個屁,然後我知道你是文聖老爺……」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根隨著海水飄遠的樹枝,小道童則自己站起身,站好伸手,又開始新一輪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給眼前這個老窮光蛋攥在手裡,可半點不比劍仙飛劍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邊,丟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腦袋上,「趕緊滾蛋,以後夾著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蘆飄蕩遠去,站在上邊的小道童突然背對老秀才,彎腰扭屁股,不忘轉頭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擰轉,那根枯枝嗖一下,剛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了那根枯枝丟掉,一蹦一跳著,趕緊駕馭腳底下的養劍葫火速離開。

    看來這次露面,老窮光蛋氣得不輕,所以要拿他撒氣。

    小道童抹了把臉上的淚水,人小鬼大,氣呼呼道:「氣煞老夫也!以後再不跟你稱兄道弟了。」

    嗖一下。

    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發了那個小王八蛋,往西南那邊一閃而逝。

    劍氣沖霄。

    海水震盪。

    老秀才二話不說,火冒三丈,過去就是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個劍修的腦門上,猶不解氣,一巴掌接著一巴掌,「你個沒用的玩意兒,小齊護不住,好,算你有藉口有理由,離著遠,不曉得驪珠洞天的境況,好嘛,如今連眼皮子底下的小師弟都護不住,放著書不讀,你練劍練劍練劍,練個屁的劍!知不知道他陳平安被你害了兩次,一次是心境被你牽引,一次是你冒冒失失贈送十二境妖丹,陳平安差一點,就只差一點,就要遭受這場無妄之災了!杜懋,聽說過嗎?!一個飛昇境的臭不要臉東西,在老龍城堵住了陳平安,你小師弟如今才是一個五境武夫!專程衝著你小師弟去的!什麼為宗門參與大驪謀劃,什麼幫人試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殺陳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個小道童,甚至是那兩個坐鎮天幕的儒士,所謂的生氣,仍是點到為止,最少不會如此直白流露出來。

    可是在這名劍修身前,是半點不含蓄了。

    而那名劍修也站著不動,任由個子比自己矮許多的老秀才,蹦跳著一次次摔巴掌在腦袋上。

    老秀才一邊打一邊罵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瀟灑啊,齊靜春一輩子都不如你瀟灑,這個小師弟更不如你瀟灑,誰都不如你左右瀟灑!你這麼瀟灑,你咋不飛昇上天滾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還手,不頂嘴。

    因為他左右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生氣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學宮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舊笑呵呵,半點不以為是苦事。

    哪怕是文廟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動位置、搬出、打爛。

    先生依舊無所謂,是真的無所謂,而不是故作輕鬆。

    他知道先生從來不是這種人。

    左右臉色平靜,問道:「先生,弟子該怎麼做?」

    「你終於記起是我的弟子了?我當年是怎麼對付的那尊中土五嶽神祇?如今你佔著理、有著劍……你說做什麼?」

    老秀才又是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左右腦袋上,指了指桐葉洲最北方,怒喝道:「幹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聲。

    往南而去。

    劍修與一身劍氣之下,大海東西分開。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6 23:42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為難

  桐葉宗中興之祖杜懋無緣無故消失後,整座老龍城最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在杜懋彈指間「打殺」了走下登龍台的鄭大風,以及一襲雪白長袍的陌生外鄉人後,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餘威依舊像是那座不可見的頭頂雲海,依舊迴蕩瀰漫在老龍城各處,讓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層都不敢大口喘氣。

  因為先有親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使得一些原本屬於天大事情的突發情況,也給強行碾壓得細細碎碎,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遣出去截殺鄭大風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絕了,根據一位擔任斥候職責、僥倖生還的龍門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輕人的四名武夫扈從,個個殺力驚人,悍不畏死,能夠以傷換命的時候,毫不猶豫,其中兩人戰死,一位擅長馭劍的絕色女子,一位喜好撕人的老瘋子,之後雲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如劍修的本命飛劍,讓原本可以圍殺剩餘兩名扈從的修士,當場斃命,最過分的是,那個用刀的高大男子,拿著那把古怪長劍,在一具具供奉屍體的心口上戳了一劍。

  得知噩耗後,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頭議事,杜儼得到了消息,卻沒有過來湊熱鬧,於是眾人猜測是不是苻家和杜儼設了一個天大的局,以鄭大風作為障眼法的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順」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絞殺他們三大家族用來壓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為何苻畦身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龍城的旗幟人物,在雲林姜氏嫡女下嫁沒多久的時候,都舍得半點臉皮不要,說好了只能一人活著離開登龍台的壯烈死戰,結果苻畦撓個癢癢就向鄭大風認輸,交由杜老神仙對付鄭大風,這不是早有預謀是什麼?看來還是小覷了苻家的野心,是鐵了心連這點殘羹冷炙都不樂意給他們三大姓氏吃了?

