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傑羅德遊戲 Gerald's Game 作者:史蒂芬·金(已完結)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2:04

第20章

  當最厲害的肌肉痙攣過去時——至少她希望最厲害的過去了,她靠在床頭的紅木板條橫檔上,閉著眼睛喘息了一會兒。她的呼吸漸漸平緩了——先是飛奔,後是小跑,終於漫步了。不管口渴不渴,她的感覺令人驚異得良好。她想,其中部分的原因在於那古老的笑話。那笑話的關鍵語是:「當我停下來時,感覺如此良好。」可是,直到五年前,她一直是個運動型女孩、運動型婦女(唔,恐怕是十年前吧)。當她的腦內啡激增時,她仍然能覺察。考慮到眼下的情形,這有些荒唐,可也挺不錯。

  也許不荒唐,傑西。也許有用。那些腦內啡能使大腦保持清醒。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在運動後工作會更好的一個原因。

  而且,她的頭腦確實清醒了,最嚴重的恐慌已經像強風面前的工業煙霧一樣被吹走了。她感到自己非常有理性。她又感到精神完全正常了。不然她根本不會相信這結果是可能的。她發現了這樣一個心靈有著不知疲憊的適應性的根據,就像昆蟲要從小小險境中存活下來的意志。所有這一切發生了,我甚至還沒喝早晨咖啡呢。我想。

  咖啡的形象——黑黑的、放在她心愛的、中間有一圈藍色花朵的杯子裡——使她舔了舔嘴唇。也使她想到了今天的節目。如果她的生物時鐘準確的話,今天就在此刻要來了。全美的男男女女們——大多數沒有戴手銬——正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喝著果汁或咖啡,吃著硬麵包圈和炒雞蛋(也許吃那些麥片粥的一種,據說它可以使你心臟鎮定,同時又激活你的腸胃),他們正看著布蘭特.斯考特祝願一對百歲老人生日快樂。將會有些來賓——一個將談到什麼最低貸款利率,還有什麼聯邦儲蓄銀行董事會之類。另一個來賓會向觀眾表演展示如何防止他們的寵物中國鬆獅狗咬拖鞋,還有個來賓將展示他最新導演的影片……他們中誰也不會意識到,緬因州西部正發生了一場事故。今天早晨,他們的忠誠觀眾之一不能收看他們的節目。因為她被銬在了床上,離她的那位全身赤裸、被狗咬過了的、身上長出蛆的丈夫不到二十英尺遠。

  她將頭轉向右邊,抬頭看那個杯子。這場鬧劇開始前不久,傑羅德不經意地將它放在了他那一側的床頭架。五年前,她回憶著,那個杯子好像不是放在那兒。可是隨著傑德夜間喝蘇格蘭威士忌的酒量增大,白天喝其他飲料的量也增加了——主要是水。可是他也猛喝節食果汁汽水和冰茶。至少對傑羅德而言,『飲酒問題』這個詞不是什麼委婉語,而是不帶誇張的事實。

  唉,她幽幽地想。如果他確實有飲料問題,現在也是治好了,你說是不是?

  杯子就在她放下的地方。當然,如果頭天夜裡的來訪者不是夢境的話(別犯傻了。那當然是夢,太太緊張地說),它一定不渴。

  我要拿到杯子。傑西想。我還要特別小心,免得再又肌肉痙攣。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這一次易如反掌,因為夠著它太容易了。不需要平衡動作了。當她拿起那根替代吸管時,發現又多了一個好處。由於它已經乾了,這個插頁片沿著折疊處捲了起來。這個奇怪的幾何構造看上去像個別出心裁的折紙工藝品,使用起來要比頭天夜裡好得多。喝到最後幾口水比拿到杯子更容易。傑西聽著古怪的吸管試圖吸乾最後幾滴水時,杯底發出噼啪的聲音。她想到如果她早知道她能『醫治』吸管,她浪費在床罩上的水就會少得多。可現在太晚了,水灑了哭也無用。

  幾小口水只不過喚醒了她的口渴感,可是她得忍受著。她把杯子放在架上,心裡嘲弄起自己來。習慣是個難對付的小動物,即便在這樣奇特的環境下,它也是個難以對付的小動物。她冒著再次全身痙攣的危險,將空杯子放回架子上,而不是讓它從床邊掉落,碎裂在地板上。為什麼呢?保持整潔很重要,這就是為什麼。這就是莎莉.梅赫特教給她的寶貝們的事情之一。她的吱嘎作響的小輪子從來得不到足夠的潤滑油,從來不能安穩地獨自待著——她的小寶貝什麼事都願意走極端,包括引誘她的父親,以致事態確實按著她的心願發展下去。

  在她的記憶的眼睛裡,傑西看到了她常常回想起來的莎莉.梅赫特:氣惱得面頰通紅,咬牙切齒,雙手握成拳頭砸在她的屁股上。

  「你也會相信這一點的。」傑西輕輕說道,「會不會,你這賤人?」

  “不公平,"她大腦的一部分不安地回答。“這不公平,傑西。"

  不過這確實公平。她知道,莎莉絕不是個理想的母親,尤其是她和湯姆就像破車拉著垃圾一樣費力前行的那些年月裡。那時她的行為常常有著偏執狂的特徵,有時不合情理。由於某種原因,威爾幾乎完全免受她的痛責與懷疑,而有時將她的兩個女兒嚇得要死。

  現在那黑暗的歲月遠逝了。傑西從桑利亞那收到的那些來信是那位老婦人平庸乏味的隨筆。這老婦人現在為星期四夜晚的賓果賭博遊戲而活著,她將撫養孩子的年月看做是和平、幸福的時光。顯然,她已不記得她曾大聲叫嚷:下一次梅迪再忘記先用衛生紙包好用過的月經棉塞,然後把它們扔進垃圾袋,就要她的命。她也不記得在星期天早晨——傑西怎麼也不理解是什麼原因——她怒氣沖沖走進傑西的臥室,將一雙高跟鞋朝她扔過去,然後又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有時,當她收到媽媽的便箋和明信片時——這裡一切都好,親愛的。收到了梅迪的來信,她總是按時給我寫信。我的脾氣冷靜下去了,胃口也好了一些——傑西感到一陣衝動想抓起電話打給媽媽,衝她發洩一通:你把一切都忘了嗎,媽媽?你忘了那天你衝著我扔鞋子,打碎了我心愛的花瓶。我哭了,因為我以為你一定知道了,他一定最終崩潰了,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儘管到那時日蝕已過去了三年!你忘了你經常用你的尖叫和淚水嚇壞了我們?

  “這不公平,"傑西。“不公平,不忠誠。"

  這可能不公平,但並不能否定它是真實的事件。

  如果她已經知道了那天發生的事——

  傑西又想起了那個戴著手枷的女人的形象,她就在那裡,可是消失得太快,幾乎還沒認出來是誰,就像是一閃而過的廣告:縛在一起的雙手,頭髮蓋住臉像是懺悔者的面罩,一小群人蔑視地對她指指點點,而大多數是女人。

  她媽媽也許不會直白地這樣說,但是,不錯——她定會相信是傑西的錯。她真的可能會認為那是有意的勾引。這並不完全是將吱嘎作響的輪子牽扯到早熟的性感姑娘,是不是?她知道了她的丈夫和女兒之間發生了性方面的事,這很可能使她不再離開家一步,而且她真的這麼做了。

  她相信嗎?千真萬確她會相信有這回事的。

  這一次,謙卑的聲音沒有打擾甚至沒有表示抗議。傑西突然領悟到了一件事:她花了差不多三十年才弄清楚的事,她爸爸當時就清清楚楚。他知道真正的事實,就像他知道湖邊別墅起居室兼餐廳奇怪的傳聲效果一樣。

  那天,爸爸不止在一個方面利用了她。

  意識到這種令人難受的事情,傑西以為自己會湧上一陣複雜的感情。畢竟,她被一個男人做誘餌玩弄過,這個男人的主要職責是愛她、保護她。她沒湧來那樣的感情。也許,這部分是因為腦內啡使她情緒仍然高昂,可是她知道這和豁達更加有關。不管那件事多麼腐朽,她最終總算擺脫它了。她的主要情緒是驚異。她驚異自己將這個秘密嚴守了那麼長的時間,還有一種很不舒眼的困惑。那天她坐在爸爸的膝蓋上,透過兩三塊煙燻過的玻璃片看空中那巨大的圓痣。那最後一分鐘左右所發生的事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她以後做的多少選擇?她眼下的局面是不是日蝕期間發生的事造成的結果呢?

  唉,這樣說太過分了。她想。如果他強姦了我,也許情況就不同了。可是,那天發生在平台上的事真的不過是另一場事故,並不是重大事故。就那件事——如果你想知道什麼叫重大事故,傑西,看看你現在這裡的局面吧。我倒不妨責怪老吉萊特夫人,她不該在草坪聚會上打我的手,那個夏天我只有四歲。要麼是我沿著生命之河前行時所做的一個夢,要麼往日生活中犯過的過失需要為之受到懲罰。除此之外,和他在臥室的行為相比來說,他在平台上對我做的事就算不得什麼了。

  無需去夢想那部分事情了,它就在這兒,清清楚楚,伸手可觸。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2:04

第21章

  她抬起頭來,看到她爸爸站在臥室門口時,她的第一個本能的姿勢便是用手臂抱住胸前。接著,她看到他臉上悲哀、內疚的神色,便又放下了手臂。儘管她感覺到面頰上的熱潮,她知道自己的臉正在轉成不討人喜歡的、不均勻的紅色,這是她對處女羞色的說法。她在那兒沒露出什麼(嗯,幾乎什麼也沒露出),可是她仍然覺得比赤裸著還要暴露,她如此尷尬,她幾乎可以發誓,她感覺到她的皮膚在發燙。她想:假如其他人提早回來了呢?假如。直接走進來看到我像這個樣子,沒穿襯衫呢?

  尷尬變成了羞恥,羞恥變成了恐懼。她抬臂聳肩套上外衣,開始扣鈕扣時,感到這些感覺之下還有另一種,那就是憤怒。多年以後,當她意識到傑羅德知道她的意思卻假裝不知道時,她感到了深深的憤怒。現在她的憤怒心情和後來的那種沒什麼不同。她感到憤怒,是因為理該不是她感到恥辱和恐懼。畢竟,他是成人,是他在她的內褲上留下了那種氣味可笑的污物。是他應該感到羞恥。事情不該以那種方式發生,事情根本不該以那種方式發生。

  等到她扣上外衣的鈕扣,將上衣塞進短褲裡,她的怒氣消失了,或者說——沒什麼不同——將它趕回情感洞穴裡了。她腦海中反覆出現的情景就是媽媽提早回來了,即便她又穿戴整齊也起不了作用。發生了不好的事情這一事實就寫在他們的臉上,就掛在那兒,確確實實,其醜無比。她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也能在自己的臉上感覺到。

  「你沒事吧。傑西?」他輕輕地問,「不會感到頭暈吧,或者別的感覺?」

  「不。」她試圖笑笑,可是這一次她擠不出笑容來了,她感到一顆淚珠在一邊面頰滾落,她內疚地用手背迅速地將它抹掉了。

  「我很抱歉。」他的聲音發顫,她驚恐地看到淚水在他的眼裡打轉——噢,事情弄得越來越壞,越來越糟了。「我非常抱歉。」他猛地轉身,衝進浴室,從毛巾架上抓起一條毛巾,用它擦著臉。他這樣做時,傑西在快速地苦苦思索著。

  「爸?」

  他從毛巾上看著她。他眼裡淚水已經沒了。要是她頭腦清楚些,她可以發誓說那裡原本就沒有過淚水。

  那個問題幾乎卡在了她的喉嚨裡,可是必須得問,不得不問。

  「我們……我們必須把這事告訴媽媽嗎?」

  他打著顫長長地歎了口氣。她萬分緊張地等待著。當他說:「我想我得說,你看呢?」這時,她的心一直沉到腳底。

  她穿過屋子來到他面前,腳步有點不穩——她的雙腿似乎沒有一點知覺了。她用手臂摟住他說:「求你了,爸,別說。請別告訴她。求你別說,請別……」她的聲音模糊不清了,化作了嗚咽,她將臉貼在了他赤裸的胸前。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臂滑過來抱住了她。這一次他用的是以前父親般的方式。

  「我不想告訴她,」他說,「因為最近以來我倆之間的關係相當緊張,寶貝,真的,你要是不知道的話,我倒感到奇怪了。像這樣的一件事會使情況大為惡化。她近來一直非常不……嗯,非常不溫柔。這就是今天事情的主要根源。一個男人有……某些需要,你會理解這個的,將來等……」

  「可是如果她發現了事情真相,她會說是我的過錯!」

  「噢,不——我不這樣想。」湯姆說,可是他的語調驚愕,若有所思……在傑西看來,那和死刑一樣可怕。「不,不——我肯定——嗯,相當肯定——她會……」

  她抬頭看著他,眼裡流著淚,眼睛發紅。

  「請你別告訴她,爸!請別說!請別說!」

  他吻著她的眉毛:「可是傑西……我必須說。我們必須這麼做。」

  「為什麼?為什麼?爸。」

  「因為——」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2:05

第22章

  傑西微微動了動。手銬鍊叮噹響了起來,手銬在床柱上發出了哐啷聲。現在,晨光透過東窗瀉了進來。

  「因為你不能保守秘密。」他無動於衷地說道,「因為如果這件事將會洩露的話,傑西,對我倆來說,最好讓它現在就洩露,而不要離現在一星期後,一個月後,或者一年後,甚至十年後再讓它洩露。」

  他把她控制得多麼妙啊——先是道歉,然後是眼淚,最後是用帽子變把戲:把他的問題變成了是她的。狐狸兄弟,不管你做什麼別的事,別用那帶刺的碎屑朝我扔!直到最後,她向他發誓將永遠保守秘密,用鉗子、發燙的煤塊拷打她,也不會從她嘴裡掏出秘密。

