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情色]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已完成)

kuanchaos 2018-4-13 11:39:02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 24414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7:50

第十章


  康妮現在經常孤獨著,到勒格貝來的人也少了,克利福已不再需要這些人。他變得奇怪,甚至一般知友,他也索性不要了,他寧願有一架無線電收音機,所以他花了不少錢安設了一架,花了不少的氣力終於把機器弄好了。雖然米德蘭的氣候不好,但是有時他還可以聽著馬德里和法蘭克福的。

  他可以連續幾個鐘頭,坐著聽那收音機的吼叫。這讓康妮驚愕和茫然若失。但是他卻著了魔似地坐在那兒,臉上的表情是空洞的,好像一個失了靈魂的人,聽著,或像是聽著那無名可怖的東西。

  他真正在聽麼?抑或那只是當他心底裡有事時,所用的催眠劑?康妮可不知道,她逃避到自己房裡,或樹林裡去。有時一種恐怖佔據著她,一種對於那蔓延了整個文明人類的初期精神異常病症所生的恐怖。

  但是現在克利福正向著這另一個實業活動的不可思議的世界猛進了。他差不多變成了一隻怪物,有著一個實用的堅殼為表,一個柔軟的漿髓為裡,變成了一隻近代的──實業與財政界的奇異的蝦蟹,甲殼蟲類的無脊椎動物,有著如機器似的鋼甲和軟漿的內部,康妮自己都覺得全摸不著頭腦了。

  她還是不能自由,因為克利福總是需要她。他心裡甚不安地,好像恐怕被她遺棄了的樣子。他裡面的軟漿需要她,情緒和人性的那一面恐懼地需要她。這是一個孩子的需要,差不多可以說是一個白癡的需要。查泰萊男爵夫人,他的妻子,定要留在他的身邊,在那勒格貝。否則他便要像白癡似的迷失在一個荒野上。

  康妮在一種恐怖的情態中,明白了這種驚人的依賴生活。她聽著克利福對他手下的經理們、董事們和青年科學家們說話,他的聰明銳利的眼光,他的權威,他的對於這些所謂實業家們的奇異的物質的權威,使她驚駭了。他自己也成為一個實業家了,而且是這麼一個異乎尋常的、銳利而有權威的實業家,一個太上的主子。康妮覺得克利福會有如此的生命的轉變,這些都是受波太太的影響所致的。

  但是這個銳利的實業家,一旦回到了他的個人感情生活時,他又成為幾分白癡了,他把康妮像神一般地敬愛,她是他的妻,一個更高的生物,他以一個崇拜偶像的心,奇異地卑賤地崇拜她,好像一個野蠻人,因為害怕,甚至嫉恨神的權威,而去崇拜神的偶像,一個可怖的偶像。她唯一要求的事,便是要康妮立誓不要離開他,立誓不要遺棄他。

  「克利福,」她對他說。──但這是她得到了那小屋門的鑰匙以後了──「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哪一天生個孩子?」

  他的灰色有點突出的眼睛,向她望著,表示著幾分不安。

  「我是無所謂的,只要我們間不生什麼變化。」他說。

  「變化什麼?」她問道。

  「不使你我間發生變化,不使我們相互的愛情發生變化,要是有什麼變化的話,我是決然反對。可是,哪一天我自己也許可以有個孩子的!」

  她愕然地望著他。

  「我的意思是說,這些日子裡,我那個也許可以恢復過來的。」

  她仍是愕然地望著他,他覺得不安起來。

  「那麼,要是我有個孩子,你是不願意的了?」她說。

  「我告訴你,」他像是一隻入了窮巷的狗,趕快答道,「我十分願意的,只要那不影響到你對於我的愛情,否則我是絕對反對的。」

  康妮只好靜默無言,驚懼地輕蔑地冷靜著。這種談話是白癡的囈語,她再也不知道他在說著什麼了。

  「呵!那不會影響到我對你的感情的。」她帶點嘲諷的意味說。

  「好!」他說,「關鍵就在這兒,如果那樣的話,我是毫不介意的。我想,有個孩子在家裡跑來跑去,而且知道他的偉大前程已被確定,這是太可愛了。我的努力得有個目的,我得知道那是你生的小孩是不是?親愛的,我一定也要覺得那是我生的一樣。因為,這種事情,全是為了你。你知道罷,是不是?親愛的,我呢,我是毫無重要的,我只是一個零,在生命的事件上,唯有你才是重要的。你知道罷,是不是?我是說,除了為你以外,我是絕對地一個零,我是為你和你的前程活著的。我自己是毫無重要的。」

  康妮聽著他,心裡的反感和厭惡越發加深下去。他所說的,都是些敗壞人類生存的可怖的半真理。一個理智健全的男子,怎麼能對一個女人說這種話?不過男子們的理智是不健全的。一個稍為高尚的男子,怎麼能把可怖的生命責任,諉諸一個女人身上,而讓她孤零零地在空虛之中?

  但是,半點鐘後,康妮聽著克利福對波太太用著興奮起勁的聲音談話,流露著他自己對這個婦人的無熱情的熱情。彷彿她是他的半情婦、半乳母似的。波太太小心地替他穿著晚服,因為家裡來了些重要的企業界的客人。

  在這時期,康妮有時真覺得她快要死了。她覺得自己是給妖魔的的謊言,給可怖的白癡的殘暴壓得快要死了,克利福在企業上的奇異的能幹,使她太懼怕,他自稱的對她的崇拜,使她更覺驚怖,他們之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現在再也不摸觸他,而他也再不摸觸她,他甚至再也不友好地握著她的手了,不,因為他們已完全的分離,他只用著崇拜偶像者的宣言去挖苦她,那是一個失去生殖機能的人的極端殘暴,她覺得她定會發狂了,或要死了。

  她儘可能地常常逃到樹林裡去。一天下午,當她坐在約翰井旁邊,思索著,望著泉水冷清地沸湧的時候,狩獵人突然出現在她的旁邊。

  「我替你另外做好了一把鑰匙,夫人!」他一邊說,一邊行禮,把鑰匙交給了她。

  「呀,多感謝你了!」她慌忙地說。

  「小屋裡是不太整潔的。」他說,「請你不要怪我。我只能盡我可能地收拾了一下。」

  「但是我是不想讓你添麻煩的。」她說。

  「啊,那沒有什麼麻煩,在過一個星期的光景,我便會把母雞安置起來。但是這些母雞不會煩你的,我早晚都得去看管它們,我會盡我的能力少攪擾你的。」

  「但是你並不攪擾我呢。」她堅持著說,「如果是我攪擾你的話,我寧可不到那小屋裡去的。」

  他用他的靈活的藍眼睛望著她。他好像很慈藹但是又覺冷淡。雖然他的樣子看起來瘦弱有病,但是他的肉體與精神是健全的,他有點咳嗽起來。

  「你咳嗽嗎?」她說。

  「這沒什麼……受了點涼罷了,前些時患了肺炎,給我留下了這咳嗽,但是沒有什麼關係。」

  他疏遠地站著,而不願接近她。

  早晨或午後,她經常地到小屋裡去,但是他總不在那裡,無疑地他是故意躲避她。他要保守著他的孤獨與自由。

  他把小屋收拾得很整潔,把小桌子和小椅子擺在火爐旁邊,另放了一堆起火的柴和小木頭,把工具和捕獸機推到很遠的角落裡去,好像為了要消滅他自己的影跡似的。屋外邊,在那靠近樹林的空地上,他用樹枝和稻草搭了個矮小的棚,是給小雉雞避風雨的,在這棚下有五個木籠子。有一天,當她到那裡時,她看見籠子裡有了兩隻棕色的母雞,凶悍地警備著,正在孵著雉雞的蛋,很驕傲地蓬鬆著毛羽,在牠們的母性的熱血裡,深深地沉味著。康妮看了,差不多心都碎了。她覺得自己是這樣的失落無依,一無是處,全不像個女性,只是一個內心寂寞恐慌的可憐蟲罷了。

  不久,五個籠子都有了母雞,三隻是棕色的,一隻是灰色的,還有一隻是黑色的,五隻母雞都同樣是在牠們母性的重大而溫柔的撫育職務中,在母性的天性中,蓬鬆著毛羽,緊伏在卵上。當康妮在牠們面前蹲伏下去時,牠們光耀的眼睛守視著她,牠們忿怒地驚惶地發著尖銳的咯咯聲,但是這種忿怒大概是每當被人迫近時的女性的忿怒罷了。

  康妮在小屋裡找到了些穀粒。她用手拿著去飼牠們,牠們並不吃,只有一隻母雞在她手上猛啄了一下,把康妮吃了一驚。但是她卻焦苦著想把些什麼東西給牠們吃,給這些不思飲食的孵卵的母雞;她拿了一罐子水給牠們,其中一隻喝了一口,她喜歡極了。

  現在,她每天都來看這些母雞。牠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使她的心溫暖起來的東西了。克利福的囉囌宣言使她全身發冷;波太太的聲音,和那些到家裡來的企業界的人們的聲音,使她發冷。密克里斯偶爾地寫給她的信,也使她覺得同樣的冷顫。她覺得如果沒有什麼新鮮的事情到來,她定要死了。

  雖然,這是春天了,吊鐘花在樹林裡開花了,榛子樹正在發芽,好像一些青色的雨滴似的。多麼可怕喲,已經是春天了,一切卻都是這樣的冷,這樣的無情。只有那些母雞,這樣奇異地蓬鬆著毛羽伏在卵上,是在牠們母性的孵化的熱力中溫暖著!康妮不住地覺得自己就要暈厥了。

  有一天,那是陽光煦麗的可愛的一天,蓮馨花在榛樹下一簇一簇地開著,小徑上綴滿著許多紫羅蘭花,她在午後來到雞籠邊。發現在一個雞籠前面,一隻很小很小的小雞在傲然自得地瞞跚著,母雞在驚駭地叫喊。這隻纖小的小雞是棕灰色的,帶了些黑點,在這時候,這整個大地上最有生氣的東西,就是這隻小雞了。康妮蹲了下去,以一種不思議又專注的神情注視著牠。這是生命!這是生命!這是個純潔的,閃光的,無所懼的新生命!牠是那樣的纖小,而那樣的毫無畏懼!甚至牠聽著了母雞的驚叫,而蹣跚地走進籠子裡去藏在母雞的毛羽下時,牠也並不是真正在懼怕什麼。牠只當作那是一種遊戲,一種生活的遊戲罷。瞧!一會兒過後,一隻小小的尖頭兒,從母雞的金棕色的毛羽裡又鑽了出來,窺探著這花花的大千世界。

  康妮深深地被這一幅美麗的畫圖迷住了。而同時,她心裡的另一種被遺棄的婦人的失望的感覺,濃厚到他一向所沒有過的程度,那使她忍受不了。

  她現在只有一個慾望,便是到林中這塊空地上去,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苦痛的夢。但是為了盡她的主婦的職務,她有時是整天留在家裡的。那時,她覺得自己也彷彿空虛無比,內心的空虛而快瘋狂了。

  有一天黃昏的時候,用過茶點以後,她不管家裡有客人沒有,她便逃了出來。天色已晚,她飛跑著穿過了花園,好像她怕被人叫回去似的。當她進到樹林裡去時,玫瑰色的太陽,正向西方沉沒,但是她在花叢中趕緊走著,大地上的光明還可以繼續多時的。

  她臉色緋紅,神情恍惚地走到林中的空地上。那狩獵的人,只穿著襯衣,正在關閉雞籠的門,這樣小雞才可以安全度夜,但是還有三隻褐色的活潑的小雞,在那稻草棚下亂竄著,而不聽從母雞的焦急的呼喚。

  「我忍不住要趕來看看這些小雞!」她一邊氣喘著說,一邊羞赧地望了望那狩獵人,好像不太留意他似的。「添了些新生的麼?」

  「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六隻了。」他說,「還不壞。」

  他也一樣感覺著一種奇異的快樂,去等候著這些小生命的出世。

  康妮蹲在最後的一個籠子面前,那三隻小雞已經進去了。但是牠們的毫無畏懼的小頭兒,從那黃色毛羽中鑽了出來,一會兒又縮藏了進去,只有一隻小頭兒,還在那廣大的母體的深處向外窺視著。

  「我真喜歡摸摸牠們,」她說著。把她的手指膽怯的從籠格裡伸了進去,但是那隻母雞凶悍地把她的手啄了一下,康妮嚇得向後驚退。

  「你看牠怎麼啄我!牠恨我呢!」她用一種驚異的聲音說,「但是我並不傷害牠們呀!」

  站在她旁邊的他,笑了起來,然後在她旁邊蹲了下去,兩膝開著,自信地把手慢慢地伸進籠裡,老母雞雖然也啄了他一下,但是沒有那樣凶悍。緩緩地,輕輕地,他用他那穩當而溫和的手指,在老母雞和毛羽中探索著,然後把一隻微弱地啾唧的小雞握在手中,拿了出來。

  「嗯!」他說著,伸手把小雞交給她,她把那小東西接在手裡,牠用那兩條小得像火柴杆似的腿兒站著,牠的微小的、飄搖不定的生命顫戰著,從牠那輕巧的兩腳傳到康妮的手上。但是牠勇敢地抬起牠的清秀美麗的小頭兒,向四周觀望著,啾的叫了一聲。

  「多麼可愛!多麼無忌憚!」她溫柔地說。

  那狩獵人,蹲在她的旁邊,也在欣賞著她手裡的那隻無畏懼的小雞;忽然地,他看見一滴眼淚落在手腕上。

  他站了起來,走到另一個籠前去,因為突然地,他覺得往昔的火焰,正在他的腰邊燃燒起來,飛騰著,這火焰是他一向以為永久地已熄滅了。他和這火焰猙扎著,他背著康妮翻轉身去,但是這火焰蔓延著,向下蔓延著,把他的兩膝整個包覆住。

  他重新轉過身去望著她。她正跪在地上,夢幻地,慢慢地伸著兩手,讓那小雞回到母雞那裡去,她的神情是這樣的緘默這樣的顛沛,他的臟腑裡,不禁燃燒著對她哀憐的情緒。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著什麼,他迅速地向她走過去,在她旁邊重新蹲下去,他她手裡接過了小雞。因為她正在害怕那母雞,正要把牠放回籠裡去。在他的兩腰背後,火焰驟然激發起來,比以前更為強烈了。

  他惶恐地望著她,她的臉孔躲了過去,在她孤獨淒涼的無限苦楚中,茫然地哭泣著。他的心突然熔化了,像一點火花,他的手伸了出來,把手指放在她的膝上。

  「不要哭。」他溫柔地說。

  她聽了,把兩手掩著臉,覺得她的心真是碎了,一切都已無關重要。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溫柔地,輕輕地,他的手沿著她的背後滑了下去,不能自主地用著一種無意識的撫慰的動作,直到了她的彎曲著腰際。在那兒,溫柔地,溫柔地,用著一種憐惜的撫慰,愛撫著她的腰窩。

  她找到了她的小手帕,盲目地揩著眼淚。

  「到小屋裡去罷。」他用鎮靜的聲音說。

  說了,他溫柔地用手扶著他的上臂,使她站了起來,慢慢地帶她向小屋走去,直至她進了裡面。然後他把桌椅推在一邊,從一個用具箱裡取出了一張褐色的軍氈,慢慢地舖在地上。她呆木地站著,向他臉上望著。

  他的臉孔是蒼白,沒有表情的,好像一個屈服於命運之前的人的臉孔似的。

  「躺在這兒罷。」他溫柔地說,然後把門關上。這一來,小屋裡黑暗了,完全黑暗了。

  奇異地,馴服地,在氈子上躺了下去,然後她覺著一隻溫柔的,不定的無限貪婪的手,觸摸著她的身體,探索著她的臉。那隻手溫柔地,溫柔地愛撫著她的臉,無限的溫慰,無限的鎮靜,最後,在她的頰上輕輕溫柔的吻觸。

  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一種夢幻的狀態中,她靜默地躺著。然後,她顫戰起來,她覺著在她的衣裳中,那隻手在溫柔地,卻又笨拙地,猶豫地,摸索著,但是這隻手,卻知道怎樣在它所欲的地方,把她的衣裳解開。他慢慢地,小心地,把那薄薄的綢褲向下拉脫。直脫到她的腳上。然後在一種極樂的顫戰中,他摸觸著她溫暖而柔軟的肉體,在她的肚臍上吻了一會。他得馬上向她進去,全然進到她柔軟而安靜的肉體裡的和平之域去。像一個女人的肉體地進入,於他是一種純粹而和平的片刻。

  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老是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她靜默地躺著。所有的動作,所有的性興奮,都是他的,她再也無能為力。甚至他兩臂摟著她那麼緊迫,甚至他身體的激烈的動作,以及他的精液在她裡面的播射,這一切都在一種沉睡的狀態中過去,直至他完畢後,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地喘息著時,她才開始醒轉過來。

  這時她驚愕了,朦朧地問著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需要這個?為什麼這個竟把她的重負減輕,而予以她和平的感覺?這是真的麼?這是真的麼?

  她的近代婦女的煩惱的心,還是不能安息下來,這是真的麼?她知道,假如她自己獻身與這個人,那麼這便是真的;但是假如她固守著自己時,這便是不真了。她老了,她覺得自己是一百萬歲似的老了。總之,她再也不能支持自己的重量了。她是整個放在那裡,任人拿去,任人拿去。

  那人在神祕的靜息中躺著。他感覺著什麼?他想著什麼?她不知道,她覺得他是一個陌生人,她是不……不認識他的。她只好等待,因為她不敢擾亂那份神祕的靜息。他躺在那兒,他的兩臂環抱著她,他的身體在她上面,他的潮濕的身體輕觸著她,這樣的近。完全一個陌生人,卻又不令人感覺不安,他的靜息的本身是令人寧泰的。

  這一點,當他最後激醒轉來而從她的身上抽退時,她是覺得的,那好像他把她遺棄了似的,他在黑暗中,把她的衣裳拖了下來,蓋在她的膝上。他站了一會,顯然地在整理著他自己的衣服,然後他安靜地把門打開了,走了出去。

  她看見在那橡樹的梢頭,落日殘輝的上面,懸著一輪明亮的小月,她趕快站了起來,把衣裳整理好,然後她向那小屋的門邊走去。

  樹林下面是昏暗了,差不多黑了。可是樹林的上面,天還帶著水晶似的幽明,不過沒有那種睛朗的白光了。那從林下的昏暗中向好了過來,他的臉孔昂舉著,像是一個灰點。

  「我們走罷!」他說。

  「到哪兒去?」

  「我陪你到園門口去。」

  他井然地整理著屋內的事物,再把小屋的門鎖上,然後跟著她出去。

  「你不懊悔嗎?」當他在她旁邊走著時,他問道。

  「不!不!你呢?」她說。

  「為那事!不!」他說,過了一會,他加了一句:「不過還有別的事情罷了。」

  「什麼別的事情?」她說。

  「克利福男爵,其他的人,和一切的糾紛。」

  「什麼糾紛?」她沮喪地問道。

  「事情常常是這樣的,於你於我都是一樣,總有些什麼糾紛的。」他在昏暗中,穩定地走著。

  「你懊悔麼?」她說。

  「在某一方面是有點兒的!」他一邊回答,一邊仰望著天空。「我自以為和這些事情是斷絕了,現在我卻又開始起來了」

  「開始什麼?」

  「生活。」

  「生活!」她應聲說道。感覺著一種奇怪的興奮。

  「那是生活。」他說,「沒有法子避免的。如果你避免它。你便等於死。所以我只好重新開始,我只好這樣。」

  她卻不把事情看成這樣。但是……

  「那是愛情。」她愉快地說。

  「無論那是什麼,反正一樣。」他回答道。

  他們在靜默中,在漸見昏黑下去的林中前進著,直至他們將到園門口的時候。

  「但是你不憎恨我罷?」她有點不安地說。

  「不,不。」他答道。突然地,他用著那種古代的結合人類的熱情,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不,我覺得那個太好了,太好了,你也覺得嗎?」

  「是的,我也覺得。」她有點不誠實地答道。因為她實在並沒有覺得怎樣。

  他溫柔地,溫柔地,熱吻著她。

  「假如世界上沒有這許多人,那就好了。」他悲傷地說。

  她笑著,他們到了園門口了,他替她把門打開。

  「我不再送了。」他說。

  「不!」她把手伸了出去和他握別,但是他卻用雙手接著。

  「你要我再來麼?」她熱切地問道。

  「是的!是的!」

  她離開了他,向園中過去,他在後邊望著向灰暗的園中進去,心裡差不多感著痛苦地望著她走了。

  他原本是要守著他的孤獨的,現在他使他再想起人間的關係來了。她使他犧性了自由,一個孤獨者的苦味的自由。

  他向黑暗的林中回去,一切都靜寂著,月亮也沉了,但是他聽得見夜之聲響,他聽得見史德門的機器和大路上來往的車輛。他慢慢地攀登那赤裸的山坡。在山上,他可以看見整個鄉村,史德門的一排一排的火光,達娃斯哈煤坑的小燈光和達娃斯哈村裡的黃光。昏暗的鄉村裡,隨處都是光,遠遠地,他可以看見,高爐在發著輕淡的粉紅色,因為夜色清明,白熱的金屬發著玫瑰的顏色。史德門的電燈光,又尖銳又刺眼!多麼令人難解的含著惡意的光輝!這一切米德蘭工業區的夜的不安和永久的恐怖。他聽得見史德門的車盤響著,載著七點鐘的工人到煤坑裡去,礦場是分三班輪流工作的。

  他向著幽暗、僻靜的樹林裡下去。但是他知道樹林的僻靜是欺人的了。工業的嘈聲,把寂靜破壞了。那尖銳的燈光,雖不能見,也把寂靜嘲弄著。再也沒有誰可以孤獨,再也沒有僻靜的地方,世界再也不容有隱遁者了。現在,他已經得到了這個婦人,並且替自己加上一個新的痛苦與罪罰的枷鎖了。因為他從經驗得知這是怎麼一回事的。

  這並不是婦人的過失,甚至不是愛情過失,也不是性慾的過失,過失是從那邊來的,從那邪惡的電燈光,和惡魔似的機器之囂聲裡來的。那邊,那貪婪的機器世界,那貪婪的機械化的貪婪世界,閃著燈光,吐著熾熱的金屬,激發著熙來攘往的喧聲,那兒便是無限罪惡所在的地方,準備著把不能同流台污的東西一概毀滅,不久那世界便要把這樹林毀滅,吊鐘花將不再開花了。一切可以受傷的東西,定要在鐵的蹂躪之下消滅。

  他用無限的溫情想著那婦人,可憐的無依無靠的人,她不知道也自己是這樣可愛。呵!太可愛了!她所接觸的庸俗之流,太不配她了!可憐的人兒,她也有點像野玉簪花似的易傷地嫩弱,她並不像近代女子似的,全是樹膠品和白金。它們要壓倒她的!那是毫無疑義了,它們要壓倒她,如同它們壓倒一切自然的溫柔的生活一樣。溫柔!她有點什麼溫柔的東西,像滋長著的溫柔的玉簪花似的溫柔的東西,這東西是今日化學品的婦女們所沒有的了。但是他定要誠懇地把她保護一些時日,只一些時日,直至無情的鐵世界,和機械化的貪婪世界把她和他自己同時壓倒。

  他帶著他的狗和槍歸去,回到了他陰暗的村舍裡,把燈點了,把火爐裡的火點燃了,然後吃著晚餐:一些麵包和奶酪一些小蔥頭和酒。他在他所深愛的靜默中孤獨著。他的房子是清潔的。整齊的,但是有些冷清,可是爐火是光耀的,爐床是白,白漆布舖著椅子上面,懸掛著的一盞煤油燈也是光亮亮的,他想拿一本關於印度的書來看,但是今晚他卻不能看書了,他穿一件襯衣,坐在火旁邊,並不吸煙,但是有一杯啤酒在手旁邊,他思念著康妮。

  實在說來,他是懊悔發生了那種事情的,那懊悔也許大部分是為了她的緣故,他感覺到一個預兆,但並不是過失或罪惡的預兆,這一點他的意識是不會擾亂的,他知道一個人的意識所最怕懼的,是社會,或是自己。他並不懼怕自己。但是他很顯然地懼怕社會,他本能地知道這社會是惡毒的、半瘋狂的野獸。

  那婦人!要是她能夠在那裡和他在一起,而除了他倆以外,世界絕無第三者了,那麼多好!情慾重新湧了上來,他的陰莖像一隻活的小鳥似地興奮著。同時他又覺得被一種恐懼壓制著,他恐懼著自己和她,要被外面那些電燈光裡含惡意地,閃耀著的「東西」所吞噬。她,這可憐的年輕的人兒,在他看來,她只是一個年輕的女性的生物罷了,但是這卻是一個他曾深進過,並且他還在慾望著進去的一個年輕的生物。

  在慾望中,他奇異地打著哈欠,伸著腰,因為他遠離男女們,孤獨地生活著已經有四年,他站了起來,把燈火弄小,拿起外衣和槍,帶著狗兒出去。這是一個繁星之夜。慾望,以及對於外界的惡意的「東西」的恐懼情緒推著他,他緩緩地,幽幽地,在樹林中巡邏,他愛黑暗,他把自己投在黑暗的懷抱裡,夜色正適合於他的膨脹的慾望。這慾望,無論如何像是一陣陣澎湃地烈火,不安地興奮著的他的陰莖,火焚著他的兩腰!呵!要是可以和一些人聯合起來,去和那外界的、閃光的、電的「東西」抗戰,去把生命的溫柔,女人的溫柔,和自然的慾望的烈火,保存起來,那就好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在那邊,迷醉著那些「東西」,勝利著,或慘敗於那機械化的貪婪或貪婪的機械主義鐵蹄之下。

  康妮,在她這方面,差不多並不思索什麼,她趕快穿過了花園回家去,她還來得及吃晚飯的。

  可是,當她回到門口時,門是關著了,這一來她得去按鈴了,這卻使她煩惱起來。來開門的是波爾敦太太。

  「呀!你回來了,夫人!我正開始奇怪著你是不是迷失了呢!」她有點笑謔地說。「但是克利福男爵卻沒有問起你;他現在和林先生談著話,我想他要在這兒晚餐吧,是不是,夫人?」

  「大概是罷。」康妮說。

  「要不是遲一刻鐘開飯?這一來你便可以從容地換衣裳了。」

  「也許那樣好些。」

  林來先生是礦場的總經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北方人。他有點軟弱不振,這是克利福不滿意他的地方,他不能迎合戰後的新環境,和那些戰後的礦工們一樣,只守著他們的老成持重的成規。但是康妮卻喜歡林來先生,雖然她討厭他的太太的諂媚樣子,心裡高興著他的太太並沒有同來。

  林來留在那兒吃飯,康妮顯得是個男子們所極喜歡的主婦,她是這樣的謙遜,而又這樣的慇慇體貼,他的很大的藍眼睛和她的悠閒的神態,總是儘把她的心事掩藏起來的。這把戲康妮做得多了,已經差不多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奇怪的就是當她做著這把戲時,雖然這是她的第二天性,而她卻把一切都從心裡忘掉。

  她忍耐著等待著,直至她能上樓去,去思索自己的事情。她老是等著,等待已成了她拿手的事情。

  但是,當她回到房裡去時,她依舊覺得模糊而昏亂,不知道打那裡想起。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人呢?他真是喜歡她麼?她不太相信,不過他是和藹的。有著一種什麼溫暖的、天真的、和藹的東西,又奇特而驟然,這東西差不多使她的子宮不得不為他展開。但是她覺得他也許對於任何婦女都是這麼和藹的。雖然是這樣,他的和藹卻是奇異地使人覺得溫慰的。他是一個熱情的人,健全而熱情的人。但是他也許並不是很專一的,他對她這樣,而對任何婦女也許一樣。那真是泛然不專的態度,她之於他,實在只是一個女性罷了。

  但是,也許這樣還要好些,畢竟他所愛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女性,這是從來沒有男人做過的。男人們只愛她的外表,而不愛她的女性,他們殘酷地輕蔑這女性,或茫然地不知有這女性。男人們對於康妮小姐或查泰萊男爵夫人都是十分和藹的,但是對於她的性卻不然了。他呢,他是全不管什麼康妮小姐或查泰萊男爵夫人的,他只溫柔地愛撫著她的兩腰或她的乳房。

  第二天,她又到樹林裡去,那是一個灰色的恬靜的午後,深綠的水銀菜,在榛子樹林下蔓生著,所有的樹都在靜默中,努力著發芽了。她今天幾乎可以感覺著她自己的身體裡面,潮湧著那些大樹的精液,向上湧著,湧起,直至樹芽頂上,最後發為橡樹的發光的小葉兒,紅得像血一樣。那像是漲著的潮水,向天上奔騰。

  她,走到林中的空曠地,但是他並不在那兒,她原來也不地抱著一半的心思到這兒來會他的,小雉雞兒輕捷得像昆蟲似的,遠在籠外奔竄著,黃母雞在欄杆裡掛慮地咯咯著。康妮坐了下來,一邊望著它們,一邊等待著。她只是等待著,她差不多看不見什麼小雞,她等待著。

  時間夢一般的悠悠地過去,而他卻不來。她只懷著一半希望等著他,她是從不在下午到這兒來的,茶點的時間到了,她得回家去。但是她得很勉強地迫著自己,然後才站了起來走開。

  當她回家時,霏霏的細雨開始下起來。

  「又下雨了麼?」克利福看見了她搖著帽子上的雨滴,這樣說。

  「只一點兒細雨。」

  她靜默地斟著茶,出神地深思著她的心事,她今天實在想會會那狩獵人,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真的,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回頭你要不要我給你唸唸書?」克利福問道。

  她望著他,難道他猜疑什麼了?

  「春天使我覺得點有頭暈……我想去休息一會兒。」她說。

  「隨你便罷,你真覺得不舒服嗎?」

  「是的,有點兒疲倦……這是春天到了的緣故,你要不要波太太來和你玩玩脾?」

  「不!我聽聽收音機好了。」

  她聽見了他的聲音裡,含著一種滿足的奇異的音調,她到樓上寢室裡去,在那兒,她聽見收音機在呼號著一種矯揉造作的嬌媚蠢笨的聲音,這像是一種市塵的囂喧,像是一個人摹擬一個小販的令人嘔吐的聲音,她穿上了她的紫色的舊雨衣,從一個旁門閃了出去。

  濛濛的細雨好像是遮蓋著世界的帳幕,神祕,寂靜而不冷。當她急促地穿過花園時,她覺得熱起來了。她得把她的舊雨衣解開了。

  在黃昏細雨中,樹林是靜息而又幽秘的,半開著的葉芽,半開著花,和孵化萬千的卵子,充滿著神祕,在這一切朦朧暗昧中,赤條條的幽暗的樹木,發著冷光,好像把自己衣裳解除了似的,地上一切青蒼的東西,好像在青蒼地低哦著。

  在那空曠處,依然一個人也沒有,小雉雞差不多都藏到母雞的毛羽下去了,只有兩隻較為冒失的,還在那草棚乾地上啄食著。它們都是猶豫不安的。

  好!他還沒有來。他是故意不來的,也許,什麼事情不好了罷,或者她最好是到村舍裡去看看。

  但是她是為等待而來的。她用她的鑰匙,把小屋門打開,一切都很整齊,穀粒盛放在一隻箱裡,幾張氈子摺疊在架上,稻草整潔地堆在一個角落裡,這是新添的一堆稻草,一盞風燈在釘子上懸著,在她躺過的地上,桌子和椅子也都放回原處了。

  她走到開著的門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一切都是非常靜寂!細雨輕柔地被風吹拂著,但是風並沒有聲音,一切都沒有聲息。樹木站立著,像是些有權威的生物,朦朧,幽明,靜謐而有生氣,一切都多麼地有生氣!

  夜色又近了,她得回去。想是他在躲避著她。

  但是突然地,他大踏步地來到了空曠處,他穿著車夫似的油布的短外衣,顯得發亮,他向小屋迅疾地望了一眼,微微地行了個禮,然後轉身走到雞籠邊去,他靜靜地蹲了下去,小心地注視著一切,然後小心地把籠門關好了。

  最後,他慢慢地向她走了過來,她還是坐在小凳上。他在門廊下站在她的面前。

  「你來了。」他用著土話的腔調說。

  「是的!」她望著他說,「你來晚了。」

  「是的!」他一邊回答,一邊向林中望著。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把小凳子拉在旁邊

  「你要進來嗎?」她問道。

  他向她尖銳地望著。

  「要是你天天晚上到這兒來,人們不會說什麼嗎?」他說。

  「為什麼?」她不明白地望著他,「我說過我要來的,沒有人會曉得的。」

  「但是他們不久終要曉得的,」他答道,「那時怎麼辦好?」

  她不知道怎樣回答的好。

  「為什麼他們要曉得呢?」她說。

  「人們總會知道的。」他悽然地說。

  她的嘴唇有點顫戰起來,她訥訥地說:

  「那我可沒有法子。」

  「不。」他說,「你不來是可以的……要是你願意。」他低聲地添了一句。

  「但是我不願意不來。」她用怨聲說著。

  他無言了,回轉眼睛向樹林裡望著。

  「但是假如人曉得了,你將怎樣?」他終於問道,「想想看!你要覺得多麼屈辱,一個你的丈夫的僕人!」

  她望著他的側著的臉。

  「你是不是,」她支吾地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想想看!」他說,「要是人們知道了,你將怎樣?要是克利福男爵和……大家都……」

  「那麼,我可以走。」

  「走到那兒去呢?」

  「無論那兒!我有我自己的錢,我的母親給了我兩萬鎊保管著,我知道這筆錢克利福是不能動的,我可以走。」

  「但是假如你不想走呢?」

  「哪裡話!我將來怎樣,我是不顧慮的了。」

  「呀,你這樣想嗎?但是你是要顧慮的,你不得不顧慮,人人都是這樣的,你要記著你是查泰萊男爵夫人,而我只是個狩獵人,假如我是一位貴紳的話,那麼事情自然又不同了,是的,你不能不顧慮的。」

  「我不,我是男爵夫人又怎麼樣!我實在恨這個名稱,人們每次這樣叫我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們嘲弄我。他們實在是在嘲弄我!甚至你這樣叫我的時候,你也在嘲弄我的。」

  「我!」

  這是第一次他向她直望著,向她的眼裡直望著。

  「我並不嘲弄你。」他說。

  當他這樣望著她時,她看見他的眼睛陰鬱起來,完全陰鬱起來,兩隻瞳孔張大著。

  「你不顧一切地冒險麼?」他用著一種沉啞的聲音說,「你應該考慮考慮的,不要等到太遲了!」

  他的聲音裡,含著一種奇異地警告的懇求。

  「但是我並沒有什麼可以失掉的東西。」她煩惱地說,「假如你知道實在的情形是怎樣,你便要明白我是很喜歡失掉它的,但是你是不是為你自己有所懼怕呢?」

  「是的?」他簡單地說,「我怕,我怕!我怕那些東西。」

  「什麼東西?」她問道。

  他奇異地把頭向後一仰,指示著外面的世界。

  「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所有他們!」

  說完,他彎下身去,突然在她愁苦的臉上吻著。

  「但是,」他說,「我不再顧慮那些!讓我們受用罷,其他一切管它的!不過,要是哪一天你懊悔起來……」

  「不要把我拋棄了。」她懇求道。

  他的手指撫觸著她的臉,突然地又吻了她一下。

  「那麼讓我進去罷。」他溫柔地說,「把你的雨衣脫了。」

  他把槍掛了起來,除去了他自己的濕外衣,然後把氈子拿了下來。

  「我多帶了一張氈子來。」他說,「這樣,要是我們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拿一張來蓋的。」

  「我不能久留呢。」她說。「晚餐是七點半開的。」

  他向她迅速地顧盼了一下,然後望著他的錶。

  「好的。」他說

  他把門關了,在懸著的風燈裡點了一個小小的火。

  「哪一天我們要多玩一會兒。」他說。

  他細心地舖著氈子,把一張摺疊起來做她的枕頭,然後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把她拉到他的身邊,一隻手緊緊地抱著她,另一隻手探摸著她的身體。當他摸著她的時候,她聽見他的呼吸緊促進來。在她的輕薄的裙子下,她是赤裸裸的。

  「呵!摸觸您是多麼美妙的事!」他一邊說,一邊愛撫著她的臀部和腰部的細嫩、溫暖而隱祕的皮膚。他俯著頭,用他的臉頰,頻頻地摩擦著她的小腹和她的大腿。他的迷醉的狀態,使她再次覺得有點驚訝起來。他在摸觸著她生動而赤裸的肉體時所感覺得的美,這種美的沉醉的欣歡,她是不了解的。這只有熱情才可以了解,當熱情沒有了或死了的時候,那麼,美所引起的美妙的驚心動魄是不可了解的,甚至有點被輕賤的;溫暖而生動的接觸之美,比之眼見的美,要深厚得多。她感覺著他的臉頰在她的大腿上,在她的小腹上,和她的後臀上,溫柔地摩娑著。他的髭鬚和他的柔軟而濃密的頭髮,緊緊地拂掠著她;她的兩膝開始顫戰起來了。在她的靈魂深處裡,很遙遠地。她感覺著什麼新的東西在那裡跳動著,她覺著一種新的裸體在那裡浮露出來。她有點害怕起來,她差不多希望他不要這樣愛撫她了,她只覺得被他環抱著,緊束著;然而,她卻等待著,等待著。

  當他強烈地感到安慰與滿足,而沉默與平靜地向她的裡面進去時,她還是等待著。她覺得自己有點被遺忘了。但是她知道,那是一部分她自己的過失,她想這樣便可以固守著她與他的距離。現在也許她是命定了要這麼固守著的。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她覺著他在她裡面的動作,她覺著他深深地沉伏著的專心,她覺著當他播射精液時的驟然的顫慄,然後他的衝壓的動作緩慢了下來,這種臀尖的衝動,確是有些可笑的。假如你是一個婦人,而又處在當事人之外,一個男子的臀尖的那種衝壓,必定是太可笑的。在這種姿態這種動作中,男人確是十分可愛的!

  但是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也不退縮。甚至當他完了時,她也不興奮起來,以求她自己的滿足,好像她和密克里斯的時候一樣,她靜靜地躺著,眼淚慢慢地在她的眼裡滿溢了出來。

  他也是一動不動地。但是他緊緊地摟著她,他的兩腿壓在她的可憐的兩條赤裸的腿上,想使她溫暖著。他躺在她的上面,用一種緊密的無限的熱力溫暖著她。

  「您冷嗎?」他溫柔地細聲問道。好像她很近很近的;其實她卻覺得遠隔,被遺忘著。

  「不!但是我得走了。」她和藹地說。

  他嘆息著,更緊地摟抱著她,驟然放鬆了,重新靜息下來。

  他還沒看出她在流淚,他只以為她是和他一樣舒暢。

  「我得走了。」她重新說道。

  他從她那兒抽退了,在她旁邊跪了一會,吻著她的兩腿的裡面,把她的裙襬拉了下來,然後在微微的,微微的燈光裡,毫無思索地把他自己的衣服扣好,甚至沒有轉身過去。

  「哪一天您得到村舍裡來。」他一邊說著,一邊熱切地望著她。

  但是她還是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沉思地望著他:陌生人!陌生人!她甚至覺得有點怨恨他。

  他把他的外衣穿上,找著他的摔在地上的帽子,然後把槍掛在肩上。

  「來罷!」他用他的熾烈,溫和的眼睛望著她說。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她不想走;卻又不想留。他幫助她穿上了她的薄薄的雨衣,望著她是不是衣裳都整理好了。

  然後他把門打開了,外面是很黑了。在門廊下坐著的忠實的狗兒,看見了他,愉快地站了起來,細雨在黑暗中灰灰地降著。天已是很黑了。

  「我得把燈籠帶去。」他說,「不會有人的。」

  在狹徑中,他在她面前走著,低低地把風燈搖擺著,安閒地照著地上的濕草和蛇似的光亮的樹根,和蒼暗的花,此外一切都是灰灰的雨霧和黝黑。

  「哪一天您得到村舍裡來。」他重又說道,「您來不來?反正山羊或羔羊都是一樣上吊的了。」

  他對於她的這種奇特固執的慾望,使她驚訝著,而他們之間卻沒有什麼東西,他也從來沒有對她真正地說過話,而且她不自禁地憎惡他的土話。他的「您得來」的粗俗的土話,好像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任何普通婦人的說的。她看見了馬路邊指形花的葉兒,她知道他們大約是走到什麼地方了。

  「現在是七點一刻,」他說,「你趕得及回去吃晚飯的。」他的聲調變了,好像他覺察著了她的疏遠的態度。當他們在馬路上轉過了最後一個彎,正向著榛樹的籬牆和園門去的時候,他把燈火吹熄了。他溫和地握著她的手臂說:「好了,這裡我們可以看得見了。」

  但是,話雖這樣說,實在不容易啊。他們腳下踏著的大地是神祕的。不過他是習慣了,他可以摸索得著他的道路。到了園門時,他把他的手電筒交給她,說:「園裡是光亮點;但是把這個拿去罷,恐怕你會走錯路。」

  真的,在空曠的園中,有著一種幽靈似的灰黯的微光。突然地,他把她拉了過去,重新在她的衣裳下面摸撫著,他的濕而冷的手,電觸著她的溫暖的肉體。

  「摸觸著一個像您這樣的女人,我死也甘心了!」他沉啞的聲音說,「要是您可以多停一會的話……」

  她覺著他的重燃起對她慾望的驟然的熱力。

  「不!我得趕快回去了!」她有點狂亂地說。

  「好罷。」他說著,態度突然變了,讓她走開了。

  她正要走開,卻立即回轉身來對他說:「吻一吻我罷。」

  在黑暗中,他彎著身在她的左眼上吻著。她向他舉著嘴唇,他輕輕地在上面吻了一吻,立即便縮回去了,他是不喜歡在嘴上親吻的。

  「我明天再來。」她一邊走開,一邊說。「要是我能夠的話。」又加了這一句。

  「是的,但是不要來得這麼晚了。」他在黑暗裡回答道。她已經完全看不見他。

  「晚安。」她說。

  「晚安,男爵夫人。」他的聲音回答著。

  她停住了,回過頭來向潮濕的黑暗裡張望著。在這夜色裡,她依稀看見他的形影。

  「你為什麼這樣叫我?」她說道。

  「好,不這樣叫了。」他回答道。「那麼,晚安,快走罷!」

  他在朦朧的夜裡隱沒了。她看見那旁門正開著,她溜了進去,直至她的房裡,並沒有被人看見,當她的房門關起來時,晚餐鑼聲正在響著。雖然這樣,她還是決意要洗個澡──她得洗個澡。「但是我以後不要再遲歸了。」她對自己說,「這未免太討厭了。」

  第二天,她並不到樹林裡去。她陪著克利福到阿斯魏去了。他現在有時可以乘汽車出去了。他雇了一個年青而強壯的車夫,在需要的時候,這車夫可以幫助他從車裡下來。他是特地去看他的父執來斯里‧文達的。文達住在阿斯魏附近的希勃來大廈裡,這是一位富有資產的老紳士,是愛德華王時代繁榮過的許多富有的煤礦主人之一,愛德華王為了打獵,曾來希勃來住過幾次。這是一個粉牆的美麗的古老大廈,裡面家具的佈置是非常講究而華麗的,因為文達是個獨身者,所以他對於他家裡的整潔雅緻的佈置是很驕傲的;但是,這所大廈卻被許多煤礦場環繞著。文達對於克利福是關心的。但是對於他的文學作品和畫報上刊登的他的像片,他個人對他是沒有什麼尊重的。這老紳士是一個愛德華王一派的花花公子,他認為生活就是生活,而粗製濫造的作家則是另外一件事。至於對待康妮,這老鄉紳總是表示慇勤溫雅。他覺得她是純潔如處女的、端正的、動人的女人,她對於克利福未免勞而無功了。並且她的命運不能給勒格貝生個繼承人,是千可惜萬可惜的,不過他自己也沒有繼承人就是。

  康妮自己問著,假如他知道了克利福的狩獵人和她發生了關係;假如他知道了這狩獵人用土話對她說「那一天您得到村舍裡來」,他將怎樣想呢?他定要憎惡她,輕鄙她。因為他差不多是疾恨勞工階級的向前邁進的;假如她的情人是和他同樣階級的人,那麼他是不會介意的,因為康妮天然地有著端莊的、馴服的、處女的風采,也許她生成是為了戀愛的。文達叫她「親愛的孩子」,給了她一幅十八世紀的貴婦人的很可愛的小畫像,她實在不想要,不過只好收下。

  但是康妮一心只想著她和狩獵人的事情。畢竟,文達先生確是個上等人,是個上流社會的一份子,他當她是個高尚的人看待;他不把她和其他的婦女看成一樣,而用著「您,」、「您的,」這種字眼。

  那天她沒有到樹林裡,再隔一天,她也沒有去,第三天還是沒有去。只要她覺得,或者自以為覺得那人在等著她,想著她,她便不到那兒去,但是第四天,她可怕的煩躁不安起來了。不過她還是不願到林中去,不願再去為那個男子展開她的兩腿。她心裡想著她可以做的事情──到雪菲爾德去,訪訪朋友去,可是想到了這些事情就使她覺得憎惡。最後,她還是決定出去散散步,並不是到樹林,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去;她可以從大花園的另一面的小鐵門裡出去,到馬爾海去。那是一個寧靜而灰色的春日,天氣差不多可說是溫暖的。她一邊走著,一邊沉味在飄渺的思想裡,什麼都沒有看見。直到馬爾海的農莊裡時,她才被狗的狂吠聲,從夢幻裡驚醒了。馬爾海農莊!這兒的牧場,寬展到勒格貝的花園圍牆邊,這樣他們還是親鄰呢;但是康妮好久沒有到這兒來了。

  「陪兒!」她向那條白色的大叭兒狗說。「陪兒!你忘記了我了?你不認識我了麼?」──她是怕狗的,陪兒一邊吠著,一邊向後退著;她想穿過那農家大院,到畜牧場那條路上去。

  弗林太太走了出來。這是和康妮一樣年紀的人,她曾當過學校教員;但是康妮疑心她是個虛偽的小人物。

  「哎呀,是查泰萊男爵夫人!」弗林太太的眼睛光耀著,她的臉孔紅得像個女孩似的。「陪兒!陪兒!怎麼了!你向著查泰萊夫人吠!陪兒!趕快停嘴!」她跑了過去,用手裡拿著的白手巾打著狗,然後向康妮走來。

  「牠一向是認識我的。」康妮說著,和她握了握手,弗林一家是查泰萊的佃戶。

  「怎麼會不認識夫人呢!牠只想賣弄賣弄罷了。」弗林太太說,她臉紅著,很羞澀難過地望著康妮。「不過牠好久沒有看見您了,我很希望您的身體好些了罷?」

  「謝謝你,我很好。」

  「我們差不多整個冬天都沒有看見夫人呢。請進來看看我的小孩嗎?」

  「唔!」康猶豫著,「好罷,不過只一會兒。」

  弗林太太趕快跑進去收拾屋子,康妮緩緩地跟了進去,在那幽暗的廚房裡,水壺正在爐火邊沸著,康妮在那裡躊躇了一會,弗林太太走了回來。

  「對不起得很。」她說,「請你進這邊來罷。」

  他們進了起坐室裡。那兒,在爐火旁的地氈上坐著一個嬰孩兒,桌子上草率地擺著茶點用的東西。一個年輕的女僕,害羞地、笨拙地向走廊裡退了出去。

  那嬰孩約莫有一歲了,是個俐伶小東西,頭髮是紅的,像她父親,兩隻傲慢的眼睛是淡藍色的,這是一個女孩。怪不怕生人的,她坐在一些墊枕中間,四周擺著許多布做的洋娃娃和其他玩具,這是時下的風尚。

  「呵。真是個寶貝!」康妮說,「她長得多快!一個大女孩了,一個大女孩了!」

  女孩出世的時候,她給過一條圍巾給她。聖誕節的時候,又曾給了她一些賽璐珞鴨子。(註:賽璐珞Celluloid,亦稱人造象牙。為塑膠的一種。)

  「喂,佐士芬!你知道誰來看你呢?這是誰,佐士芬?查泰萊男爵夫人……你認得查泰萊男爵夫人嗎?」

  這奇怪的不怕生的小東西,鎮靜地望著康妮,「男爵夫人」於她還是毫無所謂的。

  「來!到我這兒來好不好?」康妮對這孩子說。

  孩子表示著無可不無可的樣子,康妮把她抱在膝上。抱著一個孩子在膝上是多麼溫暖,多麼可愛的!兩個手臂是這樣的柔軟,兩條小腿是樣的無著而無羈!

