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康妮現在經常孤獨著,到勒格貝來的人也少了,克利福已不再需要這些人。他變得奇怪,甚至一般知友,他也索性不要了,他寧願有一架無線電收音機,所以他花了不少錢安設了一架,花了不少的氣力終於把機器弄好了。雖然米德蘭的氣候不好,但是有時他還可以聽著馬德里和法蘭克福的。
他可以連續幾個鐘頭,坐著聽那收音機的吼叫。這讓康妮驚愕和茫然若失。但是他卻著了魔似地坐在那兒,臉上的表情是空洞的,好像一個失了靈魂的人,聽著,或像是聽著那無名可怖的東西。
他真正在聽麼?抑或那只是當他心底裡有事時,所用的催眠劑?康妮可不知道,她逃避到自己房裡,或樹林裡去。有時一種恐怖佔據著她,一種對於那蔓延了整個文明人類的初期精神異常病症所生的恐怖。
但是現在克利福正向著這另一個實業活動的不可思議的世界猛進了。他差不多變成了一隻怪物,有著一個實用的堅殼為表,一個柔軟的漿髓為裡,變成了一隻近代的──實業與財政界的奇異的蝦蟹,甲殼蟲類的無脊椎動物,有著如機器似的鋼甲和軟漿的內部,康妮自己都覺得全摸不著頭腦了。
她還是不能自由,因為克利福總是需要她。他心裡甚不安地,好像恐怕被她遺棄了的樣子。他裡面的軟漿需要她,情緒和人性的那一面恐懼地需要她。這是一個孩子的需要,差不多可以說是一個白癡的需要。查泰萊男爵夫人,他的妻子,定要留在他的身邊,在那勒格貝。否則他便要像白癡似的迷失在一個荒野上。
康妮在一種恐怖的情態中,明白了這種驚人的依賴生活。她聽著克利福對他手下的經理們、董事們和青年科學家們說話,他的聰明銳利的眼光,他的權威,他的對於這些所謂實業家們的奇異的物質的權威,使她驚駭了。他自己也成為一個實業家了,而且是這麼一個異乎尋常的、銳利而有權威的實業家,一個太上的主子。康妮覺得克利福會有如此的生命的轉變,這些都是受波太太的影響所致的。
但是這個銳利的實業家,一旦回到了他的個人感情生活時,他又成為幾分白癡了,他把康妮像神一般地敬愛,她是他的妻,一個更高的生物,他以一個崇拜偶像的心,奇異地卑賤地崇拜她,好像一個野蠻人,因為害怕,甚至嫉恨神的權威,而去崇拜神的偶像,一個可怖的偶像。她唯一要求的事,便是要康妮立誓不要離開他,立誓不要遺棄他。
「克利福,」她對他說。──但這是她得到了那小屋門的鑰匙以後了──「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哪一天生個孩子?」
他的灰色有點突出的眼睛,向她望著,表示著幾分不安。
「我是無所謂的,只要我們間不生什麼變化。」他說。
「變化什麼?」她問道。
「不使你我間發生變化,不使我們相互的愛情發生變化,要是有什麼變化的話,我是決然反對。可是,哪一天我自己也許可以有個孩子的!」
她愕然地望著他。
「我的意思是說,這些日子裡,我那個也許可以恢復過來的。」
她仍是愕然地望著他,他覺得不安起來。
「那麼,要是我有個孩子,你是不願意的了?」她說。
「我告訴你,」他像是一隻入了窮巷的狗,趕快答道,「我十分願意的,只要那不影響到你對於我的愛情,否則我是絕對反對的。」
康妮只好靜默無言,驚懼地輕蔑地冷靜著。這種談話是白癡的囈語,她再也不知道他在說著什麼了。
「呵!那不會影響到我對你的感情的。」她帶點嘲諷的意味說。
「好!」他說,「關鍵就在這兒,如果那樣的話,我是毫不介意的。我想,有個孩子在家裡跑來跑去,而且知道他的偉大前程已被確定,這是太可愛了。我的努力得有個目的,我得知道那是你生的小孩是不是?親愛的,我一定也要覺得那是我生的一樣。因為,這種事情,全是為了你。你知道罷,是不是?親愛的,我呢,我是毫無重要的,我只是一個零,在生命的事件上,唯有你才是重要的。你知道罷,是不是?我是說,除了為你以外,我是絕對地一個零,我是為你和你的前程活著的。我自己是毫無重要的。」
康妮聽著他,心裡的反感和厭惡越發加深下去。他所說的,都是些敗壞人類生存的可怖的半真理。一個理智健全的男子,怎麼能對一個女人說這種話?不過男子們的理智是不健全的。一個稍為高尚的男子,怎麼能把可怖的生命責任,諉諸一個女人身上,而讓她孤零零地在空虛之中?
但是,半點鐘後,康妮聽著克利福對波太太用著興奮起勁的聲音談話,流露著他自己對這個婦人的無熱情的熱情。彷彿她是他的半情婦、半乳母似的。波太太小心地替他穿著晚服,因為家裡來了些重要的企業界的客人。
在這時期,康妮有時真覺得她快要死了。她覺得自己是給妖魔的的謊言,給可怖的白癡的殘暴壓得快要死了,克利福在企業上的奇異的能幹,使她太懼怕,他自稱的對她的崇拜,使她更覺驚怖,他們之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現在再也不摸觸他,而他也再不摸觸她,他甚至再也不友好地握著她的手了,不,因為他們已完全的分離,他只用著崇拜偶像者的宣言去挖苦她,那是一個失去生殖機能的人的極端殘暴,她覺得她定會發狂了,或要死了。
她儘可能地常常逃到樹林裡去。一天下午,當她坐在約翰井旁邊,思索著,望著泉水冷清地沸湧的時候,狩獵人突然出現在她的旁邊。
「我替你另外做好了一把鑰匙,夫人!」他一邊說,一邊行禮,把鑰匙交給了她。
「呀,多感謝你了!」她慌忙地說。
「小屋裡是不太整潔的。」他說,「請你不要怪我。我只能盡我可能地收拾了一下。」
「但是我是不想讓你添麻煩的。」她說。
「啊,那沒有什麼麻煩,在過一個星期的光景,我便會把母雞安置起來。但是這些母雞不會煩你的,我早晚都得去看管它們,我會盡我的能力少攪擾你的。」
「但是你並不攪擾我呢。」她堅持著說,「如果是我攪擾你的話,我寧可不到那小屋裡去的。」
他用他的靈活的藍眼睛望著她。他好像很慈藹但是又覺冷淡。雖然他的樣子看起來瘦弱有病,但是他的肉體與精神是健全的,他有點咳嗽起來。
「你咳嗽嗎?」她說。
「這沒什麼……受了點涼罷了,前些時患了肺炎,給我留下了這咳嗽,但是沒有什麼關係。」
他疏遠地站著,而不願接近她。
早晨或午後,她經常地到小屋裡去,但是他總不在那裡,無疑地他是故意躲避她。他要保守著他的孤獨與自由。
他把小屋收拾得很整潔,把小桌子和小椅子擺在火爐旁邊,另放了一堆起火的柴和小木頭,把工具和捕獸機推到很遠的角落裡去,好像為了要消滅他自己的影跡似的。屋外邊,在那靠近樹林的空地上,他用樹枝和稻草搭了個矮小的棚,是給小雉雞避風雨的,在這棚下有五個木籠子。有一天,當她到那裡時,她看見籠子裡有了兩隻棕色的母雞,凶悍地警備著,正在孵著雉雞的蛋,很驕傲地蓬鬆著毛羽,在牠們的母性的熱血裡,深深地沉味著。康妮看了,差不多心都碎了。她覺得自己是這樣的失落無依,一無是處,全不像個女性,只是一個內心寂寞恐慌的可憐蟲罷了。
不久,五個籠子都有了母雞,三隻是棕色的,一隻是灰色的,還有一隻是黑色的,五隻母雞都同樣是在牠們母性的重大而溫柔的撫育職務中,在母性的天性中,蓬鬆著毛羽,緊伏在卵上。當康妮在牠們面前蹲伏下去時,牠們光耀的眼睛守視著她,牠們忿怒地驚惶地發著尖銳的咯咯聲,但是這種忿怒大概是每當被人迫近時的女性的忿怒罷了。
康妮在小屋裡找到了些穀粒。她用手拿著去飼牠們,牠們並不吃,只有一隻母雞在她手上猛啄了一下,把康妮吃了一驚。但是她卻焦苦著想把些什麼東西給牠們吃,給這些不思飲食的孵卵的母雞;她拿了一罐子水給牠們,其中一隻喝了一口,她喜歡極了。
現在,她每天都來看這些母雞。牠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使她的心溫暖起來的東西了。克利福的囉囌宣言使她全身發冷;波太太的聲音,和那些到家裡來的企業界的人們的聲音,使她發冷。密克里斯偶爾地寫給她的信,也使她覺得同樣的冷顫。她覺得如果沒有什麼新鮮的事情到來,她定要死了。
雖然,這是春天了,吊鐘花在樹林裡開花了,榛子樹正在發芽,好像一些青色的雨滴似的。多麼可怕喲,已經是春天了,一切卻都是這樣的冷,這樣的無情。只有那些母雞,這樣奇異地蓬鬆著毛羽伏在卵上,是在牠們母性的孵化的熱力中溫暖著!康妮不住地覺得自己就要暈厥了。
有一天,那是陽光煦麗的可愛的一天,蓮馨花在榛樹下一簇一簇地開著,小徑上綴滿著許多紫羅蘭花,她在午後來到雞籠邊。發現在一個雞籠前面,一隻很小很小的小雞在傲然自得地瞞跚著,母雞在驚駭地叫喊。這隻纖小的小雞是棕灰色的,帶了些黑點,在這時候,這整個大地上最有生氣的東西,就是這隻小雞了。康妮蹲了下去,以一種不思議又專注的神情注視著牠。這是生命!這是生命!這是個純潔的,閃光的,無所懼的新生命!牠是那樣的纖小,而那樣的毫無畏懼!甚至牠聽著了母雞的驚叫,而蹣跚地走進籠子裡去藏在母雞的毛羽下時,牠也並不是真正在懼怕什麼。牠只當作那是一種遊戲,一種生活的遊戲罷。瞧!一會兒過後,一隻小小的尖頭兒,從母雞的金棕色的毛羽裡又鑽了出來,窺探著這花花的大千世界。
康妮深深地被這一幅美麗的畫圖迷住了。而同時,她心裡的另一種被遺棄的婦人的失望的感覺,濃厚到他一向所沒有過的程度,那使她忍受不了。
她現在只有一個慾望,便是到林中這塊空地上去,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苦痛的夢。但是為了盡她的主婦的職務,她有時是整天留在家裡的。那時,她覺得自己也彷彿空虛無比,內心的空虛而快瘋狂了。
