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情色]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已完成)

kuanchaos 2018-4-13 11:39:02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 24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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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大衛·赫伯特·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通常寫作D. H. Lawrence,1885年9月11日-1930年3月2日),20世紀英國作家,是20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之一。主要成就包括小說、詩歌、戲劇、散文、遊記和書信。

【小說類型】:都市 > 西方情色小說

【內容簡介】:

  克利福德爵士與年輕奔放的康斯坦絲成婚後,不幸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負傷,導致腰部以下永久癱瘓。他們原都以為,只要兩人心靈契合,即使無性也能過著幸福的人生。然而,克利福德沉迷於追逐金錢與地位,讓康斯坦絲日感空虛,也促使她與守林人梅勒斯發生婚外情。這段肯定遭世人鄙夷的禁忌戀情,最終是否能夠開花結果?

  讀者除了能在書中看到勞倫斯對「性」大膽露骨的描繪與剖析,亦能從他筆下的人物,如克利福德與看護博爾頓太太之間衍生出猶如母子的情感,守林人梅勒斯與妻子柏莎之間藉由性的互虐關係,湯米.杜克斯無法找到任何與之身心靈契合的女子,看出勞倫斯對「愛」與「人際關係」的深刻探索。

【其他作品】: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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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8-5-12 05:2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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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1
第一章

  我們根本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因此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我們是處於廢墟之中了,我們開始樹立一些新的小建築,懷抱一些新的小的希望。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現在是沒有一條康莊的到將來去的路了,但是我們卻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卻不得不生活。

  這大概就是康士斯‧查泰萊夫人的處境了。她曾親嘗世界大戰的災禍,因此她了解了一個人必需生活,必要求知。

  她在一九一七年大戰中和克利福‧查泰萊結婚,那時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回到英國來。他們渡了一個月的蜜月後,克利福回到法蘭大斯前線去。六個月後,他因遍體鱗傷而被運返英國來。那時康士丹斯二十三歲,他是二十九歲。

  他有一種驚奇的生命力。他並沒有死;他的一身創傷似乎復原了。醫生把他醫治了兩年了,結果僅以身免。可是腰部以下的半身,從此永久成了癱瘓。

  一九二O年,克利福和康士丹斯回到他的世代老家勒格貝去。他的父親已死了;克利福承襲了爵位,他是克利福男爵,康士丹斯是查泰萊男爵夫人了。他們來到這裡有點零丁的查泰萊老家去,開始共同的生活,入息是不太充裕的。克利福除了一個不在一起住的姊妹外,並沒有其他的近親,他的長兄在大戰中陣亡了。克利福明知自己半身殘疾,生育的希望是絕了,因此回到煙霧沉沉的米德蘭家裡來,盡人事地使查泰萊家的煙火維持下去。

  他實在並不頹喪。他可以坐在一把輪椅裡,來去悠遊。他還有一個裝了發動機的自動椅,這一來,他可以自己駕駛著,慢慢地繞過花園,而到那美麗淒清的大林園裡去;他對於這個大林園,雖然表示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是非常得意的。

  他曾飽經苦難,致他受苦的能力都似乎麻木了。可是他卻依然這樣奇特、活潑、愉快,有著紅潤而健康的臉容,挑撥人心閃光的灰藍眼睛,他簡直可說是個樂天安命的人。他有寬大強壯的肩膊,兩隻有力的手。他穿的是華貴的衣服,結的是邦德街買來的講究的領帶。可是他的臉上卻常不知覺表現著一個殘廢者,呆視的狀態,和有點空虛的樣子。

  因為曾經離死只間一髮,所以這剩下的生命,於他是十分可貴的。他會不安地閃著光的眼睛,流露著死裡生還非常得意的神情,但是他受的傷實在太重,裡面的什麼已經死滅了,某種感情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個無知覺的空洞。

  康士丹斯是個健康的村姑樣兒的女子,軟軟的褐色的頭髮,窈窕的身體,遲緩的舉止,但是富有非常的精力。她有兩隻好奇的大眼睛。溫軟的聲音,好像是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其實卻不然。她的父親麥爾肯‧勒德爵士,是個曾經享有鼎鼎大名的皇家畫院院士。母親亦是有學問的華賓協會會員。(註:華賓協會係社會主義者的團體,創立於一八八三年)在藝術家與社會主義者的渲染中,康士丹斯和她的姊姊希兒黛,接受一種可以稱為美育地非傳統的教養。她們在巴黎、羅馬、佛羅倫斯呼吸藝術的空氣,她們也到過海牙、柏林去參加社會主義者的大會,在這些大會裡,演說的人用著所有的文明語言,毫無羞愧。

  就這樣的,這姊妹倆從小就盡情地生活在美術和政治的環境中,她們已習慣了,一方面是世界的,一方面又是鄉土的。她們這種世界而又鄉土的美術主義,是和純潔的社會理想自然相吻合的。

  她們十五歲的時候,到德國德勒斯登學習音樂。在那裡過著的是快活的日子。無羈無束地享受著學生的生活,她們和男子們爭論著哲學、社會學和藝術上的種種問題。她們的學識並不下於男子;但是因為是女子,所以更勝於他們了。強壯的青年男子們,帶著六弦琴和她們到林中漫遊。她們歌唱著,她們是自由的!「自由的!」這是個偉大的字眼!自由的和健壯的、歌喉動人的青年們,在曠野間,在清晨的林中奔竄,自由地為所欲為,尤其是自由地談所欲談。最緊要的還是談話,熱情的談話,愛情只不過是件陪襯的事。

  希兒黛和康士丹斯姊妹倆,都在十八歲的時候,初嘗愛情。那些熱情地和她們交談,歡快地和她們歌唱,自自由由地和她們在林中野宿的男子們,不用說都慾望勃勃地想更進一步。她們起初頗為躊躇;但是愛情這問題已經有過許多的討論,且被認為是最重要的東西了,況且男子們又是這樣低聲下氣地央請。為什麼一個少女不能以身相就,像一個皇后似的賜予恩惠呢?

  於是她們都賜身與平素最微妙、最親密在一起討論的男子了。

  辯論是重要的事情,戀愛和性交不過是一種原始的本能;一種極其自然的反應。事後,她們對於對手的愛情已漸趨冷卻,而且有點憎很他們的傾向,彷彿他們侵犯了她們的祕密和自由似的。因為一個少女的尊嚴,和她的生存意義,全在獲得絕對的、完全的、純粹的、高尚的自由。要不是擺脫了從前的污穢的兩性關係,和可恥的主奴狀態,一個少女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無論人怎樣的感情用事,性愛總是種最古老、最污穢的結合和主奴狀態之一。歌頌性愛的詩人們大都是男子。女子們一向就知道有更好更高尚的情事。現在她們知之更確了。一個人的美麗純潔的自由,是比任何性愛都可敬的。不過,男子對於這點的看法太落後了,她們只像狗似的堅要性的滿足。

  可是女人也不得不退讓,男子像孩童般的嘴饞,他要什麼,女人便得給什麼,否則他會孩子似的討厭起來,暴躁起來,把好事弄糟。但是一個女人可以順從男子,而不退讓她內在的、自由的自我。那些高談性愛的詩人和其他的人,好像不大注意到這點。一個女人是可以有個男子,而不真正委身,讓他支配的。反之,她可以利用這性愛支配他。在性愛的時候,她自己忍持著,讓男子先盡情地發洩完了,然後她便可以把性交延長,而把他當作工具去滿足她自己的性慾。

  當大戰爆發,她們急忙回家的時候,姊妹倆都已有了愛情的經驗。她們所以戀愛,全是因為對手是可以親切地、熱烈地談心的男子。和一個聰明的青年男子,一點鐘又一點鐘的,一天又一天的,熱情地談話,這種驚人的、深刻的、引發意想不到的美妙感覺,是她們在經驗以前所不知道的,天國的諾言:「你將有可以談心的男子。」還沒有吐露,而這奇妙的諾言,卻在她們明白其意義之前實現了。

  在這些生動的、毫無隱諱且親密的談心過後,性行為成為不可避免的事,那只好忍受。那像是一章故事的結尾,它本身也是令人情熱的;那是肉體深處的一種奇特、美妙的顫震,最後的一陣自我決定的痙攣。宛如最後一個奮激的字,和一段文字最後一行表示題意中斷的小豆點一樣。

  一九一三年暑假,她們回家的時候,那時希兒黛二十歲,康妮十八歲(康妮係康士丹斯的縮名),她們的父親便看出這姊妹倆已有了愛的經驗。

  好像誰說的:「愛情已在那兒經過。」但是他自己是個過來人,所以也就聽其自然。至於她們的母親呢──那時她患著神經上的痼疾,離死亡已不遠──,她但願她的女兒們能夠「自由」,能夠「成就」。但是她自己就從來沒有成就過什麼,簡直不能。上帝知道那是什麼緣故,因為她已有個進取和意志堅強的丈夫。她埋怨她的丈夫,其實只是因為她不能擺脫,心靈上的某種強有力的壓制罷了。那和麥爾肯爵士是無關的,他不理她的埋怨和仇視,他們各行其事。

  所以妹妹倆是「自由」的。她們回到德勒斯登,重又過著以往學習音樂,在大學聽講,與年青男子們交際的生活。她們各自愛戀著她們的男友,她們的男子也熱戀著她們。所有青年男子所能想、所能說、所能寫,美妙的東西,他們都為這兩個少女而想、而說、而寫。康妮的情人是愛音樂的,希兒黛的情人是技術家。至少在精神方面,他們全為這兩個少女生活著。另外的什麼方面,他們是被人厭惡的;只是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明顯的,愛情──肉體的愛──也在他們身上經過。肉體的愛,使男女身體發生奇異的、微妙的、顯然的變化:女子是更艷麗,更微妙地圓滿,少女時代的粗糙處已全消失,臉上露著渴望或勝利的情態;男子變得更沉靜,更深刻,即肩膊和臀部也不像從前硬直了。

  這姊妹倆沉緬在性的快感中,幾乎在男性的奇異的權力下面所屈服。但是很快她們便自拔了,把性的快感看作一種感覺,而保持了她們的自由。至於她們的情人呢?因為感激她們所賜與的性的滿足,便把靈魂交給她們。但是不久,他們又有點覺得得不償失了。康妮的男子開始有點負氣的樣子,希兒黛的男友也漸漸態度輕蔑起來。但是男子們就是這樣的;忘恩負義而永不滿足!你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憎恨你,正因為你要他們;而你不睬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是憎恨你,因為旁的什麼理由,或竟毫無理由。他們是不知足的孩子,無論得到什麼,無論女子怎樣,都不滿意。

  大戰爆發了。希兒黛和康妮又匆匆回家──她們在五月份已經回家一次,是為了母親的喪事。她們的兩個德國情人,在一九一四年聖誕節都死了,姊妹倆戀戀地痛哭了一場,心裡決定把他們忘掉,他們再也不存在了。

  她們住在根新洞,她們父親的──其實是母親──家裡。她們和那些擁護「自由」,穿法蘭絨褲和法蘭絨開領襯衣的劍橋大學學生們交往。這些學生是一種上流的、感情的無政府主義者,說起話來,聲音又低又濁,儀態力求講究。希兒黛突然地和一個比她大十歲的人結了婚。她是這劍橋學生團體的一個老前輩,家財富有,而且在政府裡有個好差事,他也寫點哲學上的文章。倆人住在威士明斯泰的一所小屋裡,來往的是政治人物,他們雖不是了不起,卻是──或希望是──國內有權威的智識分子。他們知道自己所說的是什麼,或者裝做知道。

  康妮得了個戰時的輕易工作,和那些嘲笑一切,穿法蘭絨褲的劍橋學生常在一塊。她的「朋友」是克利福‧查泰萊,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他在德國波諾研究煤礦技術,那時他正從德國回來,他以前也在劍橋大學讀過兩年。現在他是個堂堂的陸軍中尉,穿上了軍服,更可以目空一切了。

  在社會地位上看來,克利福‧查泰萊是比康妮高,康妮是屬於小康的知識階級,他卻是個貴族。雖不是大貴族,但總是貴族。他的父親是個男爵,母親是個子爵的女兒。

  克利福比康妮出身高貴,更其上流,但卻沒有她的磊落大方。在地主貴族的狹小的上流社會裡,他便覺得安適,如在其他的中產階級、民眾和外國人所組合的大社會裡,他卻覺得怯懦不安了。說實話,他對於中產階級和以下的大群眾,和階級不同的外國人們,是有點懼怕的。他自己覺得麻木了似的毫無保障,其實他有著所有優先權的保障。這是奇怪的,但這是我們時代的一種特徵的現象。

  這是為什麼?一個雍容自在的少女康士丹斯‧勒德使他顛倒了。她在那複雜渾沌的社會上,總是比他自然得多。

  然而,他卻是個叛徒,甚至反叛他自己的階級。也許反叛這字用得過火了,太過火了。他只是跟著普通一般青年的憤恨潮流,反對舊習慣,反對任何權勢罷了。父輩的人都是可笑的,頑固的父親特別可笑;政府是可笑的,投機主義的英國政府,特別可笑;軍隊是可笑的,尤其是那些老而不死的將軍們,至於那紅臉的吉治納將軍(一九一四─一六年,英國陸軍部長)更是可笑之至了。甚至戰爭也是可笑的,雖然戰爭要殺不少人。

  總之,一切都有點可笑,或十分可笑;一切有權威的東西,無論軍隊、政府或大學,可笑到極點。自命有統治能力的統治階級,也是可笑。佐弗萊男爵──克利福的父親,尤其可笑。砍伐著他園裡的樹木,調撥著他煤礦場裡的礦工,如敗草一般地送到戰場上去,他自己便安然在後方,高喊救國,可是他卻入不敷出地為國家花錢。

  當克利福的姊姊愛瑪‧查泰萊小姐從米德蘭到倫敦去做看護工作的時候,她暗地裡嘲笑著佐弗萊男爵,和他的剛愎的愛國主義。至於他的長子哈白呢,卻公然大笑,雖然砍給戰壕裡用的樹木是他自己的。但是克利福只是有點不安的微笑。一切都可笑,那是真的;但這可笑若挨到自己身上來的時候?──其他階級的人們,如康妮,是鄭重其事的;他們是有所信仰的。

  他們對於軍隊,對於徵兵的恐嚇,對於兒童們的糖與糖果的缺乏,是頗鄭重其事的。這些事情,當然,都是當局的罪過。但是克利福卻不關心,在他看來,當局本身就是可笑的,而不是因糖果或軍隊問題。

  當局者自己也覺得可笑,而有點可笑地行動著,一時紊亂得一塌糊塗。直至前方戰事嚴重起來,路易‧喬治出來救了國內的局面,這是超乎可笑的,於是目空一切的青年們不再嘲笑了。

  一九一六年,克利福的哥哥哈白陣亡。因此克利福成了唯一的繼承人。甚至這個也使他害怕起來:你早就深知生在這查泰萊世家的勒格貝,做佐弗萊男爵兒子,是多麼重要的,他絕不能逃避他的命運。可是他知道在這沸騰的外面世界的人看來,也是可笑的。現在他是繼承人,是勒格貝世代老家的負責人,這可不是駭人的事?這可不是顯赫,而同時也許是十分荒唐的事?

  佐弗萊男爵卻不以為有什麼荒唐的地方。他臉色蒼白地、緊張地,固執著要救他的祖國和他的地位,不管在位的是路易‧喬治或任何人。他擁護英國和路易‧喬治,正如他的祖先們擁護英國和聖喬治一樣;他永不明白那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所以佐弗萊男爵砍伐他的樹木,擁護路易‧喬治和英國,擁護英國和路易‧喬治。

  他要克利福結婚,好生個子嗣,克利福覺得他的父親是個不可救藥的老頑固。但是他自己,除了會嘲笑一切,和極端嘲笑他自己的處境外,還有什麼比他父親更新穎的呢?因為不論他願意與否,他是十分鄭重其事地接受這爵銜和勒格貝家產了。

  大戰起初時的狂熱消失了,死滅了。因為死的人太多了,恐怖太大了。男子需要扶持和安慰,需要一個鐵錨把他碇泊在安全的地上,需要一個妻子。

  從前,查泰萊兄弟姊三人,雖然認識的人多,卻怪孤獨地住在勒格貝家裡,他們三人的關係是很密切的,因為他們三人都覺得孤獨,雖然有爵位和土地(也許正因為這個),他們卻覺得地位不堅,毫無保障。他們和生長地的米德蘭工業區完全隔絕;他們甚至和同階級的人也隔絕了,因為佐弗萊男爵的性情是古怪的,固執的,不喜與人交往的。他們嘲笑他們的父親,但是他們卻不願人嘲笑他。

  他們說過要永久的住在一塊,但是現在哈白已死了。而佐弗萊男爵又要克利福成婚。父親這慾望並不正式表示,他是很少說話的人,但是他的無言的、靜默地堅持,是使克利福難以反抗的。

  但是,愛瑪卻反對這事!她比克利福大十歲,她覺得克利福如果結婚,那便是離叛他們往日的約言。

  然而,克利福終於娶了康妮,和她過了一個月的蜜月生活。那正在可怕的一九一七那一年;夫婦倆親切得恰如正在沉沒的船上的兩個受難人。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童男,所以性的方面,於他沒有多大意義。他們只知相親相愛,康妮覺得這種超乎性慾,男子不求「滿足」的相親相愛,是可喜的。而克利福也不像別的男子般的追求「滿足」。不,愛情是比性交更深刻,更直接的。性交不過是偶然的、附帶的事;不過是一種笨拙地堅持著的官能作用,並不是真需要的東西。可是康妮卻希翼著生個孩子,好使自己的地位強固起來,去反抗愛瑪。

  然而,一九一八年開始的時候,克利福弄得遍體鱗傷地運了回來,孩子沒有生成。佐弗萊男爵也在憂憤中死去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2

第二章

  一九二O年秋天,康妮和克利福回勒格貝老家來,愛瑪因為仍然憎惡她弟弟的失信,已到倫敦租了間小房子去住。

  勒格貝是個褐色石築的長而低的老屋。建築於十八世紀中期,後來時加添補,直至成了一座無甚出色的大房屋,它座落在一高丘上,在一個夠美的滿是橡樹的老林園中。可惜得很,從這兒看見附近煤礦場的煙霧成雲的煙囪,和遠處濕霧朦朧中的小山上的達娃斯哈村落,這村落差不多挨著園門開始,極其醜惡地蔓延一哩之長,一行行的寒酸骯髒的磚牆小屋,黑石板的屋頂,尖銳的屋角,帶著無限悲愴的氣概。

  康妮是住慣了根新洞,看慣了蘇格蘭的小山,和蘇色克斯的海岸沙丘的人,那便是她心目中的英格蘭,她用年輕人的忍耐精神,把這無靈魂的、醜惡的煤鐵區的米德蘭瀏覽了一遍,便撇開了,那是令人難信的可怕的環境,最好是不要加以思索。從勒格貝那些陰鬱的房屋裡,她聽得見礦坑裡篩子機的轢轢聲,起重機的噴氣聲。載重車換軌時的響聲,和火車頭粗啞的汽笛聲。達娃斯哈的煤堤在燃燒著,已經燃燒好幾年了,要熄滅它非一番大費周章不可,所以只好任它燒著。風從那邊吹來的時候──這是常事──屋裡便充滿了腐土經焚燒後的硫磺臭味。甚至無風的時候,空氣裡也帶著一種地窖下的什麼惡味。甚至在毛莨花上,也舖著一層煤灰,好像是惡天降下的黑甘露。

  然而,世事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命定的!這是有點可怕的,但是為什麼要反抗呢?反抗是無用的,事情還是一樣繼續下去。這便是生活,和其他一切一樣!在晚上,那低低的黝黑的雲天,浮動著一些斑斑的紅點,腫漲著,收縮著,好像令人痛苦的火傷;那是煤場的一些高爐。起初,這種景色使康妮深深恐怖,她覺得自己生活在地窖裡。以後,她也漸漸習慣了。早晨的時候,天又下起雨來。

  克利福自稱勒格貝比倫敦可愛。這地方有一種特有的、堅強的意志,居民有一種強大的慾望,康妮奇怪著,他們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嘗試的東西。無論如何,見解和思想他們是沒有的。這些居民和這地方一樣,形容枯槁、醜陋、陰鬱而不和睦。不過在他們的含糊不清的土話裡,和他們在瀝青的路上曳著釘底鞋。一群群的散工回家時候的嘈雜聲裡,卻有些什麼可怕而有點神祕的東西。

  當這年輕的貴族歸家時,誰也沒有來歡迎他。沒有宴會,沒有代表,甚至一朵花也沒有。只是當他的汽車在陰鬱林中的潮濕空氣裡開過,經過那園囿的斜坡(有些灰色綿羊在那裡吃著草),來到那高丘上黑褐色的屋門前時,一個女管家和她的丈夫在那裡等著,預備支吾幾句歡迎的話。

  勒格貝和達娃斯哈村落是毫無來往的。村裡人見了他們,也不脫帽,也不鞠躬。礦工們見了只是眼睜地望著。商人見了康妮舉舉帽子,和對一個任何熟人一樣,對克利福怪難過地點點頭,他們間的來往便止於此了。他們間有個不能相通的深淵,雙方都抱著一種沉靜的仇恨。起初,康妮對於村人這種霪雨似的下個不盡的仇恨,很覺痛苦。後來她忍耐下來了,反而覺得那是一劑強心劑,是予人以一種生趣的什麼東西,這並不是因為她和克利福不孚眾望,僅僅是因為他們和礦工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罷了。在特蘭以南的地方,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極端隔絕也許是不存在的。但是在中部和北部的工業區,他們間的隔絕是言語所難形容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奇怪的相剋的人類感情!

  雖然,在無形中,村人對於克利福和康妮還有點同情,但是在骨子裡,雙方都抱著「別管我們罷」的態度。

  這兒的牧師,是個勤於職務的約莫六十歲的和藹的人。村人的「別管我們罷」的無言態度把他克服了,差不多成了個無足輕重的人物。礦工的妻子們幾乎都是監理會教徒,而礦工們卻是無所信仰的。但是即使牧師所穿的那套制服,也就夠使村人把他看成一個異常的人。是的,他是個異常的人,他是亞士比先生,一種傳道和祈禱的機械。

  「管你是什麼查泰萊男爵夫人,我們並不輸你!」村人的這種固執的本能的態度,起初是很使康妮十分不安而沮喪。當她對礦工的妻子們表示好感的時候,她們那種奇怪的、猜疑的、虛偽的親熱,使她覺得真難忍受。她常常聽見這些女人們用著半阿諛的鼻音說:「啊!別小看我,查泰萊男爵夫人和我說話來著呢!可是她卻不必以為因此我便不如她!」這種奇異的冒犯的態度,也使康妮覺得怪難忍受。這是不能避免的。這些都是不可救藥的離叛國教的人。

  克利福並不留心他們,康妮也學樣。她經過村裡時,目不旁視,村人呆望著她,好像她是會走的蠟人一樣。當克利福有事和他們交談的時候,他的態度是很高傲的,很輕蔑的,這不是講親愛的時候了,事實上,他對於任何不是同一階級的人,總是很傲慢而輕蔑的。堅守著他的地位,一點也不想與人修好。他們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他只是世事的一部分,像煤礦場和勒格貝屋子一樣。

  但是自從他半軀殘廢以來,克利福實際是很膽怯的。他除了自己的僕人外,誰也不願見。因為他得坐在輪椅或小車裡,可是他的高價的裁縫師,依舊把他穿得怪講究的。他和往日一樣,繫著邦德街買來的講究的領帶。他的上半截和從前一樣的時髦而動人。他一向就沒有近代青年們的那種女性模樣;他的紅潤的臉色,闊大的肩膊,反而有牧人的粗壯神氣。但是他的寧靜而猶豫的聲音,和他的勇敢卻又懼怕,果斷卻又疑惑的眼睛,卻顯示著他的天真性。他的態度常常起初是敵對地傲慢的,跟著又謙遜、自卑而幾乎畏縮下來。

  康妮和他互相依戀,但和近代夫妻一樣,各自守著相當的距離。他因為終身殘廢的打擊,給他的內心的創傷過重,所以失去了他的輕快和自然,他是個負傷的人,因此康妮熱情地憐愛他。

  但是康妮總覺得他和民間的來往太少了。礦工們在某種意義上是他的佣人,但是在他看來,他們是物件,而不是人;他們是煤礦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是一些粗卑的怪物,而不是像他自己一樣的人類。在某種情境上,他卻懼怕他們,怕他們看見自己的這種殘廢。他們的奇怪的粗鄙的生活,在他看來,彷彿像刺蝟的生活一樣反乎自然。

  他遠遠地關心著他們,像一個人在顯微鏡裡或望遠鏡裡望著一樣。他和他們是沒有直接接觸的。除了因為習慣關係和勒格貝接觸。因為家族關係和愛瑪接觸外,他和誰也沒有真正的接觸。什麼也不能真正接觸他。康妮自己也覺得沒有真正地接觸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接觸的東西,他是否定人類的交接的。

  然而他是絕對地依賴於她的,他是無時無刻不需要她的。他雖魁偉壯健,可是卻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他雖可以坐在輪椅裡把自己轉來轉去,他雖有一種小自動車,可以到林園裡慢慢地兜兜圈子,但是獨自的時候,他便像個無主宰的東西了。他需要康妮在一塊,以使他相信自己是生存著的。

  可是他是雄心勃勃的。他寫些小說,寫些關於他所知道的人的奇怪特別的小說。這些小說寫得又刁巧,又惡辣,可是神祕得沒有什麼深意。他的觀察是異於常人的,奇特的,可是卻沒有使人能接觸、能真正地交觸的東西。一切都好像在虛無縹緲中發生。而且,因為我們今日的生活場面,大都是人工地明亮起來的一個舞台,所以他的小說都是怪忠實於現代化生活的。說確切些,是怪忠實現代心理的。

  克利福對於他的小說毀譽,差不多是病態地敏感的。他要人人都說他的小說好,是無出其右的最上作品。他的小說都在最摩登的雜誌上發表,因此照例地受人讚美和非難。但是非難於克利福。是如刀刺肉般的酷刑。彷彿他的生命都在他的小說裡。

  康妮極力地幫助他。起初,她覺得很興奮,他單調地、堅持地給她解說一切的事情,她得用全力去回答和了解。彷彿她整個的靈魂、肉體和性慾都得甦醒而穿入他的小說裡。這使她興奮而忘我。

  他們的物質生活是很少的。她得監督家務。那多年服侍過佐弗萊男爵的女管家,是個乾枯了的毫無苟且的老東西。──她不但不像個女僕,連女人都不像。──她在這裡侍候餐事已經四十年了。就是其他的女僕也不年輕了。真可怖!在這樣的地方,你除了聽其自然以外;還有什麼法子呢?所有這些數不盡的無人住的空房子,所有這些德米蘭的習慣,機械式的整齊清潔!一切都很有秩序地、很清潔地、很精密地、甚至很真正的進行著。然而在康妮看來,這只是有秩序的無政府狀態罷了。那兒並沒有感情的熱力的互相聯繫。整處屋子陰鬱得像一條冷清的街道。

  她除了聽其自然以外,還有什麼方法?……於是她便聽其自然了。愛瑪‧查泰萊小姐,臉孔清瘦而傲慢,有時也上這兒來看望他們。看見一切都沒有變動,覺得很是得意。她永遠不能寬恕康妮,因為康妮拆散了她和她弟弟的深切的團結。這是她──愛瑪,才應該幫助克利福寫他的小說,寫他的書的。查泰萊的小說,世界上一種新穎的東西,由他們姓查泰萊的人經手產生出來。這和從前的思想言論,是毫無共通,毫無有機的聯繫的。世界上只有查泰萊的書,是新穎的,純粹地個人的。

  康妮的父親,當他到勒格貝作短促的逗留的時候,對康妮說:「克利福的作品是巧妙的,但底子裡空無一物。那是不能長久的!……」康妮望著這老於世故的魁偉的蘇格蘭的老爵士,她的眼睛,她的兩隻老是驚異的藍色的大眼睛,變得模糊起來。「空無一物!」這是什麼意思?批評家們讚美他的作品,克利福也差不多要出名了,而且他的作品還能賺一筆錢呢。……她的父親卻說克利福的作品空無一物,這是什麼意思?他要他的作品裡有什麼東西?