  事實上,她能記得當時她一邊驚恐地流著陣雨似的熱淚,一邊向他做出那樣的保證。終於他不再搖頭了。他只是瞇著眼睛,緊緊抿著雙唇朝屋子這邊看著——她從鏡子裡看到了他的表情,正如他幾乎肯定知道她能看到他一樣。

  「你永遠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最後說道。傑西記得她聽到這句話後,感到一陣寬心,狂喜得要暈過去。他用一種特殊的語調在說些什麼。以前傑西多次聽過這種語調。她知道,她,傑西,能比莎莉本人更經常地使他以那種語調說話,這一點讓她媽發瘋。“我要改變主意了。"那語調說。“我這樣做違背我明智的判斷力,但是我改變主意了,我改變過來站到你這一邊。"

  「不會。」她同意了,她的聲音在發顫,她得不斷抑制住眼淚。「我不會說的,爸——決不說。」

  「不光是你媽。」他說,「而且對任何人都不說,永遠不說。這對一個小女孩來說是個巨大的責任,寶貝。你可能會受到誘惑,比如說,假如你放學後和凱羅琳.克萊茵或塔米.霍一起學習,你也可能想告訴——」

  「她們?決不——決不——決不!」

  事實上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這句話的真實性:要嘛凱羅琳,要嘛塔米發現她爸爸碰過她,這個念頭使傑西充滿了恐怖。她的回答讓他滿意了,接著他又談到了一個問題,她現在猜測那事實上是他關心的後果問題。

  「或者你的姐姐。」他把她從身邊推開,嚴峻地俯視著她的臉,看了很長時間。

  「你看、可能有那麼一陣子,你會很想告訴她——」

  「爸,不,我決不告訴——」

  他輕輕搖了搖她,說:「安靜點,讓我說完,寶貝。你倆關係很密切,我知道的。我知道女孩們有時會有一種慾望,想分享平常不願示人的秘密。如果你和梅迪在一起時有那種感覺,你能設法保持沉默嗎?」

  「能!」她不顧一切地想讓他信服,她再次哭了起來。當然,她較有可能願意告訴梅迪——如果說她有一天願將這樣可怕的秘密向世上哪個人吐露的話,那將是她的姐姐。只是還有件事,梅迪和莎莉之間有著傑西和湯姆之間同樣的密切關係。如果傑西把平台上發生的事告訴了姐姐,很有可能不出一天她們的媽媽就會知道。考慮到那種情況,傑西想,她能夠輕而易舉地克服告訴梅迪的慾望。

  「你真的肯定能嗎?」他疑惑地問。

  「能!真的!」

  他又開始表示遺憾地搖起頭來,使傑西再次害怕起來。「我只是在想,寶貝,也許最好馬上就把事情說出來,我的意思是,我們服藥吧,不能讓她殺了我們——」

  起初,當爸爸提出不讓她去華盛頓山時,她聽到了媽媽大為光火,而且不光是怒火。她不願去想它。可是在這一刻,她無法不去想。在媽媽的聲音裡有著妒忌,還有非常接近憎恨的東西。傑西和爸爸站在臥室的門道裡,試圖說服他保持沉默。這時,一個轉瞬即逝卻清楚異常、令人驚愕的畫面出現在傑西的眼前:他們兩人像格林童話中的漢塞爾和格麗特爾一樣被逐出家門,來到路上,無家可歸,在美國來來回回四處流浪……當然,還睡在一起,在夜裡一起睡覺。

  於是,她完全崩潰了。她歇斯底里地哭著,乞求他別告訴媽媽,保證她會永遠永遠做個好女孩,只要他不說。他由著她哭,直到他覺得時機成熟了,便嚴肅地說道:「要知道,作為一個小女孩來說,你有著相當巨大的能力啊,寶貝。」

  她抬頭看著他,面頰濕漉漉的,眼裡充滿了新的希望。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開始用他剛才擦自己臉的那塊毛巾替她擦乾淚水。「你真想要的東西我從來就無法拒絕你。這一次也不能拒絕你。我們就按你說的辦吧。」

  她投進他的懷抱,在他的臉上印了許多吻。她頭腦深處某個地方在擔心,這樣可能——

  激起他的情慾。

  再次引起麻煩。可是感激的心情完全蓋過了這種謹慎,而且沒有產生麻煩。

  「謝謝你!謝謝你,爸,謝謝!」

  他抓著她的肩,和她保持著一臂的距離。這一次他笑了,他的神情不嚴肅了,可是那種悲哀的神色還掛在臉上。現在,差不多三十年之後,傑西還是認為那種表情不是裝出來的。那種悲哀是真實的,這不知怎的這使他做的這件可怕事情更糟糕,而不是更好。

  「我想我們有了默契,」他說,「我什麼也不說,你也什麼不說,對嗎?」

  「對的!」

  「對任何人都不說,甚至我們互相之間也不說了,永遠永遠,阿門!當我們從這個屋子走出去時,傑西,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好嗎?」

  她立刻同意了。可是她馬上又想起了那種氣味,她知道,在說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之前,她至少還有一個問題得問他。

  「還有一件事我得再說一遍。我得說我很抱歉,傑西。我做了一件卑鄙、恥辱的事情。」

  她記得他這麼說時眼睛看著別處。他一直在有意使她進入一種內疚、恐懼、末日即將來臨的歇斯底里狀態,他威脅著要講出一切,從而確認她永遠不會說出去。自始至終他都直視著她,可是,當他最後表示道歉時,目光卻移到了分隔開房間的床單上的蠟筆畫圖案上。這個回憶使她心中同時充滿了一種既悲哀又憤怒的情緒。他說謊時能面對著她,可表達真實時最終卻使他看著別處。

  她記得,當時她張嘴要告訴他不必那樣說,轉而又閉上了嘴巴——部分原因是怕不管她說什麼,會使他又改變主意,可主要原因是,即便只有十歲,她也意識到了,她有權接受道歉。

  「莎莉一直很冷淡——這是事實。可是作為藉口,這完全是胡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了。」他微微笑了笑,仍然不看她。「也許是日蝕造成的,如果真是這樣,謝天謝地,我們再也見不到另一次了。」接著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耶穌啊,如果我們閉嘴不說,結果她還是發現了,以後——」

  傑西將頭靠在他的胸前說道:「她不會發現的。我決不會告訴她的,爸。」她停了停,然後補充道,「話說回來,我又能告訴她什麼呢?」

  「對了。」他笑了起來,「因為什麼也沒發生。」

  「而且,我不……我是說,我不可能……」

  她抬頭看著他,希望不用她問,他就會告訴她,她需要知道的事情。可是他只是回望著她,眉毛挑起來默默地詢問她。笑容被一種警惕、等待的神情代替了。

  「那麼,我不可能懷孕吧?」她脫口而出。

  他皺眉蹙眼,然後繃緊了臉,使勁要壓抑某種強烈的情緒。當時她以為那是恐懼與悲哀,只是過了這麼多年以後,她才想到他實際上試圖控制的是一陣鬆了口氣的狂笑。他最終控制住了情緒,吻了吻她的鼻頭。

  「不,寶貝,當然不可能。使婦女懷孕的那種事沒有發生。像那樣的事根本沒發生。我和你只是小小地鬧騰了一會兒,就這回事——」

  「是你猥褻了我。」現在她清楚地記得她那樣說了。

  「你猥褻了我,那就是你幹的事。」

  他笑了。「是,相當接近。但妳和以前一樣毫髮未傷。寶貝,好了,你認為怎樣?能結束這個話題了吧?」

  她點了點頭。

  「像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了——你知道的,知道嗎?」

  她又點點頭,可是,她的笑容僵住了。他說的話本來應該使她感到寬慰的,她也感到了一點點寬慰。可是他話語裡的嚴肅成分以及他臉上的悲哀神情幾乎又引發了她的恐慌。她記得她當時盡可能使勁地抓著他的手。「可是,你愛我,是不是,爸?你仍然愛我,對嗎?」

  他點點頭,告訴她,他比以前更愛她。

  「那麼抱抱我,使勁抱抱我!」

  他這麼做了,可是傑西能記得一件別的事情:他的下體沒碰著她的下體了。

  當時及以後再也沒碰過了。傑西想道。不管怎麼說,我記得再也沒那樣了。甚至當我大學畢業時,唯一的另外一次我看見他為我高興地叫喊,他給了我那種可笑的老姑娘式的擁抱。那種擁抱,你撅著屁股,這樣就沒有機會將下體和與你擁抱的人相撞了。可憐的,可憐的人。我不知道和他做生意的別的人有沒有看到過他那樣的驚慌失措,就像我在日蝕那天看到的一樣。那種痛苦狀的樣子,為了什麼呢?一場性的事故,和弄殘了腳趾頭一樣嚴重。傑西,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生活啊,什麼樣該詛咒的生活啊。

  她又開始慢慢地上下抽動著手臂,自己幾乎沒意識到。她只想讓血繼續流進手、手腕和前臂。她猜想,現在大概已經是八點鐘了,或者快到八點了。她被銬在這床上已經有十八個小時了,令人難以置信,但全都是事實。

  露絲.尼爾瑞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使她一驚。聲音裡充滿了厭惡的詫異。

  “你仍然在為他找藉口,是不是?這麼多年,甚至現在,你仍然讓他逃脫關係卻責怪你自己。真令人驚異。"

  “住嘴吧。"她聲音嘶啞地說。“那些該死的事情與我現在所處的困境絲毫沒有關係。"

  “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哪,傑西!"

  “即便如此,那和我擺脫現在的困境絲毫沒有關係,所以聽之任之吧!"

  “你不是早熟的性感姑娘,傑西,不管他想讓你這樣認為,你離那種姑娘還差得遠呢。"

  傑西拒絕答話了,露絲說得更樂了,她不願住嘴。

  “如果你仍然認為你的老爸是個俠義騎士,他大部分的時間是用來為你抵擋那噴火的惡龍媽媽,那麼你最好再想一想。"

  「閉嘴!」傑西開始更快地上下抽動手臂了,手銬鍊叮噹作響,手銬發出哐啷聲,「閉嘴,你真可怕。」

  “他是有計劃的,傑西,你難道不懂嗎?那並不是一時衝動的事,一個性飢餓的父親假做無意地摸弄你的身體。他是有預謀的。"

  「你撒謊。」傑西吼道,大滴的汗珠從她的太陽穴滾落下來。

  我說謊了嗎?哼,問問你自己吧——讓你穿背心裙是誰的主意?那件太小太緊的裙子?誰知道你會聽從——而且讚賞——而他操縱著你的媽媽!頭天晚上是誰把手放在你的乳頭上,第二天是誰只穿著一條運動短褲?

  突然,她想像到布蘭特.加布爾在房間裡和她在一起,他穿著三件套衣服,戴著金手鍊,顯得整潔瀟灑。他站在床邊,身旁站著個拿著小型攝影機的傢伙,攝影機對著她幾乎全裸的身體慢慢往上搖,然後對準了她汗涔涔、污漬斑斑的臉。布蘭特.加布爾在對令人難以置信的被銬婦女做現場實況轉播。他手拿麥克風身體前傾著問她,“你什麼時候第一次意識到你爸爸可能對你產生了性慾,傑西?"

  傑西停止了手臂的抽動,她閉上了眼睛。她的臉上露出了封閉的、倔強的神情。別再問了。她想。如果我非得如此的話,我想我能忍受露絲和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甚至能忍受各種不明物體的聲音,它們時不時插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但是,我這樣只穿著一條帶有尿漬的內褲,不許布蘭特.加布爾對我進行實況採訪。即便是在想像中,我也不許他這麼做。

  “只告訴我一件事,傑西。"另一個聲音說。這是諾拉.卡利根的聲音。“只一件事,然後我們就不再談這個話題了。至少現在不談,也許永遠不談了,好嗎?"

  傑西沉默了,她警惕地等待著。

  “昨天下午,當你最終發起脾氣來——當你最終把腳踢出去的時候——你認為踢的是誰?是傑羅德嗎?"

  「當然是傑——」她開口道,接著,一個十分清楚的形象佔據了她的腦海,她停了下來。那是從傑羅德下巴上掛下來的一串口水。她看著它拉長,看著它落到她肚臍上方的腹部。只是小小的唾液,就那麼回事,沒什麼了不起的。這許多年來,她和傑羅德充滿激情地親吻過,他們張開嘴,互相攪和著舌頭,交換著大量的潤滑體液,付出的唯一代價便是兩人都有了一些性冷淡。

  沒什麼了不起的,直到昨天都是如此。她希望、需要被放開時,她聞到了那種礦物質似的淡淡的氣味,那氣味使她聯想到達克斯考的井水,以及夏天的湖水……那些日子,比如像1963年7月20日。

  她看到了唾液,想到了精液。

  不,那不是真的。她想,可是這一次她無須請求露絲來充當魔鬼的律師了。她知道那是真的。是他那該死的精液——那正是她想到的東西。打那以後,她的頭腦完全停止思維了,至少有那麼一會兒停止了。她不假思索便做出了那種靈活的反擊舉動,一隻腳踢中他的腹部,另一隻腳踢到了他的睪丸。不是唾液卻是精液。不是對傑羅德的遊戲產生了一種新的反感,而是以前那令人討厭的恐怖像海洋怪物一樣突然冒了出來。

  傑西瞥了一眼她丈夫擠成一團、殘缺不全的屍體,有一會兒,她雙眼淚滾滾。後來她的傷感過去了。她想到,生存系統認定眼淚是她消受不起的奢侈品,至少暫時如此。可是她仍然感到難過——為傑羅德的死感到難過,是的,當然,然而她更難過的是,她在這裡,處於這種局面。

  傑西的目光移向傑羅德上方的子虛烏有處,發出了一種非人的慘笑。

  “我想,這就是我此刻要說的話了,布蘭特。代我向威拉德和凱蒂問好,順便說一句——你不介意在走之前替我打開這些手銬吧?我將真心感激你。"

  布蘭特沒有回答,傑西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2:06

第23章

  如果你能熬過這段經歷,傑西,我勸你就別再去想那些往事了,倒是該籌劃面對未來要做些什麼——就從往後十分鐘該做什麼開始。我想,渴死在這張床上不會是什麼好滋味,是吧?