有一天黃昏的時候,用過茶點以後,她不管家裡有客人沒有,她便逃了出來。天色已晚,她飛跑著穿過了花園,好像她怕被人叫回去似的。當她進到樹林裡去時,玫瑰色的太陽,正向西方沉沒,但是她在花叢中趕緊走著,大地上的光明還可以繼續多時的。
她臉色緋紅,神情恍惚地走到林中的空地上。那狩獵的人,只穿著襯衣,正在關閉雞籠的門,這樣小雞才可以安全度夜,但是還有三隻褐色的活潑的小雞,在那稻草棚下亂竄著,而不聽從母雞的焦急的呼喚。
「我忍不住要趕來看看這些小雞!」她一邊氣喘著說,一邊羞赧地望了望那狩獵人,好像不太留意他似的。「添了些新生的麼?」
「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六隻了。」他說,「還不壞。」
他也一樣感覺著一種奇異的快樂,去等候著這些小生命的出世。
康妮蹲在最後的一個籠子面前,那三隻小雞已經進去了。但是牠們的毫無畏懼的小頭兒,從那黃色毛羽中鑽了出來,一會兒又縮藏了進去,只有一隻小頭兒,還在那廣大的母體的深處向外窺視著。
「我真喜歡摸摸牠們,」她說著。把她的手指膽怯的從籠格裡伸了進去,但是那隻母雞凶悍地把她的手啄了一下,康妮嚇得向後驚退。
「你看牠怎麼啄我!牠恨我呢!」她用一種驚異的聲音說,「但是我並不傷害牠們呀!」
站在她旁邊的他,笑了起來,然後在她旁邊蹲了下去,兩膝開著,自信地把手慢慢地伸進籠裡,老母雞雖然也啄了他一下,但是沒有那樣凶悍。緩緩地,輕輕地,他用他那穩當而溫和的手指,在老母雞和毛羽中探索著,然後把一隻微弱地啾唧的小雞握在手中,拿了出來。
「嗯!」他說著,伸手把小雞交給她,她把那小東西接在手裡,牠用那兩條小得像火柴杆似的腿兒站著,牠的微小的、飄搖不定的生命顫戰著,從牠那輕巧的兩腳傳到康妮的手上。但是牠勇敢地抬起牠的清秀美麗的小頭兒,向四周觀望著,啾的叫了一聲。
「多麼可愛!多麼無忌憚!」她溫柔地說。
那狩獵人,蹲在她的旁邊,也在欣賞著她手裡的那隻無畏懼的小雞;忽然地,他看見一滴眼淚落在手腕上。
他站了起來,走到另一個籠前去,因為突然地,他覺得往昔的火焰,正在他的腰邊燃燒起來,飛騰著,這火焰是他一向以為永久地已熄滅了。他和這火焰猙扎著,他背著康妮翻轉身去,但是這火焰蔓延著,向下蔓延著,把他的兩膝整個包覆住。
他重新轉過身去望著她。她正跪在地上,夢幻地,慢慢地伸著兩手,讓那小雞回到母雞那裡去,她的神情是這樣的緘默這樣的顛沛,他的臟腑裡,不禁燃燒著對她哀憐的情緒。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著什麼,他迅速地向她走過去,在她旁邊重新蹲下去,他她手裡接過了小雞。因為她正在害怕那母雞,正要把牠放回籠裡去。在他的兩腰背後,火焰驟然激發起來,比以前更為強烈了。
他惶恐地望著她,她的臉孔躲了過去,在她孤獨淒涼的無限苦楚中,茫然地哭泣著。他的心突然熔化了,像一點火花,他的手伸了出來,把手指放在她的膝上。
「不要哭。」他溫柔地說。
她聽了,把兩手掩著臉,覺得她的心真是碎了,一切都已無關重要。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溫柔地,輕輕地,他的手沿著她的背後滑了下去,不能自主地用著一種無意識的撫慰的動作,直到了她的彎曲著腰際。在那兒,溫柔地,溫柔地,用著一種憐惜的撫慰,愛撫著她的腰窩。
她找到了她的小手帕,盲目地揩著眼淚。
「到小屋裡去罷。」他用鎮靜的聲音說。
說了,他溫柔地用手扶著他的上臂,使她站了起來,慢慢地帶她向小屋走去,直至她進了裡面。然後他把桌椅推在一邊,從一個用具箱裡取出了一張褐色的軍氈,慢慢地舖在地上。她呆木地站著,向他臉上望著。
他的臉孔是蒼白,沒有表情的,好像一個屈服於命運之前的人的臉孔似的。
「躺在這兒罷。」他溫柔地說,然後把門關上。這一來,小屋裡黑暗了,完全黑暗了。
奇異地,馴服地,在氈子上躺了下去,然後她覺著一隻溫柔的,不定的無限貪婪的手,觸摸著她的身體,探索著她的臉。那隻手溫柔地,溫柔地愛撫著她的臉,無限的溫慰,無限的鎮靜,最後,在她的頰上輕輕溫柔的吻觸。
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一種夢幻的狀態中,她靜默地躺著。然後,她顫戰起來,她覺著在她的衣裳中,那隻手在溫柔地,卻又笨拙地,猶豫地,摸索著,但是這隻手,卻知道怎樣在它所欲的地方,把她的衣裳解開。他慢慢地,小心地,把那薄薄的綢褲向下拉脫。直脫到她的腳上。然後在一種極樂的顫戰中,他摸觸著她溫暖而柔軟的肉體,在她的肚臍上吻了一會。他得馬上向她進去,全然進到她柔軟而安靜的肉體裡的和平之域去。像一個女人的肉體地進入,於他是一種純粹而和平的片刻。
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老是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她靜默地躺著。所有的動作,所有的性興奮,都是他的,她再也無能為力。甚至他兩臂摟著她那麼緊迫,甚至他身體的激烈的動作,以及他的精液在她裡面的播射,這一切都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過去,直至他完畢後,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地喘息著時,她才開始醒轉過來。
這時她驚愕了,朦朧地問著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需要這個?為什麼這個竟把她的重負減輕,而予以她和平的感覺?這是真的麼?這是真的麼?
她的近代婦女的煩惱的心,還是不能安息下來,這是真的麼?她知道,假如她自己獻身與這個人,那麼這便是真的;但是假如她固守著自己時,這便是不真了。她老了,她覺得自己是一百萬歲似的老了。總之,她再也不能支持自己的重量了。她是整個放在那裡,任人拿去,任人拿去。
那人在神祕的靜息中躺著。他感覺著什麼?他想著什麼?她不知道,她覺得他是一個陌生人,她是不……不認識他的。她只好等待,因為她不敢擾亂那份神祕的靜息。他躺在那兒,他的兩臂環抱著她,他的身體在她上面,他的潮濕的身體輕觸著她,這樣的近。完全一個陌生人,卻又不令人感覺不安,他的靜息的本身是令人寧泰的。
這一點,當他最後激醒轉來而從她的身上抽退時,她是覺得的,那好像他把她遺棄了似的,他在黑暗中,把她的衣裳拖了下來,蓋在她的膝上。他站了一會,顯然地在整理著他自己的衣服,然後他安靜地把門打開了,走了出去。
她看見在那橡樹的梢頭,落日殘輝的上面,懸著一輪明亮的小月,她趕快站了起來,把衣裳整理好,然後她向那小屋的門邊走去。
樹林下面是昏暗了,差不多黑了。可是樹林的上面,天還帶著水晶似的幽明,不過沒有那種睛朗的白光了。那從林下的昏暗中向好了過來,他的臉孔昂舉著,像是一個灰點。
「我們走罷!」他說。
「到哪兒去?」
「我陪你到園門口去。」
他井然地整理著屋內的事物,再把小屋的門鎖上,然後跟著她出去。
「你不懊悔嗎?」當他在她旁邊走著時,他問道。
「不!不!你呢?」她說。
「為那事!不!」他說,過了一會,他加了一句:「不過還有別的事情罷了。」
「什麼別的事情?」她說。
「克利福男爵,其他的人,和一切的糾紛。」
「什麼糾紛?」她沮喪地問道。
「事情常常是這樣的,於你於我都是一樣,總有些什麼糾紛的。」他在昏暗中,穩定地走著。
「你懊悔麼?」她說。
「在某一方面是有點兒的!」他一邊回答,一邊仰望著天空。「我自以為和這些事情是斷絕了,現在我卻又開始起來了」
「開始什麼?」
「生活。」
「生活!」她應聲說道。感覺著一種奇怪的興奮。
「那是生活。」他說,「沒有法子避免的。如果你避免它。你便等於死。所以我只好重新開始,我只好這樣。」
她卻不把事情看成這樣。但是……
「那是愛情。」她愉快地說。
「無論那是什麼,反正一樣。」他回答道。
他們在靜默中,在漸見昏黑下去的林中前進著,直至他們將到園門口的時候。
「但是你不憎恨我罷?」她有點不安地說。
「不,不。」他答道。突然地,他用著那種古代的結合人類的熱情,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不,我覺得那個太好了,太好了,你也覺得嗎?」
「是的,我也覺得。」她有點不誠實地答道。因為她實在並沒有覺得怎樣。
他溫柔地,溫柔地,熱吻著她。
「假如世界上沒有這許多人,那就好了。」他悲傷地說。
她笑著,他們到了園門口了,他替她把門打開。
「我不再送了。」他說。
「不!」她把手伸了出去和他握別,但是他卻用雙手接著。
「你要我再來麼?」她熱切地問道。
「是的!是的!」
她離開了他,向園中過去,他在後邊望著向灰暗的園中進去,心裡差不多感著痛苦地望著她走了。
他原本是要守著他的孤獨的,現在他使他再想起人間的關係來了。她使他犧性了自由,一個孤獨者的苦味的自由。
他向黑暗的林中回去,一切都靜寂著,月亮也沉了,但是他聽得見夜之聲響,他聽得見史德門的機器和大路上來往的車輛。他慢慢地攀登那赤裸的山坡。在山上,他可以看見整個鄉村,史德門的一排一排的火光,達娃斯哈煤坑的小燈光和達娃斯哈村裡的黃光。昏暗的鄉村裡,隨處都是光,遠遠地,他可以看見,高爐在發著輕淡的粉紅色,因為夜色清明,白熱的金屬發著玫瑰的顏色。史德門的電燈光,又尖銳又刺眼!多麼令人難解的含著惡意的光輝!這一切米德蘭工業區的夜的不安和永久的恐怖。他聽得見史德門的車盤響著,載著七點鐘的工人到煤坑裡去,礦場是分三班輪流工作的。
