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 人有做奴隸的自由,人民沒有
海瑟薇去而復返,老實說李奇真有點意外。
她看向遠處那座控制塔,陰沉著臉說:「李奇,是黑夜會那些人吧?」
控制塔就在那道從白銀城直至地底城的巨大裂口邊緣,就算炸不爛底座,只要動搖了底座下的地基,整座塔也會帶著周圍的土石,一同滑入不知道有多深的地底城。
「黑夜會那些暴徒說要炸控制塔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們是不自量力,沒想到……他們居然有了機會。」
海瑟薇轉頭看李奇,恨恨的道:「是你給了他們機會,現在還護著他們一起搗亂!你還嫌這個爛攤子不夠亂嗎?」
李奇可沒料到會這麼快就驚動海瑟薇,稍稍有點心虛,小心的問:「後果會很嚴重嗎?」
「非常、非常嚴重!」
海瑟薇沒好氣的說:「控制塔還是好的話,我們就可以調整次位面的法則化,確保風暴群島回到主位面之後,次位面膜還能具備防護能力,可以抵擋海潮,和開拓位面之間的空間通道也不會受到影響。」
李奇皺眉:「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還要怎麼樣?」
海瑟薇匪夷所思的看著他:「如果控制塔沒了,次位面膜失去了防護能力,風暴群島重回主位面,海潮倒灌,除了有魔法塔的地方可以靠防護結界保護,其他地方全得完蛋!跟開拓位面的連接也會出問題,已經被膜化的位面碎片會脫離風暴群島,空間通道會出現畸變,得好些年才能恢復,這相當於風暴群島積累千年的財富幾乎毀於一旦!」
李奇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繼續問:「會死人嗎?」
海瑟薇嗔怒的瞪了他一眼,還是很有耐心的解釋:「梅奈蘇斯把風暴群島托舉出主位面的時候,所有人應該都逃到有防護結界庇護的地方了,這時候還留在外面的人就是自尋死路……」
她狠狠擰了一把李奇的胳膊:「但死不死人這不是重點啊!甚至財富都是其次!本來這是一場摧枯拉朽的革命,下到陰影城的平民,上到願意擁抱變革的魔法師家族,都齊心協力的推翻落後秩序。讓那些暴徒毀掉控制塔,革命就演變成無序的暴亂了!」
李奇被這一擰痛得直抽涼氣,心說還好你沒動用傳奇之力,不然這一下我就得少二兩肉了。
海瑟薇儘管生氣,依舊用這種親密的姿態跟他溝通,他也很有耐心的解釋:「對陰影城的人來說,這座控制塔的意義不同一般啊。」
「千年前這座塔立了起來,他們就被關進了地底。曾經他們為摧毀這座塔死了一半人,還有位聖女……算起來是你的姑姑吧,也為此犧牲了。」
「藉著這場革命的機會,他們摧毀這座控制塔,也是表達絕對不想再像之前那樣被奴役的決心。」
李奇真誠的道:「既然你也說了不會造成不必要的傷亡,損失的也只是一些財富,就讓他們傾瀉一下承受了千年苦難的怒火吧。」
海瑟薇皺眉道:「就為了這個?你難道沒想過,陰影城在這場革命裡出了不少力,等至高議會重建,肯定會討論陰影城的前景問題。我現在還確定不了決議細節,但陰影城的人肯定會獲得自由。」
「現在他們這麼一鬧,毀掉了控制塔,給風暴群島帶了沉重損失。魔法師會怎麼看待陰影城的人,難道不會重新防範他們?不會把他們繼續關在陰影城裡?」
「等等」,李奇臉色也凝重了:「聽你的意思,陰影城這層屏障,你們還會恢復?」
「那是避難所啊!」