  當場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揚言苻家如此心狠歹毒,就別怪他們破罐子破摔,到最後看看老龍城還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憤的,揚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厲內荏的。

  沉吟不語的,反而是真正說話管用的老龍城權貴。

  老龍城真正的底蘊,從來不在拳頭和法寶上,是在一部部賬本上。

  突然有管事稟報少城主苻南華登門。

  苻南華帶了幾名扈從,卻是獨自一人走入議事大廳,落座後,屁股還沒坐熱,茶也沒喝一口,只是笑著說了幾句話就起身告辭。

  廳內眾人開始權衡利弊,坐著這裡的人物,打算盤,計算得失,都是行家裡手。

  苻南華說得簡明扼要,不提親家的雲林姜氏,桐葉宗也已經與苻家結盟,老龍城六艘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掌控在苻家以外的四艘,苻家全要了。在座三個家族以後每年的三成利潤,要以上貢給苻家,作為繼續居住老龍城的「房租」,當然,接下來苻家會借助各方勢力,大舉向北,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山下江湖門派,都會被苻家勢力囊括其中,打壓、排擠、剷除所有老龍城之外的商家勢力,在此期間,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夠掙到多少真金白銀,是財源廣進、更勝以往,還是一蹶不振、為了支付那點租金,就導致運轉失靈,以至於被驅逐出老龍城,就需要在座各位精誠合作的大前提下,還要各憑本事了。至於具體事宜,如果今天各位覺得大方向沒有問題,下次就可以坐下來真正聊一聊細節了。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貴險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驪鐵騎已經快殺到了咱們寶瓶洲中部了吧,咱們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與那些北方蠻子碰個頭?」

  一位老嫗自嘲道:「苻家這是打算牽狗出去咬人啊,不過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幾塊肥肉進自己嘴裡,比起現在的小打小鬧,說不定真能多賺些。」

  一位最年輕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氣度卻是不俗,哪怕周圍是一圈成了精的老狐狸,他仍然不會讓人輕視,他這會兒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頭頂一盞琉璃燈,喃喃道:「歸根結底,還是以大勢壓人啊。」

  灰塵藥鋪,范家重金聘請來的幾位郎中神醫,多是練氣士中的醫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藥的道家養生高人,最近在鋪子這邊進進出出。

  范家祠堂已經吵成了一鍋粥,對家主的建言逐漸變成了質疑,最後乾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個個說自己愧對范氏祠堂裡的那些牌位,子孫不孝,愧對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睜睜看著范氏走了一條取死之道,竟敢螳臂當車,在這種關頭還要庇護那個已成廢物的鄭大風,范峻茂和范二的父親,當代范氏家主,面對種種非議,只是沉默喝茶。

  藥鋪這邊。

  鄭大風已經清醒過來,能夠開口說話,除了范家請來的高人用藥療傷培元固本,趙姓陰神也有些從驪珠洞天帶出來的家底,幫著鄭大風修補魂魄漏洞,不至於讓鄭大風一下子垮下去,只能一天天變得形若槁木。

  鄭大風沒有尋死覓活的,雖然言語不多,有些神色輕鬆,偶爾裴錢來屋子坐一會兒的時候,還會笑著與枯瘦丫頭聊幾句,裴錢每次來這邊,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條椅子擱放書籍,然後抄書。鄭大風到了裴錢這邊,是最願意說話的,雖然每次開口言語,都會扯動傷勢,但是裴錢不太領情,抄書的時候,格外認真,鄭大風要是說得多了,還會抱怨一句你很煩唉,抄歪了一個字,某個筆畫不夠端正,我爹會要我重寫的。

  鄭大風就會樂呵,只是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過屋裡邊有裴錢蹲著抄書,病床上的漢子,心情大抵還是不錯的。

  陳平安會時不時來這邊坐一坐,一躺一坐,由於都受著重傷,所以兩人聊得不多。

  這天黃昏,離開充滿藥味的偏屋,陳平安走到院子裡,朱斂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飯菜,裴錢在院子裡練習她的獨門絕學。

  院子裡擺了一張桌子,盧白像在跟隋右邊對坐下棋,魏羨站在一旁,依舊看不懂圍棋,卻會耐心等待勝負。

  之前朱斂和隋右邊死在老龍城外邊,陳平安就又花了兩顆金精銅錢,砸入他們兩人的本命畫卷。

  兩人陣亡後,按照東海老道人當初訂立的「天條」規矩,武瘋子朱斂未來的最高成就,瓶頸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邊更是慘不忍睹,破廟一役接連死了兩次,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換死,八境,未來的成就,就只能在八境,也就接下來金身境之上的那個遠遊境停滯不前了。陳平安也好,畫卷四人也罷,不管對於那位觀道觀的老觀主,觀感如何,「老前輩的道法通天」,五人都不懷疑。

  今天那個每次出場都會黑煙滾滾、煞氣騰騰的趙氏陰神,沒有出現。

  誰都沒有料到,這尊元嬰境陰神,本該是改變棋局的勝負手,坐鎮藥鋪後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不曾想從頭到尾,都沒它任何事情。陳平安重傷,鄭大風變成了廢人,朱隋兩名扈從戰死,盧白象和魏羨也沒閒著,都是鬼門關那邊轉悠回陽間的,唯獨這尊陰神好像就陪著裴錢在鋪子門口聊了幾句天,光陰停滯時,藥鋪陣法尚未開啟,它亦是被禁錮其中,光陰流水繼續流淌後,大局已定。