他向著幽暗、僻靜的樹林裡下去。但是他知道樹林的僻靜是欺人的了。工業的嘈聲,把寂靜破壞了。那尖銳的燈光,雖不能見,也把寂靜嘲弄著。再也沒有誰可以孤獨,再也沒有僻靜的地方,世界再也不容有隱遁者了。現在,他已經得到了這個婦人,並且替自己加上一個新的痛苦與罪罰的枷鎖了。因為他從經驗得知這是怎麼一回事的。
這並不是婦人的過失,甚至不是愛情過失,也不是性慾的過失,過失是從那邊來的,從那邪惡的電燈光,和惡魔似的機器之囂聲裡來的。那邊,那貪婪的機器世界,那貪婪的機械化的貪婪世界,閃著燈光,吐著熾熱的金屬,激發著熙來攘往的喧聲,那兒便是無限罪惡所在的地方,準備著把不能同流台污的東西一概毀滅,不久那世界便要把這樹林毀滅,吊鐘花將不再開花了。一切可以受傷的東西,定要在鐵的蹂躪之下消滅。
他用無限的溫情想著那婦人,可憐的無依無靠的人,她不知道也自己是這樣可愛。呵!太可愛了!她所接觸的庸俗之流,太不配她了!可憐的人兒,她也有點像野玉簪花似的易傷地嫩弱,她並不像近代女子似的,全是樹膠品和白金。它們要壓倒她的!那是毫無疑義了,它們要壓倒她,如同它們壓倒一切自然的溫柔的生活一樣。溫柔!她有點什麼溫柔的東西,像滋長著的溫柔的玉簪花似的溫柔的東西,這東西是今日化學品的婦女們所沒有的了。但是他定要誠懇地把她保護一些時日,只一些時日,直至無情的鐵世界,和機械化的貪婪世界把她和他自己同時壓倒。
他帶著他的狗和槍歸去,回到了他陰暗的村舍裡,把燈點了,把火爐裡的火點燃了,然後吃著晚餐:一些麵包和奶酪一些小蔥頭和酒。他在他所深愛的靜默中孤獨著。他的房子是清潔的。整齊的,但是有些冷清,可是爐火是光耀的,爐床是白,白漆布舖著椅子上面,懸掛著的一盞煤油燈也是光亮亮的,他想拿一本關於印度的書來看,但是今晚他卻不能看書了,他穿一件襯衣,坐在火旁邊,並不吸煙,但是有一杯啤酒在手旁邊,他思念著康妮。
實在說來,他是懊悔發生了那種事情的,那懊悔也許大部分是為了她的緣故,他感覺到一個預兆,但並不是過失或罪惡的預兆,這一點他的意識是不會擾亂的,他知道一個人的意識所最怕懼的,是社會,或是自己。他並不懼怕自己。但是他很顯然地懼怕社會,他本能地知道這社會是惡毒的、半瘋狂的野獸。
那婦人!要是她能夠在那裡和他在一起,而除了他倆以外,世界絕無第三者了,那麼多好!情慾重新湧了上來,他的陰莖像一隻活的小鳥似地興奮著。同時他又覺得被一種恐懼壓制著,他恐懼著自己和她,要被外面那些電燈光裡含惡意地,閃耀著的「東西」所吞噬。她,這可憐的年輕的人兒,在他看來,她只是一個年輕的女性的生物罷了,但是這卻是一個他曾深進過,並且他還在慾望著進去的一個年輕的生物。
在慾望中,他奇異地打著哈欠,伸著腰,因為他遠離男女們,孤獨地生活著已經有四年,他站了起來,把燈火弄小,拿起外衣和槍,帶著狗兒出去。這是一個繁星之夜。慾望,以及對於外界的惡意的「東西」的恐懼情緒推著他,他緩緩地,幽幽地,在樹林中巡邏,他愛黑暗,他把自己投在黑暗的懷抱裡,夜色正適合於他的膨脹的慾望。這慾望,無論如何像是一陣陣澎湃地烈火,不安地興奮著的他的陰莖,火焚著他的兩腰!呵!要是可以和一些人聯合起來,去和那外界的、閃光的、電的「東西」抗戰,去把生命的溫柔,女人的溫柔,和自然的慾望的烈火,保存起來,那就好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在那邊,迷醉著那些「東西」,勝利著,或慘敗於那機械化的貪婪或貪婪的機械主義鐵蹄之下。
康妮,在她這方面,差不多並不思索什麼,她趕快穿過了花園回家去,她還來得及吃晚飯的。
可是,當她回到門口時,門是關著了,這一來她得去按鈴了,這卻使她煩惱起來。來開門的是波爾敦太太。
「呀!你回來了,夫人!我正開始奇怪著你是不是迷失了呢!」她有點笑謔地說。「但是克利福男爵卻沒有問起你;他現在和林先生談著話,我想他要在這兒晚餐吧,是不是,夫人?」
「大概是罷。」康妮說。
「要不是遲一刻鐘開飯?這一來你便可以從容地換衣裳了。」
「也許那樣好些。」
林來先生是礦場的總經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北方人。他有點軟弱不振,這是克利福不滿意他的地方,他不能迎合戰後的新環境,和那些戰後的礦工們一樣,只守著他們的老成持重的成規。但是康妮卻喜歡林來先生,雖然她討厭他的太太的諂媚樣子,心裡高興著他的太太並沒有同來。
林來留在那兒吃飯,康妮顯得是個男子們所極喜歡的主婦,她是這樣的謙遜,而又這樣的慇慇體貼,他的很大的藍眼睛和她的悠閒的神態,總是儘把她的心事掩藏起來的。這把戲康妮做得多了,已經差不多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奇怪的就是當她做著這把戲時,雖然這是她的第二天性,而她卻把一切都從心裡忘掉。
她忍耐著等待著,直至她能上樓去,去思索自己的事情。她老是等著,等待已成了她拿手的事情。
但是,當她回到房裡去時,她依舊覺得模糊而昏亂,不知道打那裡想起。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人呢?他真是喜歡她麼?她不太相信,不過他是和藹的。有著一種什麼溫暖的、天真的、和藹的東西,又奇特而驟然,這東西差不多使她的子宮不得不為他展開。但是她覺得他也許對於任何婦女都是這麼和藹的。雖然是這樣,他的和藹卻是奇異地使人覺得溫慰的。他是一個熱情的人,健全而熱情的人。但是他也許並不是很專一的,他對她這樣,而對任何婦女也許一樣。那真是泛然不專的態度,她之於他,實在只是一個女性罷了。
但是,也許這樣還要好些,畢竟他所愛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女性,這是從來沒有男人做過的。男人們只愛她的外表,而不愛她的女性,他們殘酷地輕蔑這女性,或茫然地不知有這女性。男人們對於康妮小姐或查泰萊男爵夫人都是十分和藹的,但是對於她的性卻不然了。他呢,他是全不管什麼康妮小姐或查泰萊男爵夫人的,他只溫柔地愛撫著她的兩腰或她的乳房。
第二天,她又到樹林裡去,那是一個灰色的恬靜的午後,深綠的水銀菜,在榛子樹林下蔓生著,所有的樹都在靜默中,努力著發芽了。她今天幾乎可以感覺著她自己的身體裡面,潮湧著那些大樹的精液,向上湧著,湧起,直至樹芽頂上,最後發為橡樹的發光的小葉兒,紅得像血一樣。那像是漲著的潮水,向天上奔騰。
她,走到林中的空曠地,但是他並不在那兒,她原來也不地抱著一半的心思到這兒來會他的,小雉雞兒輕捷得像昆蟲似的,遠在籠外奔竄著,黃母雞在欄杆裡掛慮地咯咯著。康妮坐了下來,一邊望著它們,一邊等待著。她只是等待著,她差不多看不見什麼小雞,她等待著。
時間夢一般的悠悠地過去,而他卻不來。她只懷著一半希望等著他,她是從不在下午到這兒來的,茶點的時間到了,她得回家去。但是她得很勉強地迫著自己,然後才站了起來走開。
當她回家時,霏霏的細雨開始下起來。
「又下雨了麼?」克利福看見了她搖著帽子上的雨滴,這樣說。
「只一點兒細雨。」
她靜默地斟著茶,出神地深思著她的心事,她今天實在想會會那狩獵人,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真的,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回頭你要不要我給你唸唸書?」克利福問道。
她望著他,難道他猜疑什麼了?
「春天使我覺得點有頭暈……我想去休息一會兒。」她說。
「隨你便罷,你真覺得不舒服嗎?」
「是的,有點兒疲倦……這是春天到了的緣故,你要不要波太太來和你玩玩脾?」
「不!我聽聽收音機好了。」
她聽見了他的聲音裡,含著一種滿足的奇異的音調,她到樓上寢室裡去,在那兒,她聽見收音機在呼號著一種矯揉造作的嬌媚蠢笨的聲音,這像是一種市塵的囂喧,像是一個人摹擬一個小販的令人嘔吐的聲音,她穿上了她的紫色的舊雨衣,從一個旁門閃了出去。
濛濛的細雨好像是遮蓋著世界的帳幕,神祕,寂靜而不冷。當她急促地穿過花園時,她覺得熱起來了。她得把她的舊雨衣解開了。
在黃昏細雨中,樹林是靜息而又幽秘的,半開著的葉芽,半開著花,和孵化萬千的卵子,充滿著神祕,在這一切朦朧暗昧中,赤條條的幽暗的樹木,發著冷光,好像把自己衣裳解除了似的,地上一切青蒼的東西,好像在青蒼地低哦著。
在那空曠處,依然一個人也沒有,小雉雞差不多都藏到母雞的毛羽下去了,只有兩隻較為冒失的,還在那草棚乾地上啄食著。它們都是猶豫不安的。
好!他還沒有來。他是故意不來的,也許,什麼事情不好了罷,或者她最好是到村舍裡去看看。
但是她是為等待而來的。她用她的鑰匙,把小屋門打開,一切都很整齊,穀粒盛放在一隻箱裡,幾張氈子摺疊在架上,稻草整潔地堆在一個角落裡,這是新添的一堆稻草,一盞風燈在釘子上懸著,在她躺過的地上,桌子和椅子也都放回原處了。
她走到開著的門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一切都是非常靜寂!細雨輕柔地被風吹拂著,但是風並沒有聲音,一切都沒有聲息。樹木站立著,像是些有權威的生物,朦朧,幽明,靜謐而有生氣,一切都多麼地有生氣!