  是,不是好滋味。她心裡明白,口渴決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幾乎從她醒來以後,她腦海深處一直浮現著被十字架釘死的情景,那情景像是一個令人作嘔的溺水者,在水中上下沉浮。由於被水浸透了,不能完全浮上水面來。在大學歷史課上,她讀過一篇文章,講的就是這種有魔力的、古老的、施人刑罰處人死刑的方法。她當時驚奇地瞭解到這種古老的用釘子扎透手腳的把戲只是一個開端而已。像雜誌的優惠價預訂費和袖珍計算器一樣,被十字架釘死是可以不斷贈送的禮物。

  真正的痛苦從痙攣和肌肉抽搐開始。傑西極不情願地意識到,和正等著她的痛苦相比較,她到目前為止所遭受的罪,甚至還有止住她最初恐慌的那一陣使全身麻痺的抽搐,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了。痙攣和肌肉抽搐會猛烈撕拉她的手臂、膈膜、腹部。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持續增強,更加頻繁的發生,波及的地方也更多。不管她怎樣努力保持血液流動,麻木最終會侵襲她的手足。可是,麻木帶不來安慰。到那時,她肯定會遭受到劇烈的胸部和腹部痙攣。她的手腳並沒釘有釘子,而且她是躺著的,不是像斯巴達克斯電影裡被打敗的角鬥士那樣吊在路邊的十字架上。然而,這種怪姿勢只能引發她的痛苦。

  那麼,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現在你幸而還沒有太多的痛苦,還能思維。

  「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所以,你為什麼不閉上嘴,讓我想一想呢?」

  想吧——請便。

  她將以最明顯的辦法開始,從那裡著手行動起來——如果她有的話。最明顯的解決辦法是什麼呢?當然,是鑰匙。它們仍然放在梳妝台上,那是他放的。兩把鑰匙,完全相同。傑羅德幾乎可以說是充滿柔情,多愁善感,他把這兩把鑰匙稱做是「主攻手」和「後備軍」(傑西從丈夫的語調裡清楚地聽到了那兩個字眼的重音)。

  假如只為了論證,無論怎樣做,她能將床拖過房間挪到梳妝台前,拿到鑰匙和使用它們嗎?傑西很不情願地意識到,那是兩個問題,不是一個問題。她想,她能用牙齒叼起一把鑰匙,然後又怎麼樣呢?她仍然不能將它插進鎖孔內。她拿水杯的經驗暗示了這一點。不管手伸得多長,將仍然有段距離。

  好吧,去掉取鑰匙這個主意吧。在可能性的梯子上往下降一級,那會是什麼呢?

  她想了差不多有五分鐘,毫無結果。她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地想,像在轉動魔術方塊似的,同時上上下下地抽動著胳臂。就在她反覆思考的時候,目光仍然落到放在東窗邊的矮桌子上面的電話上。先前,她認為它屬於另一個世界,便不去想它了。可能那個結論下得太倉促了些。畢竟,桌子比梳妝台離她更近一些,而且電話比手銬鑰匙大得多。

  如果她能將床移到電話桌旁邊,也許她能用腳從聽筒架上拿起話筒。如果她能做到那一點,也許她能用大腳趾去按底座上〈*〉和〈#〉兩個按鍵之間的〈0〉接線生服務按鍵。這聽起來像是玩雜技,但是——

  按按鍵,等著,然後拚命尖叫。

  是的,半小時後,不是挪威的藍色大救護車,就是帶有城堡鎮救護標誌的橘黃色大車就會出現,然後將她運走,使她得到安全。一個瘋狂的念頭,的確。可是,將雜誌插頁卡片變成一個吸管也是瘋狂的念頭,不管瘋狂與否,她成功了,這是關鍵。這和將床一直推過去,試圖找到辦法把鑰匙插進手銬鎖裡相比,當然可行性更大。然而,這個想法還有個大問題:無論如何,她得想辦法把床移到右邊去,這可是個棘手的問題。她想到了這一點,這張有著紅木床頭板和踏腳板的床,至少重三百磅。這可還是個保守估計。

  可是,你至少得嘗試一下,也許你能得到個驚喜——勞動節後,地板打過蠟了,記得嗎?如果說一條瘦骨嶙峋的野狗能拖得動你的丈夫,應該說,你就能拖得動這張床。試一下你不會損失什麼的,是不是?

  好主意。

  傑西將雙腿向床的左側運動,同時耐心地將背部和肩膀朝右邊移動。當她移至可以用那個方法的位置時,她以左臀為軸心,腳朝床邊撐去——猛然間,她的雙腿和軀體不僅是向左邊運動,而且是向左邊滑動,就像要發生雪崩似的,一陣可怕的痙攣貫穿她的左側,她的身體伸拉成的姿勢,即便在最好的狀態下,她也不會嘗試的。感覺像是有人用一根滾燙的撥火棍出其不意使勁地捅了她一下。

  她右手那副手銬的鏈子拉緊了,有那麼一陣子,她的右臂和右肩又產生了陣陣劇痛,使她感覺不到左側的情況。那感覺彷彿有人要把她整個胳臂撕拉下來。

  現在我知道火雞腿下段肉是什麼滋味了。她想。

  她的左腿後跟咚地一聲落到了地板上,右腳懸在離地面三英吋的地方。她的身體不自然地向左扭曲著,右胳臂朝後費力地吊著,擰成一種凝固的波浪形。在清晨的陽光裡,橡膠護套上拉緊的手銬鍊閃著冷漠的寒光。

  傑西突然確信,她就要以這種姿勢死去了。她的左側身體和右胳臂疼得彷彿在呼號。她逐漸衰弱的心臟輸了這一仗,不能把血液壓到她伸拉扭曲著的身體各個部分了。這樣麻木下去,就會死在這裡了。恐慌又一次攫住了她,她狂呼救命。她忘了這附近除了一隻毛髮蓬亂、裝了一肚子律師肉的惡狗之外,沒有別的人了。她瘋狂地胡亂擺動著右手去抓床柱,可是她滑下的距離稍稍遠了點,深色的紅木床柱離她伸開的手指還差半英吋。

  「救命!請救救我!救命!救命!」

  沒有回答。在這個寂靜的、灑滿陽光的屋子裡,唯一的聲音是她自己的聲音:嘶啞、尖叫的聲音,粗重的喘息的聲音,以及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除了她自己,沒有別的人在這兒。除非她能回到床上,否則她就要像掛在肉鉤上的女人一樣死去。只有回到床上,造成的局面才不會變得更糟:右胳臂不斷地往後拉著,形成的角度越來越無法忍受了。

  什麼也沒想或者計劃一下(除了有時弄痛了身體還想一想之外),傑西弓起落在地上的左腳腳跟,用盡全力往回躍,這是她痛苦地扭曲著的身體唯一的支撐點了。這個動作起了作用,她的下半身體拱了起來,銬住她右手的手銬鍊鬆了下來。她驚恐狂亂地一把抓住床柱,就像快淹死的女人抓住了救生圈一樣。她借助床柱將自己拉了回去,全然不顧背部和二頭肌發出的抗議。當她又回到床上時,使勁用腳擊打著床沿,彷彿她剛才跳進了滿是鯊魚的游泳池,幸而及時發現了,挽救了自己的腳趾。

  她終於恢復了先前彎垂的坐姿。她靠在橫檔上,胳臂伸張著,腰背部靠在浸透汗水的枕頭上,枕套是棉布的,現在已皺得不像樣了。她將頭懶洋洋地靠在桃花心木橫檔上,大口喘著氣。她的胸前全是汗油,現在連汗也損失不起了啊!她閉上眼,虛弱地笑了。

  瞧,這也挺讓人激動,是不是,傑西?我想,這是1985年以來,你的心臟跳動得最快、最猛的一次。那一年你得到了聖誕晚會之吻,和湯米.代爾蓋登斯上床,大約那時你也如此心跳。嘗試不會失去什麼,你不就是這樣想的嗎?現在你更清楚地知道了。

  是的,她知道了別的事情。

  哦,什麼事,寶貝?

  「我知道,我夠不著那該死的電話。」她說。

  倒是真的。剛才她用腳蹬地時,她是帶著驚恐萬狀的狂熱去推的,可是床絲毫未動。既然她有機會思考了,她很高興沒有動。如果向右邊移動了,她就會仍然掛在床邊。即使她能以那種方式把床一直推到電話桌那兒,哎呀……

  「我會不幸地掛在那該死的另一邊。」她似哭似笑地說,「老天,來個人殺了我吧。」

  看來情況不妙。一個不明的聲音告訴她。事實上,看起來有點像是剛得到通知,取消傑西.伯林格姆的展覽。

  「另做一個選擇。」她聲音嘶啞地說,「我不喜歡這一個。」

  沒有其他的了。首先,沒有那麼多的選擇,而且你已經做過研究了。

  她又閉上了眼睛。自從這場噩夢開始以來,她第二次看到了法爾茅斯中心大道後面的小學操場。只是這一次充滿她腦海的不是兩個小女孩玩蹺蹺板的情景了。她看到的是一個小男孩——她的弟弟威爾——在單槓上做懸垂穿腿動作。

  她睜開眼睛,身子放平,仰起頭以便更仔細地看到床頭板。懸垂穿腿動作的意思是吊在一根單槓上,然後引體向上翹起雙腿,從你自己的肩膀處穿過,你在一個小軸迅速轉動結束動作,又重新站住。威爾擅長這個把戲,動作做得乾淨俐落。在傑西看來,他彷彿是在自己的手中翻觔斗。

  假如我能那樣做呢?就在這該死的床頭板上做懸垂穿腿動作,從頂上越過去,然後……

  有好一陣,她覺得這個主意看似危險,卻似乎可行。當然,她得將床從牆邊移開——如果沒有地方立足還是不能完成這個動作的——但是她知道她能想到辦法的。一旦移開了床頭架(床頭與床頭架是分離的,掀掉床頭架不難),她將朝後翻過去,讓赤裸的腳抵住床頭板上方的牆。她一直沒能將床朝一邊移動,但是抵著牆來推的話——

  「同樣的重量,十倍的作用。」她咕噥道,「現代物理學大派用場。」

  她正要用手去夠床頭架,打算將它從L型托架上抬起掀掉,突然又仔細看了看傑羅德這可惡的警察手銬,手銬鍊短得要命。如果他把手銬卡在床柱稍高一點的地方——比如說,在第一和第二根橫檔之間——她可能還會試一下的。這個動作也許會導致一雙手腕骨折,但是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了逃脫,付出折腕的代價似乎是完會可以接受的——它們畢竟能夠癒合的,是不是?然而,手銬沒卡在第一和第二根橫檔之間,而是在第二和第三根橫檔上,那有點太低了。要在床頭板做懸垂穿腿動作不僅會折斷手腕,而且她下落的身體重量還會使肩膀錯位,也就是臂膀從肩窩裡脫臼。

  帶著一副骨折的手腕和錯位的肩膀,試圖把這張該死的床移到任何地方,聽起來很可笑,是吧?

  「不,」她啞著嗓子說,「不太可笑。」

  讓我們撇開不談這個吧,傑西。你給卡在了這裡。你可以稱我為絕望之音,如果這樣使你感覺好一點的話,或者幫你使清醒的神志保持稍長一點時間——天知道,我是通情達理的——可我是真正的真實之音。這個局面的真實就是,你給卡在了這裡。

  傑西將頭猛地轉向一邊,她不想聽這種自我風格的真實之音。她發現她無法避開這個聲音,也無法避開其他的聲音。

  你戴著的是真正的手銬,不是那種精巧的小手枷,那種東西在緊貼手腕處有護墊,還藏著一個逃脫桿。假如有人沉醉這個遊戲,玩笑開得過頭了,你可以推一下這個逃脫桿。現在你是實實在在地被鎖住了,而且你碰巧既不是神秘東方的苦行者,能把身體蜷得像椒鹽捲餅一樣。又不是像哈里.胡迪尼或大衛.考柏菲一樣的逃脫大師。我只是講述我所看到的情況,對不對?我看到的情況是,你像烤麵包一樣給卡住了。

  她突然記起了日蝕那天,她爸爸離開她的臥室後,發生了什麼——她怎樣撲到床上大哭起來,直到她的心似乎不是碎了,就是化了,要麼也許是永遠被揪住了。此刻,當她的嘴開始抖動時,她的神情和當時非常相似:疲乏、迷惑、恐懼、茫然,最後一種神情佔了很大比例。

  傑西開始哭起來。可是流了一些淚後,她的眼裡不再有淚了。顯然,較嚴格的理智起作用了。然而她還是無淚地哭著,她喉嚨裡的嗚咽乾燥得如同砂紙。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2:07

第24章

  在紐約市,今天的節目廣播已經宣佈結束。面向緬因州南部和西部地區的NBC附屬電台上,取而代之的先是一個當地的訪談節目(一個繫著方格圍裙的高大婦女在演示如何簡便地用文火煮豆子),接著是一個娛樂節目,名人們在節目裡講笑話,參加競賽的人們贏得汽車、遊船以及鮮紅的灰塵殺手牌真空吸塵器時,高聲發出極度興奮的尖叫。在風景區卡什威克馬克湖岸伯林格姆家中,這位被囚禁的新寡在不安中昏沉沉地睡著了,又開始做夢了。這個錯睡的人處在淺睡中,這樣一來夢境更加活躍,也更加讓人信以為真。

  夢中,傑西又躺在黑暗裡。一個男人——或者說一個像男人的東西——又站在她對面的牆角裡。這個人不是她的父親,不是她的丈夫,這是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縈繞在我們最具病態、最偏執的想像以及最深切的恐懼中。它有著一張怪物的面孔,給人以善意規勸、心地善良、作風務實的諾拉.卡利根從來不會想到有這種臉。任何一位某某學科的專家都不能用魔法驅除這個黑色東西。這是一個宇宙的未知物。

  “可是你確實認識我。"有著蒼白長臉的陌生人說。它彎腰抓住了箱子的把手。傑西毫不驚奇地注意到,把手是一根頜骨,箱子本身就是人皮做的。陌生人提起箱子,啪地一聲解開箱扣,打開箱子。她又看到了骨頭和珠寶。它又將手伸進那一堆東西裡,開始慢吞吞地一圈一圈地翻動它們,發出各種咔噠、噹啷、啪啪、篤篤的聲音。

  不,我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不知道,不知道!