  因為康妮的觀點是和一般青年一樣的:眼前便是一切,將來與現在的相接,是不必彼此相屬的。

  那是她在勒格貝的第二個冬天了,她的父親對她說:

  「康妮,我希望你不要因為環境的關係而守活寡。」

  「守活寡!為什麼呢?為什麼不呢?」康妮漠然地答道。

  「除非你願意,那便沒有話說了!」她的父親忙說。

  當他和克利福在一起而沒有旁人的時候,他把同樣的話對他說:

  「我恐怕守活寡的生活不太適合康妮。」

  「活守寡!」克利福答道,把這短語講得更明確。

  他沉思了一會後,臉孔通紅起來,發怒了。

  「怎麼不適合她?」他強硬地問道。

  「她漸漸地清瘦了……憔悴了。這並不是她一向的樣子。她並不像那瘦小的沙丁,她是動人的蘇格蘭白鱸魚。」

  「毫無斑點的自鱸魚,當然了!」克利福說。

  過後,他想把守活寡這樁事對康妮談談。但是他總不能開口。他和她同時是太親密而又不夠親密。在精神上,他們是合一的;但在肉體上,他們是隔絕的;關於肉體的討論,兩人都覺得難堪。他們是太親密了同時又太遠隔了。

  然而康妮卻猜出了她的父親對克利福說過了什麼,而克利福緘默地把它藏在心裡,她知道,她是否守活寡,或是與人私通,克利福是不關懷的,只要他不確切地知道,何必一定去知道。眼所不見,心所不知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康妮和克利福在勒格貝差不多兩年,他們度著一種漠然地生活,全神貫注在克利福和他的著作上。他們對於這種工作的共同興趣不斷的濃厚。他們談論著,爭執著行文結構,彷彿在那空虛之中,真正的,真正的有了什麼發生似的。

  他們已共同工作著,這便是生活──一種空虛中的生活。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勒格貝,僕人們……都是些鬼影。而不是現實。康妮也常到園囿裡和與園囿相連的林中去散步,欣賞著那裡的孤僻和神祕,腳踏著秋天和落葉,或採摘著春天的蓮馨花。但是這一切都是夢,真實的幻影。橡樹的葉子,在她看來,彷彿是鏡子裡搖動著的葉子,她自己是書本裡的人物,採著蓮馨花,而這些花兒也不過是些影子,或是記憶,或是一些字。她覺得什麼也沒有,沒有實質,沒有接觸,沒有聯繫!只有這與克利福的共同生活,只有這些無窮無盡的長談和心理分析,只有這些麥爾肯爵士所謂的底子裡一無所的,有而不能長久的小說。為什麼底子裡要有什麼東西?為什麼要傳之久遠?我們姑且得過且過,直至不能再過之日。我們姑且得過且過,直至現實「出現」之日。

  克利福的朋友──實際上只是些相識──很不少,他常把他們請到勒格貝來。他請的是各種各樣的人,批評家,著作家,一些頌讚他的作品的人們。這些人都覺得被請到勒格貝來是榮幸的,於是他們歌頌他。康妮心裡明白這一切。

  為什麼不呢?這是鏡中游影之一。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她款待著這些客人──其中大部分是些男子。她也款待著克利福的不常來的貴族親戚們。因為她長得溫柔,臉色紅潤而帶村姑的風態,有著那易生色斑的嫩白的皮膚,大大的藍眼睛,褐色的鬈髮,溫和的聲音和微嫌堅強的腰部。所以人家把她看成一個不太時髦,而太「婦人」的女子。她並不是男孩似的像一條「小沙丁魚」,她的胸部扁平,臀部細小。她太女性了,所以不能十分時髦。

  因此男子們,尤其是年紀不輕的男子們,都對她很獻殷勤。但是,她知道如果她對他們稍微表示一點輕佻,那便要使可憐的克利福深感痛苦,所以她從不讓這些男子們膽大起來。她守著那嫻靜而淡漠的態度,她和他們毫無密交,而且毫無這個意思。因此克利福是覺得非常自得的。

  克利福的親戚們,對她也很和藹。她知道這種和藹的原因,是因為她不使人懼怕。她也知道,如果你不使這些人有點怕你,他們是不會尊敬你的。但是她和他們也是毫無密交。她接受他們的和藹和輕蔑,她讓他們知道用不著劍拔弩張。她和他們是毫無真正的關係的。

  時間便是這樣過著。無論有了什麼事。都像不是真正地有那麼回事,因為她和一切是太沒有接觸了。她和克利福在他們的理想裡,在他的著作裡生活著。她款待著客人……家裡是常常有客的。時間像鐘一樣地進行著,七點半過了是八點,八點過了是八點半。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2

第三章

  然而,康妮感著一種日見增大的不安感覺。因為她與一切隔絕,所以不安的感覺便瘋狂似地把她佔據。當她要寧靜時,這種不安便牽動著她的四肢;當她要舒適地休息時,這種不安便挺直著她的脊骨。它在她的身內,子宮裡,和什麼地方跳動著,直至她覺得非跳進水裡去游泳著擺脫它不可。這是一種瘋狂的不安。它使她的心毫無理由地狂跳起來。她漸漸地消瘦了。

  這種不安,有時使她狂奔著穿過林園,丟開了克利福,在羊齒草叢中俯臥著。這樣她便可以擺脫她的家……她得擺脫她的家和一切的人。樹林像是她唯一的安身處,她的避難地。

  但是樹林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安身避難的地方,因為她和樹林並沒有真正的接觸。這只是她可以擺脫其他一切的一個地方罷了。她從來沒有接觸到樹林本身的精神……假如樹林真有這種怪誕的東西的話。

  朦朧地,她知道自己是漸漸地萎靡凋謝了;朦朧地,她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沒有聯繫,她已與實質的、有生命的世界脫離關係。她只有克利福和他的書,而這些書是沒有生命的……裡面是空無一物的,只是一個一個的空洞罷了。她朦朧地知道,她雖然朦朧地知道,但是她卻覺得好像自己的頭碰在石頭上一樣。

  她的父親又驚醒她說:「康妮,你為什麼不找個情人呢?那是於你大有益處的。」

  那年冬天,密克里斯來這兒住了幾天,他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他寫的劇本在美國上演,發過一筆大財。曾經有一個時候,他受過倫敦時髦社會很熱烈的歡迎;因為他所寫的都是時髦社會的劇本。後來,這般時髦社會的人們,漸漸地明白了自己實在被這達布林的流氓所嘲弄了,於是來了一個反動。密克里斯這個字成為最下流、最被輕視的字了。他們發覺他是反對英國的,這一點,在發覺的人看來,是罪大惡極的。從此,倫敦的時髦社會把他詬罵得體無完膚,把他像一件髒東西似的丟在垃圾桶裡。

  可是密克里斯卻住在貴族的梅惠區裡,而且走過邦德街時,竟然儀表堂堂,儼然貴紳;因為只要你有錢,便縱令你是個下流人,而最好的裁縫師也不會拒絕你的光顧的。

  這個三十歲的青年,雖然正在走著倒霉運氣,但是克利福卻不猶豫地把他請到勒格貝來。密克里斯大概擁有幾百萬的聽眾;而正當他現在被時髦社會所遺棄之時,居然被請到勒格貝來,他無疑地是要感激的。既然他心中感激,那麼他無疑地便要幫助克利福在美國成名起來,不露馬腳的吹噓,是可以使人赫然出名的,──不管出的是什麼名──尤其是在美國。克利福是個未來的作家,而且是個很慕虛名的人。還有一層便是密克里斯曾把他在一齣劇本裡描寫得偉大高貴,使克利福成了一種大眾的英雄──直至他發覺了自己實在是受人嘲弄了的時候為止。

  克利福這種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釣譽的天性,他這種要使那浮游無定的大千世界──其實這種世界是他自己所不認識而且懼怕的──知道他,知道他是一個作家,一個第一流的新作家的天性,是有點使康妮驚異。從她強壯的、善於引人入彀的老父親麥爾肯爵士本身,康妮知道藝術家們,也是用吹噓方法使自己的貨色抬高的。但是她的父親用的是些老方法,這些老方法是其他皇家畫院的院員們兜售他們的作品時所通用的。至於克利福呢,他發現各種各樣的新宣傳方法。他把各種各樣的人請到勒格貝來,他雖則不至於奴顏婢膝,但是他因為急於成名,所以凡是可用的手段都採用了。

  密克里斯坐著一部漂亮的汽車,帶了一個車夫和一個男僕來到了,他穿得漂亮極了;但是一看見了他,克利福的鄉紳心裡便感到一種退縮。這密克里斯並不是……不確是……其實一點也不是……表裡一致的。這一點在克利福看來是毫無疑義了,可是克利福對他是很有禮貌的;對他的驚人的成功是含著無限羨慕的。所謂「成功」的女神狗,在半謙卑半傲慢的密克里斯的腳跟邊,張牙舞爪地徘徊著,保護著他。把克利福整個威嚇著了;因為他自己也是想賣身與「成功」的女神狗的,如果她肯接受他的話。
  (註:女神狗,當地粗俗不屑的語言。把人比喻狗,意謂人們追求成功的目的而言。)

  不管倫敦最闊綽的的區域裡裁縫師、帽子商人、理髮匠、鞋匠怎樣打扮密克里斯,他都顯然地不是一個英國人。不,不,他顯然地不是英國人;他的平板而蒼白的臉孔;他的舉止和他的怨恨,都不是一個英國人所有的。他抱著怨恨,憤懣,讓這種感情在舉止上流露出來,這行為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所不齒的。可憐的密克里斯,因為他受過的冷眼和攻擊太多,所以現在還是處處留神,時時擔心,有點像狗似的尾巴藏在兩腿間。他全憑著他的本能,尤其是他的厚臉皮,用他的戲劇在社會上層替自己打開一條路,直至赫然成名。他的劇本得到了觀眾的歡心。他以為受人冷眼和攻擊的日子過去了。唉,那知道這種日子沒有過去……而且永不會過去呢!因為這冷眼和攻擊之來,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咎由自取的。他渴望著到他所不屬的英國上流社會裡去生活。但是他們多麼寫意地給他以種種攻擊!而他是多麼痛恨他們!

  然而這達布林的雜種狗,卻帶著僕人,乘著漂亮的汽車,到處旅行。

  他有的地方使康妮喜歡,他並不擺架子,他對自己不抱幻想。克利福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說得又有理,又簡潔,又實際。他並不誇張或任性。他知道克利福請他到勒格貝來為的是要利用他,因此他像一個狡猾老練的大腹賈似的,態度差不多冷靜地讓人盤問他種種問題,而他也從容大方地回答。

  「金錢!」他說。「金錢是一種天性,弄錢是一個男子所有的天賦本能。不論你幹什麼:都是為錢;不論你玩什麼把戲,也是為錢,這是你的天性中一種永久的事。你一旦開始了賺錢,你便繼續賺下去;直至某種地步,我想。」

  「但是你得會開始才行。」克利福說。

  「啊,當然呀,你得進到裡面去,如果你不能進去,便什麼也不行,你得打出一條通路;一旦有了通路,你就可以前行無阻了。」

  「但是除了寫劇本外,還有弄錢的方法嗎?」克利福問道。

  「啊,大概沒有了!我也許是個好作家,或者是個壞作家,但我總是一個戲劇作家,我不能成為其他的東西。這是毫無疑義的。」

  「你以為你必定要成為一個成功的戲劇作家嗎?」康妮問道。

  「對了,的確!」他突然地回過頭去向她說:「那是沒有什麼的!成功沒有什麼,甚至大眾也沒有什麼。我的戲劇裡,實在沒有什麼可使戲劇成功的東西。沒有的。它們簡直就是成功的戲劇罷了,和天氣一樣……是一種不得不這樣的東西……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的沉溺在無底的幻滅中的遲鈍而微突的眼睛,轉向康妮望著,她覺得微微顫慄起來。他的樣子是這樣的老……無限的老;他似乎是個一代一代的幻滅累積而成的東西,和地層一樣;而同時他又像個孤零的小孩子。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但是他卻像一隻老鼠似的竭力掙扎地生活著。===

  「總之,在你這樣年紀已有這種成就。是可驚的。」克利福沉思著說。

  「我今年三十歲了……是的,三十歲了!」密克里斯一邊銳敏地說,一邊怪異地笑著,這笑是空洞的,得意的,而又帶苦味的。

  「你還是獨身一個人麼?」康妮問道。

  「你問的是什麼意思?你問我獨自生活著麼?我卻有個僕人。據他自己說,他是個希臘人,這是個什麼也不會做的傢伙。但是我卻留著他,而我呢,我要結婚了。啊,是的,我定要結婚了。」

  「你把結婚說得好像你要割掉你的扁桃腺似的。」康妮笑著說,「難道結婚是這樣困難的麼?」

  他景慕地望著她,「是人,查泰萊夫人,那是有點困難的!我覺得……請你原諒我說這話……我覺得我不能跟一個英國女子,甚至不能跟一個愛爾蘭女子結婚……」

  「那麼娶一個美國女子罷!」克利福說。

  「啊,美國女子!」他空洞地笑了起來,「不,我會叫我的僕人替我找個土耳其女人,或者一個……一個什麼近於東方的女人。」

  這個奇特的、沮喪的、大成大就的人,真使康妮覺得驚怪。人說,單在美國方面,他就有五萬美金的進款。有時他是漂亮的,當他向地下或向旁邊注視時,光線照在他的上面,他像一個象牙雕刻的黑人似的,有著一種沉靜持久的美。他的眼睛有點突出,眉毛濃厚而奇異地彎曲著,嘴部緊縮而固定,這種暫時的,但是顯露的鎮靜,是超於時間的鎮靜,是彷彿所有意追,而黑人有時自然流露出來的,是一種很老的、屈服種族歧視所默認的東西!多少世代以來,它就為種族的命運所默認,而不與以個別的抵抗。然後,悄悄地浮游而渡,像一隻老鼠在一條黑暗的河裡一樣。

  康妮突然奇異地對他同情起來。她的同情裡有憐憫,卻也帶點憎惡,這種同情差不多近於愛情了。這個受人排擠、受人唾棄的人!人們說他淺薄無聊!但是克利福比他顯得淺薄無聊得多,自作聰明得多!而且蠢笨得多呢。

  密克里斯立刻知道她對他有了一種印象。他那有點浮突的褐色的眼睛,怪不經意地望著她。他打量著她,打量著她對於他的印象的深淺。他和英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永遠受人冷淡對待的。甚至有愛情也不中用。可是女子們卻有時為他顛倒……是的,甚至於英國女子們呢。

  他分明地知道他和克利福的關係如何。他們倆像是一對異種的狗,原應互相張牙舞爪的,而因為情境所迫,便不得不掛著一副笑臉。但是和一個女人的關係如何,他卻不太摸得著頭腦了。

  早餐是開在各人寢室裡的。克利福在午餐以前是從不出來的,飯廳裡總是有點憂悶。喝過咖啡後,密克里斯彷彿地煩躁起來,不知做什麼好。這是十一月的一個美麗的日子……在勒格貝,這算是美麗的了。他望了那淒涼的園林。上帝喲!什麼一塊地方!

  他叫僕人去問查泰萊夫人要他幫什麼忙不,因為他打算乘火車到雪菲爾德走走。僕人回來說,查泰萊夫人請他上她的起居室裡坐坐。

  康妮的起居室是在三樓,這是屋座中部的最高層樓。克利福的住所,不待言是在樓下了。他覺得很榮耀的被請到查泰萊夫人的私人客室裡去。他盲目地跟著僕人……他是從不注意外界事物,或與他的四周的事物有所接觸的。可是在她的小客室裡,他卻模糊地望了一望那些美麗的德國複製的勒瓦和塞扎納的作品。

  (勒瓦(Rbnoir)塞扎納(Cexanne)都是法國近代印象派大畫家。)

  「這房子真是可愛。」他一邊說一邊奇異地微笑,露著牙齒,彷彿這微笑使他苦痛似的。「住在這樣的高樓上,你真是聰明啊。」

  「可不是嗎?」她說。

  她的起居室,是這堡園裡唯一的華麗新式的房子,在勒格貝,只有這個地方能夠表現點她的個性。克利福是從來沒有看過這房子的,而她也很少請人上這兒來。

  現在,她和密克里斯在火爐邊相對坐著談話。她問他關於他自己、他的父母;他的兄弟的事情……他人的事情,康妮總是覺得有趣而神祕的,而當她有了同情的時候,階級的成見便全沒有了。密克里斯爽直地說著他自己的事,很爽直地、誠實地披露著他那痛苦的、冷淡的、喪家狗的心情,然後流露著他的成功後的復仇的高傲。

  「但是你為什麼還是孤寂呢?」康妮問道。

  他的微突的、刺探的、褐色的眼睛,又向她望著。

  「有的人是這樣的。」他答道。然後他用著一種熟練的,諷刺的口氣說:「但是,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是個孤寂的人麼?」康妮聽了有點吃驚,沉思了一會,然後答道:「也許有點兒;但並不是和你一樣全然孤寂著!」

  「我是全然地孤寂的人麼?」他一邊問,一邊苦笑著,好像他牙痛似的,多麼做作的微笑!他的眼睛帶著十分憂鬱的、忍痛的、幻滅的和懼怕的神氣。

  「但是,」她說,看見了他的神氣,有點喘氣起來:「你的確是孤寂的,不是麼?」

  她覺得從他那裡發出了一種急迫的求援,她差不多顛倒了。

  「是的,的確!」他說著,把頭轉了過去,向旁邊地下望著,靜默著,好像古代人類般的那種奇異的靜默,看見了他冷淡她的這種神氣,使康妮氣餒了。

  他抬起頭直望著她,他看見一切,而且記住一切。同時,像一個深夜哭喊的小孩,從他的內心向她哭喊著,直使她的子宮深處都深覺感動。

  「你這樣關心我,你真是太好了。」他簡括地說。

  「為什麼我不關心你呢?」他發著那強勉的、疾速的而帶嘶聲的苦笑。

  「啊,那麼……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嗎?」他突然問道,兩眼差不多用催眠力似的疑視著她。他用這懇求,直又感動到她的子宮深處。

  她神魂顛倒地呆望著他,他走了過來,在她旁邊跪下。兩手緊緊地握著她的兩腳,他的臉伏在她的膝上,一動也不動。她已完全地迷感著了,在一種驚駭中俯望著他的柔嫩的頸背,覺著他的臉孔緊壓著她的大腿。她茫然自失了,不由得把她的手,溫柔地,憐憫地放在他的無抵抗的頸背上;他全身顫慄起來。

  跟著,他始起頭,用那閃光的,帶著可怖的懇求的兩眼望著她;她已完全地不能自主,她的胸懷裡汎流著一種對他回應的無限的慾望,她可以給他一切的一切。

  他是個奇怪而嬌弱的情人,對女人很是嬌弱,不能自制地顫慄著,而同時,卻又冷靜地默聽著外界的一切動靜。

  在她呢,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委身與他以外,其他一切都不在意了。慚漸地,他不再顫慄,安靜起來,十分安靜起來了。她憐憫地愛撫著他依在她胸前的頭。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吻著她的雙手,吻著她的穿著羔羊皮拖鞋的雙腳。默默地走開到房子的那一邊,背向著她站著。兩個人都靜默了一會。然後,他轉身向她走回來,她依舊坐在火爐旁邊的那個老地方。

  「現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溫和地,無可奈何地說道。她迅速地向他仰望著。

  「為什麼要恨你呢?」她問道。

  「女子們多數是這樣的。」他說,然後改正說:「我的意思是說……,人家認為女子是這樣的。」

  「我即使要恨你,也決不在此刻恨你。」她悻悻地說。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應該是這樣的!你對我真是太好了……。」他悲慮地叫道。

  她奇怪著為什麼他要這樣的悲慘。「你不再坐下麼?」她說。他向門邊望了一望。

  「克利福男爵!」他說,「他,他不會……?」她沉思了一會,說道:「也許!」然後她仰望著他,「我不願意克利福知道……,甚至不願讓他猜疑什麼,那定要使他太痛苦了。但是我並不以為那有什麼錯處,你說是不是?」

  「錯處!好天爺呀,決沒有的,你只是對我太好罷了……好到使我有點受不了罷了,這有什麼錯處?」

  他轉過身去,她看見他是差不多要哭了。

  「但是我們不必讓克利福知道罷,是不是?」她懇求著說,「那一來定要使他太痛苦了。假如他永不知道,永不猜疑,那麼大家都好。」

  「我!」他差不多凶暴地說,「我不會讓他知道什麼的!你看罷。我,我自己去洩露!哈!哈!」想到這個,他不禁空洞地冷笑起來。她驚異地望著他。他對她說:「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再走嗎?我想到雪菲爾德走一趟,在那兒午餐,如果你喜歡的話,午後我將回這裡來喝茶,我可以替你做點什麼事麼?我可以確信你不恨我麼──你不會恨我罷?」他用著一種不顧一切口氣說完這些話。

  「不,我不恨你。」她說,「我覺得你可愛。」

  「啊!」他興奮地對她說:「我聽你說這話,比聽你說你愛我更喜歡!這裡面的意思深得多呢……那麼下午再會罷,我現在要想的事情多著呢。」他謙恭的吻了她的兩手,然後走了。

  在午餐的時候,克利福說:「這青年我真看不慣。」

  「為什麼?」康妮問道。

  「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傢伙……他時時準備著向我們攻擊。」

  「我想大家都對他太壞了。」康妮說。

  「你驚怪這個麼?難道你以為他天天幹的是些好事麼?」

  「我相信他是有某種寬宏慷慨的氣量的。」

  「對誰寬宏慷慨?」

  「我倒不知道。」

  「當然你不知道啊,我恐怕你把任性妄為認作寬宏慷慨了。」

  康妮不做聲,這是真的麼?也許。可是密克里斯的任性妄為,有著某種使她迷惑的地方。他已經飛黃騰達了,而克利福只在匍匐地開始。在某種說法,他已用他的方式把世界征服了,這是克利福所求之不得的。說到方法和手段嗎?難道密克里斯的方法和手段,比克利福的更卑下麼?難道克利福的自吹自擂的登龍術,比那可憐無助的人以自力掙扎前進的方法更高明麼?「成功」的女神狗後面,跟著成千的張嘴垂舌的狗兒。那個先得到她的便是狗中之真狗!所以密克里斯是可以高舉著他的尾巴的。

  奇怪的是他並不這樣做。他在午後茶點的時候,拿著一束紫羅蘭和百合花回來,依舊帶著那喪家狗神氣。康妮有時自問著,他這種神氣,這種不變的神氣,是不是拿來做克敵的一種假面具,他真是一條可憐的狗嗎?

  他整個晚上堅持著那種用以掩藏自己的喪家狗的神氣,雖然克利福已看穿了這神氣裡面的厚顏無恥。康妮卻看不出來,也許因為他的厚顏無恥並不是對付女士的,而是對付男子和他們的傲慢專橫的。密克里斯這種不可毀滅的內在的厚顏無恥,便是使男子們憎惡他的原因。只要他一出現,不管他裝得多麼斯文得體,上流人便要引以為恥了。

  康妮是愛上他了。但是她卻設法自抑著真情,坐在那兒刺繡著,讓他們去談話。至於密克里斯呢,他毫不露出破綻,完全和昨天晚上一樣,憂鬱,專心,而又冷漠,和主人主婦像遠隔得幾百萬里路似的,只和他們禮尚往來著,卻不願自獻殷勤。康妮覺得他一定忘掉了早上的事了。但是他並沒有忘掉。他知道他所處的境地……他仍舊是在外面的老地方,在那些天生成而被擯棄的人所處的那個地方。這回的戀愛,他毫不重視。因為他知道這戀愛是不會把他從一隻無主的狗──從一隻帶著金頸圈而受人怒罵的無主狗,變成一隻幸福的上流的家狗。

  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的確是個反對社會的、局外的人、他內心裡也承認這個,雖然他外表穿得多麼入時,他的離眾孤立,在他看來,是必要的;正如他表面上是力求從眾,奔走高門,也是必須一樣。

  但是偶然的戀愛一下,藉以安慰舒神,也是件好事,而且他並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反之,他對於一切自然的,出自心願的恩愛,是熱切的感激,感激到幾乎流淚的。在他的蒼白的、固定的、幻滅的臉孔後面,他的童子的靈魂,對那女人感恩地啜泣著,他焦急地要去親近她;同時,他的被人擯棄的靈魂,卻知道他實在是不願與她糾纏的。

  當他們在客廳裡點著蠟燭要就寢的時候,他得了個機會對她說:

  「我可以找你嗎?」

  「不,我來找你。」她說。

  「啊,好罷!」

  他等了好久……但是她終於來了。

  他是一種顫戰而興奮的情人,快感很快地來到,一會兒便完了。他的赤裸裸的身體,有一種孩子似的無抵抗的奇異的東西:他像一個赤裸的孩童。他的抵抗力全在他的機智和狡猾之中,在他的狡猾的本能深處,而當這本能假寐著的時候,他顯得加倍的赤裸,加倍地像一個孩子,皮肉鬆懈無力,卻在拼命地掙扎著。

  他引起了康妮的一種狂野的憐愛和溫情,引起了她的一種狂野的渴望的肉慾。但是他沒有滿足他的肉慾,他的快感來得太快,去得太快了。然後他萎縮在她的胸膛上,他的無恥的本能甦醒著,而她這時,卻昏迷地,失望地,麻木地躺在那兒。

  但是過了一會,她知道要緊緊地摟著他,使他留在她裡面,雖然他的快感已經完了。這時,他表示著慷慨而非常精壯;他堅固地留在她的裡面,一任她動作著……一任瘋狂地熱烈地動作著……,直至她得到了她的最高快感。當他覺著她的瘋狂的極度快感,是由他硬直的固守中得來的時候,他不禁奇異地覺得自得和滿足。

  「啊!多麼好。」她顫戰地低語著。她緊貼著他,現在她已完全鎮定下來,而他呢,卻孤寂地躺在那兒,可是帶著驕傲神氣。

  他這次只住了三天,他對克利福的態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樣;對康妮也是一樣,他的外表是毫無改變的。

  他用著平時那種不平而憂鬱的語調和康妮通信,有時寫得很精采。但總是渲染著一種奇異的,無性愛的愛情。他好像覺得對她的愛情是一種無望的愛情,他們間原來的隔閡是不變的。他的深心處是沒有希望的,而他也不願有希望。他對於希望存有一種恨心。他在什麼地方讀過這句話:「一個龐大的希望穿過了大地。」他添了一個註說:「這希望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掃蕩無餘了。」

  康妮實在並不了解他;但是她自己覺得愛他。她的心裡時時都感覺到他的失望。她是不能深深地、深深地愛而不存在希望的。而他呢,因為沒有希望在心裡,所以決不能深愛。

  這樣,他們繼續了好久,互相通著信,偶爾也在倫敦相會。她依舊喜歡在他的極度快感完畢後,用自力得到的那種強烈的肉慾的快感。他也依舊喜歡去滿足她。只這一點便足以維繫他們間的關係。──只這一點便足以給她一種微妙的自信;給他一點盲目的高傲的感覺。那是一種對於她自己的力量由心底自然而發的自信,同時,她覺得心花怒放地快活。

  她在勒格貝非常地快樂。她用這種快活和滿意去激勵克利福,所以他在這時的作品寫得最好,而且他幾乎奇異地、盲目的覺得快活。其實,他是收獲著她從密克里斯堅挺在她裡面時,用自力得到的性的滿足的果子。但是,他當然不知道這個的,要是知道了,他是決不會道謝的!

  然而,當她的心花怒放地快樂而使人激勵的日子過去了時,完全過去了時,她變成頹喪而易怒時,克利福是多麼晦氣啊!要是他知道個中因果,也許他還願意她和密克里斯重新相聚呢。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3

第四章


  康妮常常預感到她和密克──人們這樣叫他──的關係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可是其他的男子都好像不在她的眼裡。她牽繫著克利福。他需要她的大部分生命,而她也給他。但是她也需要一個男子給她大部分的生命,這是克利福所沒有給也不能給的。於是她不時地和密克里斯幽會。但是,她已經預知這總會完結的。和密克斯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長久的。他的天性是要迫使他破壞一切關係而重新成為自由的、孤獨的、寂寞的野狗的。在他看來,這是他的大需要,雖然他總是說:她把我丟棄了!

