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傑羅德遊戲 Gerald's Game 作者:史蒂芬·金(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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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傑羅德遊戲》Gerald's Game

【作者概要】:

  史蒂芬·金作品銷售超過3億5000萬冊,以恐怖小說著稱,活脫脫概括了此一類別的整個發展沿革。他在2003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終身成就獎。

【小說類型】:西方奇幻

【內容簡介】:1992年出版

  傑西與丈夫傑羅德到馬克湖鄉村別墅度假。在一次瘋狂的性遊戲中,傑羅德命歸黃泉,而傑西則被赤裸裸地銬在床頭不能動彈。面對傑羅德屍體被野狗一塊塊撕嚼的慘狀,傑西在無助的恐怖中煎熬、等待;往日的噩夢和現實的殘酷使她的身體和靈魂倍受折磨……
  在她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部分被恐怖和惶恐佔領著,它們總是極力使她相信,那傢伙絕對不會放過她,它們在和她逗趣,就像老貓絕對不會放棄對奄奄一息的老鼠的捉弄一樣。

 
【其他作品】:《魔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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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4-1 21:5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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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47


第01章

  十月的微風在屋子的周圍吹拂著,傑西聽到後門不時地嘭嘭作響。秋天裡門框總會膨脹,必須猛地一拉才能關上。這次,他們把這給忘了。她想,在他們沉醉於愛河之前,得讓傑羅德回去關上門,不然的話,嘭嘭的撞門聲會讓她發瘋的。接著她又想,考慮到眼下的情景,那會多麼荒唐,會整個兒破壞情緒的。

  什麼情緒呢?

  這可是個好問題。傑羅德轉動了插在第二把鎖眼裡的空心鑰匙管,她聽到她的左耳上方傳來輕微的咔噠聲,這時她意識到,至少對她來說,這種情緒不值得保持。當然,這就是為什麼她門未閂上的原因。這種束縛遊戲對她的性刺激並沒有持續多久。

  然而,傑羅德可不同。此刻他只穿著一條喬基三角褲,傑西用不著向上看他的臉便知道,他的興趣依舊不減。

  這真傻,她想。可是,傻也不完全說明問題。而且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想承認,可恐懼確實存在。

  「傑羅德,咱們為什麼不忘掉這個呢?」

  他猶豫了片刻,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穿過屋子,走向立在浴室門左邊的梳妝台。他走著,臉色同時也開朗起來。她在床上注視著他。她的雙臂張開著向上舉起,使得她有點像電影《金剛》裡那個被縛在那兒等待巨猩的費伊.韋雷。她的雙腕被兩副手銬銬在紅木床柱上,手銬給她的雙手六英吋活動餘地,僅此而已。

  他將鑰匙放在梳妝台上——兩聲輕微的咔噠聲。這個星期三的下午,她的聽覺似乎特別靈敏——然後他轉向她。在他的頭頂上方,湖面波光粼粼搖曳晃動在臥室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

  「你說什麼?對我來說,你這樣使這件事喪失了許多魅力。」可是從一開始這事就沒有那麼大的魅力,但她沒說出口。

  他咧開嘴笑了。他的頭髮黑得像烏鴉的翅膀,窄窄的額間髮際下有著一張粉紅色的寬臉。他那咧嘴笑的樣子總讓她不太喜歡。她不能確切說清那是什麼感覺,但是——

  哦,妳一定能說清。那樣子使他看上去傻乎乎的,實際上,妳能看到,那張嘴每咧開一英吋,他的智商便下降十分。嘴咧到最寬處時,妳那迷人的丈夫、法人律師,看上去就像是從本地精神病院出來放假的警衛。

  這樣說太殘酷了,卻並非完全不確切。可是,怎能告訴與你結婚近二十年的丈夫,每當他咧嘴笑時,他看上去彷彿顯示出輕微的精神病症狀呢?當然,答案很簡單,你不必告訴他。他的微笑完全是兩碼事。他有著迷人的微笑——她想,一開始,正是那種溫暖平和的微笑說服了她,答應和他一起出來。當他小口抿著餐前琴湯尼雞尾酒時,這種微笑使她想起父親給家人講述趣事時臉上的笑容。

  然而這不是微笑,這是咧嘴笑——他似乎把這種笑只留給這些場合。她有個想法,對於身陷此事的傑羅德,這種色迷迷的笑,也許是海盜式的。然而從她的角度看,躺在那裡,手臂舉過頭,身上除了一條比基尼內褲外一絲不掛,看上去很傻,不……是弱智。

  他畢竟不像男人雜誌上的那些吊兒啷噹的投機者。他曾對著那些雜誌瘋狂地發洩掉他孤寂卻旺盛的青春性慾。他是律師,他的粉紅色大臉膛伸展在額間髮際之下,髮際向上無情地變窄直至光禿禿的頭頂。他只是個律師,他的勃起使得內褲走了樣,只稍稍走了樣。

  然而,他勃起的程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咧嘴笑。那一點兒也沒變,這意味著傑羅德沒有認真對待她。她得反抗,這畢竟是遊戲。

  「傑羅德?我是當真的。」

  嘴咧得更大了,隨和的律師又露出幾顆小牙齒來,他的智商又降低了二、三十分。他仍然沒在聽她的話。

  你確信是那樣嗎?

  確信。她無法像讀書一樣讀懂他——她想,度過了比十七年婚姻長得多的時間她才瞭解到這一點。然而,她以為,她通常很清楚他腦子裡在想什麼。要是她不清楚,事情就很不對頭了。

  “如果這是實情,寶貝,那他怎麼不能理解你呢?他怎麼看不出,在這老套的性鬧劇裡,這並不是一齣新戲呢?"

  現在輪到她微微皺眉了。她總是聽到腦子裡有一些聲音——她想每個人都是這樣,儘管人們通常並不談起這些,就像人們不談自己的腸胃活動一樣——這些聲音大多數是老朋友們的,聽著像穿臥室拖鞋一樣舒服。可是,這是個新的聲音……一點都不令人感到舒服。這是個強烈的聲音,聽起來年輕、有力,而且焦躁。現在它又說話了,它自問自答。

  “並不是他不能理解你,而是有時候他不想理解你,寶貝。"

  「傑羅德,真的——我不想這樣。把鑰匙拿回來給我打開鎖,我們來做點別的。如果你願意,我到上面來。要麼你可以頭枕著手躺在那兒,我來幹你。你知道,另一種方式。」

  “妳確信妳想那麼做嗎?"那個新的聲音問道。“妳當真確信妳想和這個人做愛嗎?"

  傑西閉上眼睛,彷彿這樣便能使那個聲音閉嘴。當她再睜開眼睛時,傑羅德正站在床尾,他的內褲前面凸起了,就像是條船的船首,唔,也許,像某個孩子的玩具船。他的嘴咧得更開了,暴露出最後幾顆牙——用金子補過的牙——兩邊都是。她意識到,她不僅僅是討厭那種傻乎乎的咧嘴笑,她還鄙視它。

  「我會讓妳上來的……如果妳非常、非常地乖。傑西,妳能做到非常、非常乖嗎?」

  “老一套,"那個新的不廢話的聲音評論道,“完全是老一套。"

  他將拇指插入褲帶,像是個滑稽可笑的持槍歹徒,喬基內褲一旦越過他那碩大的陽具便迅速下落,一切暴露無遺了。這不是她少年時期在色情小說《芬妮希爾》中首次瞧見的巨型愛之馬達,而是個粉紅色的、切過包皮的溫柔玩意兒,勃起五英吋,並不惹眼。兩、三年前,在她前往不常去的波斯頓的旅途中,她看了一場電影,叫做《建築師之腹》。她想,對了,現在我正在看著一個律師的陰莖。她得咬住臉頰內的肌肉來忍住笑,此刻笑是不適當的。

  接著,她起了一念頭,這個念頭止住了她想笑的衝動。這就是:他不知道她是當真的,因為,對他來說,尚無子女的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傑羅德的妻子,梅迪的妹妹和威爾的姐姐,湯姆及莎莉的女兒,真的並不在這裡。當鑰匙在手銬裡發出冷冰冰的輕微咔噠聲時,她便不復存在了。傑羅德書桌底層的抽屜裡,他少年時期看的男性冒險雜誌已被一堆色情雜誌所替代。這些雜誌上,戴著珍珠項鏈的女人們全身赤裸,跪在熊皮毯上,而使用性器具的男人們從背後佔有著她們。嚴格地說,看上去傑羅德的陽具和他們的比起來差了一些。這些雜誌的背面,在有九百個號碼的色情電話廣告之間,登著充氣娃娃的廣告。這些女人身體構造從解剖學角度來看應該是精確的——這是個怪誕的想法,假使傑西曾經碰上過這樣一個女人的話。此刻她若有所悟,她驚詫地想著這些充氣玩偶,想著她們粉紅色的皮膚、漫畫式的身體以及毫無特色的面孔。不是恐懼——不完全是,她的內心卻閃過了一道強光。而且它披露的情景與其說是這個愚蠢的遊戲——或者說這一次他們在這夏日早已消失的湖邊避暑別墅做的這個遊戲。倒不如說情景本身更令人恐怖。

  然而,這些絲毫不影響她的聽覺。現在她聽到了電鋸聲,在很遠的樹林裡不停地嗚著,也許有五英里遠。近處,卡什威克馬克湖面上,一隻水鳥狠命地啼叫著。鳥兒們一年一度往南遷徙,這隻鳥動身晚了,它的啼叫聲直刺十月裡湛藍的晴空。再往近處,在湖北岸的某個地方,一隻狗在吠著。狗吠聲刺耳難聽,可是傑西卻感到莫名的安慰。這意味著此處還有別人,也不管現在是不是十月裡一個星期中的某一天。若非如此,這裡就只有門撞在膨脹的門框上發出的聲音,那扇門就像是爛牙床上鬆動的破牙齒。她覺得要是長時間傾聽那種聲音她便會發狂的。

  現在,傑羅德除開眼鏡,身上一絲不掛。他跪在床上,開始朝她爬過來,他的眼睛裡依然閃著光。她想,正是這種光,使得她在起初的好奇心早已滿足後仍然做著這個遊戲。傑羅德凝視她時這種熾熱的眼光她已多年不見了。她並不難看——她設法不增加體重,仍然保持著苗條的身材,然而傑羅德對她的興趣還是減弱了。她認為酒精要負部分責任——現在,他比他們結婚時喝得厲害得多,但是她知道喝酒並不是事情的全部。那句老古話怎麼說來著?『親不敬,熟生蔑』。這句話對戀愛中的男女們並不真實,至少根據那些浪漫詩人之作是這樣的。她是在《英國文學101》中讀到他們的作品的。但是,上了大學後的這些年來,她已經發現了生活中的某些事實,而這些事實約翰.濟慈和帕西.雪萊從未寫過。當然囉,他們倆都在比她和傑羅德現在年輕得多時便死去了。

  此時此地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也許,有關係的是,她不再真的想做這個遊戲,卻仍然做著,這是因為她喜歡傑羅德眼神裡的那種熱辣辣的閃光。那使她感到自己仍然年輕漂亮、富有魅力的。可是……

  可是如果妳真的以為,當他眼裡閃著這種光時,是在看著妳,寶貝,那妳就受蒙蔽了,或者說,妳蒙蔽了自己。現在,也許妳得做出決定——真真切切的決定——妳是否打算繼續忍受這種恥辱。因為,難道那不正是妳的感受嗎?恥辱?

  她歎了口氣。是的,確實如此。

  「傑羅德,我確實是當真的。」現在她說話聲大了一點,他眼裡的亮光第一次有點閃爍不定了。好的,他似乎畢竟還能聽到她的話,也許,情況仍然不錯。不是很棒,已經有很長時間情況不能算是很棒,只能說不錯。接著,那亮光又出現了,轉瞬間又是那傻乎乎的咧嘴笑。

  「我來教教妳,高傲的美人兒。」他說。他竟然那樣說話,他是以一齣蹩腳的維多利亞情節劇中,那個房東的發音方式說出「美人兒」一詞的。

  『那就讓他幹吧,就會完事的。』

  這個聲音她熟悉得多,且她打算遵從它的建議了。她不知道現代女權主義運動領袖葛羅莉亞·斯坦能① 是否贊同,她也在不乎。這個建議很有吸引力,完全切合實際。『讓他幹,就會完事的』。論證完畢。然後,他的手——軟乎乎的手,手指短短的,手上的肉和他的陰莖頭一樣是粉紅色的——這隻手伸出來抓住了她的乳房;她的體內有某種東西猛地一彈,就像拉得過緊的肌腱。她使勁將胯部和脊背朝上一抬,甩掉了他的手。

  「別幹了,傑羅德,打開這些蠢笨的手銬吧,讓我起來。大概去年三月,地上還有積雪時,這遊戲就不再有趣了。我沒有性慾了,我覺得可笑。」

  這一次,他聽完了她的話。她看出來了這一點,因為他眼裡的光突然熄滅了,就像是遇上了一陣強風的燭火。她想,他終於聽明白的兩個字眼是蠢笨和可笑。他曾是個戴著厚鏡片眼鏡的胖孩子,一個在十八歲之前沒有約會過的男孩。十八歲那年過後,他厲行節食,開始努力抑制遍佈全身的多餘脂肪,以免為它們所累。待到大學二年級,傑羅德的生活如他描繪那樣,「多多少少控制住了」(好像生活——不管怎麼說,他的生活——是受命馴化的一匹橫衝亂闖的野馬)。然而,她知道,他的高中時期一直是個可怕的洋相展,遺留給他的是對自己深深的瞧不起與對他人的不信任。

  他作為法人律師的成功(以及和她的婚姻,她相信這也起了部分作用,也許是關鍵作用),大大恢復了他的自信與自尊,但是她推測某些噩夢從來就沒有完全中止。在他的腦海深處,那些恃強霸凌弱者們仍然在自修室裡向傑羅德問這問那,依然笑話他無能;上體育課,除了做做姑娘式的伏地挺身,什麼也不能做。還有那些字眼——比如說,蠢笨、可笑——這拉回了一切,中學時期恍然如昨天……大概如此吧,她想。在許多事情上,心理學家們能蠢笨得令人難以置信,幾乎是存心犯傻,在她看來,事情常常是這樣的。可是,她想,有些可怕的記憶始終存在著,一點沒錯。有些記憶壓迫著人的神經,就像是歹毒的水蛭。某些字眼——比如蠢笨、可笑——能即刻將人們拉回到那些焦慮、侷促不安的歲月。

  她等待著自己產生一陣羞恥感,像這樣不正大光明地想問題。但並沒有產生這種感覺,她高興起來——也許是感到寬慰。也許我已經厭倦了偽裝——她想——這個想法又引起另一個想法:她滿可以有自己的性日程,假使她這樣,這種戴手銬的遊戲決不會在日程上。手銬使她感到羞辱。這整個想法使她感到有辱人格。呢,伴隨著起初幾次實驗出現了令人不安的激動——那些使用圍巾的實驗——有幾個場合,她還經歷了多次高潮,這對她來說是罕見的。但還是帶來了讓人不喜歡的副作用。那種辱沒人格的感覺便是其中之一。和傑羅德每做一次這種早期的遊戲,她自己便會做噩夢。從噩夢中醒來時,便會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深深插在兩腿分叉處。她只記得其中一個夢境,那種記憶遙遠、模糊。她一絲不掛地在玩槌球遊戲,突然,太陽消失了。

  別管那些,傑西,那些事妳可以改天考慮。此刻,唯一重要的就是讓他放開妳。

  是的。因為這不是他們的遊戲,這全是他的遊戲。她繼續這個遊戲只是傑羅德要她這麼做。況且那也不再夠味了。

  湖面上那隻水鳥又發出了孤寂的叫聲。傑羅德那傻乎乎的充滿期待的咧嘴笑已經被慍怒的不高興神情所替代。『妳破壞了我的樂趣,妳這悍婦。』那神情說道。

  傑西發現自己記起,上一次也看到這種神情。八月裡,傑羅德拿著一本有光澤的小冊子來找她,指給她看他想要的東西。她說好的,如果想要一輛保時捷,當然可以買的,他們肯定買得起。但是,她以為他最好去買森林大道健康俱樂部的會員資格,正如他過去兩年來一直揚言要這麼做的那樣。「你現在沒有那樣的體格。」她說,她知道這樣說不委婉,但是她感到真不是講委婉的時候。而且,他曾惹惱了她,使她毫不顧及他的感情了。近來這種情況發生得越來越頻繁,她不知道對此該做些什麼。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態度生硬地問道。她不願費心作答。她已經知曉,當傑羅德問這種問題時幾乎總是不須作答的。重要的信息存在於簡單的潛台詞裡:『妳讓我心煩意亂了,傑西,妳不是在玩遊戲。』

  然而,在那個場合——也許是無意識地為這個場合作準備的,她情願忽視那句潛台詞:『意思是,不管你是否擁有一輛保時捷,今年冬天你將滿四十六歲,傑羅德你仍然超重三十磅。』太殘酷了,是的。她本來完全可以不必這樣。當她看著傑羅德遞給她的小冊子封面上跑車的圖片時,她本來可以揮去眼前閃現的形象。就在那一瞬間,她看見一個臉紅紅的、有著額間髮際線的胖小孩,卡在他帶到遊戲水灣來的車輪內胎裡。

  傑羅德從她手裡奪過小冊子,一言不發地大步走開了。打那以後,保時捷這一話題再也沒提起過……可是,他不滿的凝視,意味著『我們不開心』,她常常從中看見這事的影子。

  此刻,她正處於那更為熾烈的凝視之下。

  「妳說那聽起來有趣。那正是你妳原先說的話——『聽起來有趣』。」

  她說過那句話嗎?她想她說過。但那是個錯誤。出了點錯,就這麼回事,在丟棄的香蕉皮上滑了一跤。確實如此。可是,當你的丈夫像個嬰孩那樣咧著下嘴唇準備發脾氣時,你怎能那樣告訴他呢?

  她不知道。她垂下目光……她看到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的那個東西。傑羅德的變體《快樂先生》一點兒也沒畏縮。顯然,快樂先生沒聽見計劃的改變。

  「傑羅德,我就是不——」

  「想幹?唔,那真是怪事,是不是?我一整天沒上班,如果我們要過夜生活,就意味著明天早晨也不上班。」他暗自思忖了一會兒,然後重複說道,「妳說過聽起來有趣的。」

  她開始像一個疲憊的玩撲克老手那樣擺出她的種種藉口。(我說過的。可是我現在頭疼。說過這話,可是我正經受著討厭的經前腹痛。是這樣,可我是個女人,有權改變主意。是的,可是我們出來了,來到這廣闊的人跡罕至之地,你嚇壞我了,你是邪惡的美麗的淫棍,你。)這些謊言不是滿足了他的錯誤想法,就是滿足了自尊心(兩者常常可以互換)。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摸一張牌,任何一張牌,那個新的聲音大聲說話了。這是它第一次大聲說話,傑西入迷地發現,這個聲音在空中和在她腦中聽起來完全相似:堅定、果斷、乾巴巴卻不失控制。

  那聲音聽起來耳熟,令人好奇。

  「你是對的——我想我確信那樣說過。可是,聽起來真正有趣的是,在你的名字和其他優秀追求者一起登門之前和你私奔。我想,我可以彈會兒吉他,然後坐在床邊享受恬靜。也許,太陽落山之後玩玩拼字遊戲。那是不是冒犯,可以使你提出訴訟,傑羅德?你是怎麼想的?告訴我,因為我真的想知道。」

  「可是妳說過——」

  整整五分鐘,她一直以各種方式告訴他,她想從這該死的手銬裡解脫出來。可是他仍然不放過她。她的耐心失去控制化為怒火了。

  「我的上帝,傑羅德,我們剛開始做這個遊戲時,它就不再有趣了。要不是你呆若木雞,你就會意識到這一點。」

  「妳這張嘴,這張伶俐、刻薄的嘴巴,有時我真討厭——」

  「傑羅德,當你的腦袋瓜當真在想什麼時,好話歹話全都聽不進去。你說是誰的錯?」

  「妳像這樣,我可不喜歡妳了,傑西。當妳像這樣時,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妳。」

  事情變得越來越糟,且轉為可怕了。最可怕的是,它發展得那麼快。她突然感到非常厭倦。她想起了老保羅.西蒙的一句歌詞:「這種瘋愛,我一點也不想要。」千真萬確,保羅,你也許個頭不高,可是你不傻。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沒什麼,因為現在的話題是這些手銬,而不是當我改變了對某事的看法說你多麼愛我或不愛我。我想從手銬裡出來。你在聽我說嗎?」

  沒有,她恍然大悟,沮喪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真的不在聽。傑羅德仍然不理睬她。

  「妳就是這樣反覆無常,極其刻薄。我愛妳,傑西。但是我討厭妳那該死的嘴巴,我一直是這樣的。」

  他用左手掌擦了擦他那噘起來的玫瑰花蕾似的嘴巴,然後悲哀地看著她。可憐的、被欺騙的傑羅德,對一個女人承擔著責任,這個女人讓他來到了這個原始森林,卻違背諾言,拒絕盡她的性義務了。可憐的、被欺騙的傑羅德,他沒有顯示任何跡象,要從浴室門口的梳妝台上取下手銬的鑰匙。

  她的不安轉化成別的情緒了——這時,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情緒夾雜著憤怒與恐懼,她記得以前只有一次有過這種情緒。在她十二歲左右,在一次生日舞會上,她的弟弟威爾用手戳她的屁股,所有的朋友都瞧見了,大家都笑了起來。哈哈,太可笑了,夫人,我想……然而對她來說並不可笑。

  威爾笑得最厲害。他笑彎了腰,雙手按在膝蓋上,頭髮遮住了臉。那時,甲殼蟲樂隊、石頭樂隊、搜查者樂隊以及其他樂隊剛出道一年左右。威爾的許多頭髮垂了下來,顯然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見傑西,因為他不知道她是多麼憤怒……在通常的情況下,他很清楚傑西的心境與脾氣。他不停地笑著,使她心中充滿要發洩的慾望,她知道,得做些什麼,或者僅僅發作一通。她攥起一隻小拳頭,當她深愛的弟弟終於抬起頭來看她時,一拳砸在了他的嘴巴上,像打一根圓木柱那樣將他打倒在地。他嚎啕大哭起來。