  「我正要隨便喝點茶,孤單單的,陸克上市場去了,因此我什麼時候用茶點都隨我的便。請喝杯茶好不好,查泰萊夫人?這種壞茶點自然不是夫人慣用的,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康妮並不介意,雖然她不喜歡人家提到她慣用什麼。桌子上很舖張地擺了些最漂亮的茶杯和茶壺。

  「只要不麻煩你就好了。」康妮說。

  但是假如弗林太太不麻煩,那兒還有什麼樂趣!康妮和小孩玩著,她的小女性的無懼憚,她的溫柔的幼稚的溫暖,使康妮覺得有趣而得到一種母性的快樂,這年輕的生命!這樣的無畏!這樣的無畏,那是因為毫無抵抗的緣故。所有的成人們都是給恐懼壓得這樣的狹小!

  康妮喝了一杯有點太濃的茶,吃了些美味的奶油麵包和罐頭李子。弗林太太臉紅著,非常地興奮,彷彿康妮是一個多情的武士似的,她們談著些真正婦人間說的話,兩個人都覺得寫意。

  「不過這茶點太壞了。」弗林太太說。

  「比我家裡用的還要好呢。」康妮誠實地說。

  「呵!……」弗林太太說,她自然是不相信的。

  但是最後康妮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她說,「我的先生並不知道我到哪裡去了,他要疑心各種各樣的事情呢。」

  「決不會想到你在此地的。」弗林太太高興地笑道,「他要派人滿村叫著找呢。」

  「再會,佐士芬。」康妮一邊說,一邊吻著孩子,摸揉著她的紅色的鬈髮。

  大門是鎖著而且上了門閂的,弗林太太堅持著去替康妮打開了,康妮走出了農莊門前的小花園裡,這小花園四周用冬青樹的籬芭圍繞著的,沿著行人路徑的兩旁,種植著許多熊耳花,柔軟而美麗。

  「多可愛的熊耳花!」康妮說。

  「陸克把它們叫作野草閒花。」弗林太太笑著說,「帶點回去吧。」

  弗林太太熱心地採著。

  「夠了!夠了!」康妮說。

  她們來到了小花園的門邊。

  「你打哪條路去呢?」弗林太太問道。

  「打畜牧場那條路去。」

  「讓我看……呵,是的,母牛都在柵欄裡,但是牠們還沒有起來呢。不過那柵門是鎖著的,你得爬過去呢。」

  「我會爬的。」康妮說。

  「也許我可以陪你到柵欄那邊去罷。」

  她們走過了被兔子蹂躪得難看的草場。在樹林中,鳥雀在啾唧著勝利的晚歌。最後的牛群,慢慢地在被殘踏得像人行路似的草場上,曳著笨重的步伐,有一個人在呼喝著牠們。

  「今晚他們擠乳擠得晚了。」弗林太太嚴厲地說,「因為他們知道陸克在天黑以前是不會回來的。」

  她們來到柵欄邊,柵欄的後面蔓生著小杉樹的叢林。那裡有一個小門,但是鎖著。在裡面的草地上,放著一個空瓶子。

  「這是狩獵人盛牛奶的空瓶子。」弗林太太解說著,「我們裝滿了牛奶便帶來放在此地,他自己會來取的。」

  「什麼時候?」康妮問。

  「呵,他什麼時候經過此地,便什麼時候來拿的。多數是早晨。好了,再會罷,查泰萊夫人!請你常來,你到我家裡來真是難得的。」

  康妮跨過了柵欄,進到一條狹隘的小徑上,兩旁都是些叢密的小杉樹。弗林太太戴著一頂教師戴的遮日帽,在牧場上跑著回去。康妮不喜歡這叢密的新植的樹林,這種地方令人覺得可怖和悶塞。她低著頭趕路,心裡想著弗林太太的孩子。那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不過她的兩腿將來要像她父親似的,有點彎曲罷了。現在已經可以看出來了,但是也許長大了會變得好的。有個孩子是多麼溫暖,多麼稱心,弗林太太顯得多麼得意!她至少有一樣東西是康妮沒有,而且是顯然地不能有的。是的,弗林太太炫耀她的為母的尊榮,康妮有點兒,微微地有點兒嫉妒。這是她所不能自已的。

  突然地,她從沉思中嚇了一跳,微微地驚叫了一聲。忽見一個人在那裡!

  那是狩獵人,他站在狹徑中好像巴藍的驢子,截著她的去路。(註:Balam,係聖經中一個有神力的預言家,一日騎驢往詛猶太教徒,半途遇一天使執劍立於驢前,驢大驚奔田野中,後驢突能作人言,力諫其主為猶太人祝福。)

  「怎麼,你?」他驚愕地說。

  「你怎麼來的?」她喘著氣問道。

  「但是你怎麼來的?你到小屋裡去過麼?」

  「不,不!我剛從瑪爾海來。」

  他奇異地探究地望著她;低著頭,覺得是點罪過。

  「你現在是到小屋裡去麼?」他用著有點嚴厲的聲調問道。

  「不,我不能去。我在瑪爾海已經待了一會,家裡人都不知道我到哪裡去了。我回去要晚了,我得趕快跑。」

  「似乎把我丟棄了?」他微微地冷笑著說。

  「不!不,不是這樣,只是……」

  「不是這樣還有什麼?」他說了,向她走了過去,兩手摟著她。她覺得他的全身是可怕地緊貼著她。這樣的興奮。

  「呵,不要現在,不要現在!」她一邊喊著,一邊想把他推開。

  「為什麼不?現在只是六點鐘,你還有半點鐘。不,不!我想要你。」

  他緊緊地抱著她,她覺得他的著急。她的古代人的本能使她為自由而掙扎,但是她的裡面有著一種什麼又遲鈍又沉重的怪東西,他的身體緊迫地壓著她,她再也沒有心去掙扎了。

  他向四下望了一望。

  「來……這兒來!打這邊來。」他一邊說,一邊尖銳地望著濃密的小杉樹叢中,這些小松樹還沒他們一半高。

  他回頭望著她。她看見他的眼睛是強烈的,光亮的,凶悍的,而沒有溫情的。但是她已不能自主了。她覺得她的四肢奇異地沉重起來,她無異退讓了,她馴服了。

  他引著她在不易穿過的,刺人的樹叢中穿了進去,直到一塊稍為空曠,而有著一叢枯死的樹枝的地方。他把這些乾枯的樹枝舖在地上,再把他的外套和上衣覆蓋在上面,她只好像一隻野獸似地,在樹下躺下去;同時,只穿著襯衣和短褲的他,站在旁邊等待著,牢牢地望著她。但是他還是體貼周到的,他使她舒舒服服地躺著。不過,他卻把她的內衣的帶子扯斷了,因為她只管懶慵地躺著,而不幫助他。

  他裸露著上身,當他進入她裡面的時候,她覺得他裸著的皮肉緊貼著她。他在她裡面靜止了一會,在那兒膨脹著,顫動著。當他開始抽動的時候,在驟然而不可抑止的狂慾裡,她裡面有一種新奇的、驚心動魄的東西,在波動中醒了轉來,……波動著,波動著,波動著,好像輕柔的火焰的輕撲,輕柔得像毛羽一樣,向著光輝的頂點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溶解,把她整個內部溶解了。……那好像是是鐘聲一樣,一波一波地登峰造極。她躺著,不自覺地發著狂野的,細微的呻吟,呻吟到最後……但是他結束得太快了。太快了;而她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迫使自己完結。這一次是不同了,不同了,她毫無能力了。他再也不能堅挺起來纏著她,去博得她自己的滿足了。當她覺得他在引退著,引退著,收縮著,就要從她那裡滑脫出去的可怕的片刻,她的心裡暗暗地呻吟著,她只好等待,等待。她的整個肉體在溫柔地開展著,溫柔地哀懇著,好像一根潮水下的海莞草,哀懇著他再進去,而使她滿足。她在火熾的熱情中昏迷著,緊貼著他;他並沒有完全滑脫了她,她覺得他的溫軟的肉蕾,在她裡面聳動起來,用著奇異的有節奏的動作,一種奇異的節奏在她裡面氾濫起來,膨脹著,膨脹著,直至把她空洞的意識完全充滿。於是,難以言語形容的動作重新開始,──其實這並不是一種動作,而是純粹的深轉著的肉感之漩渦,在她的肉裡,在她的意識裡,愈轉愈深,直至她成了一個感覺的波濤之集中點。她躺在那兒呻吟著,無意識地聲音含混地呻吟著,這聲音從黝黑無邊的夜裡發了出來。這是生命!男子在一種驚懼中聽著他下面的這種聲音,同時把他的生命的泉源播射在她的裡面。……當這聲音低抑著時,他也靜止下來,懵懵地,一動不動地臥著,同時他也慢慢地放鬆了對她的擁抱,軟慵地橫陳著。他們躺著,忘了一切,甚至互相忘著,兩個人都茫然若失了。直至最後,他開始振醒過來,覺察自己無遮地裸露著,而她也覺察了他的身體的重壓放鬆了,他正要離開她了;但是她心裡覺得她不能容忍他讓她無所庇蓋,他現在得永久地庇蓋著她的。

  但是他終於引退了;他吻著她,用衣服把她遮掩起來,然後開始遮掩他自己。她躺著,仰望著上面的樹葉,還是沒有力量移動;他站著,把他的短褲扣好了,向四周望著。一切都在死寂中,只有那受驚的小狗兒,鼻子挾在兩腳中間,俯伏著。他在樹枝堆上重新坐了下去,靜默地握著康妮的手。

  「這一次我們是同時完畢的。」他說。

  她回轉頭來望著他,沒有回答。

  「像這個樣子是很好。大部分的人,過了一生還不知道這個呢。」他像是做夢似地說著。

  她望著他的沉思的臉。

  「真的麼?」她說,「你快樂嗎?」

  他回轉頭來向她眼裡望著。「快樂!」他說。「是的,但是不要談這個。」他不要她談這個。他俯著身去吻她,她覺得他應該這樣永久地吻著她。

  最後,她坐了起來。

  「人們很少有同時完畢的麼?」她用一種天真的好奇心問道。

  「很少。你只要看他們的呆板的樣子便看得出來。」他無可奈何地說著,心裡懊悔著為什麼開始了這種談話。

  「你和其他的女人這樣完畢過麼?」

  他覺得好笑地望著她。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她明白了,他決不會對她說他所不願說的事情的。她望著他的臉,她對他的熱情,在她臟腑裡顫動著,她盡力抑制著,因為她覺得自己迷失著了。

  他穿好了上衣和外套;在小杉樹叢中闢開了一條路直至小徑上。落日的最後光輝,沉在樹林梢頭了。「我不送你了。」他說,「還是不送的好。」

  在他離開之前,她熱情地望著他。他的狗兒不耐煩惱地等著他,他好像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再也沒有什麼了。

  康妮緩緩地歸去,明白了在她的裡面,另有一件深藏著的東西了。另有一個自我在她的裡面活著,在她的子宮裡,臟腑裡,溫柔地溶化著,燃燒著。她以這個自我的全部,去崇拜她的情人。她崇拜到覺得走路時,兩膝都柔軟無力起來。在她的子宮裡,臟腑裡,她滿足地,生氣蓬勃地,脆弱地,不能自已地崇拜著他,像一個最天真的婦人。她對自己說:「那好像是個孩子,那好像有個孩子在我的裡面。」……那是真的,她的子宮,好像一向是關閉著的,現在是展開了。給一個新的生命充實了,這新的生命雖然近於一種重負,但是卻是可愛的。

  「要是我有了孩子!……」她心裡想著,「要是我有了他的孩子在我的裡面!」……想到了這個,她的四腳軟怠了,她明白了有個自我的孩子,和有個全身全心慾愛著的男人的孩子,這其間是有天壤之別的。前者似乎是平凡的,但是從一個整個心內崇拜著的男子,得到的孩子,那使她覺得和舊日的我大不相同了。那使她深深地,深深地,沉醉在一切女性的中心裡,沉醉在創化以前的睡眠裡。

  她所覺得新奇的並不是熱情,而是那渴望的崇拜。這是她一向所懼怕的,因為這種崇拜的情感要使她失掉力量;她現在還在懼怕,唯恐她崇拜得過深時,她要把自己迷失了,把自己抹殺了,她不願像一個未開花的女子似地被抹煞而成為一個奴隸。她決不要成為一個奴隸,她懼怕她的崇拜的心情,但是她不願立刻反抗起來,她胸中有個固執的意志,那是很可以對她子宮裡的日見增大的崇拜的溫情宣戰,而把它殲滅的。甚至現在,她可以這樣做,至少她心裡這樣想,她可以恣意地駕馭她的熱情。

  唉,是的,熱情得像一個古羅馬時代狂飲爛醉的酒神的女祭司,在樹林中奔竄著找尋伊亞科斯,找尋這個無人性的,純粹是婦人的神僕赫赫陽物!男子,這個人,得不要讓他僭越。他只是個廟堂的司閹者,他只是那赫赫陽物的持有者與守護者,這陽物是屬於女子的。

  這樣,在這新的醒覺中,古代的堅固的熱情,在她心裡燃了些時,把男子縮小成一個可卑鄙的東西,僅僅是一個陽物的持有者,當他盡了他的職務時,便要被撕成碎片的。她覺得她的四肢和身體裡面,有著那種古代狂歡節的放縱女祭司的力量,有著那種蹂躪男性的熱烈而迅速的女人的力量。但是,當她覺著這個的時候,她的心是沉重的,她不要這一切,這一切都是不神祕的,光赫的,不育的;只有崇拜的溫情才是她的寶藏,這寶藏是這樣的深奧而溫柔,這樣的神祕而不可思議!不,不,不,她要放棄她那堅固的、光輝的、婦人權威;這東西使她覺得疲乏而僵硬;她要沉沒在生命的新的洗浴裡,沉沒在無聲地歌唱著崇拜之歌的她的子宮臟腑的深處,那未免太早去開始懼怕男子了。

  「我到瑪爾海去散步來,並且和弗林太太喝了杯茶。」她對克利福說道。「我是想去看她的孩子的,她的頭髮好像是好的蛛絲,這孩子真可愛,真是個寶貝!弗林上市場去了,所以她和我和孩子大家一起一吃了些茶點,你沒有納悶我到那兒去了嗎?」

  「是的,我納悶不知你到那兒去了,但是我猜著你定是在什麼地方喝茶。」。克利福嫉妒地說,他的心眼裡,覺察了她有著什麼新的地方,有著什麼他不太了解的地方,但是他把這個歸因於孩子。他相信康妮之所苦惱,都是因為沒有孩子,換句話說,是因為她不能親自地生育個孩子。

  「夫人,我看見你穿過了花園打那鐵門出去了。」波太太說,「所以我想你恐怕是到牧師家裡去了。」

  這兩個婦人的眼睛交視著,波太太的是淺灰色的,光耀的,探究的;康妮的是藍色的,朦朧的,奇異地美麗的。波太太差不多斷定康妮有了個情人了;但是這怎麼可能呢?那裡來個男子呢?

  「呵,不時出去走走,訪訪人家,於你是很有益處的。」波太太說,「我剛對克利福男爵說,如果夫人肯多出去訪訪人,於她是有無限益處的。」

  「是的,我覺得很高興出去走了一趟。克利福,那真是個可愛的孩子,這樣玲瓏而毫無忌憚!」康妮說,「她的頭髮簡直像蜘蛛網,有著光耀的橙紅色,兩隻眼睛淡藍得像磁做的一樣,那奇妙而毫無忌憚!自然呵,因為那是個女孩,否則不會這麼大膽的。」

  「夫人說得一點不錯……那簡直是個小弗林。他們一家都是紅頭髮。都是毫無忌憚的。」波太太說。

  「你喜歡看看她嗎,克利福?我已經約了她們來喝茶,這樣你就可以看看她呢。」

  「誰?」他一邊說,一邊怪不安地望著康妮。

  「弗林太太和她的女孩下星期──。」

  「你可以請他們到樓上你房裡去。」他說。

  「怎麼,你不想看看那孩子麼?」她喊道。

  「呵,看看倒無所謂,但是我不想整個鐘頭和她們坐在一塊兒喝茶。」

  「啊!」康妮說著,兩隻朦朧的大眼睛望著他。

  其實她並沒有看見他──他是另一個什麼人。

  「你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在你樓上房裡用茶呢,夫人,克利福男爵不在一塊兒。弗林太太要覺得自在得多的。」波太太說。

  她確定康妮已有了情人了,她的靈魂裡有什麼東西在歡欣著,但是他是誰呢?他是誰呢?也許弗林太太替她牽線的罷。

  那天晚上,康妮不願意洗澡。她覺得他觸摸過她的身體,她覺得他的肉緊貼過她,這感覺於她是可貴的。在某一種說法,是神聖的。

  克利福覺得非常煩躁。晚飯後,他不願意讓她走開,而她卻渴望著快點到房裡去孤獨地待著。她的眼睛望著他,但是奇異地順從他。

  「我們玩玩牌呢。還是讓我唸書給你聽?」他不安地問道。

  「唸書給我聽罷。」康妮說。

  「唸什麼……詩呢。散文呢,還是戲劇呢?」

  「唸點拉辛的詩罷。」她說。(註:Racine,十七世紀法國悲劇詩人。)

  從前,他法國式的抑揚婉轉地唸拉辛的詩,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現在呢,他再也沒有那種氣派,而且有點侷促了。其實,與其唸書,他是寧願聽收音機,但是康妮卻在替弗林太太的嬰孩縫著一件黃綢的小衣裳;那衣料是她散步回來在晚餐以前,從她的一件衣裳剪裁下來的。她靜穆地坐著,在溫柔地情緒中沉醉著,縫紉著。與此同時,他在繼續在唸著拉辛的詩。

  在她的心裡,她可以感覺到熱情在嗡嗡發聲,好像沉鐘的尾聲。

  克利福對她說了些關於拉辛的話。他說過了好一會,她才明白他說什麼。

  「是的!是的!」她抬頭望著他說,「做得真好。」

  她的眼睛的深湛的藍光,和她那溫柔地靜坐著的神情、重新使他驚駭起來,她來沒有那麼溫柔,那麼靜穆的,她使他不能自已地迷惑著,好像她在發著什麼香味使他沉醉似的。就這樣,他無力地繼續著唸詩;他的法文發音的喉音,她覺是煙囪裡的風似的,他所唸的拉辛的詩句,她一個字也都沒有聽到。

  她已經沉醉在她的溫柔的美夢裡了,好像一個發著芽的春天的森林,夢幻地,歡樂地,在嗚咽著。她可以感覺著在同一的世界裡,他和她是在一起的,「他」,那無名的男子,用著美麗的兩腳,神妙地美麗的兩腳,向前移動著。在她的心裡,在她的血脈裡,她感覺著他和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是在她所有血脈裡,像一道曙光。

  「因為她既沒有手,又沒有眼,沒有腳,也沒有金髮的寶藏……」

  她像一個森林似的,像一個陰暗的、橡樹交錯的樹林似的,千千萬萬地蓓蕾在開發著,在無聲地低語著。同時,那些慾望的鳥兒,在她錯綜濃密的身體裡睡著。

  但是克利福的聲音不停地、異乎尋常地,嘎吱著,咕嚕著。多麼異樣的聲音!多麼異樣的他,傾著身在他的書本上,樣子是那麼奇怪的,貪婪的,文明的,他有寬闊的肩膊,卻沒有兩條真腿!多麼怪異的生物,天賦著尖銳的,冷酷無情的,某種鳥類的意志,沒有熱力,一點都沒有!這是未來生物之一,沒有靈魂,卻只有一個極活動的冷酷的意志。她感到懼怕,微微地顫戰起來,不過,內心裡萌發出溫柔的熱烈的生命之火焰,是比他更強的,並且另一件真實的事情卻瞞著他呢。

  詩唸完了。她吃了一驚,她抬頭看見克利福的灰白而乖劣的眼睛,好像含恨地在望著她,這更使她驚愕起來。

  「非常感謝!你唸拉辛詩唸得真好!」她溫柔地說。

  「差不多唸得和你聽著一樣的好。」他殘酷地說。「你在什麼著什麼?」他問。

  「我替弗林太太的孩子做件衣裳。」

  他的頭轉了過去,孩子!孩子!她只想著這個。

  「畢竟呢,」他用一種浮誇的口氣說,「我們所需要的,都可以從拉辛的詩裡得到,有條理有法則的情緒。是比紊亂的情緒更重要的。」

  她的兩隻朦朧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是的,的確!」她說。

  「近代人讓情緒放蕩無羈,這只有使情緒平庸化罷了,我們所需要的,便是有古典的約束。」

  「是的。」她緩緩地說。看見他的臉孔毫無表情,正在聽著收音機的激動人心的痴話,「人們假裝著有情緒、其實他們是毫無所感的,我想這便是所謂浪漫罷。」

  「一點不錯!」他說。

  實在說,他是疲憊了。今天晚上使他疲憊了,與其過著這樣的晚上,他是寧願讀點技術上的書,或和礦場的經理談話,或是聽聽收音機的。

  波太太帶了兩杯麥芽牛奶走進來,一杯是給克利福喝了好安眠的,一杯是給康妮喝了好長胖的,這是她被介紹勒格貝來的一種經常的的茶點。

  康妮喝完了後,她心裡高興,可以走開了,並且感激著不必去幫助克利福就寢的事了。

  「晚安。克利福,祝你安睡?拉辛的詩好像一個夢似的深入人心,晚安!」

  她轉身向門邊走去。她沒有吻他道晚安便走了,他的尖銳而冷酷的眼睛望著她。好!他為她唸了整晚的詩,她卻連一個晚安的吻都不給他。這樣的鐵石心腸!即使說這種親吻只是一種形式罷,但生命是建築在這種形式上的。她實在是個波爾雪維克主義者!她的本能都是波爾雪維克主義者的!他冷酷地、憤怒地望著她從那裡出去的那個門。憤怒!

  重新地,他給夜之恐怖所侵襲了。他只是一團神經系統網結著的東西,當他不用全力興奮地工作的時候,或當他不空泛迷離地聽著收音機的時候,他便給一種焦慮的情緒糾纏著,而感覺著有大禍臨頭的空洞。他恐怖著,假如康妮願意的話,她是可以保護他的。但是顯然地她並不願意──她並不願意。她是冷酷無情的,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漠然無睹。他把他的生命捐棄給她,她依然漠然無睹。她只想我行我素,任性恣情地走她自己的道路。

  現在她所醉心的便是孩子。她要這孩子是她自己的。全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的!

  雖然,克利福的身體是很壯健的,他的臉色是這樣的紅潤,他的肩膊是寬闊而有力,他的胸膛是這樣廣大的,他發胖了。但是,同時他卻怕死。什麼地方好像有個可怖的空洞在恐嚇著他,好像一個深淵似的。他的精力要崩倒在這深淵裡,有時他軟弱無力地覺得自己要死了,真的死了。

  因此他那有點突出的兩隻灰色的眼睛,愈顯怪異,詭祕,卻有點殘暴,冷酷而同時差不多又是無忌憚的。這種無忌憚的神氣是奇特的,好像他不怕生命如何強悍,而他卻戰勝著生命似的。「誰能認識意志之神祕──因為意志竟能勝天使……」

  但是他所最恐怖的,便是當他不能入睡的夜裡,那時真是可怖,四方八面的空虛壓抑著他。毫無生命而生存著,多麼可怕!在深夜裡毫無生命,卻生存著!

  但是現在,他可以按鈴叫波太太,她總是來的。這是個大大的安慰。她穿著室內便衣走了過來,頭髮辮結著垂在背後,雖然她的棕色的頭髮裡雜著白髮,她卻奇異地有少女的暗淡的神態。她替他煮咖啡或煮涼茶,或和他玩象棋或「畢克」紙牌遊戲。她有著那種對於遊戲的奇異女性的才能,甚至在睡眼朦朧中還能下一手好象棋,而使他覺得勝之無愧。這樣,在深夜的,靜寂的親密裡,他們坐著。或是她坐著,而他臥在床上,桌上燈光孤寂地照著他們。她失了她的睡眠,他失了他的恐怖;他們玩著,一起玩著──然後一起喝杯咖啡,吃塊餅乾,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兩人都不太說什麼話、但是兩人的心裡都覺得安泰了。

  這晚上,她奇怪著究竟誰是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情人。她又想起他的德底,他雖早已死了,但於她總是活在心底裡。當她想起他時,她對於人世的,尤其對於那些戕害他的生命的主子們的心底舊恨,便甦醒了轉來。那些主子們並沒有真的戕害他的生命。但是,在她的情感上,都是真的。因為這樣,在她心的深處,她是個虛無主義者,而且真的是無政府主義者。

  在她的朦朧半睡中,她混亂地想著她的德底和查泰萊男爵夫人的不知名的情人。這一來,她覺得和那另一個婦人,共同擁有著對於克利福男爵,以及他心裡表現對一切事物的大怨氣。同時,她卻和他玩著「畢克」,賭著六便士的勝負。和一個有爵位的人玩「畢克」,甚至輸了六便士,畢竟是可引為榮譽的事呢。

  他們玩紙牌戲時,是常常賭錢的,那可以使他忘掉自己。而且他是常常贏的。今天晚上還是他贏,這一來,不到天亮,他可不願去就寢了。僥倖地,在四點半鐘左右,曙光開始顯現了。

  在這一段的時間裡,康妮是上在床酣睡著。但是那狩獵人,他並不能安息;他把雞籠關閉了,在樹林裡巡邏一週,然後回家去吃晚餐。他沒有上床去,而坐在火爐旁邊思索著。

  他想著他在達娃斯哈過去的童年,和他五、六年的結婚生活,他照例苦味地回憶著他的妻。她是那樣粗暴的女人!但是,自從一九一五年的春天入伍之後,便至今沒有見過她。然而她還在不到三哩路之遙生活著,而且比一向更其粗暴。他希望著這一生永不再見她了。

  他想著他在國外的士兵的生涯──由印度到埃及,又回到印度,那盲目的、無憂慮的、與馬群在一起的生涯;那愛他的,也是他所愛的上校;那幾年的軍官生涯大可以升為上尉的中尉生涯,然後上校的死於肺炎,和他自己的死裡逃生;他的傷殘不健康的,令他深心的不安,而後他離開軍職而回到英國來再成為一個傭人。

  他只想把生命拖延著。在這樹林中,至少在短期內,他相信定可安全了,在那裡,並沒有人來打獵,他的唯一的事便是養育雉雞。他可以孤獨,而與生命隔絕,這便是他唯一希望做的事。他得有一塊立足的地方,而這兒是他所出世的故鄉。甚至他的老母親還住在這兒,雖則他對於他的母親,一向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感情。他可以一天一天地繼續著生活,與人無怨,尤其於心無奢望。因為他現在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自從他當過幾年軍官,並且和其他的軍官和公務員,以及他們的家庭交往以來,他的一切雄心都死了,他認識了中上階級是堅韌的,那麼奇異的堅韌,卻像橡膠品般的缺乏生命,這使他覺得冰冷,而且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多麼相異。

  這樣,他重新回到他自己的階級裡去,到那裡去找回幾年外出之中所忘記了的東西,那些十分令人生厭的卑賤的心情,和庸俗的儀態。不過,他現在終於承認儀態是多麼重要的了。而且他承認,假裝對於一兩個銅板和其他生命中的瑣事,表現滿不在乎的樣子,是多麼重要的了。但是在平民之中,是沒有什麼假裝的。豬油的價錢多一枚或少一枚銅板,是比刪改《聖經》更重要的。這使他真忍受不了!

  況且,那兒還有工資的問題啊。他已經在佔有階級中生活過,他知道希圖解決工質問題是多麼徒勞夢想的事。除了死之外,是沒有解決的可能的。只有不要管,不要管什麼工質問題。

  然而,要是沒有錢而且不幸,你便不得不管,無論怎樣,這漸漸成為他們所擔心的唯一的事情了。錢的擔心,好像一種龐大的癰病,咀食著一切階級中的每個人,他不願為錢擔心。

  但那又怎樣呢?生命除了為錢擔心以外,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

  可是他還可以孤獨地生活著,心裡淡淡地滿足著自己能夠孤獨,飼養雉雞,這些雉雞是終要給那些飽餐以後的肥胖先生們射殺玩樂的。多麼空泛!多麼徒然!

  但是又為什麼擔心,為什麼煩惱呢?他以前沒有擔心,也沒有煩惱過,直至現在這個女人來到了他的生命裡。他差不多大她十歲,他的經驗卻比她多一千年,他倆間的關係日見緊密,他已可以預見到那一天,他們再也不能脫卸這關係,而他們便不得不創造一個共同的生活了。只「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那麼怎樣呢?怎樣呢?他是不是必須赤手空拳地重新開始?他是不是定要牽累這個女人?他是不是定和要她的殘廢的丈夫作可怖的爭吵?還要和自己的粗暴而含恨的妻子作些可怖的爭吵?這是多麼不幸!多麼不幸!並且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再也不輕快活潑了,他也不是無憂無慮的那種人。所有的苦楚和所有的醜惡都能使他受傷,還有這個婦人。

  但是縱令他們把克利福男爵,和他自己的妻子的障礙除去了;縱令他們得到了自由,他們又將怎樣呢?他自己又將怎樣呢?他將怎樣擺佈他的生活呢?因為他總得做點什麼事。他不能讓自己做寄生蟲,依靠她的金錢,和他自己的很小的恤金度日的!

  這是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他只能幻想著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嘗口新鮮的空氣,他是毫不相信金元萬能的,但是也許那兒會有旁的什麼東西。

  思想,思慮著──他不能安息,甚至不願上床去。他呆呆的在苦味地思索中,坐到了半夜,他突然地站了起來,取了他的外套和槍。

  「來罷,女孩兒。」他對狗兒說,「我們還是到外頭去的好。」

  這是個無月亮的繁星之夜,他踩著輕輕的步伐,緩緩地,小心地巡邏著。他唯一所要留神的東西,便是礦工們,尤其是史德門的礦工們,在瑪爾海附近所放的捕兔陷阱。但是現在是生育的季節,即使礦工們對這點總有點尊重而不過分放肆的,雖然,這樣偷偷地巡邏著,去搜索偷捕野獸的人,卻使他的神經安靜了下來,亦使他忘記了思慮。

  但是,當他緩緩地,謹慎地巡邏完了的時候──那差不多要走五哩路──他覺得疲乏了。他走上山頂上去,向四周眺望。除了永不停工的,那史德門礦場內隱約而斷續的聲音外,再沒有什麼其他的聲息;除了工廠裡一排一排的閃爍的燈光外,差不多沒有什麼其他的光。世界在煙霧中陰森地沉睡著。那是午夜兩點半了,但是這世界雖然是在沉睡中,還是不安,殘酷的被火車聲和大路上經過的大貨車的聲音攪擾著,給高爐的玫瑰色的光照耀著。這是一個鐵與煤的世界;鐵的殘忍,煤的烏煙和無窮無盡的貪婪,驅駛著這世上的一切。在它的睡眠裡,只有貪婪騷擾著。

  夜是冷的,他咳嗽起來。一陣陣冷風在小山上吹著;他想著那婦人,現在他願放棄他所有一切或以後能有的一切,去換取這個婦人,把她抱在兩臂裡,兩個人暖暖地擁在一張氈子裡酣睡。這一切未來的希望和一切過去的獲得,他都願放棄了去換取她,和她溫暖地擁有一張氈子醜酣睡,只管酣睡。他覺得把這個婦人抱在他臂裡睡覺。是他唯一的需要的事情。

  他回到小屋裡去。蓋著氈子,躺在地上預備睡覺,但是他總是不能入睡,他覺得冷,此外,他殘酷地覺得他自己的天性的缺憾。他殘酷地覺得他的孤獨條件的不全,他需要她,他想摸觸她,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共享那圓滿而酣睡的片刻。

  他重新站了起來,走出門去,這一次他是向著花園的門走去;然後慢慢地沿著小徑向著大廈走去。那時差不多是四點鐘了,夜是透明的,寒冷的,但是曙光還沒有出現,他是習慣於黑夜的人,他能清楚地辨別一切。

  慢慢地,慢慢地,那大廈好像磁石似地吸引著他。他需要去親近她,那並不是為了情慾,不,那是為了那殘酷的缺憾所生孤獨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需要一個靜寂的婦人抱在他的兩臂裡,才能使它消逝的。也許他能找到她罷,也許他甚至可以喚她出來,或者尋個方法到她那裡去罷。因為這種需要是不可拒抗的。

  緩慢地,靜默的,他攀登那小山坡向著大廈走去。他走到了山巔,繞過那些大樹,踏上了繞著大廈門前那塊菱形的草地,而直達門口的那條大路。門前那大草坪上矗立著的兩株大山毛櫸樹,在夜色中陰暗地浮出,他都已看得清楚了。

  這便是那大廈,低低的,長長的,曖昧的,樓下點著一盞燈,那是克利福男爵的臥室。但是那牽著柔絲的彼端,殘酷地引誘著他的婦人,究竟在那一間房子呢?他可不知道。

  他再前進了幾步,手裡拿著槍,在那大路上呆站著,注視著那大屋。也許他現在還可以用個什麼方法找到她,而到她那兒去罷。這屋並不是難進的;他又有夜盜一樣的聰明,為什麼不到那兒去呢?──他呆呆地站著,等著。這時,曙光在他的背後微微的破露了。他看見屋裡的燈光熄滅了,但是他卻沒有看見波太太走近窗前,把深藍色的綢窗幕拉開,望著外面黎明的半暗的天,希冀著曙光的早臨,等待著克利福知道真的天亮了。因為當他知道的確天亮了時,他差不多便可以即刻入睡的。

  她站在窗邊,睡眼惺忪地等待著。突然地,她吃了一驚,差不多叫出來了。因為那邊大路上,在黎明中,有個黑暗的人影。她完全清醒了,留神地審視著,但是不露聲色,免得打擾克利福男爵的清睡。

  白日的光明開始颯颯地侵浸在大地上了;那黑暗的人影好像變小了,更清楚了。她分辨了槍和腳絆和寬大的短衣外──這不是奧利華‧梅樂士那狩獵人嗎?是的,因為他的狗兒在那裡,好像一個影子似地東聞西嗅著,等著它的主人呢!

  但是這人要什麼呢?他是不是想把大家叫醒了?為什麼他釘著似地站在那兒,仰望著這大廈,好像一條患著相思病的公狗,站在母狗的門前?

  老天爺喲!波太太陡然地醒悟了。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情人便是他!便是他!

  多麼令人驚訝!但是她自己──愛薇‧波爾敦,也曾有點鍾愛過他的。那時,他是十六歲的孩子,而她是個二十六歲的婦人。她還在研究看護學,他曾大大地幫助過她研究關於解剖學和其他應學的東西。那是個聰慧的孩子,他得過雪菲爾德公學的獎學金,學過法文和其他的東西;以後卻竟成了個蹄鐵匠,他自己說那是因為他喜歡馬的緣故;其實那是因為他不敢與世接觸,不過他永不承認罷了。

  但是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很可愛的孩子,他曾大大地幫助過她,他有很巧妙的方法使你明白事情,他的聰明全不下於克利福男爵。並且他和婦女們是很合得來的;人都說,他和婦人們是比和男子們更合得來的。

  直至他蠢笨地和那白黛‧古蒂斯結了婚,這種婚姻彷彿是為了洩憤似的,有許多人是這樣的,他們是為了洩憤而結婚的,因為他們有過什麼失意的事情。無疑地這是個失敗的婚姻。……在大戰期中,他出外去了幾年,他成了一個中尉,做了個十足的上流人!然後回到達娃斯哈來當一個狩獵人!真的,有些人是不知道攫著機會上升的!他重新說起一口下層階級所說的土話,而她──愛薇‧波爾敦,卻知道他願意時,是可以說任何貴紳所說的英語。

  呵呵!原來男爵夫人給他迷住了!唔,他並不是第一個……他有著一種什麼迷人的東西。不過,想想看!一個達娃斯哈村裡生長教養出來的孩子!而是勒格貝大廈裡的男爵夫人的情人!老實說,這是給查泰萊大富大貴之家的一個耳光喲!

  但是他,那狩獵人,看見白日漸漸顯現,他明白了,那是徒勞的。想把你自己從孤獨中解脫出來,邊種嘗試是徒勞的。你得一生依附著這孤獨,空罅的彌補只是間或的事,只是間或的!但是你得等待這時機來到,接受你的孤獨而一生依著它。然後接受彌補空罅的時機,但是這時機是自己來的,你不能用力勉強的。

  驟然地。引誘他麼追逐她的狂慾毀碎了。這是他毀碎的,因為他覺得那應該這樣;雙方都應該互相對著趨近;假如她不向他前來,他便不應去追逐她。他不應這樣,他得走開,直至她向他前來的時候。

  他緩緩地,沉思地,轉身走開,重新接受他的孤獨。他知道這樣是好些的──她應該向他前來,追逐她是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波太太看著他隱沒了,看著他的狗兒跑著跟在他的後面。

  「呵呵,原來這樣!」她對自己說,「我一向就沒有想到他,而他恰恰便是我所應該想到的!我沒有了德底以後(那時他還年輕)他曾對我很好過,呵,呵!假如『他』知道了的話,他將怎麼說呢!」

  她向著自已經入睡了的克利福,得意地望了一眼,輕輕地走出了房門。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7:51
第十一章


  康妮正在一間舊物貯藏室裡收拾著。勒格貝有好幾間邊樣的貯藏室,這大廈真是什物貯藏庫,而這家人卻永不把舊東西出賣。佐弗萊男爵的父親喜歡收藏圖畫,佐弗萊男爵的母親喜歡收藏十六世紀的義大利家具。佐弗萊男爵自己則喜歡收藏橡木雕刻的老箱子,教堂裡的聖衣箱。邊樣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克利福收藏些近代畫,一些不大值錢的近代畫。

  在這舊物貯藏室裡,有些蘭德西爾的壞作品,有些韓特的可憐的鳥巢和其他一堆庸俗的皇家畫院院員的繪畫,這些都是足使一個皇家畫院院員的女人嚇倒的。她決意把這一切東西查閱一遍,整理出來。不過那些粗重的老家具使她覺得有趣。

  她發現了一個家傳的紅木老搖籃。這搖籃被謹慎地包捆著,以防塵埃和損壞。她把它拆開了。這搖籃有著某種可人的地方;她審視了一番。

  「真可惜用不著這個搖籃。」在旁邊幫著忙的波太太嘆著氣說,「雖然這樣的搖籃,現在已經太舊式了。」

  「也許有一天用得著的,我也許要有個孩子呢。」康妮從容地說,彷彿說著她也許可以有一頂新帽子似地輕易。

  「難道你是說克利福男爵可以好些麼?」波太太結結巴巴地說。

  「不必等到他好些了,我是照他現在的情況說。他只是筋肉的癱瘓罷了──這對『他』是沒有妨礙的。」康妮自然得像呼吸似地說著謊。

  那是克利福給她的主意。他對她說過:「自然啦,我還可以生個孩子的。我並不是真的殘廢了,縱令臀部和腿部的筋肉癱瘓了,而生殖能力是可以容易恢復的,那時種子便可以傳遞了。」

  他對於採礦問題是這樣的致力,在這種活潑奮勇的日子裡,他真的好像覺得他的性功能就要恢復了。康妮恐怖地望著他。但是她是夠機警地把他的暗示拿來當作她自己的武器的。因為假如她能夠的話,她定要有個孩子的。不過那決不是克利福的孩子。

  波太太沉默著呆了一會。過後,她知道了這只是欺騙的話罷了,是不足相信的。不過,今日的醫生們是可能做這種事的;他們很能夠做接種這類的事情的。

  「呵,夫人,我只希望和祈禱著你可以有個孩子。這對於你和對於大家,那是件多麼可喜的事!老實說,勒格貝大廈裡有個孩子,事情就大不同了!」

  「可不是?」康妮說。

  她選了三幅六十年前的皇家畫院院員的圖畫,去送給學蘭公爵夫人主辦的慈善義賣會。人家叫她做「義賣會公爵夫人」,她是常常向所有的有爵位的人,徵求物品給她販賣的。她得了這三張裝了框、署了皇家畫院院員的名的圖畫,定要得意極了。她也許還要親自來拜謝呢。但是克利福是頂討厭她的造訪的!

  「但是,天呀!」波太太心裡想。「你準備給我們的是不是梅樂士的孩子啊?天呀,天呀,那簡直是一個達娃斯哈的孩子在勒格貝大廈搖籃裡了!不過那也可以無愧於這個搖籃的!」

  在這舊物貯藏室堆積著的許多離奇古怪的東西中,有一口點漆的大箱子,做得非常巧妙。這是六七十年前的東西,裡面安排著各種各樣的物件:上面是一些梳粧用品;刷子、瓶子、鏡子、梳子、小盒子甚至三個精緻的保險小剃刀、肥皂碗、和一切刮臉用品。下面是寫字檯用品:吸水紙、筆、墨水瓶、紙、信封、記事薄。再下全是在女紅用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針、信封、記事簿。再下便是女紅用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針、針箍、絲線、棉線。補綴用的圓木球,這一切都是精細的上品。此外還有個放藥品的格子,瓶子上標明著名種藥名:「鴉片藥酒」、「松香水」、「丁香精」等,但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沒有用過的東西。整個箱子合起來的時候,像一個小而擁腫的提箱。裡面佈擺得迷魂陣一樣的密。密到瓶子裡的水都流不出來;因為一點空地都沒有了。

  做工和設計都非常精美,這是維多利亞時代巧妙的手藝。但是這箱子卻有點太怪異了。購置這口箱子的查泰萊前輩一定也有這種感覺;所以從來沒有人拿來使用過,這是一口無靈魂的死箱子。

  但是,波太太卻喜歡極了。

  「看看!多美麗的刷子,這麼值錢的東西。甚至那三把刮臉用刀和肥皂刷,都是無美不備啊!還有那些剪刀!那是錢所能買的最精緻的東西了。呵!真可愛!」

  「你覺得麼?」康妮說,「那麼,你拿去罷。」

  「呵,不!夫人。」

  「是的,拿去罷!否則它要在這兒擱到地球末日呢。假如你不要,我便拿來和圖畫一起送給公爵夫人了,她是不配受用這許多東西的。真的,拿去罷!」

  「呵!夫人!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那麼不要感謝好了。」康妮笑著說。

  波太太手裡抱著那口大而黝黑的箱子,興奮得滿面春風地走下樓來。

  女管家白蒂斯太太駛著車,把波太太和她的箱子,帶到村裡她家中去。那得請幾位朋友來玩賞玩賞的;於是她請了藥劑師的女兒、女教員和一個掌櫃助手的女人,維頓太太到家裡來。她們賞嘆了一番之後,開始低談著查泰萊男爵夫人要生小孩了。

  「神奇的事情是常常有的。」維頓太太說。

  但是波太太堅信著,如果孩子真出世了,那定是克得福男爵的孩子。便是這樣!

  不久以後,教區的牧師來對克利福慈和地說:「我們是不是可以希望一個勒格貝的繼承者呢?呵,要是這樣,那真是聖靈顯跡了!