  陳平安到了前邊藥鋪門檻坐著。

  院子裡,裴錢雙手扶住行山杖,氣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劍術練得咋樣了?」

  魏羨沒轉頭,繼續盯著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有點像是沙場上的犬牙交錯,他也就只能看出這麼個意思了,隨口敷衍裴錢,「強。」

  裴錢不太滿意,大聲問道:「有多強咧?!」

  魏羨想了想,「強無敵。」

  裴錢大怒,「老魏,你當我是傻子啊,這種話誰信?」

  魏羨斜眼裴錢,「那你信不信?」

  裴錢臉色立即陰轉晴,呵呵一笑,「有點點信的。」

  裴錢信心暴漲,提起行山杖,指了指盧白象的背影,「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認輸,還是坐著不動與我一戰?」

  背對著裴錢的盧白象笑道:「認輸認輸。」

  裴錢又問,「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個今年才十虛歲的小屁孩子,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大戰?」

  隋右邊淡然道:「那還是免戰吧。」

  裴錢扯開嗓子,轉頭朝小灶房那邊喊道:「廚藝精湛、天下無雙的朱斂,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拚著今晚飯菜不那麼好吃,出來與我廝殺?」

  腰繫圍裙、手拿鍋鏟的朱斂大聲回答道:「不敢!」

  裴錢嗯了一聲,環顧四周,抱著行山杖,「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經強無敵了,有些寂寞,看來今兒明天都不用練劍了。」

  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那邊簷下長凳坐著的陳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恆。」

  裴錢蹦跶著去陳平安身邊坐下,充滿期待問道:「師父,我是不是你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不記名弟子,叫崔東山,如今在大隋山崖書院,你想要當大弟子,可能得問過他答應不答應,不過他對於『大師兄』這個稱呼,可能不太喜歡,所以你還是有希望的。」

  裴錢不以為意道:「崔東山?這名字聽著就是個小魚小蝦,出息不大的,到時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讓他當我的師弟,喊我大師姐。師父你放心,我不會仗著咱倆關係近,就欺負他的,也不會拿錢賄賂他交出大師兄的身份。」

  陳平安笑容古怪,「好的,你可以試試看。」

  趙氏陰神站在藥鋪竹簾子那邊,「陳平安,我有事找你。」

  陳平安起身掀開簾子,走到院子前邊的藥鋪裡頭。

  陰神帶著陳平安走出大門,走在小巷裡,不知如何運轉陣法,竟是直接將自己變成了坐鎮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為,小巷中昏暗起來,雖然趙姓陰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夠讓陳平安清晰察覺它的小心翼翼,甚至還有些心有餘悸的罕見情緒。它在隔絕了外界查看之後,漂浮身形懸停立定,對陳平安沉聲道:「有一位自稱與齊靜春有關係的老儒士,找到了我,準確說來是直接將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說是你陳平安的……不記名先生……」

  說到這裡,陰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

  天底下只有不記名弟子,哪來的不記名先生?

  尊師重道,在浩然天下可決不是一條可以隨便踐踏的規矩,一旦越過雷池,往往需要付出遠遠重於「聲名狼藉」的慘痛代價。

  陳平安點了點頭,沒有在這件事上與趙姓陰神坦誠相見。

  陰神也不願刨根問底,就像陳平安就從未詢問自己既然姓趙,又是驪珠洞天出身,那麼到底是哪一支趙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壽,山水神祇不問前生,皆是此理。

  它繼續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轉告你,可以在老龍城過年完再動身,還有些東西得晚一些捎給你,明年開春以後,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陳平安便是了。」

  陳平安笑道:「好的。」

  然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直接問道:「楊老前輩,當真對鄭大風的遭遇,視而不見?」

  趙姓陰神本不願意談及任何有關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鋪子裡病床上的那個男人,它這次破例一回,輕聲道:「老神君看得遠,所以會顯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對於李二和鄭大風,雖然只有師徒名分,不涉及傳道一事,可我這苟活於世的小小陰神,斗膽說上一句,覺得還是與我們大不相同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陰神勸慰道:「鄭大風雖然沒了武道修為,可是心境尚好,我們不用太過擔心。若是咱們每天憐憫看他,鄭大風才最受不了。」

  陳平安笑道:「這個我心裡有數。」

  陰神讚賞道:「這件事上,其實算你做得最好……」

  陳平安連忙擺手,「怎麼,難道誰到了灰塵藥鋪,都會開始喜歡拍馬屁?」

  陰神爽朗大笑,撤去陣法禁制,一閃而逝。

  然後陳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處的綠袍女子,范峻茂。

  不太清楚她為何在最後關頭,選擇對盧白象和魏羨出手相助,是覺得杜懋已經不成威脅,所以趕緊錦上添花?向灰塵藥鋪示好?