  當然,我是死亡。我今晚還要回來。我想,就在今晚,除了站在牆角,我還要幹點別的。今晚,我想我要跳出來撲向你,就像……這樣!

  它向前躍,丟下箱子(骨頭、掛件、耳環、項鍊朝傑羅德躺著的地方鋪撒開去。傑羅德伸開手腳躺在那兒,殘破的胳臂指向門廳),伸出雙手。她看到它的指尖長著骯髒的長指甲,那麼長,真的是爪子了。她氣喘吁吁,使勁一掙醒了過來。她的雙手還在做著抵擋的姿勢,手銬鍊搖晃著發出叮噹的響聲。她含混不清地一遍又一遍低聲唸叨著「不」這個單調乏味的字眼。

  這是個夢!停下,傑西,這只是個夢!

  她慢慢放下雙手,讓它們重新鬆垂在手銬裡。當然,那是個夢——只不過是昨夜的噩夢變了個花樣。然而它是真實的——天哪,是的。當你認真注意它的細節時,它比槌球聚會時那個夢境糟糕得多,甚至比回憶日蝕期間和爸爸在一起的那個偷偷摸摸、讓人不快的插曲更糟。今天早晨,她費了那麼多時間來想那個夢境,想更可怕的事情,真是很奇怪。事實上,她沒去想那個有古怪的長手臂、帶著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收藏品箱子的傢伙,直到剛才打盹時夢到了它。

  她想起了一段歌詞,那是後迷幻時期(Latter Psychedelic Age)的一首歌:‘有人叫我太空牛仔……嘻嘻……有人叫我愛情大盜……’

  傑西的心抖動了一下。太空牛仔?不管怎麼說,倒挺貼切。一個局外人,一個和任何事情都了無瓜葛的人,一個未知物,一個——

  「一個陌生人。」傑西低語著。她突然記起它開始咧嘴笑時臉皮打皺的樣子。一旦那個細節變得清楚了,圍繞它的其他細節也清楚起來。在那大張著的嘴裡面,金牙微微閃光。嘴唇噘著,眉毛烏青,鼻翼翕張。當然還有那箱子,就像你料想的旅行推銷員們,他們趕火車時總有些東西在腿邊磕磕碰碰。

  停住,傑西——別再讓自己恐懼了,別再為那怪物煩心,難道你的問題不是已經夠多的了嗎?

  真的問題不少。可是她發現,那夢一進入思維,好像就煞不住車了。比這更糟的是,她想得越多,它變得越不像夢境。

  如果我當時是醒著的又如何呢?她突然想道。一旦說出了那個想法,她驚恐地發現她身體的某個部分總是那樣信以為真。那個想法就等著她身上其他部分趕緊過來認同。

  不,啊,不,那只是一個夢。就那麼回事——

  可是如果不是又怎麼樣呢?如果不是又怎麼樣呢?

  死亡。面孔蒼白的陌生人同意了。你看到的死亡。今晚我將回來,傑西,明天夜裡,我就要把你的耳環和我那些心愛物放在一起了——我的收藏品。

  傑西發現自己在劇烈顫抖,好像是受了風寒。她圓睜的雙眼無助地看著空盪盪的屋角(‘有人叫我太空牛仔……嘻嘻……愛情大盜……’),它曾站在那兒。屋角現在灑滿早晨的陽光,耀眼明亮。可是今夜又將是一片黑暗,鬼影幢幢。她的皮膚開始凸起一層雞皮疙瘩,逃脫不了的事實又回來了:也許她將死在這兒。

  最終會有人發現你,傑西。可是,那要過很長時間。人們第一個推測將是你倆在度假,縱情於狂熱的浪漫享樂。為什麼不呢?難道你和傑羅德外表給人的印象不正在耽於婚姻第二個十年的歡樂嗎?終歸你們自己心裡明白。只要你被銬在了床上,傑羅德就能有把握地勃起。這有點讓你詫異,是不是日蝕那天有人對他玩了幾場小把戲,對不對?

  「別再說了。」她嘟噥道,「你們,全都給我住嘴。」

  可是,人們遲早會緊張起來,開始搜尋你們。也許傑羅德的同事已經開始起來搜尋,你認為呢?我的意思是,在波特蘭有一些你稱做朋友的婦女。可是你從來沒讓她們真正進入你的生活,是不是?她們實際上只是你的熟人,是與之在一起喝茶、交換通訊錄的女士們。假如你消失了一星期或者十來天,她們中沒有誰會很擔心。可是傑羅德有一些約會,當他星期五中午還不露面時,我想,他的一些夥伴們就會開始打電話詢問了。是的,也許他從櫃子裡拿出備用毯子給你蓋上時會把臉掉轉開去,傑西。他不願看到你的樣子——手指從手銬裡伸出來,僵硬得像鉛筆,蒼白得如蠟燭。他不願看到你變僵的嘴巴以及你的唇上早已乾成鱗片狀的口沬,他最不願看到的是你眼中的恐懼表情。所以當他為你遮蓋時,會將自己的眼睛轉向一邊去。

  傑西緩緩地將頭從一邊擺到另一邊,做出無奈的否決姿態。

  比爾會打電話叫警察,他們會帶著法醫組和鎮驗屍官來這裡。他們將圍著床站著,一邊抽著煙(杜.羅里無疑會穿著那件討厭的白色的戰壕式防水風衣。當然,他會和他的攝影組成員一起站在外面)。當驗屍官拉開毯子時,他們會皺眉蹙眼。是的——我想,即便他們中最堅強的人也會稍稍皺眉的。一些人也許竟然會離開屋子。以後夥伴們因此會嘲笑他們的。沒走的人會點著頭,相互說著床上的人死得好慘。「你只要看看她就知道了。」他們會這樣說。可是他們連一半的情況都不知道。他們不會知道,你瞪著眼睛嘴巴在尖叫中僵住了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你在最後看到了什麼東西,你看到來自黑暗的東西。傑西,你的爸爸也許是你的第一個情人,但是你的最後一個將是那個長長的蒼白面孔、帶著人皮箱子的陌生人。

  「啊,求求你了,你就不能離開嗎?」傑西呻吟著,「請不要再出聲音了,不要再有聲音了。」

  可是,這個聲音不願停下,甚至不願理會她。它只是不停地說啊說,從她中樞神經深處直接對她的頭腦耳語。聽著這個聲音就像用一條沾了泥巴的絲綢在臉上輕輕地來回搓動。

  他們會把你運到奧古斯塔市,州醫療檢查官會打開你的腹腔,這樣他可以檢查你的內臟,處理無人認領或可疑的死亡事件時,這是條規則。你的死將屬於上述兩種情況。他會瞧一眼你最後一頓所吃的東西——薩拉米香腸奶酪三明治,然後費點心機在顯微鏡下觀察一番。最後他會將之稱做運氣不佳的死亡事件。「這位女士和先生正在做一場無害的普通遊戲,」他將說,「只是這位先生在關鍵時刻不幸心臟病發作了,留下這位女士……呢,最好不要再調查了。除非有什麼特別需要,最好不要再為這件事費心思了。只要說這位女士死得很慘就夠了——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傑西,事情就會那樣處理掉。也許有人會注意到你的婚戒沒了,但是他們不會尋找很長時間,如果他們要找的話。驗屍官也不會注意到你的一根骨頭——一根不重要的骨頭,比方說,右腳第三根趾骨——沒有了。可是我們都知道,是不是,傑西?事實上,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將會知道是它拿走了。那個宇宙陌生人,太空牛仔。我們知道的——

  傑西將頭猛地撞在床頭板上,撞得非常狠。足以在她眼前的視野裡爆出一群大白魚來。頭撞疼了——非常疼,但是,她腦子裡的聲音像停電時的收音機一樣戛然而止。這便使撞頭行動值得了。

  「聽著,」她說,「如果你再開口的話,我就再那樣做。我也不是鬧著玩的。我聽膩了——」

  現在正是她自己的聲音——在空盪盪的屋子裡無意識地大聲說話的聲音,像停電時的收音機一樣戛然而止。當眼前的大白魚開始消退,她看到早晨的陽光照在某個東西上閃閃發亮。那個東西離傑羅德伸展開的手大約十八英吋。那是個小小的白色物體,一截細細的金絲彎曲著從中心穿過,使它看上去像個陰陽符號。傑西開始以為是她的戒指,可是又太小了,不可能是戒指。那不是戒指,而是珍珠耳環。這是當她的來訪者攪動箱子的內容物、炫耀給她看時落在地上的。

  「不,」她低聲說,「不,這不可能。」

  可是它就在那兒。在夏天的陽光裡閃著亮光,和那個死人一樣真實。那個死人彷彿在指著它:一個珍珠耳環與一截連著的精緻而閃光的金絲。

  是我的一個耳環,它從我的珠寶盒裡拿出來的。從夏天來後它一直在那兒,我現在才注意到!

  只是她只有一副珍珠耳環,它們沒有用金絲穿起來,話說回來,它們被放在波特蘭,不在這裡。

  只是勞動節後地板店的工人們就來為地板上蠟了,如果那時的地板上有耳環,他們中的一個會把它撿起來,然後不是放在梳妝台上,就是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只是還期待有別的什麼!

  不,沒有,沒有,你難道料想還有別的?

  它就在這個孤單耳環那邊的位置。即便有什麼東西,我也不願看。

  可是她不能不看。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過耳環,落到了通往前廳的屋門內的地板上。那兒有一小塊乾掉的血跡,這血跡屬於傑羅德。血跡沒什麼,而是它旁邊的腳印使她心亂。

  如果那兒有個痕跡的話,以前就有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2:07

第25章

  她終於又能控制住自己了。真夠荒唐,她是通過背誦諾拉.卡利根的小頌歌做到這一點的。

  「一是腳。」她說道。她乾巴巴的聲音在空屋裡嘰哩哇啦地迴盪著,「十個小腳趾,可愛的小豬,全都列一排。二是腿,漂亮又修長。三是性,那兒一切都不對頭。」

  她不斷地往下數,能記得的對句就背誦,不記得的就跳過去。

  她的眼睛一直緊閉著,她把整段話唸了五、六遍,她意識到她的心跳已經平緩下來了。最要命的恐懼又一次漸漸消失了。可是她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諾拉碟蝶不休的小對句中,她至少對其中一句作了重大的改變。

  重複第六遍後,她睜開了眼睛,像剛從寧靜的午間輕眠中醒來的女人那樣打量著屋子。

  然而,她避開梳妝台邊的角落,她不想再看那只耳環,當然也不想看那腳印。

  “傑西,請聽,請聽我說。"

  她閉上眼睛,發現她竟然能看見後來被她叫做伯林格姆太太性格的那一部分。太太仍然戴著枷鎖,現在她抬起了頭——她的頸背被殘酷地壓著那木頭枷鎖,這個動作不會很舒服。她的頭髮瞬間從臉上拂開了,傑西驚奇地看到這不是太太,而是個小女孩。

  哎喲,可是她仍然是我。傑西想著,差點笑了出來。如果說這還不能算是連環漫畫心理學的例子,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可算是了。

  她剛才還一直想著諾拉,諾拉最喜歡嘮叨的話題之一便是人們怎樣關心『內心的孩子』。諾拉聲稱,不快樂最常見的原因就是不能餵養照料那個內心的孩子。

  傑西對這一切嚴肅地點了點頭,堅信這個想法從很大程度來看是多愁善感的水瓶座或新時代時期的癈話。

  儘管她認為諾拉抓住了太多的產生於60年代末、70年代初象徵愛情的彩色珠串,她畢竟喜歡過她。現在,她清楚地看到了諾拉說的『內心的孩子』了,這似乎十分正常。傑西想,這個概念似乎甚至有些具有象徵意義的正確性。在這種情景下,木枷是個非常恰當的形象,是不是?戴枷鎖之人是未來的太太,未來的露絲,未來的傑西。她是爸爸稱做寶貝的小姑娘。

  「那麼,說話吧。」傑西說,她的眼睛仍然閉著。緊張、飢餓、乾渴交織在一起,使得眼前戴枷鎖女孩的形象十分真實。現在她能看到女孩頭上貼著一張羊皮紙條,上面寫著《性誘惑》。當然,字是用薄荷露牌口紅寫的。

  她的想像沒有到此為止。寶貝的旁邊是另一副木枷,另一個女孩戴著它。這個女孩也許十七歲了,體態豐滿,皮膚上丘疹斑斑。在這兩個犯人身後出現了一塊鄉鎮公用牧地。過了一會兒,傑西看到幾頭牛在牧地上吃草,有人在搖鈴——聽起來像在另一座山的那邊——鈴聲單調卻有規律,彷彿搖鈴人打算一整天就這麼搖下去……或者至少搖到牛回家後。

  你神志不清了,傑西。她迷迷糊糊地想到。她想這是事實,卻無關緊要。要不了多久,她也許會把這算做她的萬幸之一。她推開這個念頭,將注意力轉回到戴枷的女孩身上。這時,她發現她的惱怒已被柔情和憤怒代替了。這一個傑西.梅赫特比日蝕那天受到騷擾的那一個年齡大些,但是大不了太多,也許十二歲吧,充其量不過十四歲。以她這個年齡,沒有理由為犯下的任何罪行戴著枷鎖站在牧地上。可是性誘惑呢?看在老天的份上,性誘惑?那是個什麼樣的玩笑啊!人們怎麼能這麼殘酷呢?這樣存心不講情理呢?