  人們以為世界上是充滿著可能的事。但是在多數的個人經驗上,可能的事卻這樣的少。大海裡有許多的好魚……也許……但是大多數似乎只是些沙丁魚和鯡魚。如果你自己不是沙丁魚或鯡魚,你大概便要覺得在這大海裡,好魚是很少的。

  克利福的名聲日噪起來,甚至賺著錢了。許多人來勒格貝看他。康妮差不多天天要招呼客人。但是這些都是些沙丁魚或鯡魚,偶爾地也有一尾較稀罕的鯰魚或海鰻。

  有幾個是常來的客,他們都是克利福在劍橋大學時的同學。有一個是唐米‧督克斯,他是服務軍界的人,一個旅長。他說:「軍隊生活使我有餘暇去思想,而且免得我加入生活的爭鬥。」

  還有查理‧梅,他是個愛爾蘭人,他寫些關於辰星科學的著作。還有一位也是作家,他叫韓蒙。他們都和克利福年紀相若,都是當時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都信仰精神生活。在精神生活範圍以外的行為,是私事,是無關重要的。你什麼時候上廁所,誰也不想打聽,這種事除了自己外,誰也不覺得興趣的。

  就是日常生活上大部分的事情也是這樣。你怎樣弄錢,你是不是愛你的太太,你有沒有外遇,所有這一切只是你自己的事,和上廁所一樣,對他人是沒有趣味的。

  韓蒙是個身材高瘦的人,他有妻子和兩個孩子,但是他和一個女打字員親密得多了。他說:「性問題的要點,便是裡面並沒有什麼要點。嚴格地說,那就不是個問題。我們不想跟他人上廁所,那麼為什麼我們要理睬他人的床笫間事?問題就在這兒。假如我們把床笫間事看成和上廁所一樣,那便沒有什麼問題了。這完全是無意義無要點的事;這僅僅是個不正當的好奇心的問題罷了。」

  「說得對,韓蒙,你說得真對!但是如果有什麼人跟朱麗亞求愛,你便要沸騰起來;如果他再追求下去,那你便要發作了……。」──朱麗亞是韓蒙的妻子。

  「咳,當然呀!要是什麼人在我的客廳裡撒起尿來,我定要發作的。每個東西有每個東西的位置。」

  「這是說要是有人和朱麗亞躲在壁龕裡戀愛起來,你便不介意麼?」

  查理‧梅的態度是有點嘲弄的,因為他和朱麗亞曾有過點眉目傳情的事,而給韓蒙嚴峻地破壞了。

  「那我自然要介意。性愛是我和朱麗亞兩人間的私事;如果誰想插進來,自然我要介意的。」

  那清瘦而有雀斑的唐米‧督克斯,比起蒼白而肥胖的查理‧梅,更其帶著愛爾蘭色彩。他說:「總而言之,韓蒙,你有一種很強的佔有性和一種很強的自負的意志,而且你老想成功。自從我決意投身軍界以來,我已經罕與世俗接觸,現在我才知道人們是多麼切望著成功和出人頭地,我們的個性在這方面發展的多麼過火!當然,像你這樣的人,是以為得了一個女子的幫助是易於成功的。這便是你所以這樣嫉妒的緣故。所以性愛在你看來是……你和朱麗亞之間的一種關係重大的發電機,是應該使你成功的東西。如果你不成功,你便要同失意的查理一樣,開始向女人眉來眼去起來。像你和朱麗亞這種結過婚的人,都標著一種旅客手提箱上一樣的標籤,朱麗亞的標籤上寫的:『韓蒙太太』,好像一個屬於某人的箱子似的。而你的標籤上寫是:『韓蒙,由韓蒙太太轉交』。啊,你是很對的,你是很對的!精神生活也需要舒適的家庭和可口的飯菜。你是很對的。精神生活還需要子孫興旺呢!這一切都以成功與否為轉移,成功便是一切事情的中軸。」

  韓蒙聽了似乎有點生氣。他對自己的心地清白、不隨俗浮沉是有點自負的。雖然這樣,他確實是希望成功的。

  「那是真的,你沒有錢便不能生活。」查理‧梅說,「你得有相當的錢才能生活下去……沒有錢,甚至思想都不能自由,否則你的肚子是不答應的。但是在我看來,在性愛上,你盡可以把標籤除去。我們既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人談話,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向任何我們所喜歡的女子求愛呢?」

  「好色的色爾特人的說法。」克利福說。

  「好色!哼!為什麼不可以?我不明白為什麼同一個女人睡覺,比同她跳舞……或談天氣的好壞,對她有什麼更大的害處,那不過是感覺的交換代替思想的交換罷。那為什麼不可以?」

  「像兔子一樣的苟合?」韓蒙說。

  「為什麼不可以?兔子有什麼不對?難道兔子比那神經病的,革命的,充滿仇恨的人類更壞麼?」

  「可是我們並不是兔子呀。」韓蒙說。

  「不錯,我們有個心靈。我有些關於天文的問題要計算,這問題於我差不多比生死還重要。有時消化不良妨礙我的工作,飢餓的時候妨礙得更厲害。同樣,性的飢餓也妨礙我,怎麼辦呢?」

  「我想你受的是性慾過度後的消化不良的苦罷。」韓蒙譏諷地說。

  「不是!我吃也不過度。性交也不過度。過度是可以自由制止的。但是性飢餓便沒有辦法,你想叫我餓死麼?

  「一點也不!你可以結婚呀?」

  「你怎麼知道我可以結婚?結婚也許不宜於我的精神結構。結婚也許要把我的精神變成荒謬,我是不適於結婚的……那麼我便應該像和尚似的關在狗籠裡麼?沒有這樣狂妄的事,我的朋友。我必要生活和做我的計算。我有時也需要女人。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誰要發什麼道德風化的議論,我都不睬。如果有個女人,像個箱子似的帶著我的名字和住址的標籤,滿處亂跑,我定要覺得羞恥的。」

  因為和朱麗亞調情的事,這兩個人各自抱著怨恨。

  「查理,你這意思倒很有趣。」督克斯說,「性交不過是談話的另一種形式,不過談話是把字句說出來,而性交卻是把字句做出來罷了。我覺得這是很對的。我以為我們既可以和女子們交換時好時壞的意見。也盡可以和她們交換性慾的感覺和情緒。性交可以說是男女間肉體的正常的談話。假如你和一個女子沒有共通的意見,你就不會跟她談話;談起來也會是索然無味的。同樣的道理,假如你和一個女子沒有共通的情緒或同情,你便不跟她睡覺。但你是若有了……」

  「你若對一個女人共同有了相當的情緒或同情時,你便得和她睡覺。」查理‧梅說,「和她睡去,這唯一可幹的正經事。同樣的道理,要是你和誰談得有味時,你便談個痛快。這是唯一可幹的正經事。你並不假惺惺地咬著舌頭不說。那時你是欲罷不能的。和女人睡覺也是這個道理。」

  「不,」韓蒙道,「這話不對。拿你自己來說罷,老梅,你一半的精力浪費在女人身上。你固然有才能,但你決不會幹你應該幹的事情。你的才能在那另一方面用得太多了。」

  「也許……不過,親愛的韓蒙,不管你結過婚沒有,你的才能卻在這一方面用得太少了。你的心靈也許保持著純潔正直,但是你的心靈是乾枯下去的。在我看來,你那純潔的心靈卻乾涸得和木竿一樣。你愈說愈乾。」

  唐米‧督克斯不禁大笑起來。

  「算了罷,你們兩個心靈!」他說,「你們看我……。我並不幹什麼高尚純潔的心靈工作,我只記取點他人的意見。然而我既不結婚,也不追逐女人。我覺得查理是很對的;要是他想去追逐女人,他很自由地可以不追逐得過火。但是我決不禁止他去追逐。至於韓蒙呢,他有的是佔有的天性,因此那逕直的路和狹隘的門自然是適合他的了。你們瞧瞧著罷,他不久便要成為真正的英國文豪,從頭到腳都是ABC的。至於我自己呢,我什麼都說不上,我只是個好花舌的人,你的意見怎樣,克利福?你以為性愛是幫助一個男子在世上成功的發電機麼?」

  在這種情境裡,克利福是不大說話的。他一向是不當眾演說的,他的思想實在缺少力量,他太摸不清頭腦而且太易感動了。督克斯的問題使他不安地臉紅起來。

  「唔!」他說。「因為我自己是個『失去戰鬥力的人』,我覺得對這問題沒有什麼好說。」

  「不然,」督克斯說:「你的上部的戰鬥力一點也沒有失掉。你的心靈生活事健全的,完整的。所以讓我們聽聽你的意見罷。」

  「唔!」克利福訥訥著說,「無論怎樣我想我沒有多大的意見……我想,『結婚罷,不要多說了』,這大概便是我的意見。雖然,在一對相愛的男女之間,房事是一件重要的事,這是當然的。」

  「怎樣重要呢?」督克斯問道。

  「啊……那可以促進親密。」克利福說,這種談話使他不安得像一個女子一樣。

  「好,查理和我都相信性交是一種互通聲氣的方法,像說話一樣。要是一個女子開始回我作性的談話,自然時機一到,我便要把這種談話和她到床上去完成。不幸的是沒有女子與我開始談這種話,所以我只好獨自上床去,而我的身子也不見得有什麼更壞……至少我這樣希望,因為我怎麼知道呢?無論如何,我沒有什麼天文計算要被妨礙,也沒有什麼不朽的著作要寫,我只是個隱匿在軍隊裡的懶漢罷了。……」

  房子裡沉靜下來了。四個男子在吸著煙。康妮坐在那兒,一針一針地做著活……是的,她坐在那兒,她得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她得像一個小耗子似的靜坐在那兒,不去打擾這些知識高超的貴紳們的無限重要的爭論。她不得不坐在那兒;沒有她,他們的談話便沒有這麼起勁;他們的意見便不能這麼自由發揮了。沒有康妮,克利福便要變成更侷促,更不安,更易煩躁,談話便無生氣。唐米‧督克斯是最健談的;康妮的在場,有點使他覺得興致勃然。她不大喜歡韓蒙,她覺得他在心靈上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至於查理‧梅,她雖然覺得他有的地方可喜,卻有點討厭他,管他的什麼星象。

  多少晚上,康妮坐在那兒聽這四個人或其他一二個人的討論!他們的討論從來沒有什麼結果,她也不覺得有多大的煩惱。她喜歡聽他們的心曲,特別是唐米在座的時候,那是有趣的。他們並不來吻你,摸觸你,便是他們卻把心靈向你和盤托出。那是很有趣的。不過他們的心是多麼冷酷啊!

  然而有時也有點令她覺得討厭。他們一提起了密克里斯的名,便盛氣凌人地罵他是雜種的倖進者,是無教育的最賤的下流人,但是康妮卻比較尊重他。不論他是不是雜種的下流人,他卻一直向目地走去。他並不僅僅用無限的言詞,到處去誇耀精神生活。

  康妮並不討厭精神生活;並且她還從中得到奮激,但是她覺得人們把精神生活的好處說得太過於舖張揚厲了。她很喜歡在那香煙的煙霧裡,參加這些「密友夜聚」──這是她私下起的名字,她覺得很有趣,而且覺得自得,因為沒有她默默地座的時候,他們連談話都不起勁。她很尊重思想……而這些人,至少是努力地做純正的思想的。但是無論如何、那兒有個深不可解的神祕;他們空洞地、無結果地談論著,但是這談論的究竟是什麼,她怎麼也不能知道。而密克里斯也弄不明白。

  但密克並不想做什麼,他只求明哲保身,竭力哄騙人家,正如人家之竭力哄騙他一樣。他實在是反對社會的,這是克利福和他的密友們都反對他的緣故。克利福和他的密友們是擁護社會的;他們多少是在拯救人類,至少是想開導人類的。

  星期日的晚上,有個起勁的聚談,話題又轉到愛情上。

  「『祝福把我們的心結合為一的聯繫』……」唐米‧督克斯說,「我很知道這聯繫究竟是什麼……此刻把我們結合起來的聯繫,是我們的精神的交觸。除此以外,我們間的聯繫的確少極了。我們一轉過了背,便互相詆毀起來,像所有其他該死的知識分子一樣,像所有的該死的人一樣,因為所有的人都這麼幹。不然的話,我們便把這些互相詆毀的話,用甜言蜜語隱藏起來。說也奇怪,精神生活,若不植於怨恨裡和不可名狀的無底的深恨裡,好像便不會欣欣向榮似的。這是一向就這樣的!看看蘇格拉底和拍拉圖一類人罷!那種深仇大恨,那種以誹謗他人為無上快樂的態度,不論是他們的敵人普羅塔哥拉斯(Proagoras)或是任何人!亞爾西比亞得斯(Alcibides)和其他所有的狐群狗黨的弟子們都加入作亂!這使我們寧可選擇那默默地坐在菩提樹下的佛,或是那毫無詭譎狡猾的心,而和平地向弟子們說教的耶穌。不,精神生活在根本上就有什麼毛病。它是植根於仇恨與嫉妒、嫉妒與仇恨之中的。你看了菓子便知道樹是什麼了。」

  「我就不相信我們大家都這樣仇恨的。」克利福抗儀說。

  「我親愛的克利福,想想我們大家互相品評的樣子罷。我自己比任何人都壞。因為我寧願那自然而然的仇根,而不願那做作的甜言蜜語。做作的甜言蜜語就是毒藥。當我們開始說克利福是個好人這一類的恭維話時,那是因為克利福太可憐了的緣故。天呀,請你們說我的壞話罷,這一來我卻知道你們還看得起我。千萬別甜言蜜語,否則我便完了!」

  「啊!但是我相信我們彼此是誠實地相愛的。」韓蒙說。

  「我告訴你,我們安得不相愛……因為我們在背地裡都說彼此的壞話!我自己便是一個頂壞的人。」

  「我相信你把精神生活和批評活動混在一起了。蘇格拉底在批評活動上給了一個大大的推動,這點我是和你的意見一致的,但是他的工作並不盡於此。」查理‧梅煞有介事地說。他們這班密友們,表面上假裝謙虛,實在都是怪自命不凡的。他們骨子裡是目空一切。卻要裝出那低首下氣的神氣。

  督克斯不願再談蘇格拉底了。

  「的確,批評和學問是兩件事。」韓蒙說。

  「當然,那是兩回事。」巴里附和說。巴里是個褐色頭髮羞怯的青年,他來這兒訪督克斯,晚上便在這兒過夜了。

  大家都望著他,彷彿聽見驢子說了話似的。

  「我並不是在討論學問……我是在討論精神生活。」督克斯笑著說,「真正的學問是從全部的有意識的肉體產生出來的;不但從你的腦裡和精神裡產生出來,而且也從你的肚裡和生殖器產生出來。精神只能分析和解釋,你一讓精神和理智鉗制其他一切之時。這兩種東西便只好批評,而抹煞一切了。這兩種東西只好這樣做。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我的上帝,我們現在的世界需要批評……致命的批評。所以還是讓我們過著精神的生活,盡量的仇恨,而把腐舊的西洋鏡拆穿罷。但是你要注意到這一點:當你過著你的生活時,你多少是參與全生活的機構的一部分。但是你一開始了精神生活後,你就等於把蘋果從樹上摘了下來;你把樹和蘋果的關係──固有的關係截斷了。如果你在生命裡只有精神生活,那麼你是從樹上掉下來了……你自己就是一個摘下來的蘋果了。這一來,你便邏輯地不得不,要仇恨起來,正如一個摘下來的蘋果,自然地不得不要腐壞一樣。」

  克利福睜著兩眼,這些活對他是毫無意義的。康妮對自己暗笑著。

  「好,那麼我們都是摘下來的蘋果了。」韓蒙有點惱怒地說。

  「既是這樣,讓我們把自己來釀成蘋果酒吧。」查理說。

  「但是你覺得波爾雪維克主義怎樣?」那褐色頭髮的巴里問道,彷彿這些討論應該歸結到這上面似的。

  「妙哪!」查理高叫道,「你覺得波爾雪維克主義怎樣?」

  「算了罷!讓我們把波爾雪維克主義切成肉醬罷!」督克斯說。

  「我恐怕波爾雪維克主義是個太大的問題。」韓蒙搖著頭鄭重地說。

  「在我看來,」查理說。「波爾雪維克主義就是對於他們所謂的布爾喬亞的一種極端的仇恨主義;至於布爾喬亞是什麼?卻沒有確實的界說。它偷自資本主義,這是界說之一。感情和情緒是決然地布爾喬亞的,所以你得發明一個無感情無情緒的人。」

  「其次談到個人主義,尤其是個人主義,那也布爾喬亞,所以定要鏟除。你得淹沒在更偉大的東西下面。在蘇維埃社會主義下面。甚至有機體也是布爾喬亞,所以。最高理想是機械。機械是唯一個體的、無機體的東西。由許多不同的但都是基要的部分組合而成。每個人都是機械的一部分。這機器的推動力是仇恨……對布爾喬亞的仇恨。在我看來,波爾雪維克主義便是這樣。」

  「的確!」康米說,「但是你這一篇話,我覺得也可以作為工業理想的確切寫照;簡言之,那便是工廠主人的理想,不過他定要否認推動力是仇恨罷了。然而推動力的確是仇恨;對於生命本身的仇恨。瞧瞧米德蘭這些地方罷,不是到處都是仇恨麼……,但那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那是合乎邏輯的發展。」

  「我否認波爾雪維克主義是合乎邏輯的,它根本就反對前提上的大前提。」韓蒙說道。

  「但是,親愛的朋友,它卻不反對物質的前提;純粹的精神主義也不反對這物質的前提……甚至只有這物質的前提它才接受呢。」

  「無論如何,波爾雪維克主義已經達到事物的絕底了。」查理說。

  「絕底!那是無底的底!波爾雪維克主義者不久便要有世界上最精銳的、機械設備最佳的軍隊了。」

  「但是這種仇恨的狀態是不能持久下去的,那定要引起反動的……。」韓蒙說。

  「那,我們已經等候多年了……我們還要再等呢。仇恨是和別的東西一樣日見滋長的。那是我們的最深固的天性受了強暴的必然結果;我們強迫我們的最深固的感情,去適合某種理想。我們用一種公式推動我們自己,像推動一部機械一樣,邏輯的精神自以為可以領導一切,而一切卻變成純粹的仇恨了。我們都是波爾雪維克主義者,不過我們假仁假義罷了。俄國人是不假仁假義的波爾雪維克主義者。」

  「但是除了蘇維埃這條路外,還有許多其他的路呀。」韓蒙說,「波爾雪維克主義者們實在是不聰明的。」

  「當然不,但是如果你想達到某種目的,有時候愚蠢是一種聰明方法。我個人認為波爾雪維克主義是愚蠢的;但是我們西方社會生活也是愚蠢的;甚至我認為我們那著名的精神生活也是愚蠢的。我們大家都和凱子一樣冷酷,和癡人一樣無情。我們大家都是波爾雪維克主義者,不過我們另起一個名稱罷了。我們相信我們是神……像神一樣的人!波爾雪維克主義也是這樣。如果我們不想做神,或不想做波爾雪維克主義者,我們便得有人性,有心,有生殖器……因為神和波爾雪維克主義者都是一樣的;他們太好了,所以就不真實了。」

  大家正在不滿意的沉默著,巴里突然不安地問道:

  「那麼你相信愛情罷,唐米,是不是?」

  「可愛的孩子!」唐米說,「不,我的小天使,十有九我不相信!愛情在今日也不過有許多愚蠢的把戲中之一種罷了。那些嬌姿媚態的登徒子們,和那些喜歡『爵士』舞,屁股小得像領鈕般的小妮子們苟合,你是說這種愛情呢?還是那種財產共有,指望成功,我的丈夫我的太太的愛情呢?不,我的好朋友,我一點兒也不相信!」

  「但是你總相信點什麼東西罷?」

  「我?啊,理智地說來,我相信要有一個好心,一條生動的陽具,一個銳利的智慧,和在一位高尚的婦女面前說『媽個屄』的勇氣。」(註:原文Shit意即「屎」,係下層階級俗用的穢詞)

  「那麼這種種你都具有了。」巴裡說。

  唐米‧督克斯狂笑起來。「你這個好孩子!要是我真具有這種種,那就好了!不,我的心麻木得像馬鈴薯一樣,我的陽具萎垂不振,若要我在我的母親和姑母面前說『媽個屄!』,我寧可乾脆地把這陽具割了……她們都是真正的高尚婦女,請你注意;而且我實在是沒有什麼智慧,我只是個附庸精神生活的人。有智慧,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有了智慧,一個人全身的各部分──便或不便說出的各部分,都要活潑起來。陽具對於任何真正有智慧的人都要正起頭來說:你好?勒努瓦說過,他的畫是用他的陽具畫出來的……的確的,他的畫是多麼美!我真想也用我的陽具作些什麼事情。上帝!奈何一個人只能這麼說!這是地獄裡添多了一種酷刑!那是蘇格拉底發端的。」

  「但是世界上也有好女子呢。」康妮終於抬起頭來說。大家聽了都有些怨她……她應該裝聾作啞才是。這麼一種談話她竟細細地聽,那使他們大不高興了。

  「我的上帝!『要是她們不跟我好,她們生來與我何關!』──」

  「不,那是沒有辦法的,我簡直不能和一個女子共鳴起來。沒有一個女子使我在她面前的時候,覺得真正需要她,而我也不打算勉強我自己……上帝,不!我將依然故我的度我的精神生活。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正經事。我可以和女子們談天,而得到很大的樂趣!你以為怎樣,我的小朋友?」

  「要是一個人能夠保持著這種純潔的生活,那就可以少掉許多麻煩了。」巴里說。

  「是的,生活是太單調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4

第五章


  一個二月的淡淡陽光下降霜的早晨,克利福的康妮出去散步,穿過大花園向樹林裡走去,克利福駛著他的小自動車,康妮在他旁邊步行。

  嚴冷的空氣裡依然帶著硫磺氣味,但是他們倆都已習慣於這種氣味了。近處的天邊,籠罩著一種蛋白石色的霜和煙混成濛霧,頂上便是一塊小小的青天。因此,使人覺得是被關禁在一個圍內,老是在圍裡。生命老是像個夢幻或瘋狂,被關禁在一個圍裡。

  幾隻綿羊在園中的乾枯的亂草叢裡嗤喘著,那兒的草窩裡積著一些帶藍色的霜,一條淺紅色的小路,像一條美麗的帶子似的。蜿蜒地橫過大花園直至樹林門口。克利福新近才叫人這小路上舖了一層從煤坑邊取來的篩過的沙礫。這些焚燒過而沒有硫磺質的沙礫。在天氣乾燥的時候,呈著鮮明的淺紅的蝦色,在天氣陰濕的時候,便呈著更濃的蟹色。現在這條小路是呈著淡淡的蝦色,上面舖著灰白帶藍的薄霜、康妮很喜歡這條舖著細沙的鮮玫瑰色的路徑。天下事有時是有弊亦有利的。

  克利福小心地從他們的房屋所在的小山丘上,向著斜坡駛了下去。康妮在旁邊用手扶著車子。樹林在他們的面前展開著,最近處是榛樹叢林,稍遠處便是帶紫色的濃密的橡樹林。樹林的邊緣,一些兔子在那兒跳躍著或咀嚼著,一群小烏鴉突然地飛了起來,在那小小的天空裡翱翔而過。

  康妮把木柵的門開了,克利福慢慢地駛了過去,到了一條寬大的馬路。這馬路向著一個斜坡上去,兩旁是修剪得很整齊的榛林。這樹林是從前羅賓漢打獵的大森林的殘餘,而這條馬路是從前橫經這個鄉野的很古很古的大道。但是現在,這只是一條私人樹林裡的馬路了。從曼斯菲爾德來的的路,至此往北折轉。

  樹林裡,一切都靜息著。地上乾葉子的背面藏著一層薄霜。一隻不知名的怪鳥粗啞地叫著,許多小鳥都在震翼待飛。但是這兒已沒有供人狩獵的野獸,也沒有雉雞。因為大戰時都給人殺光了。樹林也荒著沒人看管,一直到現在,克利福才再雇了一個狩獵的人。

  克利福深愛這個樹林,他深愛那些老橡樹。他覺得它們經過了許多世代都是屬於他的,他要保護它們,他要使這個地方不為人所侵犯,緊緊地關閉著,使之與世界隔絕。

  小車子慢慢地駛上斜坡,在冰凍的泥塊上顛簸著前進,忽然左邊現出一塊空地,那兒只有一叢枯槁了的蕨草,四下雜佈著一些斜傾的細長的小樹,幾根鋸斷了的大樹樁,毫無生氣地露著頂和根;還有幾處烏黑的地方,那是樵夫們焚燒樹枝亂草和廢物過後的痕跡。

  這是大戰中佐弗萊男爵伐木以供戰壕之用的一個地方。在馬路的右邊漸次隆起的圓丘,一片光濯濯,怪荒蕪的。圓丘的頂上,從前有的許多橡樹,現在一株也沒有了。在那兒,你從樹梢上望去,可以看見煤礦場的鐵道和史德門的新工廠。康妮站在那兒遠眺著。這兒是與世界隔絕的樹林中的一個開口。從這開口處便可與世相通。但是她並不告訴克利福。

  這塊光地,常常便克利福覺得非常地忿怒。他曾參與大戰,他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大戰並沒有使他忿怒,直至他看見了這光濯濯的小山之後,才真正地忿怒起來。他現在正叫人重新植些樹木。不過這小山使他看了便怨恨他的父親。

  小車兒徐徐地向上前進著,克利福坐在車裡,呆板地向前面望著。當他們到了最高處時,他把車停住,他不肯向那不平的斜坡冒險下去了。他望著那條馬路,向下降落裡在蕨草和橡樹中間形成的一個開口。這馬路在小山腳下拐彎而隱沒,但是它的迂迴是這樣的美好而自然,令人聯想起往日的騎士們和乘馬的貴婦們在這兒行樂的情形。

  「我認為這兒是真正的英格蘭的心。」在二月的淡淡陽光下坐著的克利福對康妮這樣說。

  「是嗎?」康妮說道。她穿著一件藍色的絨線衣裳,坐在路傍的一棵樹樁上。

  「是的!這是老英格蘭,老英格蘭的心,我打算保持它的完整無瑕。」

  「是啊!」康妮說著,卻聽見了史德門煤礦場發來的十一點鐘的氣笛聲。克利福是太習慣於這聲音了,他一點也沒有注意。

  「我要使這個樹林完整……無瑕。誰也不許侵犯它。」克利福說。

  克利福這話裡,帶著某種憤慨悲傷的情緒。這樹林還保存著一點荒野的老英格蘭時代的什麼神祕東西,但是大戰時候佐弗萊老爵士的伐木,卻把它損傷了。那些樹木是多麼靜穆,無數彎曲的樹枝向天空上伸,灰色的樹幹,倔強地從棕色的蕨草叢中直立!鳥雀在這些樹木間飛翔著,多麼安逸!從前,這兒有過鹿,有過弓手,也有過騎驢得得地經過的道士。這地方還沒有忘記,還被追憶著呢。

  克利福靜坐著,灰白和陽光照著他的光滑的,近金粟色的頭髮,照著他的圓滿紅潤的、不可思議的臉孔。

  「當我來到這兒時,我比平時尤其覺得無後的缺憾。」他說。

  「但是這樹林比你的家族還要老呢。」康妮溫和地說。

  「的確!」克利福說。「但這是我們把它保存的。沒有我們,它定已消滅了,像其餘的森林似的早已消滅了,我們定要保存點老英格蘭的東西。」

  「一定要麼?」康妮說,「甚至這老英格蘭不能自力存在,甚至這老英格蘭是反對新英格蘭的,我們亦要保存它麼?這是悲慘的,我知道。」

  「要是我們不能保存點老英格蘭的東西,連英格蘭本身都要沒有了。」克利福說。「我們已有著這塊土,而且我們愛它,那麼我們定要保存它。」

  兩人憂鬱地靜默了一會。

  「是的,在一個短時間內。」康妮說。

  「在一個短時間內!這是我們僅能做到的,我們只能盡我們的職份。我覺得自從我們有這塊地以來,我們家族中每個男子都曾在這兒盡過他的職份,一個人可以超越習俗之處,但是傳統慣例是一定要維持的。」

  他們又靜默了一會。

  「什麼傳統慣例?」康妮問。

  「英格蘭的傳統慣例!就是這個!」

  「啊!」她徐徐地說。

  「這是不得不有個兒子的原因,一個人不過是一條鏈索中的一環啊。」他說。

  康妮並不喜歡這鏈索的話,但是她並不說什麼,她覺得他那種求子的慾望是怪異地不盡人情的。

  「可惜我們不能有個兒子。」她說。

  他的淡藍色的眼睛凝視著她。

  「要是你能和另一個男人生個兒子,那也許是件好事。」他說,「要是我們把這孩子在勒格貝養大,他便要成為我們的,和這塊地方的。我不太相信什麼父道,要是我們養他,他便是我們的,而繼承我們。你不覺得這是件值得考慮的事麼?」

  康妮終於抬起眼睛向他望著。孩子,她的孩子,於他不過是個物件似的,只是個物件似的!

  「但是另一個什麼男人呢?」她問道。

  「那有什麼大關係?難道這種事情和我們有什麼很大的影響麼?……你在德國時不是有過一個情人麼?……現在怎麼了?不是差不多什麼都沒有了麼?我覺得在生命裡,我們所做的那些小動作,和我們與他人發生的那些小關係,並不怎麼重要。那一切都要消逝。而且誰知道那一切都消逝到哪兒去了呢,那兒是舊年的白雪……在一個人生命中能持久的東西,這才是重要的東西。我自己的生命,在她的長久的持續與發展裡,於我是重要的。但是與人發生的偶爾關係,特別是那偶爾的性的關係,有什麼重要呢?這種種關係,如果人不把它們可笑的擴大起來,事情便像鳥類交尾似地過去。事情本來應該這樣,那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終身的結合,重要的是一天一天的共同生活,並不是那一兩次的苟合。你和我,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情,我們總是夫妻。我們彼此習慣著在一塊。我覺得習慣是比任何偶爾的興奮都重要。我們所憑以生活的,是那長久的、緩慢的、持續的東西,並不是什麼偶然的瞬息的快感。兩個人住在一塊,一步一步地達到一致。他們的感覺密切地交貫著。結婚的真諦便是這個,並不是性行為,尤其不是那簡單的性作用。你和我由結婚而互相聯繫著。命運已經不幸地把我們的肉體關係斬斷了,我們只要能夠維持著結婚的基本觀念,這性的問題我想是可以容易解決的……不見得會比找牙科醫生治牙更難解決的。」

  康妮坐在那兒,在一種驚愕和恐怖的情緒中聽著,她不知道他說得究竟有理還是無理。她愛密克里斯,至少她自己這樣想。但是她的愛不過是她和克利福的結婚生活中的一種開心的小旅行罷了。她和克利福的結婚生活,那便是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長又慢的親密的習慣。也許人類的靈魂是需要些開心的小旅行的,而且不可去拒絕這個需要的。但是所謂旅行,那是終得歸家來的。

  「什麼男人使我生的孩子你都不介意麼?」她問道。

  「用得著麼,康妮?我相信你的選擇的本能是高尚的。你決不會讓一人壞男人接觸你的。」

  她想起了密克里斯!他是克利福所認為壞男人的那種人。

  「但是男人和女人對於壞男人的看法,也許是不同的。」她說。

  「不見得。」他答道,「你是看重我的。我不相信你要找個我所絕不喜歡的男人,你一定不會那樣做的。」

  她靜默著,邏輯謬誤到絕點時,是不容人辯答的。

  「我要是有了個男人,你要我告訴你麼?」她偷偷地向他望了一望。

  「一點也不要。我還是不知道的好……不過,偶爾的性行為,和長久的共同生活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麼,這一點你和我意見一致,不是不?你相信長久的共同生活,比性生活更重要吧?我們已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麼在性慾上只好請便罷,是不是?總之,那些一瞬的興奮有什麼重要關係呢!難道生命的整個問題,不是在累年積月地、慢慢地、創造一個完備的人格麼?不是生活於一種完備的生活中麼?一種不完備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如果缺少性的滿足使你不完備,那麼找一個對手去。如果沒有兒子使你不完備,那麼,只要你能夠,生個孩子罷,不過,做這種事要以獲得一個完備的生活為目的。要以獲得一個長久而和諧的完備生活為目的。這,你和我是可以共同去做的……你說是不是……我們是能夠,如果我們能使自己適應於需要,而同時把這種適應和我們持久的共同生活打成一片。你的意見是不是這樣?」

  康妮覺得有點給這些話語壓倒了。她知道他在理論上是對的。但是在事實上,當她考慮到和他過著那種持續的生活時……她不禁猶豫了。難道真是她的命中註定了,要把她今後的一生都斷送給這個人麼?就這樣完結了麼?