夜色又近了,她得回去。想是他在躲避著她。
但是突然地,他大踏步地來到了空曠處,他穿著車夫似的油布的短外衣,顯得發亮,他向小屋迅疾地望了一眼,微微地行了個禮,然後轉身走到雞籠邊去,他靜靜地蹲了下去,小心地注視著一切,然後小心地把籠門關好了。
最後,他慢慢地向她走了過來,她還是坐在小凳上。他在門廊下站在她的面前。
「你來了。」他用著土話的腔調說。
「是的!」她望著他說,「你來晚了。」
「是的!」他一邊回答,一邊向林中望著。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把小凳子拉在旁邊
「你要進來嗎?」她問道。
他向她尖銳地望著。
「要是你天天晚上到這兒來,人們不會說什麼嗎?」他說。
「為什麼?」她不明白地望著他,「我說過我要來的,沒有人會曉得的。」
「但是他們不久終要曉得的,」他答道,「那時怎麼辦好?」
她不知道怎樣回答的好。
「為什麼他們要曉得呢?」她說。
「人們總會知道的。」他悽然地說。
她的嘴唇有點顫戰起來,她訥訥地說:
「那我可沒有法子。」
「不。」他說,「你不來是可以的……要是你願意。」他低聲地添了一句。
「但是我不願意不來。」她用怨聲說著。
他無言了,回轉眼睛向樹林裡望著。
「但是假如人曉得了,你將怎樣?」他終於問道,「想想看!你要覺得多麼屈辱,一個你的丈夫的僕人!」
她望著他的側著的臉。
「你是不是,」她支吾地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想想看!」他說,「要是人們知道了,你將怎樣?要是克利福男爵和……大家都……」
「那麼,我可以走。」
「走到那兒去呢?」
「無論那兒!我有我自己的錢,我的母親給了我兩萬鎊保管著,我知道這筆錢克利福是不能動的,我可以走。」
「但是假如你不想走呢?」
「哪裡話!我將來怎樣,我是不顧慮的了。」
「呀,你這樣想嗎?但是你是要顧慮的,你不得不顧慮,人人都是這樣的,你要記著你是查泰萊男爵夫人,而我只是個狩獵人,假如我是一位貴紳的話,那麼事情自然又不同了,是的,你不能不顧慮的。」
「我不,我是男爵夫人又怎麼樣!我實在恨這個名稱,人們每次這樣叫我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們嘲弄我。他們實在是在嘲弄我!甚至你這樣叫我的時候,你也在嘲弄我的。」
「我!」
這是第一次他向她直望著,向她的眼裡直望著。
「我並不嘲弄你。」他說。
當他這樣望著她時,她看見他的眼睛陰鬱起來,完全陰鬱起來,兩隻瞳孔張大著。
「你不顧一切地冒險麼?」他用著一種沉啞的聲音說,「你應該考慮考慮的,不要等到太遲了!」
他的聲音裡,含著一種奇異地警告的懇求。
「但是我並沒有什麼可以失掉的東西。」她煩惱地說,「假如你知道實在的情形是怎樣,你便要明白我是很喜歡失掉它的,但是你是不是為你自己有所懼怕呢?」
「是的?」他簡單地說,「我怕,我怕!我怕那些東西。」
「什麼東西?」她問道。
他奇異地把頭向後一仰,指示著外面的世界。
「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所有他們!」
說完,他彎下身去,突然在她愁苦的臉上吻著。
「但是,」他說,「我不再顧慮那些!讓我們受用罷,其他一切管它的!不過,要是哪一天你懊悔起來……」
「不要把我拋棄了。」她懇求道。
他的手指撫觸著她的臉,突然地又吻了她一下。
「那麼讓我進去罷。」他溫柔地說,「把你的雨衣脫了。」
他把槍掛了起來,除去了他自己的濕外衣,然後把氈子拿了下來。
「我多帶了一張氈子來。」他說,「這樣,要是我們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拿一張來蓋的。」
「我不能久留呢。」她說。「晚餐是七點半開的。」
他向她迅速地顧盼了一下,然後望著他的錶。
「好的。」他說
他把門關了,在懸著的風燈裡點了一個小小的火。
「哪一天我們要多玩一會兒。」他說。
他細心地舖著氈子,把一張摺疊起來做她的枕頭,然後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把她拉到他的身邊,一隻手緊緊地抱著她,另一隻手探摸著她的身體。當他摸著她的時候,她聽見他的呼吸緊促進來。在她的輕薄的裙子下,她是赤裸裸的。
「呵!摸觸您是多麼美妙的事!」他一邊說,一邊愛撫著她的臀部和腰部的細嫩、溫暖而隱祕的皮膚。他俯著頭,用他的臉頰,頻頻地摩擦著她的小腹和她的大腿。他的迷醉的狀態,使她再次覺得有點驚訝起來。他在摸觸著她生動而赤裸的肉體時所感覺得的美,這種美的沉醉的欣歡,她是不了解的。這只有熱情才可以了解,當熱情沒有了或死了的時候,那麼,美所引起的美妙的驚心動魄是不可了解的,甚至有點被輕賤的;溫暖而生動的接觸之美,比之眼見的美,要深厚得多。她感覺著他的臉頰在她的大腿上,在她的小腹上,和她的後臀上,溫柔地摩娑著。他的髭鬚和他的柔軟而濃密的頭髮,緊緊地拂掠著她;她的兩膝開始顫戰起來了。在她的靈魂深處裡,很遙遠地。她感覺著什麼新的東西在那裡跳動著,她覺著一種新的裸體在那裡浮露出來。她有點害怕起來,她差不多希望他不要這樣愛撫她了,她只覺得被他環抱著,緊束著;然而,她卻等待著,等待著。
當他強烈地感到安慰與滿足,而沉默與平靜地向她的裡面進去時,她還是等待著。她覺得自己有點被遺忘了。但是她知道,那是一部分她自己的過失,她想這樣便可以固守著她與他的距離。現在也許她是命定了要這麼固守著的。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她覺著他在她裡面的動作,她覺著他深深地沉伏著的專心,她覺著當他播射精液時的驟然的顫慄,然後他的衝壓的動作緩慢了下來,這種臀尖的衝動,確是有些可笑的。假如你是一個婦人,而又處在當事人之外,一個男子的臀尖的那種衝壓,必定是太可笑的。在這種姿態這種動作中,男人確是十分可愛的!
但是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也不退縮。甚至當他完了時,她也不興奮起來,以求她自己的滿足,好像她和密克里斯的時候一樣,她靜靜地躺著,眼淚慢慢地在她的眼裡滿溢了出來。
他也是一動不動地。但是他緊緊地摟著她,他的兩腿壓在她的可憐的兩條赤裸的腿上,想使她溫暖著。他躺在她的上面,用一種緊密的無限的熱力溫暖著她。
「您冷嗎?」他溫柔地細聲問道。好像她很近很近的;其實她卻覺得遠隔,被遺忘著。
「不!但是我得走了。」她和藹地說。
他嘆息著,更緊地摟抱著她,驟然放鬆了,重新靜息下來。
他還沒看出她在流淚,他只以為她是和他一樣舒暢。
「我得走了。」她重新說道。
他從她那兒抽退了,在她旁邊跪了一會,吻著她的兩腿的裡面,把她的裙襬拉了下來,然後在微微的,微微的燈光裡,毫無思索地把他自己的衣服扣好,甚至沒有轉身過去。
「哪一天您得到村舍裡來。」他一邊說著,一邊熱切地望著她。
但是她還是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沉思地望著他:陌生人!陌生人!她甚至覺得有點怨恨他。
他把他的外衣穿上,找著他的摔在地上的帽子,然後把槍掛在肩上。
「來罷!」他用他的熾烈,溫和的眼睛望著她說。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她不想走;卻又不想留。他幫助她穿上了她的薄薄的雨衣,望著她是不是衣裳都整理好了。
然後他把門打開了,外面是很黑了。在門廊下坐著的忠實的狗兒,看見了他,愉快地站了起來,細雨在黑暗中灰灰地降著。天已是很黑了。
「我得把燈籠帶去。」他說,「不會有人的。」
在狹徑中,他在她面前走著,低低地把風燈搖擺著,安閒地照著地上的濕草和蛇似的光亮的樹根,和蒼暗的花,此外一切都是灰灰的雨霧和黝黑。
「哪一天您得到村舍裡來。」他重又說道,「您來不來?反正山羊或羔羊都是一樣上吊的了。」
他對於她的這種奇特固執的慾望,使她驚訝著,而他們之間卻沒有什麼東西,他也從來沒有對她真正地說過話,而且她不自禁地憎惡他的土話。他的「您得來」的粗俗的土話,好像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任何普通婦人的說的。她看見了馬路邊指形花的葉兒,她知道他們大約是走到什麼地方了。
「現在是七點一刻,」他說,「你趕得及回去吃晚飯的。」他的聲調變了,好像他覺察著了她的疏遠的態度。當他們在馬路上轉過了最後一個彎,正向著榛樹的籬牆和園門去的時候,他把燈火吹熄了。他溫和地握著她的手臂說:「好了,這裡我們可以看得見了。」
但是,話雖這樣說,實在不容易啊。他們腳下踏著的大地是神祕的。不過他是習慣了,他可以摸索得著他的道路。到了園門時,他把他的手電筒交給她,說:「園裡是光亮點;但是把這個拿去罷,恐怕你會走錯路。」
真的,在空曠的園中,有著一種幽靈似的灰黯的微光。突然地,他把她拉了過去,重新在她的衣裳下面摸撫著,他的濕而冷的手,電觸著她的溫暖的肉體。
「摸觸著一個像您這樣的女人,我死也甘心了!」他沉啞的聲音說,「要是您可以多停一會的話……」
她覺著他的重燃起對她慾望的驟然的熱力。
「不!我得趕快回去了!」她有點狂亂地說。
「好罷。」他說著,態度突然變了,讓她走開了。