  “你想告訴我什麼呢?寶貝?"

  “只想說它是真實的。"戴枷的女孩說。她的面色因痛苦而慘白,可是她的眼神嚴肅、關切,透著清醒。它是真實的,你知道這一點。今夜它將回來。我想,這一次不光是看你,它還會做點別的。你必須在太陽下山之前脫出手銬,傑西。在它回來之前你必須離開這座屋子。

  她又一次想哭,可是她沒有眼淚了。除了那種乾乾的、砂子似的刺疼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我做不到!"她叫著。我已經試過了一切辦法!我自個兒沒法出去!

  “你忘了一件事,"戴著枷鎖的女孩告訴她。“我不知道那是否重要,但是它也可能重要。"

  “什麼事?"

  那女孩將手在鎖住的木枷孔裡轉動著,乾乾淨淨的、粉紅色的手掌心朝向她。他說有兩種手銬,記得嗎?M—17型和F—23型的。我想,昨天你差不多記起來了。他想要F—23型的。可是這種型號生產得不多,很難弄到。所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弄了兩副M—17型的。你確實記得,是不是?那天他把手銬帶回家時,告訴了你一切。

  她睜開眼睛,看著鎖住她右腕的手銬。不錯。他確實告訴了她一切。事實上,他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此事,就像毒品癮君子一次打兩針後的興奮。有天上午他從辦公室給她打電話時就開始說了。他想知道別墅是否無人——他從來就記不住哪些日子管家休息,當她讓他確信屋子沒別人時,他說要讓她戴上某種舒服的東西。他把它說成「幾乎馬上就想試一試的東西」。她記得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即便是在電話裡,聽起來傑羅德隨時會發起狂來。她疑心他又在別出心裁。在她看來,這很正常。他們就要進入不惑之年了,假如傑羅德想來點小試驗,她願意為他提供方便。

  他以打破記錄的速度到達這裡(她想,他的車一定在他身後二九五號街區整整三英裡的路上留下一溜煙塵)。那天傑西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如何在臥室裡忙亂著,滿面紅光,兩眼奕奕生輝。當她想到傑羅德時,性並不是進入她的腦中的第一件事(在詞彙聯想測試中,也許最先冒出來的詞是安全)。然而,那一天性和安全這兩個詞幾乎可以互換。當然,在他的腦海中,性是第一位的。傑西相信,要是他那件漂亮的細紋長褲脫慢了一點,這位平時很文雅的律師的陰莖會把長褲的拉鍊捅開的。

  他一旦褪下長褲和短褲,並把它們扔開,動作便開始從容起來。他舉行儀式似地打開了他帶上樓來的那個愛迪達牌運動鞋盒子。他從裡面拿出兩副手銬,舉起來讓她審視。他的喉嚨處青筋勃動,那是種細微的顫動,幾乎和蜂鳥振翅一樣快。她還能記起來,即便那時,他也一定處於緊張之中。

  傑羅德,如果你當時當地就興奮發起狂來,就幫了我的大忙了。

  她對這個與自己一起共度過那麼多時光的男人起了這樣不客氣的念頭,她應該感到恐懼的。可是她卻發現自己所產生的情緒主要是客觀的自我厭惡。當她的思緒回到他那天的神情——那泛紅的面頰和閃亮的眼睛時,她的雙手悄悄地捏成了硬硬的小拳頭。

  「你為什麼不能讓我清靜些呢?」她現在問他道,「為什麼要做那樣討厭的人呢?那麼霸道!」

  別在意,別去想傑羅德了,想想手銬吧。兩副克萊格安全手銬。M—17型的。M符號代表男性,17代表鎖舌處的凹口的數字。

  她的腹部和胸部湧來一陣令她振奮的熱流。別那樣。她告訴自己。如果你確實有那種感受,假裝那是消化不良。

  然而這不可能。她感受到的是希望,這無法否認。她能做的最後的事情便是和現實保持平衡。她不斷提醒自己,她第一次從手銬中拽出手的嘗試失敗了。然而,儘管她努力記住那次嘗試的痛苦及失敗,她其實發現自己在想,那時離脫開手銬已是多麼接近了——真他媽的太接近了。當時她在想,再有十分之一英吋就完全達到目的了,半英吋絕對能成功。大拇指下面突出的骨節是個問題,的確如此。可是,就因為她無法跨越不寬於上嘴唇的一個缺口,她竟然要死在這張床上?當然不行。

  傑西猛地驅開這些念頭,將腦子轉回到傑羅德帶手銬回家的那天。想到他如何舉起手銬,帶著珠寶商展示最名貴的鑽石項鏈那種無言的敬畏深情,讓它們在手中穿過。她自己也被手銬深深打動,竟到了那種地步。她記起它們怎樣閃著光澤,窗戶裡透進來的太陽怎樣使手銬上的藍色鋼板及鎖舌上的四口曲線反著光亮,鎖舌的凹口處能使手銬在手腕上調節各種尺寸。

  她想知道他從哪裡弄來它們的——這完全是好奇,不是指責。可是他只會告訴她,是法院大樓的一個機靈鬼幫了他的忙。他一邊這麼說,一邊含義模糊地朝她微微眨了眨眼,彷彿在康伯蘭縣的大樓有一打這樣狡猾的傢伙穿梭在各個大廳與前院中,而這些人他都認識。事實上,他那天下午的表現彷彿他弄到手的不是兩副手銬,而是幾個飛毛腿導彈。

  她一直躺在床上,穿著帶有白色花邊泰迪熊以及與之相配的長筒絲襪。這一套服裝幾乎肯定總放在這裡。她表情複雜地看著他,感到好笑、好奇與激動……可是,那一天,好笑佔據了有利地位,是不是?是的,傑羅德總是拚命想當冷靜先生,看著他在屋裡大步地走來走去,像匹正在發情的馬,這確實讓她覺得好笑。他的陰毛雜亂地捲曲成瓶塞鑽的形狀。傑西的弟弟兒時常把瓶塞鑽叫做「小雞雞」。傑羅德仍舊穿著他的必勝牌黑尼龍短襪。她記得自己咬著面額內的肌肉——而且使勁咬著,以免笑出聲來。

  那天下午,冷靜先生的語速比破產拍賣會上拍賣員的語速還要快。接著,他在喋喋不休當中突然停了下來,臉上掠過一種既好笑又驚奇的神情。

  「傑羅德,怎麼回事?」她問。

  「我剛剛想到,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做這件事。」他回答,「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啊說的。我只是在說你知道那是什麼事,正如你能明白地看出來那樣。可是我一次也沒問過你是否願——」

  當時她就笑了。部分原因是她已經非常厭倦圍巾的把戲,而又不知道如何告訴他。可是最主要的原因是看到他又在為性而激動,這真的應該嘉許。好吧,在「用白色長竿進行深海潛水」之前將你的妻子用手銬鎖住,用這個想法激起性慾,這也許有點古怪。可那又怎樣呢?那只是兩人之間的事,是不是?而且這一切都是鬧著玩的——真的不過是X級的喜歌劇。吉爾布特,沙利文.杜.邦德吉,我只是《國王海兵》裡的一名戴手銬的女士。可是,還有一些更加古怪的性行為變態者哩。街對面的法瑞達.索姆斯曾向傑西如實相告(午飯前喝了兩杯飲料和半杯酒後),她的前夫喜歡讓她為他擦粉及墊上尿布。

  她放聲大笑起來。傑羅德看著她,他的頭微微向後傾,左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過去十七年來,她已漸漸地非常熟悉那種表情了——那意味著要麼正要發怒,要麼和她一起笑起來。通常不可能看出他的傾向。

  「願意分享嗎?」

  她沒有立即回答,卻止住笑盯著他看。他希望她的表情配得上最凶狠的納粹惡神,那個形象曾為男人歷險雜誌的封面潻增色彩。當她感覺已經達到冷冰冰的傲慢態度的恰當程度時,便舉起雙臂,不加考慮地說出七個字來,使得傑羅德躍向床來,顯得激動得要暈過去。

  「過來吧,你這壞蛋。」

  他即刻笨手笨腳地用手銬銬住了她的雙腕,然後將它們銬在了床柱上,在波特蘭房子的主臥室裡,床頭板處沒有橫檔。要是他在那兒心臟病發作,她能從床柱頂端直接將手銬滑落下來。他喘著氣,摸索著手銬,一隻膝蓋令人愉快地貼著身下的她。他一邊忙著一邊說著話,他告訴她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有關M和F,以及鎖舌的功用。他告訴她,他本來想要F型的,因為女性用的手銬鎖舌裡有二十個凹口,而不是十七個。大多數男性用手銬是十七個。凹口多意味著女用手銬能卡得更小些。然而,很難弄到它們。當一個法院朋友告訴他,能以非常公道的價格為他弄到兩副男用手銬時,傑羅德欣然接受了這個機會。

  「有些女人能直接從男用手銬裡拽出手來。」他告訴她,「可是你的骨頭相當大。而且,我也不想等了。現在……讓我們來看看……」

  他啪噠一聲將手銬鎖住她的右腕。開始他迅速關上鎖舌,在接近末端時放慢了速度。隨著一個個凹口咔噠咔噠地關過去,他問她是否感到疼,一直到最後一個凹口都很順利。他讓她試著拉出手來,她無法做到。她的手腕從手銬裡滑出了大部分。不錯,傑羅德後來告訴她,即便那種情況也不應該拽得出手來。可是當手銬在她的手背和大拇指根處卡住了時,他那滑稽可笑的焦急表情消退了。

  「我想,它們用起來同樣會不錯的。」他說。她清楚地記得這句話,她更清楚地記得他後面的一句話,「使用它們我們將會有很多樂趣的。」

  那天的記憶生動地浮現在她的大腦中,傑西又一次往下施加壓力。她試圖以某種方式使雙手收縮得足以從手銬中拉出。這一次,疼痛很快便襲來了。疼並不是從雙手開始,而是從她肩膀和手臂過分用力的肌肉那兒傳來。傑西緊閉著雙眼,更加用力了。她試圖把疼痛關在外面。

  現在,她的雙手加入了憤怒的成份。她又一次接近肌肉力量的最大限度,手銬開始嵌入肉不多的手背肉裡。這時,雙手開始呼叫。後部韌帶,她想。她歪著頭,咧著嘴,雙唇痛苦地大張著,卻沒有流出口水。後部韌帶,後部韌帶,操他媽的後部韌帶!

  沒動靜。沒鬆動。她開始懷疑——強烈懷疑——除了韌帶是否還有別的。那裡還有骨頭,沿著手的外圍,在大拇指關節的下面,有些令人厭惡的小骨頭。一些可能要了她命的小骨頭。

  傑西發出了最後一聲交織著疼痛和失望的尖叫,便再次鬆垂下雙手。她的肩膀和上臂由於用力而顫抖著。從手銬中滑脫的行動到此結束了。因為它們是M-17型的,而不是F-23型的。失望幾乎比身體上的疼痛還要厲害。它像有毒的蕁麻一樣扎人。

  「呸,他媽的!」她對著屋子大叫,「他媽的混蛋,他媽的混蛋,他媽的混蛋!」

  沿著湖岸的某個地方——電鋸聲響起來了,今天從聲音判斷遠些了。這使她更加憤怒,昨天那傢伙又回來了。那只是個時髦的穿著紅黑格子法蘭絨襯衫的傢伙,在外面奉承拍馬屁地假扮大力士保爾.布尼安,讓他的電鋸嘶鳴著,夢想著一天結束後帶著他的小心肝爬上床——也許他夢想的是足球或者只是小船塢酒吧裡的幾杯冷飲。傑西在法蘭絨格子襯衫裡清楚地看到陰莖,就像她看到戴枷的女孩一樣。如果光是想就可以殺死他的話,就在那一刻,他的頭就會從屁眼裡炸出去。

  「這不公平!」她叫道,「這真不公——」

  一種乾巴巴的痙攣鎖住她的喉嚨,她啞聲了,她做著鬼臉,心裡害怕了。她感到擋住她逃路的骨頭碎裂了——哦,上帝,她感覺到了——可是,她曾差一點逃脫。這是她痛苦的真正根源——不是疼痛,當然不是那個看不見的、帶著嘶鳴電鋸的樵夫。而是知道她差點逃脫,卻不能加以逃脫的痛苦。她可以繼續咬緊牙關,忍受疼痛,可是她不再相信這樣做對她有一丁點用處。這最後半英吋的四分之一像嘲弄她似地處於她不可及的範圍內。如果她繼續拉扯,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引起手腕水腫,使形勢惡化而不是變好。

  「你別老嚷嚷我被卡住了。看你敢說。」她責備地輕聲說著,「我不想聽那句話。」

  “無論如何你必須從手銬中脫出。"年輕女孩柔聲回答著。“因為他——它——真的要再回來的。今夜。太陽下山以後。"

  「我不相信。」她啞聲說道,「我不相信那人是真實的。我不在乎那腳印和耳環,我就是不相信。」

  “不,你相信。"

  “不,我不相信。不。"

  “你相信。"

  傑西將頭歪向一邊,頭髮幾乎垂到床墊上,嘴巴絕望無助地顫動著。

  她是相信的。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3:38

第26章

  儘管她渴得更厲害了,手臂也還在抽搐地疼,她還是忍不住又打起盹來。她知道睡覺是危險的——當她昏昏沉沉的時候,她的力量還是在持續衰弱下去——但這又有什麼差別呢?她已嘗試過所有的選擇,可她依舊是美國戴手銬的情人。而且她想進入那種美妙的忘我狀態——事實上,她迫切需要這個,就像吸毒鬼迫切需要毒品一樣。這時,就在她快要沉入夢鄉之前,一個既簡單而又驚人的念頭像一道閃光照亮了她迷惑、游移不定的頭腦。