  事後,她試圖說服自己,與其說他是痛得哭,倒不如說是由於驚訝而哭。但是,即便只有十二歲,她也知道情況並非如此簡單。她打傷了他,傷得很重。他的下嘴唇裂了一道傷口,上嘴唇裂了兩道傷口,她下手太重了。可是為什麼呢?就因為他做了件傻事?可是他只有九歲啊——那一天他剛好九歲,而且在那個年齡,所有的孩子都會做傻事呀。不,不是他傻,是她擔心——擔心如果她不做些什麼,發洩掉心頭那種討厭的怒氣和難堪,那將會……

  (熄滅太陽。)

  那天她第一次碰上的事情真相是這樣的:她的内心有一口井,井裏的水是有毒的,當威爾用手戳她時,就往井裏放下了一隻吊桶,桶子提上來時便裝滿了污物以及蠕動着的蟲子,爲此她恨他。她想,正是這恨使得她出擊,使得她發作。那深藏在心的東西使她感到恐懼。現在,過了這許多年之後,她發現它仍然使她感到恐懼……而且還使她憤怒。

  妳不會熄滅太陽的,她想。她絲毫沒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要是你這麼做真該死。

  「我不想爭辯那些小事,傑羅德。去拿那該死的鑰匙,給我開鎖。」

  接著,他說了句話,使她大為震驚,以致開始時她沒聽懂:「要是我不給妳開鎖怎麼樣呢?」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語調的改變。他通常以一種虛張聲勢的、粗啞卻熱誠的聲音說話——這裡我負責一切,這對我們大家來說是件相當幸運的事,是不是?可是現在,這是個她不熟悉的低沉語調。那閃光又回到他的眼裡——從前,那種熱辣辣的小小亮點曾像一組探照燈一樣激起了她的性慾。她無法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在金邊眼鏡後面朝下瞇著,變成了膨脹的細縫——但是,亮光就在那裡,確實在那裡。

  而且還有那怪異的快樂先生,它一點也沒畏縮。事實上,它看起來比她能記起來的任何時候都要長、大……儘管那也許只是她的想像。

  『妳是這樣認為的嗎,寶貝?我不這麼想。』

  她把所有這些信息都理了一遍,然後才回到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那個令人驚詫的問題:『要是我不給妳開鎖怎麼樣呢?』

  這一次,她越過了語調,考慮詞義了。當她漸漸弄懂了這句話的含義時,她感到她的怒氣與恐懼加劇了。她的內心某處那只桶子又順井而下,舀起污水髒物——一桶滿是細菌的污水,幾乎像沼澤地裡銅頭蝮蛇一樣有毒。

  廚房的門在門框上撞擊著,那隻狗又在林中吠叫了,現在聽起來它離得更近了,那種叫聲淒厲、絕望,那樣的聲音聽久了肯定會讓你產生偏頭痛的。

  「聽著,傑羅德,」她聽見自己一種新的強烈的聲音在說話。她意識到,這聲音本來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時機來打破沉默的。畢竟,置身於這罕有人跡的卜什威克馬克湖的北岸,被手銬銬在床柱上,身上只有一條極為暴露的尼龍內褲——可是她發現自己仍在自我欣賞。「你可在聽我說話?我知道這些日子來,當我說話時,你不在認真聽。可是,這一次,你聽我說話真的很重要。所以……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他正跪在床上看著她,彷彿她是以前未曾發現的一種昆蟲。他的面頰上紅色的毛細血管蠕動著,形成複雜的網絡(她把它們看做是傑羅德的飲酒招牌),臉幾乎紅成紫色了。他的額頭也漲得紫紅。顏色是那麼深,形狀是那麼清楚,看上去就是一塊胎記。

  「是的。」他說,他用他低沉的新語調說出來,說成了是——的。「我在聽妳說,傑西,我肯定在聽。」

  「好的。那麼,你走到梳妝台那裡去拿鑰匙。你把這個打開。」她將右腕哐啷哐啷地撞在床頭板上,「然後再把這個打開。」她以相同的方式讓左腕哐啷作響。「如果你立刻這樣做,我們可以來點正常的、無痛苦的、雙方都有高潮的性事,然後回去過正常的、無痛苦的生活。」

  沒有意義。她想。你把那個詞省略了。在波特蘭的正常的、無痛苦的、沒有意義的生活。也許情況就是這樣,也許有點過於戲劇化。她發現,被手銬鎖在床上,就會使人這樣。但是,不管怎麼說,倒不妨省略那個詞。這表明那個新的、不廢話的聲音畢竟還不是那樣鹵莽。接著,彷彿要和這個想法相矛盾,她聽到了那個聲音——那畢竟是她的聲音——明顯地開始節奏加快、怒氣上升。

  「但是如果,你繼續胡搞及嘲笑我,我就直接從這裡上我姐姐家,查明誰判她離婚的,我要給她打電話。我不是開玩笑。我不想做這個遊戲。」

  這時,確實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這是她根本不會料到的:他那種咧嘴的笑又浮現在臉上,就像是一艘潛艇,經過危險的長途航行,終於達到安全的水域,浮上了水面。然而,那並非真正讓人難以置信。真正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種咧嘴笑不再使傑羅德看上去是個無害的弱智,而使他就像個危險的瘋子。他的手又伸過來了,他撫摩著她的左乳,然後擠它,使她感到疼痛。他捏她的乳頭,真讓人討厭。以前他從未這樣捏過她。

  「噢,傑羅德,好痛啊!」

  他嚴肅地、很欣賞地點點頭。這神態配上那令人恐懼的咧嘴笑,顯得很是怪異。

  「很好,傑西,我是指整件事情。妳可以當個演員,或者一名應召女郎,要價昂貴的那種。」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這應該說是恭維妳了。」

  「我的上帝,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但是,她確信她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現在她真的害怕了。臥室裡產生了某種糟糕的東西,像只黑色的陀螺轉啊轉著。

  然而,她還在生氣——就像那天威爾戳她時一樣生氣。

  傑羅德真的在笑。「我在說些什麼?有那麼一小會兒,你使我相信我說的那些,那就是我所說的。」他的一隻手落在她的右大腿上,當他再開口時,聲音歡快、古怪,而又一本正經。「好了——你想為我分開妳的大腿嗎?還是我自己來?那也是遊戲的一部分吧?」

  「讓我起來!」

  「好的……終究會的。」他的另一隻手伸了出來。這一次,他捏的是她的右邊乳頭。他捏得那麼狠,刺激了她的神經,冒出一個個小金星,順著左側的身體直通臀部。

  「現在,分開美麗的雙腿吧,我高傲的美人兒!」

  她仔細地看了看他,看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知道,他知道她不想繼續做這遊戲不是鬧著玩的。他知道,卻寧願選擇不知道。一個人怎能那樣做呢?

  那個不廢話的聲音說道:如果說,你是南波斯頓、北蒙特利爾最大律師事務所裡炙手可熱的缺德律師,我想,你想知道些什麼,就能知道些什麼。不想知道的就可以不知道。我想,你在這裡遇上大麻煩了,寶貝。這種麻煩能結束婚姻。最好咬緊牙,瞇上眼。因為,我想,那惱人的種痘式性交就要來了。

  那咧開的嘴,那醜陋的、卑俗的咧嘴笑。假裝不知道。拚命假裝,以後他就能通過就這一問題進行的測謊實驗。我還以為那是遊戲的一部分呢。他會睜大著雙眼,深受傷害似地這樣說。我真的這樣以為。如果她堅持用她的憤怒來攻擊他,他最終就會依賴這種古老的防禦手段……然後滑入這種防禦,就像蜥蜴鑽進石縫一樣:妳喜歡這遊戲。妳知道妳喜歡的,妳為什麼不承認呢?

  假裝不知道。知道卻仍然打算照行其事。他將她銬在床柱上,那是在她自己配合下完成的。現在,呃,廢話,別畫蛇添足了。他打算強姦她,真的要強姦她。與此同時,門在嘭嘭作響,狗在叫,電鋸聲在嘶嗚,水鳥在湖面上變換著聲音啼叫著。他真的打算這麼做。是的,先生,孩子們,嗨、嗨、嗨,你身下的女人如果不像熱烤鍋上的母雞那樣四下亂蹦,你就不算有女人。如果她真的在這種恥辱的事情結束後去找梅迪,他會繼續堅持說,他腦中壓根兒沒想過強姦一事。

  他把粉紅色的手放在她的雙腿上,開始分開她的腿。她沒太反抗,因為,至少在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使她過於恐懼、驚詫,她無法使勁反抗。

  這恰恰是正確的態度。她內心那個較為熟悉的聲音響起來了。安靜地躺在那兒,讓他發洩吧。畢竟,情況能怎樣呢?他以前至少這樣幹過一千次,你從來沒有發過怒。也許忘了,自從你不再是個愛臉紅的處女,已經過去好些年了。

  假如她不聽也不服從這個聲音的勸告,還有什麼選擇呢?彷彿像是在回答她,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副恐懼的畫面。她看到她自己在離婚法庭上作證。她不知道緬因州是否有離婚法這類東西。但是,這決沒有使這生動的畫面變得模糊。她看見自己穿著保守的卡蘭夫人的套裝,裡面是桃紅色的絲織襯衣。她正襟危坐,白色無帶提包放在膝上。她看見自己在對一個看上去像是已故電視播音員哈里.瑞納森的法官說話。是的,確實,她自願陪伴傑羅德來到這個夏日別墅。不錯,她允許他用兩副克萊格手銬將她定在床柱上,而且也確是出於自願。是的,事實上,他們以前曾做過這種遊戲,儘管從來沒在湖邊這個地方做過。

  是的,法官,是的。

  傑羅德繼續在分她的腿,傑西聽見自己在告訴那個像哈里.瑞納森的法官,他們怎樣以絲巾開始,她怎樣聽任這個遊戲繼續下去,從用絲巾發展到繩索,最後到用手銬。

  儘管她很快就厭倦了整個事情。她對這個遊戲變得厭惡了。因為厭惡,她才允許傑羅德在十月的工作日裡,開車行駛八十三英里路,將她從波特蘭帶到卡什威克馬克湖邊來。

  因為反感,卻又導致她再次由著他將她像狗一樣鎖起來。正是對整件事情的厭倦,以致她就這樣只穿一條尼龍內褲。透過那若隱若現的內褲,你可以看清紐約時報的分類內容。

  法官會洞察秋毫,對她深表同情。當然他會的。誰不會呢?她能看到她自己站在證人席上說話,「我就在那兒,被手銬鎖在床柱上,身上一絲不掛,只穿著維多利亞式神秘的內褲,臉上掛著笑。但是,在最後一刻我改變主意了。傑羅德知道這一點的,所以這就是強姦。」

  是的,先生,那確實對她有利,包管沒錯。

  她從這可怖的幻覺中回到現實,發現傑羅德在扯她的內褲。他跪在她的兩腿間,臉上的神情如此專注,你很相信,他是打算參加法律考試,而不是幹他並非情願的妻子。

  在他肥厚的下唇中部有一條白色的口水順著下巴往下流。

  讓他幹吧,傑西。讓他發洩掉吧。就是他精囊裡的那玩意兒使他作怪,你懂的。那玩意兒使男人們都作怪。當他發洩完了,你就能和他打交道了。因此,別大驚小怪了。就躺在那兒,等著他把那玩意兒排出體外。

  這個建議不錯。她想,要不是她內心產生了新的想法,她就會照此行事了。這個無名的新來者顯然認為,傑西通常得到的建議來源——這些年來她漸漸把它認做伯林格姆太太——是一種最高指令。傑西本可以聽任事情自然發展的,但是,兩件事情同時發生了。首先她意識到,雖然她的手腕給銬在床柱上,她的腿腳卻是自由的。她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傑羅德的那條口水從他的下巴滴落了。它懸掛了一會兒,拉長了,然後滴落在她的上腹部,就在肚臍上方。她產生了某種熟悉的感覺,心頭掠過一種似曾經歷過的、強烈的、可怕的感覺。她身邊的屋子似乎暗了下來,彷彿窗戶和天窗已經被燻黑了的玻璃所代替。

  這是他的精液。她想,儘管她清楚地知道並不是的。是他那該死的精液。

  她的反應與其說是針對傑羅德,倒不如說是針對她腦海深處湧來的憎惡情緒。從真正的意義來說,她的行為絲毫沒多加考慮,而只是本能地對某種令人驚恐的記憶猛然作出反應,就像一個女人意識到卡在她的頭髮裡拍動翅膀的東西竟然是一隻蝙蝠。

  她縮回腿,抬起的右膝差點擊中他的下巴,然後她又將她的光腳像機器活塞一般伸了出去。她的右腳板和腳背深深地擊中了他肚子的周圍,她的左腳跟猛地踢到了他那堅挺的陰莖,掛在其下的睪丸就像軟軟的熟透了的水果。他失去了平衡,向後倒去,屁股落在他肥胖無毛的腿肚子上。他的頭斜斜地仰對著天窗和反射著日影的白色天花板,他喘著氣高聲叫了起來。就在這時。湖面上的那隻水鳥也再次啼叫起來,形成可怕的陪襯。在傑西聽來,就像是一個男人向另一個男人表示同情。

  現在,傑羅德的眼睛不再瞇著了,也沒有閃光了。它們大睜著,顏色就像今天完美的晴空一樣碧藍(傑羅德在辦公室打電話給她,說已經把公務向後延了,問她是否願意去那避暑別墅至少待上一天,也許過一夜。她想去看看那寂寥秋日的湖面上的晴空。這想法便是她來這的決定因素)。他大睜的雙眼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幾乎不忍心去看。他的脖子兩側爆起了條條粗筋。

  他的叫聲變得微弱了,彷彿有個人用一種特殊的傑羅德遙控器調低了音頻。當然,情況並非如此。他已經叫了相當長的時間,也許有三十秒長。他只是喘不過氣來了。我肯定把他傷得厲害,她想。他面頰上的紅點及額頭上的紅塊現在轉成紫色了。

  『你幹的好事!』伯林格姆太太沮喪的聲音叫道。『的的確確是你幹的!』

  『是的,該死的狠狠一腳,是不是?』那新的聲音自言自語。

  『你踢了你丈夫的睪丸!』伯林格姆太太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誰給了你權力做那樣的事?誰給了你權力以至於開那樣的玩笑?』

  她知道問題的答案,或者說她以為她知道:她那樣做是因為她丈夫有意強姦她,過後以欺騙手段處理此事,說是一對特別和諧的婚姻伴侶總做些無傷大雅的性遊戲,這次事件是由於忽略了對方發出的信號。是性遊戲的過錯。他會聳聳肩膀這樣說。遊戲的錯,不是我的錯。傑西,如果你不想做這遊戲的話,我們就不再做了。當然,他知道,他所能提議的任何事情都不再會使她束腕待縛了。不會了,這是最後一次她為這一切付出代價。傑羅德知道這一點,他有意充分利用它。

  她意識到的存在於屋內的那個黑色東西已經失去控制了,正如她所擔心的那樣。傑羅德看上去仍然在叫著,雖然現在他噘起的痛苦萬狀的嘴巴根本發不出聲音了——至少她什麼也聽不見。他的臉上血色充脹,以至於有些地方看上去完全是發紫了。她能看見他的頸靜脈——也許是頸動脈,如果在這樣時刻這一點很重要的話——在他仔細刮過鬍子的喉管皮膚下面劇烈地起伏著。不管是靜脈還是動脈,看上去就要爆裂了。一陣令人作嘔的恐怖襲擊著傑西。

  「傑羅德?」她的聲音聽起來細微、游移不定。這是一個在朋友的生日晚會上打碎了貴重東西的小女孩的聲音。「傑羅德,你沒事吧?」這話問得愚蠢,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可是,這個問題要比她腦中真正存在的問題要令人質疑得多:傑羅德,傷得嚴重嗎?傑羅德,你想你會死嗎?

  『當然,他沒打算死。』伯林格姆太太緊張不安地說。『你傷害了他,你確實已經傷害了他。你應該感到難過。可是他不會死的,這裡沒有誰會死的。』

  傑羅德噘起的嘴巴仍然在無聲地顫動著,可是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剛才他一隻手放在肚子上,另一隻手捂著受傷的睪丸。現在,他的雙手慢慢移上來,落在了他左邊的乳頭上,那雙手落在那兒,就像是一對豐滿的粉紅色鳥兒,太疲倦了,再也飛不動了。傑西能看見她的光腳的形狀——她的光腳——凸現在她丈夫圓圓的肚子上,為他粉紅的肉色所映襯,那鮮紅,彷彿是責難她的印跡。

  他在呼氣,或者說試圖呼氣,他抑鬱地呼出一種像爛洋蔥氣味似的霧氣。

  那是潮呼氣,她想。我們肺部的百分之十是作此功用的。難道老師們在高中生物課上不是那樣教我們的嗎?是的,我想是這樣的。潮呼氣——溺水者和窒息者最後微弱的喘氣,你一旦排出那種氣,要麼昏厥,要麼……

  「傑羅德!」她責備地尖聲叫道,「傑羅德,呼吸呀!」

  他的眼睛從眼窩裡鼓出了,就像粘在冰冷的塑形用黏土裡的藍色大理石。他確實勉強吸進了一小口空氣,並說出了最後兩個字。

  「……心臟……」

  再沒言語了。

  「傑羅德!」現在她的聲音既充滿震驚,也含有責備,聽起來像是個老處女教師,逮著了向男孩們調情,撩起裙子向他們展示內褲上的松鼠圖案的二年級女學生。「傑羅德,別胡鬧了,呼吸呀!真該死!」

  傑羅德沒有呼吸,他的眼球卻在眼窩裡翻了上去,顯露出泛黃的眼白。他的舌頭伸了出來,發出了放屁的聲音。從他軟縮下去的陰莖裡成弧狀射出渾濁的橘黃色尿液。她的雙膝和臀部為溫熱的尿液所浸濕。傑西發出了長時間的尖叫。這一次,她沒有意識到她在拽著手銬,借助它們來拖開自己,盡可能遠離他。她一邊這樣做,一邊很尷尬地將雙腿盤了起來。

  「別這樣,傑羅德!請別這樣,你馬上要掉下床——」

  太晚了。即便他仍在聽她說——她理性的頭腦懷疑這一點,也太晚了。他彎著的背向床沿外躬出了上半身,地心引力便接手了。傑西有一次與傑羅德.格林伯姆在床上吃東西,他就是這樣腳朝上頭朝下地向後倒去,就像一個笨手笨腳的孩子,在年輕基督徒協會的游泳池裡做自由式游泳時,試圖用這樣的舉動來給他的朋友們留下深刻印象。他的頭顱撞在硬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又讓她尖叫起來。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某種巨蛋磕響在一只石碗邊沿。她寧願放棄一切也不願聽到那樣的聲音。

  接著便是沉寂,只有遠處電鋸的嘶嗚聲打破這沉寂。傑西圓睜著的雙眼前綻開了一朵巨型的灰色玫瑰,花瓣張開著,張開著,它們就像龐大的無色飛蛾的粉狀翅膀,將她團團圍住,擋住了她的視線,有一會兒她什麼也看不見了。這時,她唯一清晰的感覺便是一種感激之情。

註釋:
  ① 葛羅莉亞·斯坦能(Gloria Steinem,1934-)是一位美國女權主義者,記者以及社會和政治活動家,是20世紀60年代後期和70年代婦女解放運動的代表人物。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48

第02章

  她似乎身處一間充滿白霧、又長又冷的大廳,這個大廳向一邊嚴重傾斜,就像人們在《榆樹街的噩夢》這樣的電影,以及《弱光層》這樣的電視劇中總是穿過的那種大廳。她赤身露體,寒冷直襲全身,使她的肌肉疼痛起來——尤其是她背部、頸部及肩處的肌肉。

  我得離開這兒,不然我會生病的。她想。霧氣和潮濕已經使我肌肉痙攣了。

  儘管她知道,這並非由霧氣和潮濕造成的。

  而且,傑羅德出了事。我記不確切是什麼事,但是我想,他可能生病了。

  儘管她知道,生病並不是確切適當的字眼。

  然而,這很奇怪,她身體的另一部分真的一點兒也不想逃脫這傾斜的、充滿霧氣的通道。這一部分暗示著,她待在這裡情況會好得多。如果她離開了,她會感到遺憾的。於是,她真的待了一會兒。

  最終使她的思維重新運轉的是那隻吠叫著的狗。那種吠聲極其難聽,低音處低沉,卻在高音處破碎成尖聲曝叫,那畜牲每發出一聲嗥叫,聽起來就彷彿它在嘔吐著滿嘴的尖骨頭。以前她曾聽過這樣的叫聲,雖然也許是好聽一些——實際上好聽得多——如果她能設法不去回憶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或者當時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的話。

  但是,這叫聲至少使她活動起來了——左腳、右腳……她突然想到,如果她睜開眼睛,便能透過這霧氣看得清楚些。於是她便睜開了雙眼。她看到的並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弱光層》中的門廳,而是他們避暑別墅裡的主臥室。別墅位於卡什威克馬克湖北岸——這一地區以凹口灣聞名。她想,她感到冷的原因是,除了一條比基尼內褲,她身上一絲不掛。她的脖子和肩膀感到疼痛,是因為她被手銬縛在了床頭上,當她昏過去時,屁股滑下了床。沒有傾斜的通道,沒有潮濕的霧氣。只有狗是真實的,仍在狂嗥不已。現在聽起來它離屋子很近了。要是傑羅德聽見了那種叫聲會——

  一想到傑羅德,便使她扭動起來。這一扭動,一種複雜的。發出螺旋式火花般的感覺便順著她痙攣的二頭肌和三頭肌傳開。這種刺痛在她的手肘處逐漸消失殆盡。傑西帶著傷感的、剛剛清醒過來的沮喪心情意識到,她的前臂差不多毫無知覺了,她的雙手則不妨說是一雙塞滿了土豆泥的手套。

  這應該感到疼的。她想。接著,她回想起了一切……尤其是傑羅德頭朝下從床邊栽倒的形象。她的丈夫在床下,不是死了,就是昏過去了。而她躺在床上,想著她下半截手臂和手失去了知覺是件多麼令人煩心的事。你怎麼能這樣自私、以我為中心呢?