她正要走開,卻立即回轉身來對他說:「吻一吻我罷。」
在黑暗中,他彎著身在她的左眼上吻著。她向他舉著嘴唇,他輕輕地在上面吻了一吻,立即便縮回去了,他是不喜歡在嘴上親吻的。
「我明天再來。」她一邊走開,一邊說。「要是我能夠的話。」又加了這一句。
「是的,但是不要來得這麼晚了。」他在黑暗裡回答道。她已經完全看不見他。
「晚安。」她說。
「晚安,男爵夫人。」他的聲音回答著。
她停住了,回過頭來向潮濕的黑暗裡張望著。在這夜色裡,她依稀看見他的形影。
「你為什麼這樣叫我?」她說道。
「好,不這樣叫了。」他回答道。「那麼,晚安,快走罷!」
他在朦朧的夜裡隱沒了。她看見那旁門正開著,她溜了進去,直至她的房裡,並沒有被人看見,當她的房門關起來時,晚餐鑼聲正在響著。雖然這樣,她還是決意要洗個澡──她得洗個澡。「但是我以後不要再遲歸了。」她對自己說,「這未免太討厭了。」
第二天,她並不到樹林裡去。她陪著克利福到阿斯魏去了。他現在有時可以乘汽車出去了。他雇了一個年青而強壯的車夫,在需要的時候,這車夫可以幫助他從車裡下來。他是特地去看他的父執來斯里‧文達的。文達住在阿斯魏附近的希勃來大廈裡,這是一位富有資產的老紳士,是愛德華王時代繁榮過的許多富有的煤礦主人之一,愛德華王為了打獵,曾來希勃來住過幾次。這是一個粉牆的美麗的古老大廈,裡面家具的佈置是非常講究而華麗的,因為文達是個獨身者,所以他對於他家裡的整潔雅緻的佈置是很驕傲的;但是,這所大廈卻被許多煤礦場環繞著。文達對於克利福是關心的。但是對於他的文學作品和畫報上刊登的他的像片,他個人對他是沒有什麼尊重的。這老紳士是一個愛德華王一派的花花公子,他認為生活就是生活,而粗製濫造的作家則是另外一件事。至於對待康妮,這老鄉紳總是表示慇勤溫雅。他覺得她是純潔如處女的、端正的、動人的女人,她對於克利福未免勞而無功了。並且她的命運不能給勒格貝生個繼承人,是千可惜萬可惜的,不過他自己也沒有繼承人就是。
康妮自己問著,假如他知道了克利福的狩獵人和她發生了關係;假如他知道了這狩獵人用土話對她說「那一天您得到村舍裡來」,他將怎樣想呢?他定要憎惡她,輕鄙她。因為他差不多是疾恨勞工階級的向前邁進的;假如她的情人是和他同樣階級的人,那麼他是不會介意的,因為康妮天然地有著端莊的、馴服的、處女的風采,也許她生成是為了戀愛的。文達叫她「親愛的孩子」,給了她一幅十八世紀的貴婦人的很可愛的小畫像,她實在不想要,不過只好收下。
但是康妮一心只想著她和狩獵人的事情。畢竟,文達先生確是個上等人,是個上流社會的一份子,他當她是個高尚的人看待;他不把她和其他的婦女看成一樣,而用著「您,」、「您的,」這種字眼。
那天她沒有到樹林裡,再隔一天,她也沒有去,第三天還是沒有去。只要她覺得,或者自以為覺得那人在等著她,想著她,她便不到那兒去,但是第四天,她可怕的煩躁不安起來了。不過她還是不願到林中去,不願再去為那個男子展開她的兩腿。她心裡想著她可以做的事情──到雪菲爾德去,訪訪朋友去,可是想到了這些事情就使她覺得憎惡。最後,她還是決定出去散散步,並不是到樹林,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去;她可以從大花園的另一面的小鐵門裡出去,到馬爾海去。那是一個寧靜而灰色的春日,天氣差不多可說是溫暖的。她一邊走著,一邊沉味在飄渺的思想裡,什麼都沒有看見。直到馬爾海的農莊裡時,她才被狗的狂吠聲,從夢幻裡驚醒了。馬爾海農莊!這兒的牧場,寬展到勒格貝的花園圍牆邊,這樣他們還是親鄰呢;但是康妮好久沒有到這兒來了。
「陪兒!」她向那條白色的大叭兒狗說。「陪兒!你忘記了我了?你不認識我了麼?」──她是怕狗的,陪兒一邊吠著,一邊向後退著;她想穿過那農家大院,到畜牧場那條路上去。
弗林太太走了出來。這是和康妮一樣年紀的人,她曾當過學校教員;但是康妮疑心她是個虛偽的小人物。
「哎呀,是查泰萊男爵夫人!」弗林太太的眼睛光耀著,她的臉孔紅得像個女孩似的。「陪兒!陪兒!怎麼了!你向著查泰萊夫人吠!陪兒!趕快停嘴!」她跑了過去,用手裡拿著的白手巾打著狗,然後向康妮走來。
「牠一向是認識我的。」康妮說著,和她握了握手,弗林一家是查泰萊的佃戶。
「怎麼會不認識夫人呢!牠只想賣弄賣弄罷了。」弗林太太說,她臉紅著,很羞澀難過地望著康妮。「不過牠好久沒有看見您了,我很希望您的身體好些了罷?」
「謝謝你,我很好。」
「我們差不多整個冬天都沒有看見夫人呢。請進來看看我的小孩嗎?」
「唔!」康猶豫著,「好罷,不過只一會兒。」
弗林太太趕快跑進去收拾屋子,康妮緩緩地跟了進去,在那幽暗的廚房裡,水壺正在爐火邊沸著,康妮在那裡躊躇了一會,弗林太太走了回來。
「對不起得很。」她說,「請你進這邊來罷。」
他們進了起坐室裡。那兒,在爐火旁的地氈上坐著一個嬰孩兒,桌子上草率地擺著茶點用的東西。一個年輕的女僕,害羞地、笨拙地向走廊裡退了出去。
那嬰孩約莫有一歲了,是個俐伶小東西,頭髮是紅的,像她父親,兩隻傲慢的眼睛是淡藍色的,這是一個女孩。怪不怕生人的,她坐在一些墊枕中間,四周擺著許多布做的洋娃娃和其他玩具,這是時下的風尚。
「呵。真是個寶貝!」康妮說,「她長得多快!一個大女孩了,一個大女孩了!」
女孩出世的時候,她給過一條圍巾給她。聖誕節的時候,又曾給了她一些賽璐珞鴨子。(註:賽璐珞Celluloid,亦稱人造象牙。為塑膠的一種。)
「喂,佐士芬!你知道誰來看你呢?這是誰,佐士芬?查泰萊男爵夫人……你認得查泰萊男爵夫人嗎?」
這奇怪的不怕生的小東西,鎮靜地望著康妮,「男爵夫人」於她還是毫無所謂的。
「來!到我這兒來好不好?」康妮對這孩子說。
孩子表示著無可不無可的樣子,康妮把她抱在膝上。抱著一個孩子在膝上是多麼溫暖,多麼可愛的!兩個手臂是這樣的柔軟,兩條小腿是樣的無著而無羈!
「我正要隨便喝點茶,孤單單的,陸克上市場去了,因此我什麼時候用茶點都隨我的便。請喝杯茶好不好,查泰萊夫人?這種壞茶點自然不是夫人慣用的,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康妮並不介意,雖然她不喜歡人家提到她慣用什麼。桌子上很舖張地擺了些最漂亮的茶杯和茶壺。
「只要不麻煩你就好了。」康妮說。
但是假如弗林太太不麻煩,那兒還有什麼樂趣!康妮和小孩玩著,她的小女性的無懼憚,她的溫柔的幼稚的溫暖,使康妮覺得有趣而得到一種母性的快樂,這年輕的生命!這樣的無畏!這樣的無畏,那是因為毫無抵抗的緣故。所有的成人們都是給恐懼壓得這樣的狹小!
康妮喝了一杯有點太濃的茶,吃了些美味的奶油麵包和罐頭李子。弗林太太臉紅著,非常地興奮,彷彿康妮是一個多情的武士似的,她們談著些真正婦人間說的話,兩個人都覺得寫意。
「不過這茶點太壞了。」弗林太太說。
「比我家裡用的還要好呢。」康妮誠實地說。
「呵!……」弗林太太說,她自然是不相信的。
但是最後康妮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她說,「我的先生並不知道我到哪裡去了,他要疑心各種各樣的事情呢。」
「決不會想到你在此地的。」弗林太太高興地笑道,「他要派人滿村叫著找呢。」
「再會,佐士芬。」康妮一邊說,一邊吻著孩子,摸揉著她的紅色的鬈髮。
大門是鎖著而且上了門閂的,弗林太太堅持著去替康妮打開了,康妮走出了農莊門前的小花園裡,這小花園四周用冬青樹的籬芭圍繞著的,沿著行人路徑的兩旁,種植著許多熊耳花,柔軟而美麗。
「多可愛的熊耳花!」康妮說。
「陸克把它們叫作野草閒花。」弗林太太笑著說,「帶點回去吧。」
弗林太太熱心地採著。
「夠了!夠了!」康妮說。
她們來到了小花園的門邊。
「你打哪條路去呢?」弗林太太問道。
「打畜牧場那條路去。」
「讓我看……呵,是的,母牛都在柵欄裡,但是牠們還沒有起來呢。不過那柵門是鎖著的,你得爬過去呢。」
「我會爬的。」康妮說。
「也許我可以陪你到柵欄那邊去罷。」
她們走過了被兔子蹂躪得難看的草場。在樹林中,鳥雀在啾唧著勝利的晚歌。最後的牛群,慢慢地在被殘踏得像人行路似的草場上,曳著笨重的步伐,有一個人在呼喝著牠們。
「今晚他們擠乳擠得晚了。」弗林太太嚴厲地說,「因為他們知道陸克在天黑以前是不會回來的。」
她們來到柵欄邊,柵欄的後面蔓生著小杉樹的叢林。那裡有一個小門,但是鎖著。在裡面的草地上,放著一個空瓶子。
「這是狩獵人盛牛奶的空瓶子。」弗林太太解說著,「我們裝滿了牛奶便帶來放在此地,他自己會來取的。」
「什麼時候?」康妮問。
「呵,他什麼時候經過此地,便什麼時候來拿的。多數是早晨。好了,再會罷,查泰萊夫人!請你常來,你到我家裡來真是難得的。」
康妮跨過了柵欄,進到一條狹隘的小徑上,兩旁都是些叢密的小杉樹。弗林太太戴著一頂教師戴的遮日帽,在牧場上跑著回去。康妮不喜歡這叢密的新植的樹林,這種地方令人覺得可怖和悶塞。她低著頭趕路,心裡想著弗林太太的孩子。那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不過她的兩腿將來要像她父親似的,有點彎曲罷了。現在已經可以看出來了,但是也許長大了會變得好的。有個孩子是多麼溫暖,多麼稱心,弗林太太顯得多麼得意!她至少有一樣東西是康妮沒有,而且是顯然地不能有的。是的,弗林太太炫耀她的為母的尊榮,康妮有點兒,微微地有點兒嫉妒。這是她所不能自已的。
突然地,她從沉思中嚇了一跳,微微地驚叫了一聲。忽見一個人在那裡!