  只這樣就完結了麼?她只好知足地去和他組成一種持續的共同生活,組成一塊布似的,也許偶爾地,在這布上繡上一朵浪漫的花。但是她怎能知道明年她又要如何感覺呢?誰能知道?誰能說一個年年有效的「是」字?這個小小的「是」,是一出氣便流出來的!一個人為什麼定要對這輕如蝴蝶的一個「是」,負長久的責任呢?這個小字兒,當然要像蝴蝶似地飄飄飛逝,好讓其他的「是」和「不」替上的!

  「我相信你是對的,克利福。就我所能判斷的說,我和你意見相同,不過生活也許要完全改變面目的。」

  「但是在生活沒有完全改變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的罷?」

  「啊,是的!我相信我的確同意。」

  她看見了頭棕色的獵犬,從路旁小徑裡跑了出來,向他們望著,舉著嘴,輕輕吠著,一個帶著槍的人,輕快地跟著獵犬,向他們走來,彷彿要向他們攻擊的樣子。但是他突然站住了,向他們行了一個禮,然後回轉頭向山下走去,這不過是個新來的狩獵人,但是他卻把康妮嚇了一跳,他出現得這樣的突然,像是一種驟然的威嚇,從虛無中跑出來。

  這人穿著深綠色的線絨衣,帶著腳絆……老式的樣子,紅潤的臉孔,紅的髭鬚,和冷淡的眼睛。他正迅速地向山下走去。

  「梅樂士!」克利福喊道。

  那人輕快地回轉了身,迅速地用一種姿勢,行了個兵士的禮。

  「你可以把我的車子轉過來,再把它推動嗎?這樣比較好走一些。」克利福說。

  那人馬上把槍掛在肩上,用那種同樣的奇異的姿態走了上來,又敏捷又從容,好像他要使自己不讓人看見似的。他是中等的身材,有點消瘦,很緘默,他一點也不看康妮,只望著那車子。

  「康妮,這是新來的狩獵人,叫梅樂士。你還沒有和太太說過話罷,梅樂士?」

  「沒有,先生。」這回答又快又冷淡。

  這人脫下了他的帽子,露著他的濃密的近金粟色的頭髮。他用那種充分的,無懼的、平淡的視線,向康妮的眼裡直望著,好像他要看她是怎樣一個人似的,他使她覺得羞怯。她羞怯地低下了頭。他把帽子放在左手裡,微微地向她鞠了一個躬,像紳士似的。但是他一句話也不說,他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那兒靜默了一會。

  「你在這兒有些日子了吧,是不是?」康妮問他道。

  「八個月了,太太……男爵夫人!」他鎮靜地改正了稱呼說。

  「你喜歡在這兒嗎?」

  她望著他的眼睛,他帶著譏諷的,也許是魯莽的神氣,把眼睛閉了一半。

  「啊,是的,謝謝你,夫人!我是在這兒生長的……」他又輕輕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回轉身去,把帽子帶上,走過去推著車子,他的聲調,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帶著沉重的拖連的音……也許這也是由於悔慢罷,因為他開頭說話時,並不帶一點兒土音的。他差不多可說是個紳士呢,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奇異的、靈敏的、孤獨的人,雖然孤獨,卻有自信心。

  克利福把機器開動了,那人小心地把車子移轉過來;使它面向著那漸次地向著幽暗的榛林下去的山坡道。

  「還有什麼事麼,克利福男爵?」他問道。

  「是的,你還是跟我們去好,萬一車子要走不動了的話,這機器上山用實在是不夠力的。」

  那人的眼睛,關心地探望著他的獵犬。獵犬望著他,微微地搖著尾巴,一種輕輕的微笑,嘲諷的或戲弄的,但是和藹的微笑,顯現在那人的眼裡,一會兒便消失了,他的臉上也毫無表情了。他們下著山坡,車子走得有點快,那人扶著車背,使它安穩地前進,他的神氣,與其說是僕役,不如說是個自由的兵士。他有點什麼地方使康妮想起了唐米‧督克斯。

  當他們赤到榛樹叢林時,康妮突然跑到前頭去把園門打開了。康妮扶著那扇開著的門,兩個男人經過時都向她望著,克利福帶著非難的神氣,另一個是帶著一種冷靜的驚異的樣子,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看見他的藍色的平淡的眼睛裡,帶著一種苦痛的、超脫的神情,但是這眼睛裡有著一種什麼熱力。但是他為什麼這樣的孤高,這樣的遠隔呢?

  當他們通過了園門後,克利福把車子停住,那個人趕忙跑回去,溫雅地把園門關好。

  「你為什麼那樣忙著去開門呢?這事梅樂士會做的。」克利福問道,他的鎮靜泰然的聲音,表示著他是不高興的。

  「我想這樣你可以一直開進去,不必停著等。」康妮說。

  「那麼讓你在後面跑著趕了上來麼?」克利福問道。

  「呵!我有時倒喜歡跑一跑呢?」

  梅樂士回來重新扶著車子,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的樣子,可是康妮卻覺得他留意著一切,當他在林園裡推著車子上那有點峻峭的山丘時,他嘴唇張著,呼吸有點急了起來。「他並不怎樣強壯啊」,雖然他是奇異地充滿著生氣,但是他是有點脆弱和乾涸的。她的婦人的本能感覺著這個。

  康妮跟在後面,讓車子繼續前行,天色已變成灰暗,霧環繞著的那塊小青天合攏了,好像蓋上了蓋子似的。這時天氣嚴冷起來,雪就要下來,一切都是灰色,全是灰色!世界好像是衰憊了。

  車子在那淺紅色的小路盡頭等著,克利福回轉頭來看康妮來了沒有。

  「不累嗎?」他問道。

  「啊,不!」她說。

  但是她實在是累了。一種奇異的疲乏的感覺,一種渴慕著什麼,不滿著什麼的感覺,充滿著她。克利福並沒有注意到;這種事情不是他所能知覺的。但是那個生疏的人卻明瞭著,康妮覺得在她的環境,和她的生命裡,一切都衰敗了,她覺得她不滿的心情,比那些小山還要古老。

  他們到了屋前,車子繞到後門去,那兒是沒有階沿的。好容易克利福從那小車裡把自己投到家裡用的輪椅裡。他的兩臂是又敏捷又有力的。然後康妮把他那沉重的兩條死了的腿,搬了過去。

  那狩獵人,一邊等待著主人的辭退,一邊端詳地、無遺地注視著一切,當他看見康妮把克利福的兩條死腿抱起來放到輪椅裡去時,他恐怖得臉色蒼白起來。他覺得驚駭了。

  「梅樂士,謝謝你的幫忙。」克利福漠然地說,說著把椅子向走廊裡輪去。

  「沒有別的事情了麼,先生?」那平淡、像在做夢的聲音說道。

  「沒有了,早安!」

  「早安,先生。」

  「早安!謝謝你把車子推上山來……我想你不覺得太重吧?」康妮望著門外的那個狩獵的人說道。

  他的眼睛立刻和她的相遇著,好像夢中醒轉的樣子。他的心裡已有了她了。

  「啊,不,不重!」他迅速地說。然後他的聲音又帶了那沉重的土腔說:「夫人,早安!」

  午餐的時候,康妮問道:「你的狩獵人是誰?」

  「梅樂士!你已經見過他了。」克利福說。

  「是的,但是他是從哪裡來的?」

  「從虛無中來的。這是達娃斯哈人……一個煤礦工人的兒子,我相信。」

  「他自己也曾做過礦工嗎?」

  「做過礦場的鐵匠,我相信,他做過鐵匠的工頭。在大戰前……在他沒有去投軍效國以前,他曾在這兒當過兩年狩獵人。我的父親很看得起他;所以當他回來要在礦場裡再當鐵匠的時候,我叫他到這兒再當狩獵人,我實在很喜歡,很喜歡得到他……在這兒要找一個好的狩獵人,差不多是件不可能的事……那非要一個熟識附近居民的人不行的。」

  「他結了婚沒有?」

  「他曾結過婚。不過他的女人跟了幾個不同的男子……最後是跟了一個史德門的礦工走了。我相信她現在還在史德門罷。」

  「那麼他現在是孤身一個人了?」

  「多少是!他有個母親住在村裡……他還有一個孩子,我相信。」

  克利福用他那無光彩的稍為突出的藍眼睛望著她,這眼睛裡顯現著某種暗昧的東西。在外表上看來,他好像是精明活潑的,但是在背面,他像在米德蘭一帶的氣氛似的,煙霧沉沉。這煙霧好像蔓延起來,所以當他用那奇特的樣子注視著康妮,一邊簡明地回答著她的問話時,她覺得克利福的心靈的背後,給煙霧和虛無充滿了。這使她害怕起來,這種神氣使他似乎失去了人性,而差不多成為一個白痴了。

  模糊地,她感悟了人類靈魂的一條偉大的法則,那便是當一個人受了創傷的打擊,而肉體沒有被擊死的時候,靈魂便好像和肉體一樣痊癒起來,但這只是外表罷了,那實在那不過是習慣恢復過來的一種慣性作用。慢慢地,慢慢地,靈魂的創傷開始顯露,好像一個傷疤,起初時是輕微的,但是慢慢地它的痛楚加重起來,直至把靈魂裡全部充滿了。正當我們相信自己是痊癒了,而且把它忘記的時候,那可怖的反應才最難忍受地被人覺察出來。

  克利福正處在這種情境中,當他覺得「痊癒」時,當他回到勒格貝時,他寫著小說,相信著無論怎樣他的生命已是安全,他好像把過去不幸的遭遇忘記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復了。但是現在,一年一年地過去,侵慢地,慢慢地,康妮覺得那可驚可怖的創傷回復起來,把他佈滿了。好些日子以來,那創傷是深伏著,好像沒有那回事似地不被人覺察著,現在,這創傷徐徐地在驚悸的、幾乎是瘋癱的開展中,使人覺著了。精神上,他仍然是安好的,但是那瘋癱──那太大的打擊過後的創傷──漸漸地開展在他的感覺之中了。

  雖然那創傷中在他身上開展,康妮卻覺得已經開展到她身上來。一種對於所有事物的內在的驚怖,空虛、冷淡,一步一步地開展在她的靈魂裡了,當克利福好的時候,他還能興致勃勃地談論,或可以說是,他還能支配將來,譬如在樹林裡時,他還對她說著要有個孩子給勒格貝一個繼承的人。但是第二天,這一切漂亮話只像是些枯死的樹葉,縐縮著而成為碎粉,毫無意義,一陣風便給吹散了。這些話並不是有真生命的蒼綠的樹上葉子,富有青春力量。它們只是一個無目的的生命的一陣落葉。

  她覺得一切都是無目的的。達娃斯哈的礦工又說著要罷工了,而康妮覺得那也不是力量的表現,那不過是大戰留下的一個創傷,隱伏了一些時日後,慢慢浮現出來,而產生了這種不安的大痛苦,和不滿現狀的恐怖。那虛偽的不人道的大戰所留下的創傷是太深了,太深了……那定要好些時日,才能使後代人的活血,去把深藏在他們的靈魂,和肉體裡面的無限創傷的瘀血塊溶解。那定要有一個新希望才行。

  可憐的康妮!歲月悠悠地過去,她在她的生命的空虛之前顫慄著。克利福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漸漸地覺得變為空虛了。他們的結婚生活,克利福所常說的那種基於親密習慣的完備生活,有些日子竟成為完全的空洞。純粹的虛無了。那只是些漂亮的言詞。全是些漂亮的言詞。在這些虛偽的言詞上面,唯一的真實便是空虛。

  當然,那兒也有克利福的成功,那成功的財運,他差不多是著名了,他的書一年可以賺一千鎊,他的像片隨處都是;在一個畫展裡有一幅他的半身像,還有其他兩處畫展也陳列了他的肖像。他的作品似乎是最入時的東西。憑他的宣傳的本能,那殘廢者的奇異的本能,在四五年之間,他已成為青年「知識界」中最出名的一個了。康妮就不太清楚究竟才智在哪裡。的確,克利福幽默地對於人的分析,動機的考究,未了把一切弄成碎片,在這一點上,他的技巧是很出色的。但是那些像小狗的戲謔,把沙發上的墊枕撕個破碎的樣子,不同的便是克利福並不是那樣天真,那樣戲謔,而是奇異地老成持重,和固執地誇張自大罷了。「那是悖異的,空虛的。」這便是康妮的靈魂深處所反覆地覺著的:「那一切都是空虛,一個空虛的、令人驚異的炫耀。」然而,那終是一個炫耀!一個炫耀!一個炫耀啊!

  密克里斯把克利福拿來做他的一個劇本的中心人物;劇情已經擬好,第一幕也已經寫完了。因為密克里斯對於空虛的弦耀。比克利福更高明。他們這些人的所有的熱情只剩下這個:炫耀的熱情。在性慾上,他們是沒有熱情的,甚至是死的。現在,密克里斯所慾望的不是金錢了,克利福呢,他從來就沒有把金錢看得最重要,但是他能夠弄錢時還是不肯放鬆的。因為金錢是成功的象徵。成功,這便是他們所慾望的。他們倆都想弄個美麗的炫耀,凡一個人所能做到的自我的炫耀全做出來,以博得民眾一時歡心。

  奇怪喲,這種對於女神狗的賣身。自從康妮跳出了這圈套以來,自從她驚愕得麻木了以來,這一切變得只是空虛。甚至這種對於女神狗的賣身。無論人們賣的次數怎麼多,這也只是空虛。

  密克里斯把他的劇本的事,寫信告訴克利福。當然康妮早已知道這事了。克利福快活得很,他又要在炫耀之中了,而這一次,卻是他人把他拿來炫耀,而且有利於自己的炫耀呢。他請密克里斯把寫就了的第一幕帶到勒格貝來。

  密克里斯來了。那是夏天,他穿著一套灰白的衣服,戴著白羔皮的手套。他帶了些可愛的淺紫色的蘭花給康妮。第一幕的讀出,是個大大的成功。甚至康妮也迷醉了……迷醉到骨髓裡了。密克里斯呢,他也迷醉了──為了他自己有這樣迷醉人的能力。在康妮的眼睛裡,他這時真是卓越非凡,而且十分漂亮。她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種再不迷於幻景的人類的古老的滯息情態,一種極端的不純潔,而這不純潔到了極端,也許說是純潔的。在他的至高無上的賣身於女神狗的遠處看來,他似乎是純潔的,純潔得像非洲的象牙面具似的。那象牙面具上的陰處和陽處的不純潔,都給夢幻變為純潔了。

  當他使查泰萊夫婦神迷驚服的時候,這是密克里斯生命中最可貴的片刻,他已經成功,他使他們驚服了,甚至克利福一時都鍾情於他了……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

  第二天,密克顯得比一向更不安:躁急著,自抑著,兩隻不安的手插在褲袋裡。康妮在夜間沒有去找他,而他又不知到哪間屋子去找她。正值他在得意的時候,這種撩人的風情真好苦人呵!

  早上,他跑到樓上她的起坐室裡去。她知道他要來的,她看出了他的不安。他問她對於那幕戲劇的意見……是否覺得好?他需要受人讚美,那可以給他一種微妙的熱情的顫戰,這顫戰比性慾極度滿足時的顫戰更甚。她對他的劇本勾人心魄地稱讚。然而,在她的內心裡,她卻知道他的劇本是空虛無物的。

  「喂!」他最後突然地說道:「你和我為什麼不把事情乾脆地做去呢?為什麼我們不結婚呢?」

  「但是我已經結婚了。」她驚愕地說,但是她並不感覺著什麼。

  「呵!那有什麼關係!他可以和你離婚的。你和我為什麼不結婚呢?我是想結婚的。我知道這對我是最好的事情……結婚而過著正常的生活。我現在過的非人的生活,這種生活簡直把我的精神和肉體都撕毀了。喂!你看,你和我,我們真是天生一對……好像手和手套一樣。我們為什麼不結婚呢?你有什麼理由不讓我們結婚呢?」

  康妮望著他,驚愕著,但是並不感覺著什麼。男人都是一個樣兒:他們是不顧一切的。他們像火箭似地向天上冒,而希望你跟著他們的「小竿兒」同上天去。

  「但是我是已經結了婚的人了。」她說,「你知道我是不能丟棄克利福的。」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能?」他叫道,「半年一過,他便不覺得你沒有了,除了他自己的存在以外,別人的存在於他是無關緊要的。據我所知道,你於他是無用的,他只想著他自己。」

  康妮覺得這話很真切。但是她也覺得密克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罷了。

  「難道所有的男人不都是只想著他自己麼?」她問道。

  「是的,多少是的,我承認。一個人不得不如此以達到他的目的。不過問題並不在這裡。問題是一個男人所能給與女人的是什麼;他能否使他快樂?要是他不能的話,他對這女人便沒有權利……」他停著,用他那幾乎催眠的,褐色的圓眼睛望著她,「我,我認為我能夠給一個女人她所要求的一切幸福。我可以保證這個。」

  「什麼樣的幸福呢?」康妮問著,總是以那種像是熱情,其實空無感覺的驚愕神氣望著他。

  「各種各樣的幸福和快樂!衣裳,珠寶,無論哪個夜總會,只要你願意去,無論哪個人,只要你願意認識;所有的時髦東西……旅行,和到處受人尊重。……總之,各種各樣的幸福和快樂。」

  他洋洋得意地說著,康妮望著他,像是被迷惑著,而實際她卻毫無感覺,所有這些金碧輝煌的允諾,連她的心她的的外表都不為感動。在其他的時候,她的自我的最外的部分,要是聽了密克這番話,是要感到顫戰的,現在甚至一點感應都沒有了。她簡直不覺得有任何感覺,她不能「動」。她只是端坐著,像是被迷惑著,實在毫無所感,她不過覺得什麼地方有一種女神狗的臭味。

  密克如坐針氈似的,在椅子裡身子向前傾著,用一種歇斯底里病者似的神氣向她注視著,他究竟是由於虛榮心而期望著她說「是」呢,還是驚悸著她真的說了出來?誰能知道?

  「我得想一想。」她說,「現在我不能回答你,你可以把克利福看得不算什麼,但是他是緊要的。如果你想一想他是多麼需要我……」

  「老天爺啊,如果一個人細看起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我很可以說我是多麼孤獨無依,一向就是孤獨無依而需要跳出這種情態喲。老天爺!如果一個人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拿自己的無能去乞人憐愛……」

  他轉過身去,兩隻手憤怒地在褲袋裡亂動。那天晚上他對她說:

  「今夜你到我的房裡來吧,可以不?我不知道你的睡房在哪裡。」

  「好罷!」她說。

  那晚上,他的奇異的、像孩子似的、脆弱的裸體,比一向更顯得他是一個興奮的情人。在他還沒有完畢以前,康妮覺得她簡直不能得到終極的快感。他的裸體和他的孩子似的軟嫩,引起了她熾熱的情慾。他完畢了以後,她在一種狂野的騷動中,搖擺起伏著她的腰部繼續下去;而他呢,用著毅力和犧牲的精神,英武地挺直著在她的裡面,直等到帶著奇異的細微的呼喊,而得到了她的最高度的快感的時候。

  最後,當他從她那兒抽退時,他用一種苦味的,幾乎是嘲諷的細聲說道:

  「你難道不能和男人一起完畢嗎?難道你定要在你覺得喜歡的時刻,一個人自己幹著完畢麼?」

  這短短的幾句話,在那種時候,是她有生以來少有過的打擊。原來他獻身與人的那種被動的態度,很顯然地便是他交媾的唯一的真樣子。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

  「你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完畢了以後你還是繼續著。儘是繼續著……我不得不倒懸,在那兒咬緊著牙關,直等到你用你自己的力量幹完了才休!」

  正當她給一種不能以言語形容的快樂燃燒著,正在她滋生著一種對他的愛情的這個時候,這種意外的粗野的話,把她驚呆了。畢竟他是像許多現代的男人們一樣,差不多一開始就要完畢,因此使婦人不得不以自力活動著。

  「但是,你願意我繼續下去,而得到我自己的滿足麼?」她說。

  他陰沉地笑著說:「我願意!你真好!你以為我願意懸在那兒,咬緊著牙關,等你向我衝撞!」

  「但是你不願意麼?」她堅持著說。

  他迴避著這個問題。「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他說。「要不是她一點兒也不享受,像是死了的樣子,便是等男子完了,才來開始自己享受,男人只好懸在那裡等。我還沒有碰到一個和我一起享受完畢的女人。」

  這種新奇的關於男性的知識,康妮只聽著一半。她被他那種反對她的感情,和他那種不可思議的粗野驚呆了。她覺得真是無辜。

  「但是你願意我也得到我的快感吧,是不是?」她重複地說。

  「啊,算了!我很願意的。但是一動不動地懸在那兒,等著女人享受,那決不是好玩的事喲。……」

  這話是康妮有生以來所受到的最殘酷的打擊。她心裡的什麼東西被毀滅了。她並不怎樣要密克;在她沒有開頭以前,她並不想要他。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地想要他。但是,他既然開頭了,她覺得那是很自然的要使自己也從他那兒得到快感。為了這個,她幾乎愛他了……那晚上,她差不多愛他了,而且想和他結婚了。

  也許他本能地知道這個,所以他才那樣的粗野,而把一切、一切的海市蜃樓全都破壞了。所有她對他的性感,以至對任何男子的性感,在那晚上都崩毀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完全地分開了,好像他這個人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她繼續度著她毫無生氣的日子。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只有那克利福所謂的完備生活的空殼子,那種兩個人彼此習慣著在一個屋頂下面的長日漫漫的共同生涯。

  空虛!接受這生命的龐大空虛,好像便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了。所有那些忙碌的和重要的瑣事,組成了空虛的全體!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5

第六章


  「為什麼我們現在,男人和女人都不真正相愛了?」康妮問著唐米‧督克斯,他多少像是她的問道之師。

  「啊,誰說他們不相愛!我相信自人類被創造以來,男女的相愛沒有更甚於我們今日了,他們是真情相愛的,拿我們自己來說……我實在覺得女人比男人更可愛。她們的勇氣比男人大,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對待她們。」

  康妮沉思著。

  「呵,是的,但是你從來就還沒有和她們有過什麼關係喲!」

  「我?那麼我此刻正在做著什麼?我不是正和一位女人誠懇地談著話嗎?」

  「是的,談著話……」

  「假如你是一個男子,你想,除了和你誠懇地談話以外,我還能和你怎樣?」

  「也許不能怎樣,但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要你去喜歡她,和她談話,而同時又要你去愛她,追求她。我覺得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並行的。」

  「但是這兩件事應該可以並行才是!」

  「無疑地,水不應該這樣濕才是呵,水未免太濕了。但是水就是這樣濕的!我喜歡女人,和她們談話,所以我就不愛她們,不追求她們。在我,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發生的。」

  「我覺得這兩件事是應該可以同時發生的。」

  「好吧。但是事情原就是這樣,若定要事情成為別樣,這我可沒有法子。」

  康妮默想著。「這不見得是真的,」她說,「男人是可以愛女人,並且和她們談話的。我不明白男人怎麼能夠愛她們而不和她們談話,不和她們親熱。他們怎麼能夠?」

  「唔,這個我可不知道。」他說,「為什麼要一概而論呢?我只知道我自己是這樣。我喜歡女人,但是我不追求她們,我喜歡和她們談話,但是談話雖然使我在某一種說法上,和她們發生親密,但是一點也不使我想和她們接吻。你看我就是這樣!但是不要拿我當作一個一般的例子,也許我正是一個特殊的例子。我是一個喜歡女人但是不愛女人的男人之一,如果她們要迫我裝模作樣地講愛情,或做出如膠似漆的樣子,我還要恨她們呢。」

  「但是那不使你覺得悲哀嗎?」

  「為什麼要悲哀?一點也不!當我看見查理‧梅和其他許多與女人有關係的男人時……不,我一點也不羨慕他們!如果命運送給我一個我能愛而追求的女人,那好極了。但是我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女人……我想我是冷淡的;但是有些女人卻是我非常喜歡的。」

  「你喜歡我嗎?」

  「很喜歡。而你可以看出,在我們之間是沒有接吻的問題的,可不是嗎?」

  「不錯,」康妮說。「但是也許我們之間應該要有這問題吧?」

  「為什麼,請問?我喜歡克利福,但是假如我走去抱吻他,你要作何感想?」

  「但是這其間沒有不同的地方麼?」

  「不同的地方在哪裡,拿我們來說吧?我們都是有智慧的人類,男女的關係是放在度外的。放在度外的,如果我突然在此刻玩起那大陸上的男性的把戲,向你顯示著性慾,你要覺得怎樣?」

  「那我一定要覺得可恨。」

  「你瞧!我告訴你,如果我真是個有男性的人,我是永遠不會遇著一個和我相投的女人的,可是我並不芥蒂於心。我喜歡女人,那就完了。誰還去迫我愛她們。或假裝愛她們,而玩那性的把戲嗎?」

  「我決不這樣迫你,但是這其中恐怕有些謬誤的地方吧?」

  「你也許這樣覺得,我卻不。」

  「是的,我覺得男女之間,假如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女人對男人再也沒有魔力了。」

  「而男人對女人呢,有沒有?」

  她考慮了問題的那一面。

  「不甚有。」她誠實地說。

  「那麼好,我們不要再說這個了。只要我們做好,互相坦白而合禮便得了,至於那不自然的講愛情,我是絕對地拒絕的!」

  康妮知道他確是對的。但是他的一番話,使她覺得這樣的無主宰,這樣的迷茫,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枝草梗似地迷失在一個荒涼的池澤上,她的和一切事物的要點在哪裡?