  “如果他死了,那他咎由自取。"那不廢話的聲音談道。

  它試圖再說幾句老實話,傑西制止了它,在她還沒清醒的狀態下、她對她記憶庫深處的檔案有著更清楚的瞭解。她突然認出那是誰的聲音——帶點鼻音,清脆快速,語含譏諷,帶著嘲弄的笑。這聲音屬於她們大學室友——露絲.尼爾瑞。傑西既已聽出聲音,她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露絲總是非常慷慨地讓人分享她的一些思想觀點。她的建議往往使這個來自法茅斯海灘地的乳臭未乾的十九歲室友傑西大為震驚。無疑那就是一種觀點,或者部分是。露絲總是心懷善意,傑西從未懷疑過,她說過的話她自己真的相信百分之六十。她聲稱做過的事真的做到了百分之四十。說到性方面的事兒,百分比也許更高些。露絲.尼爾瑞是她認識的第一個完全拒絕刮掉腿上和腋窩汗毛的女人;露絲曾經將草莓味的泡沫液灌滿了一個令人討厭的樓層管理員的枕頭套內;露絲在一般情況下總是參加每一次學生集會,參演每一個試驗性的學生劇。要是所有別的事失敗了,寶貝,某個英俊的傢伙也許會脫掉他的衣服的。參與一個學生劇演出回來,她這樣告訴頗為吃驚卻深感興趣的傑西。劇名叫做《挪亞的鸚鵡之子》。我是說,並不總是發生這種情況,但是這通常會發生的——我想,這就是學生寫、學生演的劇作的真正意義了——所以,男孩女孩們可以脫掉衣服,當眾親吻愛撫。

  她已多年沒想起露絲了。現在露絲就在她的腦海中,如在往昔的日子裡那樣,給予她小小的至理名言。嗯,為什麼不呢?露絲.尼爾瑞從新罕布什爾大學畢業後離過三次婚,兩次企圖自殺,經過四次戒毒戒酒康復治療。還有誰比她更有資格給精神混亂,心神不安的人提建議呢?好心的老露絲,往昔信奉愛的一代是怎樣順利地過渡到中年時期,這又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耶穌啊,這正是我需要的。地獄裡親愛的艾比。」她說。她含混不清的厚重聲音比她的手和前臂失去知覺更使她害怕。

  她試圖把自己拉回到基本上坐著的姿勢。就在傑羅德做小小的跳水式表演之前,她設法擺成了這種姿勢(那個可怕的磕雞蛋聲音是她夢境的一部分嗎?她祈禱是這樣的)。當她一點兒不能動彈時,突然感到一陣恐慌,這就吞沒了有關露絲的念頭。那些急劇產生的刺痛又傳到她的肌肉,可是,別的什麼也沒發生。她的手臂仍然微微後傾地吊在上方,就像爐子長度般的糖槭樹紋絲不動、毫無知覺。她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消失了——她發現,恐慌擊敗了麻木,她的心臟掛上了高速檔,可是再沒有別的了。從很早以前的歷史課本裡跳出的一個生動形象,在她眼前閃現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人頭上及雙手都戴著枷鎖,一群人圍著她站在那兒,對她指指點點、說說笑笑。這個女人彎著腰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女巫,她的頭髮披掛在臉上,像是懺悔者的面罩。

  她名叫伯林格姆太太。她因傷害丈夫正在接受懲罰。她想。他們在懲罰這位太太,因為他們抓不到那個真正傷害他的人……那個人聽起來像是我的大學室友。

  可是,傷害是不是恰當的字眼呢?是不是有可能她現在正和一個死人共處一室呢?而且,不管有沒有狗,是不是有可能這湖的凹口灣完全沒有人煙呢?假使她開始叫喊,那隻水鳥會回答她嗎?還是僅僅如此,再無其他了?

  多半是那種想法,和著愛倫.坡的詩歌《渡鴉》的奇怪回聲,使她突然意識到這裡正在發生的什麼事,她使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境地,劈頭蓋臉的、盲目的恐懼突然降臨她了。有二十秒左右的時間(如果問她恐懼持續了多長時間,她會認為至少有三分鐘,也許接近五分鐘),她完全被恐懼攫住了。她內心深處仍然存有一絲理性的意識,但那是無奈——只是一個沮喪的旁觀者看著這個女人在床上扭動著身體,聽她發出嘶啞、恐怖的叫聲。她的頭兩邊擺動著,頭髮隨之飄舞,她的動作示意著反抗。

  她的脖子與左肩相接處,感到一種玻璃刺般的劇痛,疼痛止住了她的動作。這是肌肉痙攣,很疼。傑西呻吟著,將頭靠在床頭板的紅木橫檔上。她用力拉扯的肌肉僵成了緊張的彎曲狀,摸上去硬如石頭。和這種劇疼相比,她用力的動作使她的前臂和手心傳開針刺般的那種感覺便是小巫見大巫了。她發現,靠在床板上只是給過分牽扯的肌肉增加了壓力。

  傑西不加考慮,本能地移動起來。她把腳跟抵在床罩上,抬起屁股,用腳移動自己。她的手肘彎曲了,肩膀及上臂的壓力緩解了。一會兒後,她三角肌的肌肉痙攣開始放鬆了。她寬慰地、長長地出了口粗氣。

  屋外,風在猛吹。她注意到,風速已升級,遠遠超過微風級別——風在屋子與湖之間山坡上的松樹間嗚咽著。就在廚房那邊(就傑西而言,那是另一個宇宙了),她和傑羅德忘記關上的門撞擊在膨脹的門框上,嘭嘭作響: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這是唯一的聲音。只有這些,再沒有別的了。那隻狗已停止吠叫,至少暫時是這樣的。電鋸也不再嘶鳴了。甚至那隻水鳥似乎也在其間喝咖啡休息去了。

  那隻湖上水鳥在喝咖啡休息,也許就游在涼爽的水面上和幾隻雌鳥調情。這個形象使她的嗓子發出了一種乾巴巴的、低沉沙啞的聲音。在不這樣討厭的情形下,這種聲音可以說是咯咯地輕笑。它消除了她最後一絲恐懼:她仍然害怕,但是至少能再次控制她的思想與行為了。它還在她的舌上留下了一種令人不快的金屬的腥味。

  那是腎上腺素,寶貝,或者是你伸出手腳開始爬山時體內排出的內分泌物。假如有人問你什麼叫恐慌,你現在可以講清楚了。

  那是一種情感的空白點,使你覺得彷彿在吸吮著滿滿一嘴的硬幣。

  她的前臂在滋滋作響,刺痛的感覺也終於傳到她的手指了。傑西好幾次將手張開又合上,一邊這麼做一邊皺眉蹙眼。她能聽到手銬鍊碰撞在床柱上發出的微弱聲音。她花了一小會兒時間來思考,她和傑羅德是不是發了瘋——現在看起來肯定如此,儘管她毫不懷疑,每日每時,世界上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在做著類似的遊戲。她曾讀過這樣的消息,有些崇尚性自由的人們將自己吊在壁櫥裡,然後手淫,直至大腦的供血逐漸減至零。這種消息只能用來增強她的信念,即:與其說上天賦予了男人們陽具,倒不如說他們因之而遭詛咒。

  可是,如果那曾經只是一個遊戲(僅僅如此,再無別的),為什麼傑羅德感到有必要買一副真正的手銬呢?那似乎是個有趣的問題,是不是?

  也許是的。但是,我想,此刻那問題並非真正重要,傑西,你說呢?

  她頭腦中的露絲.尼爾瑞發問道。人腦可以同時在多個不同的思維軌道中工作,這相當令人驚異。她發現自己就在其中一條軌道中想著露絲的情況怎麼樣了。她最後一次是在十年前見到她的。傑西至少有三年沒收到過她的來信了。她們的最後一次交流是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有個年輕人,穿著華麗的帶有輪狀皺領的紅天鵝絨西服,年輕人嘴巴張開著,帶有挑逗意味地伸著長舌頭。

  將來某一天,我的王子會伸舌頭的。明信片如是說。新時期妙語。傑西記得當時是這樣想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擁有安東尼.特羅洛普,垮掉的一代擁有H.L門肯;而我們給下流的明信片纏住了,還有那些粘貼廣告的俏皮話,比如,事實上,我確實擁有了道路。明信片上模模糊糊地蓋著亞利桑那州的郵戳,傳遞的信息是露絲已加入了一個女性同性戀公社。聽到這消息傑西並沒有太大吃驚。她甚至想到,她的老朋友能夠一會兒暴跳如雷,轉而又令人驚異地作小鳥依人狀(有時竟是同時),也許,她終於在生活的遊戲板上找到了洞孔,這個孔洞是鑽出來接受她自己這顆形狀古怪的螺釘的。

  她那時將露絲的明信片放進了她桌子的左上層抽屜裡,她在那個抽屜裡存放著各種奇奇怪怪的信件,那些信件也許根本就不會回覆的。打那以後,直至現在,她再也沒想起過她的老室友。露絲.尼爾瑞渴望擁有一部哈利.戴維森汽車,卻從來都掌控不了任何標準的變速器,即便傑西那部舊的、聽使喚的彩色福特車上的變速器,她也不會使用。露絲在新罕布什爾大學待了三年後,竟然還常在校園迷路。她在電熱鍋上燒烤東西,忘了這件事,將東西烤得焦糊,這時她總是會叫起來。她常常這麼幹,卻從來沒使她們的寢室——或整個屋子失火,這的確是個奇蹟。傑西腦子裡這個使人信服、不廢話的聲音結果竟是露絲的聲音,真是奇怪。

  那隻狗又開始吠叫了。聽起來它並沒走近,但也沒走遠。它的主人不在獵鳥,這一點是肯定的。沒有哪個獵人願意擁有這樣一條喋喋不休狂吠的狗。而且,如果是主人帶狗出來作簡單的午後溜逹,怎麼會五分鐘以來叫聲都出自同一地點呢?

  因為你前面作的判斷是對的,她的頭腦裡傳出低語。沒有主人。這個聲音不是露絲的或者伯林格姆太太的。當然也不是她自認為自己的聲音(不管那是什麼聲音)。這聲音非常年輕、非常驚恐。就是露絲的聲音,非常熟悉,令人奇怪。那只是一條迷途的狗,獨自一個在外面。它幫不了你,傑西,幫不了你的。

  然而,這種評估也許太令人沮喪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隻迷途的狗?肯定不知道。在這之前,她拒絕相信這一點。「如果你不喜歡它,起訴我吧。」她以低沉嘶啞的聲音說。

  同時,還有傑羅德的問題。在她的驚恐及隨後的疼痛中,他似乎出現在她的腦子裡。

  「傑羅德?」她的聲音聽起來仍然乾巴巴的,但不是真正出自嘴裡,她清了清嗓子,又試著問道,「傑羅德!」

  沒有回聲。一聲不吭。根本沒有反應。

  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已死了。所以,保持鎮定,婦人——別再在痛苦中昏過去了。

  非常慶幸,她的確在保持鎮定。她根本無意再度昏迷。可是她腦中依舊湧起一陣深深的沮喪,那種感覺就像某種深切的思鄉愁緒。不錯,傑羅德沒有回應她並不意味他已死去,但是至少那的確意味著他失去了知覺。

  而且,也許死了。露絲.尼爾瑞補充道。我不想讓你掃興,傑西——真的——可是,你聽不見他呼吸,是嗎?我是說,通常你能聽見失去知覺的人呼吸。他們喘著那種厚重的粗氣,是不是?

  「該死,我怎麼知道呢?」她說,可是這麼說很蠢。她是知道的,因為她讀高中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一名熱情的志願護士助手。沒過多久就弄得清清楚楚,死人會發什麼聲音。死人什麼聲音也不發了。露絲大約在波特蘭城市醫院時就知道這些事了——傑西自己有時把那段時間叫做床上便盆歲月——但是,即便露絲不知道,這個聲音也會知道這一點的。因為這個聲音不是露絲,是她自己的。她得不斷提醒自己這一點,因為這個聲音本身如此古里古怪。」

  就像你以前聽到的那些聲音。這個年輕的聲音嘟噥道,那個暗日以後你聽到的那些聲音。

  然而,她不願去想那件事。從來都不願去想。難道她的問題還不夠多嗎?

  可是,露絲的聲音是對的。失去知覺的人們——特別是由於腦袋上挨了重重一擊而失去知覺的人——通常的確發出呼嚕聲的。那意味著……。

  「他也許死了,」她喃喃自語,「不錯,是這樣。」

  她靠向左邊,小心翼翼地移動起來,同時注意這一邊脖子下邊的肌肉,這部分肌肉曾痙攣得那樣疼痛難忍。她還未移到銬住右腕的手銬可允許的最大限度,就忽然看見了一隻粉紅色的、圓滾滾的手臂以及一隻手的半截——實際上是後兩隻手指。她知道那是他的右手,因為中指上沒有結婚戒指。她能看見他指甲裡的白色月牙狀。傑羅德總是為他的手和指甲而洋洋得意。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他有多麼自負。真好笑,有時你所瞭解的事是多麼的少。即使你以為瞭解了一切,瞭解的事還是太少。

  我想是這樣的,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親愛的:此刻,你可以拉下遮陽帽簷,因為我不想再看了。不想,一點也不想看了。可是,拒絕看東西是個奢侈,她無法,至少眼下無法消受。

  傑西萬般小心地繼續移動著,同時保護著她的頸及肩膀,她向左邊挪至手銬允許的最遠距離。並沒多遠——頂多又挪了兩三英吋——但是角度變得夠平了,使她能看到傑羅德的部分前臂,部分右肩,以及一點點頭部,她不太確切,但她想,她還能看到他稀疏的頭髮邊緣上的細小血珠。她想,至少在技術上有可能,這最後一點只是想像。她希望如此。

  「傑羅德?」她輕聲低語,「傑羅德,能聽見我嗎?請回答我。」

  沒有回答。沒有響動。她又能感覺到那種深深的思鄉愁緒了,這種愁緒像一個無法止住的傷口往外直湧。

  「傑羅德?」她再次低聲叫道。

  你為什麼輕聲叫他呢?他已經死了。那個人曾帶你去阿魯巴島度週末,給你驚喜——阿魯巴島,那可是個好去處。還有一次新年晚會上,他把你的鱷皮皮鞋掛在自己耳朵上……那個人已經死了。所以,你究竟為什麼要輕聲叫他呢?

  「傑羅德!」這一次她尖聲叫出了他的名字。「傑羅德,醒來!」

  她自己的尖叫聲幾乎使她再次陷入恐慌、震驚的境地,最可怕的不是傑羅德依舊不動彈,不回答,而是她意識到她仍處在驚恐中,恐懼就在那裡,不安分地朝她清醒的頭腦圍攏過來,就像個被肉食動物圍住的一個婦人,那個不知怎麼離開了朋友們的婦人,在偏僻漆黑的樹林深處迷了路。

  你沒有迷路。伯林格姆太太說。但是傑西不相信那個聲音。它的控制聽起來是虛偽的,它的合理性是膚淺的。你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是的,她知道。她身處一條彎彎曲曲、有車胎印的野營道路盡頭,道路在離這裡南邊兩英里的地方從萊恩灣分開。這是條鋪著紅色與黃色落葉的道路,她和傑羅德曾駕車行駛過。它無聲地證實著這樣一個事實,即:當樹葉剛開始變黃,接著落下的這三個星期以來,這條通向卡什威克馬克湖凹口灣盡頭的道路很少有人使用,或者根本沒人用過。湖的這一端幾乎全被避暑的人們所佔據。就傑西所知,勞動節以來也許就無人來過這裡。路全長五英里,先沿峭壁,後繞萊恩灣向前延伸,直到一一七國道,那兒有一些住家。

  我孤身在此,丈夫躺在地上已死,我被手銬銬在了床上。我可以使勁叫得臉色發青,可這對我毫無用處。沒有人能聽見。那個操作電鋸的傢伙也許離我最近,他至少在四英里開外處,也許在湖的另一邊。那條狗也許能聽見我的喊叫,可是它幾乎肯定是條迷途狗。傑羅德死了,真遺憾——如果就我的作為來說,我根本沒打算殺死他——可是,至少相對來說他死得快了點。我的死不會快的。如果波特蘭那邊沒人開始為我們擔憂的話——也沒有真正的理由使人們應該為我們擔憂,至少一段時間內……

  她不該這樣想。這種想法將那令人驚恐的東西拉得更近了。要是她不擺脫這一套思維,很快她就會看到那呆滯的、令人恐怖的眼睛了。不,她絕對不應該這樣想。討厭的是,一旦你開始這樣思維,便很難停止。

  可是,也許你活該如此——伯林格姆太太那激動熱烈的聲音突然清楚響亮地說了出來。也許是的。因為你確實殺了他,傑西。你不能哄騙自己,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我確信,他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我也確信無論如何這事遲早都會發生——在辦公室心臟病發作,要麼在某個夜晚回家的路上,正打算抽上一支煙,身後的十輪卡車鳴著喇叭,叫他回到右車道讓路。可是,遲早你都等不及了,是不是?噢,不,不是你,不是湯姆.梅赫特的小女兒傑西。你不能就躺在那兒讓他洩慾,是不是?傑西.伯林格姆說『沒有人能銬住我』。你得踢他的肚子及下體,是不是?當他的恆溫器已大大超過了紅線時,你必須這麼做。親愛的,讓我們直截了當的說:你謀殺了他。因此,也許你活該待在這兒,被手銬縛在床上,也許——

  「喔,一派胡言。」她說道。她感到了無名的寬慰,她聽見了那個別的聲音——露絲的聲音——從她嘴裡發了出來。她有時(嗯……也許常常更接近真實)討厭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討厭而且害怕它。她意識到它常常又傻又輕浮,可是它也非常堅定,非常難以拒絕。

  伯林格姆太太總是急切地使她確信,她買錯了服裝。或者在傑羅德每年為公司的其他合夥人及其妻子們舉辦的夏末晚會上,在操辦伙食時,她用錯了人(除了真正是傑西舉辦的晚會外。傑羅德就是那種德性,站在身邊,抱怨著,哼,哪有這種事,然後一切功勞歸自己)。伯林格姆太太還總是堅持認為她得減去六磅體重。即使她根根肋骨畢現,那個聲音也還是喋喋不休。別管你的肋骨!它以自認為公正善良的恐怖語調尖叫著。看看你的乳房,要是它們還不足以使你作嘔,再看看你的臀部吧。

  「又是胡說八道。」她說,她試圖說得堅定些,但是她現在聽到聲音微微發顫,這可不太好。一點兒也不好。「他知道我是當真反對的……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事情如此結果是誰的過錯呢?」

  然而,那真的是事實嗎?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她看出他決意不理睬從她臉上看出的以及她聲音表露出的意思,因為那樣會破壞這個遊戲。但是,用另一種方式看——更加基本的方式,她知道這根本不對。因為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最後十年或十二年期間,除了有關膳食方面,或者在這樣那樣的夜晚、這樣那樣的時間他們應該在哪裡的問題之外,他不會聽她的意見。他幾乎登峰造極地將此變成他的第二職業。唯一例外的,便是有關他的體重或喝酒的不友好評論。就這些話題他聽見了她必須得說的話,雖然他不愛聽那些話,對它們置之不理,但把它們作為某種神秘的自然規律的一部分:魚就得游,烏就得飛,老婆就得嘮叨。

  那麼,她到底能期待這個人做些什麼呢?等他說,好的,親愛的,我立刻鬆開你。順便說——感謝你使我清醒過來?

  是的,她懷疑她身上有某種天真成分,某種冰清玉潔、天真輕鬆的小女孩才會做這樣的期待。

  不斷怒吼嘶嗚了相當一段時間的電鋸聲突然靜止了,狗、水鳥甚至風也沉默無聲了,至少暫時如此,這寂靜讓人感到沉重,真真切切地就像是一間無人光顧的空屋積了十年的灰塵一樣。她聽不見汽車或卡車的引擎聲,甚至林中的樹葉聲也聽不見。現在說話的聲音只屬於她自己了。

  啊,上帝啊,我獨自一人在這裡。我獨自一個。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49

第03章

  傑西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六年前,她曾接受過為期五個月的、半途而廢的心理咨詢。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傑羅德,因為她知道他會譏諷她的……也許還擔心她會洩露出什麼。她主訴她的問題是緊張。她的治療醫生諾拉.卡利根教了她一種簡單的放鬆技巧。

  大多數人將數數到十和唐老鴨試圖抑制脾氣聯想起來,諾拉說。可是,數十法真正做到的是給你個機會,重新調整你的情緒控制……而那些不需要一天至少一次重整情緒的人,也許比你我的問題還要嚴重得多。

  這個聲音也很清楚——清楚得足以使她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我那時就喜歡諾拉,非常喜歡她。

  當時諾拉知道嗎?她有些吃驚地發現,她不能確切地回憶起來了,她也記不起自己為什麼那些個星期二的下午不再去見諾拉。她想,一大堆事情——團體公益基金、法院街無家可歸者避難所,也許還有新圖書館的資金募款——都同時攪在一起。廢話連篇正如同在新時代時期假藉智慧所指出那樣乏味的廢話一樣。無論如何,不去咨詢也許最好。如果你不在某處劃條分界線,治療就會不斷繼續下去,直至你和你的醫生一起蹣跚前行,相會在天堂裡的交友大團體座談會上。

  沒關係——數起數來吧,從腳趾開始,就以她教你的方式。

  好的——為什麼不呢?