  面霜,床上方架子上的那瓶面霜。

  別又抱什麼希望,傑西——這恐怕又是個糟糕的錯誤。當你抬起架子時,如果它沒有掉落到地板上,也許就滑到一個你絕對沒有機會抓到它的地方去了。所以,別抱什麼希望了。

  事實是她不能不產生希望。因為,如果面霜還在那裡,還在她能拿到的地方,也許它能提供足夠的潤滑功能,使一隻手得到自由。也許兩隻手,儘管她認為沒那需要。如果她能脫掉一隻手銬,她就能下床。如果她能下床,她想她就能成功地逃脫。

  那只是他們郵購來的塑膠樣品小罐,傑西。它一定已滑落到地板上了。

  然而它沒有。傑西將頭盡可能朝左邊扭去,沒有把頸子伸出頸關節,卻在她的視野盡頭看到了那個深藍色的一團東西。

  “它並不真的在那兒。"她身上令人憎惡,傳播厄運的那一部分低聲說著。“你以為它在那兒,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它並非真的在那裡。那只是一種幻覺,傑西。你只是看到了你大半個頭腦要你看的,命令你看的東西。"然而那不是我,我是個現實主義者。

  她又看了看,她不顧疼痛朝左邊又拉過去了一點點。那團藍色的東西沒有消失,一瞬間變得更清楚了。不錯,正是那個樣品罐。床上傑西這一側有個閱讀時使用的檯燈。當她抬起架子時,檯燈沒有滑落到地板上,因為它的底座固定在木板上。一本平裝書《馬的河谷》從七月中旬以來一直放在架子上,書滑過來靠在了燈的底座邊上,而那罐妮維雅面霜滑過來靠著這本書。傑西意識到,有可能她的生命就要被一盞檯燈和一群虛構的洞穴人挽救了。這群人有著諸如阿亞拉、沃達、烏巴和索諾蘭之類的名字。這太令人驚異了,超出了現實。

  “即使它在那兒,你也決不可能拿到它。"製造厄運的人告訴她。可是傑西幾乎沒聽到它的話。事實是,她認為她能拿得到那個罐子。她差不多可以肯定。

  她在手銬中轉動著左手,慢慢地往上伸向架子,極其小心地移動著。現在出錯可不行,不能將這罐妮維雅面霜推到架子上夠不著的地方,或者把它推回去靠著牆。就她所知,牆和架子間也許有個空隙,一個樣品尺寸的小罐能輕易地從中掉落下去。如果發生這種事,她的腦子會爆裂的。是的,她將聽見小罐從那兒掉下去,落在老鼠屎和灰塵中間,那麼她的腦子就會……嗯,爆裂。所以,她得小心,如果她小心行事,一切都會正常進行,因為——

  因為也許有個上帝,他不想讓我像個在補獸夾中的動物一樣死在這張床上。你停下來想想看,這是說得通的。當那條狗開始吃傑羅德時,我從架子上拿起了那個小罐。後來我看它太小太輕,即便我能用它砸到狗也傷不了它。在那種情形下——噁心、迷惑、嚇得神志不清——最自然不過的事就是扔掉它,再去架子上換尋重一點的東西。我沒那麼做,卻把它放回架子上去了。為什麼我或者任何別的人會做那樣不合邏輯的事呢?上帝,那就是原因。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原因,唯一恰當的原因。上帝為我保留了它,因為他知道我會需要它的。

  她將戴著手銬的手沿著木板輕輕摸過去,試圖將手指張開形成雷達拋物面那種天線狀。決不能有差錯,她理解這一點。除開上帝呀、命運呀、天意這些問題,這次幾乎可以肯定是她最好的,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當她的手指觸到小罐光滑的圓弧表面時,她想起了一段唸經式黑人感傷民歌,那是乾旱塵暴區的一首小歌謠,也許是沃迪.古特瑞作的曲。她第一次是在大學時代聽湯姆.路什唱的。

         如果你想去天堂,我有辦法幫你想。
         你得用點單脂油,把你的腳來塗一塗,
         逃出魔鬼之手,到希望之鄉行走,別緊張,塗一塗。

  她將手指摸過去抓住小罐,不顧肩膀肌肉被拉扯得嘎吱直響,她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動著,將小罐輕輕地朝自己這裡挪移過來。現在她知道看轉播偷竊保險箱的盜賊使用硝化甘油時的感覺了。放鬆點,她想,上潤滑油。在整個世界歷史中,有沒有人說過比這更真實的話語呢?

  「我並不這樣想,親愛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模仿起伊莉沙白.泰勒在《發燙的錫屋頂上的貓》中的發音。但她聽不見自己這樣說話,甚至沒意識到自己說了話。

  她已感到如釋重負的安慰湧上心頭。這種感覺如同第一口新鮮涼爽的水被灌入好似生銹的剃刀一般的喉床時一樣甘美。她將溜出魔鬼之掌,走向希望之鄉。這點毫無疑問。只要她溜得謹慎。她已經接受了考驗,已經在火中受到了鍛煉,現在,她將得到獎賞,她若懷疑這一點便是個傻瓜。

  “我看,你最好停止那樣想了。"伯林格姆太太語調焦急地說。“那會使你粗心大意的,我知道,極少有粗心大意的人能逃出魔鬼手心的。"

  也許正確。可是她絲毫沒打算大意,過去的二十一小時她是在地獄中度過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怎樣全力依賴於這個機會,沒有人能知道,根本沒有。

  「我要小心行事……」傑西低吟著,「我要想出每一步,我保證要這麼做。然後我……我將……」

  她將做什麼呢?

  哎呀,當然她會潤滑雙手的。不是等她脫出手銬,而是從現在就開始,傑西突然聽到自己又在對上帝說話了。這一次她說得輕鬆流利。

  我想對你作出保證,我保證馬上就用潤滑油。我打算在頭腦裡來個春季大掃除,以此開始。我要扔掉所有壞了的東西以及早年因為長大成人不能再玩的玩具——所有那些不起作用卻佔地方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那些導致火災的東西。我可能給諾拉.卡利根打電話,問她是否願意幫忙。我想也可能給卡羅爾.賽蒙德打電話……當然,這些天叫做卡羅爾.里頓豪斯了。如果我們那幫人中有誰還知道露絲.尼爾瑞在哪兒,那就是卡羅爾知道。聽我說,主啊——我不知道可有人到達了希望之鄉,可是我保證繼續上潤滑油,不斷嘗試,行嗎?

  她看出(彷彿這差不多是對她祈禱作出的讚許回答)確確切切事情該如何發展。把小罐蓋子弄掉是最艱難的部分。這需要耐心且非常小心,但是它非同尋常的小尺寸將有助於打開。她將罐底放在左手心,用手指撐住罐頂,用大拇指做實際的開蓋工作。如果蓋子是鬆動的將會更容易,但是她確信,無論如何她能把蓋子弄下來。

  你他媽的說對了,我能把它弄下來。傑西嚴肅地想道。

  當蓋子真的開始轉動時,也許就是最危險的時刻。如果突然發生點什麼,而她還未做好準備,罐子可能會衝出她的手心。傑西啞然失笑。「才不會呢,」她對空盪盪的屋子說,「他媽的才不會呢,我親愛的。」

  傑西舉起罐子,盯著它看著。透過半透明的藍色塑膠外殼很難看清裡面的東西,但是這容器看上去至少有半瓶,也許還多些,一旦蓋子弄下來,她將把罐子向手的方向翻倒,讓那黏稠稠的東西流出來流到她的手心裡。等她得到盡可能多的面霜時,就將手斜起來使之垂直,讓面霜往下流到她的手腕上。大部分面霜會淤積在她的肌肉和手銬之間。她會通過來回轉動手腕將面霜塗開。不管怎麼說,她已知道哪兒是關鍵部分:就在大拇指下面的那一塊。當她盡可能將手潤滑了時,她將使盡最後的力氣不鬆懈地把手往外拽。她能忍住一切疼痛,不停地拽,直到手脫出手銬,最終獲得自由。終於得到自由,偉大全能的上帝啊,終於自由了。她能做到。她知道她能夠。

  「可是,得小心點。」她喃喃自語。她讓罐底落在掌心,使拇指和食指繞著蓋子不停地轉動,接著——

  「它鬆動了!」她聲音顫抖,嘶啞著嗓子叫道,「噢,我的乖乖,它真的鬆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深藏在某個角落的厄運製造者也拒絕相信——但這是真的。當她輕輕地用指尖上下按著罐子時,她能感到蓋子在它的螺旋槽裡微微鬆動。

  小心點,傑西——噢,非常小心,就以你理解的方式小心行事。

  是的,此刻在她的頭腦裡,她看到了別的事——她看到自己坐在波特蘭家裡她的桌子邊,穿著最好的黑禮服,那件時髦的短裝是她去年春天為自己買的,作為她堅持節食減掉十磅體重的禮物。她的頭髮剛剛洗過,散發出草本植物洗髮精的芳香味,而不是以前的汗酸味,頭髮用一個造型簡單的金髮夾夾住。午後的陽光從凸窗友好地瀉進來灑在桌面上,她看到自己在給美國妮維雅公司寫信,或寫給製造妮維雅面霜的隨便哪個人。《親愛的先生,》她將這樣寫到,《我必須讓您得悉,貴產品真的是一個生命救星……》

  她用大拇指向罐蓋施加了壓力,它開始順利地轉動了,沒有一點滯礙,一切正如計劃的那樣。

  像是個夢,謝謝你,上帝。謝謝,非常。非常感謝,非——

  突然有個動靜勾住了她眼角的餘光,她的第一個念頭不是有人發現了她,她得救了,而是那個太空牛仔回來了,要在她逃脫之前逮住她。傑西發出了尖厲的驚叫,她的目光從急切注視罐子的聚焦點上迅速移開,抓著它的手指由於害怕與吃驚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

  是那條狗,它回來吃早晨的晚點心,它正站在門廳裡,在進來之前檢查著臥室情況。就在傑西意識到是狗的同時,她也意識到她將那個小藍罐子捏得太緊了。它就像一顆剛剝了皮的葡萄一樣就要從她手指間彈出去。

  「不!」

  她急忙去抓,幾乎就要恢復原先抓住的位置了。接著它便從她的手裡翻落下來,砸在她的臀上,然後從床上彈射下去了。罐子落在木地板上時發出了溫和的、惱人的叭嗒聲。不到三分鐘之前,她相信,就是這種聲音會讓她發瘋的。可是它沒讓她發瘋。她現在發現了一種新的更深的恐懼:儘管她身上發生了這一切事情,她離發瘋還遠得很呢。對她來說,既然最後一扇逃脫之門被擋住了,她前面不管有什麼樣的恐怖事情,她必須神志清醒地面對它。

  「你為什麼必須現在進來呢,你這畜生?」她問那個前王子。她氣惱、煩悶的聲音裡有種東西,使得狗停下來戒備地看著她,她所有的尖叫與威脅都沒能引起它的戒備。「為什麼現在呢?你這該殺的,為什麼現在呢?」

  野狗認定,儘管這凶悍主人的聲音裡現在帶有一種尖銳的成分,她也許仍然傷不了它。然而,它向它的食物小跑過去時,仍然警惕地看著她。安全至上。在得到這個簡單的教訓過程中,它受了許多罪。這個教訓它不會輕易或很快忘記了——安全總是至上的。

  它明亮的眼睛孤注一擲地最後看了她一下,便低下頭,咬住傑羅德的一個睪丸,扯下了一大塊。看到這個真是糟糕。可對傑西來說,這還不是最糟的事。最糟的是當野狗的牙齒咬定後使勁撕扯時,一群蒼蠅從它們的滋生地轟然飛起。它們催眠似的嗡嗡聲完成了這一任務,即摧毀了她身上想活下去的關鍵部分,這一部分關連著希望與信心。

  狗像音樂片裡舞蹈演員般文雅地退回去了。它豎著靈敏的耳朵,下巴上懸掛著那塊肉,然後轉身迅速從屋裡小跑出去了。狗甚至還未在視野消失,蒼蠅們便開始重新飛回來了。傑西將頭靠回到紅木橫檔上,閉上了眼睛。她又祈禱起來。不過這一次她祈禱的不是逃脫。她祈禱上帝在太陽下山、那個面色蒼白的陌生人回來之前快點仁慈地結束她的生命。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3:39

第27章

  隨後的四個小時是傑西.柏林格姆一生中最難熬的了。她的肌肉痙攣持續發作,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強烈。然而,並不是肌肉的疼痛使得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之間的時間那樣可怕。是她頭腦頑固地、令人厭惡地拒絕讓神志保持清醒從而進入黑暗。她在初中時讀過愛倫.坡的《告密的心》,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理解了開頭第一行的真正恐怖。《沒錯!神經質,我從以前到現在都非常非常地神經質,但是為什麼你們說我發瘋了?》

  瘋了倒是個解脫,可是瘋狂不肯光顧,睡意也不來訪。死亡也許能擊敗這兩者,黑暗當然會來臨。她只能躺在床上,存在於暗淡的灰橄欖色的現實裡。偶爾肌肉痙攣起來,陣陣眩目的疼痛穿透現實。痙攣這個問題是嚴重的,她感到可怕而又疲倦的神志有同樣份量,其他則似乎無足輕重了。

  當然,屋外的世界對她不再有真正的意義了。事實上,她漸漸堅決地相信這屋外確實沒有世界了。曾經佔據這個世界的所有人已經回到某個存在的電影製片廠的演員部去了。所有的風景都像舞台上用的佈景一樣被收起來放好了,那些佈景是根據露絲熱愛的大學戲劇社作品製作的。