  可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陳平安心中的性情。

  范峻茂走入小巷,丟了一隻酒壺給陳平安,「裡頭是被我小煉後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鄭大風,需要這個,每天忍著痛,喝上兩三口,對於武夫體魄的修繕,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煉泡酒,太烈,如今你們喝了會死人,尋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夠,這顆元嬰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來的藥酒,剛剛好。」

  陳平安問道:「這壺酒我收下,不過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麼?」

  范峻茂搖頭道:「就當是我們范家彌補灰塵藥鋪的,不用你陳平安額外支付什麼。」

  陳平安無奈道:「聽了你這個解釋,我不太敢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說,范家還砸鍋賣鐵,幫你墊付了天闕峰青虎宮的那五十顆穀雨錢,你豈不是嚇得要把酒壺拋還給我?」

  陳平安問道:「到底是為什麼?」

  范峻茂打量著當下有些病秧子的年輕人,「給飛昇境杜懋的本名仙兵吞劍舟,戳出了一個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這會兒能夠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說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這樣,我作為範家的幕後話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陳平安,你如今體內一口純粹真氣,越來越運轉不暢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爛得像是座漏風茅屋,等到那口純粹真氣越來越衰落,靈氣倒灌越來越嚴重,你不但武道修為要一跌再跌,可能連長生橋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陳平安沒有急著拒絕或是答應,笑問道:「怎麼個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頭頂的那座雲海,「你不是要煉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嗎?你已經有了口訣、丹鼎和足夠份量的天材地寶,人和已經湊齊,我再幫你弄來天時地利,一旦煉成本命物,你體內有了容納天地靈氣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純粹真氣,就不用消耗在毫無意義的對峙、消耗戰上邊,一舉兩得,陳平安,你意下如何?」

  陳平安突然說道:「如果沒有猜錯,你肯定認識其中一人,對吧?」

  范峻茂沒有否認,卻又搖頭笑道:「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峻茂眼神晦暗,極為深沉,一雙漂亮眼眸,像是兩口漆黑不見底的古老深井,「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這位坐擁雲海的綠袍女子,一連說了三個「真的」。

  陳平安笑問道:「你說了算啊?」

  一時語噎的范峻茂,氣得牙癢癢。

  陳平安不再繼續招惹這個脾氣不太好的「年輕」女子,「范二,沒事吧?」

  范峻茂一聽到這個傢伙就忍不住翻白眼,「焉了,禁足在家,每天無所事事,扛著把小鋤頭這裡挖挖那裡翻翻,積攢了十幾袋子泥土,說是以備不時之需。二娘心疼得厲害,我娘親也眼紅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麼勸他別失心瘋。」

  陳平安嘴角翹起。

  不管這座老龍城根子爛成如何,只要有個范二在,陳平安以後只要有機會,就願意常來。

  范峻茂在離去之前,臉色難得有些凝重,說道:「桐葉宗可能會被秋後算賬得厲害。」

  陳平安眼神冷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過慣了不講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記得平時多燒幾炷香,求著老天爺別讓自己撞上能夠跟他們講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給打死了就下輩子投胎再來。」

  范峻茂看著那張病態微白的臉龐。

  像是第一次認識陳平安。

  北俱蘆洲,有一位元嬰地仙坐鎮的獅子峰。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而且山上山下極其尚武,雲海御劍擦肩而過的一個瞪眼,可能雙方就要廝殺得天昏地暗,至於冒名別家山頭,對著不順眼的山頭一陣亂錘,錘完就跑路了,挨了無妄之災的山頭,匾額給人打爛,祖師堂稀巴爛,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後多半是給打蒙了的山頭,又有人覺得憋屈,去離著自家門派遠一些的更小山頭,發洩一通。

  北俱蘆洲大概就是這麼個修行極端修力、以萬千劍修為首的神奇地方。

  不然也不會明明是位於浩然天下東北方向,卻硬生生搶走了正北方皚皚洲的那個「北」字。

  只是隨著魚鳧學宮的那位聖人出手後,接連打得兩元嬰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個狗屁」,然後放話給各路劍修不許仗勢無理欺人,各方勢力這才稍稍收斂幾分。

  如今幾乎獅子峰整座山頭,在親眼見到李柳在地仙難入的禁地,出入自由,並且帶出一枚黃金獅子印章後,一步躋身中五境,都深刻領教了那個「李柳」的不同尋常,隨著時間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漲船高,無形中已經僅次於老山主。哪怕是這位與魚鳧書院聖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嬰修士,私底下與李柳相處,姿態擺的比那些入門練氣士遇上李柳,還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的娘親,在山腳小鎮開了家鋪子,還迷迷糊糊的,誤以為自己閨女,走了天大的狗屎運,才給山上某位輩分不高的仙師收取為弟子,婦人還問長問短,生怕是某個老不羞的玩意兒,垂涎自己女兒的容貌,才要李柳去修習那什麼神仙術法,這不是耽誤她閨女嫁人是什麼?等到女兒歲數大了,哪裡還有家世好、錢袋子鼓、模樣湊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門,難道真要她在小鎮這邊幫李柳物色個男人?