  一是腳,十個小腳趾,可愛的小豬玀,全都列一排。

  只是第八個腳趾顯得很可笑。兩個大腳趾看上去就像一對尖頭錘的錘頭。

  二是腿,漂亮又修長。

  嗯,沒那麼長——她畢竟身高有五點七英尺,而且上身長——但是傑羅德宣稱那仍然是她最好的身材,至少性感部位如此。這種說法常使她感到好笑,在他來說似乎是萬分誠摯的。不知怎的,他忽略了她那像老蘋果樹疙瘩節般醜陋的膝蓋,以及她那圓滾滾的上臀部。

  三是性,對的,不會錯。

  此話有些妙——很多人也許會說,妙得有點過分——但是不太能說明問題。她略略抬起頭,彷彿要看看所提到的身體部位,但是她的眼睛仍然是閉著的。不管怎麼說,她不需用眼來看。她和這個特別的身體部位共處了很長時間。位於她臀部之間的是一個姜黃色的三角帶,捲曲的毛髮圍繞著一個外觀樸實的狹縫,它具有癒合不佳的傷痕所有的一切藝術美感。這個東西——這個器官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由交叉的肌肉帶支撐著的深深肉溝——在她看來似乎不可能是神秘的源泉,但是在所有男性的腦子裡,它肯定處於神秘的地位。那是個魔溝,是不是?在動物世界裡,甚至最狂野的獨角獸最終也會被它圈住。

  「這是托詞,什麼樣的癈話呀。」她說。她微微笑了,卻沒睜開眼睛。

  然而這不是胡扯,不完全是。那個狹縫是每一個男人所貪求的部位——至少那些追求異性的男人們。但是,那個部位也往往引起他們無法解釋的輕蔑、懷疑以及憎惡。在他們所有的玩笑中,你聽不出那種深深的憤怒,可是它存在於相當多的玩笑中,並將之表露無遺,像皮開肉綻的傷口一般:女人是什麼?因其陰部而成為生命維持系統。

  打住,傑西。伯林格姆太太命令道。她的聲音煩躁、厭惡。即刻打住。

  傑西認定,這可是相當不錯的主意。她將腦子又轉回到數十法。

  四是臀部(太寬了)。

  五是肚皮(太厚了)。

  六是胸部,這部分她認為是她最好的部位——那光滑隆起的曲線下面有著若隱若現的藍色血管,她懷疑傑羅德對此有點反感。他的雜誌插頁中,女孩的乳房下面就沒有顯露出任何血管,雜誌女郎的乳頭暈上也沒長汗毛。

  七是她過寬的雙肩。

  八是她的頸(過去很好看,但是近幾年來無疑變細了)。

  九是她逐漸變尖的下巴。

  十是——

  等一會兒!該死的,就等這麼一會兒!那並非胡說的聲音怒氣沖沖地突然插嘴了。這是種什麼樣的愚蠢遊戲啊?

  傑西更緊地閉上了眼睛,那聲音裡深深的憤怒使她感到驚駭,它的分離使她害怕。憤怒中它似乎一點兒也不像來自她大腦中樞的聲音,而像一個真正的干擾者——一個異己的幽靈,想纏住她。就像「驅魔法師」裡帕祖祖的幽靈纏住那個小女孩那樣。

  不想回答那個問題嗎?露絲.尼爾瑞——別名帕祖祖——問道。好吧,也許那個問題太複雜。我來使它變得十分簡單吧,傑西:是誰將諾拉.卡利根的韻律蹩腳的放鬆小詩文變成自我嫌惡的符咒呢?

  沒有誰。她柔順地想著答道,又即刻明白那不廢話的聲音也決不會接受這個答案的,於是她補充道:那個伯林格姆太太,是她。

  不,不是的。露絲的聲音馬上作答。聽起來她唾棄這種轉移責任的愚蠢企圖。伯林格姆太太有點兒傻,此刻她嚇壞了。但是本質上她是個甜妞兒,她的用意總是好的。不管是誰的用意,改編諾拉的條目實際上是有害的,傑西,你看到了那一點嗎?難道你沒——

  我什麼也沒看見,因為我的眼睛是閉著的,她以顫抖的孩子氣聲音說道。她差點睜開了眼睛,但是某種東西告誡她,那樣不會使形勢變好,只會更糟。

  那是誰呢,傑西?誰對你說,你又醜又無用呢?誰造出傑羅德.伯林格姆作為你的情人,你的白馬王子呢?也許在那次共和黨交誼會上你實際碰上他的幾年前就選擇了他?是誰認定他不僅是你需要的人,而且也恰恰與你相配呢?

  傑西作出巨大的努力想從腦中清除出這個聲音——她強烈希望,所有的聲音。她又開始唸咒,這一次大聲地說出來。

  「一是腳趾,全都列一排。二是腿,漂亮又修長。三是性,是的不會錯。四是臀部,曲線要柔美。五是肚子,儲存我吃的食物……」她記不得剩下的韻律了《這也許是種僥倖。她非常懷疑這是諾拉自己草率編成的,也許是為了出版一種溫情脈脈、悲天憫人、教人自助的雜誌。雜誌就放在她的候診室的咖啡桌上)。於是她繼續唸下去,不用韻律了:「六是胸部,七是肩膀,八是頸子……」

  她停下喘口氣,寬慰地發現,她的心臟已從狂跳減速至快速跳動了。

  「……九是下巴,十是雙眼。眼睛,大睜開!」

  她說到做到,於是臥室場景猛然躍入眼簾,鮮亮清晰,不知怎的頗具新意,而且至少暫時說來——幾乎像她和傑羅德第一次在這間屋裡避暑時一樣令人愉快。那是早幾年的事了,那一年曾經有著科幻小說的韻味,而現在似乎無法挽回地成為遺響了。

  傑西看著灰色的擋光板牆、高高的反射著湖面波光的白色天花板,以及床兩側的兩扇大窗子。她左邊的窗子朝西,由此可看見碼頭那邊帶有坡度的地塊以及令人歎為觀止的湛藍湖水。她右邊窗子展示的遠景不那麼浪漫了,車道以及她的灰色老貴婦——一輛賓士牌汽車。車齡已八年了,車門踏板已開始出現點點的小銹斑。

  就在臥室對面,她看見梳妝台上方的牆上掛著鑲有邊框的蠟染蝴蝶畫布。她絲毫沒覺得驚奇地記起來,那是露絲送給她三十歲生日的禮物。身處這裡,她看不見紅線縫上去的細小簽名。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兒:尼爾端,八十三,另一個科幻小說的年頭。

  離蝴蝶不遠處(而且非常突兀,儘管她從來沒鼓起勇氣向她的丈夫指出這一點),掛在鍍鉻釘上的是傑羅德兄弟會的αΩρ啤酒杯,在大學生兄弟會的世界中,ρ星並不很亮——其他會員們過去把它稱做Alpha Grab A Hoe——可是,傑羅德帶著一種任性的自豪感佩戴著這個胸針,將啤酒杯掛在了牆上。而且,他們每年六月來這兒時,就用它喝下夏日的第一杯啤酒。這成了一種儀式,以致有時——早在今日慶典之前她就想弄清楚,她嫁給傑羅德,自己精神是否正常。

  本來應該有人來結束此事了。她疲憊地想到。真的應該有人來,因為,瞧瞧事情弄成什麼樣了。

  浴室門口另一邊的椅子上,她能看見她今天穿的那件漂亮的小裙褲以及無袖連衣裙,秋天裡這樣暖和不合季節。她的胸罩掛在浴室門把手上。一抹明亮的午後陽光射在床罩和她的腿上,將她上臀部的柔細汗毛變為金絲。那陽光不是一點鐘時直射床上正中的正方形,也不是兩點鐘時的長方形。這是一條寬帶,很快將變窄成條。儘管停電弄亂了梳妝台上數字式收音機時鐘的讀數(它一遍又一遍地閃著數字12:00AM,就像酒吧霓虹燈招牌一樣沒有間斷),光線告訴她快到四點鐘了。要不了多久,陽光窄條會滑下床,她就會看到屋角及牆邊小桌的陰影。隨著光線變成細線,先滑過地板,然後爬上遠處的牆壁,邊移邊退,這時陰影便會從各個角落爬出來,墨跡一般擴展到整個屋子,一邊擴展,一邊吞噬日光。太陽正在西行。再過一小時,至多一個半小時,它就會落山。大約四十分鐘後,天就會黑了。

  這個念頭並沒有引起恐慌——至少暫時沒有,但是它確實在她腦中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薄膜,心頭籠罩了一片潮乎乎的懼怕感覺。她看著自己躺在這兒,被手銬縛在床上,傑羅德死在她身邊的床下。她看著它們躺在黑暗中。那個操作電鋸的男人早已回到妻兒身邊,回到燈光通明的家裡。那隻狗也遊盪離去。只有那隻該死的水鳥還在湖面上尋找伴侶——只有它,再無別物了。

  傑羅德先生及夫人在一起度過最後一個長夜。

  啤酒杯和蠟染蝴蝶畫成了令人不快的鄰居,只有像這樣一年來住一季的屋子才能容忍它們。看著它們,傑西想著,回顧過去是容易做到的,也同樣容易(儘管令人大為不快)散漫地設想可能發生的未來情景。真正艱難的工作是停留在現狀中。但是她想,她最好盡力這麼做。如果不這樣,這種難堪的局面也許會變得讓人難堪。她不能指望某個解圍之神將她拽出目前的尷尬境地,且那會很不愉快。但是,如果她自己成功地脫身,情況就會有所不同。她會免受那種尷尬:幾乎全裸地躺在那裡,某個州長的副手給她打開鎖,詢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同時久久地盯著這位新寡婦白皙的肉體。

  還會發生另外兩件事。她得付出大代價讓他們走開,即使是暫時的,她也做不到。她需要上廁所,她口渴。此刻,小解的需要更勝於喝水的需要。但是,她也極想喝水,這也使她焦慮。這還不是件大事,倘若她不能甩掉手銬來到水龍頭前,事情恐怕就會變化,就會以她不願想的方式變化。

  假如我在離緬因州第九大湖兩百碼開外的地方死於口渴,真是好笑。她想,接著她又搖了搖頭。這不是緬因州的第九大湖。她一直在想些什麼?這是達克斯考湖,就是那些年以前她和父母姐妹一起前往的那個湖。回到以前那些聲音,回到以前——

  她使勁止住了思緒。已經很久沒去達克斯考湖了。此刻她也無意去想。不管有沒有被手銬銬住。最好想想口渴的事吧。

  想想有何妨,寶貝?這是身心失調,就這麼回事,你口渴是因為你知道你起不來,喝不到水。就那麼簡單。

  然而不是這樣。她和丈夫打了一仗,她快速地踢了他兩腳引起了連鎖反應,最終導致他的死亡。她自己也正承受著一場重大的荷爾蒙外溢事故帶來的後果。其術語是休克。休克的最常見症狀之一便是口渴。也許,也應把自己算做幸運之人,她並不比以前感到更渴,至少目前是這樣。而且——

  而且就這件事她能做些什麼。

  傑羅德是個有著許多古怪習慣的傢伙,他的習慣之一便是在他那一邊的床頭架上放一杯水。她向上扭頭朝右看去,不錯,就在那兒,滿滿的一杯水,上面浮著一小撮正在融化的冰塊。無疑杯子是放在墊子上的,這樣架子上就不會留下水漬——這就是傑羅德的風格,對瑣碎小事也考慮得如此周到。凝聚的水滴附在杯子上像是汗珠。

  看著這些,傑西真的感到口渴。她舔了舔嘴唇。她在左手銬容許的範圍內盡可能遠地朝右邊挪移。只有六英吋,但這把她帶到了床上傑羅德的這一邊。這一移動同時露出了床罩左邊的一些暗斑點。她茫然地盯著這些斑點看了一會兒,才記起傑羅德如何在最後的痛苦中倒空了他的膀胱。接著,她迅速將目光轉回水杯,杯子放在一張圓形的硬紙板上,紙板上也許有某種牌子的雅皮士啤酒廣告,很可能是貝克牌或海尼根牌。

  她向上伸出手去,她慢慢伸去,希望她伸的手夠長,但是不夠——她的手指尖離杯子相差三英吋。一陣口渴——喉嚨有點發緊,舌頭有點刺痛——襲來又消失。

  要是到明天早晨還沒有人來,或者我想不出辦法解脫自己,我甚至都不能看到那杯子了。

  這個想法含有冷冰冰的合理性,就其本身而言令人恐懼。但是,明天早晨她不會仍然待在這裡,事情就是這樣。這個想法完全可笑,荒唐,愚蠢。不值得去想。它——

  “停住。"不廢話的聲音說。“請停住",於是她便停住了。

  她必須面臨的情況是,這個想法並不完全可笑。她拒絕接受甚至考慮她會死在這裡的可能性——當然,那確實愚蠢。然而,要是她不清掃撣掉那架舊思維機器上的蛛網,使它運轉起來,她肯定會度過一些漫長難捱的時光。

  漫長,難捱……也許痛苦。伯林格姆太太緊張地說。但是那痛苦將是贖罪行為,是不是?畢竟這是你自己惹來的事。

  希望我沒有招人厭煩。可是,如果你讓他發洩掉——

  「你正在招人厭煩,伯林格姆太太。」傑西說。她記不起以前可曾對頭腦裡面的這些聲音大聲說過話。她不知道她是否要發瘋了。她認定她並沒有以任何方式說太多的廢話,至少暫時來說如此。

  傑西又閉上了眼睛。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50

第04章

  這一次,她閉著眼睛在暗中想像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整個房間。當然,她仍然處於房間中央。天哪,是的——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年齡不過四十,身高五點七英尺,體重一百二十五磅,風韻猶存。灰色的眼睛,棕紅色的頭髮(大約五年前,頭髮已開始漸漸轉灰,她用一種有光澤的染髮劑染了頭髮。她確信傑羅德蒙在鼓裡)。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莫名其妙地將自己陷入了這種困境。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現在可能成了傑羅德的寡婦,仍然無兒無女,被兩副警察手銬縛在了這該死的床上,她頭腦中主管想像的神經與上述內容連結了起來。她閉目凝思,額頭顯出皺紋。

  一共有四隻手銬。每一副由六英吋的帶橡膠套的鋼鏈連接,每一隻上都有M-17的字樣——她推測那是序號——刻在鎖板上。她記得,遊戲伊始時傑羅德曾告訴她,每一只手銬都有一個帶凹口的伸縮臂,這就使手銬可以調節。也可以將手銬收緊,直至囚犯的雙手擠在一起,手腕對手腕,疼痛難忍。但是傑羅德給了她手銬最大活動範圍。

  到底為什麼不這樣呢?她此刻想道。畢竟,那只是場遊戲而已……對嗎,傑羅德?然而,現在她想起了以前不明白的問題。她又詫異起來,對傑羅德而言,這是否一直真的只是場遊戲。

  女人是什麼?

  某個別的聲音——一個不明飛行物的聲音——在她內心深處的暗井中柔聲低語。是因為有陰道而存在的生命體。

  “走開。"傑西想到。“走開,別攪和。"

  但是,不明飛行物的聲音拒絕服從命令。

  “為什麼女人有嘴、有陰道呢?"它反而又發問了。“這樣她就能同時小解、呻吟。小婦人,還有其他問題嗎?"
=
  沒有了。考慮到這答案使人困窘的超現實性,她沒有別的問題了。她的手在銬裡轉動著。她手腕上不多的皮肉在鋼銬上拉扯著,使得她皺眉蹙眼。但是疼痛不算厲害,她足以自如地轉動手腕。傑羅德也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女人的唯一目的就是為其陰道而存在的生命體。但是他沒有將手銬鎖得使她感到疼。當然,甚至在今天以前她就本應迴避這件事。大約如此,她告訴自己,對這個問題,她內心沒有哪個聲音卑鄙到和她爭辯的地步。可是,手銬仍然太緊,手脫不出來。

  是這樣的嗎?

  傑西試探地扯了一下。隨著她的手往下抽。手銬就往上移,然後,鋼手銬便緊緊地楔入骨頭和軟骨的接合處,在那兒,手腕和手卻牢牢的結合在一起。

  她更加用力地拉扯。現在疼痛得更厲害了。她突然記起來,那一次爸爸開那輛老福特鄉紳休旅車司機一側的車門,他不知道梅迪沒有從自己坐的那邊下車,而是改溜向他那邊下車,結果門壓了她的左手。她叫得多慘啊!某塊骨頭給壓壞了——傑西記不得那骨頭的名稱。但是,她確實記得梅迪自豪地炫耀她的石膏,說「我還拉斷了我的後部韌帶」。這句話讓傑西和威爾感到好笑,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後部』是指屁股的醫學用語。他們都笑了,與其說出於輕蔑,倒不如說是由於驚奇。但是梅迪還是臉陰沉得像雷雨將至的天空,暴怒地跑去告訴媽媽。
=
  後部韌帶,她想。儘管疼痛在加劇,她還是有意增大了壓力。

  後部韌帶和腕骨或是別的什麼,那無關緊要,要是你能從這手銬中滑脫出來,我想你最好這麼做,寶貝。讓某個醫生以後再費心修復那弄碎的東西吧。

  她慢慢地、持續不斷地增添著壓力,希望手銬能下滑脫落。要是它們能移動一點點——四分之一英吋也許就成,半英吋幾乎肯定能行了——她就能越過骨頭最突出的部位,她就可以處理比較好對付的肌肉組織了。或者說她希望如此。當然,還有大拇指處的骨頭,但她可以到時候再操心了。

  她更使勁地往下拉,疼痛與用力使得她齜牙咧嘴,現在她前臂的肌肉突出,形成了淺淺的白色弧線。她的眉毛、面頰甚至鼻子下面人中的小小凹溝都開始滲出汗珠。她伸出舌頭舔去人中上的汗,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

  疼得很厲害,但是疼並非是使她停下的原因。原因很簡單,意識到她用的力已達到肌肉所能承受的最大極限,可是並沒有讓手銬比原先多移動一點。她只想將手擠拉出來的簡單希望閃現了一下,然後便熄滅了。

  你確信你盡可能用力拉了嗎?或者也許你只是有點自我欺騙,因為手拉得太疼了?

  「不,」她說,她仍然沒睜眼,「我盡可能用力拉了,真的。」

  然而,那另一個聲音仍在那兒,與其說是聽到的,倒不如說是模糊感覺到的——有點像是連環漫畫冊中的問號。

  她手腕的肉裡有著白色的深溝——在大拇指墊的下面,穿過手背,越過下面纖細的藍色血管——手銬就在那裡咬住了。儘管她舉起了雙手,直到能抓住床頭板的橫條木板,以此擺脫手銬的壓力,她的手腕還是繼續在抽痛。

  「哎唷,天哪!」她的聲音發顫,「這不就是在吮吸大老二嗎?」

  她沒有盡力拉嗎?沒有真的用力嗎?沒關係。她想。她抬頭看著反射在左邊天花板上的微光。

  沒關係,我來告訴你為什麼——要是我能更用力地拉,那麼車門壓住梅迪左腕發生的情況也會發生在我身上:骨頭將折斷,後部韌帶會如橡膠帶一樣折斷,腕骨上不知叫什麼的部位就要像射擊陳列館裡的泥鴿子一樣突然破裂。唯一有所改變的便是,我不是躺在這裡雙手被捆,口渴難忍,另外還加上一雙破碎的手腕。它們也會腫起來的。我是這樣想的!傑羅德還沒有機會開始幹就死了,可是他同樣徹底毀了我。

  好吧,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沒有。伯林格姆太太以無精打采的語調說。這種語調屬於那種瀕臨徹底崩潰的婦人。

  傑西等待著,看看是否有別的聲音——露絲的聲音——會提供一個意見。但沒有。就她所知,露絲正漂浮在辦公室的涼爽水面上和別的水鳥們在一起呢。無論如何,露絲的退出使傑西只好自我照料了。

  那麼,好吧,照料自己。她想。既然你已確定,脫出手銬是不可能的,你打算對它們做些什麼呢?你能做什麼呢?

  一副手銬有兩隻——那個年輕的聲音,那個她尚未想到名字的聲音,猶猶豫豫地說起話了。你已經試過要從銬住手的那一隻手銬中滑脫,那行不通——可是,另一隻怎麼樣呢?那個銬住床柱的那一隻?你可想到過它們?

  傑西將後腦勺壓著枕頭,弓起脖子,這樣就能看到床板和床柱了。她幾乎沒注意到她在倒看著這些東西。床有某種花俏的名稱——也許叫宮廷弄臣吧,或者御內女總管。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發現越來越難以記清這種事情了。她不知道人們將這種情況稱為明白事理還是老之將至。無論如何,她發現她現在身處其中的這張床用來做愛還行,但讓他倆在這張床上愜意地擁抱共眠卻有點太小了。

  對她和傑羅德來說,這並不是個缺憾。因為近五年來,無論在這裡,還是在波特蘭,他們都分室就寢。這是她的決定,不是他的。她厭倦了他的呼嚕聲,他的打鼾毛病逐年加重。偶爾他們有客人在這兒過夜時,她和傑羅德便睡在一起——很不舒服地睡在一個屋裡。否則他們只有在做愛時才共享這張床。他的打鼾並非她搬出去的真正原因,這樣說最委婉。真正的原因是嗅覺問題。傑西先是漸漸不喜歡,繼而是嫌惡她丈夫盜汗的氣味。即便他上床前沖了澡,到了凌晨兩點,那種蘇格蘭威士忌的酸味便開始從他的毛孔裡散發開來。

  直至今年以前,他們一直處在這種模式中,越來越敷衍了事地做愛,隨之而來的是昏昏欲睡(實際上這成了整個房事中她最喜歡的部分),事畢他起身淋浴然後便離開她。然而,三月裡事情有了些變化。圍巾和手銬——尤其是後者——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耗盡了傑羅德的精力,而那種古老乏味的傳教士式的性愛根本做不到這一點。他常常倒在她身邊,和她肩並肩地沉沉入睡。她也不在乎了。這種事大多數發生在午後,事後傑羅德身上發出的是清淡的汗味,而不是淡威士忌酒摻水的酸氣味了。他打的呼嚕也不厲害了。

  可是所有那些場合——所有那些使用圍巾或手銬的場合——都是在波特蘭的屋子裡。她想,我們在這裡度過了七月的大部分日子以及八月的一些時光。可是當我們做愛的那些場合——沒有很多次,卻有一些次數——那都是古老乏味的罐裝土豆塊、土豆泥方式:人猿泰山在上位,珍在下面。直到今天我們從未在這裡做過這個遊戲。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不明白。

  也許是那些窗子的緣故,它們太高了,掛上窗簾顯得形狀古怪。他們根本抽不出時間來用反射玻璃替換掉那白玻璃,儘管傑羅德仍在談論要那樣做,直到……嗯……

  直到今天。伯林格姆太太結束了這句話。傑西感激她的靈活應變。

  而且你說對了——也許就是那些窗子。至少很大程度上是如此。他不會喜歡弗雷德.拉格蘭或者傑米.布魯克開車過來,一時衝動之下問他是否願意打一場九個洞的高爾夫球,結果看到他正在粗魯地對待伯林格姆夫人,夫人正巧被一副克雷格手銬縛在了床柱上。這類事的閒話也許會傳開的。弗雷德和傑米兩個人是不錯的,我想——

  要是問我的話,那是一對令人噁心的傢伙。露絲生氣地插嘴。

  可是他們只是常人啊。像那樣的故事太精彩了,無法不談論,而且還有別的事,傑西……

  傑西沒讓她說完。這可不是她想聽到的、用伯林格姆太太那悅耳卻拘謹蒼白的聲音說出來的想法。

  傑羅德從不要她到這裡來做這個遊戲,有可能是因為他擔心某種荒唐的隱憂會突然冒出頭來,什麼隱憂呢?嗯,她想,我們這麼說吧,傑羅德身上有那麼一部分思維真的相信,女人只是因為有陰道而存在的生命體……另一部分,由於缺少一個較清楚的術語,我可以將之稱為『傑羅德的善良天性』,知道會出事,一直擔心事情會失去控制,畢竟,難道這不就是發生了的事嗎?