那是狩獵人,他站在狹徑中好像巴藍的驢子,截著她的去路。(註:Balam,係聖經中一個有神力的預言家,一日騎驢往詛猶太教徒,半途遇一天使執劍立於驢前,驢大驚奔田野中,後驢突能作人言,力諫其主為猶太人祝福。)
「怎麼,你?」他驚愕地說。
「你怎麼來的?」她喘著氣問道。
「但是你怎麼來的?你到小屋裡去過麼?」
「不,不!我剛從瑪爾海來。」
他奇異地探究地望著她;低著頭,覺得是點罪過。
「你現在是到小屋裡去麼?」他用著有點嚴厲的聲調問道。
「不,我不能去。我在瑪爾海已經待了一會,家裡人都不知道我到哪裡去了。我回去要晚了,我得趕快跑。」
「似乎把我丟棄了?」他微微地冷笑著說。
「不!不,不是這樣,只是……」
「不是這樣還有什麼?」他說了,向她走了過去,兩手摟著她。她覺得他的全身是可怕地緊貼著她。這樣的興奮。
「呵,不要現在,不要現在!」她一邊喊著,一邊想把他推開。
「為什麼不?現在只是六點鐘,你還有半點鐘。不,不!我想要你。」
他緊緊地抱著她,她覺得他的著急。她的古代人的本能使她為自由而掙扎,但是她的裡面有著一種什麼又遲鈍又沉重的怪東西,他的身體緊迫地壓著她,她再也沒有心去掙扎了。
他向四下望了一望。
「來……這兒來!打這邊來。」他一邊說,一邊尖銳地望著濃密的小杉樹叢中,這些小松樹還沒他們一半高。
他回頭望著她。她看見他的眼睛是強烈的,光亮的,凶悍的,而沒有溫情的。但是她已不能自主了。她覺得她的四肢奇異地沉重起來,她無異退讓了,她馴服了。
他引著她在不易穿過的,刺人的樹叢中穿了進去,直到一塊稍為空曠,而有著一叢枯死的樹枝的地方。他把這些乾枯的樹枝舖在地上,再把他的外套和上衣覆蓋在上面,她只好像一隻野獸似地,在樹下躺下去;同時,只穿著襯衣和短褲的他,站在旁邊等待著,牢牢地望著她。但是他還是體貼周到的,他使她舒舒服服地躺著。不過,他卻把她的內衣的帶子扯斷了,因為她只管懶慵地躺著,而不幫助他。
他裸露著上身,當他進入她裡面的時候,她覺得他裸著的皮肉緊貼著她。他在她裡面靜止了一會,在那兒膨脹著,顫動著。當他開始抽動的時候,在驟然而不可抑止的狂慾裡,她裡面有一種新奇的、驚心動魄的東西,在波動中醒了轉來,……波動著,波動著,波動著,好像輕柔的火焰的輕撲,輕柔得像毛羽一樣,向著光輝的頂點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溶解,把她整個內部溶解了。……那好像是是鐘聲一樣,一波一波地登峰造極。她躺著,不自覺地發著狂野的,細微的呻吟,呻吟到最後……但是他結束得太快了。太快了;而她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迫使自己完結。這一次是不同了,不同了,她毫無能力了。他再也不能堅挺起來纏著她,去博得她自己的滿足了。當她覺得他在引退著,引退著,收縮著,就要從她那裡滑脫出去的可怕的片刻,她的心裡暗暗地呻吟著,她只好等待,等待。她的整個肉體在溫柔地開展著,溫柔地哀懇著,好像一根潮水下的海莞草,哀懇著他再進去,而使她滿足。她在火熾的熱情中昏迷著,緊貼著他;他並沒有完全滑脫了她,她覺得他的溫軟的肉蕾,在她裡面聳動起來,用著奇異的有節奏的動作,一種奇異的節奏在她裡面氾濫起來,膨脹著,膨脹著,直至把她空洞的意識完全充滿。於是,難以言語形容的動作重新開始,──其實這並不是一種動作,而是純粹的深轉著的肉感之漩渦,在她的肉裡,在她的意識裡,愈轉愈深,直至她成了一個感覺的波濤之集中點。她躺在那兒呻吟著,無意識地聲音含混地呻吟著,這聲音從黝黑無邊的夜裡發了出來。這是生命!男子在一種驚懼中聽著他下面的這種聲音,同時把他的生命的泉源播射在她的裡面。……當這聲音低抑著時,他也靜止下來,懵懵地,一動不動地臥著,同時他也慢慢地放鬆了對她的擁抱,軟慵地橫陳著。他們躺著,忘了一切,甚至互相忘著,兩個人都茫然若失了。直至最後,他開始振醒過來,覺察自己無遮地裸露著,而她也覺察了他的身體的重壓放鬆了,他正要離開她了;但是她心裡覺得她不能容忍他讓她無所庇蓋,他現在得永久地庇蓋著她的。
但是他終於引退了;他吻著她,用衣服把她遮掩起來,然後開始遮掩他自己。她躺著,仰望著上面的樹葉,還是沒有力量移動;他站著,把他的短褲扣好了,向四周望著。一切都在死寂中,只有那受驚的小狗兒,鼻子挾在兩腳中間,俯伏著。他在樹枝堆上重新坐了下去,靜默地握著康妮的手。
「這一次我們是同時完畢的。」他說。
她回轉頭來望著他,沒有回答。
「像這個樣子是很好。大部分的人,過了一生還不知道這個呢。」他像是做夢似地說著。
她望著他的沉思的臉。
「真的麼?」她說,「你快樂嗎?」
他回轉頭來向她眼裡望著。「快樂!」他說。「是的,但是不要談這個。」他不要她談這個。他俯著身去吻她,她覺得他應該這樣永久地吻著她。
最後,她坐了起來。
「人們很少有同時完畢的麼?」她用一種天真的好奇心問道。
「很少。你只要看他們的呆板的樣子便看得出來。」他無可奈何地說著,心裡懊悔著為什麼開始了這種談話。
「你和其他的女人這樣完畢過麼?」
他覺得好笑地望著她。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她明白了,他決不會對她說他所不願說的事情的。她望著他的臉,她對他的熱情,在她臟腑裡顫動著,她盡力抑制著,因為她覺得自己迷失著了。
他穿好了上衣和外套;在小杉樹叢中闢開了一條路直至小徑上。落日的最後光輝,沉在樹林梢頭了。「我不送你了。」他說,「還是不送的好。」
在他離開之前,她熱情地望著他。他的狗兒不耐煩惱地等著他,他好像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再也沒有什麼了。
康妮緩緩地歸去,明白了在她的裡面,另有一件深藏著的東西了。另有一個自我在她的裡面活著,在她的子宮裡,臟腑裡,溫柔地溶化著,燃燒著。她以這個自我的全部,去崇拜她的情人。她崇拜到覺得走路時,兩膝都柔軟無力起來。在她的子宮裡,臟腑裡,她滿足地,生氣蓬勃地,脆弱地,不能自已地崇拜著他,像一個最天真的婦人。她對自己說:「那好像是個孩子,那好像有個孩子在我的裡面。」……那是真的,她的子宮,好像一向是關閉著的,現在是展開了。給一個新的生命充實了,這新的生命雖然近於一種重負,但是卻是可愛的。
「要是我有了孩子!……」她心裡想著,「要是我有了他的孩子在我的裡面!」……想到了這個,她的四腳軟怠了,她明白了有個自我的孩子,和有個全身全心慾愛著的男人的孩子,這其間是有天壤之別的。前者似乎是平凡的,但是從一個整個心內崇拜著的男子,得到的孩子,那使她覺得和舊日的我大不相同了。那使她深深地,深深地,沉醉在一切女性的中心裡,沉醉在創化以前的睡眠裡。
她所覺得新奇的並不是熱情,而是那渴望的崇拜。這是她一向所懼怕的,因為這種崇拜的情感要使她失掉力量;她現在還在懼怕,唯恐她崇拜得過深時,她要把自己迷失了,把自己抹殺了,她不願像一個未開花的女子似地被抹煞而成為一個奴隸。她決不要成為一個奴隸,她懼怕她的崇拜的心情,但是她不願立刻反抗起來,她胸中有個固執的意志,那是很可以對她子宮裡的日見增大的崇拜的溫情宣戰,而把它殲滅的。甚至現在,她可以這樣做,至少她心裡這樣想,她可以恣意地駕馭她的熱情。
唉,是的,熱情得像一個古羅馬時代狂飲爛醉的酒神的女祭司,在樹林中奔竄著找尋伊亞科斯,找尋這個無人性的,純粹是婦人的神僕赫赫陽物!男子,這個人,得不要讓他僭越。他只是個廟堂的司閹者,他只是那赫赫陽物的持有者與守護者,這陽物是屬於女子的。
這樣,在這新的醒覺中,古代的堅固的熱情,在她心裡燃了些時,把男子縮小成一個可卑鄙的東西,僅僅是一個陽物的持有者,當他盡了他的職務時,便要被撕成碎片的。她覺得她的四肢和身體裡面,有著那種古代狂歡節的放縱女祭司的力量,有著那種蹂躪男性的熱烈而迅速的女人的力量。但是,當她覺著這個的時候,她的心是沉重的,她不要這一切,這一切都是不神祕的,光赫的,不育的;只有崇拜的溫情才是她的寶藏,這寶藏是這樣的深奧而溫柔,這樣的神祕而不可思議!不,不,不,她要放棄她那堅固的、光輝的、婦人權威;這東西使她覺得疲乏而僵硬;她要沉沒在生命的新的洗浴裡,沉沒在無聲地歌唱著崇拜之歌的她的子宮臟腑的深處,那未免太早去開始懼怕男子了。
「我到瑪爾海去散步來,並且和弗林太太喝了杯茶。」她對克利福說道。「我是想去看她的孩子的,她的頭髮好像是好的蛛絲,這孩子真可愛,真是個寶貝!弗林上市場去了,所以她和我和孩子大家一起一吃了些茶點,你沒有納悶我到那兒去了嗎?」
「是的,我納悶不知你到那兒去了,但是我猜著你定是在什麼地方喝茶。」。克利福嫉妒地說,他的心眼裡,覺察了她有著什麼新的地方,有著什麼他不太了解的地方,但是他把這個歸因於孩子。他相信康妮之所苦惱,都是因為沒有孩子,換句話說,是因為她不能親自地生育個孩子。
「夫人,我看見你穿過了花園打那鐵門出去了。」波太太說,「所以我想你恐怕是到牧師家裡去了。」
這兩個婦人的眼睛交視著,波太太的是淺灰色的,光耀的,探究的;康妮的是藍色的,朦朧的,奇異地美麗的。波太太差不多斷定康妮有了個情人了;但是這怎麼可能呢?那裡來個男子呢?