  那是她的青春在反叛了。這些男子彷彿是這樣的老,這樣的冷淡。一切都彷彿是老而冷淡。密克里斯是這樣令人失望,他是毫無用處的。男子們不要你,他們實在不需要一個女人,甚至密克里斯也不需要。

  而那些壞蛋們,假裝著他們需要女人,而發動那性的把戲,這種人比一切更壞。多麼悲慘呵!可是一個人不得不忍痛遷就著。

  那是非常真實的:男人對於女人已沒有真正的魔力了,假如你能瞞著你自己去幻想著他們還有魔力,正如康妮瞞著她自己去幻想著密克里斯還有魔力一樣,那是最好的一件事。同時你只是敷衍著生活下去,那是毫無什麼的。她很明白人們為什麼要有醇酒宴會、爵士音樂和卻爾斯登舞……這些宴會酖毒的東西。原來你得讓青春沉醉。否則青春要把你吞掉。但是,多麼可憎啊,這青春!你覺得像麥修徹拉一樣老(註:Mathuselah,係聖經中人物相傳年高至九百六十九歲。),而這青春卻沸騰著,使你坐寐不安。多麼卑賤的一種生活!而毫無希望!她幾乎懊悔沒有跟密克去,而把她的生活變成一個不盡的醇酒宴會,一個爵士音樂的長夜。無論如何,那總比打著哈欠等死為上呢。

  在一個她覺得不愉快的早晨,她一個人到樹林裡去散步,沉鬱地走著,不留心著什麼,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何處,不遠處的一聲槍響嚇了她一跳,而激起她的怒氣。

  她向前走著,她聽見了些聲音,退縮了。似乎有人在這兒呢!她是不願意遇著什麼人的。但是她靈敏的耳朵聽見了另一種聲響,她驚悸著。原來是個孩子的哭聲。她再聽著,──聽見什麼人在罵孩子。她迅速地向那濕路上走下去,陰鬱的感情的怒氣充滿著她。她覺得自己已準備了要去向誰發脾氣了。

  轉過一個彎,她看見兩個人在她面前的路上,狩獵人和一個穿著紫色外套,帶著鼴鼠皮帽的女孩,那女孩正在哭泣。

  「喂,不要哭了,你這小鬼子。」那人怒叫道。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康妮走上前去,眼睛發著光,那人回轉身來望著她,冷淡地行了一個禮,他的臉正氣得發白。

  「什麼事?她哭什麼?」康妮問道,很堅決的,但有點喘不過氣來。

  一個輕輕的微笑,好像嘲弄人似的,顯現在那人的臉上。「那,你得問她去。」他用他的沉濁的土音,冷淡地答道。

  康妮覺得好像被他在臉上打了一下似的,氣得臉色都變了,她抖擻著精神,望著他,她那深藍色的眼睛茫然地發著亮。

  「我是問你。」她喘著氣說。

  他舉著帽子向她行了個奇特的鞠躬。──「對的,男爵夫人,」他說。然後他又帶著土音說:「但是我不能告訴你。」他變成了一個士兵似的,令人不可捉摸的態度,臉孔煩惱得發青。

  康妮轉過身到孩子那裡去。這是一個九歲或十歲的女孩,紅赤的臉,黑頭髮。──「什麼事呀,親愛的?告訴我你哭什麼?」康妮在這種情境中,用著那人之常情的溫情說道。孩子故意的嗚咽得更厲害了。康妮更溫柔地對待她。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告訴我別人把你怎麼欺負了!」……聲音中帶著無限地溫慰。同時她在絨繩編織的短衣袋裡摸著,恰好找到了一個六辨士。

  「不要哭了!」她向孩子彎著身說,「你看我給你什麼東西!」

  嗚咽著,吸著鼻涕,那掩著哭腫了臉的一隻手掌移開了,一雙靈動黑色的眼睛向六辨士瞥了一瞥。她還在嗚咽著,但是輕了許多──「好,告訴我什麼事,告訴我!」康妮說著把錢放在孩子的肥厚的小手裡,這隻小手把錢接著。

  「那是……那是……為了貓貓!。」

  嗚咽減低了,抽噎著。

  「什麼貓貓,親愛的?」

  等了一會,那握著六辨士的小手,羞縮地伸了出來,指著一叢荊棘。

  「在那兒!」

  康妮望著那兒。不錯,她看見了一隻大黑貓,身上染著血。獰惡地躺在那兒。

  「啊!」她憎惡地叫道。

  「這是一隻野貓,夫人。」那人嘲諷地說。

  她怒視了他一眼。……「怪不得這孩子哭了。」他說。「如果你當著她的面把貓打死,怪不得她要哭了!」

  他向康妮眼裡望著,猛捷地,傲慢地,一點也不隱藏著他的感覺。康妮的臉色變紅了,她覺得她剛才發了他的脾氣,這個人並不尊敬她了。

  「你叫什麼名字?」她和氣地向孩子問道,「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孩子吸著鼻涕;然後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尖聲道:「康妮‧梅樂士!」

  「康妮‧梅樂士!啊,這是個美麗的名字呢!你是和爸爸一同出來的嗎?他向那貓貓開槍是嗎?但那是一隻壞貓貓呀!」

  孩子用她那勇敢的黑眼睛望著她,探究著她,打量著康妮這個人和她的憐愛的態度。

  「我本來要跟祖母留在家裡的。」女孩說。

  「是嗎?但是你的祖母在那兒?」

  孩子舉起手臂,向馬路下邊指著:「在村舍裡。」

  「在村舍裡?你要回到她那裡去麼?」

  想起了剛才的哭泣,突然發抖地抽噎起來。──「是的,我要去!」

  「那麼來吧,我帶你去好麼?把你帶到你祖母那裡去好麼?這樣你爸爸便可以做他所要做的事情了。」──她轉過臉去向那人說道:「這是你的女孩,是不是?」

  他行了一個禮。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想我可以帶她到村舍裡去吧?」康妮問道。

  「如果夫人願意的話。」

  他重新向她的眼睛望望著,用他那種冷靜的、探究的、不在乎的眼光望著她。這是一個很孤獨的人。只管著他自己的事的人。

  「你喜歡同我到村舍裡,到你祖母那裡去麼,親愛的?」

  那孩子又用著那尖銳的聲音,嬌媚地說:「是的!」

  康妮並不喜歡她,這個嬌養壞了的陰險的小女生,但是她卻替她揩了臉,拉著她的手走了。狩獵人行了個禮,不說什麼。

  「早安!」康妮說。

  到村舍裡差不多有一英哩路。還沒有到那狩獵的人富有風趣的村舍以前,康妮已經覺得太討厭那女孩了。那孩子像猴子似的的狡猾,而且是這樣的泰然。

  村舍的門開著,聽得著裡面的聲響。康妮猶豫著,孩子撤開了手,向屋裡跑去。

  「姆媽!姆媽!」

  「怎麼,你已經回來了!」

  祖母剛把火爐用黑油油過,那天是星期六的早晨。她穿著粗布的圍裙,手裡拿著一個黑刷子,鼻子上染著黑灰,走到門邊來。她是有點乾枯了的老婦人。

  「啊,怎麼!」她叫道,當她看見了康妮在門口站著,急忙地用手臂擦著臉;

  「早安!」康妮說,「她哭了,所以我把她帶回來的。」

  祖母向孩子迅速地瞥了一瞥。

  「但是,你爸爸在哪兒?」

  女孩牽著她祖母的圍裙,痴笑著。

  「他在那邊,」康妮說,「他把一隻野貓打死,把小孩嚇慌了。」

  「呵,那不應該這樣麻煩你的。查泰萊夫人,你太好了,但是真不應該這樣的麻煩你的。哪有這樣的道理!」──她回過頭去向著孩子說:「你瞧,查泰萊夫人為了你竟受了這樣麻煩!呵,真不該這樣的麻煩夫人呀!」

  「沒有什麼麻煩,這還可使我散散步呢。」康妮微笑著說。

  「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呵,她哭了麼?我早知道他們倆走不了多遠就要生事的。這女孩子怕他,她就是怕他。他好像是她的陌生人似的,完全陌生人;這倆口兒,我看他們是不容易和得來的,她爸爸是個古怪的人。

  康妮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瞧,姆媽!」孩子作媚態說。

  那老婦女望著孩子手中的六辨士。

  「還有六辨士!呵,夫人啊,你真不應該,真不應該。你瞧,查泰萊夫人對你多好!你今天真是運氣喲!」

  她把「查泰萊」這個字,好像一般平民似的讀成「查泰」。──「你瞧,查泰夫人對你好不好!」

  康妮不由得望了望那老婦人的黑鼻子,老婦人重新用著腕背擦著臉,但是沒有擦著那黑灰。

  康妮正要離開她們……「啊,多謝得很,查泰夫人!說謝謝查泰夫人!」──最後這句話是向小孩說的。

  「謝謝你。」孩子尖聲地說。

  「好孩子!」康妮笑著說。她說著「早安」走了。走遠了以後,心裡覺得很高興已經離開她們了。她覺得有些奇怪,那「清瘦而驕傲的人」的母親,便是這個乾枯的老婦人。

  當康妮走了以後,那老婦人連忙跑到廚房裡,向一塊小鏡子照著。她看見了自己的臉孔,忍不住頓起腳來。「自然啦,穿著這圍圍裙,骯髒著這個臉鼻,如果不這樣,便給她碰著了!她定要說我是多漂亮了!」

  康妮慢慢地走回家去。「家」!……用這個溫暖的字眼去稱這幢愁悶的大房子。但是這是一個已過了時的字,再沒有什麼意義。康妮覺得所有偉大的字眼,對於她的同時代人,好像都失掉了意義:愛情、歡樂、幸福、家、父母、丈夫,所有這些有權威的偉大字眼,在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過是一個生活的地方;愛情是一個不能再愚弄人的東西;歡樂是個「卻爾斯登」舞酣時用的字詞;幸福是一個用來欺騙他人的虛偽的語調。父親是一個享受他自己的生涯的人;丈夫是一個你和他同住,而要忍性耐氣和他住下去的人。至於「性愛」呢,這最後而最偉大的字眼,只是一個輕佻的名稱,用來指那肉體的片刻銷魂──銷魂後使你更感破碎──的名稱,破碎!好像你是一塊廉價的粗布做成的。這塊布漸漸地破碎變成無物了。

  剩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倔強的忍耐。而倔強的忍耐中,卻有某種樂趣。在生命之空虛的經驗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程一程地,有著某種可驚的滿足,不過就是這樣!這常常是最後一句話:家庭、愛情、結婚,密克里斯,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直到瞑目長眠的時候,向生命分別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不過就是這樣!

  至於金錢呢?也許我們便不能這樣說。人總是需要金錢的。金錢,成功,這「女神狗」──這名字是唐米‧督克斯依照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現代英國的深刻小說家)的說話,常常拿來象徵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東西。你不能把你最後的一枚銅子花光了,結尾說:不過就是這樣!不,甚至你還有十分鐘生命,你還是需要幾個銅子。若要使生命的機械運轉不停,你便需要金錢,你得有錢。錢你得有。其他的什麼東西你實在不需要。不過就是這樣!

  當然,你在世上生活著,這並不是你的過錯,你既生活著,你便需要金錢,這是唯一的而且絕對的需要品,其餘一切都可以不要,你看,不過就是這樣!

  她想著密克里斯,想著她要是跟他時所能得到的金錢;但雖然這樣,她還是不想要他,她寧願幫助克利福用著作去賺來的小錢。因為這個錢實在是她幫助他賺來的。──「克利福和我,我們用著作一年賺一千二百金鎊。」她對自己這樣說。賺錢!賺錢!從無中賺得!從稀薄的空氣中賺得!這是一個人可以自誇的唯一的事!此外一切都管它的!

  這樣。她緩緩地回到克利福那裡去,重新和他合力地,從虛無中找出篇把小說:所謂小說,那便是金錢。克利福好像很關心著他的小說是否被人認為第一流的文學。但是她,她卻滿不在乎。雖然她的父親常說:「克利福的作品裡空洞無物。」但是她的簡單堅決的回答是:「去年賺了一千二百鎊!」

  要是你年輕,你只要咬緊著牙;忍耐著,等到金錢從無中開始擁來,這是力量的問題,這是志願的問題,一種微妙的、有力量的志願,從你身體裡迸發出來,使你感覺得金錢之神祕空虛:一張紙上一個字,它是一種魔術,無疑地它是一個勝利。女神狗!好!要是一個人不得不出賣自身的話,還是賣給女神狗去好!我們甚至正在獻身與她的時候,還可以輕蔑著她以求自慰。

  克利福當然還有許多孩子氣的想頭。他要人家視他為「真正好作家」,這是愚蠢的想頭。真正好作家,是個能攫著許多讀者的人。做一個「真正好作家」而沒有讀者,那有什麼用?大部分的「真正好作家」都像趕不上搭公共汽車的人,究竟呢,你不過活一回要是你趕不上搭公共汽車,你便只好留在街頭,和其他沒有趕上車的失敗者們在一起。

  康妮計劃著冬天來了時,要和克利福到倫敦去過一個冬假。她和他都是好好地趕上了公共汽車的人。所以他們很可以驕傲地坐在上層炫耀一番。

  最不幸的就是克利福日見趨於不著實,分心,而陷於空洞抑鬱的病態中。這是他的靈魂的創傷外發了的緣故。可是這卻使康妮覺得窘迫。啊,上帝呀!要是意識的運用不靈活了,這怎麼好呢?由它罷,我們盡力做去好了,難道我們就這樣讓自己失盡了勇氣麼?

  有時她悲痛地哭著,但是,她一邊哭著,一邊對自己說:「傻子,把一些手帕哭濕了;好像哭了就有什麼用處似的!」

  自從她和密克里斯發生關係以後,她已下了決心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沒有辦法解決時,這似乎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除了她自己已得到的東西外,她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她只願把她已得到的東西,好好地料理下去。克利福、小說、勒格貝、查泰萊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錢、名譽。她要把這一切好好地料理下去!愛情、性慾這一類的東西,只是糖水!吞了它而把它忘掉就是。如果你心裡不牽掛著它,它是沒有什麼的,尤其是性慾……更沒有什麼!決心忍耐著,問題便解決了,性慾和一杯醇酒,都是一樣地不能持久的東西,它們的效力是一樣,它們的意義也差不多。

  但是一個孩子!一個嬰兒!那卻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她決不能冒昧從事。首先得要找到那個男子。說來也奇怪,世界上竟沒有一個男子是她喜歡跟她生個孩子的。和密克生孩子嗎?這是多麼可憎的想法!那等於想和兔子生孩子一樣!唐米‧督克斯?……他固然可愛,但是講到生孩子,求後代,你都不能想到他。他是一個在自己身上完結的人。此外,在克利福的許多友人中,沒有一個人不使她想到要和他生孩子,便要使她感到可鄙的。其中雖然也有幾個,如果拿來做情人還算可以過去,甚至和密克!但是若要和他們生個孩子,咳!那是屈辱而可憎的!

  就是這樣!

  雖然,康妮的心靈深處,卻想著孩子。等待吧!她要把這些同代的男子們,在她的篩子上細篩一番,看看有沒有一個合用的。──「到耶路撒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看你能找到一個『男子』否。」在這預言者的耶路撤冷,找不著一個男子,雖然那兒雄性的人類多著,但是一個「男子」,那是不同的東西啊!

  她想,也許,那得要一個外國人:不是英國人,更不是愛爾蘭人,得要一個真正的外國人。

  但是等待吧!等待吧!冬天來了,她要帶克利福到倫敦去;再下一個冬天,她要帶他到法國南部,或義大利去。等待罷!孩子的問題是不著急的。這是她的私事。對這碼事她是怪女性的,她是十分鄭重其事的。她決不會冒險、隨便,她決不!一個人差不多隨時都可以找到一個情人;但是找個使你生孩子的男人……那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很不同的事情。──「到耶路撤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這並不是愛情的問題,那是找一個「男子」的問題。呵,你私下也許要恨這個男子。但是,如果他是個你所要的男子,那麼一點私人的恨有什麼重要!這並不是恨與愛的問題喲。

  天下著雨,和通常一樣,園裡的路太濕了,克利福不便坐著車子出去,但是康妮還是想出去。現在她天天一個人出去,大部分是在樹林裡。那兒,她是真正的孤寂。不見半個人影。

  這天,克利福有什麼話要吩咐狩獵的人,而僕人卻因患著流行感冒,不能起來──在勒格貝好像總有誰在患流行感冒似的──康妮說她可以到村舍那邊去。

  空氣是這樣的沉悶,好像世界就要斷氣了。一切都是灰色、滑濕、靜寂。煤礦場的聲音也聽不著,因為今天停工了,好像世界之末日到了!

  樹林裡,一切都像毫無生命似地靜息著。僅有無葉的樹枝上落下來的大雨滴,發著空洞的微音。在老樹叢中,只有無邊的灰色,絕望的靜止,寂默,虛無。

  康妮朦朧地向前走著。這古老的樹林發出一種古代的憂鬱,這卻使她覺得有點安慰。因為這憂鬱比之外面世界的那種頑固的麻痹狀態還要好些。她喜歡這殘餘的森森的「內在性」和那些老樹的無言的隱忍。它們像是一種靜默的力量,卻又是一種有生命的現實。它們也是等待著、固執著、含忍著;等待著,而發揮著一種靜默的權能。也許它們只等著他們的末日──被人砍伐,被人運走!森林之末日,對於它們是一切之末日!但是,也許它們的高傲的有力的靜默,那大樹的靜默,是含有其他的意義的。

  當她從樹林的北邊出去時,她看見了狩獵人的村舍。這是一個有些灰暗的、棕爭的石砌的屋,有著尖角的屋翼和雅緻的煙囪,冷靜孤僻,好像是沒有人住似的。但是煙囪裡卻冒著一縷輕煙,而屋面前的圍著欄杆的小花園,也修理得很是清潔。門是關閉著。

  現在她到門前了,她覺得那人,那有著奇異而銳敏的眼睛的男人,使她有些羞縮。她不喜歡對他傳達命令,她有點覺得想走開。她輕輕地扣了門,可是沒有人出來。她輕輕地再拍著,也沒有人答應,她從窗口向內窺視,看見了裡面的陰沉沉的一間小房子;那種差不多的不祥隱祕情形,好像不願被人侵犯似的。

  她站在那裡聽著,好像聽見屋後有些微聲響。因為沒有人聽見她,所以她氣忿起來,她不願就此干休。她繞著屋子走了過去。在村舍後邊,地面是高凸的,所以後院子是陷在裡面,四周圍著矮矮的石牆,她再繞過去,站著了。在那小院子裡,離地有兩步遠的地方,那人正在洗著他的身子,一點兒也不知道有外人來了。他的上身全裸著,那棉絨褲子在他的瘦小的腰際懸著,他細長的白皙的背部,在一盆盛著肥皂水的盆上彎曲著,他把頭浸在水裡,用一種奇異的迅捷的小動作,搖動著他的頭,舉起著他瘦長白皙的兩臂,把耳朵裡的肥皂水擠出來。又迅捷又靈敏,好像一隻鼬鼠在玩著水似的,完全地孤獨著。康妮繞著回到村舍前面去,急忙地向樹林裡走開了。她不由自主地,很為感動。畢竟這只是一個男子在洗身罷了,一點也不值得驚怪的。

  但是那種印象,於她卻是一個奇異的經驗;她的身體的內部好像受了打擊似的,她看見了那沉重的褲子在他腰際懸著,那純潔的、白皙的、細弱的腰,骨骼在那兒微微顯露著,這樣一種純粹地,寂寞著的男子的孤獨的感覺,使她內心狂跳而不安。這樣一種純粹地寂寞著的男人,孤獨著的人,完全的、純潔的、孤獨的裸體,不單這樣,那是一個純潔的人的美。那不是美的物質,更不是美的肉體,而是一種光芒,一個寂寞生活的溫暖的白光,顯現而成的一種可以觸摸的輪廓:肉體!

  這種印象深入到了康妮的肺腑裡,她知道的,這印象已深嵌在她的心裡面,但是她的心裡卻覺得有點可笑:一個在後院裡洗身體的男子!無疑地他還用著惡臭的黃色的肥皂呢!──她覺得有點討厭;為什麼她偏偏碰著了這種不高尚的私事!

  她一步一步地走開,忘了自己在走著。過了一會,她坐在一棵樹樁上。她的心太亂了,不能思索什麼了,但是在迷亂之中,她仍然決意要去把克利福的話帶給那人。無論如何她得說去。不過還得讓那人有穿衣服的時間。只是不要讓他出去就得了,因為他大概是準備著出去的。

  她向著村舍慢慢地走回去,耳朵探聽著。當她走近了村舍時,那村舍還是和剛才一樣。一隻狗吠了起來,她拍了拍門,心裡不由自主地跳著。

  她聽見了那人輕輕地下樓的聲音。他敏捷地把門打開了,使她吃了一驚。他自己也好像不安的樣子,但是他立刻露出了笑容。

  「查泰萊夫人!」他說,「請進來嗎?」

  他的樣子是這樣的斯文而自然,她只好跨過了門檻。而進到那間有點沉鬱的小屋裡。

  「克利福男爵有點話吩咐你,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她用她的溫柔的、有點喘急的聲音說道。

  他用他那藍色的、洞視一切的眼睛望著她,這使她的臉微微地向旁邊躲開。在她的羞懼中,他覺得她是可愛的,而且可以說是美麗的。他馬上佔了上風。

  「請你坐下好嗎?」他問道,心裡想著她是不會坐下的。門還是開著。

  「不坐了,謝謝,克利福男爵想問你,如果……」她把吩咐的話對他說了,無意地向他的眼睛望著。現在,他的眼睛是溫暖的、仁慈的,一種特別地對婦人而有的仁慈,無限的溫暖,仁慈,而且泰然。

  「好的,夫人,我就去看去。」

  答應著她吩咐的話時,他完全變了,他給一種堅硬和冷淡的神氣籠罩著了,康妮猶豫著。她應該走了,但是她用著一種頹喪的樣子,向這所整潔的,有點憂鬱的小屋子四下打量著。

  「你只一個人住在這兒嗎?」她問道。

  「是人,夫人,只一個人。」

  「但是你的母親呢?……」

  「她住在村中她自己的村舍裡。」

  「和孩子在一起麼?」康妮問道。

  「和孩子在一起!」

  他的平凡的、有點衰老的臉孔,顯著一種不可解和嘲笑的神氣。這是一個難於捉摸的、不住地變換的臉孔。

  當他看見了康妮的莫名其妙的樣子時,他說道:

  「唔,我的母親每星期六上這兒來收拾一次。其餘的時間都是我自己打理。」

  康妮再望著他。他的眼睛重新笑著。雖然帶點嘲諷的神氣,但是很藍,很溫暖,而且慈祥。她驚異地望著他。他穿著長褲和法蘭絨的襯衣,結著灰白色的領帶,他的頭髮柔軟而潤濕,他的臉孔有點蒼白而憔悴。當他的眼睛不帶笑的時候,顯得很苦痛的樣子,但是總不會把熱力失掉的。突然地,一種孤獨的蒼白呈現在他的臉上:她在那兒並不是為了他呵。

  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是說不出來,她只向他望著,說:

  「我希望沒有打擾你吧?」

  一個輕輕的譏諷的微笑,把他的眼睛縮小了。

  「不,我剛才正在梳頭髮,請你原諒我沒有穿上外衣,但是我並不知道是誰在敲門。這兒是從來沒有人來敲門的,意外的聲音是使人覺得不祥的。」

  他在她面前走著,到了園路的盡頭,把門打開了。他只穿著襯衣,沒有那笨重的棉絨外衣,她更看出了他是多麼的細瘦,而有點向前傾曲,但是,當她在他面前走過的時候,她覺得他的生動的眼睛和淺褐色的頭髮,有點什麼年輕而活潑的地方,他大約是個三十七八歲的人了。

  她侷促地走到了樹林裡,她心裡知道他正在後面望著她。她使他這樣的不安而不能自抑。

  他呢,當他走進屋裡時想:她是可愛的,她是真誠的!她不知道他自己是這樣可愛的。

  她在心裡反覆地想著他。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狩獵的人,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個工人,雖然他有些地方像本地的平民,但他也有些和他們很不相同的地方。

  「那個狩獵人,梅樂士,是一個奇怪的人。」她對克利福說,「他差不多像一個上流階級的人。」

  「真的嗎?」克利福說,「我倒沒有注意。」

  「但是他不是有點特別的地方麼?」康妮堅持著說。

  「我想他還不壞,但是我不太知道他。他是舊年才離開軍隊的──還沒有到一年。我相信他是從印度歸來的,他也許在那邊得了一些什麼怪癖。他也許是軍官的傳令兵,這把他的地位弄好了一些。許多士兵都是這樣的。但是這於他們是沒有好處的。當他們回到老家的時候,他們便只好恢復舊態了。」

  康妮凝望著克利福,心裡沉思著。她看見了他對於較下階級稍有上升希望的人,所生的那種狹隘的反感,她知道這是他那一類人的特性。

  「但是,你不覺得他是有點什麼特別的地方麼?」她問道。

  「老實說,我不覺得,我毫沒有注意到什麼。」

  他奇異地,不安地,半猜疑地望著她。她覺得他並沒有對她說真話。說真切點,他並沒有對他自己說真話。他厭惡人家提起什麼有特別地方的人,人得站在他的水平線邊,或以下,而不應該超出。

  康妮又感覺到她同代的男子們的狹隘和鄙吝。他們是這樣地狹隘,這樣地懼怕生命!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6

第七章


  當康妮回到樓上寢室裡去時,做了一件很久以來沒有做的事:她把衣服都脫光了,在一面很大的鏡子面前,照著自己的裸體。她不知道究竟她要看什麼、找什麼,但是她把燈光移轉到使光線滿照在她的身上。

  她想到她常常想著的事,一個赤裸著的人體,是多麼地脆弱、易傷,且有點可憐!那是多麼地欠缺而這不完備的東西!

  往昔,她的容貌是被人認為美好的,但是現在,她是過時了,有點太女性而不再有稚嫩的年輕風貌了。她不很高大,有點蘇格蘭風味並且矮小;但是她有著某種流暢下墜的風韻,這種風韻也許可以說便是美。她的皮膚微微地帶點褐色,她的四肢充滿著某種安嫻的風致;她的身軀應有著飽滿的流暢下墜的華麗,不過現在卻欠缺著什麼東西。

  她的肉體堅定而下奔的曲線,本應成熟下去的,現在它卻平板起來,而且變成有點粗糙了,彷彿這身體是欠缺著陽光和熱力,它是有點蒼白而了無生氣。

  在完成一個真正的女性上,這身體顯然是挫敗,它沒有成就一個稚女似的透明無瑕的身體;反之,它顯得暗晦不清了。

  她的乳房有點瘦小,像梨子似的下垂著。它們是沒有成熟的,帶點苦味,而沒有意義地吊在那兒。她在青春時期所有的──當她年輕的德國情人真正愛她的肉體的時候所有的,那小腹的圓滑鮮明的光輝,已經失掉了。那時候,她的小腹是幼嫩的,含著希望的、有著它所特有的真面目。現在呢,它成為弛鬆的,有點平板而比以前消瘦了,那是一種弛鬆的瘦態。她的大腿也是一樣,從前富有著女性的圓滿的時候,是那樣的靈活而光輝,現在卻成為平板、弛鬆而無意義了。

  她的身體日見的失掉意義,成為沉悶而暗晦,現在只是一個無意義的物質了。這使她覺得無限的頹喪的失望。還有什麼希望呢?她老了,二十七歲便老了。肌肉上已沒有光彩,沒有晶瑩。她為疏忽與犧牲而老了。是啊,為著犧牲而老了。時髦的婦人們,用外表的攝養法,把肉體保持得像一個脆嫩的瓷器似的放著光輝。瓷器的內面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的。但是,康妮卻連這種假借的光彩都沒有。啊,精神生活!她突然覺得狂憤地憎恨這精神生活!這欺騙人的精神生活!

  他向後邊那面鏡子照著,望著她的腰身。她是日見纖瘦了,而這種纖瘦的樣子於她是不合適的。當她扭轉身去時,她看見她腰部的皺褶是疲乏的;但是從前卻是很輕盈愉快的!臀部兩旁和臀尖的下傾,已失掉它的光輝和富麗的神態了。失掉了只有她那年輕的德國情人曾愛過這一切;而他卻已經死去近十年了。時間過得多快!他死去已經十年了,而她現在只有二十七歲!她曾藐視過的,那壯健青年的新鮮的笨拙的性慾!現在她何處可以找到呢?男子們再也不會有了。他們只有那可憐的兩秒鐘的一陣抽搐,如密克里斯……再也沒有真正的人性的性慾,再也沒有那使人的血液沸騰,使人的全身全心清爽的性慾了。

  雖然,她覺得她身體最美的部分,是從她背窩處開始的那臀部的悠長的下墜,和那兩片臀面的幽靜思睡的圓滿。如阿拉伯人說的,那像是些沙丘,柔和地、成長坡地下降。生命在這兒還帶著一些希望,但是這兒也一樣,它是比以前消瘦,不成熟了,而且有點澀苦了。

  但是她的前身卻使她悲傷起來。這部分已經開始弛鬆了,現著一種差不多衰萎的鬆懈的消瘦,沒有真正生活就已經老了。她想到她將來也許要有孩子的,她究竟配不配呢?

  她穿上了睡衣,倒在床上苦痛地哭泣。在她的苦痛裡,她對克利福,他的寫作,和他的談話,對所有欺罔婦人和欺罔她們的肉體的男子們,燃燒著一種冷酷的憤懣!