  這種想法難以爭辯了。如果這種情況不符合失去控制這一定義的話,傑西不知道什麼是符合的了。

  有一會兒,她感到悲切,她得抑制一種慾望,不回頭去看傑羅德躺著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對已故丈夫是否感到傷心,但是,她的確知道,即便感到傷心,現在也不是時候。然而,回憶和她共處許多年時間的人的一些好處真不錯。記起他有時做愛後在她身邊熟睡的樣子就很好。她那時不喜歡圍巾,漸漸也憎惡起手銬。但是她喜歡看著他迷迷糊糊睡去,喜歡看著他粉紅色大臉膛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而且,從某種意義來說,此刻他又睡在了她的身邊……是不是?

  這個想法甚至使她大腿上部的肌肉感到發冷,漸漸變窄的一片陽光就照在那兒。她驅開這個想法——或者至少試圖驅開,回過頭來研究床頭。

  床柱緊挨床邊,使她能伸著手臂卻不是那樣難受,特別是由於手銬鍊為她提供了六英吋左右的自由活動範圍。在兩根床柱之間有四塊平行的橫檔板。這些也是紅木的,雕刻著簡單卻悅目的波紋。傑羅德曾提議將他們姓名的首位字母刻在中間板上,他說他認識格倫市塔什莫那兒的一個人,他會樂意開車過來做這件事,但是她對他的這想法澆了冷水。在她看來,這似乎既惹人注目,又異常孩子氣,就像少年情人們在自修室梳妝台上雕刻心形圖案一樣。

  床頭架安放在床頭板上方,架子的高度足以保證他們猛然坐起時不會撞到頭。架上放著傑羅德的那杯水,還有夏天留下來的一些平裝書。在她的這一側,散放著一些化妝品,也是夏天留下來的。她想,現在它們已經風乾了。也真丟人——這一點點鄉村清晨玫瑰紅化妝品,比任何東西都能有效地使一個被手銬銬住的婦人振作起來。所有的婦女雜誌都如是說。

  傑西慢慢地舉起雙手,以很小的角度伸出手臂,這樣她的拳頭就不會碰著架子的底邊。她仰著頭,想看看手銬鍊盡頭是怎麼回事。另外兩隻手銬固定在第二和第三根橫板之間的床柱上。她舉起捏成拳頭的雙手,看上去就像個婦人在推舉看不見的槓鈴。手銬沿著床柱往上滑去,到達上一塊橫檔板下部,要是她能拉脫那塊檔板,以及它上面的那一塊,她就能輕而易舉將手銬從床柱的盡頭滑脫下來。瞧,就這樣!

  也許太好了,不會是真的,親愛的——太容易了,不會是真的——但是你倒不妨嘗試一下。無論如何,這是個消磨時間的辦法。

  她用手攥住那塊刻有波紋的橫板,眼下,這塊板阻擋了夾在床柱上的手銬的上行運動。她深深吸了口氣,屏住呼吸,拽了起來。但使勁一拉便足以告訴她那條路行不通。這就好比試圖從混凝土牆裡拉出鑄在其中的鋼筋。她連一毫米的鬆動都感覺不到。

  這討厭鬼即便拽上十年也休想搖動它,更不用說把它拉下床柱了。她想著,將手放回床上方以前手銬支撐著的鬆弛位置。她發出了絕望的輕呼。在她聽來,那就像是口渴的烏鴉的叫聲。

  「我打算做什麼呢?」她問天花板上的微光。她終於絕望、恐怖地放聲哭了起來。「我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那隻狗又開始吠叫,彷彿作答。這一次它離得那樣近,嚇得她尖叫起來。事實上,聽起來它就在東窗外面,在車道裡。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50

第05章

  狗不在車道裡,它離得更近。它的影子從柏油路幾乎投到賓士車的前保險桿,這意味著它就在後面走廊上。那個長長的、拖著尾巴的影子看上去彷彿它屬於某種畸形動物展覽中展示的變態巨犬,她一看見就討厭它。

  別這麼神經兮兮的了,她責罵自己。狗影子怪模怪樣是因為太陽要下山了。現在,張開嘴發出些聲音吧,姑娘——或許它可能不是一隻迷途犬。

  夠真實了。也許這場景某處有個主人。但是她並不為這個想法抱多大的希望。她猜想,狗是被門外鐵絲蓋的垃圾箱引到屋後的。傑羅德有時將垃圾箱稱做整潔的小建築物,它的頂部是用雪松木板做的,蓋子是雙層拉閂,這是他們吸引浣熊的物件。這一次,它沒引來浣熊,卻招來了一隻狗。就這樣——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條迷犬。一條無人餵食的、運氣不佳的野狗。

  她仍然必須嘗試。

  「喂!」她尖叫著,「喂,那裡有人嗎?要是有人,我需要幫助。那裡有人嗎?」

  狗即刻停止了吠叫。那細長、扭曲的影子突然一動、轉身,開始移動……然後又停了下來。她和傑羅德從波特蘭開車來這兒的路上吃了三明治,那種很大的油乎乎的薩拉米香腸加奶酪的混合食品。她到達這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起殘屑和包裹紙,然後將它們倒入垃圾箱。那種油和肉的濃烈氣味也可能最先吸引了狗。也正是這種氣味阻止了狗在聽到她的聲音後衝回樹林。這種氣味要比它野性的衝動更強烈。

  「救命!」傑西叫道。她的一部分頭腦試圖警告她,喊叫也許是個錯誤,她只會使喉嚨變得更乾渴。但是那個理智的告誡聲音根本沒有機會。她已經聞到她自己恐懼的味道,那味道就像三明治殘渣對狗一樣,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它很快使她進入一種狀態,那不只是恐慌,而是一種暫時的瘋狂。「救救我,來人救救我!救命!救命!救——命!」

  她的聲音終於止息了,她盡可能把頭向右邊扭去,她的頭髮粘在面頰和額頭上,汗涔涔地一小綹一小綹糾纏在一起,眼睛鼓實著,她原先擔心被人發現全身赤裸銬在床上,丈夫躺在床下死了,現在她腦中想也不想這個問題了。這種新襲來的恐懼就像某種怪異的精神日蝕——它濾掉了理智與希望的明亮光線,使她看到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情:飢餓、乾渴導致的發狂、痙攣、死亡。她不是希瑟.洛克李爾,也不是維多利亞的校長,那是為美國有線電視網上扣人心弦的電影編出來的。沒有攝影機,沒有燈光照明,沒有導演喊卡。這是正在發生的事。如果沒人來救援的話,這事很可能繼續下去,直至她死亡。她想如果有人來救,她就不會為自己被銬住的情形發愁,如果可能,她會感恩戴德,熱淚盈眶地歡迎毛瑞.波維奇以及《最新事件》的全體劇組成員的。

  然而,無人應答她的狂叫——沒有管理員到這裡來檢查湖邊他負責的地段,沒有好奇的當地人帶狗出來閒逛(也許試圖發現他的哪一位鄰居,可能在颯颯低語的松林間栽種了大麻)。當然也沒有毛瑞.波維奇。只有那個長長的、古怪的、令人不舒服的影子,那使她想到某種怪異的大形蜘蛛用四隻發熱的細腿平衡著身體。傑西顫慄著深深吸了口氣,試圖重新控制住她那難以駕馭的思維。她的喉嚨發熱發乾,她的鼻子濕乎乎的,被眼淚堵住了,很不舒服。

  現在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她腦中跳動著失望,失望一時太強,容不得任何建設性的想法。她完全確信的只是那隻狗無害於她,它只會在後面走廊裡停一小會兒,當它意識到它夠不著那個吸引它來的東西時,它就會走開的。傑西悲哀地低叫了一聲,然後閉上了眼睛。淚水從她的睫毛下面滲出來,緩緩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流淌,在午後的陽光裡,它們看上去像是顆顆金珠。

  現在怎麼辦呢?

  她又問道。屋外,風在吹著,吹得松林低語,鬆散的屋門呼呼作響。

  怎麼辦呢,伯林格姆太太?露絲?怎麼辦呢,所有各種不明飛行物聲音及其隨從們?你們任何一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有什麼主意?我口渴,我要小便,我丈夫死了。我唯一的陪伴只是一條林中野狗,它對天堂的理解便是從艾美多店裡買來的奶酪加薩拉米香腸三明治的殘屑。很快它就會認定聞到它的味道便是接近天堂了,然後它就會急速離開。所以……現在怎麼辦呢?

  沒有回答。腦子裡面的所有聲音都靜默了。這可不好——至少它們都是陪伴呀——可是,恐懼也離去了,只留給她強烈的回味。這很不錯。

  我要睡一會兒。
`

  我要睡一會兒。等我醒來時,也許我就有主意了。至少,我可以擺脫一會兒恐懼。

  她緊閉的眼角上拉緊的細細皺紋以及眉宇間可以察覺到的兩三條紋路開始舒展開來。她能夠感到自己開始迷糊起來。她帶著寬慰、感激的心情由著自己避開自我關注。這次,當風兒吹起時,似乎遠了。門不斷發出的聲音更加遙遠:嘭嘭,嘭嘭,嘭。

  她昏昏欲睡,呼吸變沉變緩了。突然,她止住了呼吸。她的雙眼猛地一睜。在被奪去睡眠最初的迷惑中,她唯一意識到的感覺是一種莫名的激怒:她幾乎睡著了,該死的,這討厭的門——

  這討厭的門沒有像往常一樣發出嘭嘭兩聲響,情況就是這樣。傑西現在清楚地聽見腳爪在走道地板上發出的嗒嗒聲。那野狗從未閂上的門裡進來了。它在屋子裡。

  她迅即毫不含糊地做出了反應。「出去!」她向它大叫,她沒有意識到她過分緊張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尖厲。「滾出去,你他媽的!聽見我的話嗎?你給我滾出我的屋子!」

  她停下來,呼吸短促,雙眼圓睜。她的皮膚似乎是用帶有低電流的銅線織成的,面上的兩三層嗡嗡作聲、起雞皮疙瘩。她隱隱覺著她頸背上的汗毛像毫豬刺一樣豎了起來,想睡的念頭即刻到了爪哇國。

  她聽到了狗的腳爪在走道裡,剛發出的嚓嚓聲……接著便無聲了。

  一定是我把它嚇跑了。也可能它又跑出門了。我是說,像那樣一條野狗,它會怕人、怕屋子的。

  我不曉得、寶貝。露絲的聲音說。這聲音聽起來毫無特色,疑慮重重。我沒有看到它在走道裡留下的影子。

  你當然看不到。也許它就繞到屋子另一邊回到樹林裡去了,或者去了湖邊,嚇得要死,奪路而逃。

  露絲的聲音沒有回答。伯林格姆太太的也沒有。儘管這時傑西會歡迎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位。

  「我真的把它嚇跑了。」她說,「我確信是的。」

  然後,她依舊躺在那兒,盡力傾聽著,除了她耳朵裡呼呼的血流聲她什麼也聽不見,至少暫時如此。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51

第06章

  她並沒有把狗嚇跑。

  它的確怕人、怕屋子,這一點傑西是對的,但是她低估了它絕望的境地。它以前的名字——王子——現在聽起來具有很大的諷刺意味。今年秋天,它飢腸轆轆地繞著卡什威克馬克湖久久搜尋,已經碰上大量的類似傑羅德家的垃圾箱了。它迅即對這個垃圾箱發出的薩拉米香腸、奶酪及橄欖油的氣味產生排斥。這味兒很是誘人,但是痛苦的經歷教會這位前王子,這味道的源頭超出了它力所能及的範圍。

  然而,還有別的氣味。每當風兒懶懶地將後門刮開,狗就聞到一股味兒。這氣味比來自垃圾箱的氣味淡一些,它的源頭在屋內,但是這味太棒了,不可置之不顧。狗知道,那個大叫著的主人踢蹬著她那奇怪而有力的腿,會把它趕走。然而那氣味強過它的恐懼。有一件東西也可能制服它難忍的飢餓,可它對槍尚一無所知。如果它能活到獵鹿季節,情況會改變的。可是還有兩星期才到那個季節。此刻,它能想像到的最糟糕事情是那個有力的。狂呼亂叫的主人了。

  風兒刮開門時,它溜了進來,然後小跑進走道……可是並不很遠,一旦發生危險,它隨時可以迅速撤離。

  它的耳朵告訴它,住在這個房子裡的人是個凶悍的女主人。她清楚地知道狗在屋內,因為她向它大叫。但是野狗從她提高的聲音裡聽出是恐懼,而不是憤怒。最初被嚇得猝然一動之後,狗便守住陣地了。它等待著某個別的主人和著這婊子主人一起大叫,或者跑出來趕它。這些都沒發生,這狗便頸子前伸著,嗅起屋子裡略帶陳腐的空氣來。

  首先,它轉向右邊,朝廚房的方向嗅去。由拍打著的門散發出來的陣陣香味正是來自這個方向。氣味並不新鮮,卻很誘人:花生醬、里亞薄脆餅乾、葡萄乾、麥片(後者的味道是從壁櫥裡的一個盒子裡飄出來的——一隻飢餓的田鼠將盒底咬了個洞)。

  狗朝那個方向邁了一步,然後朝另一個方向扭回頭,看看是否有主人在悄悄向它襲來——主人們往往會大叫,但是他們也可能詭詐。通向左邊的走道裡沒有人,可是狗從那個方向聞到了一種強烈得多的氣味,那種氣味使它的胃由於萬般渴望而痙攣起來。

  狗順著走道看去,它的兩眼放光,眼神裡混雜著一種瘋狂的恐懼與渴望。它的嘴和鼻子朝後皺起,就像是一塊弄皺了的小地毯,它長長的上唇起伏著,發出一陣陣緊張的呼呼聲,露出的牙齒閃著白色的微光。緊張中它射出了尿流,尿嗒嗒地打在地板上,在前廳做了記號——由此,整個屋子——便成了它的領土。這個聲音很小、很短促,傑西伸長的耳朵也沒能聽見。

  發出來的是血腥味。這種氣味強烈卻不大對頭。狗極度的飢餓最終使天平傾斜了。它必須吃東西,不然就要死了。前王子開始沿著走道朝臥室緩緩走去,越往前走氣味越濃。那的確是血腥味,但這是種不對頭的血腥味,這是主人的血味。然而,這種氣味太濃烈、太誘人,無法抗拒。這氣味鑽進了它絕望的小腦袋裡。狗繼續前行,當它接近臥室門口時,它開始狂吠起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51

第07章

  傑西聽到了狗的腳爪發出的嗒嗒聲。

  她明白了,狗真的仍在屋內,而且朝這邊走來。她開始尖叫。她知道,這也許是一個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這樣做違背了她聽說過的所有建議,即:決不向有潛在危險性的動物顯出你的膽怯——可是她忍不住。是什麼將野狗引進了臥室,她太清楚了。

  她抬起雙腿,同時利用手銬將自己拉起來靠在床板上。她一邊拉,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通向走道的房門。現在,她聽到了狗的狂吠聲。這吠聲使她感到要腹瀉,腸子裡熱乎乎、濕漉漉的。

  狗在門口停住了。在這裡影子已經開始合攏。在傑西看來,那狗只不過是個模糊的身形,低矮得貼近地面——不是隻大狗,但決非玩具捲毛狗,也不是吉娃娃小狗。反射著陽光的兩彎桔黃色月牙形表明了它的眼睛所在。

  「走開!」傑西朝它大叫。

  「走開!滾出去!你……你在這不受歡迎!」這樣說很滑稽……可是,在這種情形下,什麼不滑稽呢?說不准我將要它為我從梳妝台頂上拿下鑰匙呢。她想。

  走道裡這個身形的後部有了動靜:它開始搖擺尾巴了。在女孩們讀的某個感傷小說裡,這也可能意味著,野狗將床上婦人的聲音混同於它所愛戴、久違的主人聲音。傑西可不相信。狗們並不只有高興時才搖尾巴。它們和貓一樣,當它們拿不定主意、仍在估量局勢時也會搖尾。聽到她的聲音,這隻狗幾乎沒有退縮,但是對這光線暗淡的屋子它也不盡放心。至少目前是這樣。

  這位前王子還不瞭解槍的作用,但是,自從八月份最後一天起,至今大約六週時間以來,它已得到許許多多嚴厲的教訓。那一天,查爾斯.薩特林先生,麻省布林卻的一位律師,將它趕進樹林去死,不讓它回家,而去繳納州和市鎮加在一起的狗稅七十美元。七十美元一隻狗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五十七美元的海因斯牌狗食罐頭價格太高了,在查爾斯.薩特林看來,高得有點過分。就在那年六月裡,他為自己買了艘機帆船,費用高達五位數。

  如果比較一下船和狗稅的低價,你可以斷言他精神出了些毛病——當然你可以,任何人都可以這麼說。可這並非事情的關鍵。關鍵是購買機帆船是計劃行為,在老薩特林的計劃表裡已待了兩年多的時間了。

  而另一方面,狗只是在一個路邊菜攤上一時衝動買下的。要不是當時他女兒和他在一起,喜歡上了這小狗,他是決不會買它的。「爸,那隻狗,」她指著它說道,「那隻鼻子上帶白斑的——那隻獨自站在那兒的,就像個小王子。」於是他便為她買下了那隻小狗,他的小姑娘高興了。可是,七十美元(如果王子被劃為B類大狗,也許要多達一百美元),對那種身上沒有一個字的身份證明的狗,這個數額不低。關閉湖邊別墅,來年再來的時候到了,查爾斯.薩特林先生這時認定狗的費用太高,而將它放在賽伯車後座帶回布林卻也令人煩心——它會隨處做窩,甚至會在地毯上嘔吐、拉屎。他想,他可以為它買各種不同的狗房,可是這些精美的小玩意起碼得三十美元,而且價格看漲。不管怎麼說,像王子這樣的狗是不會樂意待在狗房裡的,它更樂意四處亂跑,以整個北面樹林作為它的王國。是這樣的,薩特林對自己這樣說。八月的最後一天,他將車停在荒無人煙的萊恩灣長灘上,把狗哄出了後座,王子具有快樂的流浪兒心情——你只要仔細看看它就可以看出這一點。薩特林不是個蠢人,他心裡一方面很清楚這只是個與己有利的胡扯。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為這個想法興奮。他回到車裡,驅車離開,丟下王子立在路邊目送著他。這時他吹起了口哨,那是《生而自由》的主題曲。他不時唱出一句歌詞:「生……而自由……追隨你的……心!」那一夜他睡得很熟,沒分一點心思給王子。而
在那同一夜晚,王子蜷縮在一棵倒臥的樹下,渾身發抖,飢餓難耐無法入睡。每當林中一隻貓頭鷹發出鳴叫,或某個動物發出聲響,它都會恐懼地哀鳴起來。

  此刻,查爾斯.薩特林合著《生而自由》的曲調趕出來的狗就站在傑羅德的避暑屋的主臥室門廳裡(薩特林的別墅位於湖邊盡頭,兩家人在這兒從未相遇過,儘管前三、四個夏天,他們曾在鎮上的遊船碼頭不經意地點頭打過招呼)。狗垂著頭,瞪著眼,豎起了頸毛。它沒有意識到它在不停地狂吠。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內。憑著與生俱來的本能,它清楚那血腥味很快便會掃除它所有的謹慎。在這種情況發生之前,它必須盡可能弄清這不是個陷阱。它不想被有著能傷人的硬腿的主人逮住,也不想讓人揀起硬土塊朝它扔來。

  「走開!」傑西試圖大聲叫出來,可是她的聲音聽起來虛弱、發抖。光向它喊叫是不能讓它走開的。那畜生不知怎麼知道她起不了床,傷不到它。

  這事不可能發生。她想。怎麼會是這樣呢?僅僅三小時前,我還繫著安全帶坐在賓士車的乘客座位上,聽著收錄機裡瑞恩.麥克斯的歌聲提醒自己注意一下山谷影院在放什麼電影,以防萬一我們真的決定在這兒過夜。我們和著鮑勃.沃肯赫斯特唱著,怎麼我丈夫就這麼死了呢?「再來個夏天,」我們唱道,「再來次機會,再來一段羅曼史。」我倆都知道那首歌的全部歌詞,因為那是首很棒的歌。在那種情況下,傑羅德怎麼可能就死了呢?事情怎麼可能起這樣的變化呢?對不起,夥計們,可這只能是場夢,這太荒唐了,不會是真實的。

  那野狗開始緩緩地踱進房間。由於謹慎,它的腿有點僵直,尾巴低垂著,黑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它的嘴唇向後撇著,露出與之完全相配的牙齒。

  八歲的凱瑟琳.薩特林曾經歡快地與前王子一起嬉戲(至少一直到她過生日為止,那時她得到一個名叫瑪妮的碎布製作的娃娃,對狗暫時失去了一些興趣)。王子半是拉布拉多犬,半是牧羊犬,是一種混合類型的狗,但是決非雜種狗。八月底薩特林在萊恩灣將它趕出去時,它體重八十磅,皮毛光滑油亮,體格健壯。它的毛髮夾雜著棕色和黑色(胸部及頸下有一圈明顯的白毛,像是個圍兜),煞是招人喜愛。現在它的體重不到四十磅了,用手摸它的體側,會摸到它突出的肋骨,更別提它心臟的快速狂跳了。它的一隻耳朵劃了條大傷疤。它的毛皮暗淡無光,濕漉漉的,還沾滿了牛蒡。彎彎曲曲沿著它的一邊後腿,有一條部分癒合了的粉紅色傷痕,這是它在一處裝有尖刺的籬笆下面爬行時所得到的痛苦紀念。它的嘴邊插著幾根豪豬刺,像是彎彎的鬍鬚。大約十天前,它發現那頭豪豬躺在一段木頭下死了,它一開始啃了滿嘴的刺,便將它放棄了。那時它一直感到飢餓,但還不至於絕望。