「呵,不時出去走走,訪訪人家,於你是很有益處的。」波太太說,「我剛對克利福男爵說,如果夫人肯多出去訪訪人,於她是有無限益處的。」
「是的,我覺得很高興出去走了一趟。克利福,那真是個可愛的孩子,這樣玲瓏而毫無忌憚!」康妮說,「她的頭髮簡直像蜘蛛網,有著光耀的橙紅色,兩隻眼睛淡藍得像磁做的一樣,那奇妙而毫無忌憚!自然呵,因為那是個女孩,否則不會這麼大膽的。」
「夫人說得一點不錯……那簡直是個小弗林。他們一家都是紅頭髮。都是毫無忌憚的。」波太太說。
「你喜歡看看她嗎,克利福?我已經約了她們來喝茶,這樣你就可以看看她呢。」
「誰?」他一邊說,一邊怪不安地望著康妮。
「弗林太太和她的女孩下星期──。」
「你可以請他們到樓上你房裡去。」他說。
「怎麼,你不想看看那孩子麼?」她喊道。
「呵,看看倒無所謂,但是我不想整個鐘頭和她們坐在一塊兒喝茶。」
「啊!」康妮說著,兩隻朦朧的大眼睛望著他。
其實她並沒有看見他──他是另一個什麼人。
「你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在你樓上房裡用茶呢,夫人,克利福男爵不在一塊兒。弗林太太要覺得自在得多的。」波太太說。
她確定康妮已有了情人了,她的靈魂裡有什麼東西在歡欣著,但是他是誰呢?他是誰呢?也許弗林太太替她牽線的罷。
那天晚上,康妮不願意洗澡。她覺得他觸摸過她的身體,她覺得他的肉緊貼過她,這感覺於她是可貴的。在某一種說法,是神聖的。
克利福覺得非常煩躁。晚飯後,他不願意讓她走開,而她卻渴望著快點到房裡去孤獨地待著。她的眼睛望著他,但是奇異地順從他。
「我們玩玩牌呢。還是讓我唸書給你聽?」他不安地問道。
「唸書給我聽罷。」康妮說。
「唸什麼……詩呢。散文呢,還是戲劇呢?」
「唸點拉辛的詩罷。」她說。(註:Racine,十七世紀法國悲劇詩人。)
從前,他法國式的抑揚婉轉地唸拉辛的詩,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現在呢,他再也沒有那種氣派,而且有點侷促了。其實,與其唸書,他是寧願聽收音機,但是康妮卻在替弗林太太的嬰孩縫著一件黃綢的小衣裳;那衣料是她散步回來在晚餐以前,從她的一件衣裳剪裁下來的。她靜穆地坐著,在溫柔地情緒中沉醉著,縫紉著。與此同時,他在繼續在唸著拉辛的詩。
在她的心裡,她可以感覺到熱情在嗡嗡發聲,好像沉鐘的尾聲。
克利福對她說了些關於拉辛的話。他說過了好一會,她才明白他說什麼。
「是的!是的!」她抬頭望著他說,「做得真好。」
她的眼睛的深湛的藍光,和她那溫柔地靜坐著的神情、重新使他驚駭起來,她來沒有那麼溫柔,那麼靜穆的,她使他不能自已地迷惑著,好像她在發著什麼香味使他沉醉似的。就這樣,他無力地繼續著唸詩;他的法文發音的喉音,她覺是煙囪裡的風似的,他所唸的拉辛的詩句,她一個字也都沒有聽到。
她已經沉醉在她的溫柔的美夢裡了,好像一個發著芽的春天的森林,夢幻地,歡樂地,在嗚咽著。她可以感覺著在同一的世界裡,他和她是在一起的,「他」,那無名的男子,用著美麗的兩腳,神妙地美麗的兩腳,向前移動著。在她的心裡,在她的血脈裡,她感覺著他和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是在她所有血脈裡,像一道曙光。
「因為她既沒有手,又沒有眼,沒有腳,也沒有金髮的寶藏……」
她像一個森林似的,像一個陰暗的、橡樹交錯的樹林似的,千千萬萬地蓓蕾在開發著,在無聲地低語著。同時,那些慾望的鳥兒,在她錯綜濃密的身體裡睡著。
但是克利福的聲音不停地、異乎尋常地,嘎吱著,咕嚕著。多麼異樣的聲音!多麼異樣的他,傾著身在他的書本上,樣子是那麼奇怪的,貪婪的,文明的,他有寬闊的肩膊,卻沒有兩條真腿!多麼怪異的生物,天賦著尖銳的,冷酷無情的,某種鳥類的意志,沒有熱力,一點都沒有!這是未來生物之一,沒有靈魂,卻只有一個極活動的冷酷的意志。她感到懼怕,微微地顫戰起來,不過,內心裡萌發出溫柔的熱烈的生命之火焰,是比他更強的,並且另一件真實的事情卻瞞著他呢。
詩唸完了。她吃了一驚,她抬頭看見克利福的灰白而乖劣的眼睛,好像含恨地在望著她,這更使她驚愕起來。
「非常感謝!你唸拉辛詩唸得真好!」她溫柔地說。
「差不多唸得和你聽著一樣的好。」他殘酷地說。「你在什麼著什麼?」他問。
「我替弗林太太的孩子做件衣裳。」
他的頭轉了過去,孩子!孩子!她只想著這個。
「畢竟呢,」他用一種浮誇的口氣說,「我們所需要的,都可以從拉辛的詩裡得到,有條理有法則的情緒。是比紊亂的情緒更重要的。」
她的兩隻朦朧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是的,的確!」她說。
「近代人讓情緒放蕩無羈,這只有使情緒平庸化罷了,我們所需要的,便是有古典的約束。」
「是的。」她緩緩地說。看見他的臉孔毫無表情,正在聽著收音機的激動人心的痴話,「人們假裝著有情緒、其實他們是毫無所感的,我想這便是所謂浪漫罷。」
「一點不錯!」他說。
實在說,他是疲憊了。今天晚上使他疲憊了,與其過著這樣的晚上,他是寧願讀點技術上的書,或和礦場的經理談話,或是聽聽收音機的。
波太太帶了兩杯麥芽牛奶走進來,一杯是給克利福喝了好安眠的,一杯是給康妮喝了好長胖的,這是她被介紹勒格貝來的一種經常的的茶點。
康妮喝完了後,她心裡高興,可以走開了,並且感激著不必去幫助克利福就寢的事了。
「晚安。克利福,祝你安睡?拉辛的詩好像一個夢似的深入人心,晚安!」
她轉身向門邊走去。她沒有吻他道晚安便走了,他的尖銳而冷酷的眼睛望著她。好!他為她唸了整晚的詩,她卻連一個晚安的吻都不給他。這樣的鐵石心腸!即使說這種親吻只是一種形式罷,但生命是建築在這種形式上的。她實在是個波爾雪維克主義者!她的本能都是波爾雪維克主義者的!他冷酷地、憤怒地望著她從那裡出去的那個門。憤怒!
重新地,他給夜之恐怖所侵襲了。他只是一團神經系統網結著的東西,當他不用全力興奮地工作的時候,或當他不空泛迷離地聽著收音機的時候,他便給一種焦慮的情緒糾纏著,而感覺著有大禍臨頭的空洞。他恐怖著,假如康妮願意的話,她是可以保護他的。但是顯然地她並不願意──她並不願意。她是冷酷無情的,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漠然無睹。他把他的生命捐棄給她,她依然漠然無睹。她只想我行我素,任性恣情地走她自己的道路。
現在她所醉心的便是孩子。她要這孩子是她自己的。全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的!
雖然,克利福的身體是很壯健的,他的臉色是這樣的紅潤,他的肩膊是寬闊而有力,他的胸膛是這樣廣大的,他發胖了。但是,同時他卻怕死。什麼地方好像有個可怖的空洞在恐嚇著他,好像一個深淵似的。他的精力要崩倒在這深淵裡,有時他軟弱無力地覺得自己要死了,真的死了。
因此他那有點突出的兩隻灰色的眼睛,愈顯怪異,詭祕,卻有點殘暴,冷酷而同時差不多又是無忌憚的。這種無忌憚的神氣是奇特的,好像他不怕生命如何強悍,而他卻戰勝著生命似的。「誰能認識意志之神祕──因為意志竟能勝天使……」
但是他所最恐怖的,便是當他不能入睡的夜裡,那時真是可怖,四方八面的空虛壓抑著他。毫無生命而生存著,多麼可怕!在深夜裡毫無生命,卻生存著!
但是現在,他可以按鈴叫波太太,她總是來的。這是個大大的安慰。她穿著室內便衣走了過來,頭髮辮結著垂在背後,雖然她的棕色的頭髮裡雜著白髮,她卻奇異地有少女的暗淡的神態。她替他煮咖啡或煮涼茶,或和他玩象棋或「畢克」紙牌遊戲。她有著那種對於遊戲的奇異女性的才能,甚至在睡眼朦朧中還能下一手好象棋,而使他覺得勝之無愧。這樣,在深夜的,靜寂的親密裡,他們坐著。或是她坐著,而他臥在床上,桌上燈光孤寂地照著他們。她失了她的睡眠,他失了他的恐怖;他們玩著,一起玩著──然後一起喝杯咖啡,吃塊餅乾,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兩人都不太說什麼話、但是兩人的心裡都覺得安泰了。
這晚上,她奇怪著究竟誰是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情人。她又想起他的德底,他雖早已死了,但於她總是活在心底裡。當她想起他時,她對於人世的,尤其對於那些戕害他的生命的主子們的心底舊恨,便甦醒了轉來。那些主子們並沒有真的戕害他的生命。但是,在她的情感上,都是真的。因為這樣,在她心的深處,她是個虛無主義者,而且真的是無政府主義者。
在她的朦朧半睡中,她混亂地想著她的德底和查泰萊男爵夫人的不知名的情人。這一來,她覺得和那另一個婦人,共同擁有著對於克利福男爵,以及他心裡表現對一切事物的大怨氣。同時,她卻和他玩著「畢克」,賭著六便士的勝負。和一個有爵位的人玩「畢克」,甚至輸了六便士,畢竟是可引為榮譽的事呢。
他們玩紙牌戲時,是常常賭錢的,那可以使他忘掉自己。而且他是常常贏的。今天晚上還是他贏,這一來,不到天亮,他可不願去就寢了。僥倖地,在四點半鐘左右,曙光開始顯現了。
在這一段的時間裡,康妮是上在床酣睡著。但是那狩獵人,他並不能安息;他把雞籠關閉了,在樹林裡巡邏一週,然後回家去吃晚餐。他沒有上床去,而坐在火爐旁邊思索著。
他想著他在達娃斯哈過去的童年,和他五、六年的結婚生活,他照例苦味地回憶著他的妻。她是那樣粗暴的女人!但是,自從一九一五年的春天入伍之後,便至今沒有見過她。然而她還在不到三哩路之遙生活著,而且比一向更其粗暴。他希望著這一生永不再見她了。
他想著他在國外的士兵的生涯──由印度到埃及,又回到印度,那盲目的、無憂慮的、與馬群在一起的生涯;那愛他的,也是他所愛的上校;那幾年的軍官生涯大可以升為上尉的中尉生涯,然後上校的死於肺炎,和他自己的死裡逃生;他的傷殘不健康的,令他深心的不安,而後他離開軍職而回到英國來再成為一個傭人。
他只想把生命拖延著。在這樹林中,至少在短期內,他相信定可安全了,在那裡,並沒有人來打獵,他的唯一的事便是養育雉雞。他可以孤獨,而與生命隔絕,這便是他唯一希望做的事。他得有一塊立足的地方,而這兒是他所出世的故鄉。甚至他的老母親還住在這兒,雖則他對於他的母親,一向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感情。他可以一天一天地繼續著生活,與人無怨,尤其於心無奢望。因為他現在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自從他當過幾年軍官,並且和其他的軍官和公務員,以及他們的家庭交往以來,他的一切雄心都死了,他認識了中上階級是堅韌的,那麼奇異的堅韌,卻像橡膠品般的缺乏生命,這使他覺得冰冷,而且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多麼相異。
這樣,他重新回到他自己的階級裡去,到那裡去找回幾年外出之中所忘記了的東西,那些十分令人生厭的卑賤的心情,和庸俗的儀態。不過,他現在終於承認儀態是多麼重要的了。而且他承認,假裝對於一兩個銅板和其他生命中的瑣事,表現滿不在乎的樣子,是多麼重要的了。但是在平民之中,是沒有什麼假裝的。豬油的價錢多一枚或少一枚銅板,是比刪改《聖經》更重要的。這使他真忍受不了!