  時間是冰冷的海洋,她的意識像一艘搖晃不定、笨重的破冰船在海上隨波逐流。各種聲音幽靈般來來去去,眾多的聲音在她頭腦裡喋喋不休。有一會兒,諾拉.卡利根在浴室裡對她說話。另一個時間,傑西和她媽媽進行了一場對話,媽媽似乎躲在客廳裡。媽媽來告訴她,要是她能更好地為傑西收拾衣服,傑西就決不會陷入這樣狼狽的境地。「要是每次我從屋角掏出一件襯裙,或者將衣服的正面翻出來一次,都能得到一枚鎳幣的話,」媽媽說,「我就能買下克利夫蘭煤氣廠了。」這是媽媽最愛說的一句話。傑西現在意識到,沒有誰問她為什麼想要克利夫蘭煤氣廠。

  她繼續虛弱地運動著,踢蹬腳,上下活動手臂,盡手銬——以及她逐漸衰退的力量——所允許的限度運動,她這樣做不再是為了讓身體做好準備,等最終想到恰當選擇時逃脫。因為她終於明白,心裡、腦子裡都明白了,再沒有選擇了。那罐面霜是最後的選擇。她現在運動只是因為這個動作似乎稍稍減輕了痙攣。

  儘管她在運動著,她還是感到冷氣潛入了她的雙腳和雙手,像一層冰落到了她的皮膚上,再襲進身體。這完全不是睡覺的感覺。今天早晨她醒來時就有這種感覺。這更像是凍傷,她還是少女時,長長的下午越野滑雪就生了凍瘡。那些邪惡的褐色斑塊生在一隻手背上,以及她的綁腿沒完全蓋住的腿肚子上,那些斑塊甚至對壁爐的炙熱似乎也毫無感覺。她推測這種麻木最終會制服痙攣,這樣她最後的死亡就會相當平和——就像到雪堆上去睡覺一樣——不過這樣死去的動作太慢了。

  時間過去了,可這不是時間;而只是無情、毫無變化的信息流從她不眠的感官傳到她莫名其妙清醒的頭腦。只有臥室,屋外的風景(舞台上用的最後幾張佈景,就要被負責這個低劣的小影片的道具管理員收起來),嗡嗡叫著將傑羅德變成晚季孵化箱的蒼蠅們,以及太陽穿過秋日五彩斑斕的天空時,在地板上緩緩移動的日影。時而,一陣痙攣像一個碎冰錐似地戳向她的腋窩,或者就像往她的右側身體砸進一根厚鋼釘。下午的時光無休無止地往前推移,這時第一陣痙攣開始襲擊她的肚子,那兒,飢餓的所有折磨現在已經止息。痙攣還襲擊她橫隔膜裡過分伸拉的肌腱。這後兩者的痙攣最厲害,使她胸部的肌肉僵住了,而且窒息了她的肺部。隨著陣陣痙攣襲來,她痛苦萬狀,雙眼死盯著反射在天花板上水的漣漪。她四肢顫抖,努力在痙攣減輕之前保持呼吸。這情形就像是被冰冷潮濕的水泥一直埋到脖頸。

  飢餓感消失了,可是口渴感還在。隨著這沒完沒了的白晝在身邊消逝而去,她漸漸意識到,光是乾渴(僅此而無其他)可能產生的結果,就是不斷加劇的疼痛,甚至自己就要死去這一事實也沒能達到。這就是:渴要把她逼瘋。現在,她不光是喉嚨和嘴感到渴,她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呼喚著要水,甚至連眼球也渴了。看著天花板上的漣漪朝天窗的右邊舞會,她低聲呻吟起來。

  這些非常真實的危險向她逼近著,她對太空牛仔的恐懼本來應該減弱或者完全消失。然而,隨著下午時光的緩緩流走,她發現,出現面孔蒼白的陌生人一事,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越加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她老是看到它的形體,就站在圍繞著她衰弱意識的那個小光圈之外。儘管她只能大致分辨出它的輪廓(瘦削到幾近枯槁的地步),她發現她能看見它那嘴巴扭曲的獰笑,隨著太陽拖著它時光的犁耙向西方扯開,這獰笑越來越明顯。它的手在那只老式箱子裡翻動著,她聽到了那些骨頭與珠寶發出陰森的稀里嘩啦的聲音。

  它會來要她的命。天一黑它就會出現。那個死牛仔,局外人,愛情幽靈。

  你確實看到它了,傑西。它是死神,你確實看到它了,正如死於孤寂之地的人們常見的那樣。當然他們看到了死神。這一點就刻在他們扭曲的面孔上,從他們鼓出的眼睛你也能看得出來。它是老牛仔死神。今夜等太陽下山,他就會回來找你。

  三點過後不久,平靜了一天的風又開始刮起來。後來又開始無休止地撞擊著門框。隨後不久,電鋸聲也停了,她能聽到風刮著細浪拍著湖岸岩石發出的微弱聲音。那隻水鳥沒有提高嗓門,也許它認定該飛向南方了,或者在湖面重新找一個聽不見那位太太尖叫聲的地方。

  現在只剩下我了。至少在別的什麼到這兒來之前。

  她不再欺騙自己,她的暗夜來訪者只是想像了。事情的發展已遠離自己所願,由不得一廂情願地去想了。

  又一陣痙攣將它長長的尖牙刺進了她的左腋窩,她毗咧著乾裂嘴唇,做出了鬼臉。那感覺就像被人用烤肉叉的尖齒戳著心臟。接著,她乳房下面的肌肉拉緊了,她腹部的神經似乎像一堆乾柴般地點著了。這種疼痛是全新的,但非常厲害——大大超過她到目前為止所經受過的疼痛。疼得她像生柴棍一樣向後彎曲著,軀幹兩邊扭動,雙膝發出一開一合的啪嗒聲。她的頭髮結成了塊飄動著。她想尖叫,可是叫不出來。有一會兒她確信這就是終點線了。最後一次發作,威力如同在花崗岩石裡埋入了六管炸藥一般,轟的一聲你就沒了,傑西,退場處就在你的右邊。

  可是,這一陣痙攣也過去了。

  她喘著氣,慢慢鬆弛下來,她將頭轉向天花板,至少有一會兒,那上面舞動的倒影不再折磨她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乳房間及其下邊的神經束上。她等著看這疼痛真的會消失呢,還是加劇。它消失了——但是很勉強,而且預示不久還會回來。傑西閉上眼睛,祈禱能睡著。去死是件令人疲倦的耗時工作,在這個時刻,即便稍事休息也是令人愉快的。

  睡意沒來造訪她,可是寶貝——那個戴枷鎖的女孩來了。她不管有沒有《性誘惑》字樣,她現在自由得像隻小鳥。她光著腳穿行在她居住的那不管叫什麼的清教徒村莊公用牧地上。她愉快地獨自一人走著——不需要端莊穩重地垂著眼,以便某個路過的男孩捉住她的目光,對她眨個眼或咧一下嘴。深綠色的遠處,另一座小山的頂上(這該是世界上最大的公用牧地了,傑西想),一群羊在吃草。傑西以前聽到的鐘聲送來乾巴乏味的聲音,穿透漸漸變暗的白晝。

  寶貝穿著件藍色的法蘭絨睡衣,睡衣前面有個黃色的大驚歎號——簡直不像清教徒的衣服,儘管它非常的樸素,從頸子處一直遮蓋到雙腳。傑西非常熟悉這件衣服,很高興再看到它。她在十歲與十二歲之間,最終被說服將它丟進了破布籃子裡。她穿著那件傻不拉嘰的服裝至少參加過二十四次睡衣晚會。

  寶貝在頸枷鎖壓得她不得不低著頭時,頭髮完全遮住了臉,現在,她用一個最深色的藍天鵝絨蝴蝶結把它綁了起來。那女孩看上去很可愛,很幸福。傑西對此一點也不感到驚奇。終究那女孩已經脫離了她的枷鎖。她自由了。傑西並不因此妒嫉她。可她確實有個強烈的願望——幾乎是需要——想告訴她,一定要在享受自由的同時,還得做點別的。她必須珍視它,保護它,使用它。

  我到底還是睡著了。我一定是睡著了,因為這一定是個夢。

  又是一陣痙攣。這不大像前一陣發作時那麼可怕。前一陣痙攣使她的腹腔內像著了火似的,這一陣痙攣使她的右臂僵住了,使她的右腳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擺動起來。她睜開眼睛看看臥室,日光又一次拉長變斜了。這全不像法國人稱做的『藍色時光(憂鬱時光)』,可是,現在那個時間迅速逼近了。她聽到了門又在嘭嘭作響,聞到了她的汗味、尿味以及從困乏的胸腔中呼出酸氣。一切和過去完全一樣,時間已經往前推移了,幸而不是向前飛逝。當人們從不小心的打盹中醒來時,常常會出現那種情況。她的手臂稍微冷一些了,她想。但是麻木程度和先前沒什麼兩樣。她並沒有睡著,也沒有做夢……但是她一直在做著什麼事情。

  我也不能再做了。她想著便閉上了眼睛。她一閉上眼睛便回到了那個不大可能有的巨大的公用牧地上。那個在小乳房之間有個豎畫著黃色大驚歎號的女孩正在看著她,她的神情既嚴肅又可愛。

  “你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嘗試,傑西。"

  “事實不是那樣。"她告訴寶貝。我已經嘗試過所有的事。相信我。而且你知道什麼?我想,要是狗嚇著我的時候我沒有掉下那罐該死的面霜,也許我就能從左手銬裡擠脫出手來了。

  真是倒霉。狗在那時進來。要麼就是報應。不管怎麼說,那是件糟糕的事。

  那女孩移近了,她的光腳下,草兒在低吟。

  不是左手銬,傑西。你能擠脫出手來的是右手銬。這是掙脫的一次搏擊,我同意這一點,這是可能做到的。我想,現在真正的問題是,你是否真的想活下去。

  我當然想活下去嘍!

  她更近些了。那雙眼睛——一種煙霧的顏色,像是藍色,卻又不完全是藍色——現在似乎穿透她的皮膚看穿了她的心。

  是嗎?我感到納悶。

  你是誰,神經病?你以為我還想待在這裡,被手銬銬在床上,當——

  傑西的眼睛——經過這些年以後,像是藍色卻仍然不完全是藍色的——又慢慢地睜開了。它們帶著驚恐肅穆的神色環視屋內。她看到了丈夫,現在以一種扭曲得變了形的姿勢躺在那裡,眼瞪著天花板。

  「我不想當天黑了下來,那傢伙回來時,仍然被手銬銬在床上。」她對著空盪盪的屋子說。

  閉上眼睛,傑西。

  她閉上了眼睛。寶貝穿著那件舊法蘭絨睡衣站在那兒,平靜地盯著她。現在傑西也能看到另一個女孩了——那個皮膚上有痘痘的胖女孩。胖女孩沒有寶貝那麼幸運。她沒有逃脫掉,除非在某些情況下死亡本身就是個逃脫——這個假設傑西已經變得相當願意接受了。那胖女孩不是窒息而亡,就是某種疾病發作了。她的臉色是夏天雷雨雲的紫黑色,一隻眼睛從眼窩裡鼓了出來。她的舌頭在雙唇之間伸著,在最後的絕境中被她反覆咬得鮮血淋漓。

  傑西顫慄著轉向寶貝。

  “我不想像那樣結束生命。不管我出了什麼事,我不想那樣結束生命。你是怎樣出來的?"

  “溜出來的。"寶貝即刻作答。“從魔鬼手中溜出,逍遙在希望之鄉。"

  傑西筋疲力盡中感到一陣憤怒。

  “我說的話你一句也沒聽見?我掉下了那該死的妮維雅面霜!那條狗進來讓我吃了一驚,我把它弄掉了!我怎麼能——"

  “而且,我還記得日蝕。"寶貝突然打斷她,她帶著那種對某個既複雜又無意義的社會習俗不滿的神態。這個習俗就是:你行禮,我鞠躬,咱們大家都拉手。“我就是這樣出來的。我記得日蝕,記得日蝕進行時平台上發生的事情。你也得記住。我想,這是你得到自由的唯一機會。傑西,你不能再迴避矛盾了。你得轉過來面對事實。"

  又來了?只有那件事嗎?傑西感到一股深不可測的疲憊與失望洶湧而來。有一、兩分鐘,希望差不多回來了。可是這裡對她來說,什麼都沒有。根本沒有什麼。

  “你不理解。"她告訴寶貝。“我們以前走過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是的,我想,我爸爸當時對我做的事可能與現在發生的事有關。我想,這至少是有可能的。可是,在上帝終於厭倦了折磨我,決定放下窗簾之前,有那麼多別的痛苦要經受,為什麼還要再次經受所有那些痛苦呢?"

  沒有回答。那個穿藍色睡衣的小女孩,那個曾經是她自己的小女孩消失了。傑西閉上的眼瞼後面只有黑暗,就像電影結束後螢幕上的那片黑暗。於是她又睜開眼睛,久久地環視她將死於其中的屋子。她從浴室的門看到蠟染蝴蝶畫框,又從梳妝台看到她丈夫的屍體,呆頭呆腦的秋天蒼蠅們嗡嗡亂飛,像一張有毒的小飛毯,屍體就躺在它們的下面。

  “打住,傑西。回到日蝕那天吧。"

  她的眼睛睜大了。那聽起來竟然確實是真的——來自浴室或客廳,或她頭腦內部的一個真正的聲音,然而好像是從空氣中滲出來的。

  「寶貝?」她現在的聲音低沉沙啞。她試圖多坐起來一點,可是,又一陣猛烈的痙攣襲擊了她身體的腹部。她立即靠回到床板上,等待它過去。「寶貝,是你嗎?是不是,親愛的?」

  有一會兒,她以為聽到了什麼動靜,那聲音說了點別的什麼事。可是即使它說了,她也無法分辨那些話語,接著它完全消失了。

  “回到日蝕那一天,傑西。"

  「那兒沒有答案。」她嘟噥道,「那兒什麼也沒有,只有痛苦、愚蠢以及……」以及什麼?別的什麼?