  現在,它又餓又絕望。它的最後一餐是一些長滿了蛆的殘羹剩飯,那是它在一一七國道旁邊的一條溝裡從一個人丟棄的垃圾袋裡叨出來的。這條狗曾經很快學會為凱瑟琳.薩特林撿球,她把一隻紅皮球順著起居室地板滾過去,或者讓球滾進客廳,它會為她撿回來。但現在它真的快要餓死了。

  是的,可是這兒——就在這兒,地板上,可以看見!有著成磅成磅的鮮肉,肉肥,骨頭裡滿是甜美的骨髓。這就像是野狗之神饋贈的禮物。

  這個凱瑟琳.薩特林一度擁有的寶貝繼續朝傑羅德.伯林格姆的屍體邁進。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52

第08章

  這事不會發生的,傑西告訴自己。決不會的,只管放鬆吧。

  她不斷這樣對自己說,直到那一刻,床的左側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見野狗的上半身了。狗尾巴開始更加猛烈地搖起來,然後發出了她能識別的聲音——在酷暑之日狗在水池喝水的聲音。只是和那聲音並不完全相同,這個聲音更加粗魯。不知怎的,要說是喝水的聲音,倒不如說是舔食的聲音。傑西瞪著那快速擺動的尾巴,她的大腦突然展現出被床的角度擋住的情景:這條身上皮毛糾結、眼神含有疲倦與警惕、無家可歸的野狗正從她丈夫稀疏的頭髮裡舔著他的血跡。

  「不!」她將屁股從床上抬起,雙腿掃向左邊。「離開他!給我走開!」她踢出腿去,她的一隻腳後跟掃在了狗脊樑骨突出的骨節上。

  狗即刻直起身來,抬起了它的鼻子和嘴。它的眼睛瞪得那麼大,顯露出細細的兩圈眼白。它的牙齒齜咧著,在逐漸變弱的午後陽光裡,它上下門牙間牽扯著的蛛網細絲樣的涎水,看上去像是根根金絲。它突然向前朝她的光腳撲來,傑西尖叫著縮回腿,她的皮膚感到了狗熱乎乎的鼻息,她的腳趾卻保住了。她又將腿蜷縮到身下,她沒有意識到這一動作,沒有聽到她拉扯過緊的肩膀肌肉發出了憤怒叫聲,也沒覺察出她的骨關節極不情願地在骨床裡轉動。

  狗又多看了她一會兒,繼續吠叫著,用眼神威脅著她。

  夫人,咱們來達成默契。那眼神說,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那就是理解。聽起來覺得可以嗎?最好是這樣,因為如果你礙我的事,我就毀了你。而且,他已死了——你我都知道這一點。為什麼我在挨餓卻讓他被浪費掉呢?你也會同樣做的,不知道你現在可明白了?不過我相信,就這件事你會轉而同意我的看法的,而且你的看法轉變得會比你想像得快。

  「出去!」她尖叫著。現在,她坐在她的腳後跟上,雙臂往兩邊伸著,看上去比以前更像叢林祭壇上作為犧牲品的菲伊.雷了。她的姿勢——頭昂著,胸向外伸著,雙肩向後拉得那麼遠,以至於肩角被拉扯得發白,頸窩現出兩個深深的三角形凹溝——這是女孩雜誌裡非常熱門的迷人姿勢,然而卻不帶有那種撇嘴挑逗的意味。她臉上的表情是那種位於清醒與瘋狂分界線邊緣女人的神情。

  「滾出這裡!」

  狗繼續抬頭看著她,又咆哮了一會兒,接著,當它確切搞清楚不會再被踢了,便不再理睬她,又低下了頭,這一次沒有吸食與舔食聲了。傑西卻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咂嘴聲。這使傑西想起他們去看奶奶瓊時,弟弟威爾熱烈地親吻奶奶面頰發出的聲音。

  狂吠聲繼續了幾秒鐘,現在聲音卻沉悶得古怪,彷彿有人在狗頭上蒙了個枕頭套。新的坐姿使她的頭髮幾乎挨到了頭上方床頭架的底部。從這兒她能看見傑羅德的胖胖的雙腳以及他的右臂和右手。一隻腳在前後擺動,彷彿傑羅德正和著某段搖滾樂的節拍在跳搖擺舞——比如,瑞恩.麥克斯唱的那首《再來個夏天》。

  從這新的有利地形她能更好地看到狗了。現在,狗的身體一直到頸子起始處都在視線內了。要是狗抬起頭來,她也能看到它的頭。然而它沒有抬頭,野狗低著頭,後腿繃得僵直。突然聽到一聲厚重的撕裂聲——一種擤鼻涕的聲音,就像患重感冒的人企圖清理喉嚨。她悲歎了:「停下……嗨,請停下,難道你就不能停下嗎?」

  狗不理不睬。它曾經坐直身子向人乞討殘羹剩飯,那時它翕張著嘴,眼裡含著笑意。可是,如同它以前的名字,那些日子早已消逝,難以找尋了。這是現在,事情是這個樣子——生存不是禮貌與道歉的事體。它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這裡就有食物,儘管這裡還有個主人,不想讓它吃這食物(以前有過一些主人,當它使出它的全套小本領時,他們笑著拍它的頭,誇它為好狗,給它一些食物碎屑。那些日子都一去不復返了)。這位主人的腳又小又軟,而不是又硬又會傷人。她的聲音表明她無能為力了。

  前王子的咆哮變成了悶聲喘氣,傑西注視著傑羅德的身體開始和腳一起擺動起來。先只是前後搖擺,然後竟然開始滑動,彷彿不管他是死是活,已經完全沉醉於音樂中了。

  動手呀,跳迪斯可的傑羅德!傑西胡思亂想了。別管那麼多啦——幹掉那狗!

  如果地毯仍然鋪在地上的話,那野狗就不可能移得動他了。可是,勞動節後的那個星期,傑西作出安排要給地板打蠟。他們的管埋員比爾.敦從地板保修店請來了兩個人。他們活兒幹得很賣力。他們希望下一次先生和太太碰巧在此逗留時,會十分欣賞他們的傑作,所以,他們把地毯捲起來,放進了進門大廳的壁櫥裡。那野狗要讓跳迪斯可的傑羅德在光滑的地板上移動,就能輕易地做到了。就像《週末夜狂熱》裡的約翰.屈伏塔一樣,狗的唯一真正麻煩是要保持自己的腳不打滑。在這方面,它骯髒的長爪子幫了忙。它的牙床埋進傑羅德鬆軟的上臂裡,向後退去,爪子插進光滑的地板蠟裡,留下了參差不齊的碎印。

  我沒在看這個場景,你知道的。這些並沒有真正發生。僅僅一小會兒之前,我們還在聽著瑞恩.麥克斯的歌聲。傑羅德把音量關小了好長時間,來告訴我他打算這個星期六去奧諾羅看足球賽。我記得他一邊說話一邊撫著他的右耳垂,他怎麼可能就這麼死了,讓一隻狗咬著手臂在臥室地板上拖呢?

  傑羅德額間髮際的頭髮弄亂了——也許是狗在那兒舔血跡的結果。可是他的眼鏡還牢牢地戴在原處。她能看見他的眼睛,半睜著,目光呆滯,浮腫的眼窩裡的眼球凝視著天花板上漸漸消逝的光影。他的臉上仍然佈滿醜陋的紅色或紫色的疹塊,彷彿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消除他對她任性地改變主意產生的怒氣。

  「放開他。」她對狗說。但是此刻她的聲音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了,聽到這聲音,狗連耳朵都沒動,根本就不停止動作。它只是繼續拖著那個額間髮際線弄亂了的、皮膚帶著疹塊的東西。這個東西看上去不再像迪斯可傑羅德了——一點兒也不像。現在它是死傑羅德,被狗的牙齒死咬住鬆弛的二頭肌,在臥室地板上滑行著。

  一片蹭掉的皮膚掛在狗的嘴上,傑西試圖對自己說那看上去像壁紙,可是壁紙沒有——至少就她所知——痣和種痘留下的疤痕。現在她看到了傑羅德肉乎乎的粉紅色肚子,上面僅有的標記是個小口徑的彈眼,那是他的肚臍。他的陰莖在黑色的陰毛叢裡搖盪著。他的臀部在硬木地板上毫無阻礙地順利滑行著,發出了低低的聲音。

  猛然間,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氛被一道怒氣穿透了,怒氣那樣強烈,就像是胸中劃過了一道閃電。她並不僅僅承認這種新的情感,她愉快地接受了它。憤怒也許不能幫她脫離這個噩夢般的處境,但是她意識到,一種震驚的虛幻感越來越強,怒氣能用來消解這種虛幻感。

  「你這畜生!」她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你這夾著尾巴。鬼鬼祟祟的畜生!」

  雖然傑西夠不著床頭架上傑羅德那一側的任何東西,但她發現轉動手銬裡的左腕,手就可以指向肩頭方向,就能在她這一側很短的距離內活動手指。她的頭無法轉動得足以看清她觸摸到的東西——它們就在人們稱為眼角的餘光之外,但是那無關緊要。她非常清楚架子上有些什麼。她將手指來回拍動,指尖輕輕掠來一罐罐的化妝品,把一些推到了架子後部,打翻了一些。一些打翻了的化妝品落到了床罩上,另一些從床上或她的左臀彈過去,然後落到了地板上。沒有一樣甚至接近於她在尋找的那種東西。她的手指抓住了一罐妮芙面霜,有一小會兒,她由著自己想到,也許這東西能有用。可是這只是樣品罐,太小太輕,即便不是塑膠製品,而是玻璃製作的,也傷不了那隻狗,她把它放回到架上,又繼續她盲目的搜尋。

  在她手指可及的最遠處,她搜尋著的手指觸到了一個圓邊的玻璃物品,這是她摸到的最大的一件東西了。她有一刻沒想起那是什麼,後來便想起來了。掛在牆上的啤酒杯,就是傑羅德參加校友聯誼會時得的一件紀念品。她摸到的是另一件,這是一個煙灰缸。她沒有馬上認出它屬於架子上傑羅德的那一側,就在他那一杯冰水的旁邊。有人——可能是清掃工黛爾太太,也可能是傑羅德自己——把它移到了她這一側。也許是清掃床頭時移動的,也許是為別的東西騰地方。無論如何,是什麼原因無關緊要。它在這裡,此刻這就足夠了。

  傑西將手指靠近它的圓邊,摸到了它的兩個凹處——放香煙的地方。她抓起煙灰缸,盡可能地縮回手,然後又向前伸去,她的運氣不錯,手銬鍊一扯緊,她就將手腕迅即下扳,像個一流的投手在投球。這一切純粹是種衝動行為。她還未來得及估算投擲會不會失敗,就尋找、找到並扔出了投擲物。她想到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在大學兩年的體育課投擲一項得個D,怎麼可能用煙灰缸擊中一隻狗?她用來投擲的那隻手又正好被手銬銬在了床柱上。

  然而,她確實擊中了狗。煙灰缸在飛行的途中翻轉了一次,短暫地顯示出校友聯誼會的格言——沿著一個火炬用拉丁語刻著貢獻、發展、勇氣的字樣。然後又開始翻轉,但是還沒有整個兒翻轉過來就砸在了狗繃緊著的瘦削肩頭。

  狗發出了一聲驚訝與痛苦的吠叫,傑西心頭湧上一陣強烈而又樸素的勝利感。她嘴巴大大張開,那種表情感覺像是咧嘴笑,其實卻是尖聲叫喊。她極度興奮地大聲吼起來,同時弓起背,伸直了腿,她的軟骨被牽扯著,早已失去靈活的關節幾乎拉脫了臼,她卻又一次沒意識到肩膀的疼痛。她以後會感到痛的——她所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拉扯、扭動——但是現在,投擲成功的狂喜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覺得要是不以某種方式表達她成功的極度興奮,她會爆炸的。她在床罩上打鼓似地敲著腳,身體從一邊擺到另一邊,汗涔涔的頭髮抽打著面頰和鬢角,喉嚨處的肌腱突起,像是粗粗的金屬絲。

  「哈!」她叫道,「我……擊中……你……了!哈哈!」

  煙灰缸擊中狗時,它朝後猝然一跳。煙灰缸跌落,粉碎在地上時,它又猛地一扭身。聽到悍婦主人聲音的變化,它的耳朵豎起來了。它現在聽到的不是恐懼,而是勝利的語調了。很快她就會下床,開始用那雙奇怪的腳踢蹬它了。那種踢法不是軟綿綿的,而是強硬的了。狗知道如果再留在這裡,就會像前次一樣再次受到傷害,它必須跑開了。

  它轉過頭,看清楚退路仍然暢通,但同時,那新鮮血肉的誘人香味又一次襲擊了它,狗的胃痙攣起來,它餓得冒酸水,事情緊急了。它不安地嗚咽著,卡在兩個相左的指令下,兩者的尿味——一種表明疾病與虛弱而不是力量與信心的氣味,增添了它的沮喪與迷惑,它又開始吠叫起來。

  聽到那種令人討厭的嘶叫聲,傑西畏縮了——要是做得到的話她會遮住雙耳的。狗感覺到了屋裡的另一個變化——婊子主人的氣味裡有種東西起了變化。她的腎上腺氣味雖然新鮮,但已在逐漸變淡。狗開始感覺到,也許它肩上受到的那一擊,並不意味著打擊會接連而至。無論如何,說那一擊使它疼痛,倒不如說讓它吃了一驚。狗朝它放下的那隻手臂——那堆散發著濃烈的誘人氣味的血肉,嘗試地邁出了一步。狗一邊移動一邊注視著婊子主人。它最初估計她不是傷不了人,就是無可奈何,或者兩者都是,這種估計也許有誤,它得非常小心。

  傑西躺在床上,現在隱隱意識到自己肩膀的抽痛,更加意識到現在她的喉嚨真的受傷了。最清楚地意識到狗仍在這裡。在她勝利的最初衝動下,她認為狗一定會逃跑,那似乎是個必然的結局,可是,不知怎麼狗守住了陣地。更糟糕的是,它又前進了,不錯,它的動作謹慎小心,但的確又再前進了。她感到身體內部某處有個綠色的毒囊腫脹發作了——這東西帶有苦澀味,毒芹一樣令人討厭。她擔心如果那個毒囊爆裂,她會被自己受挫引發的狂怒憋死。

  「滾出去,白癡。」她聲嘶力竭地對狗叫道,「出去,不然我就殺了你。我不知道怎樣殺,但是我向上帝保證,我要殺了你。」

  狗又停了下來,以一種深深不安的眼神看著她。

  「對了,你最好聽我的話。」傑西說,「最好這樣,因為我的話是真的,每個字都是真話。」接著,她的聲音又提高了,變成大叫,儘管她過分緊張的嗓子開始失聲,有些話叫出來卻成了低語。「我要殺了你,我發誓要殺了你,所以你滾出去吧!」

  曾經是凱瑟琳.薩特林的王子的這條狗,看看婊子主人又看看肉;看看肉再看看主人。再一次從主人看到肉時,它做出了一種決定,凱瑟琳的爸爸會將這決定稱做妥協。它向前匍匐著,同時轉動眼珠緊盯著傑西。它抓住一塊咬爛了的肌腱、脂肪和軟骨,那曾經是傑羅德伯林格姆的右二頭肌。狗狂吠著向後拉扯著,傑羅德的手臂抬起來了,他無力的手指似乎指向東窗外車道裡的賓士車。

  「停下!」傑西尖叫道。現在,她的聲音更加頻頻進入高音區,在那兒尖叫變成了喘著粗氣的假音低語。「你難道沒個完嗎?請你丟開他!」

  野狗不理不睬。它快速地搖著頭,就像它和凱瑟琳.薩特林用橡皮玩具玩遊戲時常做的那樣,然而,這可不是遊戲,野狗撕咬著,把肉從骨頭上扯下來,凝乳狀的白沫在它的下巴飛迸。傑羅德精心修剪的手指在空中前後狂舞,現在他看上去像是個樂隊指揮,敦促他的演奏家們加快音速。

  傑西又聽到了那種粗重的清喉嚨的聲音,她突然覺得要嘔吐。

  不!傑西!這是露絲的聲音,聲音裡滿是驚恐。不!你不能那樣做!嘔吐物的氣味會把狗引向你的……引它撲向你!

  傑西拚命地抑制著她的喉嚨,緊張得臉都扭歪了。這時又傳來了撕扯的聲音,她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就一眼瞥見了狗的情形——它的前爪又緊繃起來了,它彷彿站在一條深色的橡皮帶一端,顏色是罐頭墊圈的那種。她試圖用手摀住臉,沮喪中她一時忘記了自己被手銬銬住了。她的雙手至少相隔兩英尺,手銬發出了哐啷聲。傑西呻吟了。這種聲音越過沮喪,進入了絕望,聽起來像是放棄努力了。

  她又一次聽到了那種潮濕流鼻涕的撕扯聲。接著一陣幸福狂吻式的咂嘴,聲音便止息了,傑西沒有睜開眼。

  野狗開始往大廳門口退去,它的眼睛始終不離床上的悍婦主人。它的下頜叼著一大塊閃著光澤的傑羅德.伯林格姆。假如床上的主人打算把這塊肉收回的話,它現在就爭取行動。狗不會思考——至少按人類所理解的那個字眼來說是不會,但是它複雜的本能網絡為它提供了一個有效的思維替代物,它知道它的所作所為——它打劫的行為——形成了一種罪孽。可是它已經餓了很長時間了。它被一個人遺棄在樹林中,那個人吹著《生而自由》的調子回家去了。現在它在挨餓,如果那悍婦主人試圖奪去它的晚餐,它就要與之搏鬥了。

  它最後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沒打算移動身體下床,便轉過身去了。它將那塊肉牢牢地抓在爪子下面,拖到了門廳入口處,然後安頓下來。一陣風刮來,先是將門吹開,然後又將門砰的一聲關上。野狗朝那個方向瞧了一眼,以它那種不大思考的狗的方式確認,如果需要的話,它能夠用口鼻推開門迅速逃離。它注意好這最後一件事後,便又開始用餐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1:53

第09章

  傑西想嘔吐的慾望消失得緩慢,但確實消失了。她仰面躺著,眼睛緊緊地閉著,現在她開始真正感到肩膀的疼痛了。疼痛緩緩蠕動著,波浪般陣陣襲來。她沮喪地想,這僅僅是開始。

  我想睡覺。她想,這又是露絲那孩子般的聲音了。現在聽起來讓人心涼肉跳。這聲音對邏輯不感興趣,也無所顧忌。那劣狗來時我幾乎要睡著了,這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睡覺。

  她全身心地受到了感應,問題是她不再真的感到睏倦了。她剛剛看到一隻狗從她丈夫身上扯下去一塊肉,她一點兒也不睏了。

  她感到的是口渴。

  傑西睜開了眼睛,看到的第一個東西便是傑羅德,他躺在光鑒照人的臥室地板上自己的倒影裡,像是一種奇異的人形環狀珊瑚島。他的眼睛仍然睜著,仍然憤怒地凝視著天花板,但是他的眼鏡現在戴歪了,一隻眼鏡腿伸進了耳朵裡,而不是掛在耳朵上。他的頭歪著,角度極小,以至於他肥胖的左面頰幾乎貼到了左肩。他的右肩和右肘之間只剩下一塊帶有白色邊緣的深紅色傷口。

  「我的老天哪!」傑西低聲驚呼起來。她趕忙扭頭朝西窗外看去。

  金色的光線——現在差不多是落日的光線了——使她目眩。她又閉上了眼睛,隨著心臟將血流注入閉著的眼簾,她看見紅黑兩色一起一落。這樣看了一會兒後,她注意到這種血流湧動模式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差不多就像在顯微鏡下觀看原生動物。那種幻燈片上帶有紅色血跡的原生動物,她發現這種不斷重複的模式既有趣也令人寬慰。她推想,考慮到眼下這種情形,並不一定非得是天才,才能理解這種簡單重複的模式所具有的吸引力。當一個人的正常生活模式被打亂——這樣令人震驚、令人猝不及防地被打亂,你得找件能把握的東西,那種既正常又可想而知的東西。如果最終你所發現的只是你的眼球之間的薄皮膚中血液的有組織的漩渦,以及十月天裡的斜陽時,那麼,你就接受它,並致上深深的謝意。因為,如果你找不著某樣東西,至少有某種意義上的東西,來堅持住的話,那麼,這個新世界秩序的外來因素很容易使你發狂。

  比如說,現在從門廳傳來的聲音就是種外來因素。這是一條骯髒的野狗在吃一個人的部分身體發出的聲音。那個人曾帶你第一次去看伯格曼導演的電影。曾帶你去果園海灘的娛樂公園,將你哄上了那條海盜大船,船在空中前後搖盪,像是個鐘擺,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後來你說還要再來這裡。那個人曾有一次在浴缸裡和你做愛,直到你快活得大叫起來。那個人現在成了一塊塊的肉,正在往狗的咽喉裡下滑。

  那樣的外來因素。

  「奇怪的日子,漂亮的夫人。」她說,「的確奇怪。」她說話的聲音變得痛苦、嘶啞、乾巴巴的。她想,乾脆閉上眼睛,不去管它了。可是,臥室裡靜了下來時,她聽到恐懼仍在,仍在用它軟軟的大腳掌四處潛行,尋找出口,等待她放鬆警惕。除此之外,並沒有真正安靜下來。使電鋸的傢伙已結束一天的工作,可是那隻水鳥仍不時發出叫聲。隨著夜幕的降臨,風刮起來了,把門刮得嘭嘭作響,比之前更響——而且更加頻繁。

  而且,還加上狗吃她丈夫的聲音。當傑羅德在阿美托店等著為三明治付帳時,傑西走進了隔壁的米碩德市場。那兒出售的魚總是不錯——正如她奶奶所描述的那樣,新鮮得活蹦亂跳。她買了一些很好的比目魚片,心想如果他決定在此過夜,她就能在平底鍋中炙烤魚片,比目魚味道好極了。要是由著傑羅德的話,他的食譜裡只會有烤牛肉和油炸雞(偶爾為了營養的目的,加一些炸得很老的蘑菇)。他說過喜歡吃比目魚。她買魚時,沒有絲毫不祥的預感。他還沒吃到魚,自己就被狗吃了。

  「這兒是個叢林,孩子。」傑西用她乾巴巴的嘶啞聲音說。她意識到她現在不僅僅用露絲.尼爾瑞的聲音思考,聽起來竟然也像露絲了。她們讀大學的日子裡,如果聽任露絲自便,她會成天不吃飯,光是喝杜瓦酒,抽萬寶路煙。

  那個不廢話的粗嗓門又說起話來了,彷彿傑西摩擦了一個神燈。

  “可記得去年冬天的一個日子,你上完製陶課回家時,聽著WBLM電台裡尼克.洛伊的歌聲,那首讓你發笑的歌?"