況且,那兒還有工資的問題啊。他已經在佔有階級中生活過,他知道希圖解決工質問題是多麼徒勞夢想的事。除了死之外,是沒有解決的可能的。只有不要管,不要管什麼工質問題。
然而,要是沒有錢而且不幸,你便不得不管,無論怎樣,這漸漸成為他們所擔心的唯一的事情了。錢的擔心,好像一種龐大的癰病,咀食著一切階級中的每個人,他不願為錢擔心。
但那又怎樣呢?生命除了為錢擔心以外,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
可是他還可以孤獨地生活著,心裡淡淡地滿足著自己能夠孤獨,飼養雉雞,這些雉雞是終要給那些飽餐以後的肥胖先生們射殺玩樂的。多麼空泛!多麼徒然!
但是又為什麼擔心,為什麼煩惱呢?他以前沒有擔心,也沒有煩惱過,直至現在這個女人來到了他的生命裡。他差不多大她十歲,他的經驗卻比她多一千年,他倆間的關係日見緊密,他已可以預見到那一天,他們再也不能脫卸這關係,而他們便不得不創造一個共同的生活了。只「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那麼怎樣呢?怎樣呢?他是不是必須赤手空拳地重新開始?他是不是定要牽累這個女人?他是不是定和要她的殘廢的丈夫作可怖的爭吵?還要和自己的粗暴而含恨的妻子作些可怖的爭吵?這是多麼不幸!多麼不幸!並且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再也不輕快活潑了,他也不是無憂無慮的那種人。所有的苦楚和所有的醜惡都能使他受傷,還有這個婦人。
但是縱令他們把克利福男爵,和他自己的妻子的障礙除去了;縱令他們得到了自由,他們又將怎樣呢?他自己又將怎樣呢?他將怎樣擺佈他的生活呢?因為他總得做點什麼事。他不能讓自己做寄生蟲,依靠她的金錢,和他自己的很小的恤金度日的!
這是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他只能幻想著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嘗口新鮮的空氣,他是毫不相信金元萬能的,但是也許那兒會有旁的什麼東西。
思想,思慮著──他不能安息,甚至不願上床去。他呆呆的在苦味地思索中,坐到了半夜,他突然地站了起來,取了他的外套和槍。
「來罷,女孩兒。」他對狗兒說,「我們還是到外頭去的好。」
這是個無月亮的繁星之夜,他踩著輕輕的步伐,緩緩地,小心地巡邏著。他唯一所要留神的東西,便是礦工們,尤其是史德門的礦工們,在瑪爾海附近所放的捕兔陷阱。但是現在是生育的季節,即使礦工們對這點總有點尊重而不過分放肆的,雖然,這樣偷偷地巡邏著,去搜索偷捕野獸的人,卻使他的神經安靜了下來,亦使他忘記了思慮。
但是,當他緩緩地,謹慎地巡邏完了的時候──那差不多要走五哩路──他覺得疲乏了。他走上山頂上去,向四周眺望。除了永不停工的,那史德門礦場內隱約而斷續的聲音外,再沒有什麼其他的聲息;除了工廠裡一排一排的閃爍的燈光外,差不多沒有什麼其他的光。世界在煙霧中陰森地沉睡著。那是午夜兩點半了,但是這世界雖然是在沉睡中,還是不安,殘酷的被火車聲和大路上經過的大貨車的聲音攪擾著,給高爐的玫瑰色的光照耀著。這是一個鐵與煤的世界;鐵的殘忍,煤的烏煙和無窮無盡的貪婪,驅駛著這世上的一切。在它的睡眠裡,只有貪婪騷擾著。
夜是冷的,他咳嗽起來。一陣陣冷風在小山上吹著;他想著那婦人,現在他願放棄他所有一切或以後能有的一切,去換取這個婦人,把她抱在兩臂裡,兩個人暖暖地擁在一張氈子裡酣睡。這一切未來的希望和一切過去的獲得,他都願放棄了去換取她,和她溫暖地擁有一張氈子醜酣睡,只管酣睡。他覺得把這個婦人抱在他臂裡睡覺。是他唯一的需要的事情。
他回到小屋裡去。蓋著氈子,躺在地上預備睡覺,但是他總是不能入睡,他覺得冷,此外,他殘酷地覺得他自己的天性的缺憾。他殘酷地覺得他的孤獨條件的不全,他需要她,他想摸觸她,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共享那圓滿而酣睡的片刻。
他重新站了起來,走出門去,這一次他是向著花園的門走去;然後慢慢地沿著小徑向著大廈走去。那時差不多是四點鐘了,夜是透明的,寒冷的,但是曙光還沒有出現,他是習慣於黑夜的人,他能清楚地辨別一切。
慢慢地,慢慢地,那大廈好像磁石似地吸引著他。他需要去親近她,那並不是為了情慾,不,那是為了那殘酷的缺憾所生孤獨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需要一個靜寂的婦人抱在他的兩臂裡,才能使它消逝的。也許他能找到她罷,也許他甚至可以喚她出來,或者尋個方法到她那裡去罷。因為這種需要是不可拒抗的。
緩慢地,靜默的,他攀登那小山坡向著大廈走去。他走到了山巔,繞過那些大樹,踏上了繞著大廈門前那塊菱形的草地,而直達門口的那條大路。門前那大草坪上矗立著的兩株大山毛櫸樹,在夜色中陰暗地浮出,他都已看得清楚了。
這便是那大廈,低低的,長長的,曖昧的,樓下點著一盞燈,那是克利福男爵的臥室。但是那牽著柔絲的彼端,殘酷地引誘著他的婦人,究竟在那一間房子呢?他可不知道。
他再前進了幾步,手裡拿著槍,在那大路上呆站著,注視著那大屋。也許他現在還可以用個什麼方法找到她,而到她那兒去罷。這屋並不是難進的;他又有夜盜一樣的聰明,為什麼不到那兒去呢?──他呆呆地站著,等著。這時,曙光在他的背後微微的破露了。他看見屋裡的燈光熄滅了,但是他卻沒有看見波太太走近窗前,把深藍色的綢窗幕拉開,望著外面黎明的半暗的天,希冀著曙光的早臨,等待著克利福知道真的天亮了。因為當他知道的確天亮了時,他差不多便可以即刻入睡的。
她站在窗邊,睡眼惺忪地等待著。突然地,她吃了一驚,差不多叫出來了。因為那邊大路上,在黎明中,有個黑暗的人影。她完全清醒了,留神地審視著,但是不露聲色,免得打擾克利福男爵的清睡。
白日的光明開始颯颯地侵浸在大地上了;那黑暗的人影好像變小了,更清楚了。她分辨了槍和腳絆和寬大的短衣外──這不是奧利華‧梅樂士那狩獵人嗎?是的,因為他的狗兒在那裡,好像一個影子似地東聞西嗅著,等著它的主人呢!
但是這人要什麼呢?他是不是想把大家叫醒了?為什麼他釘著似地站在那兒,仰望著這大廈,好像一條患著相思病的公狗,站在母狗的門前?
老天爺喲!波太太陡然地醒悟了。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情人便是他!便是他!
多麼令人驚訝!但是她自己──愛薇‧波爾敦,也曾有點鍾愛過他的。那時,他是十六歲的孩子,而她是個二十六歲的婦人。她還在研究看護學,他曾大大地幫助過她研究關於解剖學和其他應學的東西。那是個聰慧的孩子,他得過雪菲爾德公學的獎學金,學過法文和其他的東西;以後卻竟成了個蹄鐵匠,他自己說那是因為他喜歡馬的緣故;其實那是因為他不敢與世接觸,不過他永不承認罷了。
但是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很可愛的孩子,他曾大大地幫助過她,他有很巧妙的方法使你明白事情,他的聰明全不下於克利福男爵。並且他和婦女們是很合得來的;人都說,他和婦人們是比和男子們更合得來的。
直至他蠢笨地和那白黛‧古蒂斯結了婚,這種婚姻彷彿是為了洩憤似的,有許多人是這樣的,他們是為了洩憤而結婚的,因為他們有過什麼失意的事情。無疑地這是個失敗的婚姻。……在大戰期中,他出外去了幾年,他成了一個中尉,做了個十足的上流人!然後回到達娃斯哈來當一個狩獵人!真的,有些人是不知道攫著機會上升的!他重新說起一口下層階級所說的土話,而她──愛薇‧波爾敦,卻知道他願意時,是可以說任何貴紳所說的英語。
呵呵!原來男爵夫人給他迷住了!唔,他並不是第一個……他有著一種什麼迷人的東西。不過,想想看!一個達娃斯哈村裡生長教養出來的孩子!而是勒格貝大廈裡的男爵夫人的情人!老實說,這是給查泰萊大富大貴之家的一個耳光喲!
但是他,那狩獵人,看見白日漸漸顯現,他明白了,那是徒勞的。想把你自己從孤獨中解脫出來,邊種嘗試是徒勞的。你得一生依附著這孤獨,空罅的彌補只是間或的事,只是間或的!但是你得等待這時機來到,接受你的孤獨而一生依著它。然後接受彌補空罅的時機,但是這時機是自己來的,你不能用力勉強的。
驟然地。引誘他麼追逐她的狂慾毀碎了。這是他毀碎的,因為他覺得那應該這樣;雙方都應該互相對著趨近;假如她不向他前來,他便不應去追逐她。他不應這樣,他得走開,直至她向他前來的時候。
他緩緩地,沉思地,轉身走開,重新接受他的孤獨。他知道這樣是好些的──她應該向他前來,追逐她是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波太太看著他隱沒了,看著他的狗兒跑著跟在他的後面。
「呵呵,原來這樣!」她對自己說,「我一向就沒有想到他,而他恰恰便是我所應該想到的!我沒有了德底以後(那時他還年輕)他曾對我很好過,呵,呵!假如『他』知道了的話,他將怎麼說呢!」
她向著自已經入睡了的克利福,得意地望了一眼,輕輕地走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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