  「唔!我們可以這樣希望吧。」克利福帶著微微的譏諷,同時又有著某種信心地說。他開始相信那是很可能的,甚至相信孩子也許是他的了。

  一天下午,大家都叫他做「鄉紳文達」的來斯里‧文達來了;這是個清瘦、修潔的、七十歲的老先生。「從頭到腳都是貴紳。」正如波太太對白蒂斯太太說的一樣。的確!他說起話來那種「咳!咳!咳!」不絕口的古老樣子,好像比從前戴假髮的縉紳還來得冬烘。飛奔的時光,把這些古雅的東西都淘汰了。

  他們討論著煤礦問題。克利福的意思,以為他的煤炭的品質縱令不佳,但是可以做成一種集中燃料,這種燃料如果加以某種帶酸的濕空氣,好好強壓起來,是能夠發出很大的熱力的。很久以來,人們已注意過這種事實了。在一種強有力的濕風之中,煤炕邊燃燒出來的火是暢亮的,差不多沒有煙的,剩下來的只是些灰粉,而不是粉紅色的粗大砂礫。

  「但是你到哪裡去找到適當的機器,去用你的燃料呢?」文達問道。

  「我要自己來製造這種機器,並且也自己去消用這種燃料。這樣產生出來的電力,我便拿出來賣。我確信這是可以做到的。」

  「假如你做得到的話,那好極了,好極了,我的孩子。咳!好極了!要是我能夠幫什麼忙的話,我是很願意的。我恐怕我自己和我的煤礦場,都已是不太合時宜了。但是誰知道呢?當我瞑目以後,還可以有像你一樣的人,好極了!這一來,所有的工人又有工作了,那時你不用再管煤炭銷不銷了。真是好主意!我希望這主意可以成功。要是我自己有個兒子的話,無疑地他們會替希勃來礦場出些新主意。無疑的!話又說起來,我的親愛的孩子,外面傳聞的風聲,究竟真不真?我們是不是可以希望個勒格貝的繼承人?」

  「外面有這麼一個風聲麼?」克利福問道。

  「是的,親愛的孩子,住在惠靈塢的馬沙爾向我問起這事是不是真的,這便是我聽到的風聲。自然,要是這是無稽之談,我決不向外多嘴的。」

  「唔,文達先生。」克利福不安地說,但是兩隻眼睛發著異光。「希望是有一個的,希望是有一個的。」

  文達從房子的那邊踱了過來,把克利福的手緊握著。

  「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我聽了心裡多快活?知道你抱著得子的希望工作著;也許那一天達娃斯哈的工人都要重新受雇於你了!呵,我的孩子,能夠保持著家聲,和有著現成的工作給有意工作的任何人……」

  老頭兒實在感動極了。

  第二天,康妮正把一些黃色的鬱金香,安置在一個玻璃瓶裡。

  「康妮,」克利福說,「你知道外邊傳說著你就要給勒格貝生一個繼承人了嗎?」

  康妮覺得給恐怖籠罩著了。但是她卻安泰地繼續佈擺著她的花。

  「我不知道。」她說,「那是笑話呢,還是有意中傷?」

  他靜默了一會,然後答道:

  「我希望兩樣都不是。我希望那是一個預言。」

  康妮還是在整理著她的花。

  「我今早接了父親一封信。」她說,「他問我,他已經替我答應過亞力山大‧柯泊爵士,在七月和八月到他的威尼斯的『愛斯姆拉達』別墅去度暑的事,忘記了沒有。」

  「七月和八月啊?」克利福說。

  「呵,我不會留兩個月那麼久的,你真的不能一起去麼?」

  「我不願到國外旅行去。」克利福迅速地說。

  她把花拿到窗前去。

  「要是我去,你不介意罷?」她說,「你知道那是答應了的事情。」

  「你要去多少時候?」

  「也許三個星期。」

  大家靜默了一會。

  「那麼,」克利福慢慢地、帶幾分憂鬱地說,「假如你去了一定還想回來的話,我想三個星期我是可以忍受的。」

  「我一定要回來的。」她質樸地嫻靜地說。心裡確信著她是一定要回來的。她正想著另一個男子。

  克利福覺著她的確信,他相信她,他相信那是為了他的緣故。他覺得心上的一塊石頭鬆了,他馬上笑逐顏開起來。

  「這樣嗎,」他說。「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是?」

  「是的。」她說。

  「換換空氣,你定要覺得快樂罷?」

  她的奇異的藍色的眼睛望著他。

  「我很喜歡再見見威尼斯,」她說。「並且在那淺水湖過去的小島的沙灘上洗洗澡。但是你知道我是厭惡麗島的!我相信我不會喜歡亞力大‧柯泊爵士和柯泊爵士夫人的。但是有希兒黛在那兒,並且假如我們有一隻自己的游艇,那麼,是的,那定是有趣的。我實在希望你也能一起去呢。」(註:麗島Lido,係威尼斯一個最繁華的地方。)

  她說這話是出於至誠的。她很願意在這種小事情上使他快樂快樂的。

  「唉,但是想像一下──我在巴黎北車站或加來碼頭上的情形罷!」

  「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呢?我看過其他的在大戰中受了傷的人,用異床抬著呢。何況我們是可以坐汽車去呢。」

  「那麼我們得帶兩個僕人去了。」

  「呵,用不著,我們帶菲爾德去便行了,那邊總會有個僕人的。」

  但是克利福搖了搖頭。

  「今年不去了,親愛的,今年不去了!或者明年再看罷。」

  她憂愁地走開,明年!明年他又將怎樣麼?

  她憂愁地走開了,明年!明年他又將怎樣麼?她自己實在並不想到威尼斯去,現在不,現在是有了那個男人了,但是她還是要去,為了要服從生活的紀律的緣故;而且,要是她有了孩子的話,克利福會相信她是在威尼斯有了個情人的緣故。

  現在已經是五月了,他們是打算在六月間便要出發的。老是這一類的安排!一個人的生命老是安排定了。輪子轉著,轉著,把人驅使著,駕馭著,人實在是莫可奈何的。

  已經是五月了,但是天氣又寒又冷而多雨起來。俗話說的:「寒冷多雨的五月,利於五穀和草秣。」五欲和草秣,在我們今日重要的東西了!康妮得上阿斯魏去走一趟,這是他們的小市鎮。那兒,查泰萊的姓名依舊是威風赫赫的,她是一個人去的,菲爾德駛著她的汽車。

  雖然是五月天,而且處處是嫩綠,但是鄉間景色是憂鬱的。天氣是夠冷的,雨中雜著煙霧。空氣裡浮蕩著某種倦怠的感覺。一個人不得不在抵抗中生活。無怪乎這些人都是醜惡而粗鈍的了。

  汽車艱辛地爬著上坡,經過達娃斯哈的散漫齷齪的村落,一些黑色磚牆的屋子,它們的黑石板屋頂的尖銳邊緣發著亮光,地上的泥土雜著煤屑,顏色是黑的。行人道是濕而黑的。彷彿一切的一切都給淒涼憂鬱的情緒所浸透了。毫無一絲自然的美,絲毫沒有生之樂趣,甚至一隻鳥、一隻野獸所有的美的本能都全部消失了,人類的直覺官能都全部死了。這種情形是令人寒心的。雜貨店的一堆一堆的肥皂,蔬菜店的大黃菜和檸檬,時裝舖的醜怪帽子,──一幕一幕地在醜惡中過去,跟著是俗不可耐的電影戲院,廣告畫上標著:「婦人之愛!」和原始派監理會新建造的大教堂,它的光滑磚牆和窗上的帶青帶紅的大塊玻璃,實在是夠原始的。──再過去,是維斯萊派的小教堂,牆磚是黝黑的,直立在鐵欄和一些黑色的小樹後邊,自由派的小教堂,自以為高人一等,是用鄉村風味的沙石礫築成的,而且有個鐘樓,但並不是個很高的鐘樓。就在那後邊,有個新建的校舍,是用高價的紅磚築成的,前面有個沙地的運動場,用鐵柵環繞著,整個看起來是很堂皇的,又像教堂又像監獄。女孩子們在上著唱歌課,剛剛練習完了「拉─米─多─拉!」,正開始唱著一首兒童的短歌。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不像歌唱──自然的歌唱──的東西了。這只是一陣奇異的呼號,帶了點腔調的模樣罷了。那還趕不上野蠻人;野蠻人還有微妙的節奏。那還趕不上野獸;野獸呼號起來的時候還是有意義的。世上沒有像這樣可怖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卻叫做唱歌!當菲爾德去添汽油的時候,康妮坐在車裡覺得肉麻地聽著。這樣一種人民,直覺的官能已經死盡,只剩下怪異的機械的呼號和乖戾的氣力,這種人民會有什麼將來呢?

  在雨中,一輛煤車在轟轟地駛下著山坡,菲爾德添好了油,把車向山坡上開行,經過了那些大的,但是淒涼的裁縫店、布匹店和郵政局,來到了寂寞的市場上,那兒,杉‧布勒克正在他的所謂「太陽旅店」的酒肆裡。伺望著外邊的行人,並且向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汽車行了一個鞠躬。

  大教堂是在左邊的黑樹叢中,汽車現在下坡了,經過「礦工之家」咖啡店。汽車已經過了威靈敦,「納爾遜」、「三桶」和「太陽」,這些咖啡酒肆,現在打「礦工之家」門前經過了,然後再經過了「機師堂」,又經過了新開的夠華麗的「礦工之樂」,最後經過了幾幢新的所謂「別墅」,而到了上史德門去的黝黑的路,兩旁是灰暗的籬笆,和暗青色的草原。

  達娃斯哈!那便是達娃斯哈!快樂的英格蘭!莎士比亞的英格蘭。唔!不!那便是今日的英格蘭。自從康妮在那兒居住以後,她明白了。這英格蘭正生著一種新的人類,迷醉於金錢及反社會政治生活,而自然的直覺的官能卻是死滅了的新人類。這是些半死的屍體;但是,活著的一半,卻奇異地、固執地生活著。這一切都是怪誕的,乖戾的。這是個地下的世界,不可臆測的世界,我們怎樣能夠明白這些行屍的反應呢?──康妮看見一些大的運貨車,裡面裝滿著雪菲爾德鋼鐵廠的工人,一些具有人類模樣的、歪曲的、妖怪樣的小東西,正向著蔑洛克去作野外旅行,她的心不禁酸楚起來。她想:唉,上帝呵,人類把自己弄成怎麼樣了?人類的領導者們,把他們同胞們弄成怎麼樣了?他們把他們的人性都消滅了,現在世上再也不能有友愛了!那只是一場惡夢!

  她在一種恐怖的波潮中,重新覺得這一切都是灰色的、令人寒心的失望。這些生物便是工人群眾;而上層階級的內容怎樣也是她所深知的,那是沒有希望的了,再也沒有什麼希望的了。可是,她卻希望著一個孩子,一個繼承人!一個勒格貝的繼承人!她不禁驚愧起來。

  而梅樂士卻是從這一切中出來的!是的,但是他卻與這一切遠隔著,如她自己與這一切遠隔著一樣。不過,甚至他,在他那裡也沒有什麼友愛了。──友愛死了,那兒只有孤寂與失望。──這便是英格蘭,英格蘭的大群體。康妮很知道,因為她今天是從這樣的英格蘭的大群體的中心經過的。

  汽車正駛向著史德門上去。雨勢漸漸停止了,空氣中懸浮著一種奇異的、透明的五月之鄉。光景一幕一幕地捲了過去,往南是畢克,往東是門司菲德和諾汀漢。康妮正向著南方走去。

  當汽車駛到了高原上面時,她看向見左手邊,在一個高臨鄉野的高地上,那深灰色的,暗淡而雄壯的華梭勃宮堡,下面是些帶紅色的半新的工人住宅。再下面,便是煤場的大工廠,還正在冒著一縷縷的灰暗的煙和白蒸氣。這工廠每年是要把幾千幾萬金鎊放在公爵和其他股東的腰包裡的。這雄壯的老宮堡已殘敗了,然而它還是高聳天際,俯視著下面濕空氣中的黑煙和白霧。

  轉了個彎,他們在高原上向著史德門前進。從這路上看起來,史德門像是個龐大而壯麗的新飯店。離路不遠的地方,有個金碧輝煌的柯寧斯貝飯店,在一種荒寂的情況中聳立著。但是,細看起來,你便看得見左手邊,一排排精緻的「摩登」住宅,安排得像骨牌般似的,一家家用花園互相隔離著,這是幾個妖怪的「主子們」;在這塊驚人的土地上所玩的一種奇異的骨牌戲。過了這個住宅區,聳立著一些真正近代礦場的駭人的凌空建築,一些化學工廠巨大的長廊,它們的形式是前些時人類所夢想不到的。在這種龐大的新式設備中間,連礦場礦坑本身都不算什麼了。在這大建築的前面,那骨牌陣都是驚奇地擺在那兒,等待著主子們去玩它。

  這便是戰後新興的史德門。但是事實上,儘管康妮並不認識它,老史德門是在那「飯店」下邊半哩路之遙,那兒是一個老的小礦場,一些黑磚築的老住宅,一兩個小教堂,一兩間商舖和一兩間小酒店。

  但是這一切都算不得什麼了。新工廠裡冒著濃煙和蒸汽的地方,才是現在的史德門。那兒沒有教堂,沒有小酒店、甚至沒有商舖,只有些大工廠。這是現代的奧林匹亞神國,裡面有著一切的神的殿堂;此外便些模範住宅和飯店。所謂飯店,雖然看起來怪講究的,其實只是個礦工們的酒店罷了。

  這塊新地方,其實是從康妮到勒格貝以後才建築起來的。那些模範住宅裡,住滿著從四方八面來的一些流氓小偷,這些人所幹的勾當之一,便是去偷捕克利福的兔子。

  汽車在高原上走著,她望著整個的州府,一起一伏地開展過去。這個州府往昔是個驕傲的、威風赫赫的州府呢!在她前面,那聳立天際,像是海市蜃樓的房屋,便是查維克大廈。它的窗戶佔了牆壁的大部分,這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一個最出名的宮堡。它孤獨地、高貴地站在一個大花園的上頭。雖然是古舊了,過時了。但是人們還當作一個榮耀的象徵似地保存著。「瞧瞧我們的祖先是多麼的顯貴!」

  那已是過去,而現在是在那下面。將來呢,只有上帝知道在哪裡罷。──汽車已經轉著彎了,兩旁是些老而黑的礦工的小村舍,汽車正向著阿斯魏村下去。在這陰濕的日子裡,阿斯魏正冒著一陣陣的煙和蒸汽,好像是什麼天神焚香似的。阿斯魏是在那山谷的下面,到雪菲爾德的所有的鐵道線都打這兒穿過,那些長煙囪裡冒著煙和閃光的煤礦場和鋼鐵廠,那教堂上的螺鑽似的悽慘的小鐘樓,雖然就要倒塌了,但是依舊還矗立在煙霧中,這樣的阿斯魏,常常總使康妮覺得奇怪地感動。這是個山谷中央的古老村鎮。有一個主要的旅舍名叫「查泰萊」。阿斯魏人都認為勒格貝是一個地方的總名,而不是一個屋名的。

  礦工們的黝黑的村舍,是平著行人道起的,狹小得像百多年前的礦工住宅一樣。這些村舍都是沿著道路起造,道路於是成了一條街了。當你走進這街裡面的時候,你便要立刻忘記了那開豁的、起伏的原野;這原野上還有著宮堡和大廈聳立著,但是和鬼影一般了。現在康妮正來到了那光赤的鐵道網的上頭,那兒四面都起著高大的鍜冶金屬的工廠和其他的工廠,使人覺得四周只是些牆壁,鐵的聲音在囂響著,龐大的載貨車震動著地皮,號笛叫著。

  然而當你沿著這條路下去,到了那曲折傴僂的市鎮中心時,在那教堂的後面,你便進到了一個兩世紀以前的世界裡了。「查泰萊」旅舍和那老藥房,便在這彎曲的街上。這街從前是通到這些宮堡和權貴者們的遊樂別墅所在的曠野外去的大道。

  在那街角上,一個警察正舉著手,讓三輛載著鐵條的貨車過去,使那可憐的老教堂顛震著。直至這些貨車過去了,那警察才向查泰萊男爵夫人行禮。

  在那市區的彎曲的老街上,兩旁擠擁著所有舊而黑的礦工住宅。再過去,便是一排排較新而稍大的房屋,起在那山谷的坡上。這是些較現代的礦工的住宅。再遠一些,在那宮堡大廈所在的曠野上,煙與蒸汽夾雜著,漾蕩著,星羅棋布著無數的紅磚建築,有的在低凹處,有的獰惡地在那斜坡上突入天際,這便是礦區。在這礦區的裡頭,轎式馬車和茅舍時代的老英格蘭,甚至羅賓‧胡德時代的英格蘭還殘留著。在那兒,礦工們不做工的時候,他們的受壓制的好動的本能無聊起來,便東奔西竄地閒散浪蕩著。

  英格蘭喲,我的英格蘭!但是哪個是我的英格蘭?英格蘭的權貴者們的堂皇大廈,照起像來真是好看極了,而且在我們和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們之間,創造了一種幻象的聯繫。古風古色的古老大廈,現在能存在著,和在慈愛的安妮王后與湯姆‧瓊斯專制的時代一樣。但是煙灰把褐黃色的粉漆都弄黑了,很久以來便再也不復那黃金顏彩了。而且一個一個地,像那些宮堡一般,被人遺棄了。現在開始被人拆毀了。至於那些古英格蘭時代的茅舍呢,現在卻變成荒寂的鄉野中的一些襤褸的大磚屋了。

  現在,人們把宮堡拆毀了,喬治風格的大廈也漸漸完了。那無美不備地喬治風格的大廈「佛力治萊」,當康妮的汽車打那門前經過時,也正在被人拆毀著。這大廈還是很完整的。大戰以前,維持萊一家人還是闊綽地住在裡面的。但是現在,人家覺得這大廈太大了,太花費了,並且四鄰都太仇視了;貴族已都到較為愉快的地方去住了,那兒,他們是可以揮霍著金錢,而不必知道金錢之來處的。

  這便是歷史:一個英格蘭把他的一個英格蘭消滅了。煤礦業曾使那些大廈致富。現在卻把那些大廈消滅了。如同把那些茅舍消滅了一樣。工業的英格蘭把農業的英格蘭消滅了。一種意義把另一種意義消滅了。新英格蘭把舊英格蘭消滅了。事態的繼續並不是有機的,而是機械式的。

  屬於富裕階級的康妮,曾攀附著那殘餘的老英格蘭,直至經過了不少的年歲,她才明白了。實際上,她的階級已經給這駭人的、可怖的新英格蘭消滅了,而且這種消滅工作將繼續著,直至消滅淨盡了為止。佛力治萊沒有了,佛斯烏德沒有了,文達先生所愛的希勃萊也就要沒有了。

  康妮在希勃萊停了一會。屋後的園門,是挨近礦場鐵道和大路的交叉點處,希勃萊礦場本身就在那些樹叢後邊。園門大開著,因為礦工們是有權通過花園的。他們在園裡遊蕩著。

  汽車經過了那點綴園景的水池旁邊,──但礦工們卻把他們的報紙拋在這池裡──然後由一條特別的小路來到那大廈門前。這是個十八世紀中期建造可愛的粉漆的建築。那兒有一條美麗的水松樹的小徑,這小徑從前是通到一個老屋去的。大廈的正面安靜地開展著,它的喬治風格的玻璃窗戶,好像一些歡樂的眼睛似地閃爍著。屋後邊,便是一些令人羨慕的花園。

  康妮覺得裡面的一切,都比勒格貝可愛得多,光亮得多,並且更有生氣,華麗而雅緻。房子的牆壁都嵌著乳黃色的木板,天花板油著金色,每樣東西都美妙修潔,一切佈置都盡美盡善,處處都花費過大量金錢的。甚至那些走廊都佈置得寬大而可愛,優雅地彎曲著,並且充滿著生氣。

  不過文達是孤獨地生活著,他深愛他的住宅。但是他的花園卻給他自己的三個煤礦場圍繞著。他的想法是很慷慨的。他的花園差不多是歡迎礦工們進來的。難道不是這些礦工們使他有錢的麼!所以,當他看見一群群襤褸的工人到他的水池邊閒逛時──自然不能進到他的私人花園裡面,這兒是有個界限的──他便要說:「礦工們也許不像斑鹿那樣可以點綴園景,但是他們比斑鹿是有利得多了。」

  但那是維多利亞王后在位的後半期──金錢滿地的黃金時代。那時,礦工們都是些「老實的工人」。

  文達把這種話向他的貴賓,那時還是威爾士王子,半謝罪地說,那王子用他的帶喉音的英語回答說:

  「你說的很對,要是在桑德靈韓宮的花園下面藏有煤炭的話,我定要在那青草地上開個礦場,並且要認為那是最上等的花園佈景。呵,我很情願用這價錢把牝鹿去換礦工,我還聽說你的工人都是些好人呢。」

  那時,這王子也許把金錢之美和工業之福惠,說得過火一點吧。

  但是這王子後來做了國王,而這國王也已崩逝了。現在是一位另外的國王,他的主要職務似乎是在主持慈善粥廠的開幕禮。

  那些「好工人」,現在卻正侵蝕著希勃萊。大花園裡,雨後春筍似地起了許多新的村落,「老鄉紳」的心裡,覺得這種民眾是異樣了。從前,他是心懷寬大的,覺得你是自己的產業和自己的礦工們的主子。現在呢,一種新的精神在微妙地侵浸著,他覺得被排擠了。他的產業好像再也不屬於他了,那是不容人誤會的。礦業與工業,有著一個自我的意志。這意志是反對貴紳主子的!所有的礦工都是參預這意志的人,要想反抗這個意志是困難的。這意志使你失掉你的地位,或竟使你從生命中滾蛋!

  曾經待過軍隊的「鄉紳文達」,虧他還站得穩。但是他在晚飯之後,再也不想到花園裡去散步了。他差不多總是躲在家裡。一天晚上,他光著頭,穿著漆皮鞋和紫色的絲襪子,陪著康妮在園門邊去,用他的「咳,咳」不離口的,上流社會的文雅的口氣和她談著。但是當他經過一群礦工面前時,他們只是望著他,頭都不點。康妮覺得這清瘦的、高雅的老先生在退縮著,好像一隻籠子裡美麗的羚羊,給庸俗的眼睛凝視著時退縮著一般。礦工們,在私人方面對他是沒有惡意的,一點也沒有。但是他們的精神是無情地,反抗他的。他們的心底裡,深深地怨恨他。在醜惡中生活著的他們,對於他的華麗的,斯文的,高雅的生活裡,是含恨的。「他是誰呵!」他們所恨的是,他與他們間的不同地方。

  雖然,在他的英格蘭人的心中,和他的兵士之心的祕密處,他相信他們怨恨這種「不同的地方」是有理由的,他們覺得他的享受這一切,這一切優越的權益有點不對的,但是他是代表著一種制度,所以他是不願被人排擠的。

  也只有死才能排擠他。在康妮訪他不久以後,死神突然地把他攫去了。在他的遺囑中,他並沒有忘記給克利福很大的好處。

  繼承他的財產的人,馬上叫人把希勃萊給拆毀了。因為保存這大廈實在太花錢,誰也不願意住在那裡,於是這大廈便毀滅了。那美麗的水松樹的路,被砍伐了。園中的樹木也砍光了。整個產業也分成小塊了。這地方是很近阿斯魏的。在這新的「無人之城」的奇異的荒原上,新起著一排排的舒適的屋宇;於是便變成了希勃萊新村子!

  康妮到那裡去的一年以後,一切都竣工了,現在那裡是「希特萊新村」,一座座紅磚的屋宇,起在那些新闢的街道上。沒有會夢想到在十二個月以前,那裡還有過一座壯麗的粉漆大廈。

  但是這是愛德華王所私淑的花園佈景法的新時代,這是一種拿煤礦場來點綴草地的花園佈景法。

  一個英格蘭把另一個英格蘭消滅了。鄉紳文達和勒格貝大廈的英格蘭是完了。死了,不過這種消滅工作還沒有做到盡頭罷了。

  以後又將怎樣呢!康妮是不能想像的。她只能看見一些新的磚石的街道舖在田野上,新的建築物在礦場上起著,新的女工穿著她們的絲襪,新的男工到跳舞場去。後輩人是完全意識不著老英格蘭的。在意識之繼糧中,有個破缺,差不多是美國式的,但其實是工業的破缺。以後將會怎樣呢?

  康妮總覺得那兒並沒有以後。她想把她的頭藏匿在沙裡;或者,至少藏匿在一個活著的男子的懷裡。

  世界是這樣的錯雜,這樣的奇怪,這樣的醜惡!普通的人是這樣多,而又這樣可怕,真的!她回家去時,心裡這樣想著,望著礦工們緩慢地離開礦坑,又炭又黑,一身歪屈,一邊肩聳著,一邊肩低著,響著他們的沉重的鑲鐵的長靴。臉色蒼白得鬼似的,眼睛閃著白,頸項縮著,肩膊失了肩膊的模樣。這是人,這是人,唉!在某種說法上,他們是些忍耐的好人;在其他的說法上,他們只是些鬼。他們的人類所應具有的某種東西,完全被戮殺了。然而,他們卻是人。他們卻能生孩子,人是可以由他們而生下的。可怕的,可怕的思索呵!他們是溫和的好人。但是他們只是一種半人,灰色的半人。直至現在,他們是「好」的;但是這也不過是他們的一半是好的。呵!假如他們死了的部分甦醒過來!唔!去想像這個,真是太可怕了呢!康妮是深怕工人群眾的,她覺得他們是這樣的不可思議。他們的生命是絕對沒有美的,絕對沒有直覺的,老是「在礦坑裡」。

  這樣的人所生的孩子!呵,天喲!老天!

  雖然,梅樂士是這樣的一種人生下的。也許不十分是。在人情上,四十年是有變遷的,有大大的變化的。鐵與煤把人類的肉體與靈魂,深深地吞噬了。

  雖然,那醜惡化身的人類卻生活著!這一切結果要怎樣呢?也許煤炭消滅之日,他們也會從這地面上消滅了罷。他們是當媒炭號召他們時,成千成萬地從無中而來的。或者他們只是些煤層裡的怪異的動物罷,他們是另一世界的生物,他們是煤的一種元素,好像鐵工是鐵的一種元素的一樣。這是些非人的人。他們是煤、鐵與陶土的靈魂。碳素、鐵素、矽素等元素的動物。邊些小元素,他們也許有點奇異的非人的礦物的美;跟煤的光澤,鐵的藍色,重量與抵抗力,這和玻璃的透明一樣的美。礦物世界的妖怪的、傴僂的、元素的生物!他們屬於煤、鐵與陶土,正如魚之屬於水、蟲之屬於腐木一樣。他們是礦物所分解物的靈魂啊!

  康妮懼怕這煤和鐵的米德蘭,這種懼怕使她周身覺得一種怪異的感覺,如同受了流行感冒一樣。她覺得高興地離開了這一切而回到家裡,把頭埋在枕裡。她甚至覺得高興地去和克利福聊天。

  「當然啦,我不得不在彭萊小姐的店裡喝杯茶。」她說。

  「真的麼!但是文達家裡會請你喝茶的。」

  「呵。是的,不過我不便卻彭萊小姐的情。」

  彭萊小姐是個臉色帶黃的老處女,有個大鼻子和浪漫的氣質,她侍候人喝茶時候的殷勤熱烈,是好像在做聖典一樣的。

  「她問起我沒有?」克利福說。

  「當然啦!『請問夫人,克利福男爵身體好嗎?』我相信她把你看得比嘉威爾小姐還高呢。」

  「我想你對她說了我身體很好罷?」

  「是的!她聽了這話,好像聽了我對她說:天堂的門為你開了,一般的喜悅。我對她說,要是她來達娃斯哈時,她定要到這兒來看看你。」

  「我!為什麼?來看看我!」

  「呵,是的,克利福。你不能儘讓人家這樣崇拜你,而不稍稍報答人家。在她的眼裡,嘉巴多西亞的聖喬治都絕對趕不上你呢。」

  「你相信她會來嗎?」

  「呵。她的臉紅了起來,那片刻間,她變得怪美麗的,可憐的東西!為什麼男子們不跟真正崇拜他們的女子結婚呢?」

  「女子們的崇拜開始得太遲了。但是她有沒有說她會來?」

  「呵!」康妮模仿著彭萊小姐的喘息著的聲音說,「夫人喲,我哪敢這麼造次!」

  「造次!多麼可笑!但是我希望她不要真的來了,她的茶怎麼樣?」

  「呵,立敦茶,濃得很呢!但是,克利福,你知道你是彭萊小姐和許多這一類的老處女的《玫瑰史》(愛慕者)麼?」

  「縱令這樣,我也不引以為榮呢。」

  「她們把你在畫報上所登的像片。都好像寶貝般藏了起來,並且她們也許每天晚上都替你祈禱呢,真是棒極了。」

  她說完,回到樓上去換衣裳。

  那天晚上,他對她說:

  「你覺得在結婚生活之中,有些什麼永存的東西罷,是不是?」

  她望著他。

  「不過,克利福,你把『永存』看得像個帽子似的,或者看得像個長長的鏈索似的,施曳在一個人後邊,無論人走到多麼遠都得曳著。」

  他煩惱地望著她。

  「我的意思是,」他說,「假如你到威尼斯去,你不要抱著一種希望,希望有個什麼可以認為大正經的情史罷。」

  「在威尼斯有個可以認為大正經的情史?不,放心罷!不,我在威尼斯決不會有個比小正經更正經的情史的。」

  她的聲調裡,帶著一種奇特的輕鄙的意味。他皺著眉頭望著她。

  第二天早晨,當她到樓下去時,她看見狩獵人的狗──佛蘿茜,正坐在克利福臥室門前的走廊裡,輕輕地叫著。

  「怎麼,佛蘿茜!」她溫柔地說,「你在這兒幹嘛?」

  她靜靜地把克利福的門打開了。克利福正坐在床上,他的床桌的打字機推在一邊。狩獵人站在床邊等著。佛蘿茜跑了進來,梅樂士的頭部和眼睛做了個輕輕的姿勢叫牠到門外去,牠才又溜了出來。

  「呀,早安,克利福!」康妮說,「我不知道你們有事呢。」

  然後她望著狩獵人,向他道了早安。他模棱地望著她,低聲地回答著。但是僅僅他的現在,已使她覺得一種熱情之浪,蕩到她身上來了。

  「我打擾了你們嗎,克利福?真對不起。」

  「不,那是毫無緊要的事。」

  她重新走出門來,到第一層樓上的藍色梳妝室裡去。她坐在窗前,望著他那種奇異的、靜默的形態,走向那大路下去。他有著一種自然緘默的高貴,一種冷淡的驕傲,和某種弱不禁風的神氣。一個雇工!一個克利福的雇工!「親愛的布魯圖斯喲,不要埋怨我們的星辰不拱照,如果我們低人一等,那是我們自己的過錯呵。」(註:此句引自莎士比亞的Julius  Caesar。)

  他是不是低人一等呢?他是不是?他那一方面又覺得他怎樣呢?

  那是太陽光耀的一天,康妮在花園裡工作著,波太太幫著她。為了一種什麼緣故,這兩個女人,給人類間存在著一種不可解的同情之潮所溶合了。她們把剪邊蘿繫在栓子上,她們種著一些夏季的小植物。這種工作她們倆都喜歡的。康妮尤其覺得把小植物的嫩根,播入輕鬆的黑土裡,再把它們輕輕埋好,是一種快樂的事。在這春日的早晨,她覺得子宮的深處在顫動著。彷彿陽光照著了它,而使它快活起來似的。

  「你丈夫過世好多年了罷?」她一邊對波太太說,一邊拿起了一根小植物放在泥穴裡。

  「二十三年了!」波太太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把樓斗菜一一分開。「自從他們把他帶回家裡到現在。有二十三年了。」

  康妮聽了這「帶回家裡」的可怖的結局,心裡不禁嚇了一跳。

  「你以為他是為什麼遭難的?」她問道。「他生前和你快樂麼?」

  這是婦人與婦人間的一個問題。波太太用她的手背,把垂在臉上的一撮頭髮拂了開去。

  「我不曉得,夫人!他是一種不屈不撓的人;並且不願與他人同道的。那是一種致命的固執性;寧死而不願低頭的。你知道,他對什麼都是漠然,我認為那是礦坑的罪過。他原就不應該到礦坑裡做工的。但是他還小的時候,他的父親便強迫他到礦坑裡做工。這一來,當你過了二十歲時,那是不太容易改行的了。」

  「他曾說過他討厭到礦坑裡做工麼?」

  「呵。不!從來沒有說過!他是從來不說他厭惡什麼的。他只露著難看的面色罷了。他是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之一;好像大戰開始的時候,那些第一批狂歡赴戰,立刻陣亡的青年們一樣。他的頭腦不是不清醒,就是對什麼都漠然。我常對他說:『您對什麼都漠然,誰也不管!』但這不是真的呵!當我生第一胎孩子時,他那一動不動的靜默著的神氣,和孩子生過後,他望著我的那種悽慘的眼睛!那時我受了不小的苦痛,但是我得去安慰他。我對他說:『不要緊的,親愛的,不要緊的!』他望著我,怪異地微笑著。他從來不說什麼的,但我相信從此以後,他在夜裡和我再也沒有什麼真正樂趣了;他再也不恣意任性了。我常對他說:『呵。親愛的。讓您自己任性點罷!』……我有時是要對他說這種粗鄙的話的。他卻不說什麼,他總是不願讓他自己任性點兒,也許他不能罷。他不願我再有孩子了。我常常埋怨他的母親,她不該讓他進產房裡來的。他不應到那裡去的。男子們的一旦熟思起來的時候,是要把一切事情都張大起來著。」

  「那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麼?」康妮驚愕地說。

  「是的。那種生產的苦痛,他是不能認為天然的。那把他夫婦之愛中所應得的樂趣都糟塌了。我對他說:『要是我自己都不介意,為什麼你要介意?那是我的事情呢!……』他只回答道:那是不公道的!」

  「也許他是個太易感動的人吧。」康妮說。

  「對了!當你認識了男子的時候,你便知道他們在不該感動的地方,便太易感動了。我相信,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是痛恨礦坑的,甚至恨得入骨的。他死後的臉容是那麼安靜。彷彿他是被解救了似的。他生前是很漂亮的一個青年!當我看見他那麼安泰,那麼純潔的樣子,彷彿是他自己願意死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唉!真的,那使我的心都碎了。但是那是礦坑的罪過……」

  說著,她流下了幾滴傷心淚。康妮卻哭得比她更厲害。那是一個溫暖的春日。空中浮蕩著大地與黃花的香馨;許多東西在萌牙,陽光的精華充滿著肅靜的園裡。

  「你一定難過極了!」康妮說。

  「啊,夫人!起初我還不太明白呢,我只能反覆地哭著說:『我的人喲,為什麼你要離開我!……』我再也找不著其他的話說。但是我總覺得他會回來的。」

  「但是那並不是他要離開你呢!」康妮說。

  「是的,夫人!那不過是我哭著時說的傻話,我繼續地希望著他會回來的。尤其是在夜裡,我眼不交睫地想著:為什麼他不在這床上?……彷彿我的感覺不容我相信他是死了似的。我只覺得他是定要回來的。回來偎緊著我躺著,使我可以覺得他是和我在一起。我唯一所希望的,便是感覺著他溫暖暖地和我在一起。唉!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的失望,經過了多少年。終於我才明白他不會回來了!」

  「和他的肉體的接觸不會回來了。」康妮說。

  「對啦。夫人!和他的肉體的接觸!直至今日。我還忘不了,而且永久也忘不了的。假如上面有天的話,他將在那兒。他將偎緊著我躺著,使我能入睡。」

  康妮驚懼地向她的深思的標緻的臉孔瞥了一眼。又是一個達娃斯哈出來的熱情的人!和他的肉體的接觸:「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你一旦深愛了一個男子時,那是可怕的!」她說。

  「唉!夫人,那便是使人覺得這麼苦痛的原因。你覺得人們都是希望他死的。你覺得礦坑是存心害死他的。唉,我覺得假如世上沒有礦坑。並且沒有經營煤礦的人的話,他是決不會離開我的。但是他們全都是想拆散一對相投的男女。」

  「肉體地相投的男友。」康妮說。

  「對了,夫人!這世上鐵石心腸的人太多了,每天早晨,當他起來去礦坑裡做工時,我總覺得那是不祥的,不祥的。但是他除了到礦坑裡做工以外還能怎樣呢?一個窮人能怎樣呢?」

  一種奇異的嫉恨燃燒著這個婦人。

  「難道一種接觸關係能夠延續到這麼久麼?」康妮突然地問道,「那使你這麼久還能夠感覺著他麼?」

  「呵,夫人,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能持久的呢?孩子們長大了便要離開你。但是男子,呵!……但是連這點接觸的記憶,他們都想把你掠奪了。甚至你自己的孩子!不過,誰知道!我們也許是要分離的。但是感情是不同的東西喲。也許最好是永遠不要愛上誰。不過,當我看見那些從來不曾真正地受男子徹底地溫暖過的女人,我便覺得她們總是些可憐蟲。不論她們穿得多漂亮,風頭出得多有勁。不,我的主意是不會變的。我對於人世是沒有什麼尊敬的。」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7:52
第十二章


  午飯過後,康妮馬上便到林中去,那真是可愛的一天。蒲公英開著太陽似的花,新出的雛菊花是那樣的白,榛樹的茂林,半開的葉子中雜著塵灰顏色的垂直花絮,好像是一幅花邊。大開著的黃燕蔬,滿地簇擁,像黃金似的在閃耀。這種黃邊,是初夏的有力的黃色。蓮馨花灰灰地盛開著,花姿招展的蓮馨花,再也不畏縮了。綠油油的玉簪花,像是個蒼海,向上舉著一串串的蓓蕾。跑在馬路上,毋忘我草亂蓬蓬地繁生著。樓斗菜乍開著它們的紫藍色的花苞,在那邊矮叢林的下面。還有些藍色的鳥蛋殼。處處都是蕾芽,處處都是生命的突躍!

  狩獵人並不在那小屋裡。那兒,一切都是在靜穆中,棕色的小雞在肆意地奔竄著。康妮繼續向著村舍走去,因為她要去會他。

  村舍浸淫在太陽光裡,在樹林的邊緣外。小園裡,重苔的野水仙叢簇地生長著,靠近大開著的門前。沿著小徑的兩旁,都是些重苔的紅雛菊。一隻狗吠著,佛蘿茜走上前來。

  門是大開著!那麼他是在家裡了。陽光舖瀉在紅磚的階台上,當她經過小園裡時,她從窗裡看見了他,穿著襯衣,正坐在桌邊吃著東西。狗兒汪汪地叫著,緩緩地搖著尾巴。

  他站了起來,走到門前,用一條紅手巾揩拭著嘴,嘴裡不住地咀嚼著。

  「我可以進來嗎?」她說。

  「進來!」

  簡樸的房子裡,陽光照了進去,房子裡還帶著羊排煎過後的味道;煎煮東西用的爐子還在防火架上。旁邊,那白色的地上,有個盛著馬鈴薯的黑鍋子,放在一張紙上。火是紅的,但是不太起勁;通風的爐門關著,開水壺在響。

  桌了上擺著碟子,裡面是些馬鈴薯和剩下的羊排,還有一個盛著麵包的簍子和一個盛著啤酒的藍杯子,桌上舖著一張白色的漆布。他站在陰影處。

  「你的午餐吃得晚呢。」她說。「請繼續吃罷!」

  她在門邊的陽光裡,坐在一把木椅上。

  「我得到阿斯魏去一趟。」他一邊說著,一邊坐了下來,但他並不吃。

  「請吃罷。」她說。

  但他還是不吃。

  「你要吃點什麼東西嗎?」他用著土話問她。「你要喝杯茶麼?開水壺裡有開著的水……」他欠身起來。

  「假如你讓我自己來弄的話……。」她說著站了起來。他彷彿憂悶的樣子,她覺得她正使他煩惱不安。

  「好罷,茶壺在那邊。」──他指著一個壁角的褐色的小櫥子。「茶杯和茶,是在你頭上的櫥架上。」

  她從櫥架上取下了那黑茶壺和一盒茶葉。她用熱水把茶壺灌洗了,呆了一會,不知把水倒在哪裡好。

  「就倒外邊。」他看見了她的遲疑的樣子說,「那是淨水。」

  她走到門邊,把水倒在小徑上。多可愛的地方,這麼清靜,這麼真的森林世界!橡樹發著赭黃色的小葉兒;花園裡,紅雛菊像是些紅毛絨上的鈕結似的。她望著門檻上那塊開洞的大石板。現在這門檻上跨過的腳步是這麼少了。

  「這兒真是個可愛的地方!」她說。「這麼美妙地靜寂,一切都靜寂而富有生命!」

  他慢慢地,有點不太願意地,重新用他的午餐;她能夠感覺到他是很掃興的。她默默地沏了茶,把茶壺放在爐灶上,她知道普通人是這麼做的。他推開碟子,走到屋後邊去;她聽見了開門閂的聲響,一會兒他拿了一盤乾酪和牛油走回來。

  她把兩個茶杯放在桌上;這是僅有的兩個茶杯。

  「你喝杯茶嗎?」她說。

  「假如你願意的話,糖在櫃子裡,牛奶壺也在那兒。牛奶是在伙食間裡。」

  「我把你的碟子收了好嗎?」她問道。他向她望著。微微地冷笑起來。

  「唔……假如你願意的話。」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地吃著麵包和乾酪,她到後邊洗滌碗碟的側屋裡,水龍頭是安在那兒的。左邊有個門,無疑地這是伙食間的門了。她把這個門打開了,看見了這個所謂伙食間,差不多笑了;這只是一個狹長的粉白著的壁櫥。但是這裡面還佈置得下一桶啤酒和幾碟食物。她從一個黃色罐裡取了點牛奶。

  「你的牛奶怎麼得來的?」當她回到桌邊時,她問他道。

  「弗林家裡的。他們把瓶子放在畜牧場邊。你知道的,就是那天我遇著你的那個地方。」

  但是他是很掃興的樣子。

  她斟了茶。然後舉著牛奶壺過來。

  「不要牛奶。」她說,他好像聽見什麼聲響,向門外疾望著。

  「我想把門關了的好。」他說。

  「那未免可惜了。」她回答道。「沒有人會來吧,是不是?」

  「那是千載一時的。不過誰知道呢。」

  「縱會有人來了也不打緊。」她說。「我不過來喝一杯茶罷了。調匙在哪兒?」

  他彎身把桌子的抽屜打開了。康妮坐在桌邊。大門裡照射的陽光曬著她。

  「佛蘿茜!」他向那睡在樓梯下一塊小蓆上的狗說,「去守望去,去守望去!」

  他舉著手指,狗兒奔了出去偵察。

  「你今天不快活嗎?」她問道。

  他的藍色眼睛迅速地轉了過來,凝視著她。

  「不快活?不,只有點兒煩惱罷了!我得去請發兩張傳票,去傳我所捉得的兩個偷獵的人。咳,我是討厭這類事情的。」

  他說的是冷靜,正確的英語,他的聲音裡含著怒氣。

  「你討厭當狩獵人嗎?」她說。

  「當狩獵人?不!只要人們讓我安安靜靜的。但是到了要我上警察署和其他的地方,等著那些混蛋來理我的時候……呵,咳,我便要發瘋了……」他著帶點幽默味道微笑著。

  「難道你不能真正地自立麼?」她問道。

  「我?我想我能夠的,我有我的恤金使我生活。我能夠的!但是我得有點工作,否則我便要悶死。那是說,我需要點什麼事情使我不空閒著。而我的壞脾氣是不容我為自己工作的。所以便不得不替他人做事了。不然的話,我的壞脾氣來了,不出一月,便要把一切踢翻的,所以算起來,我在這兒是很好的,尤其是近來……」

  他又向她幽默地冷笑起來。

  「但是為什麼你有這種壞脾氣呢?」她問道,「難道你『常常』都是壞脾氣的麼?」

  「差不多是常常。」他笑著說,「我有滿腔的忿懣。」

  「什麼忿懣。」她說。

  「忿懣!」他說。「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嗎?」

  她失望地靜默著。他並不注意她。

  「下個月我要暫時離開這兒了。」她說。

  「是麼?到那兒去?」

  「威尼斯。」

  「威尼斯?和克利福男爵去麼?去多久?」

  「一個月上下。」她答道,「克利福他不去。

  「他留在這兒麼?」他問道。

  「是的,他是不喜歡在他這種情境中旅行的。」

  「噯,可憐的傢伙!」他帶著同情心說。

  停了一會。

  「我走了你不會把我忘記罷,會不會?」她問道。他又向她凝視起來。

  「忘記?」他說,「你知道沒有人會忘記的。那不是個記憶的問題。」

  她想問:「那麼是個什麼問題呢?」但是她忍住了。她只用一種沉啞的聲音說:「我告訴了克利福,也許我要有個孩子了。」

  現在他帶著強烈的好奇心,睜睜地望著她。

  「真的麼?」他終於說。「他說了些什麼?」

  「呵,他是無所謂的,只要孩子似乎是他的,他倒要喜歡呢。」

  她不敢看她。他靜默了好一會,然後再凝望著她。

  「沒有提到我,當然吧?」他說。

  「沒有,沒有提到你。」她說。

  「不,他是決難容忍我做他的代庖人的。……那麼他將怎樣設想這孩子的來歷呢?」

  「我可以在威尼斯有個情人呀。」

  「不錯。」他緩緩地回答道,「這便是你到威尼斯去的緣故了罷。」

  「但並不是真為了找情人去。」她望著他,辯護著說。

  「只是做個樣子罷了。」他說。

  兩個人重新靜默著。他望著窗外,半悲傷、半譏嘲地苦笑,她是恨他這種苦笑的。

  「難道你沒有預先設法避免孩子麼?」他突然說,「因為我是沒有那玩意。」

  「沒有。」她說,「我恨那樣。」

  他望著她,然後又帶著那特殊的詭譎的苦笑,望著窗外。兩個人緊張地靜默著。最後,他回轉頭來,譏刺地向她說:

  「那麼,那便是你要我的緣故,為了要想有個孩子的緣故吧?」

  她低著頭。

  「不,事實上不是這樣?」她說。

  「為什麼事實上?」他用著有點激烈的聲音問道。

  她埋怨地望著她,說:「我不知道。」他大笑起來。

  「你不知道,那麼我知道麼!」他說。

  兩人靜默了好久,冷森森地靜默著。

  「唔。」他最後說道,「隨夫人的便。如果你有了個孩子,我是喜歡送給克利福男爵的。我並不吃什麼虧。我倒得了個很快意的經驗,的確快意的經驗!……」他伸著腰,半打著呵欠,「如果你把我利用了,那並不是我第一次給人利用,而且這一次是最快意地給人利用了,雖然這對於我是不十分榮譽的事。……」他重新伸著懶腰,奇異地,他的筋肉顫戰著,牙關緊閉著。