  這是不公平的,不平的!對那肉體的深深不平的感覺,燃燒到了她靈魂的深處。

  但是,雖然如此,翌日早晨的七點鐘。她還是照樣起來,到樓下克利福那裡去。她得幫助他梳洗更衣的一切私事,因為他已沒有僱用男僕。而他又不願意一個女僕人來幫助他。女管家的丈夫──他是當克利福還是孩童的時候便認識他的。幫助著他做些粗重的事情。但是康妮卻管理著一切私事,而且出於心願。那是無可推卸的,但是她願意盡她所能地做去。

  所以她幾乎從不離開勒格貝,就是離開也不過一二天,那時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照料著克利福。他呢,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覺得康妮替他所做的事情是當然的,而他這種感覺畢竟也是自然的呵。

  雖然,在康妮的深心裡,卻已開始燃燒著一種不平的,和被人欺罔的感覺,肉體一旦感覺到了不平,這種感覺是危險的。這種感覺得要發洩出來,否則它便要把懷著這感覺的人吞食的。可憐的克利福!那並不是他的過錯。他比康妮更是不幸呢。這一切都是人間整個災禍的一部分啊。

  然而,他真是沒有一點兒可以責備的地方麼?那熱力的欠缺,那溫暖肉體的簡單接觸的欠缺,不是他的過錯麼?他從來不溫熱,甚至也不慈和,他只有一種冷淡、受過高等教養的人對人的懇切與尊重。但是他從來沒有過一個男子對於婦人所有的那種溫熱。甚至如康妮的父親對她所有的那種溫熱他都沒有。那種男子的溫熱,雖只為著男子自己,而男子也只這樣作想,無論怎樣,一點兒男性的熱力是可以把一個婦人溫暖起來的。

  但是克利福並不這樣,他那一類的人並不這樣,他們的內心都是堅鈍無情,他們以為熱情是卑劣的東西。你得冷酷下去,守著你的地位;那是很好的,如果你是同一階級同一種類的人。於是你便可以冷酷下去,使人尊重你,守著你的地位,而心滿意足地享受著你能守著的地位。但是,如果你不是那一階級那一種類的人,這便不行了;死守著你的地位,覺著你自己是屬於統治階級的人,那不是好玩的事。那有什麼意義?因為甚至最高貴的貴族,事實上已沒有什麼地位可守,而他們的所謂統治,實際只是滑稽把戲,全不能說是統治了,那有什麼意義?這一切只是無聊的胡鬧罷了。

  康妮內心反抗的感覺,潛然地滋生了。那一切究竟有什麼用處?她的犧牲,以她的生命犧牲於克利福,究竟有什麼用處?畢竟,她有什麼於人有用的地方?那兒只有那種冷酷的虛榮心,沒有溫熱的人道的接觸,正如任何最下流的猶太人般的缺德,慾望著賣身與成功的女神狗。甚至克利福,那樣的冷淡,那樣的遠引,那樣的相信自己是屬於統治的階級,尚且不禁垂著舌頭,喘著氣息,追逐於女神狗之後,實在,在這種事中。密克里斯是尊嚴些的,他的成功是大得多的,真的,細看起來,克利福只是個丑角;而一個丑角是比一個光棍更卑下的。

  在這兩個男人中間,她對於密克里斯是較有用處的。而他比克利福也更需要她,因為任何一個好看護都能看護一個兩腿風癱的人!如果拿他們所做的英雄事業來說。密克里斯是個英雄的老鼠,而克利福只是個玩把戲的小狗。

  家裡現在來了些客人,其中一個是克利福的姑母愛娃‧本納利爵士夫人。這是一位五十歲的、有個紅鼻子的瘦小的婦人,她是一個寡婦,依舊還有點貴婦的派頭。她出身於名門,並且有名門的氣息。康妮很喜歡她;當她願意的時候,她是這樣的簡單率直,而且外表上是這樣慈藹。其實她對於她的地位,而且守到比他人高一點的藝術上,她是個能手。她一點也不是個勢利的人,她對一切充滿著自信。在社交上,她是這樣地善於冷靜地守著自己的地位,而使他人向她讓步。

  她對康妮是很親切,用著她的出身名門的人的觀察,像尖銳的鑽子一樣,努力地把她的婦人的靈魂內的祕密刺穿。

  「我覺得你真可欽佩。」她對康妮說。「你替克利福真是出了驚人的力。他的天才的煥發,我是從不懷疑的。現在他是驚天動地了。」──愛娃姑母對於克利福的成功,是十分得意的驕傲的。因為那是有光耀門楣的!至於他的著作呢,她倒是毫不關心的,關心幹什麼呢?

  「啊,我不相信我出了什麼力。」康妮說。

  「那一定是你的力。除了你以外,還有誰能出力呢?我覺得你得到報酬實在不夠呢。」

  「怎麼說的?」

  「你看你怎樣的關閉在這裡!我對克利福說過:要是這孩子那天反叛起來,你是活該喲。」

  「但是克利福從來沒有拒絕我什麼的。」康妮說。

  「你聽我說吧,我親愛的孩子,」本納利夫人說著,把她的瘦小的手放在康妮的臂上,「一個女子得過她的生活,否則,她便要後悔沒有活著過,相信我吧!」她再啜了一口白蘭地,那於她也許就是後悔的形式吧?

  「但是,我不是正在過我的生活麼?」

  「不,我不這樣想。克利福應該把你帶到倫敦去。讓你走動走動。他所有的那一類的朋友們,對於他自己是很好的,但是對於你呢?假如我是你的話,我卻不能滿意。你將空度了你的青春;你將在後悔中度你的老年生活。甚至中年生活。」

  這貴婦人給白蘭地的力量鎮靜著,漸漸地陷在沉思的靜默中了。

  但是康妮並不很想到倫敦,而給本納利夫人引導到那時髦的社會裡去。她覺得她和那種社會是合不來的。並且那種社會是不能使她發生興趣的。她很覺得那種社會的下面,有一種怪異的令人畏縮的冷酷;像拉布拉多(Labrabor,係英屬加拿大的一個半島)的土壤一般,地面上生長著一些愉快的小花朵,可是一尺以下卻是冰凍的。

  唐米‧督克斯也在勒格貝,此外還有哈里‧文達斯羅、賈克‧司登治魏和他的妻子奧莉芙。他們間的談話是不連貫的,不像知友們在一塊時那樣地一瀉千里;大家都有點發悶,因為天氣既不好,而消遣的東西又只不過打打牌子和開著留聲機跳跳舞罷了。

  奧莉芙正在唸著一本描寫將來世界的書,說將來孩子們是要在瓶子裡用人工培養出來的,婦女們是可以「超脫」的。

  「那是件美妙的事喲。」她說,「那時婦女們便可以享受她們的生活了。」原來她的丈夫司登治魏是希望生個孩子的;她呢,卻不。

  「你喜歡怎樣的超脫呢?」文達斯羅獰笑著問她。

  「我希望我自然地超脫出來。」她說,「無論如何,將來是要比現在更合理的,而婦女們不會再給她們的『天職』累壞了。」

  「也許她們都要飄飄欲仙了。」督克斯說。

  「我實在覺得如果文明是名副其實的話,便應該把肉體的弱點大加排除。」克利福說,「拿性愛來說,這便是很可以不必有的東西。我想,假如我們可以用人工在瓶子裡培養孩子,這種東西是要消滅的。」

  「不!」奧莉芙叫道:「那也許要給我們更多好玩的東西呢。」

  「我想,」本納利夫人帶著一種沉思的表情說:「假如性愛這東西消滅了,一定會有旁的什麼東西來代替的。嗎啡,也許。整個空氣中浮散著一點嗎啡,那時人人定要覺得了不得的爽快呢。」

  「每到星期六,政府便在社會散佈些以太,這一來星期天全國人民准快活!」賈克說:「那似乎好得很;但是星期三,我們又怎樣呢?」

  「只要你能忘卻你的肉體,你便快活。」本納利夫人說,「你一想起了你的肉體,你便苦痛。所以,假如文明有點什麼用處的話,它便要幫助我們忘掉肉體,那時候時間便可以優哉悠悠地過去了。」

  「還要幫助我們把肉體完全除掉呢。」文達斯羅說,「現在正是時候了,人類得開始把他的本性改良了,尤其是肉體方面的本性。」

  「想想看,假如,我們能像香煙的煙似地漂浮著,那就妙了!」康妮說。

  「那是不會有的事。」督克斯說,「我們的老把戲就要完了;我們的文明就要崩毀了!我們文明正向著無底的井中、深淵中崩毀下去。相信我,將來深淵上唯一的橋樑便是一條『法樂士』!」(註:法樂士Phnllus,係從前希臘人於狂歡節時用以象徵陽具之物,此處便指陽具言。)

  「哎呀,將軍,請你不要胡說亂道了!」奧莉芙叫道。

  「是的,我相信我們的文明是要倒塌了。」愛娃姑母說。

  「倒塌了,以後要來些什麼呢?」克利福問道。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但是我想總會來些東西的。」老夫人道。

  「康妮說,來些像是煙波似的人;奧莉芙說,來些超脫的婦女,和瓶子裡養的孩子;達克斯說,『法樂士』便是渡到將來去的橋樑。我奇怪究竟要來些什麼東西?」克利福說。

  「啊,不要擔心這個!」奧莉芙說,「但請趕快製造些養孩子的瓶子,而讓我們這些可憐的婦女們清靜好了。」

  「在將來的時代,也許要來些真正的人。」唐米說:「真正的,有智慧的,健全的男人,和一些健全的可愛的女人!這可不是一個轉變,一個大轉變麼?我們今日的男子並不是真男子,而婦人們並不是婦人。我們只演著權宜之計的把戲,做著機械的智慧和實驗罷了。將來也許要來一個真男真女的文明。這些真男真女將代替我們這一小群聰明的小丑──只有七歲孩童智慧的我們。那一定要比虛無縹緲的人和瓶子裡養的孩子更其奇觀。」

  「呵,男人們如果開始講什麼真正的婦人的話,我不談了。」奧莉芙笑說。

  「當然啊,我們所有的唯一可貴的東西,便是精神。」文達斯羅說。

  「精神!」。賈克一邊說,一邊飲著他的威士忌蘇打。(註:此處「精神」一字係雙關語,蓋原文Spirits又可作酒精解。)

  「你以為那樣麼?我呢,我以為最可貴的是肉體的復活!」達克斯說,「但是肉體的復活總會到來的,假如我們能把精神上的重載;金錢及其他,推開一些。那時我們便要有接觸的德謨克拉西,以代替腰包的德謨克拉西。」(註:德謨克拉西Demoeracy,即現在的所謂民主。)

  康妮聽了,心裡什麼在反應著。她說:「我以為最可貴的所接觸的德謨克拉西,是肉體的復活!」她實在一點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那使她得到安慰,好像其他不知意義的東西有時使人得到安慰一樣。

  然而一切事物都是可怖的愚蠢。這一切,克利福、愛娃姑母、奧莉芙、賈克及文達斯羅,甚至督克斯,都使她厭煩不堪。空話!只是些空話!這不盡的空談,令人難受得像入地獄一般。

  但是,當客人都走了時,她也不覺得好過些。她繼續著作她的憂鬱的散步,但是憤懣的激怒,佔據著她的全身,她無可逃避。日子好像發著咬牙聲似地過去,使她痛苦,卻毫無新的東西來到,她漸漸地消瘦了。甚至女管家也注意到了,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甚至唐米‧督克斯也重複說她的身體日見不好,雖然她並不承認。只是那達娃斯哈教堂下的小山旁直立著的那些不祥的白色墓石,開始使她感覺懼怕了。這些墓石有一種奇特的、慘白的顏色,像加拿拉的大理石一樣,像假牙齒一樣的可憎,她可以從園中清楚地望見。這些假牙似的醜惡的墓石,聳立在那小山上,給她一種陰森的恐怖,她覺得她不久便要被埋葬在那兒,加入那墓石和墓碑下的鬼群中,在這污穢的米德蘭地方。

  她知道她是需要幫助的。於是她寫了一封信給她的姊姊希兒黛,露了一點她內心的呼喊:「我近來覺得不好,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希兒黛從蘇格蘭趕了來。那是三月時候,她自己駛著一部兩人座的輕便小汽車。響著喇叭,沿著馬路駛了上來,然後繞著屋前面的有兩株山毛櫸樹的那塊橢圓形的草坪。

  康妮忙趕到門口台階上去接她。希兒黛把車停了,走了出來擁抱吻了她的妹妹。

  「啊,康妮喲!」她說,「怎麼樣了?」

  「沒有怎麼!」康妮有點難過地說,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和她姊姊是恰恰地相反的,這一點使她痛苦著。從前,這姊妹倆,有著同樣的光輝而帶點金黃的肉色,同樣的棕色的柔軟的頭髮,同樣的天然地強壯而溫熱的體質。但是現在呢,康妮是瘦了,顏容憔悴,她的頸項從胸衣上挺出來,又瘦又帶點黃色。

  「但是你是病了,孩子喲!」希兒黛用那種從前姊妹倆同有的溫柔而有點氣急的聲音說。希兒黛比康妮差不多大兩歲。

  「不,沒有什麼病。也許是我煩惱的緣故。」康妮說,她的聲音有點可憐。

  希兒黛的臉上,煥發著一種戰鬥的光芒。雖然她的樣子看起來溫柔而肅靜,但她是一個有古代女武士的風度的女子,和男子們是合不來的。

  「多可怕的地方!」她深恨地望著這所可憐的殘敗的老勒格貝,輕輕地說。她的外貌是溫柔而溫熱的,像是一個成熟了的梨子一樣,其實她卻是一個道地的古代的女武士。

  她靜默地進去見克利福。克利福心裡想,她長得真漂亮,但同時她卻使他懼怕。他的妻家的人是沒有和他一樣的舉止儀態。他認為他們是有點外邊人的,但是既已成了親家,便只好以另眼相待了。

  他堂皇地整潔地坐在他的椅子哩,炫黃的頭髮發著亮光,臉色紅潤,淡藍色的眼睛有些凸出;他的表情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很斯文。不過希兒黛覺得他是可厭而且愚笨。他等待著,態度非常鎮定;但是希兒黛哪裡管他態度怎樣鎮定!她已準備戰鬥了。他就是教皇或皇帝,她也不怕。

  「康妮的樣子太不健康了。」她用柔軟的聲音說道。她美麗的灰色的眼睛,不轉瞬的望著他。她和康妮一樣,有著那種很無辜的神情,但是克利福很知道那裡面卻隱藏著多麼堅強的蘇格蘭人的固執性。

  「她是瘦了一點。」他說。

  「你沒有想什麼法子?」

  「你相信想法子有什麼用處麼?」他問道。他的聲音是很英國式的,又堅定又柔和。這兩種東西常常是混在一起的。

  希兒黛直望著他,沒有回答。她同康妮一樣,隨口答話不是她的能事。她只是不轉瞬地望著他,這使他覺得很難受,比她說什麼都更難受。

  「我得把她帶去看看醫生。」過了一會希兒黛說,「你知道這附近有好醫生嗎?」

  「我不太知道。」

  「那麼我要把她帶到倫敦去,那兒我們有一位可靠的醫生。」

  克利福雖然怒火中燒,但是不說什麼。

  「我想我還是在這兒過夜吧。」希兒黛一面脫下手套一面說,「明天早晨我再把她帶到倫敦去。」

  克利福憤怒得臉色發黃。到了晚上,他眼睛的白膜也有點發黃了。他的肝臟是有毛病的,但是希兒黛依舊是這樣地溫柔如處女。

  晚飯過後,當大家似乎安靜地喝著咖啡時,希兒黛說。「你得找個看護婦或什麼人來打理你的私事才好,最好還是找個男僕。」

  她的聲音是那樣的緩和,聽起來差不多是溫雅的。但是克利福卻覺得她在他的頭上用棍子猛擊著似的。

  「你相信那是必要的麼?」他冷淡地說。

  「當然呵!那是必要的,否則父親和我得把康妮帶開去住幾個月才行,事情不能照這樣子再繼續下去的。」

  「什麼事情不能照這樣子繼續下去?」

  「難道你沒有看見這可憐的孩子怎麼樣了麼?」希兒黛問道,兩眼瞪視著他。她覺得他這時候有點像是煮過了的大蝦。

  「康妮和我會商量這事的。」他說。

  「我已經和她商量過了。」希兒黛說。

  克利福也曾經給看護們看護過不少時間,他憎惡他們,因為她們把他的一切私密都知道了,至於一個男僕!……他就忍受不了一個男子在他的身邊,那還不如任何一個婦人的好。但是為什麼康妮不能看護他呢?

  姊妹倆在次日的早晨一同出發。康妮有點像復活節的羔羊似的。在駛著車的希兒黛旁邊坐著,身子顯得有點瘦小,那時麥爾肯爵士不在倫敦,但是根新洞的房子是開著門的。

  醫生很細心地診驗康妮,詢問著她生活裡的各種屑事。

  「在書報上我有時看見過你和克利福男爵的照片,你們差不多都是名人了,可不是?好溫靜的女孩子們都長大了,但是書報上雖然刊著你的像片,你卻還是個溫靜的女孩子呢。不要緊的,各部器官都毫無病狀。但是卻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告訴克利福男爵,他得把你帶到倫敦,或帶到外國去,給你點娛樂消遣的東西。你得要娛樂娛樂才行。那是不可少的,你的元氣太衰了,沒一點兒底蓄。心的神經狀況已經有點異狀了;是的,是的,就是這神經太不好了!到甘尼斯(Carras)或比亞力治(Biarrte)(註:均係法國南部海邊遊樂勝地)去玩一個月,準保你復原起來,但是一定不能,一定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否則將來怎樣了,我是不敢說的。你消耗著你的生命力,而不使它再生。你得要去散散心,找些適當的有益健康的娛樂!你只消耗你的元氣,而沒有遞補些新的元氣。你知道那是不能繼續下去的。傷神的事要避免!避免傷神的事!」

  希兒黛緊咬著牙關,那是含有意思的。

  密克里斯聽見她們都在倫敦,趕快帶著玫瑰花來。

  「為什麼,怎麼樣不好了?」他叫道,「你只剩下一個影子了。咳,我從來沒有見過變得這麼厲害的!為什麼你全不讓我知道?和我到尼斯去哪!到西西里去吧!去吧!和我到西西里去,那兒此刻正是最可愛的時候。你需要陽光!你需要好好的生活!啊,你是日見衰萎下去了。跟我去!到非洲去?咳,該死的克利福,丟了他跟我去罷。你們一離婚我便要馬上娶你,來吧,試一試新的生活吧!天喲,勒格貝那種地方是無論誰都要悶死的!骯髒的地方!鬼地方!無論誰都要悶死的!跟我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吧!你需要的是陽光,陽光和一點常態的生活。」

  但是,就這樣乾脆地拋棄了克利福,康妮卻過意不去。她不能那樣做。不……不!……她簡直不能。她得回勒格貝去。

  密克里斯厭恨極了。希兒黛並不喜歡密克里斯,但是她覺得他似乎比克利福好一點。她們姊妹倆又回到了米德蘭。

  希兒黛向克利福打交涉。克利福的眼睛還是黃的。他也是一樣,他有的焦慮過頭的地方。但是他不得不聽希兒黛的一番話,和醫生的一番話;他卻不聽──當然啦──密克里斯的那番話的。他聽著這個最後通牒,麻木地不做一聲。

  「這兒是一個好男僕的地址,他服侍過那個醫生診治的一個殘廢人,那病人是前月才死了的。這是一個很好的用人,他一定肯來的。」

  「但是我並不是一個病人,而且我不要一個男僕。」克利福這可憐的傢伙說。

  「這兒還有兩個婦人的地址,其中一個是我見過的,她很合適;她是一個五十上下的婦人,安靜、壯健、和藹,而且也受過相當的教養……」

  克利福只是慍怒著,不答應什麼。

  「好吧,克利福,要是到明天還沒有什麼決定,我便打電報給父親,我們便把康妮帶走。」

  「康妮願意走麼?」克利福問道。

  「她是不願意走的,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得不的事。我們的母親是癌症死的,她這病是神經耗損後得來的,我們不要再冒同樣的險了。」

  到了次日。克利福出主意雇用波爾敦太太,她是達娃斯哈教區內的一個著護婦。顯然地這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想起的。波爾敦太太正在辭去教區裡的職務,而成為一個私人看護。克利福有一種怪癖,他很怕把自己委身於一個不相識的人;但是,這位波爾敦太太,是曾經服侍過他的──當他有一次患了猩紅熱的時候──他是認識她的。

  姊妹倆立刻去見波爾敦太太。她住在一條街上的一所新房子裡,這條街在達娃斯哈是算很高雅的。她是一個四十多歲,樣子夠好看的婦人,穿著看護婦的制服,白色的衣領和白色的圍裙。她正在一個壅塞的小起坐室裡煮著茶。

  波爾敦太太是頂殷勤客氣的,看起來似乎很可愛。她說話時帶著點土音,但說的是很正確的英語;因為她多年來看護過那些礦工病人,並且他們都服貼地服從她,所以她對自己是很自尊而且又很自信的。簡言之,在她的小環境裡,她是村中領導階級的一個代表,很受人尊敬。

  「真的,查泰萊男爵夫人的臉色真不好!是喲,她從前是那樣豐美的,可不是嗎?但是一個冬天來她就瘦弱了!啊,那是難堪的,真的,可憐的克利福男爵!唉,那大戰,好多的痛苦都是大戰的罪惡啊!」

  波爾敦太太答應了如果沙德羅醫生可以讓她去的話,她馬上就可以到勒格貝去。她在教區裡,還要盡半個月的職務,但是他們也許可以找到一個替手的。

  希兒黛忙跑過去見沙德羅醫生;到了下個星期日,波爾敦太太便帶了兩口箱子,乘著馬車到勒格貝來了。希兒黛和她談過幾番話。波太太是無論何時都準備著和人談話的。她看起來是這樣的年青!熱情來了時,就會把她的有點蒼白的兩頰潮紅起來的。她是四十七歲了。

  她的丈夫德底‧波爾敦,是在礦坑裡出事死的。那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那時正是聖誕節,他拋下了她和兩個女孩,其中一個還是襁褓之中。啊,這小女孩愛蒂斯現在已和雪菲爾德的一個青年藥劑師結婚了。其他一個是在齊斯脫菲爾德當教員,她每星期末了便回家來看望母親,如果波太太不到旁地方去的話。年輕人今日是很寫意的了,不像她──愛薇‧波爾敦──以前年輕的時候了。

  德底‧波爾敦在煤礦穴裡發生爆炸而喪命時,是二十八歲。那時,前面的一個工友,向他們喊著躺下,大家都及時躺下了,只有德底,他就這樣喪失了性命。事後判查時,礦主方面他們說德底是慌張起來想逃走,沒有服從命令。所以事實上,他是由自己的過錯死的。於是賠償費只有三百鎊;他們還認為這是恩惠,因為死者是由自己的過錯死的。而且這三百鎊他們也不肯一次交給她;(她是想拿這筆錢來開個小舖子的。)他們說,要是一次交了她定會花光,也許要花在醉酒上呢!她只好每星期去領三十先令。是的,她只好每個星期一的早晨上辦事處去,在那裡站著直等兩個鐘頭才輪到她;是的,差不多四年中,她每星期一都去。兩個孩子都是這樣幼小,她又能怎樣呢?但是德底的母親卻對她很好。當孩子們會走路時,白天裡她常把她們看管著;而她,愛薇‧波爾敦呢,卻到雪菲爾德去上戰地醫院的課。到了第四年,她又攻讀看護的課程,而且得到了文憑。她決心不依靠他人,而自己養育她的孩子。就這樣,她在阿斯魏特醫院當了一個時期的助手。達娃斯哈煤礦公司的當事人,──事實上便是克利福男爵──看見了她能獨身奮鬥,卻對她起了好感,他們給了她教區看護的位子,事事從旁贊助,這是她不能不說的。她在那裡工作著,直至現在,她覺得這工作有些使她疲乏了,她需要找點清閒些的事了;一個教區看護的工作,是忙個不了的工作呵。

  「是的,公司對我很好,我常常這樣說。但是我永忘不了他們對德底所說的話,因為從來沒有一個礦工是像德底那樣隱健而勇敢的,而他們所說的話,等於罵他是個懦夫。但是,他已死了,他再也不能說什麼以自白了。」

  她的話裡奇異地顯示著各種感情的交錯。她喜歡那些她多年來看護過的礦工們;但是她覺得自己比他們高得多。她差不多覺得自己是上層階級的人;而同時,她內心裡卻潛伏著一種對於統治階級的怨恨。老板們!在工人與老板們中間起著爭論的時候,她是常常站在工人方面的,但是如果那兒並沒有什麼爭論的話,她是熱切的希望著自己比工人高,而屬於上層階級的。上層階級蠱惑她,引起她的英國人所特有的躋身於顯貴的熱望。她到勒格貝來真是使她心醉極了;她心醉著能夠跟查泰萊男爵夫人談話。老實說,這位男爵夫人不是那些礦工的妻子們比得上的!這是她敢率直地承認的。但是,一個人卻可以覺察出來,她是有著一種對查泰萊家的仇恨的,有著一種對老板們的仇恨。

  「啊,是的。當然哪,那一定要使查泰萊夫人操勞過度的!幸得她有個姊姊來幫忙她。男子們是想不到的。他們無論尊卑都是一樣,他們覺得一個女人對他們所做的事是當然的。啊,我是常常把這話對礦工們說。但是克利福男爵也有他的難處。他是個兩腿殘廢的人呢。查泰萊家裡一向都是些很自尊的人,常常總站在人的上頭,這倒也是他們的權利。但是現在,受著這麼一個打擊!這對於查泰萊夫人是很難受的,也許她比他人覺得更難受呢。她是多麼地缺憾啊!我有德底只有了三年,但是老實說,我有了他這許久,我是有過一個我永不能忘記的丈夫。千人中也找不出他這樣的一個人的,他是快活得和春天一樣的人。誰能想到他要死於非命呢?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他是死了;雖然是我親手洗淨他的屍體的,但是我從不能相信他是死了。我曉得他沒有死,沒有死的,我決不能說他是死了啊。」

  在勒格貝講這種話是新鮮的,康妮覺得很新鮮的聽著,那使她發生了一種新的興趣。

  開始的時候,波爾敦太太在勒格貝是很泰然的;但是漸漸地,她的安泰的樣子和趾高氣揚的聲調失掉了,她成為驚懼不安的人了。對於克利福,她覺得害羞,差不多覺得懼怕,並且靜默而不敢多言。克利福倒喜歡她這樣,他不久便重整了他的威嚴,讓她替他忙碌著而不自知。

  「她是個有用的廢物!」他說。康妮聽了驚訝地圓睜著兩眼,但她並不反駁他。兩個不同的人所處的印象是這麼相異呵!

  不久。她對那看護的態度變為王侯式的威嚴了。她本來就等待著這個。他卻不等她知道已將她所等待的做到了。他人所等待於我們的事情,我們靈敏地感到,而且做到的!當她從前看護著受傷的礦工們或替他們敷藥時,他們多麼像些孩子,對她傾談著,和訴說著他們的苦痛。他們常常使她覺得自己是多麼高貴,多麼超人地執行著她的義務。現在克利福卻使她覺得自己微小得像一個僕人,而她也只好忍氣吞聲地接受這種情境,以討好上層階級的歡心。

  她來報侍他的時候,噤若寒蟬。她的長而標緻的臉孔上,兩隻眼睛只敢向地下望。她很謙卑地說:

  「這個要我現在做麼,克利福男爵?那個要我做麼?」

  「不,現在不用管,我以後再叫你做。」

  「是的,克利福男爵。」

  「半點鐘後你再來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把這些舊報紙帶出去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她溫順地走開了。半點鐘後,她又溫順地回來。她給人差使著,但她並不介意。她正經驗著上層階級是怎樣的一個階級。她不抱怨克利福,也不討厭他;他只是一個怪物,一個上層階級的怪物──這個階級是她今日以前所不認識的,但今日以後,她便要認識了。她覺得和查泰萊夫人在一起時好過得多了;在一個家庭裡,畢竟是女主人才算要緊啊!

  波太太每天晚上幫助克利福上床就寢。她自己是睡在隔著一條走廊的一間房子裡,夜裡如果他按鈴叫她,她得去,早晨她也去幫助他。不久,她服侍他一切梳洗穿著的事了,甚至還要替他刮臉,用她的柔和而女性的動作替他刮臉。她很和藹,很機巧,她不久便知道怎樣去管束他了。當你在他的兩頰上塗著肥皂的泡沫,柔和地擦著他粗硬的鬍鬚時,他畢竟並不怎樣的異於普通的礦工啊,那種高傲的神氣和不直率的樣子,並不使她難過;她正嘗試著一種新和經驗呢。

  雖然,在克利福的心裡,他總不太寬恕康妮,因為她把她從前替他所做的私人工作,都交給一個外來的雇佣的婦人了。他對自己說,她把他們兩人間的親密之花戕害了,但是康妮對這個卻滿不在乎。所謂他們間的親密之花,她覺得有點像蘭花,寄生在她生命的樹上,這樣生出來的花,在她看來,是夠難看的。

  現在,她比以前自由了,她可以在她樓上的房子裡,幽雅地彈著琴,而且唱著:「不要摸觸那刺人的野草……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她直至最近還沒有明白那是多麼不易解開,那愛之束縛。但是多謝老天,她現在把它解開了!她是這樣的快活,她現在可以獨處了,不必常常和克利福說話了。當他是一個人的時候,他打,打,打,打著打字機,無窮地打著。但是當他不「工作」,而她又在他身邊時。那麼,他便談著,總是談著,無限細微地分析著各種人物、因果、性格及人品,她已經夠受了。好幾年以來,她曾經愛過這些談話,直至她受夠了。突然地,她覺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好了,她現在清靜了,她真是感恩不盡喲。

  他們倆的心靈深處,好像生著成千成萬的小根蒂和小絲線,互相交結著而成了一個混亂的大團,直到再也不能多生,而這個植物便漸漸萎死下去。現在,她冷靜地、細密地,把他倆的心靈間的交錯的亂團清理著,好好地把亂絲一條一條地折斷,忍耐又著急地想使自己自由起來。但是這麼一種愛情的束縛,比其他的束縛都難解脫,雖然波爾敦太太來了,那是一個大大的援助。

  但是,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每個晚上總要和康妮親密地談話:談話或高聲地念書。但是,現在康妮可以設法叫波太太在十點鐘的時候,來把他們中斷了,於是十點鐘的時候,康妮便可以回到樓上去,一個人獨處著。有了波太太,不必替克利福憂慮什麼了。

  波太太同白蒂斯太太在女管家的房子裡吃飯,這種辦法是大家都方便的。真奇怪,從前僕人的地方是那麼遠,現在像是移近了,好像在克利福書房門口了,因為女管家白太太不時到波太太的房裡去;當康妮和克利福孤獨著的時候,她可以聽見他們倆低聲地談話,她好像覺得著那另一種強有力的雇佣者的生命在顫動著,而把起坐室都侵佔了。這便是自從波爾敦太太來到勒格貝後的變化。

  康妮覺得自己已經解脫而進到另一個世界了;她覺得連呼吸都不同了。但是她還是懼怕,自己問著究竟她還有多少根蒂──也許是攸關生死的根蒂,和克利福的根蒂交結著。雖然這樣,她畢竟是呼吸得更自在了,她的生命要開展一種新的境界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7

第八章


  波爾敦太太對於康妮也是很慈愛地看護的,她覺得她必要把她的女性的職業的看護,擴張到女主人的身上。她常常勸男爵夫人出去散步,乘汽車到由斯魏特走走去,吸些新鮮空氣去,因為康妮已經成了個習慣,整天坐在火爐旁邊。假裝著看書,或做著活計,差不多不出門了。

  希兒黛走了不久以後的一個刮風天,波太太對她說:「你為什麼不到樹林裡去散散步,到狩獵人的村舍後邊去看看野水仙?那是一幅不容易看到最美麗的景色。並且你還可以採些回來放在房裡呢。野水仙總是帶著那麼愉快的風姿,可不是麼?