  她記得。她不想去追憶,但是她記得起來。她相信,那首尼克.洛伊唱的曲子名為《我們一直是贏家》。這是抒發孤獨之感的通俗唱詞,既悲觀又好笑,配上那悅耳的曲子顯得不太協調。去年冬天好笑得要死,的確如此,露絲說得對。可是現在不那麼好笑了。

  「住口,露絲。」她嘶叫著,「你要是打算在我腦子裡佔便宜的話,至少你得大氣些,不要取笑我了。」

  取笑你?天哪,寶貝,我沒在取笑你,我在試圖弄醒你!

  「我是醒的!」她抱怨道,湖面上,那隻水鳥又叫了,彷彿就這一點為她撐腰。「多多少少還得感謝你!」

  不,你不是醒的,你一直不清醒——真正的清醒——有好長時間了。傑西,發生了糟糕的事情時,你可知道你做了什麼?你對自己說,「這不是該擔心的事,這只是個噩夢,我時不時做噩夢,它們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一旦翻過身來,就沒事了。」這就是你所做的,你這可憐的傻瓜,那正是你的所作所為。

  傑西張開嘴來回答——不管她是不是嘴發乾,喉嚨疼痛,這種不實之詞不可不答。可是,傑西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始組織思緒,伯林格姆太太便登上防禦城堡了。

  你怎能說出這種討厭的事呢?你真可怕!走開!

  露絲那不廢話的聲音又發出了嘲諷的大笑。傑西想,這多麼讓人煩惱——讓人煩惱得可怕——聽到自己的部分大腦,假托一個老熟人的聲音大笑,而這個熟人早就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走開?那樣你會高興的,是不是?心愛的寶貝,肉餡布丁,爸爸的小姑娘,每當過於接近事情真相,每當你開始懷疑,夢也許不僅僅是夢,你就跑開了。

  這很滑稽。

  是嗎?那麼,諾拉.卡利根怎麼樣了呢?

  有一會兒,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以及她自己的聲音,它通常在她腦子裡以「我」的身份大聲說話——被那句話震驚得沉默了。然而,沉默中組成了一個奇怪又熟悉的形象:一圈說說笑笑、指指點點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圍著一個年輕姑娘站著,姑娘的頭和雙手戴著枷鎖。很難看清楚她的模樣,因為天很黑——本來應該是有日光的,但是由於某種原因,天色依舊很暗。然而,即便天很亮,那姑娘的臉還是會被遮蓋起來的。她的頭髮垂下來,像是懺悔者的面罩,儘管很難相信,她能做出任何非常可怕的事來。顯然,她不過十二歲左右。不管她在為什麼事情受罰,不可能因為她傷害了丈夫。夏娃這個特別的女孩太年輕了,甚至還沒開始來經,更不用說有丈夫了。

  不。那不真實。

  她頭腦深層的一個聲音突然說話了。這個聲音既有音感,又強烈得令人可怕,像是一條鯨魚的叫聲。

  她只有十歲半時就開始來經了。也許問題就在那兒。也許它聞到了血腥味,就像外面門廳裡的那條狗。也許正是那使它發狂。

  閉嘴!傑西叫道,她自己突然變得狂起來。閉嘴!我們不談那件事!

  說到氣味,那另一種氣味是什麼?露絲發問,現在,頭腦裡的聲音刺耳,而且急不可耐……那是一個探礦者的聲音。他終於碰巧發現了早就懷疑卻根本無法找到的礦脈。那種礦物的氣味,像鹽和舊銅幣的氣味——

  我們不談那件事,我說過!

  她躺在床罩上,冰冷的皮膚下肌肉緊張,她的被囚及丈夫的死亡都已忘卻——至少暫時忘卻了——在這新的威脅面前。她能感到,露絲,或者說露絲說起的她身上某個分離出來的部分在爭辯是否繼續這個話題。它決定不繼續(至少不直接談論),傑西和伯林格姆太太都寬慰地舒了口氣。

  好吧——讓我們來改為談談諾拉吧。露絲說。諾拉,你的心理治療醫生?諾拉,你的咨詢顧問?那段時間你停止畫畫了,因為一些畫使你感到害怕,那時你開始去看的那個人?不管是否巧合,是不是那段時間傑羅德對你性方面的興趣似乎開始消失,而你開始聞他的襯衫領,尋找香水味兒?你記得諾拉,記得嗎?

  諾拉.卡利根是個好管閒事的壞女人!伯林格姆太太吼道。

  「不。」傑西嘟噥道,「她是善良的,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只是總把事情做過頭,一個問題問得太仔細。」

  你說過你很喜歡她。我難道不是聽你這樣說過嗎?

  「我想停止思考了。」傑西說,她的聲音游移不定,「我也特別不想再聽見那些聲音並回應它們的話了——都是些廢話。」

  嗯,你最好還是聽一聽。露絲嚴厲地說。因為你不能以逃離諾拉的方式迴避這件事……就那件事來說,你想以逃離我的方式來避免被觸及。

  我從來沒有逃離你,露絲。急於否認,但並不太使人信服。她當然那樣做過,她簡單地收拾起她的包,從她和露絲合住的那套漂亮而又愉快的宿舍搬了出去。她那樣做並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她太多不適宜的問題——有關傑西童年時期的問題,有關達克斯考湖的問題,有關傑西開始來經後,那個暑期可能發生的問題。不,只有壞朋友才會出於這種原因搬走。傑西搬出去並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起問題來。她搬出去是因為露絲要她別再這麼問下去了,她卻不願停止提問。在傑西看來,那就使露絲成為一個壞朋友了。露絲看到了傑西在地下劃的界線……然後她卻故意跨越了它們,就像幾年後諾拉.卡利根做的那樣。

  除此之外,在現在這樣的條件下,逃離這個想法顯得荒唐可笑,是不是?畢竟,她被銬在了床上。

  不要侮辱我的智力,親愛的。露絲說。你的頭腦並沒有被銬在床上,我倆都知道這一點。如果想跑開,你仍然能做到的。可是,我的建議——我的強烈建議——是你別這麼做。因為我是你擁有的唯一機會。如果你只是躺在那裡,假想這是你向左側睡時所做的一個惡夢的話,你將戴著手銬死去。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這就是你戴著手銬度過一生的獎賞嗎?自從——

  「我不要想那件事!」傑西朝空空的屋子叫喊著。

  露絲沉默了一會兒。但是傑西還沒開始希望她離開,露絲就又回來了……衝著她回來了,像拉布拉多犬騷擾衣衫襤褸的人一樣騷擾她。

  來吧,傑西——你也許想使自己相信你神志不清了,而不願去翻那陳年往事。可是,要知道,你並非真實的自我。我就是你,身為太太的你……事實上,我們大家都是你。那天在達克斯考湖,家裡別的人都走了,發生了些什麼我相當清楚。我真正感到好奇的事和事件本身並沒很大關係。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有沒有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在等明天這個時候,也想和傑羅德在狗的腸胃裡分享地盤呢?我這麼問,只是因為在我聽來這樣做不像忠烈之舉,而像是精神錯亂!

  淚水又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流了。但是她不知道,她哭是因為有這種可能性——終於說出來的可能性——即:她竟然可能死在這裡呢!至少四年以來的第一次,她開始思索另一個避暑場所了,位於達克斯考湖畔的那一個。思索太陽熄滅的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從前有一次,在一個女性意識小組會上她差點說出了那個秘密——那是70年代早期的事了。當然,參加那樣的會議是她室友的主意。但傑西是自願前往的,至少開始是這樣的。那似乎無關緊要,只是回到大學時期那令人驚異、五光十色嘉年華的另一種活動罷了。對傑西來說,大學生活的開頭兩年——特別是有露絲.尼爾瑞這樣的人帶她去看各種球賽、開車兜風、參觀展覽——大部分情況下,她日子過得相當美妙。在那段時間裡,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是理所當然,有所作為也順理成章。那些日子裡,宿舍裡沒有彼得.馬克斯的海報畫就不算完整。若是厭倦了披頭四樂隊——並非每個人都如此,你可以換個口味聽點別的音樂。這一切都有點過於歡快,不像是真的,就像發高燒又不至於威脅生命時所看到的事物。事實上,開頭的兩年一直是狂歡。

  第一次參加女性意識小組會後,狂歡便結束了。在那兒,傑西發現了一個可怖的灰色世界。這個世界為她預演了80年代展現在她面前的未來成年人生活,同時也低聲說出了陰暗的童年時期的秘密,這個秘密已經在60年代被活埋了——但是它並沒有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在與紐沃斯跨教派的教堂相連的一間小起居室裡,有二十個婦女,一些坐在沙發上,另一些隱在幾把巨大笨重的牧師椅扶手投射的陰影中。大多數人在地上盤腿坐成了一圈——二十個婦女,年齡在十八至四十歲左右。會議開始時,她們手拉手,靜默了一會兒。這個儀式結束後,傑西被一些可怖的強姦、騷擾、身體折磨故事震撼了。如果她能活到一百歲,她也決忘不了那個安靜美麗的金髮碧眼姑娘。那姑娘捲起羊毛衫展示了她乳房下側的香煙烙痕。

  那一次結束了傑西.梅赫特的狂歡時代。結束了嗎?沒有,那樣說不對。這彷彿讓她短暫地瞥見狂歡會後面的情景。讓她看到了秋天裡空曠的灰色田野,那是真實的,在高高的草叢裡,只有香煙包裝紙、用過的避孕套,以及一些弄壞了的廉價獎品。這些東西不是等著被風吹走,就是讓冬雪覆蓋。越過這幅薄薄一層碎料拼製的帆布油畫,她看到這個寂靜、愚昧、乏味的世界在等待她,這幅油畫將這個世界與中間的狂歡、廣告商行的大吹大擂以及對開車出遊的漫無目的著魔分隔了開來。這嚇壞了她。只有這展現在她眼前,只有這,再也沒別的了,想到這裡真是糟糕透了。再想想她過去的事,在拼湊起來的俗艷而又不值錢的畫布上有著她自己修復的記憶,畫布不能完全遮住它。想到這她難以承受了。

  那個美麗的金髮碧眼女孩展示了乳房傷痕後,拉上了毛衣。她解釋道,這是她父母去了蒙特利爾的那個週末,她哥哥的朋友們對她的所作所為。而她什麼也不能對父母說,因為這也可能意味著,在去年一年裡,她的哥哥斷斷續續地對她做了些什麼將會洩露出來,她的父母決不會相信那些。

  女孩的聲音和她的臉一樣沉靜,她的語調十分理智。她說完了,一陣雷擊般的停頓——在這一刻,傑西感到身體內部有某個東西在撕裂,她聽到腦子裡有一百個夾雜著希望與恐怖的聲音在尖叫——接著,露絲說話了。

  「為什麼他們不會相信你呢?」她問。「耶穌啊,燃著的——他們用點燃的香煙燙你!我是說,你有這些燙傷作為證據!為什麼他們不會相信你呢?難道他們不愛你?」

  是的,傑西想。是的,他們愛她,可是——

  「是的,」金髮碧眼姑娘說,「他們愛我,他們仍然愛我。可是他們寵愛我哥哥巴利。」

  傑西坐在露絲旁邊,用不太穩的手掌根抵著前額,她記得自己低聲說:「而且,那會殺了她。」

  露絲轉向她,開口道:「什麼?」金髮姑娘仍然沒哭,仍然平靜得令人迷惑不解。她說:「而且,發現了那樣的事會我媽會受不了。」

  然後,傑西知道,要是她不離開這裡就要爆發了。於是,她站了起來,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幾乎碰翻了那個醜陋笨重的物件。她從屋裡全速衝了出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她不在乎。她們想些什麼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太陽曾熄滅了,就是那太陽本身。如果她說出她的故事,只要上帝是仁慈的,人們就不會相信她。假如上帝情緒不好,傑西才會被人相信……即使媽媽不被殺,也會炸毀家庭,就像爛南瓜裡放進一根炸藥棒那樣。

  所以,她跑出屋子,穿過廚房,本來可以直接穿過後門的,可是後門鎖上了。露絲在後面追趕她,叫著讓她停下。傑西停住了,可這只是因為該死的鎖著的門阻止了她。她將臉貼在冰冷的深色玻璃上,竟然考慮——是的,只那麼一會兒她想到——要將頭直接撞在玻璃上,割斷喉嚨,做任何事來抹掉未來灰色的前景以及留在身後的往事。然而,她最終只是轉身滑坐在地,緊緊抱住短裙擺下面的光腿,將額頭抵在弓起的雙膝上,然後閉上了眼睛。露絲在她身邊坐下,用一隻手臂擁住她,前後搖著她,撫著她的頭髮,對她低聲勸慰,鼓勵她說出來,擺脫它,嘔吐掉,放開手。

  此刻,躺在卡什威克馬克湖岸邊的這座屋子裡,她想著那個不流淚的、鎮靜得令人驚異的金髮姑娘情況怎麼樣了。那個姑娘給她們講述了她的哥哥巴利及其朋友們的事情——顯然那些年輕人認為,女人正是因為有陰道而存在的生命體。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打上烙印是恰到好處的懲罰。這個姑娘多多少少感覺到和哥哥幹那事無所謂,但和哥哥的好友們幹就不是那一回事了。更切中要點的是,傑西在想,那天她和露絲背靠著上鎖的廚房門相擁著坐在那兒時,她對露絲說了些什麼。她唯一能確切記起的是這樣的話:「他從來不燙我,他從來不燙我,他根本就沒燙過我。」可是,她說的話一定不止這些。因為,露絲拒絕停止發問的那些問題都清楚地指著一個方向:朝著達克斯考湖,以及太陽熄滅的那一天。

  她最終離開了露絲,而沒有說出來……正如她離開了諾拉,沒說出來一樣。她盡雙腿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跑開了。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以驚人的俗艷而出名的女孩,她是猶疑時期的最後一個奇蹟。太陽熄滅那一天的倖存者,現在卻被銬在了床上,再也無法跑開了。

  「救救我。」她對著空屋說道。傑西既然已經記起了那個金髮姑娘,那個臉和聲音異常鎮靜。原本可愛的雙乳點刻著圓圓傷疤的姑娘,腦子就無法擺脫她了,也無法擺脫這種認知,即:那根本就不是鎮靜,而是處於與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事情完全分離的狀態。不知怎的,金髮姑娘的臉變成了她的臉,傑西說起話時,她用的是一種不敬神明的顫抖、低聲下氣的聲音,這個不敬神明被剝奪了一切,只剩下最後一個不可能如願的祈禱,「請救救我吧。」

  回答她的不是上帝,而是她的一部分,這一部分顯然只有假扮成露絲.尼爾瑞時才能說話。現在這聲音聽起來很溫和,但並不很有希望。

  我來試試,可是你得幫助我。我知道你願意做痛苦的事,但是你也許還得想一想痛苦的事,你可準備好了?

  「這不是關於想一想的問題。」傑西聲音顫抖地說,她想:這就是伯林格姆太太大聲說話時聽起來的感覺,「那是關於……嗯……逃離。

  也許你得迫使她保持沉默,露絲說,她是你身上可取的一部分,傑西——我們的一部分——她真的不是壞人,但是,聽憑她操縱局勢的時間太長了。在這樣一種形勢下,她處理事情的方式並不太好,就這一點你想爭辯嗎?

  這一點,或者任何其他的,傑西都不想爭辯,她太累了。隨著落日的臨近,透過西窗的陽光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紅了。風陣陣吹著,吹得樹葉沿著靠湖一側的平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平台現在是空的,平台上所有的傢俱都堆在了起居室。松林沙沙作響,後門嘭嘭發聲,狗停止了動作,然後又繼續咂嘴、撕咬。咀嚼,發出難聽的聲音。

  「我太渴了。」她哀哀地說。

  好吧,那麼——那就是我們該開始的地方。

  她將頭朝另一個方向轉去,頸子左邊感到了陽光的餘熱,濕漉漉的頭髮貼在她的面頰上,然後她又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正盯著傑羅德的那杯水,她的喉嚨即刻發出了燥熱的迫切呼聲。

  我們忘掉狗,開始這方面的行動吧。露絲說。狗只是在做賴以活命必須做的事。你得同樣這麼辦。

  「我不知道是否能忘了它。」傑西說。

  我想你能,寶貝——我真的這麼想。如果你能將太陽熄滅那天發生的事掃到地毯下面,我想,你就能將任何事情掃到地毯下,不再去想。

  有一會兒,她幾乎全說了出來。她懂得,如果她真想這麼做,她能夠全說出來。那天的秘密從來就沒有完全沉沒於她的潛意識裡,正如電視肥皂劇及電影情節劇裡那樣,這樣的秘密沉沒不了。這個秘密至多被埋進了一個淺淺的墳墓裡。有些選擇性的遺忘,但那是一種完全自願的遺忘。如果她想記住太陽熄滅那天發生的事,她想她也許能記得。

  彷彿這個念頭是個邀請,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清晰的傷心情景:一把烤肉鉗夾著一塊玻璃片,戴著烤爐抗熱手套的一隻手拿著玻璃片,正在著火的小草皮的煙霧中兩面翻轉著。

  傑西在床上僵住了,她努力驅走了這幅畫面。

  讓我們弄清一件事。她想。她推測她是在對露絲的聲音說話,但是不完全確定。她不再對任何事確實相信了。

  我不想回憶了,明白嗎?那天的事件和這個事件毫無聯繫。它們是蘋果和橘子,要理解兩者之間的聯繫非常容易——兩個湖,兩座避暑別墅,兩件事。

  (秘密、沉默、傷害、破損。)

  性把戲——可是,現在回憶1963年發生的事一點兒也幫不上我,只會增加我的痛苦。所以,讓我們放下這整個話題,好嗎?讓我們忘掉達克斯考湖。

  「你看如何,露絲?」她低聲問道。她的目光穿過屋子轉到蠟染蝴蝶上。另一個形象出現了一會兒——一個小女孩,某個可愛的小寶貝蛋,聞著剃鬚後抹的潤膚水香味,透過一片煙燻黑的玻璃片仰頭看著天空——接著,這個形象仁慈地消失了。

  她多看了一會兒蝴蝶,等著確認那些往事的回憶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然後,她回過頭來看傑羅德的那杯水。儘管越來越暗的屋子還保留著午後陽光的熱度,水杯裡仍然飄浮著一些碎銀般的冰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傑西由著目光在杯子上移動,任它盯住凝結在杯子上的涼爽水珠。她不能真切地看到杯子下面的墊子——床頭架擋住了。但是,不用看她就能想像到,隨著凝結的涼水珠不斷從杯沿滴落,在杯底聚攏,在墊子上擴展,已形成了一圈深色的水印。

  傑西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沒有讓嘴唇濕潤起來。

  我想喝水!那個恐懼的、提著要求的孩子聲音——某個可愛的小寶貝蛋的聲音叫道,我要喝,我馬上就要……現在就要!

  可是,她夠不著杯子。情況很明顯,杯子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別那麼輕易地放棄努力——既然你能用煙灰缸擊中那條該死的狗,也就可能拿到杯子,也許你能。

  傑西又舉起了右手,以她抽痛著的肩膀允許的程度用力去夠,仍然至少相差兩英吋半。她嚥了口口水,衝著梗起的粗筋與發緊的喉嚨做了個鬼臉。

  「瞧見了嗎?」她問,「你現在高興了?」

  露絲沒有回答。但是伯林格姆太太答話了。她在傑西腦子裡柔聲地、幾乎道歉似地說起話來。她說拿到它,不是夠著它。它們……它們也可能不是一碼事。她尷尬地笑了,像是多管了閒事。傑西有一會兒又在想,你身上的一部分那樣笑法,感受到的這一點真是稀奇古怪,彷彿那真是與一個整體完全分離的一部分。要是我再多有一些聲音,傑西想,我們這裡可以來一場該死的橋牌錦標賽了。

  她又看了一會杯子,然後將頭在枕頭上來回擺動,這樣她就可以研究床頭架底邊的情況了。她看到架子並沒有附在牆上。它放在四個鋼托架上,托架看上去像倒寫的大寫字母L。床頭架也沒附在托架上——她確信這一點。她記得,有一次傑羅德在打電話,心不在焉地企圖靠在床頭架上。床頭架靠她的這一端翹了起來,像翹翹板一樣升起了。要不是傑羅德立即放開了手,架子就會像遊戲中的圓形籌碼一樣被他翻倒了。

  想到電話使她分了一會兒神,可是僅僅是一會兒。電話放在東邊窗前的矮桌子上,落地窗臨著車道的景色及賓士車。眼下,對她來說,電話就像是放在另一顆星球上。她的目光又回到床頭架底部。先研究木板本身,接著又掃視L形的托架。

  當傑羅德靠向他那一端時,她的這端翹起來了。如果在她這一端施加足夠的壓力來抬起他那一端,那杯水……

  「也許會滑過來。」她若有所思地啞聲說道。它也許會滑到我這頭來。「當然,也許它會順利地直接滑過她這一頭,摔碎在地板上,也可能在架子上碰到某個沒看見的障礙物,沒到她面前就打翻了。然而,這值得一試,對嗎?」

  確實,我想是這樣的。她想,我的意思是,我打算乘坐我的李爾飛機飛到紐約——在四季餐廳用餐,在伯德蘭德跳一整夜的舞——可是,傑羅德死了,我想,那樣做有點不合意,而且,現在所有的好書都得不到——就此而言,所有的壞書也沒有——我想,我不妨試試安慰獎吧。

  好的,她應該怎樣著手呢?