  「但是我並沒有利用你。」他辯護著說。

  「我是聽夫人使用的。」他答道。

  「不。」她說,「我喜歡你的肉體。」

  「真的麼?」他答道,笑著,「好,那麼我們是兩訖了,因為我也喜歡你的。」

  他的奇異的陰暗的兩眼望著她。

  「現在我們到樓上去好不好?」他用著一種窒息的聲音問她。

  「不,不要在這兒,不要現在!」她沉重地說。雖然,假如他稍為堅持的話,她定要屈服了,因為她是沒有力量反抗他的。

  他又把臉翻了轉去,好像把她忘了。

  「我想觸摸你,同你觸摸我一樣。」她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觸摸過你的身體。」

  他望著她,重新微笑起來。「現在?」他說。

  「不!不!不要在這兒!到小屋裡去,你不介意罷?」

  「你怎麼觸摸我?」他問道。

  「當你撫摩我的時候。」

  他的眼睛和她的沉重不安的眼睛交會著。

  「你喜歡我撫摩你麼?」他老是笑著。

  「是的,你呢?」

  「呵,我!」然後他換了聲調說:「我也喜歡,那不用我告訴你的。」這是實在的。

  她站了起來,拿起了帽子。「我得走了。」她說。

  「你要走了麼?」他文雅地說。

  她希望著他來觸摸她,對她說些話,但是他卻什麼也不說,只是斯文地等待著。

  「謝謝你的茶。」她說。

  「我還沒有謝謝夫人賞光呢。」他說。

  她向著小徑走了出去,他站在門口,微微地苦笑著。佛蘿茜舉著尾巴走了前來,康妮沉默地向林中蹣跚走去,心裡知道他正站在那兒望著她,臉上露著那不可思議的苦笑。

  她很掃興地、煩惱地回到家裡。她一點也不喜歡他說他是被人利用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真的。但是他不應該說了出來。因此她重新地給兩種感情佔據著:其一是怨恨他,其一是慾望著與他和好起來。

  她心思不安地,惱怒地用完了茶點後,立刻回到樓上房裡去了。但是她在房子裡顯得不知所措,坐立不安。她得要做點什麼事。她得再到小屋裡去。假如他不在那兒的話,那便算了。

  她從旁門溜了出去,有點悶鬱地直向目的地走去。當她來到林中那空曠地時,她覺得可怖地不安起來,但是他卻在那兒,穿著襯衣,蹲在雞籠前,把籠門打開了,讓母雞出來。在他周圍的那些小雛雞,現在都長得有點笨拙了,但比之普通的小雞卻雅緻得多。

  她直向他走了過去。

  「你瞧!我來了。」她說。

  「噯,我看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有點嘻笑地望著她。

  「你現在讓母雞出來麼?」她問道。

  「是的!它們孵小雞孵到只剩一張皮、一把骨了。現在,它們全不想出來和取食了,一隻孵卵期的母雞是沒有自我的,它整個身心都為了它的卵或小雞。」

  可憐的母雞!多麼盲目的愛!甚至所孵的卵並不是它們自己的!康妮憐惜地望著它們。她與他之間,給一種陰鬱的靜默籠罩著。

  「我們進小屋裡去吧?」他問道。

  「你要我麼?」她猜疑地問道。

  「是的,假如你願意來的話。」

  她靜默著。

  「那麼來吧。」他說。

  她和他進到了小屋裡,當他把門關上時,裡面全黑了,於是他在燈籠裡點了個小火,和前次一樣。

  「你把內衣脫了麼?」他問道。

  「脫了!」

  「好,那麼我也把我的脫了。」

  他把氈子舖在地上,把一張放在旁邊,是預備蓋的。她已把帽子除了,把頭髮鬆了一鬆。他坐了下來,脫著鞋和腳絆,解著他那粗棉布褲的扣子。

  「那麼躺下吧!」他說。那時他只穿著一件襯衣站著。她默默在服從著,他也在她旁邊躺了下去,拉了氈子把他們蓋著。

  「好了!」他說。

  他掀起了她的衣裳,直至胸脯上。他溫柔地吸吮著她的乳房,把兩粒乳頭含在口裡,輕輕地含弄著。

  「呵,您真是可愛,您真是可愛!」他說,突然地把他的臉,在她溫暖的小腹上輕輕地摩擦著。

  她呢,伸著兩臂在他的襯衣裡面緊緊摟著他,但是她卻害怕,害怕他的纖瘦、光滑的、似乎強毅有力的裸體,害怕那堅強的筋肉,她覺得又畏縮又害怕。

  當他幽怨似地說「呵,你真是可愛!」時,她裡面的什麼東西在抖戰起來;而她的精神裡面,什麼東西卻僵結起來準備反抗;反抗這可怕的肉體的親密,反抗他的奇特而迅疾的佔有。──這一次,她並沒有被她自己的銷魂的情慾所壓倒;她躺著,兩手無力地放在他的抽動的身上;無論怎樣,她都禁不住她的精神在作局外觀;她覺得他的臀部的衝撞,是可笑的,他的陰莖的那種渴望著得到那片刻的發洩的樣子,是滑稽的。是的,這便是愛,這可笑的兩臀的衝撞這可憐的、無意義的,潤濕的小陰莖的萎縮,這便是神聖的愛!畢竟,現代人的藐視這種串演是有理由的:因為這是一種串演。有些詩人說得很對,創造人類的上帝,一定有個乖戾的、幽默的官能,他創造了一個有理智的人,而同時卻迫他做這種可笑的姿勢,而且使他盲目地追求這可笑的串演。甚至那位莫泊桑都覺得愛是屈辱的沒落。世人輕蔑床笫間事,卻又做它。(註:莫泊桑,法國詩人、小說家。代表作《羊脂球》、《一生》等,生前縱情聲色,流連風月,後來染上梅毒,早逝。曾說過:只要我看上的女人,就一定能抱在懷裡。)

  冷酷地、譏誚地,她的奇異的婦人之心遠引著,雖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但是她的本能卻使她挺起腰脊,想把那男子擠出去,想從他的醜惡的緊抱中,從他的怪誕的後臀的衝撞中,逃了出來。這男子的身體是個愚蠢的、魯莽的、不完備的東西,它的缺憾的笨拙,是有點令人討厭的。人類如果是完備地進化的話,這種串演,這種「官能」是一定要被淘汰的。

  然而當他很快地完了時,當他臥在她的身上,很靜默的遠引著,遠引在一種奇異的,靜息的境域裡,很遠地,遠到她所不能及的天外時,她開始在心裡慟哭起來。她覺得他像潮水似的退開,退開,留下她在那兒,像一塊海岸上的小石。他抽退著,他的心正離開著她,她知道。

  一股真正的哀傷襲擊著她心,她痛哭起來。他並沒有注意,也許甚至不知道。強烈的嗚咽愈來愈厲害。搖撼著她,搖撼著他。

  「噯!」他說,「這一次是失敗了,你沒有來呢?」

  這樣看來,他是知道的!她哭得更劇烈了。

  「但是怎麼啦?」他說,「有時是要這樣的。」

  「我……我不能愛你。」她哭著說,突然地,她覺得她的心碎了。

  「您不能?那麼,您不用愛就是!世上並沒有法律強迫您愛。聽其自然好了。」

  他的手還是她的胸上;但是她卻沒有摟著他了。

  他的話是不太能安慰她的。她又高聲地嗚咽起來。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說,「甜的要,苦的也要,這一次是有點苦的。」

  她哀痛地哭道:「但是我很想愛你,我卻不能。那是可怕的!」

  他半苦味地,半揶揄地笑了一笑。

  「那並不可怕啊。」他說,「縱令您是那麼覺得,您不能使不可怕的東西成為可怕。不要管您愛不愛我。您絕不能勉強的。一籃核桃之中,總會有個是壞的,好的壞的都得要。」

  他撒開了他的手,再也不觸摸著她了。現在,她再也不被他觸摸著了,她頑皮地覺得滿足起來。她憎恨他的土話:這些「您」,「您」,「您的」。假如他喜歡的話,他可以站起來,毫不客氣地直站在她面前,去扣他那荒唐的粗棉布的褲子。畢竟密克里斯還知羞地背過身去。這個人卻是這樣的自信,他甚至不知道人們會覺得他是魯莽無教養的。

  雖然,當他默默地抽退了出來,預備起身時,她驚恐地緊抱著他。

  「不!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和我鬥氣!抱著我罷!緊緊地抱著我罷!」她盲目地,瘋狂地,喃喃地說,也不知道自己說著什麼,她用一種奇異的力量緊抱著他。她要從她自己的內在的暴怒中和反抗中逃了出來,然而這佔據著她的內在的反抗力,是多麼強烈呵!

  他重新把她抱在他的兩臂中,緊壓著她。突然地,她在他的兩臂中變得嬌小了,那樣地嬌小而貼服了。完了,一切反抗力沒有了。──她開始在一種神妙的和平裡溶解了。當她神妙地在他的兩臂中溶解成嬌小玲瓏的時候,他對她的情慾也無限地膨脹起來,裡面所有的血管裡都好像為了這臂裡的她,為了她的嬌媚,為了她的勾人心魂的美,沸騰著一種劇烈的,卻又溫柔的情慾。他那充滿著純粹的溫柔的情慾的手,奇妙地,令人暈眩地愛撫著她,溫柔地,他撫摩著腰間軟骨的曲線,往下去,再往下去,在她柔軟而溫暖的兩股中間,移近著,再移近著,直到她身上最生動的地方。──她覺得他像是一團慾火,而且是溫柔的慾火,她只覺得自己是溶化在這火焰中了。她已不能自禁,她覺著他的陰莖帶著一種靜默的、令人驚奇的力量與果斷,向他堅舉著,她不能自禁地去就他。她顫戰著降服了,她的一切都為他而開展。啊!假如他此刻不和她溫存,那會是多麼殘酷的事,因為她是整個地為他開展著,整個地在祈求他的憐愛!

  那種猛烈的,不容分說地向她的進入,是這樣的奇異,這樣的可怕,使她又重新顫戰起來,也許他的來勢要像利刃似的,一刀刺進她溫柔地開展著的肉蕾裡;她想,那時她便要死了。──她在一種驟然的、恐怖的憂苦中,緊緊地抱著他。但是,他的來勢卻是一種緩緩的、和平的進入;幽暗的、和平的進入;一種有力的、原始的、溫情的進入,這種溫情是和那創造世界時候的溫情一樣的。於是恐怖的情緒在她的心裡完全消退了。她的心變得安泰,她已毫無畏懼了。她讓這一切盡情地奔馳,她讓她自己整個地盡情奔馳,投奔在那泛濫的波濤裡……

  她彷彿像個大海,滿是些幽暗的波濤,上升著,膨脹著,膨脹成一個巨浪──於是慢慢地,整個的幽暗的她,都在動作起來,她成了一個默默地、蒙昧地、興波作浪的海洋。──在她的裡面,在她的底下,慢慢分開,左右蕩漾,悠悠地、一波一浪地盪到遠處去。不斷地,在她的最生動的地方,那海底分開,左右蕩漾,中央便是探險者在向溫柔處深探著,愈探愈深,愈來愈觸著她的底下;她愈深愈遠地顫慄著,她的波濤越蕩越洶湧地蕩到什麼岸邊去,使她顫慄著。……無名者的深探,愈入愈近,她自己的波濤越蕩越遠地離開她,拋棄她,……直至突然地,在一種溫柔的、顫戰的痙攣中,她的整個生命的最美妙處被觸著了,她自己知道被觸著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再也不存在了,她出世了:一個婦人。

  唉!太美了,太可愛了!在那波濤退落之中;她體會這一切的美而可愛了。現在她整個的身體,在深情地緊依著那不知名的男子,在盲目地依戀著那萎縮著的陰莖,它,經過了全力的、狂暴的衝刺後,現在柔軟地、嬌弱地、不自知地退縮著。當它,這神祕的銳敏的東西,從她的肉裡退了出來時,她不自學地狂叫了一聲,一聲迷失的呼喊,她重新試著把它放回去。剛才是這樣的佳妙!這樣的使她歡快!

  現在她才知道了那陰莖的小巧,和花蕊似的靜穆,柔嫩;她不禁又驚奇地尖銳地叫了一聲,她的婦人的心,為這權威者的柔嫩嬌弱而驚奇地叫著。

  「可愛極了!」她呻吟著說,「好極了!」

  但是他卻不說什麼,靜息地躺在她身上,只是溫柔地吻著她。她幸福地呻吟著,好像一個犧牲者,好像一個新生的東西。

  現在,她的心裡開始對他奇怪地驚異起來了。一個男子!這奇異的男性的權威壓在她身上!她的手還有點害怕地在他身上輕撫著,害怕他那曾經使她覺得有點厭惡的、格格不入的奇異的東西:一個男子。現在,她正觸摸著他,這是上帝的兒子們和人類的女兒們在一起的時候了。他是多麼美,他的皮膚多麼純潔!多麼可愛,這樣的強壯,卻又純潔而嫩弱!多麼安靜,這敏銳的身體!這權威者,這嫩弱的肉,多麼絕對地安靜!多美!多美!她的兩手,在他的背上畏怯地向下愛撫著,直到那溫軟的臀上。美妙!真是美妙!──一種新知覺的驟然的小火焰,打她的身裡穿過,怎麼這麼樣的美,她以前竟只覺得厭惡?……摸觸著這溫暖生動的臀部的美妙,是不能言喻的!……這生命中的生命,這純潔的美,是溫暖而又有力的。還有他那兩腿間的睪丸的奇異的重量!多麼神祕!那是多麼奇異的神祕的重量,軟軟的,沉重的,可以拿來放在手上──這是根蒂,一切可愛的東西的根蒂,一切完備的美的原始的根蒂。

  她緊依著他,神奇地驚嘆起來,這種驚嘆差不多可說是敬畏恐怖的驚嘆。他緊緊地抱著她,沉靜地抱住她,他決不會說什麼的。她偎近他,更加偎近著他,為的是要親近著那感官的奇蹟的他。──但他的絕對的、不可思議的安靜中──她又感覺得那「法樂士」,他那另一個權威者,重新慢慢地顫舉起來,她的心在一種敬畏的情緒中溶化了。

  這一次,他的進入她的身內,是十分溫柔的,美艷的,純粹的地溫柔,純粹地冶艷,直至意識所不能捉摸。……整個的她在顫戰著。像生命之原液似的,無知而又生動,……她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她不復記憶那是怎樣過去的,她只知道世上再也沒有這樣可愛的事情了。就只這一點兒。……然後,她完全地靜默著,完全地失掉意識,她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的時間,他和她一樣地靜默著。和她一樣地深陷在無底的沉寂中……。關於這一切,他們是永不會開口的。

  當她的意識開始醒轉的時候。她緊依在他的胸前,喃喃地說:「我的愛!我的愛!」而他則沉默地緊抱著她,她蜷伏在他的至善至美的胸膛上。

  但是他依舊是在那無底的靜默中,他奇異地,安靜地,把她像花似的抱著。

  「你在那兒?」她低聲說,「你在那兒?說話罷!對我說說話吧!」

  他溫柔地吻著她,喃喃地說:「是的,我的可人兒!」

  但是她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她不知道他在那兒,他的那種沉默,使她覺得似乎是失落。

  「你愛我,是不是?」她喃喃地說。

  「是的,您知道!」他說。

  「但是告訴我你愛我吧!」她懇求道。

  「是的!是的!您不覺得麼?」他模糊地但是溫柔地、確信地說。她愈緊地、愈緊地依著他。他在愛戀之中比她安泰得多了,她卻需要他再使她確信。

  「你真的愛我吧!」她固執地細聲說。他的兩手溫柔地愛撫著她,好像愛撫著一朵花似的,沒有情慾的顫戰,但是很微妙,很親切的。她呢,卻依舊好像恐怕愛情要消遁似的。

  「告訴我,你愛我吧?」她懇求說。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說。她覺得她的問話,使他遠離她了。

  「我們得起來了吧?」他最後說。

  「不!」她說。

  但是她覺得他分心了,正在聽著外邊的動靜。

  「差不多天黑了。」他說。從他的聲音裡,她聽出了世事是不容人的。她吻著他,心裡帶著一個婦人在放棄她的歡樂時的悲傷。

  他站了起來,把燈火轉大了,然後,很快地把衣褲重新穿上。他站著,一邊束緊著他的褲子。一邊用兩隻烏黑的大眼睛俯望著她。他那帶幾分紅熱的臉孔,亂蓬蓬的頭髮,在那朦朧的燈光下,顯得奇異地溫暖、安靜而美妙,美妙到她永不會告訴他怎樣的美,她想去緊依著他,摟抱著他,因為他的美,有著一種溫暖的、半睡眠的幽邃,那使她想呼喊起來,把他緊捉著,把他佔據著。但是她是絕不會把他佔據的,所以她靜臥在氈子上,裸露著她溫柔地彎曲著的腰股;他呢,他一點也不知道她在想著什麼,但是他覺得她是美妙的,尤其是他可以進去的那溫軟的、神奇的東西,是比一切都更美妙的。

  「我愛您,因為我可以進您的身裡去。」他說。

  「你喜歡我麼?」好心跳著說。

  「我既可以進您的身裡去,一切便都行了。我愛您,因為您為我開展著。我愛您。因為我可以這樣進您的身裡去。」

  他俯著身在她的柔軟的腰窩裡吻著,用他的面頰在那兒摩擦著,然後用氈子把她蓋上了。

  「你永不丟棄我吧?」她說。

  「別問這種事。」他說。

  「但是你相信我愛你吧?」她說。

  「此刻您在愛我,熱愛到您以前所意想不到的程度,但是一旦您細想起來的時候,誰知道要怎樣呢!」

  「不,不要說這種話,……你並不真正以為我利用你吧,是不是?」

  「怎麼?」

  「為了生孩子……」

  「我們今日,無論誰都可以生無論怎樣的孩子。」他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束緊著他的腳絆。

  「呀,不!」她叫道,「你不是真的這樣想吧?」

  「唔,」他望著她說,「我們剛才所做的,便是最重要的了。」

  她靜臥著,他慢慢地把門打開了。天是暗藍色的,天腳是晶瑩的藍玉石色,他出去把母雞關好了,輕輕地對狗兒說著話。她呢,她躺在那兒,驚異著生命與萬物之不可思議。

  當他回來時,她依舊躺在那兒,嬌艷得像一個流浪的波希米亞婦人。他在她旁邊的一張小凳上坐下。

  「在您沒有走以前,哪一天晚上,您得到村舍裡來,好不好?」他舉著眉頭望著她說,兩手垂在膝間。

  「好不好?」她模仿著土話打趣說。

  他微笑著。「是的,好不好?」他重說道。

  「是的,」她模仿著他。

  「和我同睡一宵。」他說,「您定得來,您哪天來?」

  「我哪天來?」她用著他的土語問道。

  「不,您學得不像,究竟您哪天來?」

  「也許禮拜天。」

  「禮拜天,好的!」

  他嘲笑著她說:「不,您學得不像。」

  「為什麼不像?」她說。

  他笑著。她模仿的土話真是有點令人捧腹的。

  「來罷,您得走了!」他說。

  「我得走了麼。」她說。

  她身體向前傾著,他輕撫著她的臉。

  「您真是個好『孔』,您是這在大地上剩下的最好的小『孔』兒。當您喜歡的時候,當您願意的時候!」(註:Cunt是土話,讀『孔』,那麼意義也差不多。)

  「什麼是『孔』?」她問道。

  「怎麼,您不知道什麼是『孔』!那就是您下面的那個;那是我進入您裡面時,我所得的那個;也是我進您裡面時,您所得的那個」

  「那麼,『孔』是像交合了?」

  「不。不!交合只是做的事情,禽獸也能交合,但是,『孔』卻是強得多了。那是您自己,明白不?您是異於禽類的,可不是?……甚至當您在交合聽時候。『孔』!噯,那是使您美麗的東西,可人兒!」

  他的兩隻幽暗的、溫柔的、不這言語形容地溫暖地、令人不能忍的美麗的眼睛望著她。她站了起來,在他這兩眼間吻著。

  「是麼?」她說,「那麼你愛我麼?」

  他吻了吻她,沒有回答。

  「現在您得回去了。」他說。

  他的手兒,撫摩著她身上的曲線,穩定而不含慾望,但是又溫柔,又熟落。

  當她在昏色裡跑著回家去時,世界好像是個夢;園裡的樹木,好像下碇的舟帆,膨脹著,高湧著。到大廈去的那斜坡,也充溢著生命。

  這一切的一切……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7:53
第十三章


  禮拜天,克利福想到林中去走走,那是個可愛的早晨,梨花李花都突然開了,到處都是奇艷的白色。

  對於克利福,那是件殘酷的事,當這世界正在千紅萬紫的時候,克利福還得從一把輪椅裡,被人扶掖著,轉到一個小車裡,但是他卻忘懷了,甚至彷彿覺得他的殘廢,是有著某種可驕的地方。當康妮看見傭人把他那死了的兩腿,抬到適當的地方去時,還是覺得心裡難過。現在,這種工作是由波太太或菲爾德擔任了。

  她在馬路的上頭,那山毛櫸樹湊成的樹牆邊等著他。他坐在那噗噗響著的小車裡前進著,這車子走得好像患病人似的緩慢。當他來到康妮那裡時,他說:

  「克利福男爵騎在噴唾沫的駿馬上!」

  「至少是在噴著鼻息的駿馬上!」她笑著說。

  他停住,瞭望著那褐色的,長而低的老屋。

  「勒格貝的神色沒有變呢!」他說,「實在,為什麼要變呢?我是騎在前進的人類精神的功業上,那是勝於騎在一匹馬上的。」

  「不錯,從前拍拉圖(Plato)的靈魂上天去進,是乘著兩馬的戰車去的,現在定要坐福特汽車去了。」她說。

  「也許要坐勞斯萊斯汽車去呢:因為柏拉圖是個貴族呵!」

  「真的!再也沒有黑馬受人鞭韃和虐待了,柏拉圖決沒有夢想到,我們今日會走得比他的黑白駿馬更快,決沒有夢想到駿馬根本就沒有了,有的只是機器!」

  「只是機器和汽油!」克利福說。

  「我希望明年能夠把這老屋修整一下。為了這個,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鎊左右,但是工程太貴了!」他繼續說。

  「呵,那很好!」康妮說,「只要不再罷工就好了!」

  「他們再罷工又有什麼好處呢!那只是把工業,把這碩果僅存的一點點工業送上死路罷了,這班傢伙應該有覺悟了!」

  「也許他們滿不在乎工業上死路呢。」康妮說。

  「呵,不要說這種婦人的話!縱令工業不能使他們的腰包滿溢,但是他們的肚子是要靠它溫飽的啊。」他說著,語調裡奇異地帶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但是,那天你不是說過你是個保守派無政府主義者嗎?」她天真地問道。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麼?」他反駁道,「我的意思只是說,一個人在私生活上,喜歡怎樣做怎樣想,便可以怎樣做怎樣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機構。」

  康妮靜默地走了幾步,然後固執地說:

  「這彷彿是說,一個蛋喜歡怎樣腐敗下去,便可以怎樣腐敗下去,只要保全了蛋殼,但是腐敗的蛋是不由得不破裂的。」

  「我不相信人是和蛋一樣的。」他說,「甚至這蛋是天使的蛋,也不能拿來和人相提並論,我親愛的小傳道師。」

  在這樣清朗的早晨,他的心情顯然是很愉快的。百靈鳥在園裡飛翔啾唧著;那遠遠地在低凹處的礦場,正靜悄悄地冒著煙霧。這情景差不多同於往日,大戰前的往日一樣,康妮實在不想爭論。但是她實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車旁走著,心裡在賭著氣。

  「不,」他說,「如果事情處理得宜,以後不會有罷工的事了。」

  「為什麼不會有了。」

  「因為事情已擺佈得差不多罷不成工了。」

  「但是工人們肯麼?」她問道。

  「我們不問他們肯不肯。為了他們自己的益處,為了救護工業,我們要當他們不留神的時候,把事情擺佈好了。」

  「也為了你自己的好處吧。」她說。

  「自然啦!為了大家的益處。但是他們的好處卻比我的好處多,沒有煤礦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有其他的生計,他們卻不能;沒有煤礦他們便要挨餓的。」

  他們在那淺谷的上頭,遙望著煤礦場和礦場後面那些達娃斯哈的黑頂的屋宇,好像蛇似的沿著山坡起伏。那褐色的老教堂的正鐘聲響著:禮拜,禮拜,禮拜!

  「但是工人們肯讓你這樣自由擺佈麼?」她說。

  「我親愛的,假如擺佈得聰明,他們便不得不讓。」

  「難道他們與你之間,不可以有互相的諒解麼?」

  「絕對可以的:如果他們認清了工業第一,個人次之。」

  「但是你一定要自己佔有這工業麼?」她說。

  「我不,但是我既已佔有了,我便得佔有它。現在產業所有權的問題,已成為一個宗教問題了。這是自從耶穌及聖法蘭西斯以來就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將你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而是,利用你所有的一切以發展工業,而給窮人以工作。這是所以使芸芸眾生飽暖的唯一方法。把我們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那便等於是,使窮人和我們自己一伙兒餓餒。饑餓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窮困了,也不見得怎樣有趣,貧窮是醜惡的!」

  「但是貧富不均又怎樣?」

  「那是命,為什麼木星比海王星大?你不能轉變造化的呀!」

  「但是假如猜忌、嫉妒和憤懣的感情一旦迸發起來……」

  「便盡你所能把它壓制下去。龍總有個首。」

  「但誰是群龍之首呢?」她問道。

  「經營和佔有工業的人們。」

  兩人間靜默了好一會。

  「我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壞頭目。」她說。

  「那麼他們要怎樣才算好頭目呢?」

  「他們把他們的頭目地位不太當作一回事。」她說。

  「他們對他們的地位,比你對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當作一回事呢。」他說。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強給我的。我自己實在不想。」她脫口而出。他把車停了,望著她。

  「現在是誰想擺脫責任?現在是誰想逃避頭目地位──如你所稱的──責任。」

  「但是我並不想處在什麼頭目地位呢。」她反駁道。

  「咳!這是逃避責任的。你已有了這種地位:這是命定的。你應該承受下去。礦工們所有的一切,起碼的好處是誰給的?他們的一切政治自由,他們的教育,他們的衛生環境,他們的書籍,他們的音樂,一切的一切是誰給的?是不是礦工們給礦工們的?不!是英國所有的勒格貝的希勃萊──盡了他們的本分給的,而且他們應該繼續地給與。那便是你的責任。」

  康妮聽了,臉氣得通紅。

  「我很想給點什麼東西。」她說。「但是人們卻不允許我。現在,一切東西都是出賣的,或買來的;你所提起的那種種東西,都是勒格貝和希勃萊用高價出賣給礦工們的,你們並不給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此外,我要問問,是誰把人們天然的生活與人性掠奪去了,而給與這種種工業的醜惡?是誰?」

  「那麼,你要我怎樣呢?」他氣得臉發青說,「難道請他們到我家裡來搶劫麼?」

  「為什麼達娃斯哈弄成這麼醜惡,這麼骯髒?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是這麼絕望?」

  「達娃斯哈是他們自己做成的,這是他們自由的一種表現。他們為自己做成了這美妙的達娃斯哈。他們過著他們的美妙的生活。我卻不能過他們的那種生活。一條蟲有一條蟲的生活法。」

  「但是你使他們為你工作,他們靠你的煤礦生活。」

  「一點也不。每條蟲子尋找它自己的食糧,沒有一個工人是被迫而為我做工的。」

  「他們的生活是工業化的,失望的,我們自己的也一樣。」她叫道。

  「我不相信這話,你說的是綺麗的詞藻,只是瞑目待斃了的,殘餘的浪漫主義的話,我親愛的康妮呵,你此刻一點兒也沒有失望的人的樣子呢!」

  這是真的。她的深藍色眼睛發著亮,兩頰紅粉粉的發燒,她充滿著反叛的熱情,全沒有失望者的頹喪樣兒,她注意到濃密的草叢中,夾雜著一些新出的蓮馨花,還裹著一層毛茸,她自己憤憤地奇怪著,為什麼她既然覺得克利福不對,卻又不能告訴他,不能明白地說出他在哪裡不對。

  「無怪工人們都恨你了。」她說。

  「他們並不恨我啊!」他答道。「不要弄錯了,他們並不是如你所想像的真正的『人』。他們是你所不懂的,而且你永不會懂的動物。不要對其他的人作無謂的幻想,過去和將來的群眾都是一樣的。羅馬暴君尼羅的奴隸和我們的礦工,或福特汽車廠的工人,是相差得微乎其微的。我說的是在煤場裡和田野裡工作的奴隸。這便是群眾,他們是不會變的。在群眾中,可以有個露頭角的人,但是這種特殊的現象並不會使群眾改變,群眾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事實之一。Panemet  Circaness!(註)可是不幸地,我們今日卻用教育去替代了雜耍場。我們今日的錯處,就錯在把這般群眾愛看的雜耍場大大地鏟除了。並且用一點點兒的教育把這般群眾弄壞了。」
  (註:意即「麵包與雜耍場」,係諷刺詩人朱文那鄙視衰敗時期的羅馬人的名句。那時羅馬人所想的只是麵包和不出錢的雜耍場。)

  當克利福吐露著他對於平民的真正感情時,康妮害怕起來了。他的話裡,有點可怖的真理在。但是這是一種殺人的真理。

  看見了她蒼白的臉色和靜默的態度,克利福把小車子再次開動了。一路無言地到了園門邊,康妮把園門打開了,他重新把車子停住。

  「現在我們所要揚在手裡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群眾是自從人類開始直至人類末日止,都被人統治的,而且不得不這樣,說他們能自治,那是騙人的笑話。」

  「但是你能夠統治他的麼?」她問道。

  「我?當然!我的心和我的志願都沒有殘廢,我並不用兩條腿去統治,我能盡我的統治者的本分,絕對的盡我的本分,給我個兒子,他便將繼承父業。」

  「但是他不會是你真正的兒子,不會屬於你的統治者的階級,也許不……」她吶吶地說。

  「我不管他的父親是誰,只要他是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人。給我一個無論那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男子所生的兒子,我便可以使他成個不愧門第的查泰萊。重要的不是生我們者是誰,而是命運所給與我們的地位是怎樣。把無論怎樣的一個孩子放在統治者階級中,他便要長成一個統治者。把王子或公爵的孩子放在群眾裡面,那他們便要成為庶民。群眾的產品,那是不可抗拒的環境所迫的緣故。」

  「那麼庶民並沒有庶民的種,貴族也沒有貴族的血了?」她說。

  「不,我的孩子!這一切都是浪漫的幻想。貴族是一種職責,命運之一部分,而群眾是執行職責,命運之其他一部分。個人是無甚緊要的。緊要的是你受的哪一種職責的教養,你適合盡哪一種職責。貴族並不是由個人組成的。而是由全貴族的掌職責之執行的姿態而成的,庶民之所以為庶民,也是由民眾職責之執行的姿態而成的。」

  「依你這樣說來,我們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共同的人性了!」

  「隨你喜歡,我們誰都有把肚子吃飽的需要,但是講到職責之執行或執行的姿態,我相信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有個無底的深淵存在,這兩種職責情形是相反的。職責是所以決定個人的東西。」

  康妮驚愕地望著他。

  「你不繼續散步麼?」她說。

  他把他的小車子開動了。他要說的話都說了。他現在重新陷入了他所特有的那種空洞的冷淡中,那是使康妮覺得很難堪的。但是無論如何,她決定了不在這林中和他爭論。

  在他們面前開展著那條跑馬道,面旁是兩排榛子樹和斑白色的美麗的樹木。小車子緩緩地前進,路上榛樹影遮不到的地方,蔓生著牛奶泡沫似的毋忘我花,車子打上面經過,克利福在路中間小心駛著他的車,在花草滿地中,這路中心被腳步踐踏成一條小徑了。在後面跟著的康妮,望著車輪打小鈴蘭和喇叭花上而輾過,把爬地藤的帶黃色的小花鐘兒,壓個破碎。現在,這車輪在毋忘我花中開著一條路線。

  所有的花都像聚在這兒,水池裡那些初開的藍吊鐘花叢,茂盛得像一潭藍色靜止的水。

  「你說得真對,這兒可愛極了。」他說,「美極了,什麼東西比得上英國的春天可愛!」

  康妮聽了他這話,彷彿春天的花開,都是由議院來決定似的,英國的春天!為什麼不是愛爾蘭的,或猶太的春天?小車兒在勁健得像蕎藜似的吊鐘花叢中緩緩地前進,壓著藜蒂草的灰色的葉兒。當他們來到那樹木伐光了空曠地時,有點眩眼的光線照耀著他們。滿地鮮藍的吊鐘花中,間雜著一些帶紅或帶紫的藍色。在這花群中。一些蕨草正攀著褐色的、捲縐的頭兒,像是些小蛇,準備著為夏娃洩漏什麼新的祕密似的。

  克利福把車駛到小山頂上,康妮在後面慢慢地跟著。山毛櫸的褐色芽兒,溫柔地開展著。老去的冬天的粗糙,全變成溫柔了。甚至倔強嶙峋的橡樹,也發著最柔媚的嫩葉,伸展著纖纖的褐色的小枝翅,好像是些向陽的蝙蝠的翅翼。為什麼人類從來就沒有什麼新鮮的蛻變,使自己返老還童?多麼枯燥刻板的人生!

  克利福把車子停在小山頂上,眺望著下面。吊鐘花像藍色的潮水似的,在那條寬大的馬路上泛濫著,溫暖的把山麓舖得通藍。

  「這種顏色本身是很美的。」克利福說,「但是拿來作畫便沒有用了。」

  「的確!」康妮說,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讓我冒險一下把車子駛到泉源那邊去好嗎?」克利福說。

  「你以為車子回來時上得了這個山坡麼?」她說。

  「我們試試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車子開始慢慢地下著坡,在那條被藍色的風信子泛濫著的、綺麗的寬道上顛簸著。啊,最後的一條船,在飄過風信子花的淺水上!啊,波濤洶湧上的輕舟,在作著我們的文化的末次的航行,到哪兒去!啊,你荒唐的輪舟,你蠕蠕地顛簸到哪兒去!安泰而又滿足,克利福坐在探險的舵前,戴著他的老黑帽,穿著軟絨布的短外衣,又鎮靜又小心。啊,船主喲,我的船主喲,我們壯麗的航行是完結了!可是還沒有十分完結呢!康妮穿著灰色的衣裳,在後面跟著輪跡,一邊走著,一邊望著顛簸著下坡的小車兒。

  他們打那條小屋裡去的狹徑前經過,多謝天,這狹徑並容不下那小車子,小得連容一個人都不易,車子到了小山麓後,轉個彎不見了。康妮聽見後面一聲低低的口哨。她轉過頭去;狩獵人正下著坡向她走來,後面跟著他的狗兒。

  「克利福男是不是到村舍那邊去?」他一邊問,一邊望著她的眼睛。

  「不,只是到約翰井那邊去。」

  「呵,那好!我可以不露面了。但是我今晚再見你。十點鐘左右。在我園門邊候你。」

  他重新!向她的眼裡直望。

  「好。」她猶豫地說。

  他們聽見克利福響著喇叭聲在喚康妮。她呼嘯著長聲回答著。狩獵人的臉上縐了一縐,他用手在康妮的胸前,溫柔地從下向上撫摸著。她驚駭地望了望他,忙向山坡下奔去,嘴裡呼著「喔!喔!」去回答克利福。那人在上面望著她,然後回轉身去,微微地苦笑著,向他的小徑裡隱沒。

  她看見克利福正慢慢地上著坡,向半山上落葉松林中的泉源處走去。當她趕上他時,他已經到了。

  「車子走得很不錯。」他說。

  康福望著落葉松林邊叢生著的牛茫草,灰色的大葉兒像鬼影似的。人們叫它做羅賓胡德的大黃菜。泉水的閡圍,一切都顯得十分清靜,十分憂鬱!而泉水卻歡樂地、神妙地騰湧著!那兒還有幾朵大戟花和藍色的大喇叭花。在那池邊、黃土在掀動著:一隻鼬鼠!它露著頭,兩隻嫩紅的手在扒著,螺形在嘴兒在盲目地搖著,嫩紅的小鼻尖高舉著。

  「牠好像用牠的鼻尖在看似的。」康妮說。

  「比用牠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呢!」他說,「你要喝點水嗎?」

  「你呢?」

  她從樹枝上拿下掛著一個琺瑯杯子,彎身去取了一杯水給他。他啜了幾口。然後她再彎下身去,她自己也喝了一些。

  「多麼冷!」她喘著氣說。

  「很好喝,是不是?你發了願嗎?」

  「你呢?」

  「是的,我發了個願,但是我不願說。」

  她聽見落葉松林裡一隻啄木鳥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輕柔的、神祕的風聲。她仰著頭。一朵朵白雲在藍色的天上浮過。

  「有雲呢!」她說。

  「那只是些白色的綿羊。」他回答道。

  一朵雲影在那小空地上蓋了過去。鼬鼠鑽到那溫軟的黃土上去了。

  「討厭的小東西。」克利福說:「我們該把牠打死。」

  「瞧!牠像是個聖壇上的牧師呵。」她說。

  她採了幾朵小鈴蘭花給他。

  「野株草!」他說,「香得和前世紀的浪漫的貴婦們一般,可不是?畢竟那時的貴婦們並不見得怎麼顛狂呢!」

  她望著天上的白雲。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呢,」她說。

  「下雨!為什麼!你想下雨麼?」

  他們開始向原路回去。克利福小心地駛著顛簸的車子下坡。到了沉黑的山下,向右轉走了幾分鐘。他們便向那向陽的,藍吊鐘花遍佈著的長坡上去。

  「現在,好好走罷!老爺車!」克利福一邊說,一邊開著車。

  小車子顛動不穩地上著這險峻的長坡,它好像不太願意似的掙扎著慢慢走著。好容易他們來到了一處叢生著風情的地方。車子好像給花叢絆著了,它掙扎著,跳了一跳停住了。

  「最好是把號角響一響,看狩獵人會不會來。」康妮說。「他可以推一推。不過我自己也可以推。那也許可以幫助一點兒。」

  「我們讓車子憩一憩。」克利福說,「請你在車輪後面放一塊枕石吧。」

  康妮找了一塊石頭。他們等待著。過了一會,克利福把機器開了,想把車子開行起來。它掙扎著,像個病人似地搖震著;發著怪聲。

  「讓我推一推罷。」康妮說著跑到車子後邊去。

  「不!不要推!」他惱怒地說:「如果要人推的話,還用得著這該死的機器麼!把石頭放在車輪底下就行。」

  重新停住,又開行著;但是愈來愈糟了。

  「你得讓我推一推。」她說,「否則響一響號角,叫狩獵的來。」

  「再等一等!」

  她等候著。他又試了一回,但是越弄越壞。

  「你既不要我推,那麼把號角響起來罷。」她說。

  「不要管!你靜一會兒吧!」

  她靜了一會,他凶暴地搖動著那小小的發動機。

  「克利福,你這樣子只會把機器全弄壞的。還白費你一番氣力呢。」她規勸說。

  「倘若我能夠下來看看這該死的東西就好了!」他激動地說,把號角粗暴地響著。「也許梅樂士會知道毛病在那兒罷。」

  他們在壓倒的花叢中待等著,天上漸漸地被雲凝結著了。靜默中,一隻野鴿在叫著:咕嚕咕咕!咕嚕咕咕!克利福在號角上一按,把它嚇住了嘴。

  狩獵人立刻在路旁出現了,行了個禮,問是什麼事。

  「你懂機器嗎?」克利福尖銳地問道。

  「我怕我不懂呢。車子有什麼毛病麼?」

  「顯然地!」克利福喝道。

  那人留心地蹲伏在車輪邊,探視著那小機器。

  「這種機器上的事情,我恐怕全不知道呵!克利福男爵。」他安靜地說:「假如汽油和油都夠了……」

  「細心看看有什麼東西破損了沒有?」克利福打斷他的話說。

  那人把他的槍靠在一株樹放下,脫了外衣,丟在那樹邊,褐色的狗兒坐著守伺著,然後他蹲伏下去,向車底下細視,手指輕觸著油膩的小機器,那油污把他的禮拜日的白襯衣也弄髒了,他心裡有點惱怒。

  「不像有什麼東西破損了的樣子。」他說。站了起來,把帽子向後一推,在額上擦著,思索著。

  「你看了下面的支柱沒有?」克利福問道,「看看那兒有沒有毛病!」

  那人俯臥在地上,頭向後傾,在車下蠕動著,摸索著。康妮想,一個男子俯臥在龐大的地上的時候,他是多麼纖弱微小的可憐的東西。

  「據我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毛病。」他說。

  「我想你是沒有辦法的。」克利福說。

  「的確沒有辦法!」他欠身起來蹲坐在腳跟上,像礦工們的坐法一樣,「那兒決沒有什麼破損的東西。」

  克利福把機器開著,然後上了齒輪,可是車子動也不動。

  「把發動機大力點兒按一按罷。」狩獵人授意說。

  這種參預,使克利福惱怒起來,但是他終於把發動機開到大蒼蠅似的嗡嗡響起來了。車子咆哮的囂響起來了,似乎好些了。

  「我想行了。」梅樂士說。

  車子像病人似的向前跳了一跳又退了回來,然後蠕蠕地前進。

  「讓我推一推,便可以好好地走了。」狩獵人一邊說,一邊走到車後邊去。

  「不要動它!」克利福喝道。「它自己會走!」

  「但是克利福!」康妮在旁邊插嘴說,「你知道車子自己走不動了,為什麼這樣固執!」

  克利福氣得臉色蒼白起來,他在發動機上猛推。車子迅疾地、搖擺地轉了幾步,然後在一叢特別濃密的吊鐘花叢中停著了。

  「完了!」狩獵人說,「馬力不夠。」

  「它曾上過這個山坡來的。」克利福冷酷地說。

  「這一次卻不行了。」狩獵人說。

  克利福沒有回答。他開始開動著他的發動機,有時緊,有時慢,彷彿他要開出個抑揚婉轉的音樂來似的。這種奇異的聲音在林中回響著。然後,他陡然地上了齒輪,一下子把掣動機放鬆了。

  「你要把車子弄碎呢。」狩獵人喃喃地說。

  車子咆哮地跳了起來。向著路旁的壕溝滾去。

  「克利福!」康妮喊著向他跑了過去。

  但是狩獵的已經把車槓握著了。克利福也用盡了力量,卒把車子轉向路上來。現在,車子發著古怪的囂聲,拼命向上爬著。梅樂士在後面緊緊地推著;小車兒於是前進無阻,彷彿在戴罪立功了。

  「你瞧,走得多好!」克利福得意地說,說了向後面望著,他看見了狩獵的人的頭。

  「你在推著麼?」

  「不推不行的。」

  「不要推!我已經告訴你不要動它!」

  「不推不行呢。」

  「讓它試試看!」克利福怒喝道。

  狩獵人放手退開,回身去拿他的槍和外衣。車子彷彿立刻窒息了。它死了似的停著。克利福囚犯似地困在裡面,惱怒得臉都白了。他用手推著發動機,他的腳是沒有用的,結果車子響著怪聲。在狂暴地焦躁中,他用力轉動著把柄,結果怪聲更大;但是車子一點兒也不肯動。他只得把發動機停住,在憤怒中硬直地坐著。

  康妮坐在路旁的土堤上,望著那些可憐的被壓壞了的吊鐘花。默忖著:「再沒有像英國的春天這麼可愛的東西了」、「我能盡我統治者的本份。」、「現在我們所要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統治階級!」

  狩獵人拿了他的槍和外衣走了上來,佛蘿茜小心地跟在他的腳邊。克利福叫他看看機器。康妮呢,她對於機器的技術是毫無所知的,但是對於汽車在半路壞了時的滋味,卻經驗得多了。她忍耐地坐在土堤上,無關緊要的呆呆坐著。狩獵人重新俯臥在地上。「統治階級與服役階級!」

  他站了起來忍耐地說:「現在再試一試罷。」

  他的聲音是安靜的,差不多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克利福再把動機開動,梅樂士迅疾地退到車後邊去,開始推著。車子走了,差不多一半是車力,其餘是人力。

  克利福回轉了頭,氣極了。

  「你走開好不好!」

  狩獵人立刻鬆了手,克利福繼續說:「我怎麼能知道它走得怎樣!」

  那人把槍放下了,穿著他的外衣。車子開始慢慢地往後退。

  「克利福,剎車!」康妮喊道。

  三個人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康妮和狩獵人輕輕地相碰著。車子停住了,大家沉默了一會。

  「無疑地我是非聽人擺佈不可了!」克利福說著,氣得臉發紅了。

  沒有人回答他。梅樂士把槍掛在肩上,他的臉孔怪異而沒有什麼表情,有的只是那心不在焉的忍耐的神氣罷了。狗兒佛蘿茜差不多站在主人的兩腳之間守望著,不安地動著,在這三個人的中間迷惑不知所措,狐疑地,厭惡地望著那車子。好一幅活畫圖擺在那些壓倒的藍吊鐘花叢中。大家都默然。

  「我想是要推它一推了。」最後克利福假作鎮靜地說。

  沒有回答。梅樂士的心不在焉的樣子,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康妮焦慮地向他望了一望,克利福也回過頭來探望。

  「梅樂士!你不介意把車子推回去罷!」他用一種冷淡且尊嚴的聲調說,「我希望沒有說什麼使你見怪的話。」他用不悅的聲調加了一句。

  「一點也沒有。克利福男爵!你要我推麼?」

  「請。」

  那人走上前去,但是這一次卻沒有效了。掣動機絆著了。他們拉著,推著,狩獵人重新把他的槍和外衣除下來。現在克利福一言不發了。最後,狩獵人把車子的後身從地上抬高起來。踢了一腳,想使車輪脫去羈絆。但沒有用,車子重新墜了下去。克利福靠在車子一邊,那人則因用力之後不停地喘著氣。