  『老亞當』這個字眼自然而然地在她腦中產生,從某個她孩提時聽厭了的佈道中產生。那時她站在媽媽和爸爸之間聽這佈道,踢踏著雙腳以便觀察透過教堂彩色玻璃窗的日光照在她的白漆皮鞋上移動、閃亮。這只是她潛意識中黏在捕蠅紙上的一個字眼,這個字眼便留在了她的心中。『老亞當』——也許這就是一切,就那麼簡單。一個父親一半是出於有意地安排和她漂亮、活潑的小女兒單獨待在一起,同時想著這事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沒有傷害,一點傷害也沒有。然後日蝕開始了。她穿著太緊太小的背心裙坐在他的膝上——是他親自要她穿背心裙的——已經發生的事情就發生了。那只是一個短暫的、淫蕩的插曲,使他們兩人都感到羞恥、尷尬。他射了精——這就是事情的經過(如果這事裡埋藏有某種雙關意義的話,她毫不介意)。事實上,他把所有的精液都射到她內褲後面了——這個行為對當爸爸的來說肯定不會允許的,這個情景肯定也不是她在《脫線家族》影集中所看到的。但是——

  但是讓我們面對它吧,傑西想。我逃離了這件事,幾乎沒有一點可以和本來會發生的事相比……以及每天都在發生的事。這事也不僅僅發生在像《冷暖人間》影集以及《烟草路》電影裡。我爸爸並不是第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階級人士,且對他的女兒產生了性慾。我也不是第一個在內褲後面發生濕塊的女兒。這並不是說這件事是正確的,或者甚至可能得到諒解。這只是說它結束了,事情本來會糟糕得多。

  是的。此刻忘掉這一切似乎比回顧一遍要好得多,不管寶貝對這個話題還有什麼可說的。最好讓它隨日蝕而來的一片黑暗褪去。在這間蒼蠅亂飛、屍體發臭的臥室裡,她自然要做許多事才能死掉。

  她閉上眼睛,爸爸的古龍香水味立刻飄入她的鼻孔。那種味道夾雜著他緊張不安的淡淡汗味。那個硬物貼著屁股的感覺,他的微喘。她在他的膝上蠕動著,試圖坐得舒服些。感到他的手輕輕地放到了她的乳房上。想知道他哪兒不對勁。他開始那麼急促地呼吸。收音機上瑪文.蓋伊在唱:‘朋友們有時說,我愛得太苦了,但是我相信……我相信……一個女人應該那樣被人愛……’

  “你愛我嗎?寶貝?"

  “是的,當然——"

  “那麼,什麼都別擔心。我決不會傷害你。"現在他的另一隻手往上移到了她的大腿上,把背心裙掀了起來,攏在她的膝上。我想……

  「我想讓你舒服。」傑西嘟噥道。她靠著床頭板稍稍動了動。她扭曲著臉,面色發灰。「那就是他說的話。我的老天,他竟然說出那樣的話。」

  「每個人都知道……尤其你們女孩子……愛情會是悲傷的,哎喲,我的愛加倍糟糕……」

  “我不確定我想要看,爸……我擔心灼傷眼睛。"

  “你還有二十秒鐘的時間,至少有那麼多時間。所以別擔心。別回頭看。"

  然後是鬆緊帶的啪嗒聲——不是她的,而是他的——當他掏出『老亞當』時。

  無視於就要產生的脫水,一滴淚水從傑西的左眼冒出來,沿著臉頰緩緩滾落。「我正在這麼做,」她啞著嗓子,哽咽地說道,「我正在回憶。希望你高興。」

  “是的,"寶貝說。儘管傑西不再能看到它,她能感覺到那奇怪而又可愛的目光盯著她。

  “可是,你走得太遠了。回來一點點,只要回來一點點。"

  一陣巨大的寬慰感淹沒了傑西。她意識到寶貝要她回憶的事並不是發生在她爸爸對她的性騷擾期間或之後,而是在那之前不久。

  那麼,為什麼我還得經歷除了那個老東西外的其他事情呢?

  答案很顯然,她想。你要一條沙丁魚還是要二十條都無關緊要,你仍然得打開罐頭看看裡面所有的魚。你得去聞那可怕的魚油臭味。而且,一點點陳年往事要不了她的命。把她銬在床上的手銬也許能要她的命,這些往事的回憶儘管令人痛苦卻要不了她的命。是時候了,該停止詛咒、呻吟,得採取行動了。該去找寶貝所說她應該去找的東西。

  就回到他開始以別的方式——觸摸你以前的那種錯誤的方式。回到為什麼一開始你們兩人待在外面的原因上。回到日蝕那天。

  傑西更緊地閉上了雙眼,回到了往事之中。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3:40

第28章

  “寶貝,沒事吧?"

  “沒事,可是……有點兒可怕,是不是?"

  現在,她無須往觀察盒裡看就知道在發生某件事情。天色開始暗淡下來,就像烏雲遮住太陽時的那種情況。但這不是烏雲,黑暗澄清不了,有什麼烏雲的話還遠在東方呢。

  “是的,"他說。她瞥了他一眼,看出他是當真的,大大鬆了一口氣。

  “想坐在我的膝上嗎,傑西?"

  “行嗎?"

  “當然行。"

  於是她便坐上了他的膝蓋。很高興能靠近他,感受他的溫暖,聞著他身上的香味——爸爸的氣味——這時天繼續在變暗。她感到最高興的是因為確實有點可怕,比她想像的還要可怕。最使她害怕的是他們投在平台上的影子消退的方式。以前她從未看過影子像這樣消退。而且幾乎可以肯定她再也不會見到這種情況了。這對我來說十分正常,她想。她挪近了些,很高興又是爸爸的寶貝了(至少在這個有點怕人的插曲之間),而不是以前那個平常的傑西了——個兒太高,長相太粗笨,嘎吱叫得太響。

  “我能透過煙燻玻璃片看了嗎?爸。"

  “還不行。"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沉重、溫暖。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後轉向他咧嘴笑了。

  “令人激動,是不是?"

  “是的。是令人激動,寶貝"。竟然比我想像的還要叫人激動。

  她又蠕動起來,想找個辦法與他身上的硬物和平共處,她的屁股現在就放在那個硬物上。他的下嘴唇嘶嘶地快速吸進一口空氣。

  “爸?我是不是太重了?我弄疼你了?"

  “沒有。你很好。"

  “我能透過玻璃片看了嗎?"

  “還不行,寶貝。不過很快就行了。"

  當太陽潛入烏雲中時,世界不再是原先的模樣了。現在看起來彷彿暮色降臨於偏午時分。她聽見林中鳴叫的老貓頭鷹。叫聲使她打起寒噤來。WNCH電台裡,德比.瑞諾德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了,他們的聲音很快將被瑪文.蓋伊的歌聲代替。

  “朝湖面看!"爸爸告訴她。她朝湖面看去,看到一種古怪的暮色朝暗淡無光的世界悄悄撲來,每一種強烈的色彩都從那個世界褪去了,只留下暗淡的菘藍色。她顫抖著告訴他,這令人毛骨悚然。他讓她控制住自己別太害怕,免得不能欣賞它。這句話一些年以後她將仔細品味——也許,非常仔細地來尋找其中的雙重含義。而現在……

  “爸,爸?它沒了。我能——"

  “是的。現在行了。可是當我說你得停止看時,你就得停下來。不能爭辯,懂嗎?"

  他給了她三塊疊在一起的煙燻玻璃片。不過他先給了她一個防燙布墊。他給她這個,是因為做這個觀察鏡的玻璃片是從舊棚屋窗戶玻璃上切割下來的。他對自己切割玻璃的能力不太自信。當她朝下看著這個防燙布墊時,她的思緒突然往回跌去,靈巧得如同雜技演員翻跟斗。她聽到他在說:“我最不願發生的事——"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 13:41

第29章

  “就是等你媽回來時,發現一張便條,上面說……"

  傑西一邊對著空屋說著這些話,一邊猛地睜開了眼睛。她看到的第一件東西便是那只空杯子:傑羅德的水杯,仍然放在架子上,放在那兒,靠近將她手腕銬在床柱的手銬。不是左腕而是右腕。

  “一張便條,上面說我已把你送到急診室,這樣他們才能夠為你縫合幾個手指上的傷口。"

  現在傑西理解了回憶傷心往事的目的。理解了寶貝一直試圖告訴她的事情——和『老亞當』毫無關係,與她的舊棉布內褲上那濕塊的礦物質淡味也沒關係,它和那仔仔細細從倒塌的舊棚屋窗戶上切割下來的半打玻璃片大有關係。

  她失去了那罐妮維雅面霜,但是,至少還有一件別的潤滑劑來源留給了她,是不是?用另一種方法走向希望之鄉——那就是血液。在凝結成塊之前,血幾乎和油一樣潤滑。

  那會疼得要死的,傑西。

  是的,當然會疼得要死。但是她想,她在什麼地方聽說過或者讀到過,手腕上的神經比身體許多要害部位的神經要少些。這就是為什麼自從有了羅馬帝國以來,首選的自殺方法就是切割手腕,尤其是放在一桶熱水裡把手腕割破。而且,她已經處於半麻木狀態了。「從一開始,讓他將我鎖到這東西裡,我就是半麻木的了。」她啞聲說道。

  如果你割得太深,你就會像那些古羅馬人一樣竭血身亡。

  是的,當然會的。可是如果她根本不去切割手腕,她就會躺在這兒,直至死於疼痛發作或脫水……或者直到她那帶著骨頭箱子的朋友今夜再度出現。

  「好吧。」她說。她的心臟跳動得非常厲害。好幾個小時以來她第一次完全清醒了。時間又慢騰騰地重新開始運行了,就像一輛貨車,從岔道駛出,重新回到了主道上。

  「好吧,這個主意站得住腳。」

  “聽著,"一個聲音急切地說道。傑西驚訝地意識到那是露絲以及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它們混在了一起,至少暫時混合了。“仔細聽著,傑西。"

  「我在聽著呢。」她告訴空盪盪的屋子。她也在看著,她看的是杯子。三、四年前她在西爾斯大廈降價銷售時買了一套十二個杯子,那是其中的一個。到現在為止,其中六只或者是八只已經打碎了,很快又有一個要被打碎。她苦著臉嚥了下口水,就像試圖嚥下卡在喉嚨裡用法蘭絨布包著的一塊石頭似的。「我在仔細聽著呢,相信我。」“好的。因為你一旦開始著手這件事,你就不能再停下來。一切都會很快發生,因為你的身體已經脫水了。但得記住這一點:即使事情出了差錯——"

  「也算是竭盡全力了。」她接著說。“而且這是真的,是不是?"局勢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呈現出一種優雅的簡單。當然,她不想血竭身亡——誰會想呢?但這也比變本加厲的痙攣與乾渴強得多。更何況它將會再次出現,管它是什麼。

  她用發乾的舌頭舔乾燥的嘴唇,抓住了混亂飄忽的思緒,想把它們理出個頭緒,就像她去拿面霜前所做的那樣。面霜現在就躺在床邊的地上,毫無用處了。她發現,正常思考越來越困難了。她老是斷斷續續地聽到那首黑人感傷民歌,老是聞到爸爸的古龍水香味,老是感覺到貼著她屁股的那個硬東西的存在。接著是傑羅德。他好像就躺在那裡跟她說話。

  “天就要黑了,傑西。你做什麼都阻止不了。它會給你上堂課的,我高傲的美人兒。"

  她猛地將目光投向他,接著又快速轉向水杯。傑羅德似乎用被狗咬剩的那部分完好的臉朝她獰笑著。她再次努力啟動思緒,經過一番努力後,思緒開始轉動了。

  她花了十分鐘時間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著行動的步驟。事實上,沒有多少可想的——她要做的事項極具危險但不複雜。她還是在頭腦中把每一個步驟預演了好幾遍,尋找可能使她喪失求生的最後一次機會的細小漏洞。她沒找到。最後只有一個主要的不利因素了——這件事必須做得非常快,要在血液開始凝固之前做好。可能產生的結果只有兩個:要麼迅速脫身,要麼昏迷、死亡。

  她把整個事情又檢查了一遍——並不是推延,那必定會使人難受的事情,而是檢查它,就像檢查她編織的圍巾上有無脫針或丟針那樣——此時,太陽繼續穩穩地行進著。在屋後的走廊裡,那隻狗站了起來,丟開了它一直在啃的一塊亮晶晶的軟骨。它向樹林緩緩跑去,它又聞到了一絲那種黑色陰森的氣息。它的肚子裝得滿滿的,即便一絲氣息也太多了。

  雖然傑西希望自己能相信那一點,但那個痕跡以前並沒有。昨天地板上一塊痕跡也沒有,更不要說腳印了。那個痕跡也不是她或傑羅德留下的。那是一個鞋子形狀的乾泥巴圈,它也許來自雜草叢生的小徑,小徑沿著湖岸蜿蜒一英里左右,然後折向林中,再向南朝莫頓延伸。

  畢竟,昨天夜裡似乎有人和她一起待在臥室裡。

  隨著這個想法無情地鑽進傑西過度緊張的腦中,她又開始尖叫起來。屋外,後玄關上的那條野狗從爪子上抬起了它擦傷的口鼻,停了一會兒。它豎起了它靈敏的耳朵,然後又興味索然地低下頭。這聲音畢竟好像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發出的,只是那個悍婦主人的聲音。而且,現在她身上有夜裡進來的那個黑色東西的氣息,那是野狗非常熟悉的東西,那是死亡的氣息。

  這位前王子閉上了眼睛,重返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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