  婦人可瞧不太上眼。她有些後悔當初沒厚臉皮一些,要那個一路隨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來著?乾脆多待個一年半載的,說不定女兒李柳都不用在山上瞎胡鬧了,風風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錢門戶,這輩子就算衣食無憂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來這邊,說不定還能在他姐夫那邊混個輕鬆又掙錢的好差事。

  婦人開舖子這小兩年來,心情不太好,錢沒掙幾個,整天擔心兒子在書院給人欺負,擔心山上風大,女兒是不是模樣長歪了,不俊俏水靈了。

  李柳這段時間每次下山和回山,都會在鋪子爹娘這邊幫個忙,住上三兩天。

  獅子峰上上下下,得到過老山主的嚴令,不許擅自接近小鎮上這間鋪子,一經發現,一律當場打死。

  所以婦人至今還不清楚,女兒李柳在獅子峰,是真的比神仙還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邊端茶送水的養眼小丫鬟。

  這兩天,李柳就剛剛出門遊歷一趟回來,在鋪子裡給娘親揉著肩膀,聽著婦人說著各家各戶的家長裡短,嘮叨那些個雞毛蒜皮的鄰里紛爭。

  李二蹲在門口曬著冬末的太陽,婦人越看越煩,孬樣!

  別人家的漢子,哪怕個個賊頭鼠臉瘦桿子似的,照樣有婆姨罵天罵地,哭喊著抱怨自家漢子偷了誰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讓她放心得很!至於李二真動了花花腸子,估計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條腿,然後去找那個騷貨拚命了,不過婦人對外人,動刀子是不敢的,她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肯定會給人合起伙來欺負。

  這種窩裡橫,李槐隨她。

  李二抹了把嘴,倒是沒覺得這裡的太平日子難熬,他其實從來都習慣這種生活,也只喜歡這樣的,可畢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蘆洲,唯獨兒子李槐留在了寶瓶洲的大隋書院,漢子嘴笨,也喜歡把事情放在肚子裡,可天底下哪有不擔心自己兒子餓不餓冷不冷的爹呢。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親,端了兩根小板凳來到門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條坐著。

  擔任李柳護道人的婆娑洲劍仙曹曦,在獅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護著李柳去各處銷聲匿跡的秘境、或是斷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遺址,撿寶貝。

  就是撿。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一邊看著李柳一次次滿載而歸。

  這次護送李柳返回獅子峰後,曹曦堂堂劍仙,總算不用繼續陪著這個古怪丫頭瞎逛蕩,獨自下山雲遊去了,如今不知所蹤。

  李柳如今腰間懸掛著一枚黃金獅子印章,還有斜別著一把短劍。

  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嬰地仙之下不可見。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兩人微微視線交匯,李二就站起身說是去外邊散步,李柳則立即返回屋子,陪著娘親嘮嗑。

  婦人笑罵道:「總算知道挪窩啦,有本事勾搭個娘們回來,我認她做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

  婦人白眼,對李柳埋怨道:「當年真是瞎了眼才嫁給你爹,那會兒小鎮上多少俊小夥,惦唸著你娘親呢,估摸著是那會兒鬼迷心竅了,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不這樣,哪來的我和弟弟。」

  婦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額頭,冷哼道:「李槐從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這個當姐的,半點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學什麼仙法,你這麼笨一個丫頭,學得會嗎?山上時間過得可快,三五年一下子就過去了,到時候你從一個黃花大閨女,變成個老丫頭,誰樂意娶你?聘禮少了不說,還要害得娘親從你弟弟的媳婦本裡頭拿錢,給你當嫁妝,你說你對得起李槐嘛……」

  絮絮叨叨。

  而且重男輕女、可謂偏心得一塌糊塗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氣,反而一雙水潤眼眸,笑成月牙兒,「在山上修習仙法,每個月會有一些錢賞下來的,我都給李槐攢著呢,以後他娶媳婦,可不會給人瞧不起。」

  婦人一聽先是驚喜,然後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說?!趕緊拿來,萬一哪天你遇上個油嘴滑舌的浪蕩子,銀子都給他禍禍了去,李槐咋辦?我得幫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銀子,約莫二三十兩,「其實山上還有些。」

  婦人趕緊藏好,總算良心發現,「餘下那些,你就自己收著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們打交道,難免有些人情往來的開銷,娘親這點道理還是曉得的。你去告訴他們,到了山下進咱們鋪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嗯了一聲。

  她所謂的「還有些」。

  連一位婆娑洲見慣大場面的劍仙,都要心動不已。

  婦人得了從天而降的一大筆銀子,心情大好,摸著自家閨女的柔嫩小手兒,「以後嫁個好人家,娘親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記住嘍,最好是找個能幫襯你弟弟的大戶人家。」