  「不要這樣做!」康妮向他喊道。

  「假如你把輪子這麼一拉,那就行了。」他一邊說,一邊指示她怎樣拉。

  「不,不要再去抬那車子。你要把自己扭傷的。」她說,現在氣得一臉通紅了。

  但是,她向他的眼睛直望著,點了點頭,她不得不上前去扶著輪子,準備著。他把車子抬起了,她拉了一拉,車子顛震起來。

  「老天呀!」克利福嚇得喊了起來。

  但是現在好了,掣動機不絆著了。狩獵人在輪後放了一塊石頭,走到土坡邊坐下。這一番氣力使他心跳起來,臉孔蒼白,差不多暈迷了。康妮望著他,氣得幾乎叫了起來。大家死寂了一會。她看見他的兩手在大腿上顫戰著。

  「你受傷了沒有?」她問他,走上前去說。

  「不,不」他帶有幾分含怒地轉過頭去。

  一陣死似的沉寂。金黃色頭髮的克利福的頭,兀然不動。甚至狗兒也站著不動。天上給雲遮蔽著了。

  最後,狩獵人嘆了一口氣,用他的紅手巾醒著鼻。

  「那肺炎病使我氣力衰弱了不少。」他說。

  沒有人回答。康妮心裡打量著,把那車子和笨重的克利福抬起來。那得要好一番氣力;那得要太大,太大在的一番氣力呵!假如他沒有因此而丟了命!……

  他站了起來,重新拿了他的外衣,把它掛在車子的門鈎上。

  「你準備好了麼,克利福男爵?」

  「是的,我正等著你!」

  他欠身把石頭拉開,用全身重量推著車子,康妮從沒有看過他這麼蒼白,這麼無心的。山既陡峻而克利福又沉重。康妮走到狩獵人的旁邊說:「我也來推!」

  她用一種生了氣的婦人的潑辣的氣力推著。車子走得快點了。克利福回轉頭來。

  「何苦呢?」他說。

  「何苦!你要這人的命麼!假如剛才還沒有壞的時候,你就讓它走的話……」

  她沒再說下去,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她推得輕一點兒了;因為那是十分費勁的工作。

  「呵!輕點兒!」狩獵人在她旁邊微笑著說。

  「你的確沒有受傷麼?」他凶狠地說。

  他搖了搖頭,她望著他的手,一隻小小的,短短的,生動的,給氣候侵赤了的手。這手是愛撫過她的。她還沒有端詳過它呢,它的樣子是這麼安靜,和他一樣,一種奇異的,內在的安靜。康妮看了衝動地想把它握著,彷彿這隻手是不能被她接近似的,她整個的靈魂突然地為他顛動起來;他是這麼沉默,這麼不可接近!而他呢,他覺得他的四肢重又復活了。左手推著車,右手放在康妮的圓而白的手腕上,溫柔地、愛撫地挽著她的手腕,一把力量的火焰在他的背上、腰下,下降著,使他恢復了生氣。突然地,她欠身吻了吻他的手。這時,正在他們面前的克利福的頭背,卻冗然不動。

  到了小山頂上,他們憩了一息,勞力過後的康妮,覺得高興地可以休息一會。她有時曾夢想過這兩個男子友愛起來;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孩子的父親。現在,她明白了,這種夢想是荒唐無稽的了。這兩個男子是水火般不相容的。他們是不能兩立的。她體會了恨之奇妙,這是第一次。而這也是第一次,她分明地、決然地深恨克利福,恨不得他從這大地上消滅。說也奇怪,她這樣根他,並且她自己完全承認是恨他,使她覺得自由而充滿生命起來。她心裡想:「現在我是恨他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和他同居了。」

  在那平地上,車子只要狩獵人推便行了。克利福向康妮談起話來,表示著他心裡是安閒的。他說起在狄浦的愛娃姑母,說起麥爾肯爵士。他曾寫信來問康妮究竟和他一起坐汽車去威尼斯呢,還是和希兒黛乘火車一起去。

  「我情願坐火車去。」康妮說,「我不喜歡坐汽車走遠路,尤其是有灰塵的時候,但是我還要看看希兒黛的意思怎樣。」

  「她要坐她自己的汽車和你一起去呢。」他說。

  「也許!……這兒我得幫一幫忙把車子推上去,你不知道這車子多麼重呢。」

  她走到車後狩獵人的旁邊,推著車子向那微紅色的小徑上去,她並不怕給人瞧見會不好看。

  「為什麼不去叫菲爾德來推,讓我在此地等著,他是夠強壯來做這種事的。」克利福說。

  「現在不過幾步就到了。」她喘著氣說。

  但是當他們到了山頂時,她和梅樂士兩個人都在揩著臉上的汗。這種共同的工作,奇異地使他們更親近了。當他們到了屋門口時,克利福說:「勞駕得很,梅樂士,我得換一架發動機才行。你願意到廚房裡去用午飯麼?我想差不多是時候了。」

  「謝謝,克利福男爵。我要去我母親那裡吃飯。今天是星期五。」

  「隨你便罷。」

  梅樂士把外衣穿上了,望著康妮。行了個禮便走了,康妮悻悻地回到樓上去。

  午飯的時候,她再忍不住她的感情了。

  「克利福,你為什麼這麼可厭地不體諒人?」她說。

  「體諒誰?」

  「那狩獵的!假如那便是你所謂的統治階級的行為,我要替你可惜呢。」

  「為什麼?」

  「他是一個病後體弱的人!老實說,假使我是服役階級的人,定不睬你,讓你儘管呼喚!」

  「我很相信你會這樣。」

  「假如車子裡坐的是他,兩腿又瘋癱了,並且舉止又和你一樣,你將對他怎樣?」

  「我親愛的傳道師,你這樣把兩個地位不同的人相提並論,是無聊的。」

  「而你這樣卑劣地,枯萎了似的缺乏普通的同情,才是最無聊的呢。貴者施恩於人呀!唉。你和你的統治階級!」

  「可施給我什麼呢?難道要為我的狩獵人作一場莫須有的感情衝動?我不,這些我讓我的傳道師擔任去。」

  「哎呀,彷彿他就不是像你一樣的一個人似的!」

  「總之他是我的狩獵人,我每星期給他兩金鎊,並且給他一所屋子住。」

  「你給他!你想為什麼你給他兩金鎊一星期,和一所屋子住。為什麼?」

  「為了他的服役。」

  「咳!我告訴你還是留下你的兩金鎊一星期,和你的屋子罷!」

  「大概他也想這樣對我說,不過他就沒有這個能耐兒!」

  「你,你的統治!」她說,「你並不能統治,別夢想罷。你不過比他人多點錢,把這錢去使人替你服役,一星期兩金鎊,否則便叫他們餓死了罷。統治!統治什麼?你是從頭到腳乾涸的!你只知道拿金錢去壓詐他人,和任何猶太人及任何渾水捉魚的人一樣!」

  「一番好漂亮的話,查泰萊男爵夫人!」

  「你呢!你剛才在林中時,才真是漂亮極了!我真替你害羞!咳,我的父親比你人道十倍,你們上流人物呵!」

  他按鈴叫波太太。但是他已經兩腮發黃了。

  康妮怒不可遏地回到樓上去,心裡說著:「他!用錢去買人!好,他並沒有買我,所以我沒有和他共住的必要。一條像死魚的上流人,他的靈魂是賽璐珞(人造象牙)的;他們多麼欺騙人,用他們的態度和他們的奸猾虛偽的上流人的神氣。他們大概只有賽璐珞一樣多的感情。」

  她計劃著晚上的事情,決意不去想克利福了。她不願去恨他。她不願在任何感情上──甚至恨──和他太親切地生活了。她再也不願他絲毫地知道她,尤其不願他知道她對於那個狩獵人的感情。關於她對待用人的態度的這種爭吵,已不是自今日始了。他覺得那是家常事了。她呢,她覺得她一提到他人的事的時候,他是呆木無感的,堅韌得和橡膠似的。

  晚飯的時候,她泰然地下樓去,帶著平素那種端莊的神氣,他的兩腮還在發黃!他的肝氣又發作了,那使他變得十分怪異……他正讀著一本法文書。

  「你讀過普魯斯特(Proust)的作品嗎?」他問。

  「讀過,但是他的作品使我煩厭。」

  「他真是個非常的作家。」

  「也許!但是他使我煩厭;那種詭譎的花言巧語!他並沒有感情,他只是對於感情說得滔滔不休罷了。妄自尊大的人心,我是厭倦的。」

  「那麼你寧愛妄自尊大的獸性麼?」

  「也許!但是一個人也許可以找點什麼不妄自尊大的東西吧。」

  「總之,我喜歡普魯斯特的銳敏,和他的高尚的無政府情態。」

  「那便是使你毫無生命的東西!」

  「我的傳道師小夫人又在說道了。」

  這樣,他們又開始那爭論不盡的爭吵了!但是她忍不住去和他爭鬥。他坐在那兒像一具骷髏似的,施放著一種骷髏體內腐朽的、冷森森的意志去反抗她。她彷彿覺得那骷髏正向她抓過來,抓住她把她壓抑在它胸膛的骨架前。這骷髏也武裝起來了。她感到有點害怕。

  她等到一可以脫身的時候,便回到樓上房裡去,很早地便上床睡了。但是到了九點半,她便起來往外邊打聽動靜。……一點聲響也沒有。她穿了一件室內便衣走下樓去,克利福和波太太正在打牌賭錢,大概他們是要玩到半夜的。

  康妮回到了寢室裡,把她所穿的室內便衣丟在凌亂的床上,換上了一件薄薄的寢衣,外面又加了一件日常穿的絨衣,穿了一雙膠底的網球鞋,披了一件輕鬆外套。……一切都準備好了。假如碰見什麼人的話,她可以說是出去一會兒,早上回來的時候,她可以說是在晨霧裡散步回來,這是她在早餐以前常做的事。唯一的危險便是在夜裡有人到她寢室裡來。但這是罕有的事,一百回碰不到一回的。

  自蒂斯還沒有把門上鎖。他是十點關門,早上七點開門的。她悄悄地閃了出來,沒有誰看見她。天上懸著一彎半月,亮得盡夠使大地光明,但卻不能使人看見這穿著暗色外套的她。她迅疾地穿過了花園,與其說是幽會使她興奮,不如說是某種反叛的忿怒使她心裡火燒著,這種心境是不適於愛情的幽會的。但是事情是只好逆來順受呵!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7:54
第十四章


  當她將到園門邊時,她聽見開門閂的聲音。那麼,他已經在黝黑的林中等著,並且看見她了。

  「你來的早呢。」他在黑暗裡說,「一切都好麼?」

  「一切都順利。」

  她出了園門後,他悄悄地把它關上了。他的手電筒在黑暗的地上照著,照亮著那些夜裡還開著的灰白色的花朵。默默地,他們前後相隔著前進。

  「你今天早上的確沒有為了那車子受傷麼?」她問道。

  「沒有,沒有!」

  「你什麼時候得的那肺炎病,這病對你的影響怎樣?」

  「呵,沒有怎樣!只是心弱一點,肺硬一點罷了,這是肺炎過後總是這樣的。」

  「那你不應該作激烈的勞動吧?」

  「不太經常就是。」

  她在憤怒的靜默中緩緩地前進著。

  「你恨克利福嗎?」他最後說。

  「恨他?不!和他一樣的人,我碰過太多了,我再也不自尋煩惱地去恨他們了。我早就知道他這一類的人是我所不喜歡的,所以我就置之漠然了。」

  「他是哪一類的人?」

  「呵,你比我更知道,他是那種半年輕的,有點帶女性的沒有睪丸的人。」

  「沒有什麼?」

  「沒有睪丸,男子的睪丸。」

  她沉思著。

  「難道問題就是這個麼?」她有點煩悶地說。

  「當一個人蠢笨的時候,你說他沒有腦筋;當他是卑下的時候,你說他沒有心。當他怯懦的時候、你說他沒有脾胃;當他是毫無那種男性的兇猛的火氣的時候,你便說他沒有睪丸,當他是一種馴服了的人的時候……」

  她沉思著。

  「克利福是不是馴服的人?」她問道。

  「是的,馴服了,並且可惡得很,那是和大多數的這類的人一樣的,當你反抗他們的時候。」

  「你以為你是不馴服的麼?」

  「也許不太。」

  遠遠地她看見了一點黃色的燈光。她站住了。

  「有燈火麼?」她說。

  「我常常是點一盞燈在家裡的。」他說。

  她繼續和他並行著,但沒有碰觸著他。她自己心裡奇怪著為什麼要同他去,到底為什麼?

  他把門打開;兩個人進去後,他再把門閂上。他想,這好像是個監獄呢!紅熱的火邊,開水壺正在鳴響著;桌子上擺了幾個茶杯。

  她坐在火邊一把木椅子上。從寒冷的外面進來,覺得這兒是溫暖的。

  「我的鞋都濕了,我脫了罷。」康妮說。

  她把她穿著襪的兩腳放在光亮的火爐圍欄上。他到伙食間裡找了些食物:麵包、牛油和鹵醃肉。她感到熱起來。她把外套脫了。

  「你要喝可可呢,茶呢,還是咖啡?」他問道。

  「我什麼都不想,你自己請吃罷。」

  「我不想吃什麼,只是要拿點東西給狗兒吃。」

  他在磚地上穩重地、恬靜地踱來踱去,預備了一碗狗吃的東西。那獵狗不安地舉著頭望著他。

  「來,這兒是你的晚餐;不用裝那副怪樣子!」他說。

  他把碗放在樓梯腳下的地蓆上後,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脫去他的腳絆和鞋。那獵狗兒並不吃,卻跑到他的旁邊坐下,不安地仰望著他。

  他緩緩地解著他的腳絆。狗兒越靠近著他。

  「你怎麼啦?因為這兒有個外人所以這麼不安麼?呵,女性終是女性!去吃你的晚餐吧。」

  他把手放在牠的頭上,狗兒側著頭依著他。他輕柔地拉著牠軟滑的長耳朵。

  「那邊,那邊!去吃你的晚餐去!去!」

  他把椅子移向樓梯那邊,狗兒柔順地走去吃牠的東西。

  「你喜歡狗嗎。」康妮問道。

  「不,不太喜歡。牠們太馴服,太纏人了。」

  他脫了腳絆正在脫著笨重的鞋。康妮背著火光向房子裡四處望著。多麼簡樸的一間小房子!但是牆上卻掛著一張令人生怖的結婚放大像,顯然是他和他的女人,一個有著剛毅的臉孔的年輕女子。

  「那是你麼?」康妮問道。

  他回過頭來望著他頭上那張放大像。

  「是的!這像是剛要結婚前照的,那時我才二十一歲。」他很冷靜地望著那像片。

  「我喜歡這個像麼。」康妮問道。

  「喜歡?不!我從來不喜歡這像。但是她卻非照這像不可。」

  他回轉頭去把鞋脫著。

  「你既不喜歡,為什麼掛在那兒?也許你太太會高興得到這像呢。」她說。

  他突然苦笑起來望著她,說:

  「凡家裡值得帶走的東西,她都拿走了。但是這張像,她卻留下了!」

  「那麼為什麼你還留著它呢?為了痴情的緣故麼?」

  「不,我從來就沒有瞧它,我差不多就不知道有它。那是從我們這兒來就掛在那裡的。」

  「你為什麼不把它燒了。」

  他又回過頭來望著那張像:四面鑲的是醜陋的褐色油金的框子,上面是個沒有鬍子的、活潑的、樣子很年輕的男子,領子有點過高,和一個身材有點臃腫,穿著一件暗色緞衣,鬈髮蓬鬆、剛勇的年輕婦人。

  「真的,這主意倒不錯。」他說。

  他把鞋脫了換上了一雙拖鞋。站到椅子上,把牆上的像取了下來,帶綠色的壁圖紙上,留下了一塊蒼白色的大方形。

  「用不著拂去上面的灰塵上。」他一邊說,一邊把像架靠著牆根放了。

  他到雜物間裡取了一把鐵錘和鉗子回來。坐在剛才坐的那個地上,他開始把那像架背後的紙撕碎,把小釘子拔起。他沉靜地入神地工作著,這神情是他所特有的。

  一會兒,他把釘子都拔了。他把後面的木板取了下來,再把那堅實的硬紙的像片取了出來,他覺得有趣的望著那張像,說:

  「我那時的樣子恰是這樣:像一個年輕的教士;而她那時的樣子也恰是這樣:像一隻河東獅子,一隻奸頭奸尾的河東獅子!」

  「讓我瞧瞧。」康妮說。

  真的,他鬍子剃得光滑的,樣子是整潔的,這是二十年前那些整潔的青年之一。甚至在像上,他的眼睛也是活潑而無畏的。那女人呢,雖然她的顎骨是沉重的。但並不怎樣像河東獅子。她有一種令人看了不免感動的什麼東西。

  「一個人千萬不要留這種東西。」康妮說。

  「的確;千萬不要留;尤其千萬不要去照。」

  他把像放在膝上撕碎了;撕成了小片時,他隨手就丟進火裡去。「只是讓火得意了。」他說。

  他小心地把玻璃和木板拿到樓上去。

  他把像架用鐵錘打碎,上面的漆灰飛揚著。然後他把碎片帶到雜物間裡去。

  「這個我明天再燒。」他說:「上面的膏泥灰漆太多了。」

  這一切都收拾好了後,他坐了下來。

  「你愛不愛你的女人。」她問他。

  「愛?」他說:「你愛不愛克利福男爵?」

  但是她非問個究竟不休。

  「但是你想她罷?」她堅持地問。

  「想她?」他苦笑著。

  「也許你現面還想她罷?」她說。

  「我!」他睜著眼睛,「呵,不,我一想到她就難受。」他安靜地說。

  「為什麼。」

  他只是搖著頭。

  「那麼為什麼你們不離婚?她總有一天是要回來的。」康妮說。

  他尖銳地望著她。

  「決沒有這事,她恨我比我恨她更甚呢。」

  「你看著吧,她將來要回來的。」

  「決不會。那是沒有問題的!我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你將還是要見她的。你們的分居並沒有法律根據的,是不是?」

  「沒有。」

  「呵,那麼她是要回來的。那時你便不得不收容她。」

  他呆呆地望著康妮。然後奇怪的搖著頭。

  「你的話也許是對的。我回到這個地方來真是笨!但是我那時正在飄零無依,而不得不找個安頓的地方。人再也沒有比落魄者更可憐的境遇了。不過你的話是對的。我得把婚離了。各個自由。公務員、法庭、裁判官……我雖是恨之入骨的。但是我不得不忍受。我要離婚去。」

  她看見他把牙關咬緊了,她心中暗地裡在狂喜著。

  「我現在想喝杯茶了。」她說。

  他站起來去弄茶。但是他臉上的神態還是沒有變。

  當他們在桌邊就坐後,她問道:

  「你為什麼和她結婚?她比你低下。波太太曾對我講過她的事情,她永不能明白為什麼你和她結婚。」

  他眼不眨,疑視著她。

  「讓我告訴你罷。」他說,「我第一個情婦,是當我十六歲的時候開始追逐她的。她是一個奧拉東地方校長的女兒,長得很好看,還可以說是很美麗。那時大家都認為我是個有為的青年。我是雪菲爾德公學出身,我懂點法文和德文,我自己也非常自大。她是個浪漫派兒女,討厭一切庸俗的東西。她慫恿我讀書吟詩;從某一種說法來講,是她使我成了個大丈夫。為了她,我熱心地讀書,思索。那時我在巴脫來事務所裡做事,又蒼白又瘦弱,所有讀過的東西都使我胡思亂想起來。我和她談論著一切,無所不談。我們從波斯的巴斯波里談到非洲的唐布都。百里以內,再也找不出我們這樣有文學修養的一對了。我對她說得出神入化,的確也出神入化。我簡直是飄飄欲仙了。並且她也崇拜我。──可是,草中有伏蛇;那便是性愛的問題。她並沒有性的感覺;至少是那應該有的地方她卻沒有。我一天一天地消瘦,一天一天地痴狂。……我對她說,我們非成情人不行。我同平常一樣,用言語去說服她。於是她委身與我了。我覺得很興奮,可是她總是沒有興味。她壓根兒就不想做那個。她只是崇拜我,她只愛聽我說話,愛我抱吻她。其餘事,她就壓根兒不想。……世上有不少同她一樣的女子。我呢,我所想的恰恰是其餘的,於是我們便鬧翻了。我殘忍地丟了她。──過後,我和另一個少女發生關係,她是個女教員,不久以前曾有過一場不體面的事;姘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差不多把她弄得發狂。她是個溫柔的、皮膚嫩白的婦人,年紀比我大點,還會拉四弦琴。她真是個妖精。關於戀愛的東西,她樣樣喜歡,就是性愛她不喜歡。又嬌媚,又纏綿,不知用多少花樣來迷惑你。只是你如果迫她進一步到性愛上去,她便要咬牙切齒地憎恨起來。我強迫她屈服,她簡直把我恨死了。於是我又失望了。我深惡著這種種。我所要的是一個需要我,而又需要『那個』的女人。

  「跟著來了白黛‧古蒂斯,當我還是孩童的時候,古蒂斯一家就在我們隔鄰,所以我很認識他們。他們都是庸俗的人。白黛到波明漢去就個什麼事情──據她自己說,是在一個人家裡當女伴,但是大家卻說她是在一家旅館裡當女僕之類的事情。這且不提,事情是正當我再也受不了剛才說的那個女人的時候,白黛回家來了,風致粲然,穿著入時,帶著一種花枝招展的光彩,這種令人油生肉慾的光彩,我們有時是可以從一個婦人或一架電車上看得見的。我呢,我正在一種失望的、敢作敢為的情境中。我辭了巴脫來的差,因為我覺得幹那種事情太不值了,我又回到了達娃斯哈來當鐵匠頭頭:主要的工作是替巴安裝鐵蹄。那是我父親生前的職業,我一向是和他在一起的。我喜歡上這職業,我喜歡馬,我覺得這職業正合我的意。於是我不說他們所謂的『斯文』話了。那便是說,不說那正確的英語,而重新說起土話來了。……我不輟地在家裡續書,但是我打著鐵、安著馬蹄。我有一頭小馬和一部自己的汽車。我父親死後給我留下了三百鎊。於是,我和白黛發生了關係,而且我喜歡她的庸俗;我需要她庸俗;我要我自己也庸俗起來。……好,我娶她了。起初,她還不壞。其他『純潔的』婦人們差不多把我的睪丸都剝奪了,但是白黛在這一點上卻還好。她也需要我,而不待人千呼萬喚。我滿心得意著,那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個解憐愛的女人。……於是我拼命地把她憐愛。我想她是有點看不起我,因為我高興得不可名狀,有時也服侍她在床上吃早餐呢!她這一切都不管,當我工作回來時,沒有一頓像樣的晚餐是常有的事,要是我說個不是,她便鬧將起來。以毒攻毒,誰也不讓。她把個茶杯向我頭上飛過來。我就扼著她了的頸項,把她窒得魂出七竅。如此這般地糾纏下去。她很傲慢地對待我。事情弄得我要她時,她永不讓我,永不!她老是拒絕我,粗野得不成話。她簡直使我厭惡極了,我再也不想要她了。那時她卻狐狸似地要我了,我只好屈服。……我老是遷就。但是當我們幹起來時,她卻永不和我一塊享受,永不!她只是等待。要是我忍過半點鐘,她卻忍得更久。當我完畢了時,那麼她便開始幹她的,我得在她裡面一直等到她完事,嘴裡呼號著,全身擺蕩著,她下面的那個地方鉗緊著,鉗緊著,然後失了魂魄似的舒暢。於是她說:『好極了!』──漸漸地,我覺得討厭了;而她呢,卻愈來愈壞,她漸漸地更不容易得到滿足。她在那下面撕扯著我,彷彿她那兒有個尖喙似地撕扯著我,天喲!大家以為女人那下面是柔軟得像一顆無花果,但是我告訴你,那老賤婦的兩腿間有個尖喙,直把你撕扯得忍無可忍為止。──我!我!我!她們只想著她們自己,撕扯著、呼號著。她們還說男子是自私的;但是男人的自私,較之這種一旦成了習慣後的婦人的盲目的撕扯,恐有天壤之別罷。好像個老娼妓!她卻是無可奈何的。我對她說起過,我告訴她我多麼厭惡那樣。而她卻也願意試一試改過來。她試著靜靜地躺著,一切工作都讓我做。她試著;但是那是沒有用的。我的工作,她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她得自己動作,磨她自己的咖啡。這一來她又得開始那一套了。她非要她自己放肆不可,扯著,撕著,扯著,撕著,彷彿她身上只有她那尖喙上有感覺,只有那磨擦著、撕扯著的尖喙的頂端上有感覺。──人說,老淫婦便是那樣,這是她的一種卑下的固執性。一種嗜酒的婦人的瘋狂的固執性。好,到了後來我忍不住了。我們分床睡了。這是她自己開始的,當她到了脾氣發作的時候,而想不要我的時候,她說我虐待她,於是她要自己一個人一間臥室。但是後來,我不許她進我房子裡來的日子到了,我再也不要她了。

  「我恨這一切。她呢,她也恨我。我的上帝,那孩子出世以前她多麼恨我!我常想這孩子是她在恨中得的胎。雖然,孩子生後,我便不再理她。以後大戰來了。我入了伍,我直至探明她和史德門的一個傢伙姘上了,才回來的。」

  他不再說了。臉孔是蒼白的。

  「史德門的那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康妮問道。

  「一個帶有點孩子樣的大漢子,滿口穢言的。她凌虐他,並且他們倆口兒都喝酒。」

  「唉!假如她回來的話!」

  「呵,我的上帝!那我便得走,我便得重新隱沒!」

  兩人靜默了一會,火上的像片已經燒成灰燼了。

  「這樣看來。」康妮說:「你在得到了需要你的婦人後,不久你便覺得膩了。」

  「是的,大概是的!雖然是這樣,我卻寧願白黛而不願那些『永不永不』的女子;那種我年青時候的『純潔』的愛人,那種有毒芬的百合花,和其他。」

  「其他?」

  「其他?沒有什麼其他的。不過,經驗告訴我,大部分的婦人都是這樣;她們需要一個男子,但是不要性愛。她們忍受著,彷彿那是惡命中不得不忍受的事。再舊式一點的,她們便像木頭似的,躺在那兒任你衝撞。事後她們也不關心。她們喜歡你,但那件事的本身,對她們是沒有什麼的,只是有點無味罷了。大多數的男子倒喜歡這樣,我卻討厭。但是有一種奸詐的婦人,她們雖然也是一樣,卻假裝不一樣,她們表面上似乎狂熱,似乎消魂不禁。但實際上只是一套把戲,只是裝模作樣罷了。……其次是那些什麼都愛的,什麼樣的感覺。什麼樣的撫愛,什麼樣的滋味,無所不愛,就是不愛自然的那一種。她們常常使你在唯一享受的地方以外的地方去享受。……還有是一種堅硬的女子。想使她們享受真是上天般難,她們是要自己享受的,正如我的女人一樣,她們要站在主動者的地位。……還有是裡面簡直是死了的,全死了的;她們自己也知道。還有是那種沒有享受到就使你草率了事,然後她們繼續著靠緊你的大腿,簸動著她們的腰,直至她們自己完畢為止的。她們大多數都是萊斯波式的(註:Lesbian,即同性戀),世上多少婦人有意識的,或無意識地,都是屬於萊斯波式的,真令人驚異,我覺得她們差不多全部是這一類。」

  「你覺得厭惡麼?」康妮問道。

  「我覺得她們都該殺!當我碰到一個真正的萊斯波式的婦人時,我心裡咆哮著,想把她殺死。」

  「你怎麼對付呢?」

  「走開,愈快愈好。」

  「但是你以為萊斯波式的婦人,比有同性愛癖的男子更要不得麼?」

  「是的,我以為更要不得。因為她們給我的苦頭更大。在理論上,我倒不說,當我遇到一個萊斯波式的婦人時,不論她自己知道不知道,我便要發狂。不,不,我再也不想和任何人有什麼來往了,我要自己孤守著,我要堅守著我的孤獨和我的高潔。」

  他臉色蒼白地縐著眉頭。

  「你遇著我了,你覺得懊悔麼?」她問道。

  「我懊悔而又高興。」

  「現在呢?」

  「現在,我憂懼外邊的不可避免的種種糾紛,種種誹謗,種種醜惡,這種種遲早是要來到的。那是當我氣餒的時候,我會沮喪的,但是當我氣盛的時候,我又覺得快樂了。甚至覺得勝利。我沒有遇到你以前,正是我日見苦惱的時候,我想人世間再也沒有真正的性愛了。再也沒有真正地、自然地和一個男子在肉慾上共鳴的婦人了。有的只是黑種女子……不過我們是白人,黑人卻有點像一團泥。」

  「現在呢,你高興我麼?」她問道。

  「是的!當我能忘掉其他事的時候,當我不能忘掉其他事的時候,我便想躲在桌子下面去呢。」

  「為什麼在桌子下面呢?」

  「為什麼?」他笑了起來,「去捉迷藏呢,孩子!」

  「你對於女子的經驗,似乎運氣真的太壞了。」她說。

  「那是因為我不能自欺的緣故。在這一點上,多數的男子卻能做到。他們選擇一種態度,接受欺騙。我呢,我決不能自欺的。我知道我所求於一個女子的是什麼,如果沒有得到,我決不能說我得到了。」

  「但是你現在得到了麼?」

  「像是得到了罷。」

  「那麼你又為什麼這樣蒼白而抑鬱?」

  「往事太多了,或者也因為我怕自己罷。」

  她靜默的坐著,夜漸漸深了。

  「你覺得男女之事是重要的麼?」她問道。

  「在我,那是重要的。在我,如果我能夠和一個女子發生和諧的關係,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假如你不能呢?」

  「那麼我寧願沒有。」

  她沉思了一下,然後問道:

  「你相信你一向對待女子沒有過錯誤的地方麼?」

  「天喲,不!我的女人弄到那步田地,大半是我的錯,是我使她變壞的?我是個很狐疑的人,你將來便會曉得的,要我對誰深信起來,那是件難事。唔,也許我自己也是個令人失望的人罷。我狐疑著;真正的溫情卻是不容人誤認的。」

  她望著他。

  「當你血氣沸騰的時候,你不狐疑你的肉體吧。」她說:「那時你並不狐疑吧,是不是?」

  「唉,是的!我的一切煩惱就是那樣得來的。這也便是我的心所以如此狐疑的緣故。」

  「讓你的心狐疑去吧,這有什麼要緊!」

  狗兒不安地在地蓆上嘆了氣。爐火給灰爐掩著,弱了起來。

  「我們是一對被打敗了的戰士。」康妮說。

  「你也被打敗了麼?」他笑著說:「現在我們得又上前線再戰去了!」

  「是的!我真有點怕。」

  「是麼?」

  他站起來,把康妮的鞋子拿去烘乾,把他自己的鞋擦了一擦,也放到火邊去。明天早上他將加點油去把它們擦亮了。他攪著火,把紙灰攪了下去。「甚至燒化了都骯髒。」他說。接著他拿了一些柴枝放在火架上,預備著早上燒的,然後他帶了狗兒出去了一會。

  當他回來時,康妮說:

  「我也要出去一會兒。」

  她獨自的到黑暗的外邊去,那是個繁星之夜。在夜氛裡,她聞著花香,她覺得她濕的鞋更加濕了。但是她覺得想走走,一直的走開,遠離著他,遠離著他遠離一切的人。

  外面是冷的。她顫慄著回到屋裡去,他正坐在半熄了的爐火面前沉默著。

  「呵,冷呀!」她顫慄著。他添加了些柴枝,再去取了些柴枝,直至一爐子滿是熊熊的火焰,發著劈拍聲響,跳躍著飛騰的火焰,使他們倆都快活起來,溫暖著他們的臉和他們的靈魂。

  看見他靜默地、疏遠地坐著,她握著了他的手:「不要發愁,一個人只好盡力做去。」

  「是的!」他嘆了口氣,苦笑著。

  她挨近著他,依在他的兩臂裡。

  「忘掉它吧!」她細聲說:「忘掉它罷!」

  在火的奔流的熱力中,他抱緊著她。火焰的本身就像一種忘記。還有她的柔媚的、溫熱的、真實的重量!慢慢地,他的血流轉變了。開始有力量,有生氣,而且猛勇了。

  「也許那些女人,在心底裡是想親近你,並且好好地愛你的,不過她們也許不能。也許那不全是她們的過失罷。」她說。

  「我知道,我自己曾經是一條被蹂躪的斷了脊骨的蛇,你以為我不知道麼!」

  她突然緊緊地依著他。她本來不願再提起這一切了;但是一種惡作劇的念頭在推著她。

  「但是你現在不是那樣了。」她說:「你再也不是一條被蹂躪的斷了脊骨的蛇了。」

  「我不知道現在我怎樣,前頭還有黑暗的日子哩!」

  「不!」她緊依著他抗議說,「為什麼,為什麼?」

  「我們的一切,我們每個人,都將有黑暗的日子來到。」他用一種預言家的憂鬱口氣重新說道。

  「不!不要說這種話!」

  他靜默著。但是她可以覺著他的裡面有一個失望的黑洞在。一切慾望,一切愛恨,都在那兒死了;人們的心靈便是迷失在他們裡面的這種失望的黑窖中。

  「你這麼冷酷地說著性愛。」她說,「照你那種說法,彷彿你只求你個人的快樂,和你個人的滿足似的。」

  她興奮地起來反抗他了。

  「不!」他說:「我想從一個女人那裡得到我的快樂和滿足,但我卻從未得到。因為我決不能得到我的快樂和滿足,除非她同時從我這兒得到她的。那是從來沒有實現過的事,那是要兩兩相承的。」

  「但是你就從來沒有信任過你所有的女人,實際上你是連我也不信任的。」她說。

  「我不懂信任女人是什麼意思。」

  「你瞧!壞處就在這兒。」

  她依舊在他的膝上蜷伏著。但是他的心是飄忽的,不在的,他不是理會她的時候,她所說的話,只是把他驅得更遠。

  「畢竟你信任什麼?」她堅持著說。

  「我不知道。」

  「什麼也不信。和我所認識的男子一樣。」她說。

  他們沉默了。然後他興奮起來說:

  「是的,我相信有點什麼東西的。我相信要有溫熱的心。特別是相信在戀愛的時候,在性交的時候,要有溫熱的心。我相信假如男子們在性交的時候有溫熱的心,女子們也用溫熱的心去接受。一切便會好了。那種種心冷意淡的性交,都是愚昧的死把戲。」

  「但是你不心冷意淡地和我性交罷?」她說。

  「我現在一點兒都不想和你性交,此刻我的心正冷得像冷番薯似的。」

  「呀!」她吻著他,笑地謔地說:「讓我們把這冷番薯來燜一燜罷。」

  他笑了起來,挺直著身子說:

  「那是真的,一切都要有點溫熱的心兒。可是女人們卻不喜歡。甚至你也不真正喜歡。你喜歡舒服的、劇烈的、尖銳的、心冷意淡的那種性交,然後你卻說那是甜得蜜似的。你哪兒對我有柔情?你對我狐疑得像一隻貓對一隻狗似的。我告訴你:即使想有溫熱的心和柔情,也得兩造兒才行。你愛性交,那是不待言的了。但是你卻想把這玩意兒加上個什麼美麗神妙的名堂,去諂媚你的自尊心。在你看來,你的自尊心,是比無論那個男人,比男女關係更重要的。」

  「但這恰恰是我所要責備你的地方。你的自尊心是大於一切的呢。」

  「那麼,好罷!不要再談了!」他說著。想站起來,「讓我們各行其素罷。我寧願死,而不願再幹那心冷意淡的性交了。」

  她離開了他,他站了起來。

  「你以為我又願意麼?」她說。

  「我希望你也不願。」他答道,「無論怎樣,你到樓上去睡罷,我就在這樓下睡好了。」

  她望著他。他是蒼白的,兩眉深鎖著。他好像北極一般的遠離著她。──男子們都是一樣的。

  「沒有到早晨我不能回去。」她說。

  「不!到樓上睡去,現在是一點差一刻了。」

  「我不去,我一定不去。」她說。

  他走過去拿起了他的鞋。「好,我要出去!」他說。

  他開始在穿鞋。她呆呆地望著他。

  「等一等!」她支吾著說:「等一等!我們究竟怎麼了?」

  他彎身繫著他的鞋帶,沒有回答。時間過著,康妮覺得一陣黑,像要暈眩了,她的意識全失了,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圓睜著眼睛望著他,一切知覺都失去了。

  這種靜寂使他抬起頭來,看見他圓睜的眼睛,迷失著的樣子,好像一陣狂風打著他,他把她抱在懷裡,緊緊地擁著,他覺得全身都疼痛起來,他抱著她;她讓他抱著。

  他的手盲目地探摸著她,直至探摸到了她衣裳下面那又滑又暖的地方。

  「我的可人兒!」他用土話喃喃地說:「我的可人兒!我們不鬥氣罷!讓我們永不要鬥氣罷!我愛您,我愛撫觸您。別和我爭執!不!不!不!讓我們和好在一塊兒罷。」

  她抬頭望著他。

  「不要煩悶。」她鎮地說:「煩悶是沒有用的。你真是想和我在一塊兒麼?」

  她寬大而鎮靜的眼睛望著他的臉。他停住手,突然地靜默起來,臉迴避著她。但是他的身體並沒有避開。

  然後他回過頭來,向她眼裡望著,臉上帶著他那古怪的諷刺的苦笑說:「是的!讓我們和好在一塊兒,誓不相分!」

  「是真的麼?」她說,兩眼充滿著眼淚。

  「是的,真的!心、腹和陽具都和您在一塊兒。」

  他一邊望著她,一邊微笑著,眼裡有一種諷刺的晶光,還帶了一種苦味。

  她忍聲地哭泣著,他在爐火前的地氈上,和她躺了下去,並且進入了她的裡面,這樣他們才得到了幾分安靜。──然後他們迅速上樓就寢,因為夜氣漸漸地寒冷起來了。而且他們都互相弄得疲乏極了。她小鳥兒似地依在他的懷裡,他們立刻入睡,深深地入了同一的睡鄉裡。這樣,他們安睡著,直至太陽出林梢,直至白日開始的時候。

  然後他醒了,望著日光,聽著垂帘的窗外,山鴉和畫眉在林中噪叫,這定將是個晴朗的早晨。約莫五點半了,這是他平日起床的時候,他夜來睡得多熟;這是多麼新鮮的日子!女人還在溫甜地、蜷伏地睡著。他的手撫著她,她睜開了她那又藍又驚異的眼睛,朦朧地向她微笑著。

  「他醒了麼?」她說。

  他向她的眼裡望著。他微笑著吻著她,突然地,她清醒了坐了起來。

  「想不到我竟在這兒呢!」她說。

  她向那粉白的小房子四下望著,天花板是傾斜的,屋角的窗戶,白帘垂著;房子裡空空地,只有一個黃色的衣櫃、一把椅子和那張她和他睡著的小白床。

  「想不到我們竟在這兒呢!」她一邊說,一邊俯望著他。他躺在那兒,痴望著她,在她的薄薄的睡衣下,愛撫著她的乳房。當他這樣溫熱地橫陳著的時候,他顯得年輕而美貌。他的眼睛竟是這麼溫暖!她呢,她是鮮艷而年輕得像一枝花一樣。

  「我要你把這個脫了!」他一邊說,一邊掀起了她的薄薄的麻紗睡衣。從她頭上脫了下來。她坐在那兒,裸露著兩肩,和兩隻有點垂長而帶金色的乳房。他喜歡把她的乳房像吊鐘似的輕輕搖著。

  「你也得把你的衣褲脫了。」她說。

  「呵!不!」

  「要!一定要!」她命令著說道。

  他把棉布的舊短衫脫了,把長褲推了下去,除了手和手腕、臉和頸項以外,他是乳一般的白,他的優美的膚肉是幼嫩而有筋節的。驟然地,康妮重新覺得他的刺人的美,正如她那天午後看見他洗身的時候一樣。

  陽光曬在白色的垂帘上,她覺得太陽正想進來。

  「呵!讓我們把窗帘打開罷!鳥兒唱著真高興!我們讓太陽進來罷!」她說。

  他走下床去,背向著康妮,赤裸裸地,又白又瘦,身子有點前傾,走到窗邊,他把窗帘拉開了,向外邊望了一會,他的背是白嫩的,臀部富有可人的美妙的男性美,他的頸項是微帶赤色的,優美的,卻又是有力的。

  在這纖細的美妙的肉體裡,有著一種內在的,而非外在的力量。

  「你真美喲!」她說,「這麼純潔而美妙!來罷!「她伸直兩臂。

  他不好意思向她回轉身去。因為他的赤裸肉體正在興奮著。

  他在地上拾起了他的襯衣,遮掩著前身向她走了過去。

  「不!」她說。她依舊伸著纖細而美麗的兩臂挺著兩隻下墜的乳房。「讓我看看你吧!」

  他讓襯衣墜了下去,木立著向她望著。陽光從矮窗射了進來,照著他的大腿,和纖小的小腹,和昂挺的「法樂士」,在一小朵金赤色的發亮的毛叢中,黑黝黝地,溫熱熱地舉了起來,她覺得驚愕而羞怕。

  「多麼奇怪!」她緩緩地說,「它在那兒的樣子多麼奇怪!這樣大!這樣黝黑而鎮定!可不是麼?」

  男子俯望著他的纖細而白皙的前身,他笑了。在他纖細的兩乳間,毛色是暗的,差不多黑的;但是在小腹下那「法樂士」舉起的地方,濃濃地一小叢的毛色是金赤的,發亮的。

  「這麼驕傲!」她不安地,喃喃地說:「並且這麼威風!現在我明白為什麼男子們都這麼專橫了!可是它的確是可愛的。好像它有它自己的生命似的!有點令人生怕,可是的確可愛!並且它是向我來呢!……」她咬著她的下唇,又驚怕又興奮。

  男子沉默地望著那緊張的「法樂士」。──「是的。」他最後細聲地用著土話說:「是的,我的兒喲!您在那兒還不錯呢。您可以昂首面無畏!您在那兒優游自得,毫不求人!您是不是我的主人約翰‧湯姆斯?您是我的主人麼?喂,約翰‧湯姆斯,您比我更生動,您比我寡言!您想她麼?您想我的珍奴夫人麼?您又使我沉淪了,好傢伙!是的,您笑迷迷地高舉起來。那麼去問她罷!去問珍奴夫人罷!您說:『呵,門喲,把你的門開了罷,光榮的君主要進來了!』。呵,您不害羞的東西,您所要的便是一個『孔』。告訴珍奴夫人說您要一個『孔』。約翰‧湯姆斯,和珍奴夫人的『孔』!……」

  「呵,不許揶揄它!」康妮一邊說,一邊跪在床上向他爬了過來,她的兩臂環抱著他的白皙的細腰。把他拉了近去,這樣她的下墜而搖蕩著的乳房,觸著了那騷動挺直的「法樂士」的頭,並且沾著了那滴潤液,她緊緊地摟著那男子。

  「躺下!」他說:「躺下去!讓我來!」

  他現在急起來了。……

  當他們完畢了後,當他們十分靜息下來的時候,婦人重新注視著男子,想去瞧瞧那「法樂士」的神祕。

  「現在它是縮小而柔軟了,像一個生命的小蓓蕾似的!」她一邊說,一邊把那柔軟的小陰莖握在手裡。「可不是可愛麼!這麼自由不羈,這麼奇異!並且這麼天真!它進入我裡面進得這麼深!你知道,你決不要去得罪它。它也是我的!它不單是你的!它是我的了!這麼可愛,這麼天真!」她溫柔地把那陰莖握在手裡。

  他笑著。

  「祝福那結合我們的心於同一之愛的連結。」他說。

  「當然啦!」她說。「甚至當它柔軟而細小的時候,我都覺得我的心全部聯繫著它,並且你這兒的多麼好看!多麼,多麼異樣!」

  「那是約翰‧湯姆斯的毛,不是我的毛!」他說。

  「約翰‧湯姆斯!約翰‧湯姆斯!」她迅疾地吻著那柔軟的,但是又開始顫動起來的陰莖。

  「是的!」男子一邊說,一邊好像痛苦地在伸展著他的身子,「它的根蒂是生在我的靈魂裡的,那好傢伙!有時我不知把它怎麼辦好。它是個固執的東西,不容易得它的歡心的,可是我卻不願失掉它。」

  「無怪乎男子們總是懼怕它了!」她說:「它真是夠可怕的。」

  男子覺得全身起著一種顫慄,同時,意識之波濤又轉換了方向,朝向下面去了。他覺得軟弱無力,同時他的陰莖,慢慢地溫柔地、一波一波地膨脹,上升,舉起,堅硬起來,奇異地在那兒高聳著,挺直而傲慢。婦人一邊瞻望著,一邊也覺得顫慄起來。

  「好!拿去罷!它是您的。」男子說。

  她顫慄著,她的心溶解了。當他進去時,一股不可名狀的快樂之波濤,激烈地、溫柔地蕩漾著她,一種奇異的、驚心動魄的感覺開始開展著,開展著,直到最後、極度的、盲目的汜流中,她被淹沒而去了……

  他聽見了遠遠的史德門在響著七點鐘的號笛聲,那是禮拜一的早晨。他有點害怕起來,他把臉孔深埋在他的兩隻乳房間。讓她軟軟的兩隻乳房掩住他的耳朵,好使他聽不見。

  她卻沒有聽見,她沉靜地躺著,她的靈魂像受洗過般的聖潔。

  「您得起來了,不是麼?」他喃喃地說。

  「幾點鐘了?」她用無精打彩的聲音問道。

  「七點鐘的號笛響過了。」

  「是的,我想我得起來了。」

  她和平常一樣,對於這種迫人的外界,不禁激怒起來。

  他坐了起來,失神地向窗外望著。

  「你真的愛我,是不是?」她安靜地問道。

  他俯望著她。有點煩躁地說:「您知道我愛您。還要問什麼呢?」

  「我要你留著我,不要讓我走了。」她平靜地說。

  他的眼睛籠罩著一種溫熱而柔媚的暗影,毫不能思索。

  「什麼時候?現在?」

  「現在把我留在你的心裡,我願不久便和你永久同居。」

  他赤裸裸地坐在床上,低著頭,不能思索什麼。

  「你不願意那樣麼?」她問道。

  「願意的!」他說,然後他那幽暗的眼睛,帶著另一種差不多像睡寐似的意識的火焰,望著她。

  「現在什麼都不要問我。」他說,「讓我們就這樣吧,我喜歡您,我愛您,當您躺在那兒的時候,女子是個可愛東西。如果能深深地進入她,如果她有個好『孔』。我愛您,您的大腿,您的姿態,您的女性,我愛您的女性。我整個心整個『法樂士』都愛您。可是現在什麼都不要問我。不要迫我應諾什麼,以後您什麼都可以問。現在讓我就這樣吧,讓我就這樣吧!」

  溫柔地,他把手放在她的愛神的山上,放在那溫軟的褐色的毛叢上;他靜靜地、赤裸地坐在床上,他的入禪似的靜定的臉孔,差不多像個佛像,在另一種意識的不可見的火焰中,木然地坐著,他的手放在她的身上,靜待著轉機。

  過了一會,他取了襯衣穿上,默默地、迅疾地穿好了外面的衣服,向著赤裸裸地橫陳在床上,燦爛得像個「第戎的光榮」(Gloire de Dijon)的她望了一眼,轉身走了。她聽見他走下樓去,把門打開了。

  她躺在那兒冥想著,冥想著。唉!真是不容易走開!從他的懷裡走開!他在樓梯下面喊道:「七點半了!」。她不禁嘆息著走下床。呵!空洞洞的小房子!除了小衣櫃和小床外,空無他物。可是樓板是擦得光亮的。近看窗邊的角落裡,有個小書架,上面有些書是從巡迴圖書館借來的。她看了一看,有的關於蘇俄的,有的是遊記,一本是專論原子與電子的,一本是研究地層及地震原因的書,此外有幾部小說,還有三本是關於印度的書。這樣看來,他是個嗜好讀書的人呢!