海瑟薇抽了抽嘴角,該是努力忍住把李奇罵個狗血淋頭的衝動:「風暴群島的數萬年歷史,深深銘刻在魔法師的心底。任何時候都必須要有避難所,別說陰影城,地底城都會重建。當然米斯莉那種事情不可能重演了,畢竟那是夜女士與少數魔法師的計畫。」
李奇微微搖頭:「也就是說,即便陰影城的人,在這場革命裡為魔法師流血流汗,最終會得到什麼,還得看魔法師的心情,等著他們的施捨?」
海瑟薇一呆,李奇繼續道:「至於避難所,那是魔法師退出主位面後的歷史造成的。在我來看,風暴群島重回主位面,魔法師的命運就該跟主位面,跟所有凡人融在一起了。那層膜其實都沒必要再存在,再維持陰影城這種規模的避難所,有意義嗎?」
海瑟薇的面容漸漸緩和下來,不是把李奇的話聽進去了,而是認識到了什麼,醒悟自己之前的態度出了問題。
她嘆了口氣,幽幽的道:「李奇,你果然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對吧?」
「我的立場,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啊」,李奇坦誠的道:「我的信仰是反對一切形式和實質的奴隸制,我的事業是解放費恩所有奴隸,我認為這些在你嘴裡是暴徒的反抗者們,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們的行動是正義的。」
海瑟薇用那雙明麗銀瞳直視著他:「也就是說,你要與魔法師,與我為敵?」
「不,我與奴役為敵……」
李奇嚴肅的道:「我與企圖通過教會奴役凡人的教會為敵,與企圖通過暗魔網奴役魔法師的陰謀家為敵,與所有借助力量也好,血脈也好,總之各種手段,奴役他人的人甚至神為敵。」
「我也知道,消滅奴隸制,解放所有奴隸,離實現這個目標還太遙遠。我會顧全大局,與所有推動世界朝著這個方向前進的力量團結合作。」
「不過合作不意味著沒有一絲分歧,一些我親眼看到,親身經歷的事情,比如陰影城平民的反抗,我不能因為顧全大局,就視而不見。」
他回視海瑟薇:「說到底,不能就我一邊顧全大局啊。」
海瑟薇抿著嘴唇想了想,冷冷的道:「你的女神已經展示了力量,拜祂所賜,我們風暴群島才能擺脫梅奈蘇斯的魔掌,我也才能繼續保有自由。你有權向風暴群島,向我索取回報。」
「如果這就是你希望的,等我們在控制塔裡完成了必要的操作後,可以拆掉它,我親自動手,行了吧?」
她指著控制塔的方向說:「現在,你可以命令他們停下來了。」
冰冷的話語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態,雖然早有預料,李奇心頭依舊沉沉的。
可惜,這還不是終點。
「海瑟薇,施捨來的自由隨時都可能被收回去,自由只有靠自己奪取,我說的解放奴隸,就是這個意思……」
李奇說:「摧毀控制塔不是我的希望,是陰影城人的希望,他們同樣渴望自由。他們想要的自由,跟你們魔法師想要的自由相比不值一提,但同樣都是掌握自己的命運。」
「李奇……我有些懷疑你的女神跟現在的伊斯瑪特是一樣的了」,海瑟薇稍稍抬起了下頜,那是在某領域是專家甚至是權威,卻有人在面前班門弄斧的姿態:「關於自由,不管是魔法之路也好,還是夜女士的神意也好,你還能比我有更深的解悟嗎?」
「不要當著我的面說我家女神的壞話,她比很多神祇都記仇的」,李奇笑著說:「那麼我們就來看看,關於自由,我們有什麼分歧。」
「這不是分歧,而是無知與智者的分別」,海瑟薇不屑的道:「就從最基本的開始,看看你對自由的理解有多少謬誤吧。」
想從哲學上打敗我嗎?