  李柳柔聲道:「曉得啦。」

  李二回來的時候,破天荒臉色陰沉。

  婦人有些訝異,然後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給人罵了?造反了,看幾眼會少幾兩胸脯肉啊,我去罵她!」

  李二搖搖頭,「咱仨進後邊院子說。」

  李二方才身前憑空出現了一縷香火。

  便火速登山,去獅子峰找了個僻靜地方,聽說了個消息,就立即趕回鋪子。

  在正屋桌旁,婦人越來越忐忑,因為李二這幅樣子,很少見,這輩子就只有過一次,那次李二這個只會在床上欺負她、對外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慫包,就去了趟山裡砍柴燒炭,很久之後才出山,不過好歹掙了些銀子回來。

  李柳坐在娘親身邊,見爹要開口說話,立即「善解人意」地問道:「是家鄉那邊寄了書信到小鎮這邊?」

  李二不笨,立即點了點頭,悶悶道:「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個事兒,我就想跟你娘倆商量個事。」

  婦人嚥了口唾沫,「該不會是那個老東西死了沒人收屍,要你這個當徒弟的趕回去打點後事吧?這可老遠老遠的,咱們就不能寄點錢回去,讓楊家鋪子那邊的人幫個忙?老東西也真不是個東西,好死不死,等咱們剛剛在這邊站穩腳跟,就去見閻王爺了,我要是能見著他的棺材,非把這傢伙罵得活過來!」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張大嘴巴,愣了半天,搖頭道:「師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鄭大風出了事。」

  婦人眨眨眼,「就那不要臉的貨色,賊精賊精的,能出啥事?怎麼,不是說去了南邊嗎,怎麼,在那邊剮幾眼水靈姑娘,偷幾樣婦人貼身衣物,就會給人打死啊?」

  李二盯著桌面,臉色淡然道:「沒死,給人打殘廢了,整個後背都斷了,如今還躺在床上,以後就算病好了,也會是個直不起腰的漢子。而且這次師弟沒惹事,是別人惹他。我問師父不管管,師父他老人家說又不是大風他爹他娘的,教了本事,沒死在外邊,還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雙柳葉似的漂亮眼眸。

  婦人錯愕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鄭大風這個王八蛋喜歡嘴花花,雖然她總罵他是一輩子打光棍的賤命,可是自己男人的這個師弟,人……其實不壞啊。

  李二抬起頭,望向自己媳婦,「我想去看看師弟,就是怕……你不肯。」

  婦人紅著眼睛,破口大罵道:「你這要是不去,你李二還是人嗎?」

  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小心翼翼問道:「去了之後,你能不缺胳膊斷腿地回來嗎?」

  李二點點頭,「打不過就跑,事情不大。」

  婦人立即憂心忡忡,「啥?還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著腦袋,不太願意跟自己媳婦撒謊。

  李柳趕緊勸慰道:「娘親,沒事兒,鄭大風在的地方,跟咱們老家不一樣,只要花錢去衙門打官司,就能討回公道的,就是破費一些,對吧,爹?」

  李二趕緊點點頭。

  到底是自己的親閨女,貼心。

  婦人擦了擦眼淚,將那袋子剛剛到手的銀子放在桌上,又去屋子翻箱倒櫃,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兒子李槐的媳婦本死也不能動,差不多就是他們的家底兒,交給李二後,說道:「路上省著點花,多剩下點,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錢,大踏步離開舖子,只對李柳說了句多照顧著點你娘。

  婦人呆呆坐在院子,許久之後,嘆息一聲,「大風也是個可憐的,以後還怎麼找媳婦呢。」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悄悄摩挲著腰間那把短劍的劍柄。

  李二徑直去了獅子峰山巔,找到了那位以擅長鬥法著稱的老元嬰,要了條山門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寶瓶洲。

  高大老人不敢多問,一是這個木訥漢子是自己「祖師爺李柳」的親爹,二則這個漢子,十境武夫!就當下兩人這個距離,重創自己這位元嬰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獅子峰山主一直覺得「李二」這種人,才最可怕。

  太好說話,太隨和,簡直比膽子最小的鄉野村夫都沒脾氣。

  所以當李二都不願意好好說話的時候,最少自己這座獅子峰,是鐵定扛不住人家錘的。

  老人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幫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煩還是可以的。」

  李二沒有拒絕,道了一聲謝,然後乘坐那艘由獅子峰山主親自駕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頭的欄杆上。

  先前在僻靜地方,三炷香裊裊升起後,清晰可見老頭子坐在楊家鋪子後邊院子裡的模樣。

  李二最後問老頭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葉宗。

  老頭子撂下一句隨你,就揮手驅散了香火煙霧。

  隨我李二。

  那就好辦了。

  他打破九境瓶頸躋身十境後,才知道別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走這條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後那個斷頭路的盡頭走到之前,他李二可以走得一路暢通無阻。

  聽說那個叫杜懋的,在老龍城付出的代價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陽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為?不過老頭子,說桐葉宗的護山大陣不太咋的。

  那他杜老賊最好這段日子,去祖師堂多上幾炷香,不然以後未必還有這個機會了。

  大概是因為陳平安、裴錢還有那個已經能夠坐在病床上的鄭大風,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