  太陽從窗框射進來,曬著她的赤裸裸的四肢。他看見狗兒佛蘿西在外面徘徊著。綠茸茸的蕨草下面,是些深綠色的水銀菜。這是個清朗的早晨,鳥兒翩翔著,勝利地歌唱著。呵,要是她可以留在這兒!要是沒有那另外的煙霧與鐵的可怖的世界!要是他能替她創造個世界!

  她從那壁立而狹小的樓梯下去。假如這所房子是在一個隔絕的世界中的話,有這所小房子她一定要覺得滿足了。

  他已經梳洗過了,爐火正在燃著。

  「你想吃點什麼東西麼?」他說。

  「不!借個梳子給我好了。」

  她跟他到廚房後間裡去,在後門邊的一塊小鏡子面前把頭髮梳好了。現在她準備要走了。

  她站在屋前的小花園裡,望著那些帶著晨露的花,一圃灰色的石竹花都已經含苞待放了。

  「我真願此外的世界全都消滅。」她說:「並且和你同住在這兒。」

  「那世界是不會消滅的。」他說。

  他們穿過那可愛帶露的樹林,差不多沒有說話,可是他們是在一個他們所獨有的世界中相偕著。

  回到勒格貝去,於她是苦痛的事呵。

  「我但願不久便來和你永久同居。」她在離開他的時候說。

  他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

  她安然地回到家裡,回到她樓上的寢室裡去,並沒有人看見她。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17:56
第十五章


  早餐的時候,一封希兒黛的信放在托盤上。

  「爸爸這個禮拜要到倫敦去,我將於六月十七日禮拜四那天到你那裡。你得準備好,我們隨即便要出發,我不想在勒格貝多佇留,那是個可怕的地方啊。我大概要在勒霍的高爾門家裡過夜;所以我禮拜四便可以到達,並在你那邊午餐。我們在午後茶點後便啟程,晚上或可在格蘭森宿一宵。和克利福過一個晚上是沒有好處的。因為假如他不喜歡你走,那於他是無趣的事。」

  好!她又棋盤上給人佈擺著了。

  克利福是大大不喜歡她走的,原因只是因為她若走了,他便要覺得不「安全」。她在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他便覺得安心,便覺得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他的事。他常到煤炕裡去,勾心鬥角地去求解決那些差不多不能解決的問題,如怎樣用最經濟的方法去採煤,然後出賣。他知道他應該找個方法去用自己的煤,或者把煤煉成其他的東西,這樣他才不必拿出去賣,更不必為沒有銷路發愁。但是,假如他把煤變成了電力,他自己又用得著麼,或賣得了麼?至於把煤化成油,此刻還是件太花錢而且不容易的事,要維持工業的生命,便需要創造新的工業,那像是一種狂病。是的,那是一種狂病,非得一個狂人是成功不了的。

  唔,他不是有點兒狂麼?康妮這麼想。她覺得他對於礦務的熱切和銳敏,也是瘋狂的表現;甚至他的感奮本身也是瘋狂的感奮。

  他對她說著他的偉大的計劃,她只驚訝地聽著,讓他獨自說去。一堆廢話說完了後,他轉頭去聽無線電收音機,失神似的一句話不說。無疑地,他的計劃像夢一般的隱退了。

  現在,每天晚上,他和波太太玩著丘八們所玩的「潘東」脾,並且是賭六便士的。在這方面他也是一樣,他一邊賭著,一邊還迷失在一種無意識的境界裡,或一種失神的沉醉裡,或沉醉的失神裡,反正一樣。康妮看了真覺難受。可是她回到樓上就寢以後,他和波太太有時還要賭到早上二三點,安然地,怪沉溺地賭。波太太沉溺得不亞於克利福;她越沉溺,她便輸得越多。

  她有一天對康妮說:「那晚我輸了二十三個先令給克利福男爵。」

  「他受了你的錢麼?」康妮驚愕地問道。

  「為什麼,當然啊,夫人!那是榮譽債呢。」

  康妮嚴厲地譴責他們兩個。結果是克利福把波太太的年薪加了一百鎊;她賭的錢也有了。同時,康妮覺得克利福日見死氣沉沉了。

  她最後告訴他,她十七號便要走了。

  「十七!」他說,「什麼時候回來?」

  「最遲是七月二十號左右。」

  他怪異地、失神地望著她,飄忽得像一個孩子似的,但又奸詭地像一個老人一樣。

  「你現在不會把我丟棄了吧,是不是?」他說。

  「怎麼?」

  「當你走了以後,我的意思是說,你一定會回來吧?」

  「比什麼都一定,我將要回來的。」

  「是的!好!七月二十!」

  他很怪異地望著她。可是他實在是願意她走的,那是奇怪的。他的確願意她走,願意她有點小浪漫史,也許她懷了個胎回來呢。而同時,她這一定,卻又使他感到害怕……

  她心神不寧顫慄著,她等待著完全脫離他的時間,等待著時機,等待著她自己、他自己的成熟。

  她有一天對狩獵人談起她將國外旅行的事。

  「那麼當我回來的時候,我可以告訴克利福我要離開他。你和我便可以出走。他們決不會知道是和你走的。我們可以到外國去,是不是?到非洲去或澳洲去。你想怎樣?」

  她很興奮的談著她的計劃。

  「你從來沒有到過殖民地去過,是不是?」他問道。

  「沒有!你呢?」

  「我到過印度,南非和埃及。」

  「為什麼不讓我們到南非去呢?」

  「是的,為什麼不?」他慢慢地說。

  「也許你不想到那兒去罷?」她問道。

  「那於我是無所謂的,怎麼樣我都無所謂的。」

  「那不使你快樂麼?為什麼不呢?我們不會窮的。我一年約莫有六百鎊的入息,我已經寫信去問過了,這數目並不多,但是也夠了,是不是?」

  「於我這是很富裕了。」

  「啊,那時就快樂了!」

  「可是我應該離了婚,而你也應該離了婚才行,否則我們便要有麻煩了。」──要考慮的事情有多著呢。

  另一天,她問些關於他自己的事情。那時他們是在小屋裡。外面正在雷雨交加。

  「從前你是一位中尉,一位軍官,而又是一位貴紳的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快樂的?」

  「快樂?是的。我喜歡我的那位上校。」

  「你愛他不?」

  「是的,我愛他。」

  「他呢,他愛你不?」

  「是的!從某方面講,他是愛我的。」

  「說點他的事情給我聽罷。」

  「這有什麼好說?他是行伍出身的。他熱愛軍隊生活。他沒有結過婚。他比我大上二十歲。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在軍隊裡很少與人往來,這種人便是這樣的;他是個熱情的人,並且是個很聰明的軍官。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在他的迷惑之下生活的。我讓他指揮著我的生活,這點我是永久不會懊悔的。」

  「他死了以後。你覺得很痛苦吧?」

  「我自己都差不多死去了,但是當我恢復了原狀時,我明白了我的一部分是死去了。但是我一向就知道那終是要一死了結的。其實,什麼東西不終是一死了結!」

  她沉思著。外面雷聲轟響。他們好像是在一艘洪荒時代的巨舟內。

  「你的過去好像有著無限的事。」她說。

  「是麼?我覺得我已經死過一兩次,可是結果我還是在這兒偷生著,而且準備接受種種煩惱。」

  「你的上校死了以後,你覺得你的軍官和貴紳的生活是幸福的麼?」

  「不!我的同袍們都是一些蠢才。」他突然笑了起來,「上校常常說:孩子喲,英國的中等階級的人,每口東西都得咀嚼三十回;因為,他們的食道太狹,只要一粒小豆子便要把他們窒塞。他們都是一些女性般的可憐蟲,虛榮而驕傲,甚至鞋帶鬆了也要大驚小怪的。他們腐爛的像獵獸的肉,而且常常是自以為對的。我之所以不上進也便為此,這些磕頭,磕頭(原文:Kow|tow  Kow|tow),舐屁股舐到舌硬了的東西,常常是自以為對的。他們尤其是些裝模作樣假道學。假道學!全是些只有半個睪丸的女性的假道學。每個──」

  康妮笑了起來,外面的雨在傾盆地下著。

  「他恨他們!」

  「不!」他說,「他是不屑去恨他們的,他只是討厭他們罷了,那是有個分別的。因為,據他說,連丘八們現在都變成一樣假道學,一樣半睪丸,一樣食道狹小的人了。這種情形是人類的命運。」

  「普通的群眾,工人們,也一樣麼?」。

  「一模一樣,他們的血氣都死了。他們所剩下的一點,都給汽車、電影院和飛機吮吸了。相信我:一代人比一代人更不像樣了,食道是橡膠管做的,臉和兩腿是馬口鐵做的,這是馬口鐵做的群眾!一種牢固的波爾雪維克主義正在消滅著有人性的東西,而崇拜著機械的東西。金錢,金錢,金錢!所有現代的人腦裡所想的只有個主意;便是把人類古老的人性那種感情消滅掉了,把從前的亞當和夏娃切成肉醬。他們都是一樣,世界隨處都是一樣;把人性的真感情殺了,每條陰莖一金鎊,每對睪丸兩金鎊!什麼是『孔』,那還不是性交的工具!隨處都是一樣。給他們錢,叫他們去把世界上的陽具都割了。給他們錢,錢,錢,叫他們人類的血氣消滅掉,只剩下一些站立不穩的小機械。」

  他坐在那小屋裡,臉上籠罩著譏諷的神氣,雖然是這樣,他還留意著一隻耳朵聽著外面林中的暴風雨聲,那暴風雨聲使他覺得非常孤寂起來。

  「但是,那一切不會有個了結麼?」她說。

  「是的,當然。世界將會自己解救出來,當最後的一個真正的人被消滅了以後,當所有的人都被馴服了,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各色人種都成了馴服的畜生,那麼一切都會痴愚起來。因為健全的心理是植根於睪丸之內的。他們都將痴愚起來,並且將舉行偉大的火焚刑。你知道『火焚刑』便是一種『宗教儀式』麼?好,他們將舉行他們偉大的宗教儀式;他們將互相成為獻祭品!」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將互相殘殺麼?」

  「是的,親有的!要是我們照現在這樣生活下去,那麼在百年以內,這島上的人民將不到一萬;也許不是十個,他們將斯文地互相消毀。」

  隆隆的雷聲漸漸地遠了。

  「那時多可愛!」她說。

  「可愛極了!莫想著人類之消滅,和消滅後其他的物類尚未產生以前的空洞,那是最足以靜人心氣的事情。要是我們這樣繼續下去,要是所有的人,知識分子,藝術家,統治者,工業家,工人,都繼續著癲狂地消滅他們最後的有人性的感情,最後的一點直覺,最後的的健全的本能;要是這樣代數式的一步一步地繼續下去,那麼,人類便要休了!再見,愛人!蛇把自己吞咽了而剩下一個空殼,亂紛紛的,但是並不是無望。可愛極了!一些凶悍的野狗將在勒格貝屋裡面狂吠,一些凶悍的野馬將在達娃斯哈的煤坑邊踐踏!te deun landamns!」

  康妮笑了起來,但不是很快樂的笑。

  「他們既都是波爾雪維克主義者,那麼你應該高興了吧?你定覺得高興地看著他們急忙忙地向著末日走去吧!」

  「的確!我不能阻止他們,因為我雖想阻止他們也做不到。」

  「那麼,為什麼你這樣悲傷呢?」

  「我並不悲傷!要是我的雄雞能作最後一次的啼嗚,我也無所謂。」(註:It my cook gives its last erow,係雙關語,雄雞──cook又指陽具言。)

  「但是假如你有個孩子呢?」她說。

  他低著頭。

  「怎麼,」他終於說:「我覺得在這種世界中讓一個孩子出世,是件謬誤而悲傷的事。

  「不!不要這樣說!請不要這樣說!」她懇求道,「我相信我要有個孩子了。告訴我你將快活吧。」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你既覺得快活,我是快活的。」他說,「不過我卻以為那是怪對不住那孩子的事。」

  「啊!不!」她憤激地說,「那足見你不真正要我!如果這有這種感覺,你不是真正要我的。」

  他重新靜默起來,臉孔沉鬱著,外邊只剩下雨打的聲音了。

  「我不太承認這話,」他低聲地說,「我不太承認這話。我有我的苦衷。」她覺得他此刻所以悲傷的緣故,一部分是因為她要到威尼斯去了。這是使她高興的。

  她把他的衣服拉開,露出了他的小腹,她在他的肚臍上輕吻了一吻。然後她把臉頰依在他的小腹上,兩臂環抱著他溫暖而靜穆的腰。他們孤寂著在這洪荒世界中。

  「請告訴我你實在想有一個孩子,你期待著!」她喃喃地說,她的臉孔在他的小腹上壓著。「告訴我你想吧!」

  「唔!」他最後含糊地說。她感覺得到那奇異的意識的轉變與鬆懈,顫戰著穿透他的身體。──「我有時想,假如有人能在這兒的礦工們中間試一試!他們現在沒有什麼工作,而且入息又不多,假如有人能夠對他們說:想想旁的事情去吧,不要光想錢了。假如只是為了需要。我們所需要的並不多。讓我們不要再為金錢而生活吧。……」

  她的臉頰溫柔地磨著他的小腹,並且把他的睪丸托在手裡。溫柔地,那陰莖在顫動著,但沒有堅挺起來,雨在外面急打著。

  「讓我們為旁的東西而生活。我們的唯一目的不要為找錢,無論為自己或為他人找錢。現在,我們是迫不得已;我們不得不替自己找一點兒錢,卻替主人找一大堆。讓我們停止這種情境罷!一步一步地讓我們來制止著罷。我們不必狂暴,一步一步地,讓我們把整個工業生活丟棄了,而回到以前去。金錢,只需要一點點便行了。其實無論誰,你與我,工頭主子們,甚至國王,只要一點點金錢便行了。只要有決心,你便可以從這紛亂中跳了出來。」

  他停了一會,然後繼續說道:

  「我將對他們說:瞧罷!瞧瞧老喬!他一舉一動多可愛!又生動又靈敏。他有多美麗!再瞧瞧老張!他又笨又醜,那是因為他從來不願激勵起來。現在,瞧瞧你們自己罷!一肩高一肩低的,兩腿彎曲,兩腳走了樣。你們都做了什麼來,你們的勞作使你們變成怎麼了?你們把自己弄壞了。不必做那麼多的工呢!把衣服脫了瞧瞧你們自己吧!你們本應富有生氣而美麗的,而你們卻是醜陋而半死。──我將這樣告訴他們。而且我要使人們穿上另一樣的衣裳,……也許是紅色的窄褲子,深紅色的,和一件小而短的白襯衫。啊,假如男子們有了紅色的漂亮的兩腿,單憑這個便足以使他們在一個月內改變了呢。他們將重新變成真正的人,真正的人!女人們呢,她們想要怎樣穿便怎樣穿。因為男人們一旦用那鮮紅的兩腿走起路來,短小的白襯衫後面,露著那可人的鮮紅的屁股的時候,那時女人們便也要變成真正的女人了。那是因為男子不成男子,所以女人才不成女人啊。……然後,把達娃斯哈消滅了,而建築幾座美麗的建築,以收容我們大家。再來把國家各處收拾個乾淨。可是不要多生孩子,因為世界已經人口過剩了。

  「但是我卻不向人們說教;我只把他們的衣服剝去了,說:瞧瞧你們自己罷!這便是為金錢而工作的結果!瞧瞧!這便是為金錢而工作的結果!你們一向是為了金錢而工作!看看達娃斯哈!真可怖極了!那是因為它是當你們為金錢而工作時建立起來的。再瞧瞧你們的女人!她們不在乎你們。你們也不在乎她們。那是因為你們的時間只用在工作上,和金錢的打算上。你們不再說話,不能活動,不能生活,你們不能和一個女人好好地在一起,你不是一起生活著,瞧瞧你自己罷!」

  緊接著是一陣死寂。康妮半聽著,一邊把她到小屋裡來時在路上所採的幾朵毋忘我花,結在他小腹下的毛叢裡,外面已變成靜謐而有點寒冷了。

  「你有四樣的毛呢,」她對他說。「你胸膛上的差不是黑色,你的頭髮是淺色,但是你的髭鬚是粗而深紅,而你這兒的毛,愛情的毛,卻像是一叢光耀的金紅的荊刺刺,這是最好看的毛。」

  他俯頭望著,看見幾朵乳白色的毋忘我在他腹下的毛叢裡。

  「噯!這陰毛裡正是個放勿忘我的好地方。但是,難道你不關心未來麼?」

  「啊,我實在關心得很呢!」她望著他說。

  「因為當我覺得人類的卑鄙齷齪到了無可救藥的時候,我便覺得殖民地並不怎麼遠。甚至月亮也並不怎麼遠。因為在那兒,你回轉頭來便看得見雜在繁星之中的世界,又骯髒,又殘忍,又乏味;一切被人類弄成卑鄙污穢了。那時我覺得吞了一塊膽,一肚子苦糾結著,只要有可以逃避的地方,無論哪裡都不會覺得怎麼遠。但是當我找到了個工作做著的時候,我卻忘記了這一切,雖然,最近百年來,一部分人對於群眾的行為是可恥的;人變成工作的昆蟲了,他們所有的勇氣,他們所有的真正生活,都被剝奪了,我定要把地球上的機器掃除乾淨,絕對地了結了工業的時代,好像了結了一個黑暗的錯誤一樣。但是我既不能,並且也沒有人能,我只好靜靜地過我的生活──假如我有生活可過的話,這倒是使我有點懷疑的。」

  外面的雷聲已停止了。但是雨卻又傾盆地下起來,天上閃著最後的電光,還有一二聲遠遠的沉雷,康妮覺得不太高興。他滔滔地說了這一大堆話,然而事實上只是對他自己所說,並不是對她說的。他彷彿給失望完全佔據著了;而她呢,卻覺得快樂,而憎恨失望。她知道他之所以重陷在這種心境裡,是因為她要離開他了。是因為他心裡剛剛體味了那種離情。她覺得幾分得意起來。

  她把門打開了,望著外面的滂沱大雨,好像一張鋼幕似的。驀然地她生了一個慾望,慾望著向這雨裡飛奔,飛奔而去。──她站了起來,急忙忙地除掉了她的襪子,然後脫掉她的衣裳和內衣;他屏息望著她。她的尖尖的兩隻乳房,隨著她一舉一動而顫擺著。在那蒼茫的光線裡,她是象牙色的。她穿上了她的橡膠鞋,發出一聲野性的痴笑,跑了出去,向著大雨挺著兩乳,展著兩臂,朦朧地在雨裡跳著她多年前在德勒斯登所學的諧和舞蹈。──那是個奇異的灰影,高著,低著,彎曲著,雨向她淋著,在她飽滿的臀上發著亮,她重新起舞著,小腹向前在雨中前進,重又彎身下去,因此只見她的臀和腰向他呈獻著,好像向他呈獻著一種臣服之禮,一種野性的膜拜。

  他癡笑著,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了。雖然那是令人難忍的!他裸著白皙的身體,有點顫戰著,向那急雨裡奔了出去。佛蘿西狂吠著飛躍在他的前頭。康妮,濕透了的頭髮黏在她的頭上,她回轉了溫熱熱的臉,看見了他。她的藍色的眼睛,興奮地閃著光亮,她奇異地開步向前狂奔,跑進了林中的小徑上,濕樹枝兒絆打著她。她奔竄著,他只看得見一個圓而濕的頭,一個濕潤的背脊,在逃遁中向前傾著,圓滿的臀部閃著光,一個驚遁的婦人的美妙的裸體。

  她差不多要到那條大馬路上去了,然後他才趕到了,赤裸裸的兩臂緊抱著她,抱著她溫軟的、赤裸裸的腰身。她狂叫了一聲,伸直著身體,把她整個柔軟而寒冷的肉體,投進他的懷裡。他癲狂地緊摟著,這柔軟而寒冷的女性的肉體,在交觸裡,瞬即變成火一般的暖熱了。大雨傾盆地淋著他們,直至他們的肉體冒著蒸氣。他把她可愛又沉重的兩乳握在兩手裡,並且狂亂地緊壓在他自己身上,在雨中顫慄著,靜默著。然後,突然地把她抱了起來,和她倒在那小徑上,在雨聲怒號的靜謐中,迅速地,猛烈地,他佔有了她,迅速地、猛烈地,而完畢,好像一隻野獸似的。

  他立即站了起來,揩著眼上的雨水。

  「回去吧。」他說。於是他們向著小屋奔去。他迅疾地走著,他不喜歡給雨打著。可是她卻走得慢,採著毋忘我、野蝴蝶花和藍吊鐘。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下來望著他走遠。

  當她帶著花,喘著氣回到小屋裡去時,她看見爐火已經燃上了,柴枝在噼啪地響著。她的尖尖的乳房,一高一低地盪動著,她的濕頭髮緊黏貼在她的頭上,面孔鮮紅,通身光亮。她圓睜的眼睛,喘著氣,濕了的小小的頭兒,飽滿而天真的滴著水的臀部,她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似的。

  他取了張舊被單,從上至下擦著她,她像個孩子似的站著不動。然後,他把屋門關上了,再擦著他自己。爐火裡火焰高冒著。她把被單的一端包裹著她的頭在擦拭著她的濕髮。

  「我們共用一條毛巾揩擦,這是吵嘴的預兆!」他說。

  她向他望了一會,她的頭髮是亂蓬蓬的。

  「不!」她說,圓睜著眼睛,「這並不是一條毛巾,這是一張被單呢。」

  他們倆繼續著忙碌地擦著頭,剛才的那番運動,使他們還在喘息不休。他們各自披了一張軍氈,裸露著前身向著火,在火焰前一塊大木頭上並排地坐著靜憩。康妮嫌惡那氈子披在皮膚上的感覺;不過被單又已經全濕了。

  她把氈子擺脫了,跪在爐火面前,伸著頭搖著,使頭髮乾起來,他默望著她臀部的美麗的下垂曲線,他今天所心醉的就是那個。這曲線多麼富麗地,下垂到她沉重而圓滿的兩股上!

  在這兩股間,深隱再神祕而溫熱中,便是那神祕的進口!

  他用手在她的背後愛撫著,緩緩地,微妙地,愛撫她臀部的曲線和飽滿。

  「您這後面多美麗,」他用那帶喉音的、愛憐的土話的:「那是人間最美麗的臀兒!那是最美麗的女人的臀兒!那上面一分一毫都是女人,純粹的女人!您並不是那種臀兒像鈕扣似的女兒,她們該是些男孩子。可不是!您有的是一個真正的、柔軟的、下傾的後臀,那是男子們所愛,而使他們動心的東西啊!那是個可以負擔世界的臀兒呢。」

  他一邊說,一邊輕柔地愛撫著那圓滿的後臀,直至他覺得彷彿一種蔓延的火熱,從那兒傳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指尖觸著了她身上的兩個祕密的孔兒,他用一種火似的拂掠的動作,摸了這個又摸那個。

  「假如你撤點尿或拉點尿,我是高興的。我不要一個不能撒尿不能拉屎的女人。」

  康妮忍不住驟然地、驚愕地狂笑起來。但是他卻不理她,繼續著說:

  「您是真實的!啊!是!您真是嬌媚的,甚至有點兒淫野。這兒是您撤尿的地方,這兒是您拉屎的地方;我一隻手兒蓋著兩處,我愛您這一切。您有著一個女人的真正臀兒,怪驕傲的。它的確是可以驕傲而無愧的。」

  他的手緊緊地壓在她那兩個祕密的地方,好像表示一種親切的問候。

  「我愛它!」他說:「我愛它!假如我只有十分鐘的命,可以去愛撫您這個臀兒,去認識它,我定要承認我活了一世了!您不明白?管什麼工業制度!這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偉大的日子。」

  她回轉身去,爬在他的膝上,緊依著他。

  「親吻我罷!」她細聲說。

  她明白了他們倆的心裡都帶著離情別意,最後她覺得悲傷起來。

  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她的頭依著他的胸膛。她象牙似的光耀的兩腿,懶慵慵地分開著;爐裡的火光閃閃地照著他們。他俯著頭,在那火光裡,望著她的肉體的摺紋,望著她開著的兩腿間那叢柔軟的褐色的陰毛。他伸手在後面桌上把剛才她採來的花拿了,這花還是濕的,幾滴雨水滴在她的身上。

  「這些花兒,刮風下雨都在外頭,」他說:「它們都是沒有家的。」

  「甚至沒有一間小屋!」她喃喃地說。

  他用幽靜的手指,把幾朵毋忘我花結在她那愛神山上的美麗的褐毛毛叢裡。

  「那兒!」他說,「那兒便是毋忘我應該在的地方!」

  她俯視著那些乳白色的小怪花兒,雜在她下身的褐色的陰毛叢裡。

  「多麼好看!」她說。

  「好看得同生命一樣。」他答道。

  他在那毛叢裡添了一朵粉紅色的野蝴蝶花的蓓蕾。

  「那兒!那代表我,站在您這毋忘我的地方!那是荒葦叢中的摩西(Moses)。」

  「我要離開你了,你不反對罷,是不是?」她不安地問道,仰望著他的臉。

  在那沉重的兩眉下面,他的臉是失神的,不可思議的。

  「你有你的自由。」他說。

  他說起正確的英語來了。

  「但是假如你不願意我走的話,我便不走好了。」她緊依著他說。

  兩人靜默了。他俯著身在火上添了一塊柴。火焰光耀著他靜默而沉思的臉孔。她等待著,但是他不說什麼。

  「不過,我覺得那倒是和克利福斷絕的第一步。我真想有個孩子。那給我一個機會去,去……」她正要說下去。

  「去使他們相信一些謊話。」他說。

  「是的,那也是事情的一種。難道你要他們知道真話麼?」

  「他們相信什麼?我是不關心的。」

  「我卻不然!我不願他們用冰冷的心腸來對待我;至少是當我還在勒格貝的時候,當我決絕地走開了的時候,他們愛怎麼想便可以怎麼想了。」

  他靜默著。

  「但是克利福男爵希望你一定要回來的麼?」

  「啊,我得回來的。」她說,兩人又靜默起來。

  「孩子呢,在勒格貝生麼?」他問道。

  她的手臂緊攬著他的頸項。

  「假如你不願帶我走的話,我便不得不了。」她說。

  「帶你到哪兒去呢?」

  「哪兒都好!只要遠遠地遠遠地離開勒格貝。」

  「什麼時候?」

  「怎樣,當我回來的時候呀。」

  「但是你走了何必又回來呢?何必一件事分兩次做呢?」他說。

  「啊,我得回來的。我已經答應過了!我已經忠誠地答應過了。不過,其實我是為了你而回來的。」

  「為了你的丈夫的狩獵人而回來?」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說。

  「真的?」他沉思了一會,「那麼你想什麼時候決定再走呢?確定一個日子。」

  「啊,我不知道,當我從威尼斯回來以後,我們再準備一切。」

  「怎樣準備!」

  「啊,我將一切都告訴克利福。我不得不告訴他。」

  「真的!」

  他靜默的。她的兩臂緊緊地環抱著他的頸項。

  「不要把事情弄得使我為難吧!」她懇求道。

  「把什麼事情弄得使你為難?」

  「我得動身到威尼斯去和以後應該安排的事情。」

  他的臉上露著一種半苦笑的微笑。

  「我不會把事情弄得使你為難的。」他說,「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抱的什麼目的。可是你自己實際上也不知道。你只想延遲一下子;走到遠處去把事情端詳一下。我並不責備你,我相信這是聰明的手段。你儘可以依舊做勒格貝的主婦。我並不責備你的,我沒有勒格貝來呈獻給你。事實上,你知道我沒有什麼東西好給你的。不,不,我相信你是對的!我實在相信你是對的!並且我是毫不想靠你而生活,接受你給養的。這也是得考慮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怎樣,覺得他是報復似的。

  「但是你要我,是不是?」她問道。

  「你呢?你要不要我?」

  「你知道那是不用說的。」

  「好!你什麼時候要我?」

  「你知道等我回來以後,我們便可以計劃那一切的。現在我什麼也說不上。我得鎮靜一下,清理一下。」

  「好!鎮靜你的清理你的去吧!」

  她有點惱怒起來。

  「但是你信任我吧,是不是?」她柔軟說著。

  「啊,絕對地!」

  她聽見他的聲音裡含著譏諷。

  「請你告訴我吧,」她沒精打彩地說,「你以為我不去威尼斯好些麼?」

  「我斷定你還是去威尼斯好,」他答道。他的聲音是冷靜的,有點譏諷的。

  「你知道我下禮拜四便要動身了麼?」她說。

  「是的!」

  她現在沉思起來了。最後她說:

  「當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將更明白我們的情境。是不是?」

  「啊,一定的!」

  他們間隔著一種奇異的靜默的深淵!

  「我已經為了我離婚的事情去見過律師了。」他有點勉強地說。

  她微微顫慄了一下。

  「是麼!」她說,「他怎麼說?」

  「他說我早就該行事,現在也許要有困難了。可是因為是從軍去了,所以他想是可以辦得通的。只是不要案子一辦,她便跑回來就好了!」

  「她一定要知道麼?」

  「是的!她將接到一張傳票。和她同居的男子也是一樣,他是共同被告。」

  「多麼可憎,這種手續!我想我和克利福也得打這條路經過的。」

  他們沉默了一會。

  「當然啊,」他說,「我得在半年或八個月間過著一種模範生活。這一來,要是你到威尼斯去了,至少在兩三個星期以內,我可以少掉一個引誘。」

  「我是個引誘麼?」她愛撫著他的臉說,「我真高興我竟是個引誘你的!讓我們不要想它了吧!你一思索起來的時候,你便使我生怕;你便把我壓扁了似的。讓我們不要想它了吧!當我的倆分離了的時候,我們想它的時間多著呢。這是最要緊的!我曾想過:在我動身以前,我無論如何得再和你共宿一宵。我得再到村舍裡去一次。我禮拜四晚上來好麼?」

  「但是那天你的姊姊不是要來麼?」

  「是的!但是她說我們將在午茶的時候動身。我們可以在那個時候動身,但是晚上她可以在旁的什麼地方過夜,我呢,我到你家裡來。」

  「但是那麼一來,她得知道了?」

  「啊!我打算把一切都告訴她。其實我已經多少告訴她了。她於我是很有用的,她是個老於世故的人呢。」

  他考慮著她的計劃。

  「那麼,你們將於午後茶的時候離開勒格貝,好像你到倫敦去似的,你們的路線怎樣?」

  「經過諾汀漢和吉蘭森。」

  「你的姊姊將把你在路上什麼地方放了,然後你再走路或坐車回來麼?我覺得這未免太冒險了。」

  「是麼?好,以希兒黛可以載我回來。她可以在曼斯菲德過夜,晚上把我帶回來,早上再來找我。這是很容易的事。」

  「但是給人瞧見了呢?」

  「我會戴上避塵眼睛和面紗的。」

  他沉思了一會。

  「好。」他說,「隨你喜歡吧,和通常一樣。」

  「可是,你不覺得高興麼?」

  「啊,是的!高興得很。」他有點冷酷地說,「打鐵要趁熱的時候打。」

  「你知道我心裡想什麼嗎?」她忽然說,「那是我突然想起的,你是燙人的『鐵杵騎士』!」

  「是的!你泥?你是紅熱的『春臼夫人』?」

  「是的。」她說,「是的!你是鐵柞爵幸,我是春臼夫人。」

  「好,那麼我竟被封起爵來了!約翰‧湯姆斯變成珍奴夫人的約翰爵士了。」

  「是的!約翰‧湯姆斯封了爵位!我便是褐色陰毛爵士夫人。你也得掛上幾朵花才是呢!」

  她在他金色的陰毛叢中,結了兩朵粉紅色的蝴蝶花。

  「啊!」她說,「美呀!美呀!約翰爵士!」

  她又在他胸前暗色的毛裡,嵌上一朵毋忘我。

  「你這兒不會忘掉我罷!」她吻著他的胸膛,把兩朵毋忘我,在每只乳上粘了一朵,她再吻了吻她。

  「把我當個日曆罷!」他說著,笑了起來,胸前的花也墜了下來。

  「等一會!」他說。

  他站了起來把小屋的門打開了。門廊裡臥著的佛蘿茜站了起來望著他。

  「認得嗎?這是我呢!」他說。

  雨停了。外邊籠罩著一種潮濕的、沉重的,芬芳的靜寂。天色已近黃昏了。

  他向著林中小徑走了下去。康妮望著他的白皙而清瘦的形影。彷彿一個鬼影,一個幽靈似的,一步一步地向著遠處飄緲而去。──當她看不見他的時候,她的心沉重起來。她站在那小屋的門裡,披著一張氈子,對著外面暗然沉默地站著。

  但是不久他便回來了,蹣跚地跑著,兩隻手裡拿著一些花。她有點害怕他,彷彿他不似是一個人似的。當他跑近的時候,他望著她的眼睛,但她不懂他這種視線的意思。

  他帶回來的是些樓斗菜花,野蝴蝶花,野秣草,橡樹枝葉和一些含苞未放的耐冬花。他把橡樹的柔軟細枝環繫著她的兩隻乳房,再添了些藍吊鐘和野蝴蝶花在上面;在她的肚臍上放了一朵粉紅色的野蝴蝶花;在她的陰毛叢裡,是一些毋忘我和香車葉草。

  「現在你是富麗堂皇了!」他說,「珍奴夫人與約翰‧湯姆斯合歡之日的嫁裝。」

  他又在他自己身上的毛裡嵌了些花朵,在陰莖的周圍繞了一枝爬地藤,再把一朵玉簪花黏附在肚臍上。她守望著他,這種奇異的熱心,使他覺得有趣。她拿了一朵蝴蝶花插在他的髭鬚上,花在他的鼻下掛著。

  「這是迎娶珍奴夫人約翰‧湯姆斯,」他說,「我們得和康妮與梅樂士分手了。也許……」

  他正伸手做著一種姿勢,卻打了個噴嚏,把鼻子和肚臍的花搖脫了。他再打了個噴嚏。

  「也許什麼?」她說。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有點茫然地望著她。

  「沒有什麼?」他說。

  「也許什麼?繼續說下去呀。」她堅持著說。

  「噯,我剛才正要說什麼了?」

  他忘記了。他這種有頭無尾的話,是她覺得最令人喪氣的事。

  一片黃色的陽光在樹林上照耀著。

  「太陽!」他說,「是你應該走的時候了。啊,時光!時光!我的夫人呀,什麼是無翼而飛的東西?時光!時光!」

  他拿起了襯衣。

  「向約翰‧湯姆斯道晚安吧。」他說著,俯望著他的陰莖。「他在爬地藤的臂環裡是安全的!此刻他並不是怎樣燙人的鐵杵呢。」

  他把法蘭絨的襯衣舉到頭上穿著。當他的頭冒了出來的時候,他說:

  「一個男了最危險的一剎那,便是當他的頭放進襯衣裡的時候。那時候他的頭是在一個袋子裡。所以我喜歡那些美國襯衣,穿的時候和穿普通的褂子一樣。」她老是望著他。他把短褲穿上,扣好了。

  「瞧瞧珍奴!」他說,「在這些花卉中!明年將是誰替你結花,珍奴?是我呢還是他人?『再見罷,我的吊鐘花,福星拱照!』我恨這歌兒;這使我想起大戰初起的那些日子。」他坐下去穿著襪子。她依舊木立著。他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下面。「美麗的小珍奴夫人!」他說,「也許你會將在威尼斯找到一個男子,在你的陰毛裡放上茉莉,在你的肚臍上放石榴花吧!我可憐的小珍奴夫人!」

  「別說這種話!」她說,「你只是說來傷我的心罷了。」

  他把頭低頭。然後他用土話說:

  「是的,也許,也許!好!那麼我不說了,我停嘴了。但是您得穿上衣服,回您的堂皇大廈去。時間過了!約翰和小珍奴的時間過了!穿上您的內衣罷,查泰萊男爵夫人!您這樣子站著,沒有內衣,只有幾朵花兒遮掩著,您是誰都可以的。好,好,讓我來為您解衣罷,您這沒有尾巴的小畫眉喲!」

  他把她頭髮上的葉子除去了,吻著她的濕髮;他又把她乳房上的花除去了,吻著她的乳房;他吻著她的肚臍,吻著她的陰毛,卻讓他所結的花留在那裡。

  「得讓這些花留在那兒,假如它們願意。」他說,「好了!您重新赤裸起來了,您只是個赤裸裸的女兒,帶著幾分珍奴氣!現在,穿上內衣罷,您得走了,否則查泰萊男爵夫人要趕不上她的晚餐了!『您上哪兒去來,我的美麗的女兒?』」(註:當地民歌an where ave yer been to my pretty maia)

  當他這樣滿口說著土話的時候,她是從來不知道怎樣回答的。於是她穿上了衣裳,準備著回去,有點恥辱地回勒格貝去。至少她是這樣感覺著:有點恥辱地回去。

  他要陪她跑到馬路上去。她的幼雉已經關好了,可以放心了。

  當他和她走到馬路上的時候,恰恰碰見了波太太,臉孔蒼白慌慌張張地向他們走來。

  「啊!夫人!我們奇怪著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不!沒有什麼事情。」

  波太太望著狩獵的,愛情使他滿面春光。──她遇著過他的半含笑,半嘲諷的視線。他有著不如意的事情的時候,總是這樣笑著的。──但他和藹地望著她。

  「晚安,波太太!現在我可以不陪男爵夫人了。晚安,夫人!晚安,波太太!」

  他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22:17
第十六章


  康妮到家後,忍受了一番盤詰。午茶時候出去了的克利福,到暴風雨開始時才回去,夫人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只有波太太想出她是到林中散步去了。在這種暴風雨裡到林中去!……這一次,克利福卻神經興奮地狂亂起來了。

  電光閃一下,他驚跳一下,雷聲轟一下,他失神一下。他望著冰冷的大雷雨。彷彿世界的末日到了,他愈來愈狂躁起來。

  波太太試著去安慰他。

  「她會躲避在林中的小屋裡的。放心罷。夫人不會有什麼的。」

  「在這種雷雨裡,我不喜歡她待在林中!我壓根兒不喜歡她到林中去!現在她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了,她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你回家以前不久出去的。」

  「我沒有看見她在花園裡。上帝知道她在哪兒,和發生了什麼事!」

  「啊,不會發生什麼事的。你看罷。等雨一停了她馬上就會回來的。那只是雨把她阻住罷了。」

  但是雨已停了,夫人卻沒有馬上回來,時間過著,夕陽出來已發著最後的黃光,依舊沒有夫人的影子。──夕陽沉下去了,昏色漸漸地深了,晚餐的第一次鐘也敲了。

  「再等也沒有用了!」克利福在狂躁中說,「我要打發菲爾德或白蒂斯找她去。」

  「啊,不要這樣!」波太太喊道,「他們將瞎想發生了自殺或什麼大事。啊,不要讓人講閒話……讓我到小屋那邊去看看她在不在。我找得著她的。」

  勸了一會,克利福准她去了。

  這樣,康妮在馬路上碰見她,蒼白的臉色,遲疑地不敢前進。

  「不要怪我來找你,夫人!克利福男爵狂躁得那樣兒!他以為你一定是給雷打死了,或給一株樹倒下來壓死了。他決意要打發菲爾德和白蒂斯來林中找屍首呢,這一來,我想還是我來好,別騷動了所有的僕人。

  她不安地說著,她看得見康妮的臉上,還帶著熱情的光潤和夢影。並且她覺得她是對她發怒的。

  「很對!」康妮說,她再也找不著什麼話說了。

  兩個婦人在那濕世界裡緩緩地前進。兩個人都不說話。一些大水滴響亮地在林中滴著。當她們到了大花園裡時,康妮在前邊走著。波太太有點喘不過氣來,她日見肥胖了。

  「克利福這樣大驚小怪,真是愚蠢!」康妮最後惱怒地說,其實她只是對自己說著。

  「唉!你知道男子們是怎樣的!他們動不動就狂躁。但是一見了夫人就會好的。」

  康妮很惱怒波太太知道了她的祕密:因為她無疑是知道的。

  突然地,康妮在小徑上站著了。

  「真是豈有此理,人們竟敢來追我的蹤!」她說,睛眼發著光。

  「啊!夫人喲,別這麼說!我不來,他定要叫那兩個人來的,並且他們定要一直到小屋裡去的。我呢,我實在不知道小屋在那兒。」

  聽了這說。康妮的臉氣得更紅了。雖然,她心裡還有一股熱情的時候,她是不能說謊的。她甚至不能做出她和狩獵人之間毫無關係的樣子。她望著那另一個婦人,詭譎地站在那兒,低著頭;畢竟呢,她也是個婦人,她是個同盟者。

  「啊,好罷!」她說,「既然如此,我也就沒有什麼了!」

  「但是夫人,你放心罷!你只是在小屋裡避雨,那是毫無所謂的。」

  她們回到家裡。康妮直進克利福的房裡去,她對他,對他的蒼白緊張的臉孔和突出的兩眼,狂怒起來。

  「我得告訴你,我想你無需叫僕人來跟蹤我的!」她劈頭便說。

  「我的上帝!」他也暴怒起來,「你這女人上那兒去來?你離開了整整幾個鐘頭,而且在這樣的暴風雨裡!你到那瘟樹林裡去弄什麼鬼?直到現在,你幹嗎才回來?雨已停了幾個鐘頭了!幾個鐘頭了!你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不?你真夠使任何人發瘋!你上那兒去了?你幹嗎去了?」

  「假如我不願告訴你又怎麼樣呢?」她脫去了她的帽子,搖晃著她的頭髮。

  他望著她,他的睛眼突著,白睛膜上泛起黃色,這種暴怒於他的害處是很大的;結果是波太太在以後的幾天裡,沒有好過的時間,康妮突然地感到內疚起來。

  「的確!」她說,溫和些的語氣,「誰都會奇怪我究竟到哪兒去了!打暴風雨到來的時候,我只是坐在小屋裡罷了,而且生了一點火,怪快活的。」

  她現在安閒地說話了。畢竟,為什麼要火上添油使他難過呢!他狐疑地望著她。

  「瞧瞧你的頭髮!」他說,「瞧瞧你自己!」

  「是的。」她泰然地答道,「我脫光了衣服在雨中奔了一陣。」

  他驚愕地望著她。

  「你一定是發瘋了!」他說。

  「為什麼?喜歡雨水浴有什麼好發瘋了地方?」

  「你用什麼擦乾你自己的?