  康妮覺得這主意很不壞,看看那水仙花去!畢竟呢,為什麼這樣困守愁城,摧殘自己?春天回來了……「春夏秋冬去復回,但是那歡樂的日子,那甜蜜地前來的黃昏或清晨,卻不向我回來。」(註:引自半爾頓的失樂園。)

  而那個狩獵人!他的纖細而白皙的身體,像是一枝肉眼不能見的花朵裡孤寂的花心!她在極度的頹喪抑鬱中竟把他忘記了,但是現在什麼東西在醒轉了……「幽暗地,在門廊與大門的那邊……」所要做的,便是通過那些門廊與大門。

  她現在更有氣力了,走起路來也更顯輕快,在樹林裡的風,不像花園裡的風那麼緊吹著她,而使人疲乏。她要忘記,忘記世界和所有可怖的行屍走肉的人們。在三月的風中,有無窮的詞語在她的心中迅疾經過:「你得要投胎重生!我相信肉體之復活!假如一粒小麥落在地下而不死,它是要發芽的……當鬱金香生長時,我也要露出頭來看太陽!」(註:鬱金香,歐洲四月最有名的花卉。為復活節飾物的標誌。隱喻心之重生。)

  一陣陣的陽光乍明乍暗,奇異的光輝,林邊榛樹下的毛莨草,在陽光照耀下,好像金葉似的閃著黃光。樹林裡寂靜著,這樣地寂靜著,但給一陣陣的陽光照得惴惴不安,新出的白頭翁都在開花,滿地上佈散著它們蒼白的顏色。整個樹林都像蒼白了。「在您的呼吸之下,世界變成蒼白了。」……

  但是這一天,那卻是珀耳塞福涅(註:Persephone,係希臘神話中的地獄皇后。)的呼吸;她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從地獄中走了出來。一陣陣的風呵著冷氣,在頭頂上,那糾纏在樹枝間的亂風在憤怒著。原來風也是和亞普沙龍一樣,被困著,但是掙扎著想把自己解脫出來。那些白頭翁草看來多麼怕冷的樣子,在它綠色的衣裙上,聳著潔白的赤裸的肩膊,可是它們卻忍得住。在小徑的旁邊,還有些初出的小蓮馨花,乍開著黃色的花蕾。(註:Absalom亞普沙龍,係聖經中猶太王大衛之子。一日戰敗逃往林中,長髮為樹枝所絆,掙扎不能脫,卒為追者刺死。)

  狂怒的風在頭頂上吼叫著,下邊只有一陣陣的冷氣,康妮在樹林裡奇異地興奮起來,她的兩頰上潮紅湧起,兩隻眼睛藍得更深。她蹣跚地走著,一邊採些蓮馨花,和初出的紫羅蘭,又香又冷的紫羅蘭。她只管前進著,不知自己是在那裡。

  不久,她走到了樹林盡頭的空曠處,她看見那帶綠色的石築村舍,遠看起來差不多是淡紅色的,像是一朵菌下面的顏色,村舍的石塊被陽光溫暖著。在那關閉著的門邊,有些蓮馨花在閃著黃色的光輝。但是闐寂無聲。煙囪裡不冒煙,也沒有狗吠聲。

  她靜默地繞到屋後面去,那兒地勢是隆起的。她有個託詞,她是來看野水仙的。

  它們都長在那兒,那些花柄短短的野水仙,在發著沙沙的的聲響,搖動著,顫慄著,這樣的光耀而富有生命,但是它們都在閃避著風向,而不知何處藏匿它們的臉兒。

  它們在窘迫至極的時候,搖擺著那光輝的向陽小花瓣。但是事實上也許它們喜歡這樣──也許它們喜歡這樣地受著虐待。

  康妮靠著一株小松樹坐下,這小松樹在她的背後,蕩動著一種奇異地、有彈性的、有力的、向上的生命。直聳著,活動著,它的樹梢在太陽光裡!她望著那些野水仙花,在太陽光下變成金黃顏色,這同樣的太陽,把她的手和膝蓋都溫暖起來。她甚至還聞著輕微的柏油昧的花香。因為是這樣的靜寂,這樣的孤獨,她覺得自己是進入到了她自己的命運之川流裡去了。她曾經被一條繩索緊繫著,顛簸著,搖動著,像一隻碇泊著的船。現在呢,她可以自由飄蕩了。

  冷氣把陽光趕走了。野水仙無言地深藏在草蔭裡。它們整天整夜在寒冷中這樣深藏著,雖然是弱質,但是多麼強悍!

  她站了起來,覺得有些僵硬,採了幾朵野水仙便走了。她並不喜歡摘斷花枝,但是她只要一兩朵伴她回去。她不得不回勒格貝去,回勒格貝的牆裡去。唉!她多麼恨它!尤其是它堅厚地牆壁!總是牆!雖然,在這樣的風裡,人卻需要這些牆壁呢。

  她回到家裡時,克利福問她道:

  「你到哪兒去來?」

  「一直穿過了樹林!你瞧,這些小野水仙花不是很可愛麼?想一想,它們是從泥土中出來的!」

  「還不是從空氣裡和陽光裡出來的。」他說。

  「但是在泥土中形成的。」她反駁他說,自己有點驚異著怎麼能反駁得這麼快。

  第二天的午後,她又回到樹林裡去。她沿著落葉松樹叢中的那條彎曲而上升的大路走去,直至一個被人叫做約翰井的泉源。在這山坡上,冷氣襲人,落葉松的樹蔭下,並沒有一朵花兒。但是那冰冷的泉源,卻在它白裡帶紅且純潔的細石堆成的小井床上,幽姍地湧著。多麼冰冷,清澈,而且光亮!無疑地那新來的狩獵人添放了些小石子。她聽著溢出的水,流在山坡上,發著叮噹的細微聲。這聲音甚至比那落葉松林嘶嘶的怒號聲更高,這落葉松林在山坡上,遍佈著忿怒的、無葉的、獰惡的暗影。她聽見好像一些渺小的水鈴在鳴響著。

  這地方陰森得有些不祥的樣子,冷而且潮濕。可是,幾個世紀以來,這塊井一定曾經是人民飲水的地方,現在再也沒有人到這裡來飲水了。周圍的小空地是油綠的,又冷又淒慘。

  她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回家去,一邊走著,她聽見了右手邊發著輕微的敲擊聲,她站著靜聽。這是鎚擊聲呢;還是一隻啄木鳥的啄木聲?不,這一定是鎚擊聲。

  她繼續走路,一邊聽著,她發現了在小杉樹的中間,有一條狹窄的小徑,一條迷失的小徑。但是她覺得這條小徑是被人走過的,她冒險地沿這小徑上走去,那兩旁的小杉樹,不久便要給老橡樹林淹沒了,鎚擊的聲音,在充滿著風的樹林之靜默中──因為樹木甚至在它們的風聲中,也產生一種靜默──愈來愈近。

  她看見了一個幽祕的小小的空地,和一所粗木築成的幽祕的小屋,她從來沒有到過這兒的!她明白了這是養育幼稚的幽靜的地方,那狩獵的人,只穿著襯衣,正跪在地上用鐵鎚鎚擊著什麼,狗兒向她走了過來,尖銳地狂疾地吠著,狩獵人突然地指起頭來,看見了她。他的眼睛裡表現著驚愕的神氣。

  他站了起來向她行禮,靜默地望著她,望著她四肢無力地走了近來,他埋怨她不該侵犯了他的孤獨,這孤獨是他所深愛,而認為是他生命裡唯一的,和最後的自由。

  「我奇怪著這鎚聲是怎麼來的。」她說著,覺得自己有些虛弱,而氣急。而且有點怕他,因為他是這樣直直地望著她。

  「我正準備些小鳥兒用的籠子。」他用沉濁的土話說。

  她不知怎麼說好,而且她覺得軟弱無力。

  「我想坐一會兒。」她說。

  「到這小屋裡坐坐吧。」他說著,先她走到小屋裡去,把些廢木樹推在一邊。拖出了一把榛樹枝做的粗陋的椅子。

  「要為你生點火嗎?」他用那種奇異地天真的土話問道。

  「不,不要麻煩了。」她答道。

  但是他望著她的兩手:這兩隻手冷得有些藍了。於是他迅速地拿了些松枝放在屋隅的小磚爐裡,一會兒,黃色的火焰便向煙囪裡直冒。他在那火爐的旁邊替她安頓了一個位置。

  「坐在這兒暖一暖吧。」他說。

  她服從著。他有著一種慈愛的保護者的威嚴,使他馬上聽從。她坐了下來,在火焰上暖著兩手,添著樹枝,而他呢,卻在外邊繼續著工作。她實在不願意坐在那兒,在那角落裡火旁邊藏匿著,她寧願站在門邊去看他的工作。但是她已受著人家的款待,那麼她只好服從。

  小屋裡是很舒適的,板壁是些沒有上漆的松木做的。在她坐的椅子旁,有一張小桌子,一把粗陋的小凳,一條木匠用的長板凳,還有一口大木箱,一些工具,新木板,釘子和各種各樣的東西掛在鉤子上:大斧、小斧、幾個捕獵獸的夾子,幾袋東西和他的外衣,這兒並沒有窗戶,光線是從開著的門邊進來的,這是一個雜物的儲藏室,但同時卻也是一個小小的庇護所。

  她聽著鎚擊聲,這並不是一種愉快的聲音。他是不高興的。一個女人!侵犯了他的自由與孤獨,這是多麼危險的侵犯!他在這大地上所要的,便是孤獨,他是到了這步田地的人了。但是,他沒有力量去保衛他的孤獨;他只是一個被僱佣的人,而這些人卻是他的主子。

  尤其是,他不想再和一個女人接觸了。他懼怕,因為過去的接觸使他得了一個大大的創傷。他覺得,要是他不能孤獨,要是人不讓他孤獨,他便要死;他已經完全與外界脫離了,他的最後藏身處便是這個樹林:把他自己藏在那兒!

  康妮把火生得這樣的猛,她覺得溫暖起來,一會兒她覺得熱起來了。她走出門邊坐在一張小凳上,望著那個工作著的人;他好像沒有注意她,但是他是知道她在那兒的。不過他仍然工作著,似乎很專心地工作著,他的褐色的狗兒坐在他的旁邊,視察著這不可信任的世界。

  清瘦、沉靜、而又敏捷,那人把籠子做好了,把它翻了過去,試著那扇滑門,然後把它放在一邊。然後他站了起來,去取了一隻舊籠子,把它放在剛才工作著的木板上。他蹲伏著,試著上面的木棒是不是堅實,他把其中的幾根折斷了,又開始把釘子拔了出來,然後他把木籠前後翻轉著考量,他一點兒也不露著他覺察了有一個女人在那兒。

  康妮出神地望著他。那天當他裸體的時候她所覺得的那種孤獨,她現在能在他的衣服下感覺出來:又孤獨,又專心,他像一隻孤獨地工作著的動物;但是他也深思默慮著,像一個退避的靈魂,像一個退避一切人間關係的靈魂。即在此刻,他就靜默地、忍耐地,躲避著她。這麼一個熱情的躁急的男子的這種靜默,這種無限的忍耐,使康妮的子宮都感動了。她可以從他俯著的頭。他的又敏捷又嫻靜的兩隻手和他那纖細多情的彎著的腰部,看出這些來;那兒有著什麼忍耐著退縮著的東西。她覺得這個人的經驗比她自己的廣博,廣博得多了。也許比她的還要殘酷。想到了這個倒使她覺得輕鬆起來,她差不多覺得自己沒有負什麼責任了。

  這樣,她坐在那小屋的門邊,做夢似的,全失了時間和環境的知覺。她是這樣地彷彿,他突然地向她望了一望,看見了她臉上那種十分靜穆和期待的神情。在他,這是一種期待的神情。驟然地,他彷彿覺得他的腰背有一支火焰在撲著,他的心裡呻吟起來,他恐怖著,拒絕著一切新的密切的人間關係。他最切望的便是她能走開,而讓他孤獨著。他懼怕她的意志,她的女性的意志,她的女性的固執。尤其是,他懼怕她的上流社會婦女的泰然自若、果敢無畏的恣情任性。因為,畢竟我只是一個傭人,他憎恨她出現在這個小屋裡。

  康妮忽然不安地醒轉過來。她站了起來,天色已經黃昏了;但是她不能走開。她向那人走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站著,他的憔悴面孔僵硬而呆滯,他注視著她。

  「這兒真舒服,真安靜。」她說,「我以前還沒有來過呢。」

  「沒來過麼?」

  「我看我以後不時還要到這兒來坐坐。」

  「是嗎?」

  「你不在這兒的時候,是不是把這屋門鎖起的?」

  「是的,夫人。」

  「你認為我也可以得一把鑰匙麼?這樣我便可以不時來坐坐。鑰匙有兩把沒有?」

  「據我知道,並沒有兩把。」

  他又哼起他的土話來了。康妮猶豫著:他正在反對她了。但是,難道這小屋是他的麼?

  「我們不能多配一把鑰匙麼?」她用她溫柔的聲音問道,這是一個婦人決意要滿足她的要求時的聲音。

  「多弄一把!」他一邊說,一邊用一種忿怒和嘲諷混合的眼光望著她。

  「是的,多做一把同樣的。」她說,臉紅著。

  「也許克利福男爵另有一把吧。」他用土話說。

  「是的!」她說,「他也許另有一把,要不我們可以照你那支另做一把,想想那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在這一天內你可以不那鑰匙吧?」

  「我可不能說,夫人!我不認識這附近誰會做鑰匙的。」

  康妮氣得臉通紅起來。

  「好吧!」她說,「我自己會去。」

  「是的,夫人。」

  他們的視線交會著,他的眼睛是冷酷的,險惡而充滿著厭惡和侮蔑,漠然於未來的事情。她的呢,是含恨的,盛怒的。

  但是,她的心裡是難過的,她看見了當她反對他時,他是多麼地厭惡她。她看見了他是迷失在一種失望的神情中。

  「再會吧!」

  「再會,夫人!」他行了一個禮,猝然地轉身走了。

  她把他內心裡隱伏著的狂暴的舊恨──那對於堅執的婦人的憤怒──撩醒了,而他是無力反抗的,莫可奈何的,他知道這個!

  她呢,她對於男性的固執也感到憤怒。尤其是一個僕人!她憂悶地、帶恨意地回到家裡。

  她看見波爾敦太太在那棵大山毛櫸樹下等著她。

  「我正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夫人。」她快活地說。

  「我回來晚了吧。」她妮問道。

  「啊……不過克利福男爵等著喝茶罷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替他弄呢?」

  「啊,我覺得我的位子不適合那種職務喲,並且我不相信克利福男爵會喜歡的,夫人。」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不喜歡。」康妮說。

  她走進書房裡去會見克利福,那把舊的銅開水壺正在托盤上開著。

  「我來晚了吧,克利福?,」她說著,把她採的幾朵花安置了,再把茶葉罐取來,她站在托盤旁邊,帽子沒有取下,圍巾也還在頸上。「我真抱歉!為什麼你不叫波太太弄茶呢?」

  「我沒有想到這個。」他冷嘲地說,「我不太覺得她在茶桌上執行主婦的職務是合適的。」

  「啊,拿銀茶壺來斟茶,並不見得怎麼神聖。」康妮說。他奇異地望著她。

  「你整個下午做什麼來?」

  「散散步,坐在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你知道大冬青樹上還有小菓子嗎?」

  她把她的肩披除下,但是還戴著帽子。她坐下去弄著茶。烤的麵包已軟韌不脆了。她把茶壺套蓋套在茶壺上,站起來去找了一個小玻璃杯,把她的紫羅蘭花放在裡面,可憐的花兒,在柔軟的枝頭低垂著。

  「它們會活轉來的!」她一邊說,一邊把杯子裡的花端到他的面前讓他聞。

  「比朱諾的眼瞼還要溫馨。」他引用了這句話說。(註:出自莎士比亞的冬天故事中。)

  「我覺得這句詩和這些紫羅蘭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說,「伊麗莎白時代的人都是有些空泛不著邊際的。」

  她替他斟著茶。

  「離約翰井過去不遠,那個養育幼雉的小屋,你知道有第二把鑰匙嗎?」

  「也許有吧,為什麼?」

  「我今天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地方──以前我從不曉得有這麼一個地方的。我覺得那兒真可愛,我不時可以到那裡去坐坐,是不是?」

  「梅樂士也在那裡嗎?」

  「是的!就是他的鐵鎚聲使我發現那小屋的。他似乎很不樂意我去侵犯了那個地方。當我問他有沒有第二把鑰匙時,他差不多唐突起來了。」

  「他說了什麼?」

  「啊,沒有什麼。只是他那對人的態度,他說鑰匙的事他全不知道。」

  「在我父親的書房裡也許有一把吧。這些鑰匙白蒂斯都認得;所有鑰匙都在那裡。我得叫他去找出來。」

  「啊,勞駕您!」她說。

  「噯,你剛才不是說梅樂士差不多唐突起來了麼?」

  「啊,那是值不得談起的,真的!但是我相信他是不太喜歡我在他的宮堡裡自由出入的。」

  「我也這樣想。」

  「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呢?畢竟那又不是他的家。那又不是他的私人住宅。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是我喜歡時,我不能到那兒去坐坐?」

  「的確!」克利福說,「這個人,他自視太高了。」

  「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麼?」

  「無疑的,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認為他是一個特別的人。你知道他曾經娶過一個女人,因為和她合不來,他便在一九一五年那年入了伍,而被派到印度去。無論怎樣,他曾在埃及的馬隊裡當過一時的蹄鐵匠;他常常管著馬匹,這一點他是能幹的。以後,一個駐印度軍的上校看上了他,把他升做一個中尉的軍官。是的,他們把他升為一個軍官。他跟他的上校回印度去,在西北部弄了一個位子。他在那裡得了病,於是他得了一份恤金,他大概是去年才離開軍隊的吧。這當然啊,像他這種人要回到從前的地位去,是不容易的事。但是他倒能盡他的職務,至少關於我這裡的事他是能盡職的。不過,我是不喜歡看見他擺出中尉梅樂士的樣子的。」

  「他講的是一口德爾貝的土話,他們怎麼能把他升為一個軍官呢?」

  「呵,他的土話是他覺得要說時才說的。像他這種人,他能說很正確的英語的。我想他以為自己既重陷在這種地位裡,便最好說這種地位的人所說的話罷了。」

  「為什麼這些事你以前不對我說?」

  「啊,這些浪漫史我是厭煩的。浪漫史是破壞一切秩序的,發生浪漫史是萬分可惜的。」

  康妮不覺得同意於這種說法,這些無法適處的、不知足的人,有什麼用處?

  好天氣繼續著,克利福也決意到樹林裡去走走。風吹來是冷的,但並不令人疲憊,而且陽光像是生命的本身一樣,又溫暖又充實。

  「真奇怪,」康妮說,「在一個真正新鮮而清朗的日子裡,人覺得多麼的不同,普通的時候,一個人覺得甚至空氣都是半死的。人們正在連空氣都拿來毀滅了。」

  「你這樣想麼?」他問道。

  「是的,我是這樣想,各種各樣的人的許多煩惱、不滿和憤怒的氣氛,把空氣裡的生氣毀滅了。這是毫無可疑的。」

  「也許是空氣的某種情況把人的生氣削減了吧?」

  「不,是人類把宇宙摧殘了。」她斷言道。

  「他們把自己的巢窠摧殘了。」克利福說。

  小車子前進著,在榛樹的矮林中,懸著些淡金色的花絮,在太陽曬著的地方,白頭翁盛開著,彷彿在讚賞著生之歡愉,正如往日人們能夠和它們一同讚賞的時候一樣,它們隱約地發著蘋果花香。康妮採了一些給克利福。

  他接在手裡,奇異地望著這些花。

  「啊,您啊,您是未被姦污的幽靜的新婦……」(註:係引KEATS的希臘瓶歌)他引了這句詩說,……「這句詩與其用在希臘瓶上,似乎遠不如用在這些花上適合。」

  「姦污是個醜惡的字!」她說,「這是人類把一切事物姦污了。」

  「啊,我可不知道,但是蝸牛們……」

  「甚至蝸牛們也不過只知道嚙食,而蜜蜂們並不把東西姦污呢。」

  她對他生氣起來,他把每樣東西都變成空虛的字眼。紫羅蘭拿來比朱諾的眼瞼,白頭翁拿來比未被姦污的新婦。她多麼憎恨這些空虛的字,它們常常站在她和生命之間,這些現成的字句,便是姦污者,它們吮吸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精華。

  這次和克利福的散步,是不太愉快的。他和康妮之間,有著一種緊張的情態,兩個人都假裝著不去留意,但是這緊張的情態是存在著的。驟然地,她用著女子的本能的全力,想把他擺脫,她要從他那裡擺脫出來。尤其要從他的「我」從他的空虛的字句,從他的自我的魔力中,從他的無限的單調的自我的魔力中解脫出來。

  天又開始下雨了。但是,下了一兩天後,她冒著雨走到林中去。一進了樹林,她便向那小屋走去。雨下著,但天氣並不冷,在這朦朧的雨天中,樹林是這樣地寂靜,這樣地隔絕,這樣地不可親近。

  她來到了那塊空曠的地方,一個人都沒有!小屋門是鎖著的。她坐在那粗陋的門簷下的門檻上。蜷伏在她自己的暖氣裡。她這樣靜坐著,望著霏霏的雨,聽著雨滴無聲的聲音,聽著風在樹枝上的奇異嘆息,而同時卻又彷彿沒有風似的,老橡樹環立著,它們的灰色且有力的樹幹,給雨濕成黑色,圓圓的,充滿著生命,向四周迸發著豪放的樹枝;地上並沒有什麼細樹亂草。有的只是些繁衍的白頭翁,一兩株矮樹、香木、或雪球樹,和一堆淡紫色的荊棘。在白頭翁的綠衣下面,衰老而焦紅的蕨草並不全是被掩沒。也許這是一個未被掩沒的地方。未被姦污!而全世界卻都被姦污了。

  某種東西是不能被姦污的,你並不能姦污一罐沙丁魚。許多女子像罐裡的沙丁魚,許多男子也是一樣。但是這塊大地!……

  雨勢減弱了。橡樹叢裡的陰暗已漸漸散開。康妮想走,但是她還是坐著。她漸漸覺得冷了;那是她的內在的、怨恨的、不可拒抗的力量壓著她,使她像麻痹了似地釘在那兒。

  被姦污!唉!一個人是可以不待被人摸觸而被姦污的!一個人是可以被那些淫穢的死字眼,和鬼纏身似的死理想姦污的!

  一隻被雨淋濕了的褐色的狗,跑著前來,牠並不吠,只是舉著牠的濕尾巴。狩獵人跟在後面,穿著一件像車夫穿的黑油布的,給雨淋濕的短外衣,臉孔有點紅熱。她覺得當他看見了她時,疾速的步伐停頓了一下,她在門簷下那塊狹小的乾地上站了起來,他無言地向她行個禮,慢慢地走上前來,她準備要走開了。

  「我正要走了。」她說。

  「你是等著要進裡面去麼?」他又用土話說道。他望著小屋,並不望著康妮。

  「不,我只坐在這兒避避雨。」她尊嚴地、鎮靜地說。

  他向她望著。她像是覺得冷的樣子。

  「那麼,克利福男爵沒有另一把鑰匙麼?」他問道。

  「沒有。但是沒有關係。我也可以在這屋簷下避雨的,再見!」她恨他的滿口土話。

  當她走開時,他緊緊地望著她,他掀起了他的外衣,從他的褲袋裡,把小屋門的鑰匙取了出來。

  「你還是把這個鑰匙拿去吧,我會另外再找個地方養幼雉去。」

  她望著他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我會另外找個地方養幼雉去。要是你到這兒來,大概你不喜歡看見我在你的旁邊。老是來來往往,忙這忙那的。」

  她望著他,明白了他那模糊不清的土話的意思。她冷淡地說:

  「為什麼你不說大家說的英語?」

  「我?我以為我說的是大家說的英語呢。」

  她忿怒地靜默了一會。

  「那麼,要是你要這鑰匙,你還是拿去吧。或者,我還是明天再交給你吧,讓我先把這地方整理出來,你覺得好不好?」

  她更氣了。

  「我不要你的鑰匙,」她說:「我不要你清理什麼東西出來。我一點也不想把你從這小屋裡趕走,謝謝你!我只要不時能到兒來坐坐,像今天一樣。但是我也可以坐在這門簷下。好了,請你不要多說了。」

  他的兩隻狡猾的藍眼睛又向她望著。

  「但是,」他用那沉濁的迂緩的土話說,「小屋是歡迎夫人來的,鑰匙是她的,其他一切也都是她的。不過,在這個季節,我得飼養小雉,我得忙這忙那的。如果在冬天,我便差不多用不著到這小屋裡來。但是現在是春天了,而克利福男爵要我開始養些雄雞……夫人到這兒來時,無疑地不願意我老是在她周圍忙忙碌碌的。」

  她在一種朦朧的驚愕中聽著他。

  「你在這裡於我有何關係呢?」她問道。

  「這是我自己要覺得礙事!」他簡單地,但是意味深長地說。她的臉紅了起來。

  「好!」她最後說。「我不會妨礙你,但是我覺得坐在這兒,看你管理著小雉雞,於我一點也沒有關係,而且我還喜歡呢。但是你既以為這是礙你的事,我便不再妨礙你好了,你不要害怕了。你是克利福男爵的狩獵人,而不是我的。」

  這句奇異的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說出了這樣的話。

  「不,夫人,這小屋子是夫人的,夫人隨時喜歡怎樣就怎樣。你可以在一星期前通知我把我辭退了,只是……」

  「只是什麼?」她不知所措地問道。

  他怪可笑地把帽子向後推了一推。

  「只是,你來這裡時,盡可以要求這小屋子你一個人用,盡可以不願意我在這兒忙這忙那的。」

  「但是為什麼?」她惱怒地說,「你不是個開化了的人麼?你以為我應該怕你麼?為什麼我定要留心你,和你的在與不在?難道那有一點兒關係麼?

  他望著她,臉上顯著乖戾的笑容。

  「沒有的,夫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的。」他說。

  「那麼,為什麼呢?」她問道。

  「那麼,我叫人另做一把鑰匙給夫人好嗎?」

  「不,謝謝!我不要。」

  「無論如何我另做一把去,兩把鑰匙好些。」

  「我認為你是個魯莽的人!」康妮說。臉紅著,有些氣急了。

  「啊,啊!」他忙說道,「你不要這樣說!啊,啊!我是不含壞意的,我只是想,要是你要到這兒來,我便得搬遷,而在旁的地方另起爐灶,那是要花好大的功夫的,但是如果夫人不要理會我,那麼……小屋子是克利福男爵的,而一切都聽夫人的指揮,任夫人的便,只要當我在這兒做這做那的時候,夫人不要理會我就完了。」

  康妮迷亂得莫名其妙地走開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被他侮辱了,是不是惹她極端生氣了,也許他說的話並不含有什麼壞意,……也許他不是要說,如果她去那小屋裡,她便要他避開。好像她真有這個意思似的!好像他那傻子在不在那裡,有什麼關係似的!