  「非常小心,」她說,「就是這樣。」

  她又藉著手銬抬起身來,再研究了一下杯子。只是不能確切看到架子的表面,她非常清楚架子上她這一端有些什麼。但是,傑羅德的那一端及中間的交界處有些什麼她不太清楚。當然這不足為奇,除了有歷歷在目記憶力的人,誰能輕而易舉地列出一個臥室床頭架上所有東西的清單呢?誰又會想到這些東西竟然舉足輕重呢?

  嗯,現在,它們至關緊要。我身處的這個世界裡,一切視角都改變了。

  不錯,確實如此。在這個世界,一隻野狗可能比弗雷帝.克留格更可怕。放電話的地方光線黯淡。人們尋求的沙漠綠洲、一百個沙漠羅曼史中滿腹牢騷的外籍軍團士兵們的奮鬥目標,便是表面上飄浮著一些碎銀般冰塊的一杯水。在這個新世界的秩序中,臥室床頭架變成了一條和巴拿馬運河一樣重要的大洋航線。一本放錯了位置的平裝書,不管是西方小說,還是神秘小說,都可能成為危險的路障。

  你難道不認為你有點誇大其辭嗎?她不安地自問,可是事實上她並沒有誇大。在最好的情況下,這個行動成功的可能性也很難說。但是如果路上有雜物的話——一本薄薄的偵探小說或者《星際旅行》系列小說中的任何一本,傑羅德讀完後,像用過的餐巾一樣扔下的都足以阻擋或弄翻水杯。不,她沒有誇張。這個世界的視角真的已經改變了,改變得足以使她想起了那部科幻電影,電影裡的主角害怕起家裡養的貓,開始收縮自己,一直縮小到住進了他女兒的玩偶屋裡。傑西盤算著得臨時抱佛腳地學點新規則——現學現用。

  傑西,別失去勇氣。露絲的聲音低語道。

  「別擔心,」她說,「我打算試試——我真的打算。但是,有時候知道妳在對抗什麼是很好的,我想,有時候情況會有所不同的。」

  她盡可能地將右手腕朝身體外的方向轉動,然後舉起了手臂。這種姿勢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個用埃及象形符號組成的女人形體。她又開始用手指在架子上拍摸,沿著那一段架子摸索碰著的東西,她希望杯子就在這一段範圍內。

  她觸到了一片有相當厚度的紙,用拇指摸了一會兒,試圖想起來這會是什麼東西。她的第一個猜測是拍紙簿裡的一張紙,拍紙簿通常塞在電話桌上那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中。可是這片紙不夠薄,不會是拍紙。她的眼睛偶然看到了一本雜誌——不是《時代雜誌》,就是《新聞週刊》,傑羅德把兩本雜誌都帶來了——封面朝下放在電話旁。她記得傑羅德一邊脫襪子、解開襯衫鈕扣,一邊迅速翻閱著其中的一本。床頭架上的這片紙也可能是一張討厭的雜誌插頁訂閱卡,報攤出售的那些雜誌裡總是插有這種卡。傑羅德常把這種卡片放在一邊,往後用來做書籤。這也許是別的什麼東西,但是,傑西認定,無論如何這不影響她的計劃。它足夠硬,能擋住或傾翻水杯。架上沒有別的東西了,至少在她伸出去蠕動著的手指夠得到的範圍之內。

  「好的。」傑西說。她的心臟開始猛烈跳動。她頭腦裡某個施虐狂的非法電視台試圖播放一幅水杯從架上翻倒的畫面,她立即驅趕走這幅畫面。「放鬆,放鬆才做得到。舒緩放鬆才能贏比賽,我希望如此。」

  儘管手朝那個與身體相反的方向彎曲並沒什麼作用,而且疼得要命,她還是將右手保持著那種姿勢,然後又舉起了左手(我扔煙灰缸的手,她帶著一絲幽默自嘲地想)。她用這隻手抓住床頭架上遠遠超過她這一端的最後一個托架。

  我們開始吧,她想。她開始用左手往下施加壓力,什麼也沒發生。

  也許我離最後一個支架大近了,得不到足夠的槓桿效應。問題是這該死的手銬鍊。我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在架子上手伸不到需要的距離。

  也許情況真的是這樣。但是這樣的見解並不能改變事實。即她左手的這個位置對床頭架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得把手指叉開伸得更遠一點,也就是說,如果可能的話——希望那樣足夠了。這是滑稽連環畫冊上的物理現象,簡單卻至關重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能把手伸到床頭架底部,只要願意,隨時都能把它推起來。然而,那樣做有個小問題——會把杯子朝不正確的方向推去,從傑羅德那一端滑落到地上。仔細考慮一下,你會發現情況確實有其好笑的一面。就像從地獄寄來的《全美最滑稽的家庭錄影》片斷。

  突然,風停了,從門廳傳來的聲音似乎非常響亮。「他的味道不錯吧,你這畜生!」傑西尖叫道。疼痛撕扯著她的喉嚨,但是她沒有——也不能住口。「但願如此,我解開手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斷你的頭。」

  吹牛,她想,這個女人真是吹大牛,她甚至記不起來傑羅德的獵槍——那把屬於他爸的槍,是在這裡,還是在波特蘭家裡的閣樓上。

  然而,臥室門那邊幽冥昏暗的世界令人快意地靜默了一刻,彷彿那狗在非常認真、縝密地對這個威脅進行思考。

  接著,砸嘴、咀嚼又開始了。

  傑西的右腕抽搐起來,威脅著又要痙攣,警告她最好立即動手……也就是說,如果她真的要做什麼的話。

  她向左靠去,盡手銬鍊允許的範圍伸出手。然後她又往床頭架施加壓力。開始沒有動靜,她更加用力地拉,嘴角往下撤著,眼睛瞇得幾乎閉上了——這是張等待吃苦藥的孩子的臉。接著,她鼓起的手臂肌肉還沒使上最大的力量,她便感到木板輕輕地移動。這均勻拉動過程中引力的變化如此細微,與其說是實際感受到的,倒不如說是憑直覺體會的。

  一廂情願的想法,傑西——這就是你感受到的。僅僅如此,再無其它了。

  不,這個感覺開端也許被恐懼置於最高處,但這不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她鬆開床頭架,躺了一會兒,緩緩地、深深地呼吸著,使她的肌肉恢復一下,她不想讓它們在關鍵時刻抽筋,或者痙攣。沒這種情況,她的問題也已經夠多的了。當她認為已經像她所能感到的那樣準備好了時,她將左拳鬆鬆地握住床柱,在上面上下滑動,直摩挲得紅木嘎吱作響,她手心的汗被擦乾。然後,她又伸出手臂,抓住了床頭架,是時候了。

  可是,得小心哪。不錯,架子移動了,它還會繼續動。不過,要使那杯子移動得花掉我所有的力氣……也就是,如果我能做到的話。當一個人力氣即將耗盡時;控制力就不均衡了。

  這是真的,但這不是隱蔽的難點。難點是她摸不到床頭架的傾斜點,絕對摸不到。

  傑西回憶起和姐姐梅迪在法爾茅斯小學後面的操場玩蹺蹺板的情景——那個夏天,她們很早就從湖邊別墅回來了。她與梅迪為伴,在蹺蹺板上一上一下。在她看來,她似乎整個八月都是在那個油漆剝落的蹺蹺板上度過的。只要願意,她們能非常完美地保持平衡。梅迪稍微重些,只要她往中間挪一挪屁股就能做到。一個個漫長悶熱的下午,她們練習著,一邊蹺上蹺下,一邊唱著跳繩歌。練習使她們能夠幾乎以科學性的精確度找到每一塊蹺蹺板的傾斜點。熱騰騰的地面上,那六塊彎曲的綠色木板列成一排,在她們看來彷彿具有生命。現在,她手指下一點也感覺不到那種熱切的活力了。她只有盡自己努力,希望情況說得過去。

  不管《聖經》上也許說的正相反,別讓你的左手忘記你的右手應該做的事。你的左手可能是你扔煙灰缸的手,但是接住杯子的手最好是你的右手,傑西。床頭架上只有幾英吋的地方讓你有機會抓住杯子。如果杯子滑過那個區域,即便它停住也無所謂了——你會和現在一樣夠不著它。

  傑西想,她不可能忘記右手正在做的事——它疼得非常厲害。然而,它是否能做到她需要它做的事,這完全是另一個問題了。她盡力平穩、逐漸地增加了架子左邊的力量。一滴引起刺痛的汗珠流進了她的一隻眼角,她將它眨掉了。什麼時候後門又嘭嘭作響了,然而,它和電話一起已經位於另一個字宙了。這裡只有杯子、床頭架和傑西。她身上的一部分期待床頭架像個無理性的玩具跳偶一樣突然豎起來,將所有的東西都彈射下來。她試圖使自己堅強起來,迎接這種可能得到的失望。

  擔心著這件事是否會發生吧,寶貝。你可別分散了注意力。我想,有件事要發生了。

  確實有事發生,她又能感覺到輕微的移動了——感到床頭架在傑羅德那一端的某一點開始脫開。這一次,傑西沒放鬆,反而加大了力量,她左上臂的肌肉鼓起了硬硬的小塊,緊張得發抖。她爆發出一連串嘟嚕聲。架子脫開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了。

  突然,傑羅德的杯子裡圓圓的水平面傾斜了,木板右邊那頭真的豎了起來,她聽到了杯子裡最後一些冰塊碰撞發出的微弱聲音。然而,杯子本身並沒有移動。她起了個可怕的念頭:要是一些水順著杯沿滴落到墊子上怎麼辦呢?要是這些水形成了密封層,將杯子吸附在架子上怎麼辦呢?

  「不,那不可能發生。」這句低語是脫口而出的,就像一個睏倦的孩子機械地作禱告。她使足全力,在架子的左端更加用勁地往下壓。每一匹馬都套著馬具在飛奔,馬廄已空。「請別讓它發生,求求你了。」

  傑羅德那一端的架子繼續在抬起,它的末端狂亂地搖晃著。一支馬克斯法陀口紅從傑羅德那端晃落,掉在了地板上。在狗過來將傑羅德從床邊拖走之前,他的頭就靠在附近。現在她又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說實在的應是偶然性。假如她再增大架子的角度,它就會順著L型托架滑下來,杯子及所有的東西就會像平底雪橇順著雪山往下滑那樣。把床頭架想做蹺蹺板會使她陷入麻煩。它不是蹺蹺板,它沒有依附其上的中心支點。

  「滑呀,你這該死的!」她氣喘吁吁地朝杯子大聲叫道。她已忘記了傑羅德,忘記了她的口渴,忘記了一切,只記得這杯子。現在杯子傾斜的角度很大,水幾乎都要從邊緣潑出來了。她不理解為什麼它不翻倒。然而,它沒翻,它只是仍然停留在它一直待著的地方,彷彿已經被粘在那裡了。「滑呀!」

  突然,它滑動了。

  杯子的運動和她盲目的想像截然相反,以致她幾乎沒弄懂發生的事。以後她會想到,杯子滑動的過程暗示著她那不敢恭維的精神狀態:她以某種方式做好了失敗的準備。成功使她震驚得目瞪口呆。

  杯子順著床頭架短短的距離平穩地朝她的右手滑來。這使傑西大為吃驚,她的左手幾乎更加用力了。這個動作差一點使傾斜得晃晃盪盪的床頭架失去平衡,將杯子摔落地上打碎。接著,她的手指真的觸到了杯子,她又尖叫起來。這是個剛剛贏了彩券的女人發出的興奮卻無言語的尖叫。

  架子搖晃了,開始滑動,然後停下來,彷彿它有一個未成熟的頭腦,正在考慮它是否真的想這樣做。

  沒多少時間了,寶貝,露絲警告道。趁著好抓的時候,抓住這該死的東西。

  傑西試著去抓,但是她的手掌心只是在杯子滑溜溜、濕漉漉的表面直打滑,似乎無處可抓。在這該詛咒的東西上面,她找不到手指可放之處,抓不住它。水晃動著流到她手上,現在她意識到,即便架子穩住,杯子很快也會翻倒。

  那是想像,寶貝——像你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寶貝蛋從來就不能做對任何事情。這是習慣思維。

  這話沒有離題——當然非常近乎假安慰——但是它也沒有切中主題。杯子是在準備翻倒,確實如此。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來阻止它發生。她為什麼有這樣粗短、肥胖、醜陋的手指呢?為什麼呢?要是她的手指頭能稍稍長一點能抓住杯子就好了……

  她想起了某個電視廣告中噩夢般的情景:一個微笑著的婦女頭髮梳成50年代的式樣。手上戴著一副藍色的橡膠手套。

  手套如此有彈性你可以戴著它撿起一枚硬幣!那女人在笑著大叫。你沒有這樣一雙手套太糟糕了,小寶貝蛋或伯林格姆太太或管你是誰!也許,沒等架子上那些該死的一切東西都登上直達電梯,你就能抓住那可惡的杯子!

  傑西突然認出來,那個戴著普雷泰克斯牌橡膠手套、笑著大叫的婦女是她的媽媽,她欲哭無淚。

  別放棄,傑西!露絲叫道。還不到放棄的時候!你已經接近了,我發誓是這樣的!

  她在架子左邊用上最後一絲力氣,並斷斷續續地祈禱杯子別滑動——暫且別滑。噢,求求你上帝,噢,不管你是誰,求求你別讓它滑動,現在別滑,暫且別滑。

  木板的確在滑動……但只滑了一丁點,然後便穩住了,也許暫時被一塊碎木片止住了,或者被翹曲的木板節擋了。杯子又往她的手心滑動了一點點,現在——越來越荒唐了——它似乎也說起了話,這可惡的杯子。聽起來它就像那些牢騷滿腹的大城市計程車司機,他們對這個世界永遠心懷不滿。天哪!夫人,你想要我做點別的什麼?我自己長出一個討厭的把手,為妳變成個該死的帶柄水罐?又一滴水落在傑西拉緊的右手上,現在杯子將倒下來了,這是無可避免的了。在她的想像中,她已經能感覺到冷冰冰的水浸濕她的頸背了。

  「水!」

  她把右肩朝前扭曲了一點,將手伸得更開一點,讓杯子往她繃緊的手心深處再滑進一丁點。手銬嵌進了那隻手,刺痛一直傳到她的手肘,可是傑西不去管它。現在,她左臂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起來,肌肉的抖動傳到了傾斜不穩的床頭架上。又一支化妝品翻到地上了,最後一些冰塊發出微弱的碰撞聲。在架子上方,她看見了杯子映在牆上的影子,在落日拉長的光線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被草原狂風吹歪了的穀物筒倉。

  過來一點……稍稍再過來一點……

  不能再來了!

  再來一點,必須再過來一點。

  她將右手伸到肌腱吱吱作響的程度,感到杯子順著架子又往前移了一小點。然後她又合上手指,禱告著最終可以拿住杯子的。因為杯子真的過不來了——她已經智窮力竭了。這幾乎還是不夠,她還是能感到潮濕的水杯試圖蠕動開去。在她看來,它似乎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東西了,一個有知覺力的東西,心胸狹窄得如同公路上的收費通道。它的目標便是不斷地挑逗她,然後蠕動著離她而去,直至她失去理智。她躺在黃昏的影子裡,戴著手銬,胡言亂語。

  別讓它離開,傑西,你怎麼能讓那可惡的杯子離你而去——

  儘管杯子無法再過來了,一點壓力也沒有了,四分之一英吋的距離也伸不到了,她還是勉強朝木板轉動右腕又最後伸出了一點距離。這一次,當她彎曲手指抓住杯子時,杯子一動不動了。

  我想,也許我拿住它了,不一定真是這樣,但也許,也許是的。

  也許這樣,也許那樣,哪一種也許都不再重要了。實際上那是個安慰。肯定的是這一點——她不能再抓住床頭架了,不管怎樣,她只將它傾斜了三或四英吋,至多五英吋。可是感覺上彷彿她彎曲身體壓著一個屋角抬起了整座屋子。

  一切都是視角問題……我想,還有向你描述世界的那些聲音。你頭腦裡的那些聲音,它們至關重要。

  她斷斷續續地祈禱著,當沒有床頭架支撐的時候,杯子會留在她的手中,然後她鬆開了左手。床頭架砰的一聲回到了托架上,只稍稍有些傾斜,朝左邊偏離了一、二英吋。杯子確實留在了她的手中。現在她可以看到那個杯墊了,它粘在杯底像個飛碟。

  天哪,求求你現在別讓我把它摔落了,別讓我摔——

  一陣痙攣揪緊了她的左臂,她猛地拉回身體靠在了床頭板上。她的臉也揪緊了。她痛苦地擠著臉,嘴唇咬得發白,眼睛瞇成了縫。

  等等,就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是的,當然會過去。她一生中經歷過夠多的肌肉痙攣,知道那一點。可是天哪,真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頭肌,那裡的皮膚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小石子用看不見的精巧細線縫在裡面。這感覺不像抽筋,倒像該死的僵硬。

  不,傑西,這只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時候有過的那樣。等它過去,就這樣。看在基督的份上,等它過去,別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著。過了似乎無窮無盡的一會兒後,她臂上的肌肉開始鬆弛,疼痛開始減緩。傑西寬慰地發出一聲刺耳的長歎,然後準備飲用酬勞她的瓊漿。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說。可是,我認為,除了甘美的冷飲之外,你還欠你自己點什麼,親愛的。享用你的酬勞吧……可是要帶著尊嚴地享用,別作牛飲狀!

  太太,你從來不改變自己。她想。可是,當她舉起杯子時,卻不顧上顎帶有鹼性的乾燥及喉嚨渴極的陣陣衝動,穩重而鎮靜得如同參加宮廷宴會的貴賓。因為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讓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實際上,她有時為此乞求你——但是,在這些情形下,帶點尊嚴地行事(尤其是在這些情形下)是個不錯的主意。她為這杯水奮鬥過,為什麼不從容行事,享用這成果,禮遇自己呢?啜飲的第一口涼水滑過嘴唇,蜿蜒流過滾熱的舌苔,品嚐起來是勝利的滋味……她剛剛經過一番楣運之後,現在確實該品嚐回味了。

  傑西將杯子朝嘴邊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將到嘴的濕潤喉嚨的甘露。期待使她的味蕾痙攣起來,她的腳趾綣縮著,她能感覺到下巴下面的脈搏狂怒地跳動著。她意識到她的乳頭變得堅挺了,就像有時她的性慾被激發起來時那樣。

  傑羅德,你做夢也沒想到過女人性方面的這些秘密。用手銬把我銬在床柱上,什麼也沒發生。然而,給我一杯水,我就變成了一個性慾狂。

  這個想法使她發笑,杯子在離她臉還有一英尺距離處突然停住了,水灑到了她赤裸的臀部,那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開始時笑容還停留在臉上。在最初的幾秒鐘裡,她沒什麼感覺,只有是種傻乎乎的驚異。

  怎麼回事?哪兒出問題了?

  你知道是哪裡。一個聲音說道。那聲音鎮靜肯定,傑西發現很可怕。是的,她想,她的內心某處確實知道。但是,她不想面對。

  有些事實簡直太殘忍了,不能承認,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實不言自明。傑西盯著水杯,充血的腫眼開始蓄滿可怕的理解。那手銬鍊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這可咒的手銬鍊太短了。這個事實過於明顯,以致她當時完全忽略了。

  傑西突然發現自己在回憶喬治.布希被選為總統的那個夜晚。她和傑羅德受邀去參加在索內斯塔飯店樓頂餐廳舉行的高檔次慶祝會。參議員威廉.科恩是貴賓。午夜前不久,預計當選總統的喬治本人將在閉路電視上講話。傑羅德為這個場合租了輛霧色的轎車,七點鐘準時將車開進了他們的車道。可是過了十分鐘後,她仍然穿著她最好的黑禮服坐在床上,一邊咒罵著,一邊在珠寶盒裡翻找著她的一副特別的耳環。傑羅德不耐煩地將頭伸進屋,看看是什麼耽擱了她。他聽著她發牢騷,臉上掛著那種「你們女人怎麼總是這麼傻」的表情,一看這表情她立馬發火。然後他說,他不敢確定,但是他想她正戴著那副正在尋找的耳環。她確實戴著。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鈍,他也完全有理由露出那種表情。這還使她想用腳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齒冠。這雙高跟鞋很性感,但穿著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現在的感覺相比,當時的感覺就不那麼強烈了。要說有誰活該被敲掉牙齒,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盡可能遠地伸出頭去,嘴唇噘著,像是某個感傷的、描寫愛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主角。她離杯子那麼近,以至於能看見夾在剩下的一些冰塊間的細霧狀的氣泡,近得足以聞到井水中的礦物質氣味(或者說想像中能聞到),她卻不能接近到能喝著水的距離。當她達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點時,她噘起的嘴唇仍然離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吋。差不多就要夠著了,可只是差不多,正如傑羅德一直喜歡說的那樣,以馬虎來計算。

  「我不相信。」她聽見自己在用一種新的、像是喝蘇格蘭威士忌酒、抽萬寶路煙的嘶啞聲音說話。「我就不相信。」

  她內心的憤怒突然甦醒。露絲.尼爾瑞的聲音叫著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絲的聲音宣稱,如果她不能從杯子裡喝到水,她應懲罰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滿足她的口渴,她至少能將它扔到牆上,把它摔成上千塊的碎片,讓這聲音滿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緊了。當她抽回手來扔它時,手銬鍊成了鬆弛的弧形。不公平!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試探性的柔和聲音阻止了她的行動。

  也許有個辦法,傑西,暫且別放棄努力——也許還有個辦法。

  對此露絲沒用言語作答。但是無疑,她在笑著表示不相信。那種微笑鐵一般沉重,和噴出的檸檬汁一樣酸苦。露絲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無疑問,諾拉.卡利根會說,露絲的報復心深重。

  別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說。她的聲音失去了通常試探性的腔調,現在聽起來幾乎是興奮的了。把它放回到床頭架上,傑西。

  然後再怎麼辦呢?露絲問。再怎麼辦呢?噢,偉大的白人領袖,噢,塔珀家用塑膠製品的女神,郵購品商店的守護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訴她怎麼辦。露絲的聲音靜默了。傑西和她頭腦裡的所有其他聲音在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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