  所以這些天灰塵藥鋪沒什麼苦悶氛圍,相反,隨著鄭大風開始恢復嬉皮笑臉的性子,後邊院子還挺熱鬧。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帶著,來了趟鋪子,在屋子裡見了他的傳道人鄭先生,進去的時候忍著沒哭,見著了鄭大風就沒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師徒二人嘀咕了什麼,出來的時候范二臉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問陳平安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在雲海之上煉化那件本命物,陳平安說再考慮考慮。

  范二說要跟陳平安切磋切磋,他讓著點陳平安就是了,結果被范峻茂一板栗打得蹲在地上,裴錢看得心有戚戚然,於是自告奮勇,跟自稱「四境大宗師」的范二來了場較量,結果范二被裴錢手持行山杖攆著打,范二一邊跑一邊嚷著「裴錢你小小年紀,為何有此絕世武功,難道你就是傳說中不世出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學苦練三天,再來領教你的通神劍術!」

  裴錢跑得汗流浹背,覺得這次交手自己確實盡顯風采,連自己額頭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劍術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著離開藥鋪,裴錢轉頭望向魏羨,問道:「老魏,我真有這麼厲害啦?我曉得那個范二的馬屁,有水分……」

  魏羨坐在小板凳上曬著冬日裡的和煦日頭,「水分不大。」

  裴錢一抹臉上的汗水,「娘咧,我原來真是天才啊,以後還有些懷疑來著。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書,就再自創一套拳法,明天傳授給你,你不用如何謝我,十串糖葫蘆就成了。」

  魏羨搖頭道:「你的拳法,我不學。」

  裴錢蹬蹬瞪跑過去,氣勢洶洶道:「為啥,看不起人?還是捨不得糖葫蘆那點小錢?」

  魏羨道:「麼的錢了。」

  裴錢顧不得魏羨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腳,懊惱道:「咋連買糖葫蘆錢也沒了呢!」

  她突然蹲下身,小聲道:「老魏,你不還有件花裡胡哨的龍袍嘛,咱們把它賣了換銀子唄?到時候你要是累,我幫你兜著,咱們是朋友唉,我會不幫你?」

  魏羨反問道:「你咋不賣你那張符籙?」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張黃紙符籙,貼在自己額頭上,點了點頭,破天荒道:「也對,我捨不得,估摸著你也會捨不得,我就不勉強你了。」

  魏羨轉頭,瞥了眼小丫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裴錢轉過頭,在魏羨耳邊竊竊私語道:「我跟你說啊,我其實真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小時候我在家裡都用金扁擔的,饅頭兒,吃一個丟一個。」

  魏羨點點頭,「像我。」

  陳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邊鋪子打地鋪,還把原本櫃檯當做了書桌。

  這段時日,都在反覆閱讀、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宮陸雍贈送的煉丹秘籍。

  因為灰塵藥鋪如今成了老龍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趙氏陰神坐鎮小巷,陳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塊最小的斬龍台在桌上,還有那枚金色的玉牌,篆刻著「吾善養浩然氣」,它的來歷,神仙姐姐沒有細說,只說是某個老東西還算賞罰分明,重的,讓一個傢伙閉門思過,輕的,摘下了這塊牌子。

  陳平安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丟入一顆金精銅錢,今天已經是第四顆了。

  這是關乎性命的頭等大事,容不得陳平安心疼半點。

  而且一瓶坐忘丹,和兩瓶配合服用的火龍丹、布雨丹,除了陳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顆坐忘丹,其餘都給鄭大風和畫卷四人,分發完畢,一顆沒剩下。

  這會兒陳平安記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後邊院子,帶著裴錢去偏屋找到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後者有些奇怪,陳平安說能不能幫著裴錢先開筋拔骨。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自己終於正式成為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了!

  隋右邊點點頭。

  結果陳平安剛走出屋子沒幾步,就聽到裴錢震天響的哭喊聲,然後小丫頭飛快跑出屋子,說她再也不要練武了。

  隋右邊站在門口,無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講究力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摀住臉。

  沒臉見人。

  裴錢還死死抱著他,抽泣著,滿頭大汗不說,黑炭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畏懼。

  這天還沒到晚上,裴錢就到了櫃檯這邊找到陳平安,說她今天抄書抄了一千字呢,雖然實打實抄了那麼多字,可小丫頭很是心虛。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不練武就不練武,這有什麼,以後多用心讀書,一樣可以有出息。」

  裴錢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嘍。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翻閱那本千金難買的煉丹秘籍。

  沒來由想起那天裴錢站在街巷拐角處的模樣。

  跟自己當年小時候上山採藥,遇上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溪水發大洪水,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自己為了趕回家照顧娘親,不一樣是咬著牙要嘗試著跳過去?