  她在紛亂的情緒中回家去,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麼,感覺著什麼。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1:48

第九章


  康妮驚訝著自己對於克利福的厭惡感覺。尤其是,她覺得她一向就深深地討厭他。那不是恨,因為這其中是並沒有什麼熱情的,那是一種肉體上的深深的厭惡,她似乎覺得她所以和他結婚,正因為她厭惡他,一種不可思議的肉體的上厭惡他,而實際上,她所以和他結婚,是因為他在精神上吸引她,興奮她的緣故。在某種情形之下,他像是比她高明,是她的支配者。

  現在,精神上的吸引已經衰萎了,崩潰了;她所感到的只是肉體上的厭惡了。這種厭惡從她的心的深處升起,她體悟了她的生命曾經給這厭惡的感覺怎樣地咀食著。

  她覺得自己毫無力量,而且完全地孤獨無助了。她希望有什麼外來的救援。但是整個世界中並沒有可以救援的人。社會是可怕的,因為它是癲狂的。文明的社會是癲狂的,金錢和所謂愛情,便是這個社會的兩個狂慾;其中金錢尤為第一。在混沌的癲狂裡,每個人在這兩種狂慾中──金錢與愛情中──追逐著。看看密克里斯!他的生活,他的活動,只是癲狂罷了。他的愛情也是一種癲狂症。

  克利福也是一樣!所有他的談話,所有他的作品,所有他的使他自己飛黃騰達的狂野的掙扎!這一切都是癲狂,事情卻越見得壞下去,而成了真正的癲狂病了。

  康妮覺得驚怕得麻木了。但是還好,克利福對她的操縱,已改向波爾敦太太施展,她覺得輕鬆了許多。這一點是克利福自己不知道的。好像許多癲狂著一樣,他的癲狂可以從他所不自知的事物的多少看出來,可以從他的意識的太虛裡看出來。

  波太太在許多事情上是可欽佩的。但是她有一種駕馭他人的怪癖,和堅持自己的意志的無限的固執,這是新婦女們的一個癲狂的標誌。她相信著自己是全心地盡忠於他人。克利福使她覺得迷惑,因為他常常或一直使她的意志挫折,好像他的本能比她的更精細似的。是的,他比她有著更精細更微妙的堅持意志的固執性,這便是克利福對她的魅力吧。

  也許那也是他迷惑康妮的地方吧。

  「今天天氣多麼美好!」有時波太太要用這種迷人的動聽的聲音說,「我相信你今天坐著小車子出去散散步,一定要覺得寫意的,多美麗的太陽!」

  「是麼?給我那本書吧──那邊。那本黃皮的。哎,把那些玉簪花拿開吧!」

  「為什麼,這樣好看的花!它們的香味簡直是迷人的。」

  「恰恰是那味道我不愛聞,我覺得有些殯葬的味道。」

  「你覺得麼?」她驚訝地叫道,有點覺得惱怒,但是被他的威嚴所壓服,她把玉簪花拿了出去,深覺得對他的難於應付。

  「今天要我替你刮臉呢,還是你喜歡自己刮呢?」老是那種溫柔的,阿諛的,但是調度有方的聲音。

  「我不知道。請你等一會吧。我準備好了再叫你。」

  「是的,克利福男爵!」她溫柔又屈服地答道。然後靜靜地退出去,但是每次的挫折,更增強了她的意志。

  過了一會他按鈴時,她馬上便到他那裡去。他便要說:

  「我想今天還是你替我刮臉吧。」

  她聽了心裡微微地顫動起來,她異常溫柔地答道:

  「是的,克利福男爵!」

  她是很伶俐的,她的撫觸是溫柔的,纏綿的,而又有點迂緩的。起初,她的手指在他的臉上的這種無限的溫柔的撫觸,使他覺得不快。但是現在,他卻喜歡了,而且日漸覺得舒服愉快的。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她來替他刮臉了。她的臉孔親近著他,她的視線專注著她的工作。漸漸地她的手指尖熟悉了克利福的臉頰和嘴唇,下頦和頸項了,他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他的臉孔和喉部是夠好看的,而且他是一位貴紳。

  她也是個漂亮的婦人,她的蒼白的有點細長的臉孔,非常肅穆,她的眼睛是晶瑩的,但是很含蓄的。漸漸地,用著無限的柔情,差不多是用著愛情,她可以提著他的咽喉,而他也對她馴服起來了。

  她現在是什麼都替他做。他也覺得在她的手裡比在康妮手裡更自然、更無羞赧地去接受著她卑賤的服役了。她喜歡照料他的事情,她喜愛照料他的身體上的所有的事情,甚至於最微賤的工作。有一天,她對康妮說:

  「當你深深地認識他們的時候,一切男子實在都是些嬰孩。啊,我看護過達娃斯哈礦坑裡最可怕最難對付的工人。但是他們一有什麼痛苦,而需要你的看護的時候,他們便成為嬰孩,只是些大嬰孩罷了。啊,所有的男子都是差不多的!」

  起初,波爾敦太太相信,一位貴紳,一位真正的貴紳,如克利福男爵,是會有什麼不同的,所以克利福開始佔了上風。但是漸漸地,如她所說的,當她深深地認識了他的時候,她發覺他並不異於他人,只是一個有著大人的身體的嬰孩罷了;不過這個嬰孩的性情是怪異的,舉止也是斯文的。他富有威權,他有種種她所毫無,而他能夠用以駕馭她的奇異的知識。

  有時康妮很想對克利福說:

  「天喲!不要這樣可怕地深陷在這個婦人的手裡吧!」但是,她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她始終覺得她並不怎麼把他放在心裡。

  他們倆依舊守著從前的習慣,晚上直到十點鐘前,是要在一起度過的。他們談著,或一起讀著書,或校閱著他的草稿。但是此中的樂趣早已消失了,他的草稿使康妮煩厭。但是她還是盡她的義務,替他用打字機抄錄著。不過,不用等待多時,那將是波太太來做這工作了。

  因為康妮對波太太提議過她應該學習打字。波太太是個積極的人,她馬上便開始了,而且勤勉地練習著。現在,克利福有時口唸著一封信叫她打,她也可以打出來,雖然是有點緩慢,但是沒有錯字,他很有耐性地把難字,和遇著要用法文時,就一個個的字母唸給她聽。她是這樣的興奮,所以教導她差不多可說是一件樂事了。

  現在,晚飯過後,有時康妮便藉口頭痛到樓上房裡去了。

  「或者你可以和波太太玩玩紙牌罷?」她對克利福這樣說。

  「啊,不要擔心。你回房裡去休息,親愛的。」

  但是她走了不久,他便按鈴叫波太太來一起玩皮克(PJPUET)或齊克(BEZJGUE)紙牌戲,甚至下象棋。他把這些遊戲都教了她;康妮覺她波太太那種臉紅著興奮得像女孩子似的樣子,手指怪不安地舉著她的棋子又不敢動的樣子,真是難看。克利福用著一種優勝者的半嘲弄的微笑,對她說:

  「你應當說:我調子了!」(註:調子Fadoube,係象棋遊戲中不定時之用語。)

  她的光亮又驚異的眼睛望著他,然後含羞地,馴服地低聲說:

  「我調子了!」

  是的,他正教育著她,他覺得這是一件快樂的事,這給他一種權威的感覺。而她呢,也覺得迷醉。她漸漸地得到了一切上流階級所知道的東西,得到了一切,上流階級之所以成為上流階級的東西,除了金錢以外,這也使她迷醉。而同時,她使他覺得需要她在身邊。她的天真的迷醉,對他是一種微妙的深深的阿諛。

  而康妮呢,她覺得克利福的真面目顯露出來了。他有點肥胖臃腫,更有點庸俗,平凡,並沒有什麼才氣。波太太的把戲和她的謙卑的神情,也太做作了。不過康妮所奇怪的便是這個婦人,從克利福那裡所得到的天真的迷醉,說她是愛上了他,這是不對的,他是一位上流社會的人,一位有爵銜的貴紳,一個相片在許多畫報上登著,能夠寫書吟詩的人。她只是覺得和這麼一個人親近,使她迷醉罷了,她的迷醉已到一種怪異的熱情的地步。他的「教育」她,對她所引起的一種興奮的熱情,是比戀愛所能引起的更深更大的。實際上,她倆不可能發生有愛情的關係,能使她更狂放般的,只是跟另一種熱情──知識的熱情,就是和他一樣有知識的熱情,使她迷醉到骨髓裡。

  在某一點上,毫無疑義這婦人是鍾愛他了;姑無論我們把鍾愛兩字怎樣看法,她看起來是這樣漂亮,這樣的年輕,她的灰色的眼睛有時是迷人的。而同時,她還有一種隱伏的溫柔的滿足樣子,那幾乎是得意的、祕密的滿足。咳!這種祕密的滿足,使康妮覺得多麼討厭!

  但是克利福之深陷於這個婦人的手中,卻令人驚異!她深深地堅持地愛慕他,全心全身地服侍他,使他可以任意地使喚她。他之覺得被諂媚,是無可驚奇的了。

  康妮詳細地聽著他們倆的談話,大部分是波太太在說話,她對他說著一大堆達娃斯哈村裡的閒話,那是比閒話甚的;什麼格絲太太、喬治‧愛里歐、美福小姐湊在一起的。關於平民生活的事情,只要波太太一開口,那是比一切書本都更詳細。所有這些平民都是她所深悉的,她對他們的事情是這樣的感覺興趣,這樣的熱心。聽她說話真令人嘆服,雖然那未免有點兒屈辱。起初,她不敢對克利福講「說起達娃斯哈」──這是她自己的口吻,但是一說起了就多麼起勁!克利福聽著,是為了找「材料」,他覺得其中或是有些材料的。康妮明白了他的所謂天才就是:知道利用閒話的一種伶俐的能幹,聰明,而外表則裝作滿不在乎。波太太,當然,「說起達娃斯哈」來,是很起勁的。甚至滔滔不絕的,什麼事情她不知道!她很可以說出十二部書的材料來呢。

  康妮很迷惑地聽著她,但是聽了後又常常覺得有點羞恥。她不應該這樣好奇地、津津有味地聽著她的。不過,聽他人最祕密的故事畢竟是可以的,只要用一種尊敬的心聽著,用一種體貼的銳敏的心,去同情於掙扎受苦的人的靈魂。因為,甚至笑謔也是同情的一種形式呢,真正的定奪我們生命的東西,便是看我們怎樣廣佈或收縮我們的同情。這點便是一篇好小說之最重要的地方。它──小說,能夠引導我們的同情心流向新的境地,也能夠把我們的同情心從腐朽的東西引退。所以,好小說能夠把生命最祕密處啟示出來;因為生命中之熱情的祕密處,是最需要銳敏的感悟之波濤的漲落,去作一番澄清和振作的工作的。

  但是小說也和閒話一樣,能夠引起虛偽的同情,而為靈魂的機械的致命傷。小說能夠把最齷齪的感情尊崇起來,雖然這種感情在世人的眼中是「純潔」的。於是小說和閒話一樣,終於成為腐敗了。而且和閒話一樣,因為常常地假裝著站在道學方面說話,尤其是腐敗不堪了。波爾敦太太的閒話,是常常站在道學方面說的。「他是這麼一個『壞』男子,她是這麼一個『好』女人。」這種話常常不離她的口,因此康妮從波太太的閒話裡,能夠看出婦人只是一個甜言蜜語的東西,男子是太忠厚的人。但是太忠厚使一個男子成為「壞」人,而甜言蜜語使一個婦人成為「好」人。這便是波太太那種錯誤的,世俗的同情心的看法。

  這便是聽了閒話使人覺得恥辱的緣故;這也是多數的小說,尤其是風行的小說,使人讀了覺得恥辱的緣故。現在的民眾,只喜歡迎合他們的腐敗心理的東西了。

  雖然,波太太的閒話,使人對達娃斯哈村得了一個新認識,那種醜惡的生活多麼齷齪可怖!全不像從表面上所見地那麼平淡。所有這些閒話中的主人翁,自然都是克利福所面熟的,康妮只能知道一二。聽著這些生活故事,令人要覺得那是在一個非洲的野林中,而不像在一個英國的村中。

  「我想你們已經聽見愛爾蘇女士在前星期結了婚吧,誰想得到!愛爾蘇女士,鄉村裡那老鞋匠詹姆士‧愛爾蘇的女兒。你知道他們在派克羅起了一所房子。老頭兒是去年摔了一跤死的;他八十三歲了,卻強健得像一個孩子似的,他在北士烏山上一條孩子們在冬天做的滑冰道上摔了一跤,把大腿折斷了,便完結了他的生命。可憐的老頭兒,真是可憐,好,他把所有的錢都傳給黛蒂了,他的男孩子們卻一枚個便士都沒有得到!黛蒂呢,我是知道的,她長我五歲,……是的,她去年秋天是五十三歲。你知道他們都是些很信教的人,真的!她在主日學校教了三十年的書,直到父親死了為止。她父親死後,她開始和一個琴卜綠的男子來往;我不知道你們認識他不,他叫威爾谷,是一個紅鼻子夠好看,上了年紀的人,他在哈裡遜的木廠裡做工。好,他至少有六十五歲了;但是如果你看見了他們倆臂挽臂,和在大門口接吻的情形,你定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年青的鴛鴦呢!是的,在正對著派克羅大路的窗口上,她坐在他的膝上,誰都可以瞧得見。他是有了幾個四十歲以上的兒子的人了,他的太太的死去,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呢!如果那老詹姆士‧愛爾蘇沒有從墳墓裡爬出來生她的氣,那是因為他出不來;因為他生前對她是很嚴厲的!現在他們結婚了,到琴卜綠去住了。人們說,她從早至晚都穿著一件睡衣跑來跑去,多不體面的事!真的,我敢說這些上了年紀的人的行為是不體面的!他們比年輕的人更壞,更令人厭惡呢。……」

  「在我看來,這是受到電影毒素所影響,但是你不能去禁止他們看電影啊。我常說:去看好的有益的電影戲。但是,天啊!千萬不要去看那些戀愛劇情的片子。無論如何,不要讓孩子們去看!但是事實上,大人比孩子更壞,而老年人尤其壞!說起什麼道德來,沒有人會理會你的,人們是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我不得不說,他們是無所謂道德不道德的。但是在這樣的年頭,他們不得不把風頭收斂一下,現在礦務不景氣,他們也沒有錢了,他們的抱怨是令人駭怕的,尤其是婦女們。男子們都是這樣的好,這樣的忍耐!他們可有什麼辦法,這些可憐蟲啊!但是婦女們呢,啊,他們還是繼續下去,她們湊著錢去給瑪麗公主的結婚送禮,但是當她們看見了公主所得的禮物都是些華貴堂皇的東西時,她們簡直氣瘋了:『她是誰,難道她比我們更值錢?為什麼史磺愛格公司(倫敦的一所百貨公司)送了她六件皮外套,卻不給我一件?我真悔氣出了十先令!我奇怪我出了十先令給她,她要給我什麼東西?我的父親的收入這樣少,我甚至想一件春季外套都買不起,而她卻幾車幾車地收禮。現在是時候了,窮人們應得些錢來花,富人們是享福享得夠了,我需要一件新的春季外套,我實在需要;但是我怎麼才能得到呢?……』」

  「我對她們說:『算了,得不到你所想的這些艷麗的東西,也就算了,你能吃得飽穿得暖已經是天賜之福了。』而她們卻駁我說:『為什麼瑪麗公主不穿上她的破舊衣裳說是天賜之福呢?還要我們別介意!像她這樣的人,收著幾車幾車的衣裳,我卻不能得一件春季的新外套,這真是豈有此理,是可恥的。一位公主!一位公主就能這樣!那都是錢作怪;因為她有的是錢,所以人便越巴結她!雖沒有人給我錢,但我和他人有同樣的權利呢,不要對我說什麼教育,錢才是好東西,我需要一件春季的新外套,我實在需要,但我不會得到的,因為我沒有錢罷了!……』」

  「她們所關心的,便是衣裳。她們覺得拿七八個金鎊去買一件冬季的外套──你要知道她們只是些礦工的女兒們喲──兩個金鎊去買一頂夏天的孩子帽。是很當然的,她們戴著兩金鎊的帽子到教堂裡去,這些女兒們。要是在我年輕的時候,她們只要有一頂三先令帽子,就已經要驕傲了!聽說今年監理會派的教堂舉行紀念會時,他們要替主日學校的孩子們建造一座講壇似的大平台,高到天花板一樣高,那主日學校女生第一班的教員譚蓀女士對我說,咳,這平台上的人穿的許多新的禮拜衣裳,價值定在一千鎊以上!時候是這麼不景氣!但是你不能阻擋她們這麼做。她們對於衣裳飾品是癲狂的。男孩們也是一樣;他們賺的錢全都花在他們自己身上:衣服,煙,酒,一星期兩三次跑到雪菲爾德去胡鬧。唉!世界是變了,所有這些青年,都無所忌憚,無所尊敬了,上了年紀的男子們,便都是那麼柔順,那麼耐心。真的,他們讓婦女們把一切一切都拿去。事情所以便到了這步田地。婦女們真是些惡魔呢。但是青年兒子們都已不像他們的父親了。他們什麼都不能缺少,什麼都不能犧牲;他們是,一切要都為自己。要是你對他們說,應該省點錢成個家,他們便說:『那用不著著急的,我要及時享樂,其餘一切都用不著著急。』……啊,他們是多麼魯莽,自私!一切都讓老年人去幹,一切都越來越糟了。」

  克利福對於他的本村,開始有個新認識了。他常常懼怕這個地方;本來他相信安穩無事的。現在……?

  「村人中社會主義和波爾雪維克主義很盛行嗎?」他問道

  「啊,」波太太說,「聽是聽得見有一些人在高叫的,不過這些叫的人大都是些婦女,是些欠債的婦人。男子們並不管這些東西的。我不相信達娃斯哈的男子會有變成赤色的一天。他們認為那種事情是卑劣的,不管那些事的。但是年輕人有時會饒舌起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真正有心。他們只要口袋裡有點錢到酒店裡去花,或到雪菲爾德去胡鬧,此外什麼都不在他們的心上。當他們沒有錢的時候,他們便去聽赤黨的天花亂墜的宣傳。但是沒有人真相信。」

  「那麼你相信沒有什麼危險麼?」

  「啊,沒有。只要買賣不壞,危險是不會有的。但是如果事情長久地壞下去,年輕人便不免要頭腦糊塗起來。我告訴你:這些都是自私的放縱的孩子,但是,他們不見得會做出什麼事情來的。他們無論什麼事都不認真的,除了坐在兩輪摩托車上出風頭,和到雪菲爾德的跳舞廳去跳舞。沒有事情會使他們正經的。最正經的人是穿著晚禮服到跳舞廳去,在一群女子的面前炫耀一番,跳著這些新式的卻爾斯登舞,什麼都不幹!有時公共汽車上,擠滿著這些穿著晚禮服的青年,礦工的兒子們,到跳舞廳去;不要說其他帶了他們的女朋友,乖汽車或雙輪摩托車去的人了。他們對什麼事都不認真……除了對於東加斯脫和黛比的賽馬會,因為他們每次賽馬總是去賭的。還有足球呢!但是,甚至足球也不像從前了,差得遠了。他們說,玩是足球太苦了。不,星期六的下午,他們認為不如乘雙輪摩托車到雪菲爾德或諾汀罕玩去的好。」

  「但是他們到那裡去幹什麼?」

  「呀,他們在那裡閒蕩……到講究的茶園如美卡多一樣的地方去喝茶……帶著女友到跳舞廳、電影院或者皇家戲院去。女孩們和男孩們一樣的放盪不羈。她們喜歡什麼便做什麼的。」

  「當他們沒有錢,去供這種種揮霍的時候又怎麼樣呢。」

  「他們總像是有錢似的,也不知道怎麼來的,沒有錢的時候,他們便開始說些難聽的話了。但是,據我看來,既然這些青年男女們所要的,只是金錢來供享樂和買衣裳,怎麼會沾染著什麼波爾雪維克。他們的頭腦是不能使他們成為社會主義者的,他們不夠正經,他們永不會夠正經地把什麼事情正經看待的。」

  康妮聽著這一番話,心裡想,下層階級和其他一切階級相像極了,隨處都是一樣:達娃斯哈或倫敦的貴族區梅費或根新洞都是一樣。我們現在只有一個階級了:拜金主義者,男拜金主義者和女拜金主義者,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你有多少錢和你需要多少錢罷了。

  在波太太影響之下,克利福開始對於他的礦場發生新興趣。他開始覺得事情是與自己有關係的,一個新的擴展自己的需要在他心裡產生了。畢竟他是達娃斯哈的真主人,煤坑,便是他。這點使他重新感到權威,那是他一向懼怕著不敢想的。

  在達娃斯哈只剩兩處煤場:一處就叫達娃斯哈,其他一處叫新倫敦。從前達娃斯哈是一個著名的煤場,也曾賺過大錢的,但是它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新倫敦從來就沒有多大出息,平素不過能混過日子就是。但是現在時候壞了,像新倫敦這種礦場是要被人放棄的了。

  「許多達娃斯哈的男子們都跑到史德門和懷德華去了。」波太太說,「克利福男爵喲,你去史德門看過大戰後成立的那些新工廠嗎?啊!哪一天你得去看看,那全是些新式的設備啊,偉大的化學工廠建築在煤坑上;那全不像是個採煤的地方了。人們說,他們從化學產品所得的錢,比煤炭所得的還要多……我忘記了是什麼化學產品了。而那些工人的宿舍,簡直像王宮!附近的光棍們當然是趨之若鶩了。但是許多達娃斯哈人也到那裡去了;他們在那邊生活很好,比我們這裡的工人還好。他們說,達娃斯哈完了,再過幾年便要關閉了。而新倫敦是要先關的。老實說,如果達娃斯哈煤坑停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事!在罷工的時候,已經是夠不幸了,但是老實說,如果真的關閉的話,那便要像是世界的末日來到了。……」

  「當我年輕的時候,這是全國頂好的煤礦場,那時在這裡作工的人都要私自慶幸的。啊!達娃斯哈弄過不少錢呢!而現在礦工們卻說,這是一條沉著的船,大家都得離開了。真令人寒心!但是當然,不到不得已的時候,許多人不會就此離開的,他們不喜歡那些新式的,掘得很深的,用機器去工作的礦坑。有些人是看見了那些鐵人──他們所起的名稱──就害怕的,那些砍煤的機器代替了以前的人工。但是他們所說的話,在從前放棄人工織襪的時候,就有人說過了。我記得還看見過一兩架那種人工織襪機呢。但是老實說,機器越多,人也好像越多了呢!他們說,你不能從達娃斯哈的煤炭裡取得和史德門那裡一樣的化學原材,那是奇怪的事,這兩處煤礦相距只有三哩路。總之,這是他們所說的。但是人人都說,不想點方法改善工人們的生活,不雇用女工──所有那些每天跑到雪菲爾德的女子們──那是可恥的。老實說,達娃斯哈礦場,經過這許多人說是完了,說是像一隻沉著的船似地離開了……。

  「但如果復活起來,那時談起來一定有趣呢。但是人們什麼不說呢!自然呀,當在大戰的時候,什麼都是欣欣向榮的,那時候佐弗萊男爵自己把財產囑託保管起來,這樣所有的金錢才可以永遠安全下去,我也不明白怎樣,這是人們傳說的!但是他們說,現在連主人和東家都得不著什麼錢了。真難令人相信,可不是!我一向相信煤礦的事業是永久地,永久地繼續下去的,當我還年輕的時候,誰想得到今日這種情形呢!但是新英格蘭公司已關門了,而高維克林公司也一樣。是的,那真慘不忍睹呢,如果到那小樹林裡去看看高維克林礦場,在樹木間荒蕪著,煤坑上面生滿了荊棘,鐵軌腐銹得發紅,死了的煤礦場,那是可怕得像死神本身一樣的。天呀!要是達娃斯哈關門的話,我們將怎樣呢?……那真令人不忍想像。除了罷工以外,總是擠擠擁擁的人群在工作著,甚至罷工的時候,如果錢還沒有到手,風輪還是轉著的,這世界多奇怪,我們今年不知明年事,真是茫茫然啊!」

  波太太的一番話,引起克利福的爭鬥的新精神,他的進款,波太太已經說過了,因為有他父親的遺產,生活是無虞的,雖然那並不是一筆大進款。實際上,他並不真正地關心那些煤坑。他所欲奪得的是另一個世界,文學和榮耀的世界;換句話說,是名譽成功的世界,而不是那勞工的世界。

  現在,他明白了名譽的成功與勞工的成功之間的不同了:一個是享樂的群眾,一個是勞工的群眾。他呢,站在個人地位上,供給著享樂的群眾以享樂的糧食──小說;這點他是成功了。但是在這享樂的群眾以下,還有個猙獰、齷齪而且可怕的勞工群眾。而這個群眾也有他們的需要。供應這種群眾的需要,比去供應其他群眾的需要,是可怖得多的工作。當他寫著他的小說,正在那一邊發跡的時候,這一邊達娃斯哈卻正在碰壁了。

  他現在明白了成功的女神狗,有兩個主要的嗜慾:一個是著作家或藝術家一類的人所供給的諂媚、阿諛、撫慰、搔癢;而另一個可怕的嗜慾是肉和骨。這女神狗所吃的肉和骨,是由實業上發財的人去供給的。

  是的,有兩大群的狗在爭奪著女神狗的寵愛:一群是諂媚者,他們向她貢獻著娛樂、小說、影片、戲劇;其他一群不太舖張的,但是粗野得多的,向她供給著肉食──金錢的實質。那裝飾華麗的供給娛樂的狗群,彼此張牙舞爪地吵嚷著爭取女神狗的寵愛。但是比起那另一群不可少的,骨肉供給者們的你死我活的暗鬥來,卻又相差千里了。

  在波太太的影響之下,克利福想去參與另一群狗的爭鬥了,想利用工業出品的粗暴方法,去爭取那女神狗的寵愛,他張牙舞爪起來了。在某種程度上,是波太太激化成就了一個大丈夫,這是康妮所不曾做到的。康妮冷眼旁觀,並且使他覺知他自己所處的情態。波太太使他感覺興趣的只是外界的事物,在內心他開始軟腐了,但是在外表上他卻開始生活了。

  他甚至勉強地重新回到礦場去。他坐在一個大桶裡,向礦穴裡降下,被人牽曳著到各處的礦洞裡探視著。大戰前他所習知而似乎完全忘記了的許多事情,現在都重新顯現在他眼前了;雖然他現在是殘廢了,端坐在那大桶裡,經理用著強有力的燈光,照著礦脈給他看。他不太說話,但是他心裡開始工作了。

  他開始把關採礦工業的專門書籍,重新拿來閱讀;他研究著政府的公報,而且細心地閱讀著德文的關於採礦學、煤炭化學及石油類化學的最新書報。當然,最有價值的發明,人家是保密的。但是,當你開始探求採礦工業技術上的深奧,和研究各種方法之精密,以及煤炭的一切化學可能性時,你是要驚愕近代技術精神之巧妙,及其近於神奇的智慧。那彷彿妖魔本身的魅幻的智慧,借給了工業的專門科學家似的。這種工業的專門科學,比之文學與藝術那種可憐的低能者用感情所產生的廢物有意味多了。在這園地中,人好像是神,或有靈感的妖魔,奮鬥著去發現。在這種活動中,有些人的精神的年齡,是高到不能計算的。但是克利福知道,這些同樣的人,如果講到他們的感情與常人的生活狀態上來,他們的精神年齡大約只有十三四歲──只是些柔弱的孩童罷了。這種天壤的相差,是令人驚怖的。

  但是管這個幹嘛,讓人類在感情上和「人性的」精神上,陷到愚鈍的極端去,克利福是不關心的。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所注意的是近代採煤工業的技術,和達娃斯哈的再造。

  現在他每天到礦場裡去,他研究著,他把所有各部門的經理和工程師,都嚴厲地考詢起來,這是他們從來沒有夢想到的。權威!他覺得在自己的心裡,滋生著一種新的權威的感覺:對所有這些人,和那成千個礦工的權威。他發現了:他漸漸地把事情把握到手裡來了。

  真的,他像是再生了,現在,生命重新回到他身上來了!他以前和康妮過著那種藝術家的,和自己覺得的孤寂的私生活時,會讓他漸漸地萎死下去的,現在,他摒除了這一切,他讓這一切睡眠去了。他簡直覺得生命從煤炭裡,從礦穴裡,蓬勃地向他湧來。於他,礦場的齷齪空氣,也比氧氣還要好呢!那予他以一種權威的感覺。他正重新開始他的事業了!他正在開始他的事業了。他就要得到了,得手了!那並不是像他用小說所得到的那種勝利,那只是竭盡精力,用盡狡猾的廣告所得的勝利而已,他所要的是一個大丈夫的勝利。

  起初,他相信問題的解決點是在電力方面;把煤炭變成電力。以後,又來了個新主意。德國人已發明了一種不用火力的發動機,這發動機所用的是一種新燃料,這燃料燒起來只需很少的量,而在某種特殊的情形下,能產生很大的熱力。

  一種新的集中的燃料,燒得慢而熱力又猛,這主意首先引起了克利福的注意。這種燃料的燃燒,得要一種外界的刺激物,光是空氣的供給是不夠,他便開始做著實驗,請來了一位聰慧的青年來幫助他,這青年在化學的研究中,是有很高的成就的。

  他覺得凱旋了。他終從自我中跳出來,他的從自我中跳出和畢生私願已經實現了。藝術沒有使他達到這個目的;反之,藝術只把他牽制了。但是現在呢?他的私願已實現了。

  他並不知道波太太多麼扶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多麼依靠她。但是有一件顯然的事,就是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聲調就變成安閒親切的,差不多有些庸俗的了。

  對於康妮呢,他就顯得有點僵硬的樣子,他覺得他愛她一切一切的東西,所以對她盡可能地表示敬意與尊重,只要她在外表上對他還有敬意。但是很顯然地,他在暗地裡無由地產生一種恐懼。他心裡的新亞琪兒,有個可以受傷的腳跟;在這腳跟上,一個婦人如康妮,他的妻:是可以給他一個致命傷的。他抱著某種半屈服且懼怕的心,對她顯得非常和藹。但是當他對她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卻呈現著緊張,所以當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開始靜默無言起來了。(註:亞琪兒Achill,係希臘神話中的英雄。相傳少時,亞母將其浸於Styx河中,以避傷害。但亞之腳跟為母手所執,未浸水中,後亞即於腳跟處被刺殞命。)

  只有和波太太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真正覺得自己是一個貴族、一個主人。他差不多和她一樣起勁地,津津有味,絮絮不休地談天。他讓她替自己刮臉,或以海綿洗抹他的全身,好像是一個孩子似的,真的好像他是一個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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