  「用一條舊毛巾和火烘乾的。」

  他老是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假如有人來了?」

  「誰會來?」

  「誰?無論誰啊!梅樂士呢?他沒有來嗎?晚上他是一定到那兒去的。」

  「是的,他在雨停了後才來,他是來餵雉雞。」

  她說話時的從容的態度,是令人驚愕的。在隔房聽著的波太太,嘆服得五體投地。想想吧,一個婦人竟能這樣自然地周旋應變!」

  「假如他當著你赤裸棵地、瘋婦似地在雨中奔竄著的時候來到了?」

  「那麼我想他定要嚇得魂不附體,逃之唯恐不速呢。」

  克利福屹然不動地老是望著她。他的下意識裡究竟在想什麼──他是決不知道的。他太徬徨無措了,因而他的下意識裡也不能構成什麼明確的思想。他就這樣地接受了她的說詞,毫無思慮的。他甚至佩服她,不能自已地佩服她。她的樣子是這麼紅潤,這麼美麗,這麼光澤:愛的光澤。

  「總之,」他說,漸漸平靜下來,「假如你沒有受涼,得了個大傷風,便算你的幸運了。」

  「啊,我沒有受涼!」她答道。她心裡正在想著那個男子的話:「您有的是最美麗的婦人的臀兒!」她希望,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告訴克利福,在那雷雨交加的時候,有人曾對她這麼說過。然而!她卻擺個被忤逆了的王后的樣兒,到樓上換衣服去了。

  那天晚上,克利福想向她討好起來,他正讀著一本最新出的關於科學的宗教的書;他身體裡有著一種無誠意的宗教的血脈。他是自私地關心著他的自我的將來的。那像平時他和康妮間的文學上的談話一樣。他們之間的談話差不多是必須在頭腦裡經化學作用而出來的談話。

  「喂,你覺得這個怎樣?」他說著,把書拿了過來,「假如我們的宇宙裡再進化個多少時代,你便用不著走到雨中去冷卻你的熱烈的肉體了。啊,你聽罷!──宇宙顯示著我們兩種光景:一方面,它是物質地耗損著;另一方面,它是精神地上升著。」

  康妮等著下文。但是克利福並不讀下去。她驚異地望著他。

  「假如它是精神地上升著,」她說,「那麼下面剩下什麼東西呢,下面那個從前的尾巴所在的地方?」

  「噯!」他說,「得留心著的意思。我想他所謂,『上升』便是『耗損』的相反。」

  「那麼可以說,精神出了毛病,出殼了!」

  「唔,正經點,別說笑,你覺得怎樣?」

  她重新望著他。

  「物質地耗損?」她說,「我看你卻日見肥胖起來,而我也不見得耗損著我自己。你相信太陽是比從前小了些麼?我卻不。我想亞當獻給夏娃的蘋果,不見得會比我們的橙子核大,你以為怎樣?」

  「好罷,且聽聽下文罷:『宇宙便這樣慢慢地過去,慢得非我們所能思議,而到了一種新的創造的情境,在這種情境裡,我們今日所見的物質世界,將變成一種飄渺的波紋,這種波紋與虛無是無甚分別的。」

  她覺得怪可笑地聽著。她心裡湧著種種不便說出的話;但是她僅僅說:

  「多麼愚笨的騙人的鬼話!彷彿他可憐的小小的知覺能知道在那麼悠久緩慢的時間裡,會有什麼發生似的!那只是說,他自己是個物質的失敗者,所以他想使全宇宙也成為一個物質的失敗者罷了!胡說亂道的假道學!」

  啊,且聽罷!別中斷了這偉人的莊重之詞:『目前世界的這種情境,係從一個不能想像的過去中生出來的,並且將在一個不能想像的將來中消滅。剩下的是抽象的無窮盡的天國,自新不息、變化萬端的創造力,和主宰大千的聰明上帝。』那,那便是結論!」

  康妮輕蔑地聽著。

  「他是精神出了毛病,出殼了。」她說,「多麼荒唐!什麼『不可想像。』什麼『世界的消滅』,什麼『抽象的天國』,什麼『萬變的創造力』,甚至上帝也湊在一塊!這真是白癡說的話!」

  「我承認他說得有點模糊,有點像煙幕,」克利福說,「可是,說到宇宙是在物質地耗損,精神地上升,我倒相信是存有幾分真理的。」

  「是麼!那麼就讓它上升吧,只要它讓我在這下界物質地安全而堅實。」

  「你喜歡你的物質生命麼?」他問道。

  「我崇拜我的物質生命呢!」同時她的心裡湧起了那句話:「這是世上最美麗的,最美麗的婦人臀兒!」

  「但是你這話使我有點驚異。因為物質生命無疑地是個多餘累贅的東西。在我想來,女子在精神生活上是不能享受最高樂趣的。」

  「最高樂趣?」她望著他說,「難道那種白癡的想法,便是精神生活的最高樂趣麼!謝謝你罷!我不要這種最高樂趣!我只要肉體,我相信肉體的生命比精神的生命更真實的,只要這肉體的確有生命。但是世間許多的人,都和你的著名的風力機器一樣,他們的精神僅僅依附在他們的屍首上!」

  他驚愕地望著她。

  「肉體的生命。」他說,「不過是禽獸的生命。」

  「甚至這樣也好過煞有介事的死屍的生命。不過你的話是不對的!人類的肉體現在不過才開始生活。在古代希臘民族裡,肉體生命曾煥發過,不久便給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給毀滅了,到了耶穌便完全沒了。但是現在,肉體實在是開始復活了,從墳墓中復活起來了。這人類肉體的生命,將是這美麗的宇宙間的美麗的、美麗的生命!」

  「我親愛的,你說得彷彿你正引領著這肉體生命到世界上來了!不錯,你要旅行去了,但是請你不要高興得這樣沒有分寸!相信我吧,如有個上帝在,管他是什麼上帝,他會把人類肉體裡的腸胃淘汰去。而使人類變成一個更高尚、更神聖的東西的。」

  「為什麼我要相信你,克利福?我倒覺得假如有個什麼上帝在,他將在我的腸胃裡醒覺轉來,並且在那裡曙光似地幸福的蕩漾著。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我所相信的恰恰與你相反!」

  「呀!真的?什麼使你變得這麼異樣?是不是因為赤裸裸地在雨中奔跑了一陣,學了一回古代的,爛醉的酒神女祭司?或者是因為某種感官的慾望?或者是因為要到威尼斯去了?」

  「都是原因!為了旅行覺得滿腔興致,難道是可驚怪的麼?」她說。

  「表現得這麼露骨,就未免可怪了。」

  「那麼我隱藏著就是了。」

  「啊,用不著!你興奮得差不多從事多也興奮起來了。我差不多覺得是我自己要旅行去了。」

  「那麼,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理由我們已經說過。不過,我想你興奮的原因,是因為你可以暫時告別這一切了。此刻再也沒有比『告別這一切』更令你興奮的事了。……但是,凡是出行便必有邂逅,而且凡是邂逅便是一種新的關係。」

  「我並不想有什麼新的關係。」

  「不要大言,上帝聽著呢。」他說。

  「不!我並不大言!」她爽脆地說。

  但是她對於出行──把舊的關係截斷──的興奮並不減少。這是她無可如何的事。

  不能入寐的克利福,整夜裡和波太太打牌賭錢,直至她瞌睡得欲想死了。

  希兒黛要來的日子來到了,康妮和梅樂士已經商議好了,假如他們的愛情之夜,沒有什麼阻礙的話,她便在她的窗子掛上一條綠色圍巾;否則,便掛一條紅色圍巾。

  波太太幫著康妮收拾行李。

  「換換空氣,對於夫人是很有益處的。」

  「是的,我也這麼想,克利福男爵的事,都得你一個人料理一些時日了,你不介意吧?」

  「啊,不!他的事我都可以處理呢。我是說,他所需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得了,你覺得比以前好了些嗎?」

  「啊,好得多了,你替他做了些驚人的事呢!」

  「唉,哪裡啊!不過男子們都是一樣的;他們只是一些嬰孩,你得諂媚他們,拿甜言去誘騙他們,讓他們相信他們是事事隨心所欲的,你覺得對不對?夫人。」

  「這種事情我恐怕沒有太多經驗呢。」

  康妮停止了收拾東西。

  「甚至你的丈夫,你也得像嬰孩似的去諂媚他,用甜言誘騙他麼?」她一邊說,一邊望著波太太。

  波太太也停了下來。

  「說到他」。她說,「是的,我也得好好地去奉承他的。但是他常常知道我所求的是什麼,這是我不得不說的。不過他通常總是讓步的。」

  「他從來不擺老爺先生的架子麼?」

  「不!不過,有時當我看見了他神色不同的時候,我便知道非讓步不可罷,但是通常總是他讓步的。不,他從不擺老爺先生的架子;而我也不,我知道可以跟他強硬到哪一步,便得退讓;雖然這種退讓有時是很吃虧的。」

  「假如你強硬下去會怎麼樣呢?」

  「啊,那我可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強硬下去過。甚至是他錯了,假如他固執的話,我也退讓。你知道,我決不願使我們間的東西被破壞,假如你固執著對付一個男子,那便完了。假如你愛上了一個男子,當他真是決了意的時候,你便得退讓些;管你有理沒有理,都得退讓,否則什麼東西便要破壞了。但是,我不得不說,德底有時看見我決了意的時候,甚至我沒有理,他也會退讓的,我想這是雙方一樣的。」

  「你對付你所有的病人也這樣麼?」康妮問道。

  「啊,那是不同的。我對他們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什麼是對於他們有益的,或者我努力去知道,然後我設法為他們的好處做去。那和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是不相同的。大不相同的。假如你真正地愛過了一個人,你便差不多能對任何人表示親愛,甚至他不太需要你。不過那是不同的,你不是真正愛他的,一個人真正地愛過了一回,如果還能真正地再愛一回,那是可疑的。」

  這話把康妮嚇著了。

  「你以為一個人只能愛一次麼?」她問道。

  「愛一次,或永遠不愛。大多數的女子是從來不愛,從來不開始愛的,她們不知愛是什麼東西。男子也不例外。我呢,當我看見了一個女子在戀愛的時候,我對他是滿腔同情的。」

  「你覺得男子是易動怒的麼?」

  「是的,假如你傷了他們的虛榮心。但是女子還不是一樣?不過男子的虛榮心和女子的有點不同罷了。」

  康妮把這些話思量著。她對於她到威尼斯去的事,又開始有點疑懼起來,實在說來,她不是故意要躲避她的愛人麼?──雖然是短時間,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的神氣是那麼怪異和譏刺的。

  雖然!人生常是受環境的機械所支配的,康妮便是這機械的犧牲者。她不能在五分鐘內擺脫出來,她甚至邊擺脫的心也沒有了。

  星期四的早晨,希兒黛按照預定的時間來到,駛著她的兩座輕便汽車,她的衣箱用皮帶牢牢地縛在後邊。和平素一樣,她的樣子是端莊的,嫻淑的;但是也和平素一樣,她有著一種倔強的氣概,她有一種魔鬼似的倔強的自我意志,這是她的丈夫發覺的。但是現在,這位丈夫正在要求和她離婚了。她呢,她雖然沒有情人,但她卻給了他許多方便,好去提他的要求。目下,她和男子們疏遠了。她倒覺得很滿意地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和她的兩個孩子的主人,她打算把這兩個孩子「好好地」教養成人,不管這個詞的意義怎樣解釋。

  在小汽車上,康妮也只准帶一口衣箱。但是她已經把一口大箱子寄給她的父親,由火車帶去了。她的父親剛由蘇格蘭到倫敦。他認為到威尼斯何必坐汽車去?在七月天,在義大利用汽車旅行實在是太熱了,所以他還是舒舒服服地乘火車去。

  這樣,希兒黛儼然大元帥似的,嚴肅地把旅行的重要事件,計劃好了。她和康妮在樓上的房子裡閒談著。

  「但是,希兒黛,」康妮說,心裡有點驚懼著她要說下去的話。「今晚我要在這附近過夜;不是這兒,是這兒附近。」

  希兒黛的灰色的、不可思議的眼睛,注視著她的妹妹。她的樣子似乎非常鎮靜……,但是她卻常常盛怒起來。

  「什麼地方,這兒附近?」她柔和問道。

  「希兒黛,你知道我愛上了一個人吧,是不是?」

  「是的,我是知道有這回事的。」

  「那麼,他住在這兒附近。我要和他共度這最後的一夜,我得去!我已經答應了。」

  康妮固執起來。

  希兒黛靜默地低著她的像明娜娃(註:Mlncy Aa係藝術女神)一樣的頭,然後望著她。

  「你願意告訴我他是誰麼?」她說。

  「他是我們的狩獵人,」康妮支吾著說,她的臉孔鮮紅起來,好像做了壞事的孩子一樣。

  「康妮!」希兒黛說,厭惡地道挺著她的鼻子;這是她母親傳下的姿勢。

  「我明白,但是他的確是可愛的人,他的確是了解溫情的人。」康妮企圖為她的愛人辯護。

  希兒黛,像臉色鮮艷的雅典娜(註:Afhcna係思想女神)似的低頭沉思著。實際上她正在暴怒著。但是她不敢露了出來,因為酷肖父親的康妮,勢將立刻放肆爭抗起來的。

  無疑地,希兒黛不喜歡克利福,和他以大人物自居的冷靜的神氣。她覺得他無恥地利用著康妮。她曾希望過她的妹妹會離開他。但是,她是屬於蘇格蘭的堅固的中等階級的人,她深惡任何貶抑自己身分。或貶抑家聲的事情。

  「你將要懊悔的!」她說。

  「不!我決不懊悔!」康妮紅著臉喊道,「他是個罕有的例外。我的確愛他,他是個美妙的情人!」

  希兒黛依舊沉思著。

  「你轉瞬便要厭倦他的。」她說,「然後你一生便要慚愧你的這種行為。」

  「不,決不!我希望我不久便要有個他的孩子呢。」

  「怎麼!康妮!」希兒黛說,嚴厲得像一聲鐵錘,氣憤得臉色蒼白起來。

  「假如我可以的話,我便將有個孩子,假如我有個他的孩子,我將發狂似的驕傲。」

  希兒黛明白和她爭論是無用的,她沉思著。

  「克利福沒有猜疑什麼嗎?」她問道。

  「啊,不!猜疑什麼呢?」

  「我深信你一定給了他不少猜疑的機會。」希兒黛說。

  「不,一點都沒有。」

  「我覺得今晚的勾當是純粹的瘋狂。那個人住在哪兒?」

  「在樹林那一端的村舍裡。」

  「他沒有結婚麼?」

  「結了!但是他的女人離棄了他。」

  「什麼年紀?」

  「我可不知道,比我大些。」

  康妮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希兒黛越發憤怒起來,憤怒得和她母親在生之日一樣,憤怒到無可復加的境地,但是她還是隱忍著。

  「假如我是你,我決不幹今晚的勾當。」她安靜地勸道。

  「我不能!今晚我定要在他那兒過夜,否則我便不能去威尼斯,我決不能。」

  希兒黛從康妮的這話裡,聽出她父親的聲音,她只得讓步,但這不過是外交手腕,她同意了和康妮到曼斯菲德晚餐,天黑後把她帶回到村舍去的山路盡頭,早上再到那裡去找她。她自己將在曼斯菲德過夜,那不過是半點鐘的汽車路程,假如汽車開得快的話,但是她對她的妹妹的破壞她的計劃,是非常憤怒的,她在心裡隱忍著。

  康妮在她的窗檻上掛上了一條鮮綠的圍巾。

  在對於康妮的憤怒裡,希兒黛不覺對克利福寬大起來,他畢竟是個有智慧的人。說他沒有性能力,這更好;可以少了一件爭吵的理由!希兒黛再也不想要肉體的愛了,這東西把男子都變成自私可惡的小鬼子。康妮的生活,實在比多數的女人的生活都安適,不過她不知道她的福氣罷了。

  而克利福也斷定希兒黛畢竟是個無疑的聰明女子,假如一個男子想在政治上活動的話,這種女子是再好不過的助手和伴侶。是的,她不像康妮那麼孩子氣,那麼不可依靠。

  在大廳裡,大家提早用了午後的茶點,大廳門開著,讓太射了進來。大家都彷彿有點氣喘。

  「再見,康妮,女孩子!平安地回來!」

  「再見,克利福!是的,我不久便會回來的!」康妮差不多溫柔起來了。

  「再見,希兒黛!請你用隻眼睛看護她。」

  「我將用兩隻眼睛呢。」希兒黛說,「她決不會怎樣迷途的。」

  「你能保證罷!」

  「再見,波太太!我知道你會好好地侍候克利福男爵的。」

  「我將盡我的能力,夫人。」

  「有什麼消息的時候,給我寫信,並且告訴我克利福男爵的種種情形。」

  「是的,夫人,我不會忘記的,祝你快活,並且早日回來解我們的悶!」

  大家揮著手巾。車開行了,康妮回轉頭來,看見克利福在台階上坐在輪椅裡,畢竟他是她的丈夫,勒格貝是他的家,這是環境所決定的。

  鐵伯斯太太把大門打開著,祝了聲夫人一路平安,汽車悄悄地出了小樹叢幽黑遍佈著的大花園,上了大道,那兒礦工們正曳著沉重的步伐歸家。希兒黛朝著克羅斯山的路駛去,這並不是條大路,但也是到曼斯菲德的路,康妮戴上了避塵眼鏡。她們沿著鐵道駛去,這鐵道是在她們下邊這一條壕道裡的。然後她們在壕道上的橋上橫過。

  「這兒便是到村舍去的小路!」康妮說。

  希兒黛憤憤地望了望那條小路。

  「我們不能一直往前去,真是萬分可惜!」她說,「否則我們九點鐘便可到帕爾摩了。」

  「我真替你抱歉。」戴著眼睛的康妮說。

  她們不久便到了曼斯菲德。從前這兒是絕妙的一個城市。現在卻是個令人氣喪的礦工城市了。希兒黛在一本旅行指南書中介紹的旅店前停下了,開了一個房間,這一番事於她是毫無意思的,她差不多氣憤到不能說話。但是康妮卻忍不住要告訴她一些關於那男子的事情。

  「他!他!他叫什麼名字?你盡是說:他!」希兒黛說。

  「我從來就沒有用名字叫過他,他也沒有用名字叫過我。想起來也是奇怪的。我們有時只是用珍奴夫人,和約翰‧湯姆斯的名字,但是他的名字是奧利佛‧梅樂士。」

  「你覺得做奧利佛‧梅樂士太太比做查泰萊男爵夫人怎麼樣?」

  「可愛得多了!」

  康妮真是令人失望的了!雖然,那男子已經在軍隊裡當過了四五年軍官,他定然有多少相當的儀表。他似乎是個有身份的,希兒黛有點溫和起來了。

  「但是你不久便要厭倦他的。」她說,「那時你便要因和他發生了關係而感到羞恥呢。我們是不能和工人階級相混的。」

  「但是你自己卻是個熱心的社會主義者!你常常是站在工人階級方面的。」

  「在政治的危變中,我可以站在他們的方面;但是正因為我站在他們的方面,我知道在生活上和他們相混,是多麼不可能的事,這並不是勢利,實在是因為我們和他們的節奏全不能相諧。」

  希兒黛曾經在道地的政治界和知識分子中生活過,所以她的話是令人無可答辯的。

  在旅館裡,慢慢地度過了曖昧的黃昏,最後來了個曖昧的晚餐。晚餐後,康妮撿了些東西放在一個小綢袋裡,再梳了一次她的頭髮。

  「希兒黛,」她說,「畢竟愛情是美妙的,那使你覺得你是生活著,你是在造化的中心。」她彷彿在自誇著。

  「我想每個蚊子都有這同樣的感覺。」希兒黛說。

  「是麼?那麼我要替它高興呢!」

  黃昏是奇妙地晴朗,甚至在這個城市裡,黃昏也留戀不去,今夜一定是個半透明的夜。希兒黛氣憤著的臉孔,像是個假面具似的冷酷,她把汽車開行了,姊妹倆向原處回去,但走的是經過波梭娃的另一條路。

  康妮戴著她的避塵眼鏡和掩飾面孔的帽子,靜默地坐著。希兒黛的反對,使她更決絕地站在她的愛人的方面,縱令海枯石爛,她也要依附他。

  當她們經過克羅斯山時,她們的車燈亮著,在壕道裡駛過的光亮的小火車,使人覺得真是在夜間了。希兒黛打算在橋的盡頭處轉入小路裡去。她把速度有點突然地放慢了下來,汽車離開了大路,車燈明亮地照著那蔓草叢生的小路。康妮往外望著,看見了一個暗影,她把車門打開了。

  「我們來了!」她低聲地說。

  但是希兒黛已經把燈光熄了,正專心地把車子退後,想轉過頭來。

  「橋上沒有東西嗎?」她簡略地問道。

  「沒有,你退罷。」男子的聲音說。

  她把車子退到橋上,轉了方向,在大路上前進了幾步,然後再退入小路裡,在一株榆樹下面,壓倒著草叢和薇蕨。康妮步下車來。男子在樹下站著。

  「你等了很久了麼?」康妮問道。

  「不很久。」他答道。

  他們倆等著希兒黛下來。但是希兒黛卻把車門關上了,坐著不動。

  「那是我的姊姊希兒黛。你願意來和她說說話麼?希兒黛!這是梅樂士先生。」

  狩獵人脫了脫他的帽子,但是沒有走上前去。

  「希兒黛,請你和我們到村舍裡去罷。」康妮懇求道:「離這兒不遠了。」

  「但是汽車呢?」

  「放在小路去,不要緊的,你有鑰匙。」

  希兒黛不說什麼,她猶豫著,然後她望著後面的小路。

  「我可以繞過這樹叢退了後面麼?」她說。

  「啊,可以的!」狩獵人說。

  她慢慢地退著,繞過了樹叢後面,把汽車鎖好了,走下來。已經是夜裡了,但是夜色是明亮的,荒涼的小路兩旁,起著高高的野生的籬笆,樣子是很黑的。空氣中散佈著一種新鮮的香馨。狩獵人在前,康妮跟在他後面,最後是希兒黛,大家都靜默著。在難走的地方,他把電筒照著,然後又繼續前進。一隻貓頭鷹在橡樹上輕輕地叫著,大家都不能說話;沒有什麼好說的話。

  最後,康妮看見了屋裡的黃色燈光,她的心劇跳起來。她有點害怕起來,他們繼續著魚貫前進。

  他把鎖著的門打開了,領他們進到那溫暖的、但是空洞的小屋子裡。爐火低低地紅熱地燃著。桌子上擺好了兩份碟子和玻璃杯,這一次,桌布是潔白。希兒黛搖了搖她的頭髮,瀏覽著那空洞而憂鬱的屋子,然後她鼓著勇氣望著那男子。

  他的身材是中等,纖瘦的,她覺得他樣子還好看,他靜默地守著一種冷淡的態度,彷彿他決不願開口似的。

  「坐下罷,希兒黛。」康妮說。

  「請!」他說,「我給你們什麼好呢,茶呢還是旁的東西?或者一杯啤酒!啤酒是夠冷的。」

  「啤酒吧!」康妮說。

  「是的,請你也給我啤酒吧!」希兒黛用一種做作的羞怯態度說。他冷眼望著她。

  他拿了一個藍色壺子到廚房間裡,當他帶著啤酒回來時,他臉上的表情又變了。

  康妮坐在門邊,希兒黛背著牆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正對著窗角。

  「那是他的椅子。」康妮溫和地說。希兒黛站了起來,彷彿那椅子燒了她似的。

  「別起來,別起來!隨便坐,我們這兒並沒有誰是大熊。」他很泰然地用土話說道。

  他給希兒黛一隻玻璃杯,替她先斟了啤酒。

  「香煙我這兒是沒有的。」他說,「但是也許你們自己有罷,我自己是不抽煙的,您要吃什麼東西麼?」他回轉頭去對康妮說,「您要吃點什麼東西麼?您普通是不推辭的。」他自若地說他的土話,彷彿是個鄉間旅舍的主人。

  「有什麼好吃的?」康妮臉紅著問道。

  「煮熟的火腿和乾酪,核桃,隨你們喜歡。並沒有什麼好東西。」

  「好的!」康妮說,「你吃一點麼,希兒黛?」

  希兒黛舉目望著他。

  「為什麼你說約克郡的土話?」她溫和地說。

  「那不是約克郡話,那是德爾貝話,」他望著她,模棱地冷笑著說。

  「德爾貝話,好罷!為什麼你說德爾貝話?你開始的時候不是說大家所說的英語麼?」

  「是麼!但是假如我高興的話;難道我不能換換麼?唔,唔,讓我說德爾貝話,如果我覺得合適。我想您不反對罷!」

  「那彷彿有點矯揉做作了。」希兒黛說。

  「噯,也許!但是達娃斯哈,倒是您才像矯揉做作呢。」他用一種怪疏遠的態度,偏著臉打量著她,彷彿說:「你,你是誰呵?」

  他到伙食間裡去取食物。

  姊妹倆沉默著坐著。他帶了另一份碟子和刀刃回來,然後他說:

  「假如你們不介意,我要像平常一樣把外衣除了。」

  他把他的外衣脫了掛在衣鉤上,穿著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的法蘭絨襯衣,在桌邊坐下。

  「隨意罷!」他說,「隨意罷!別等人來請!」

  他把麵包切了,靜坐著。希兒黛像康妮前些時一樣,感覺到了他的靜默和冷淡的力量。她看見的不大的、銳敏的手,不經意地放在桌上。無疑地他並不是個簡單的工人!不!他是做作的!做作的!

  「不過,」她一邊拿了一小塊乾酪,一邊說。「假如你對我們說普通的英語,一定比說土話來得自然些。」

  他望著她,感覺到她的惡魔般堅強的意志。

  「是麼?」他用普通的英語說,「是麼?不過我與您之間有什麼自然的話可說?除非您告訴我,您願我墜入地獄,好讓您的妹妹不再見我;於是我回答些一樣難堪的話,此外還有什麼是自然的?」

  「啊,有的!」希兒黛說,「講點禮貌便是很自然的。」

  「那便是第二天性,可以這麼說罷!」他說著笑了起來。「不,我是厭惡禮貌了,別管我罷!」

  希兒黛分明地無話可說了。賺得滿腔的憤怒。哼,他應該知道人家體面了他,而他卻擺著重要角色的威風神氣,彷彿以為是他給了人家體面似的,多麼魯莽!可憐的康妮,迷失在這麼一個人的爪掌裡!

  三個人靜默地吃著,希兒黛留心看著他在餐桌上的儀態怎樣。她不得不承認他是本能地比她自己優雅高尚得多的。她有著某種蘇格蘭人的笨重態度。而他呢,他有著英國人所有的緘默的、自制的安泰──無隙可乘的安泰。他是不易屈服於人的。

  但是她也是決不為他所屈服的。她說:

  「你真是以為這件事值得冒險嗎?」她語氣有點溫和下來。

  「什麼事值得這麼冒險?」

  「和我妹妹的這件事。」

  他臉上露著不快的苦笑,用土話說:

  「那你得去問她!」

  然後他望著康妮。

  「那是您甘心情願的,是不是,女孩兒?我沒有強迫您罷?」

  康妮望著希兒黛。

  「我希望你不要挑撥是非罷,希兒黛。」她說。

  「我決不想挑撥什麼是非。但是總得有個人去想想是非。在生命中,不得不有點某種永久性。你不能一味胡鬧的。」

  他們靜默了一會。

  「咳,永久性!」他說,「那是什麼意思?您自己的生命裡可有什麼永久性?我相信您正在離婚罷,不知道這裡頭的永久性是什麼?這不過是您自己的執拗性的永久性罷。我看很明白,那永久性於您有什麼好處?您不久便要厭惡這永久性。一個執拗的女人和她的自我意志!咳,這兩種東西合起來便成個好漂亮的永久性,的確!謝謝天,幸得您的事與我無涉!」

  「你有什麼權利對我說這種話?」希兒黛說。

  「什麼權利?你又有什麼權利把您的永久性來厭煩他人?不要管他人的永久性罷。」

  「我的好人喲,你以為你和我有什麼關係麼?」希兒黛溫和地說。

  「是的!」他說,「有的。願也罷,不願也罷,你多少總是我的阿姨了。」

  「還差得遠呢,我確實告訴你。」

  「並不如您想像的遠,我確實告訴您。我有我自己的永久性,我的永久性決不輸您的永久性!假如您的妹妹到我這兒來找點性愛和溫情,她自己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在我的床上睡過,這是非您的永久性所能有的事,謝謝上帝!」他停了一會,然後繼續說,「噯,我不是個呆子,假如一塊天鵝肉落在我嘴邊,我只好多謝天,有這麼一個美人兒,一個男子不知能夠享受多少的樂趣,不像您一類的女人那麼難說。說起來也是可惜的,您本來是可以像一顆好蘋果的,而你卻是個好看不好吃的野蘋果,像你這樣的女子是需要接種的。」

  他帶了一種鑑賞家的有點肉感的怪笑望著她。

  「而像你這樣的男子。」她說,「是應該隔起來,這是他們的粗鄙與自私慾所應得的懲罰。」

  「是的,太太!世上還有我這種人已經是幸福了。至於您呢,沒有人睬您,這是您所活該的。」

  希兒黛已經站了起來向邊走去。他也站了起來,在衣鉤上取了他的外衣。

  「我一個人很可以找到我的路。」她說。

  「我恐怕你不能呢。」他從容地答道。

  在靜默中,他們重新在那小路上可笑地魚貫而行。那隻貓頭鷹還在叫著,他恨不得把它殺掉。

  汽車還是好好地停在那兒,有點給露水沾濕了。希兒黛上了車,把機器開動了,剩下的兩個人在等待著。

  「總之,我的意思是──」她在汽車裡面說,「我誠恐你們兩個都要覺得悔不當初!」

  「一個人的佳餚是另一個人的毒物。」他在黑暗裡說,「但是在我,這既是佳餚又是美酒。」

  車燈亮了起來。

  「康妮,早上別讓我等。」

  「是的,我不會你等的。晚安!」

  汽車慢慢地駛出到了大路上,然後飛逝了,寂靜的夜又籠罩了一切。

  康妮羞怯地挽著他的手臂,他們向著村舍歸去。他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她使他站住了。

  「吻一吻我吧!」她喃喃地說。

  「不、等一會吧。等我的氣消了。」他說。

  這話使她覺得好笑起來。她依舊挽著他的手臂,他們靜默地,匆匆地回去,她現在和他在一起了。她是怪高興的,當她想到希兒黛差不多把他們拆散了時候,她寒戰了一下;他在不可思議地靜默的。

  當他們回到村舍裡去時,她覺得脫離了她的姊姊了。她高興得差不多跳躍起來。

  「但是你使希兒黛太難為情了。」她對他說。

  「她實在是該吃耳光的。」

  「為什麼呢?她是怪好的人!」

  他並不回答,只是沉靜地、安泰地忙著晚上的工作。他在外表上是憤怒的,可不是對她憤怒,康妮感覺得出來。在憤怒中的他,有一種深刻、光澤的、特殊的美,這使她心醉,使她的四肢酥軟。

  他老是不注意她。

  最後,他坐下去解鞋帶。然後他仰望著她,那眉端依舊蘊藏著怒氣。

  「你要上樓去麼?」他說,「那邊有一枝蠟燭!」

  他迅疾地把頭傾了一傾,指示著桌上點著的蠟燭。她馴服地把蠟燭拿在手裡,當她上樓的時候,他注視著她的飽滿的臀部的曲線。

  那是個驚人的情慾之夜。在這夜裡,她有點吃驚而且差不多覺得無可奈何起來,然而在那最怡人意的關頭,一種比溫情顫慄更不同、更尖銳、更可怖的刺人的肉感的顫慄,把她鑽穿了。雖然是有點懼怕,她卻毫不推卻地讓他恣情任性,一種無羈而不羞怯的肉慾,搖撼著她,搖撼到她的骨髓裡,把她剝到一絲不掛,使她成了一個新的婦人。實在那並不是愛。那並不是淫慾。那是一種火似的燒人的尖銳的肉感,把靈魂燒成火絨一樣。

  這種火似的肉感,在那最祕密的地方,把最古老而最深刻的羞恥心焚毀了。結果是使康妮地賣力讓她的愛人恣情任性的享受她。她是毫無抵抗的、逢迎遷就的東西。好像一個奴隸,一個肉體的奴隸。然而情慾的毀滅的火,卻舐著她的周身,當這慾焰緊束地經過她的心懷與臟腑的時候,她真是覺得她是死著了;可是好一個痛快而神奇的死喲!

  她曾常常地奇怪過,亞培拉所謂他與海蘿伊斯相愛之時,所有情慾的微妙花樣都嘗過了,是什麼意思。原來同樣的東西,在千年以前,甚至在萬年以前就有過了!同樣的東西在希臘的土瓶上,隨處都有!情慾的種種微妙、肉感的種種放肆!那是必需,絕對地必需的。用純粹的肉感的火,去把虛偽的羞恥心焚毀了,把人體內的沉濁的雜質溶解了,使它成為純潔。(註:Ablard,亞培拉係法國十一世紀的神道家。他和海蘿伊斯Heojse的熱戀是出名的。)

  在這一個短短的夏夜裡,她不知體會了多少的事情!在這夜以前,她差不多相信了一個婦人是會因羞恥而死的;然而現在,死的卻是羞恥!羞恥不過是恐懼罷了;在我們的肉體的根蒂裡深伏著那種官能的羞恥,那種古老的,古老的肉體的恐懼,只有肉感的火才能把它驅趕走。最後,它是給男子的「法樂士」的追擊所驚醒而潰散;於是她便來到她的生命的莽原之中心了。

  現在,她覺得已經來到了她的天性的真正的原始處所,並且覺得她原本就是毫無羞懼的了。她是她的原來的、有肉感的自我,赤裸裸的、毫無羞懼的自我。她覺得勝利,差不多光榮起來!原來如此!生命原來是如此的!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原來是如此的!世上是沒有需要掩藏的東西,沒有需要害羞的東西的!她和一個男子──另一個人,共享著她的終極的赤裸。

  而且是個多麼肆無忌憚的,惡魔似的男子!真像個惡魔!一個不堅強的女人是承受不了他的。但是要達到那肉體的莽原的中心,要達到那官能的羞懼心的最後最深的潛伏處,是不容易的。只有「法樂士」有這窺探的本領。啊!他把她壓得多麼緊!

  啊!在驚怖中,她曾多麼恨它;但是實際上,她多麼需要它!現在她明白了。在她的靈魂的根基處,深深地,她是需要而且祕密地希望這「法樂士」的追擊的,不過她相信她不會得到罷了。現在,突然地,它來到了,一個男子在共享著她最終而最後的赤裸,她一點兒羞懼都沒有了。

  詩人和世人真是一些騙子!他們使你相信你需要感情;其實你所最需要的是這尖銳的、消蝕的、有點可怖的肉感。想找個無羞懼、無罪過、無心疚的大膽從事的男子!假如他事後覺得羞懼,而且令人覺得羞懼,那就令人寒心了!多麼可惜,多數的男人都這麼怯懦,害羞,如克利福!甚至如密克里斯!這兩個人、在肉感上都是有點兒像狗,有點兒奴顏卑膝的。所謂「精神的無上快樂!」這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價值?而且事實上,對於一個男子又有什麼價值!那不過把精神弄得一塌糊裡糊塗而卑鄙罷了。甚至想把精神純潔化、靈敏化起來,也得要這唯一的肉感才能成功,唯一的火似的肉感,而不是混沌一團的幻想。

  啊!上帝啊,一個真正的男子是多可珍貴的東西!男人們大都是些只知東跑西竄,只知東聞西嗅,只知苟且交尾的狗。找到了一個無畏縮、無羞懼的男子!多可珍貴!她望著他在酣睡著,好像一個睡著的野獸似的,深深地迷失在睡寐中。她鳥兒似地依在他的身邊,誠恐脫離了他。

  他醒來的時候,她的睡意也全失了。他坐了起來,俯望著她。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她自己的赤裸,直接的認識了她的自我。那男性對她的認識,好像流液似地從他的眼眼裡復傳到了她身上,把她春意融融地包了起來,啊,這半睡的、飽和著熱烈情慾的、沉重的肢體,是多麼撩人肉慾,多麼可愛!

  「是起身的時候了麼?」她說。

  「六點半了。」

  八點鐘她便得到小路的盡頭去,老是,老是,老是這不容人的世事!

  「我可以去弄早餐,弄好了帶上這兒來,好嗎?」

  「啊,好的!」

  佛蘿茜在樓下輕輕的嗚咽著。他起身把睡衣除了,用一條毛巾擦著身體。──當一個人充滿著勇氣與生命的時候,是多麼美麗!她一邊靜默地望著他,一邊心裡這麼想著。

  「把窗帘拉開了,好不好?」

  太陽已經在早晨的嫩綠的樹葉上照耀著。鄰近的樹林,顯現得蔚藍而新鮮的顏色。她坐在床上,夢幻般地望著樓窗外面,她的赤裸裸的兩臂把她赤裸的兩隻乳房擠得湊合攏來。他在穿著衣服。她在夢幻著生活,與他共同的生活:這才叫生活!

  他正要走開,逃避了她的危險的媚人的赤裸。

  「難道我把睡衣都失去了麼?」她說。

  他伸手在床下邊,拿出一件薄薄的綢衣。

  「在夜裡我就覺得腳踝上有著什麼綢的東西。」他說。

  但是那睡衣已經差不多裂成兩片了。

  「不要緊!」她說,「它是屬於這間房子的;我把它留在這兒罷。」

  「是的,留在這兒罷,夜裡我可以把它放在兩腿間陪伴我。上面沒有什麼名字或標記麼?」

  她穿上了那撕破的睡衣,夢幻般地望著窗外。窗門開著,清晨的空氣和鳥鳴聲透了進來,鳥兒不斷地飛過,然後她看見佛蘿茜徘徊著走出門外。這是早晨了。

  她聽見他在樓下生火,搯水,從後門出去。她漸漸地聞著了煎肉的香味。最後,他端了一個大得僅能通過門框的黑色大托盤,走上樓來。他把托盤放在床上,斟著茶。康妮穿著那撕破了的睡衣,蹲伏著狼吞虎嚥起來。他坐在那唯一椅子上,他的碟子放在膝上。

  「多麼美好!」她說,「在一起吃早餐是多麼美妙!」

  他靜默地吃著,心裡想著那在飛逝的時光,那使她也想起來了。

  「啊,我真希望我可以留在這兒和你一塊,並且勒格貝在一百萬里以外!但是事實上我正脫離著勒格貝呢,你知道吧,是不是?」

  「是的!」

  「你答應我們將住在一起,將共度一起生活,你和我!你答應吧,是不是?」

  「是的,當我們能夠的時候。」

  「是啊!這不會久了,不會久了,是不是?」她向他斜依著,握著他的手腕,她把茶杯裡的茶傾溢了出來。

  「是的!」他一邊說,一邊整理著溢在托盤的茶。

  「此後,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是不是?」她懇求地說。他苦笑了一笑,仰望著她。

  「不錯的!不過在二十五分鐘內你便得走了。」

  「只有二十五分鐘了麼?」她叫道。突然地,他舉著手指,叫她不要出聲,他站了起來,佛蘿茜猛然吠了一聲,跟著又高聲地吠著幾聲,彷彿告警似的。

  默默地,他把碟子放在托盤上,走下樓去。康妮聽見他向園裡的小徑出去,一個腳踏車鈴聲在那外邊響著。

  「早安,梅樂士先生!一封掛號信!」

  「啊,喂!你有鉛筆麼?」

  「有的!」

  停頓了一會。

  「加拿大!」那生人的聲音說。

  「是的!這是我從前一位朋友,他現在英屬哥倫比亞。不知道什麼事用得著掛號信。」

  「也許他寄你一筆大財呢。」

  「或者是來要點什麼東西吧,這倒更像。」

  靜了一會。

  「喂!又是個睛朗的日子!」

  「是的!」

  「早安!」

  「早安!」

  過了一會,他回到樓上,臉上帶點怒容。

  「郵差。」他說。

  「他來得好早啊!」她答道。

  「這是鄉間的郵遞;他來的時候,多數總是七點左右。」

  「是不是你的朋友寄了你一筆大錢?」

  「不,只是幾張關於那邊的一個產業的像片和文件罷了。」

  「你想到那邊去麼?」

  「我想或者我們是可以去的。」

  「啊,是的!我相信那是個可愛的地方!」

  但是,這郵差的來到,使他掃興了。

  「這些該死的腳踏車,不等到你留神它們便來到了。我希望他沒有聽見什麼。」

  「畢竟他聽見什麼呢!」

  「現在你得起來,作好準備。我到外面看看就來。」

  她看見他帶著他的狗兒和槍,到那小路上巡察,她下樓去梳洗,等到他回來時,她已經準備好了,把幾件零星的東西也收拾在她的小綢囊裡。

  他把門上了鎖,他們向著林中走去,卻不走那條小路。他提防小心著。

  「你認為一個人在一生中,可以有幾個時期過著像昨夜似的那種生活麼?」她對他說。

  「是的!不過也得想想其餘的時期呢。」他有點乾澀地答道。

  他們在林中草徑上緩緩地走著;他默默地走到前面。

  「我們不久便將在一起共同的生活吧,是不是?」她懇求道。

  「是的!」他答道,頭也不回,只顧前進。「當時機到了的時候!但是此刻你正要到威尼斯或什麼地方去了。」

  她無言地跟著他,心裡抑鬱著。啊,多麼難捨難離!

  最後他站住了。

  「我要打這邊過去了。」他指著右邊說。

  但是她舉著兩臂環抱著他的頸項,緊緊地偎依著他。

  「但是你對我的溫情不會變吧,會不會?」她細聲說,「我愛昨夜!但是你對我的溫情不會變,會不會?」

  他吻了吻她,把她緊緊地擁抱了一會。然後他嘆息著,重新又吻了吻她。

  「我得去看看汽車來了沒有。」

  他踏過那低低的荊刺和羊齒草叢,經過處留下了一條痕跡。他去了幾分鐘,回來說:

  「汽車還沒有來,但是大路上停著一部送麵包的貨車。」

  他顯得焦慮不安的樣子。

  「聽!」

  他們聽見一部汽車輕輕地響著號角駛近,在橋上慢了下來。她無限悲傷地踏進了荊刺叢中,沿著他留下的腳痕走去,一直到了龐大的冬青樹籬笆面前,他正在她的後面。

  「那邊!打那邊過去!」他指著一個空隙說,「我不過去了。」

  她失望地望著他,但是他吻了吻她,叫她出去。她滿腔悲傷地爬過了冬青樹叢和木柵,顛躓地走下小壕塹,顛躓地走上那小坡上去,希兒黛不見康妮,正在那兒惱怒著走下車來。

  「啊!你來了!」希兒黛說,「他在哪兒呢?」

  「他不來了。」

  當康妮拿著她的小手囊上車去的時候,她的臉上流著眼淚,希兒黛把風帽和眼鏡交給她。

  「戴上罷。」她說。

  康妮把掩飾的東西戴上了。然後再穿了一件乘汽車用的外套,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不像人的東西了。希兒黛匆匆地把汽車開動。她們出了小路,沿著大路駛去,康妮回轉頭去望了望,但是並沒有看見他的影跡。他走了!走了!她苦楚地流著眼淚,這離別來得這樣驟然,這樣意外!好像是死別似的。

  「謝謝天,你要離開這人一些時日了!」希兒黛一邊說,一邊把車子轉著方向,免得打克羅斯山的村落經過。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22:18
第十七章


  「你知道,希兒黛。」午飯過後,當她們臨近倫敦的時候,康妮說:「你從來沒有過什麼是真正的溫情,或什麼是真正的肉感,假如你從一個同一的人經驗到這兩種東西,那是大大不同的。」

  「老天喲,別誇張你的經驗罷!」希兒黛說,「我從來就沒有碰過一個能夠和女人親密,能委身於女人的男人。我所需要的便是這一種男人,我並不希罕他們的自私的溫情和他們的肉感。我不願做一個男人的小娃兒,也不願做他的取樂的肉慾機器,我所要的是完備的親密,而我卻得不到。我覺得夠了。」

  康妮思量著這話,完備的親密!她猜想所謂親密,便是兩個人互相暴露自己。但那是煩惱的事情。在男女關係之中,而不能忘卻自我,那是種疾病!

  「我覺得你在他人之前,太想到你自己了。」她對她的姊姊說。

  「我希望我至少沒有奴隸的天性。」希兒黛說。

  「但是,也許你恰恰有這天性呢!也許你是你的自我觀念的奴隸。」

  希兒黛開著汽車,靜默了一會。心想康妮這小妮子!竟敢說這聞所未聞的魯莽話!

  「至少我總不是他人對我的觀念的奴隸,尤其這個人並不是我的丈夫的傭僕。」她最後狂怒地報復道。

  「啊,希兒黛,你不明白的。」康妮泰然說。

  她一向總是讓她的姊姊支配她的。現在呢,雖然她的心底裡有不能言宣的苦痛,但是她卻不讓另一個女人來支配她了。啊!只這一端便足使她覺得解脫了,覺得好像得到了另一個生命似的。從另一個女人的奇異的支配和魔力之下,解脫而自由起來!這些女人們是多麼可怕喲!

  和父親聚首,是使她快樂的事,她一向是他的寵女。她和希兒黛住在波爾摩爾區的一家小旅館裡,麥爾肯爵士住在他的俱樂部裡,晚上他帶女兒們出去,而她們是喜歡和他出去。

  雖然他有點害怕他周圍的新興世界,但是他還是個漂亮而強壯的人。他在蘇格蘭續娶了一位比他年輕而富有的女人。但是他一有離開她的可能的時候,他總喜歡在外邊優遊度日的;這正像他的前妻還在的時候一樣。

  在歌劇院裡,康妮坐他的旁邊,他有點胖,他的大腿是肥滿的,但依舊是結實而輕快的;這是一個享受過生之樂趣的人的大腿。他的愉快的性情,他的自私,他的固執的放縱無羈,他的無後悔的肉感,康妮覺得這一切都可以從他的輕快而堅直的兩條大腿看出來。這是個真男子!不過他現在已成為一個老人了,這是令人不快的事!因為青春的精華所寄的銳感和溫情的力量,是一旦有過便永不消失的,而在他的強壯肥厚的男性的兩腿上,卻已毫無蹤影了。

  突然,康妮明白兩腿的意義了。她覺得兩腿的意義比臉孔更為重要。因為臉孔的意義已變成虛偽了。有生命的靈敏的腿,多麼罕有!她望著正廳裡的男子們。都是一些黑布包裹著的臘腸似的大腿,或是一些像套著黑色喪布的瘦削的木竿,或是一些樣子好看的年青的腿,但是毫無意義,沒有肉感,沒有溫情,沒有銳覺,只是些高視闊步的庸俗的死東西。甚至像他父親所有的肉感都全沒有。它們都是被懾服了的,失去了生命的東西。

  但是女人們是沒有被懾服的!唉!多數女人的可怖的粗大的腿!看了令人震怒,令人想把它斬去的粗大的腿!或者是些可憐的瘦長木柱!或者是些穿著絲襪的,毫無生氣的雅緻的小東西!真可怕,這幾百萬條毫無意義的腿,毫無意義在隨處趾高氣揚!……

  但是康妮在倫敦並不覺得快活,人們好像都是幽靈似的空洞,雖然有時他們也顯得活潑和漂亮,但是他們都是沒有生命,沒幸福的。一切都是空洞荒蕪,而康妮呢,她有的卻是一個婦人的盲目地渴望幸福的心,渴望確實得到幸福的心。

  在巴黎,她至少還感覺得到一點殘留的肉感。但這是多麼厭倦、疲乏和衰敗的肉感。因為缺乏溫情而衰敗的肉感。啊!巴黎是愁慘的,是世界上最愁慘的城市之一:她厭倦著它的現在已成了機械式的肉感,厭倦著金錢、金錢的追逐,甚至厭倦著憎恨與虛榮,簡直厭倦得要死!卻又不夠美國化或倫敦化,去把這厭倦掩藏在機械的囂聲裡!唉!那些男子,那些遊蕩者,那些玩弄女性者,那些佳餚的享受者!他們是多麼厭倦!厭倦了,衰敗了,因為得不到一點溫情,也沒有一點溫情可以給與。那些能幹的,有時是動人憐愛的女子們,對於肉感的真實性是知道一二的:在這一點上,她們是比英國的愚昧的姊妹們勝過一籌的。但是她們對於溫情卻知道得更少。她們是乾枯的,她們的意願是無窮地乾枯地緊張著的,她們也正在衰敗了。人類的世界漸漸在衰敗下去。也許這種世界將變成凶暴的破壞者,變成一種無政府狀態!克利福和他的保守的無政府主義!也許不久便再也不是「保守的」了。也許將要變成最過激的無政府狀態了。

  康妮開始懼怕這世界了。有時,她在巴黎的大街,或布蘭林中,或盧森堡公園裡,也覺得著一時的快樂。但是巴黎已經充滿著一些裝束古怪的美國人,和一些到了國外便令人討厭的陰沉的英國人了。

  她高興地離開了巴黎去繼續她們的旅程,天氣突然變得很熱了,所以希兒黛決意通過瑞士,經布冷納山道,然後從多羅米山地而至威尼斯。希兒黛喜歡自己駕駛汽車,愛料理一切的事情,事事由她作主。康妮卻樂得清閒安靜。

  沿途的確是很適意的。但是康妮不住地自己說:「我為什麼一點興趣都沒有?為什麼一切都引不起我的興趣?多麼可怖,我對於風景都失掉興趣了!那是可怖的!我像聖伯納德似的,他渡了過盧塞尼湖,卻連青山綠水都沒有看見。風景既然再也不使我發生興趣了,那麼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去欣賞?為什麼?我不!」

  是的,她在法國、瑞士、提羅爾和義大利都找不到有生氣的東西。她只像貨物似的,被運載著,打這些地方經過,並且這一切都比勒格貝更不真實,比那可怖的勒格貝更不真實!