  所以陳平安有些心軟。

  哪怕連劍靈都說了裴錢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運胚子」,可陳平安不覺得裴錢不練武了,就是多麼可惜的事情。

  多大歲數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沒什麼錯。

  難道他陳平安小時候,一個人孤零零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同齡人在神仙墳那邊放著紙鳶,吃著碎嘴零食,穿著嶄新衣裳,就不羨慕嗎?

  當然羨慕啊。

  難道他陳平安當年力氣小,只能把家裡爹娘餘下來的物件,一樣樣典當出去換米錢,難道不哭嗎?

  一樣會偷偷躲在被窩裡,哭得很難受的。

  這些磨難,未必全是壞事,熬過去,就會是另一種好事。

  可是陳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邊人,可以人人更順遂一些,最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對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難稱心如意,見著了好東西,兜裡的銀子不答應。

  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爺未必點頭。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有些睏意,便睡了過去。

  桐葉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上五境大修士,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依舊覺得自家宗門,是桐葉洲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便是玉圭宗加上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頭加在一起,才能勉強與他們桐葉宗掰掰手腕子。

  雖然數百年以來,桐葉宗私底下始終不許宗門子弟對外宣稱,那位百年難遇的中興老祖是飛昇境,只可說是仙人境,只是有希望躋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誰不知道,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外邊的那些一洲練氣士,之所以從不在嘴上不提這個,無非是擔心惹來桐葉宗的不高興,其實心裡跟明鏡兒似的。

  桐葉宗除了這位中興老祖、威勢鎮壓一洲外,還有數位玉璞境,同樣聲名顯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門譜牒、戒律的祖師爺,就剛剛順利斬殺十二境大妖歸來。

  而當代桐葉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還是一名劍修!

  宗主更教出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嫡傳弟子,是一位不過三百歲的元嬰劍修。

  如此雄厚底蘊,最南邊的那個玉圭宗,敢跟桐葉宗爭第一的頭銜?

  桐葉宗佔地方圓一千二百餘里,不會御風不會御劍,串個門都不輕鬆。

  擁有一座桐葉小洞天。

  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嬰地仙才有資格入內修行。

  然後有一天,所有桐葉宗子弟與生俱來的尊嚴、自信和宗門榮譽,開始出現變化,許多天經地義的想法,變得沒那麼胸有成竹了。

  比如某天晚上,幾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壓抑的氣息,從北往南,直撲桐葉宗北部邊境!

  人未露面,劍氣已至。

  一劍直直劈向了宗門護山大陣「梧桐天傘」煥發出來的幽綠屏障上。

  當場崩碎。

  雖然瞬間就以無數雪花錢消耗而聚起的山水靈氣,撐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傘。

  仍是一劍斬破。

  一直撐起了規模越來越小的第六把梧桐傘。

  那名不知名劍修才停下劍,懸停在距離桐葉宗祖宗山頭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聲道:「杜懋,出來,不然第七劍,我就不保證不會傷及無辜了。」

  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葉宗外門弟子,以及分散外圍的家眷僕役等,靠南邊的,都痴痴仰頭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點。

  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地仙之下的練氣士,更是連多看那名劍修一眼,都覺得有一縷縷劍氣在狠狠澆灌眼眶,趕緊低下頭去。

  就在此時,以祖宗山頭為中心,以桐葉洞天的靈氣作為源泉,在那名劍修身前,出現了最新的一道天地屏障,這把隱約出現傘架的最核心護山大陣,只遮蔽住了祖宗山頭方圓三百里的山水。

  剛好將那名劍修拒之門外。

  事實上已經不算什麼門外,人家只是殺進了家中,沒能繼續衝入大堂而已。

  桐葉洲宗主腰掛祖師堂玉牌,可以穿過陣法屏障,身穿紫袍,仗劍懸停在那名劍修身前,笑問道:「可是劍仙左右?」

  「杜懋?」

  劍修看了眼紫袍劍修,搖頭道:「不像。」

  所以他出劍了。

  兩名上五境劍仙。

  如兩道長虹劃破夜空。

  沒有出現桐葉宗子弟預料中的一場持久戰。

  被譽為世間最能「吃錢」的劍修廝殺,本就比其餘練氣士更加生死立判。

  二來,實力懸殊。

  最終桐葉宗宗主很快被一劍劈入屏障內,整個人撞在一座靈氣稀薄的山峰上,山頭被直接炸碎。

  那名劍修筆直一劍,從上到下,瞬間劃破屏障一個大口子,緩緩走入,就像是一個不請自來、還要破門而入的客人,不講半點禮數。

  鋪天蓋地的謾罵聲,以及五彩絢麗的仙家法寶,一股腦砸向此人。

  這名劍修不再束縛自身那份蘊藏百年、不得現世的劍氣,瞬間外放,便如銀河瀑布流瀉人間。

  根本就沒有一件法寶能夠近身百丈之內。

  劍修對著那座祖宗山頭,神色淡然,像是在與人討教學問的口氣,很認真道:「我家先生發話了,要我幹你娘,要我讀書有些難,這個不難。那麼問題來了,杜懋,你娘還在不在世,長得如何?」

  天地寂靜。

  尤為寂靜。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17 22:4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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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