李奇暗暗搖頭,當初在唐古斯的舞會上第一次見面,你所說的那句話,「真理與道德將由我們衡量,命運與秩序將由我們創造,我們是自由的,自在的,自足的」,就已經透了你的底啊。
你的自由之路,只會專注在個人的終極自由上。你會無視以及批判集體,你只會追求個人的超脫。你對凡人的關注和憐憫,只是希望他們能掙脫舊世界的束縛,為你和你代表的超人們,打造一個沒有道德負擔的,起點更高的海平面。
他點頭道:「請指教……」
「我們從一些前提說起」,海瑟薇道:「首先,凡人所想的人人平等,從來都是個虛妄的口號。有的人天生就有魔法天賦,有的人天生就有血脈賜福,凡人之間,從來都是不同的。」
李奇坦然道:「這是事實,我不否認。」
我是被偷渡客小紅帽帶過來的走私貨,而你是夜女士和守夜人創造的黑夜聖女,我們兩個就足以說明這一點了。
海瑟薇再道:「好,有了這個前提,我們再來確認,自由意味著凡人掌握自己的命運。既然現實是人人不平等,那麼凡人志願將命運交給強者,獲得強者的庇護,這也是自由的體現。」
她傲然一笑:「成為奴隸是凡人的自由,奴隸和奴隸制跟自由並不衝突,恰恰相反,這就是自由。」
「就拿薩希娜來說吧,她在我的家族裡,出身並不好。不過還是能吃飽穿暖,有乾燥整潔的住所,這已經比陰影城的平民好了很多倍。但她並不滿足,她希望過上更好的日子,所以她志願選擇了成為戰鬥魔法師。」
「戰鬥魔法師的確就是奴隸,可薩希娜換來了親人更好的生活和她更快的成長。她接觸到的世界遠比平民廣闊,在平民甚至魔武士面前,她都是令人尊崇的存在。她雖然成為奴隸,失去了再次做選擇的自由,但這是她的自由選擇。」
「李奇,你明白了嗎?你想要解放奴隸,消滅奴隸制,就是在限制這樣的自由。當然,強迫或者誘騙他人當奴隸的行為是必須反對的,但把命運交託給強者的自由,不是凡人最基本的權利嗎?」
李奇深深嘆了口氣,這可不是一場辯論能澄清的分歧啊。
「凡人的確是生而不同的,人人平等從來也只是個口號,但我不認為那是虛妄的。你剛才說到的自由選擇,不就是人人都該有的基本權利嗎?」
「至於把命運徹底交給強者掌握,這種事情為什麼會存在呢?」
「貴族、教會和魔法師這些強者站在河岸上,對浸泡在河裡的平民說,做我的奴隸,不然泡在水裡就是你們的命運。平民接受了才能上岸,這是他們的自由選擇嗎?」
海瑟薇嗤笑道:「平民為什麼只能在河裡?因為他們只有那樣的力量,強者能在河岸上,是因為他們夠強。凡人的不同,不就是因為力量的差異嗎?」
李奇問:「所以,弱者注定了只能接受強者的奴役和剝削?」
「李奇,你都快成聖武士了」,海瑟薇嘆道:「這是永恆的法則啊,你不會天真爛漫到對抗這樣的法則吧?」
「所以費恩才會停滯了數萬年啊」,李奇搖頭:「一個凡人相互奴役剝削的世界,跟一個凡人相互幫助成長的世界比,這兩個世界哪個更進步,更強大呢?」
海瑟薇牙尖的損道:「在夢裡那個顯然更進步更強大,當然只是在夢裡。」
的確是夢,但這是個心靈產生力量的世界啊。
李奇沒有糾纏這個話題,轉到海瑟薇身上:「自由選擇不該是不受外在的影響,完全服從自己的本心嗎?就像你面對梅奈蘇斯時,也選擇了繼續當凡人,而不是成神。那個時刻,你難道沒體會到,把命運交託給更強者,其實不是真正的自由嗎?」
「我不會的,永遠也不會依附於他人」,海瑟薇說:「這也正說明凡人之間是不同的,絕大多數人都會,甚至樂此不彼。如果不能依附強者,他們會很難受,會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她指了指控制塔:「你相不相信,如果陰影城的所有人都知道黑夜會正在幹什麼,絕大多數人不僅不會支持他們,還會唾罵他們甚至阻止他們,他們正等著至高議會的施捨。」
當然相信,人性是趨利避害,但什麼是利什麼是害,因為視野、經歷乃至信念的不同,又有太多差異。
大多數人只會計較小小的私利,只有勇者才會為了更遠大的公利,拋棄私利,不懼犧牲。
「所以,他們只是人,不是人民。」
李奇說:「人有愚蠢的自由,有做奴隸的自由,但人民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