  至於人們呢!他們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大不同地方。他們都想你掏腰包;否則,假如他們是遊客的話,他們便無論如何都得尋找快樂,好像把石頭擠出血來似的找尋。可憐的山巒!可憐的風景!它們都得給人擠,擠出點小快活、小樂趣來。這些決心享樂的人們,究竟有什麼意義?

  「不!」康妮對自己說,「我寧願留在勒格貝。那兒,動靜由我,不用鑑賞什麼,不用做作什麼。這種旅客的尋樂。實在是太卑屈的,太無聊的!」

  她想回勒格貝去,甚至回到克利福那裡去。甚至回到那可憐的殘廢的克利福那裡去。無論如何,他總不像這些暑假遊歷的傻子們一般的傻呢。

  但是在她的內心裡,她卻沒有忘記那另一個人。她和他的聯繫決不可中斷。啊!決不可中斷,否則她便要迷失了,便要完全地迷失在這些有錢的廢人和尋樂蟲中間了。啊!這些尋樂蟲!啊!「享樂」!這是令人作嘔的另一種摩登花樣。

  她們把汽車停在梅斯脫的一家汽車行裡,坐了定時航行的汽船到威尼斯去。那是一個可愛的夏天午後。湖水起著漣漪。在彼岸背向著她們的威尼斯,在宏大的太陽光下,顯得朦朧暗淡,

  到了碼頭後,她們換了一隻游艇,把地址告訴了舟主。那是個普通的舟子,穿著件藍帶白的寬外衣:相貌並不很好看,一點特別的地方都沒有。

  「是的!埃姆拉達別墅!是的!我認得的!那裡的一位先生坐過我的船,但是離這兒很遠呢。」

  他看來是個孩子氣的躁急的傢伙。他躁急得有些過甚。他划著船,經過那些兩邊起著可怖的黏膩的綠牆的小運河,這些小河經過一些窮苦人家的區域,那兒,看得見洗滌過的衣物高高地掛在繩上,並且有一股乍濃乍淡的陰溝氣味。

  但是她們終於來到了兩邊有行人道的空闊的運河,上面跨著一些拱橋,河道筆直,和大運河適成直角。他們坐在小船篷下面,舟子高踞在她們的後邊。

  「小姐們要在埃姆拉達別墅久住嗎?」他一邊說,一邊從容地划著船,並且用一條白帶藍的手巾揩著臉上的汗。

  「約莫二十天的樣子,我們倆都是結了婚的太太。」希兒黛說,她的奇異地沉啞的聲音,使她的義大利話說得更難聽。

  「啊!二十天!」那個人說。過了一會他又問道:「太太們,在這二十天內要不要雇一隻艇子?按日計算,或者按星期計算?」

  康妮和希兒黛考慮著。在威尼斯,總是有一隻自己的游艇好,正如在陸地上,總是有一部自己的汽車好一樣。

  「別墅裡有什麼船?」

  「有一隻小汽車船,也有一隻游艇,但是……」這個「但是」是說:它們不是你們的。

  「你要多少錢?」

  他要三十先令一天,十金鎊一星期。

  「這是通常的價錢麼?」希兒黛道。

  「比通常的價錢更便宜,太太,通常是……」

  姊妹倆考慮著。

  「好吧!」希兒黛說,「你明天早上來,我們再定奪吧。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佐萬尼,他問他應該在幾點鐘來,應該說找哪一位。希兒黛沒有名片,康妮把她的給了他一張。他的熱烈的南國人的藍色眼睛,迅疾地往上瞥了一瞥,然後又望了一望。

  「啊!」他說,臉孔光亮了起來,「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是不是?」

  「柯士登莎男爵夫人!」康妮說。(註:柯士登莎,係康妮的名字唸成義大利文時的變音。)

  他點了點頭,循聲說:「柯士登莎男爵夫人!」然後小心地把名片放到他的外衣袋裡。

  埃拇拉達別野是很遠的,在那淺湖的邊上,面對著紀奧遮。房子並不很老,卻很可愛,上面的平台前臨大海,下面是個樹木蔥蘢的花園,從湖邊起著一道圍牆環繞著。

  主人是個有點粗俗的笨重的蘇格蘭人,他大戰前在義大利發了一筆大財。因為在大戰中十分愛國,所以封了爵士。他的女人是那種清瘦、蒼白、潑辣的人,她私人是沒有財產的。她的不幸的地方,便是要管束她的丈夫的有點齷齪的招蜂引蝶的行為。但是在冬季裡,他生了一場小病,現在他是比較容易被駕馭了。

  別墅差不多住滿了客,除了麥爾肯爵士和他的兩個女兒外,還有七位客人:一對蘇格蘭夫婦,也帶了兩個女兒;一位是年輕的義大利的伯爵夫人,她是個寡婦;一位是年輕的喬治亞親王;另一位年紀還輕的英國牧師,他因為患過肺炎,現在在亞力山大爵士的小教堂裡主事,藉此休養身體。那位親王是個囊空如洗的漂亮人物,厚顏無恥,拿來做個車夫倒是很不錯的!伯爵夫人是個沉靜的小貓,她有她自己的小勾當。那牧師是個從巴克斯教會來的,經驗缺乏頭腦簡單的人;他僥倖地把他的女人和兩個孩子留在家裡。那蘇格蘭夫婦一家四口──他們姓加絲利,是愛丁堡的堅實的中等階級人家,他們堅實地享受一切,事事敢做敢說,只要自己不吃虧。

  康妮和希兒黛立即把那親王排擠了。加絲利一家人,多少是她們的同種人,很實在,但是令人討厭。他們的兩個女兒正在找著丈夫。牧師並不是一個壞傢伙,就是太繁文縟禮了。亞力山大爵士呢,自從他發了小病後,在他的歡快中,總是帶著一種可怕的呆滯;但是家裡來了這麼許多美麗的少婦們,依然是一件使他心迷目亂的事情。他的太太──柯泊爵士夫人,是個沉靜的善阿諛的婦人。可憐她並不怎麼快樂,她只冷靜地留心著所有的女子,這竟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她說些冷酷的卑劣的閒話,那證明她對於一切人類天性是多麼瞧不起。康妮覺得她對於僕人是非常陰毒虐待的,不過她的樣子很恬靜罷了。她巧妙地使亞力山在爵士相信「他」是一家之主和王侯,因為他有那自以為快活的隆然大腹,他有那使人厭煩的笑話,他有那「滑稽性」──依希兒黛的說法。

  麥爾肯爵士作著他的繪畫。是的,他還想在有時間時畫一幅威尼斯的水景。這種水景和他的蘇格蘭風景比起來是相異的。於是每天早晨,他帶了大畫布,乘著游艇到他的取景處去。稍遲一點,柯泊夫人有時也帶了畫簿和顏色,乘游艇到市區中心去,她是個執迷不悟的水彩畫家,滿屋裡盡是一幅一幅的玫瑰色宮殿,暗淡的運河拱橋,中古時代的建築物。再遲一點,便是加絲利一家人,親王,伯爵夫人,亞力山大爵士,有時是牧師林德先生,乘船到麗島去洗浴。大家都回得晚,午餐總是在一點半左右的。

  別墅裡賓主聚會的時候,是特殊地令人厭煩的。但是姊妹倆卻用不著埋怨。她們整天都在外邊。她們的父親帶她們去看展覽;幾哩路幾哩路的令人頭痛的圖畫。他帶她們上盧齊西別墅去看他的老朋友。天熱的晚上,他和她們坐在皮亞沙上面的佛羅連咖啡館裡。他帶她們上劇院,去看哥多尼的戲劇。有的是燈彩輝煌的水上遊藝會,有的是跳舞場。這是所有遊樂城市中的一個遊樂場城市。麗島上,擠擁著成千成萬的陽光曬赤了的,或穿著輕便的「派遮瑪」的肉體,好像是個無數的海豹從水中出來在海濱那裡尋配偶似的。皮亞沙的人太多了,麗島的人類肢體太多了,游艇太多了,汽船太多了,輪船太多了,鴿兒太多了,冰凍飲食太多了,醇酒太多了,等小賬的僕人太多了,不同的語言太多了,陽光太多了,威尼斯的氣味太多了,一船船的楊梅太多了,絲圍巾太多了,大塊的西瓜,生牛肉片似的擺在貨攤上,太多了,娛樂太多了,唉!太多太多的娛樂!(註:Pijamag,派遮瑪係種長褲短衣服,原為西人在室內所穿。)

  康妮和希兒黛穿著夏季的輕便衣裳,東穿西竄。她們認識許多的人,許多的人認識她們。驀地裡密克里斯像個不受歡迎的人出現在她們面前:「喂,怎麼!你們住在哪兒?來吃杯冰淇淋或什麼東西吧!和我乘我的游艇上什麼地方去罷。」甚至密克里斯都差不多給太陽曬赤了。但是不如說給太陽曬焦了,才更適合於這一大堆人肉的那種光景。

  在某點上說來,那是有趣的,那差不多可說是快樂。總之,痛飲醇酒,身體浸在暖水裡,在炙人的沙上曬太陽。在暖熱的夜裡,循著樂隊的喧聲跳舞,肚兒抵著肚兒。吃些冰凍東西涼快下來,這是個完美的麻醉劑。他們全體所需要的,便是麻醉劑;靜流之水,是麻醉劑;太陽,是麻醉劑;跳舞、紙煙、醇酒、冰、苦艾酒,都無非是麻醉劑。麻醉!那便是享樂那!便是享樂!

  希兒黛是半喜歡麻醉的。她喜歡望著所有的女人,猜想著她們是什麼人,幹什麼的。女人對於女人的興趣是十分濃厚的。她是否漂亮?她勾上的是什麼男子?她得到的是什麼樂趣?……男子們像是一些穿白色法蘭絨褲的大狗,等待著被人愛撫。等待著打滾作樂,等待著在音樂聲中,用他們的肚皮去摩擦一個女人的肚皮。

  希兒黛喜歡跳舞,因為他可以把她的肚皮貼著一個所謂男子漢的肚皮,並且讓他從那內臟的中央引導著她跳的動作,在場中四處打轉,然後她可以悄悄地走開,把那「腳色」忘記了。他只不過被利用一下罷了,可憐的康妮,她卻有點悶悶不濼。她不願跳舞,因為她簡直就不能把她的肚皮去磨擦他人的肚皮。她厭恨這麗島上成堆成堆的差不多赤裸裸的人肉的聚合──麗島的水幾乎還不夠把他們個個浸濕呢。她不喜歡亞力山大爵士和柯泊爵士夫人。她不願意密克里斯和任何人跟著她。

  有時,她把希兒黛說服了,陪著她渡過淺湖,遠遠地到了一處荒寂的沙灘上,那兒,她們可以怪孤獨的洗浴,把游艇停在礁石的後面,這便是康妮最快樂的時間了。

  那時佐萬尼多用了一個舟子來幫助他,因為路太遠了,而且他在太陽下面是汗流如注的。佐萬尼是個很可愛、對人很親切的人──義大利人都是這樣,──卻毫無熱情。義大利人不是熱情的民族;因為熱情是深刻的,蘊蓄的。他們易於感動,常常也很親切起來;但是他們卻罕有持續不變的任何熱情。

  這樣,佐萬尼早已委身於他的兩位太太了,正如他過去曾委身於無數的其他太太們一樣。他已毫無猶豫地甘心賣身於她們,假如她們要他的話;他暗暗地希望著她們要他。她們定會給他一注可觀的纏頭,那便巧妙了,因為他正準備結婚。他告訴她們關於他的結婚的事,而她們也覺得有味地聽著。

  他想,橫渡這淺湖到那種荒寂的沙灘上去,大概總是那回事:所謂那回事便是Lamore!愛。所以他叫了個幫手,因為路是遠的,而且有兩位太太呢。兩位太太便得兩條魚!高明的計算!況且是兩位鮮麗的太太喲!他想到這個便不禁得意起來,雖然給錢和發命令的是那位大大太,但他卻頗希望那位年輕的男爵夫人會選中他去擔任那回事。她給的錢一定也會更多的。

  他帶來的助手叫丹尼。他並不是真正的游艇舟子,所以他沒有那種賣笑男娼的神氣。他本來是個大船上的船戶,這種大船是運載附近島嶼所產的水菓和其他出品到威尼斯來的。

  丹尼生得標緻,身材高大美好,他的圓整的頭上,長得淡褐色的細密的鬈髮。他有一個雄獅似的好看的男子的臉孔,和兩隻相離很遠的藍色的眼睛,他不像佐萬尼似的媚態洋溢、饒舌和嗜酒如命。他靜默著,他從容地有力地划著漿,旁若無人。太太們是太太們,和他是遠隔著的。他甚至瞧也不瞧她們,他只望著前面。

  這是一個真男子。當佐萬尼喝多了,笨掘地亂撥著漿的時候,他便惱怒起來。這是一個男子,正如梅樂士是一個男了,一樣是個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人。康妮不禁替那放蕩的佐萬尼的妻室憐惜起來。但是丹尼的妻定是個威尼斯的嫵媚可愛的民間婦女之一,這種婦女,我們還可以見到,她們住在這迷宮似的城市的幽僻的地方,幽雅樸素得如花一樣。

  唉!多麼悲哀的事!起先是男子買女人的身,現在卻是女子買男人的身了,佐萬尼渴想著出賣他自己,像一隻狗似地流口沫,希冀著把自己送給一個女人。為了金錢!

  康妮遙望著威尼斯:一團紅粉似的顏色。低低地舖在水上。它是金錢建築起來的,它是金錢繁榮起來的,並且也是金錢把它殺死的。啊!這致死的金錢!金錢!金錢!賣身與死!

  雖然這樣,丹尼卻依舊是個男子,他有著一個男子的自願的忠貞。他並沒有穿上游艇舟子的那種寬外衣,他穿的是件藍色的毛線短衫。他有的粗野和驕傭的神氣,他是那卑鄙的佐萬尼的受雇者,而佐萬尼卻是兩個女子的受雇者。世界便是這樣!當耶穌拒絕了惡魔的金錢的時候,他卻讓這惡魔成了個猶太銀行家似的,把一切權威都握在手裡了。

  當康妮昏昏迷迷地從湖水的光照中回家去時。有時一些家裡的來信在等著她。克利福是按時有信來的,他寫得一手好信,他的信都是可以拿來出版的。因此康妮也就覺得他的信沒有多大意思。

  她在那湖光照耀的暈迷中,在那鹽質的氣氛中,在空曠處,在虛無縹緲中生活著。她過著健康的生活,她感到一種健康的迷醉。這太舒適了,她像躺在搖籃中似的,一切都置諸度外。況且她已經懷孕了,她現在已經知道。因此,曬著太陽,呼吸著鹽質的湖水空氣,作著海水浴,或躺在沙灘上,或尋覓著貝殼,或乘著游艇,無目的地、遠遠浮蕩,……這種種迷醉,再加上她身裡的孕育,這另一種令人適意的、迷醉的、豐富的健康,於是她的迷醉是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了。

  她在威尼斯已經半個月了,她還有十天或半個月的勾留。太陽使她忘記了時間,而她豐富的肉體的健康,使她的忘記更其完全了。她在幸福的迷醉中生活著。

  直至克利福的一封信才把她驚醒──

  「我們也有一場本地的小風波。聽說狩獵人梅樂士的逃婦,突然地跑回村舍裡去,受了個不太恭敬的款待。他把她攆了出去,然後把門上了鎖。但是,人說,當他從樹林裡回去的時候,他發現那不再佳麗的婦人,純粹地一絲不掛──不如說淫污地一絲不掛罷,──穩然佔據在他的床上。她是打碎了一塊玻璃進去的。既無法把這有點疲乏了的維娜絲從他床上驅逐,他只好鳴金退兵。據說,他是退避到達娃斯哈的母巢去了。於是史德門的維娜絲佔據了那村舍,她聲稱那是好的家,而阿波羅呢,似乎是住在達娃斯哈了。這是傳聞所得,因為梅樂士並沒有來親自見我。這些廢話是從我們的廢話鳥,我們的朱鶯,我們的吃腐肉的兀鷹波太太那裡聽來的。『假如這個婦人在這鄰近的話,夫人決不願再到林中去了的!』假如波太太沒有說這種話,我是決不願向你提起這事的。我很喜歡你的對於麥爾肯爵士跨步入水時候的寫生,風輕拂著他的白髮,陽光照耀著他的鮮紅的肉。我羨慕你們的太陽,這兒正在苦雨呢。但是我並不羨慕麥爾肯爵士的對人間肉慾的苦戀。不過,在他這年歲兒也怪不得。一個人似乎是越老越留戀人間的肉慾,只有青春才能體會不朽的滋味。……」

  在幸福迷醉中的康妮,聽了這個消息,煩惱到差不多激怒起來。同在是不得不被那個兇惡的婦人所糾纏了!她沒有接過梅樂士的信,他們倆是相約過不要寫信的,但是她現在需要從他那裡得到直接的消息了。他畢竟是她身裡懷著的孩子的父親,讓他寫罷!

  但是多麼可恨!現在一切都擾亂了!那些下層階級的人民是多麼可憎!這兒的陽光,這兒的終日優游的生涯,較之那的英國米德蘭的憂鬱的一團糟,是多麼可愛!開朗的晴空,畢竟可以說是生命中最緊要的東西啊!

  她沒有向人提起過她懷孕的事,甚至對希兒黛也不說。她寫了封信給波太太探問詳細的情形。

  埃姆拉達別墅裡,從羅馬新來了一位藝術家旦肯‧霍布斯,這是她們認識的朋友。他現在陪著她們乘游艇出去,在淺湖的彼岸和她們一起洗浴,處處護從著她們。這是個沉靜的、差不多寡言的青年,對於藝術的造詣是很深的。

  不久,她接到了一封波太太的覆信:

  「夫人,我保準你見了克利福男爵時是要高興的。他正在容光煥發,充滿著希望地刻苦工作著。不用說,他天天盼望著你回來。家裡自從夫人走後是沉悶的,等夫人回來時,我們大家都要高興了。

  關於梅樂士先生的事,我不曉得克利福男爵對你說了多少。事情似乎是一天午後,他的女人突然地跑回來了。當他從林裡歸家時,發現她坐在門檻上,她對他說,她是他的合法妻子,她現在回來了,要和他重新相偕度日,並且不願離婚。因為梅樂士先生似乎正在提出離婚的要求。但是他卻不聽這話,不肯讓她進去,並且他自己也沒有進去,門也沒開便回樹林裡去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去時,他看見窗戶給人打碎了。於是他跑到樓上看她幹的什麼勾當。他發現她一絲不掛地在他床上,他提議給她錢,但是她說她是他的妻,他得把她收回,他們間究竟怎樣鬧了一場,我也不甚清楚,他的母親對我談及這種種,她是非常煩惱的。總之,他對她說,他寧死而不願再和她同居,於是他拿了他的東西,一直回達娃斯哈他的母親家裡。他在那兒過了一夜,第二天他打花園裡進樹林,沒有走近村舍去。那天他似乎沒有看見他的女人,但隔了一天,她卻跑到北加利她的哥哥名叫丹的家裡去,呼天喊地發誓,說她是他的合法的妻,並且他曾在村舍裡有過女人,因為她在他的抽屜裡找到了一瓶香水,在爐灰上找到了一些名貴的紙煙頭,和其他不知什麼東西。而且送信的人──佛列‧吉克,似乎說過,他有一天大清早,聽見梅樂士先生臥室裡有人說話,並且在小路上有汽車的痕跡。

  梅樂士先生繼續住在他母親家裡,他到樹林裡去時是打花園裡進去的,而她似乎也繼續留在村舍裡。外面閒話說個不了,於是最後梅樂士先生和唐斐立即跑到村舍裡去,把大部分的家具和床褥搬走了,把抽水管的柄也取下了,因此她也只好滾蛋了。但是她並不回史德門去,她卻去住在北加利的史橫太太家裡,因為她的嫂嫂不要她了,她不斷地到梅樂士媽媽家裡去追他。並且開始對人發誓,說她曾和他在村舍裡睡過,她找了一個律師,要求他給贍養費。她比以前更肥胖了,而且更下賤了,而且強壯得像一頭牡牛。她到處向人說些關於他的最難堪的話,說他在村舍裡留女人,說他們結婚後他怎樣的行為,他迫她忍受一切下賤野蠻的事情,和一切我也說不清的事,多麼可怖!一個婦人開口的時候,她什麼惡作不出來呢!不論她多麼下賤,總有人會相信她;而醜詆之詞將傳揚開去。她把梅樂士先生說成一個對待女子又下賤又殘暴的人的樣子,簡直是令人震怒的。但是人們是怪輕易相信誹謗的話的,尤其是關於這一類事情的話。她宣稱如果他活一日,她便不讓他有一日好過,但我卻對自己說,假如他對她是這麼殘暴的話,為什麼她還是這麼焦急著要回他家裡去?當然,她是快到停經時期的人了,因為她比他大上好幾歲呢,這些庸俗粗野的婦人,當停經時期來到的時期,總是要變成半瘋狂的。……」

  這信給了康妮一個大大的打擊。現在,毫無疑義地,她是要混在這讒言醜詆之中了。她惱怒他連一個白黛‧古蒂斯都奈何不了,她甚至於惱怒他幹嗎和她結了婚。也許她真是有點下賤的某種傾向吧,康妮想起那最後的一夜,她不禁顫慄起來。那種種的肉感,他竟和白黛‧古蒂斯這麼一個女人共有過!那真是有點令人作嘔了。也許最好是脫離了他,完全避開他,他也許讓真是個庸俗下賤的人呢。

  她對於這整個事情的情感遽變了,她差不多要羨慕加絲利姊妹倆的不諳世務和癡憨的少女天真了。現在,她生怕她和狩獵人的事被人知道。那是多麼不可言宣的屈辱!她覺得厭倦,懼怕,她渴望過著一種體面無瑕的生活,甚至如加絲利姊妹倆似的,平凡而死氣沉沉的體面無瑕的生活。假如克利福知道了她的事,那是多麼不可言宣的屈辱!她恐懼著驚怖這個社會,和它的污穢的中傷。她差不多希望她能放棄了那個孩子,避免這一切,簡言之,她是陷在一種畏縮怯懦的情境中。

  至於那瓶香水,那全是她的不是。她就忍不住她的孩子氣的發作,要把他抽屜裡的幾條手巾和他的襯衣芳香起來,就把那小半瓶高狄的野紫羅蘭香水留在那裡。她想使他聞到了這香味而想起她。至於紙煙頭,那是希兒黛留下的。

  她不能自禁地對旦肯‧霍布斯傾了幾分心曲。她並沒有說她已經是那狩獵人的情人,她只說她喜歡他,並且把他的歷史告訴霍布斯。

  「啊!」霍布斯說,「你瞧吧,他們是非打倒這個人不休的,假如他不願攫著機會爬到中等階級去,假如他是個維護他自己的心性的人,那麼他便完了。人們唯一不讓你的事,便是對於性這東西的爽直和坦白。至於你是怎樣的齷齪,人卻不管,事實上你對於性愛愈齷齪,便愈得他們喜歡;但是假如你忠於你的性,而不願它齷齪的話,那麼他們便要打倒你。這是人類所剩下的最後的一個野蠻的禁忌:他們不願聽說性愛是個自然的、重要的機能。假如你想用這機能,他們便要殺你。你瞧罷,他們將把那個人窮迫到死的。畢竟,他有什麼不是?說是他和他的妻的性愛太狂了,這不是他的權利麼?她還該引以為榮呢!但是,你看,甚至一個下流的東西如他的妻,都要起來反對他,而且挑撥暴民的野狗似的反對性愛的本能來推倒他。在實行性愛以前,你得像一隻狗似的聞聞嗅嗅,覺得犯罪而難過。啊,他們是要把這可憐的傢伙窮迫到死的。」

  現在,康妮的情感又在另一方面遽變了。畢竟他有什麼不是?他對於她自己──康妮,又有什麼不是?他給過她美妙的快樂的,和一種自由的、欣欣向榮的感覺;他把她身上困著的自然而溫暖的性流的水閘打開了。為了這個,他便將被人窮迫到死。

  啊,不,那是不應該的!她的心裡看見他,赤裸裸,白皙皙的,只有臉孔和兩手是赤色的,他垂著眼睛,對他挺起的陰莖說著話,彷彿它是另一個人似的;他的臉上掛著那奇異的苦笑。她聽見他的聲音:「您有的是最美麗的婦人的臀兒!……」她覺得他的手在熱烈地、溫柔地,愛撫著她的臀部,愛撫著她的祕密的地方,好像是個祝福的表示。一種熱力在她的子宮裡流過,一些小小的火焰在她的兩膝上搖曳。她自言地說:「啊,不!我決不能退縮!我決不能把他拋棄!無論如何,我定要依附他,和他給我的東西!我的溫暖的、光芒的生命是他給我的,我不願退縮。」

  她做了件冒失的事。她寫了封信給波太太,裡面封了一封短函叫波太太轉交給他。她給他寫道:

  「我聽了你的女人所給你的種種煩惱,覺得非常痛苦;但是你寬心罷,那只是一種歇斯底里罷了,那是來得驟然,而去得也驟然。但是我是十分抱歉的,我很希望你不致過於憂心。那究竟是不值得的。她不過是個想給你點苦頭的歇斯底里的婦人罷了,我在十天內便要歸去,我希望一切都將順適。」

  過了幾天,克利福來了一封信。他顯然是很懊惱的:

  「我聽說你們打算十六日離開威尼斯,真是高興得很。但是假如你在那邊很快活的話,那便不必急急於回家。我們很懷念你,勒格貝沒有了你也太空洞了。但是最要緊的還是你多多地享受陽光,陽光與『派遮瑪』,好像麗島的廣告上說的。所以。要是你在那兒覺得很愉快,並且對你的健康有進益,以準備度我們的嚴冬的話,那麼你就請多留一些時日吧,拿今天說,這兒就下著雨呢。

  波太太勤勉可嘉地侍候我。她真是個怪異的人類標本。我越活著便越覺得人類是奇怪的生物。許多人是很可以像蜈蚣似地有一百條腿,或像龍蝦是似的有六條腿。人類的一致,和一個人所希冀於他人的尊嚴,實際上彷彿是不存在的,我們甚至要懷疑這兩種東西本身是否存在。

  狩獵人的非議日見增大,如雪球滾地一般。波太太供給著我種種消息,她使我聯想到一條魚,魚雖然是不會說話,但是只要它是活著,它的腮就好像總是在呼吸著沉默的閒言,一切都打她的腮篩裡經過,並且沒有使她能驚異的事情,彷彿他人的事故,是她的生命所必需的氧氣似的。

  她很留心著梅樂士的事件,假如我讓她開口的話,她便要把我引到深底裡去。她對於梅樂士的女人是無限憤慨的──甚至像是舞台上的女優般的憤慨──她堅持叫她白黛‧古蒂斯。我曾經到過白黛‧古蒂斯的污濁的生活的深處;當我從那滔滔的閒話裡解脫出來,慢慢地重新浮出水面的時候,我望著光明的陽光,驚異著怎麼能有這樣的一種生活。

  我覺得絕對的真,我們所眼見的這個世界,實際上是個深深的海底;所有的樹木是海底植物,我們自己是海底裡奇異的鱗甲動物,我們像小蝦似地以腐物飽腹。只有靈魂偶爾從我們所住的這深不可測的地方,喘息著浮了起來,遠遠地浮到有真空氣的以太的水面。我確信我們普通所吸的空氣是水之一種,而我們男男女女都是魚類之一種。

  但是在海底掠食後的靈魂,有時也會像海鷗似的、狂喜地向著光明展冀疾飛。我想,我們在那人類的海底野林中掠食著我們水族同類的獰惡的生命,是我們的死運吧。但是我們不朽的命運卻是逃走,一旦吞咽了我們的熱情的掠物後,我們便從這古老的海洋衝出,重回到光輝的以太裡,重回到真正的光明裡,那時我們便了解我們有個永久的天性。

  當我聽著波太太說話時,我覺得我自己是在沉著,沉著,沉到了海底裡,那兒,神祕的人類魚在打轉,在游泳。肉慾來潮的時候,他們攫取了一塊肉食,然後向著高處上升,上升,從濃霧裡到以太裡,從低濕處到乾燥處。對你,我可以將這整個的程序解釋,但是和波太太,我只覺得很可怖地向下,向下沉著,沉到了那絕底的海藻與死灰色的妖怪中間。

  我恐怕我們的狩獵人要走了。逃婦所引起的醜事,不單沒有緩和下去,反而愈來愈見擴大了。她譴責他一切不可名言的事情。說也奇怪,她竟有法子使大部分的礦工的妻子們──可怖的魚類──站在她的後面,村裡是給謠言所腐化了。

  我聽說這位白黛‧古蒂斯,把村舍和小屋搜索一番後,到梅樂士母親家裡把梅樂士囉唣了一場。有一天,她的女兒散學回來時,她想把這酷肖母親的東西帶走;但是這小女兒,不但沒有吻她慈母的手,反而把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來,慈母的另一隻手給了她一個耳光,把她蹣跚地打落溝渠裡;那位憤懣窘迫的祖母才把她救了出來。

  這婦人在她的周圍,噴佈了驚人的大量的毒氣。她把夫妻生活的一切大小情節都播散出去,這種種情節在普通夫婦之間,是只有埋藏在婚姻的沉默的墳墓之最深處的。在十年的安葬之後,她再發掘了出來,好個異樣的陳列!這些詳情我是從林來和醫生那裡聽來的。醫生覺得那是件娛人的事情。自然,個中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人類一向就是婪無厭地探究著性交的特殊姿式的;假如一位丈夫喜歡和他的女人「義大利式」地──如賽凌尼的說法──盡情盡意,又有什麼不可呢,那不過是嗜好的問題罷了。不過我卻沒有想到我們的狩獵人也能玩這許多戲法。無疑地那是白黛‧古蒂斯啟蒙他的。無論如何,那是他們自家的家醜,與他人是毫無關係的。

  雖然,大家都在聽著,正和我自己一樣。在十年前,只要普通的廉恥心便足把這種事件窒息。但是普通的廉恥心不再存在了,礦工的妻子們從頭到腳都武裝起來,再也無法使她們緘默了。人一定要以為五十年來,達娃斯哈的孩子們個個都是聖胎所出,我們背教的婦女們,個個都和瓊‧達爾克(註:Jamad.Arc,係十五世紀的法國殉國女英雄。)一般光榮。我們可敬的狩獵人竟有拉勃來(註:Rabelais,係十六世紀的法國大著作家,富幻想與熱情。)的傾向,這在村人的眼中似乎使他變得比一個殺人兇手如巨立朋更其妖怪而令人髮指。可是,照種種傳說看來,達娃斯哈村裡這些人民也是荒淫不羈的。

  困難的地方,便是這可惡的白黛‧古蒂斯,並不安於她自己的苦痛經驗。她到處呼號著她發現了她的丈夫在村舍裡『留』女子,並且膽敢指出人名。於是幾個可敬的名字便被曳在污泥裡了;事情竟鬧到使人不得不下個拘禁她的命令。

  梅樂士已不能使那婦人不到林中去,所以我不得不叫他來把事情問個詳細。他和往常一樣地踱來踱去,好像說:『別管我的事,我也不管你的!』可是,我卻十分懷疑他自己覺得像個尾巴上縛了個洋錫罐的狗;雖然他裝做洋錫罐並不在那裡的怪自然的樣子。但是我聽人說,當他經過村裡的時候,婦人們都把她們的孩子叫開,好像他是沙德候爵的化身似的。他是一味的魯莽,但是我恐怕他尾巴上的罐子縛得緊緊以的,並且他內心裡像堂‧羅德里哥似的唸著那句西牙短歌:『唉!我犯罪的那個地方,現在被咬傷了!』

  我問他是不是能盡林中的職務,他說他相信並沒有疏忽他的職務。我對他說,他的女人在林中這樣打擾是件討厭的事。他答道,他實在沒有法子制止她。然後我暗示他那件不名譽的事情,是越來越難聽了。『是的,』他說,『人們應該只管自己的床笫間事,那麼,他們便少聽他人的床笫間閒話了。』

  他說這話是帶點苦味,而無疑是真的。但是他說這話的樣子,既不文雅又不尊敬。我把這個意思暗示給他,這一來,我聽見了那洋錫罐在響起來:『克利福男爵,像您這樣情境的人,是不應該責備我的兩腿間有一條鱉魚的。』

  這種事情,不分皂白地逢人便說,當然於他是毫無益處的,因此我們的牧師和林來,和波勞斯,大家都以為最好是將他辭退了。

  我問他在村舍裡留女子的事是否真的。他說:『那與你有什麼關係呢,克利福男爵?』我對他說,在我的林園裡面,是不容不正經的事的。他卻答道:『那麼,你得把所有婦人的嘴都扣起來。』──當我迫著問他在村舍裡的生活情形時,他說:『你儘可以把我和我的牝狗兒佛蘿茜捏造一些穢史。那給你一個漂亮的題目!』真的,他的魯莽無禮,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我問他另外去找個位置是否容易。他說:『假如你這話是暗示我滾蛋,那麼再容易沒有了。』這樣,他毫不反對地在下星期末離開此地,而且他似乎願意把這職業的種種祕密傳授給他的代替者,喬‧錢伯斯,一個年輕的傢伙。我提議在他走的時候,多給一個月的薪水。他說我還是留著這錢好,因為我的良心無法安靜。我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克利福男爵,你沒有另外欠我什麼,所以不要多給我什麼。假如你還有什麼不滿的話要說的,便只管說罷。』

  好了,此刻事情是完結了!那婦人是走了,我們也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但是她如在達娃斯哈露面的話,她是要被拘禁起來的。我聽說她是最怕坐牢的,因為她實在太過份了。梅樂士將於下星期六離開,那地方不久也便要重返原狀了。

  我親愛的康妮,假如你覺得快活的話,你就在威尼斯或瑞士留在八月初罷,你能遠隔著這些污穢的謠諑,我是覺得欣快的,這些謠諑到了月底便可以全息了。我看,我們是海底的妖怪,當一條龍蝦在泥上走過時,它把水給大家攪了,我們只好坦然受之啊!……」

  克利福信裡的激惱和任何同情心的缺乏,給康妮的印象是很壞的。但是當她接到梅樂士的下面那封信時,她對於事情才明白些了:

  「祕密是刺穿了──袋子裡的貓走出來了,而且還帶著種種小貓呢。想來你已經聽到了,我的妻白黛,向我無情的臂裡回來了,而且卜居於村舍裡,那兒──說句不恭敬的話──那小瓶高狄香水,在她的鼻子裡卻是老鼠味兒。在幾天內,她沒有找到旁的東西。然後,那張焚了的像片,使她狂號起來,她在雜物間裡發現了玻璃和框板。不幸地,在那板上,有人塗了一些小畫,和幾個省筆名字:CSR,起初,這還不能供給什麼線索,直至她跑到小屋裡去,在那裡發現了一本你的書──女伶朱狄英的一本自傳,在第一頁上,寫有你的名字Constanca Stewart Raid,得了這個後,她便到處狂叫了幾天,說我的情婦不是別人,就是查泰萊男爵夫人自己。這消息終於傳到了牧師、波勞斯先生和克利福男爵的耳朵裡,於是他們把我的好太太告到官裡去,她是個懼怕警察或怕死的人,聽了便逃之夭夭了。

  克利福男爵要見我,於是我便到他那裡去,他把事情說來說去,好像惱恨我的樣子。然後他問我知道不知道連查泰萊夫人的名字也給人提及了。我說我從來不聽讒言,這話竟從克利福男爵嘴裡聽得,是使我驚異的。他說,這自然是個絕大的侮辱,我答道,在我的洗滌間裡,掛了個日曆,上面有個瑪麗王后的像,無疑地,因為王后是我的阿房宮裡的一個宮女子。但是他並不賞識這個笑話。他差不多派我是個不如褲鈕在外面走路的魯夫,而我也差不多告訴他,無論如何,他是沒有東西可以不扣褲鈕的。因此他把我辭退了,我將於下星期六離開,這地方將不再認識我了。

  我將到倫敦我從前的房東英格太太那裡去,她住在高堡廣場十七號,她將給我一個房子,或替我找間房子的。

  你可以確信罷,你的罪惡是不會把你放鬆的,尤其是你是有夫之婦,而她的名字叫做白黛……。」

  信裡沒有一個字是關於她的,或是給她的。康妮不禁憤恨起來,他很可以說幾句撫慰她的,或安她心裡的話,但是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讓她自由、自由地回勒格貝和克利福那裡去。而這也使她憤恨,他何必如此假作毫俠?她倒希望他對克利福說:「是的,她是我的愛人,我的情婦,而我是驕傲的!」但是他卻沒有這個勇氣。

  那麼,在達娃斯哈,她的名字竟和他的混在一起了!可怖的混沌!但是不久便要靜息下來的。

  她心裡憤怒著。那是一種複雜而紊亂的憤怒,這憤怒使她了生氣。她不知要做什麼好,說什麼好,於是她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什麼。她在威尼斯的生活和以前一樣,和旦肯‧霍布斯乘游船出去,洗海水浴,讓時光輕輕地過去。十年前憂鬱地戀愛她的旦肯,現在又愛起她來了。但是她對他說:「我希望於男子的只有一件事,便是他們讓我安靜!」

  於是旦肯讓她安靜了,而是毫不生氣。雖然,他還是對她流露著一種奇異的顛倒的愛之軟流。他但願與她親近。

  「你有沒有想過,」他有一天對她說,「人與人間的關係是多麼膚淺?看看丹尼罷!他美得和一個太陽的兒子似的,但是你看,他在他的美中,看來是多麼孤獨!而我敢打賭,他一定有妻兒,而且這妻兒是他所不能離棄的。」

  「問他自己去罷。」康妮說。

  旦肯問了他。丹尼說他已經結了婚,生了兩個男孩,大的九歲,小的七歲。但是他對於這事實並不流露任何情感。

  「也許唯有能與他人真正結合的人,才有這種孤獨於宇宙之間的外表罷。」康妮說,「此外的人都有著某種膠黏性,他們只知膠黏著群眾,和佐萬尼一樣。」而她心裡想:「你,旦肯,也是這一類人。」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22:19
第十八章


  她再也不能猶豫了。她決定星期六(他離開勒格貝的那天也是星期六)離開威尼斯。她將於下星期一到倫敦,那時她便可以會見他了。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寄到他所寫倫敦的地址去,要他回信到哈蘭飯店,並且星期一晚上七點到那兒去會她。

  她心裡感到一種奇異的複雜的憤怒,她所有的感應都好像麻木了。她甚至對希兒黛也不願告以心事;希兒黛呢,對她的這種固執的緘默大不高興,很親切地跟一個荷蘭女子交好起來,康妮覺得女人與女人之間,這種有點悶抑的親切是可憎的;反之,希兒黛卻趨之唯恐不速。

  麥爾肯爵士決意和康妮一路回去,旦肯將陪希兒黛回來。這老藝術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他買了兩張「東方快車」的臥舖,雖然康妮並不喜歡奢侈的臥車,和那種車裡的庸俗腐敗的氛圍。然而坐這種車到巴黎是要快一些。

  麥爾肯爵士回家去見太太時,總是心中侷促不安的。這是他的第一位太太在世的時候傳下來的習慣了。但是家裡將舉行一個松雞的遊獵會,他必須及時趕回。陽光曬赤了的美麗的康妮,卻默默地坐著,把沿途的景色全都忘了。

  「回勒格貝去,你覺得有點煩悶麼?」她的父親看見了她的鬱鬱不快的情形時說。

  「我還說不定是要回勒格貝去呢。」她驟然地說,兩隻藍色的大眼睛望著她父親。他的藍色的大眼睛,顯著一個良心有疚的人的驚愕神情。

  「你的意思是說要在巴黎再待一下麼?」

  「不!我是說永不回勒格貝去。」

  他老人家自己的小煩惱已經夠受了,他衷心希望不要再擔負她的煩惱。

  「這是怎麼說的,這麼突然?」他問道。

  「我要有個孩子了。」

  這句話是她第一次對人說的;她的生命好像也隨著這句話而裂成兩片了。

  「你怎麼知道呢?」她的父親問道。

  她微笑著。

  「我怎麼知道!」

  「當然不是克利福的孩子罷?」

  「不!是另一個人的。」

  她覺得有點快意地使他捉摸不住地焦急起來。

  「我認識那個人麼?」麥爾肯爵士問道。

  「不!你從來沒有見過他。」

  靜默了很久以後,他說:

  「你打算怎樣呢?」

  「我不知道,問題也就在這兒。」

  「沒法子跟克利福商量解決麼?」

  「我想克利福定會接受孩子的。」康妮說:「前回你跟他談話後,他對我說過,假如我有個孩子的話,他決不會介意的,只要我審慎行事。」

  「在這種情況下,這是他唯一的有理智的話,那麼我想事情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怎麼見得?」康妮直望著她父親的眼睛說。她父親的眼睛,有點像她自己的,又藍又大,但是籠罩著某種不安的神情,有時像個不安的幼童的眼睛,有時帶著那乖僻自私的樣子,通常是樂觀的,小心翼翼的。

  「你可以給克利福一個查泰萊姓的傳宗接代的人,而且在勒格貝安置另一個小男爵。」

  麥爾肯爵士的臉孔上顯著半肉感的微笑。

  「但我想我是不願意的。」她說。

  「為什麼不?難道你覺得牽掛著那另一個人麼?喂!我的孩子,讓我告訴你一點真話吧。世界是賡續下去的。勒格貝存在著,它將繼續存在。世界多少是固定的,我們表面上不得不去適應客觀存在。在這層面上說,我個人的意見是:我們喜歡怎樣便可怎樣。但情感是變動的,你今年可以喜歡這人,明年喜歡另一個。但是勒格貝卻仍繼續存在著,只要勒格貝忠於你,你便要忠於勒格貝。此外,你什麼都可以隨意,但是如果你把事情破壞了,你不會得到多大好處的。你要是喜歡破壞的話,你盡可破壞,你有你個人的入息,這是一個人唯一可以依賴的東西。但是破壞了於你是沒有多大好處的。給勒格貝一個小男爵:這是件好玩的事情。」

  麥爾肯爵士重新微笑起來,康妮一聲不響。

  「我希望你終於得到一個真正的男人了。」過了一會他對她說道,肉感地生氣勃然。

  「是的,我實在得到了。不過煩惱也就在這兒。世上真正的男人是罕有的。」她說。

  「啊,天!這是真的。」他沉思著說:「的確罕有!那麼,我親愛的,瞧你這這個樣子,他是個幸福的人,他決不會給你什麼煩惱吧?」

  「啊!不!他完全讓我自主。」

  「自然啦!自然啦!一個真男子應該是這樣的。」

  麥爾肯爵士心裡覺得高興。康妮是他的寵女,他一向就喜歡她的女性,她肖母親的地方不像希兒黛那麼多。而他是一向討厭克利福的。所以他高興,他對他的女兒表示著慈藹的溫情,彷彿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他的。

  他陪她乘車到哈蘭飯店去,看她一切安頓了後,才到他的俱樂部去。她說晚上用不著來陪她。

  她接到了梅樂士的一封短信。

  「我不願到你的飯店裡,但是我七點鐘在亞當街的金雞咖啡店的門前候你。」

  他在那兒等著她,瘦長的身軀,穿著一套薄薄的黑禮服,使他顯得非常異樣。他有一種自然的卓越的神氣,但是並沒有那個階級的人的依式定做的樣兒。雖然,她馬上瞧出了他是可以到處出人頭地的人。他有一種天生的儀態,那確是比依式定做的階級的東西好得多。

  「呀!你來了!你的氣色真好啊!」

  「是的!可是你的便不見得好。」

  她不安地望著他的臉,他瘦了,他的顴骨顯露出來。但是他的眼睛向她微笑著;她覺得與他是毫無隔閡的。突然地,她的維持外表的力量鬆懈了。一種肉體上的什麼東西,從他裡面汎溢出來,那使她的內心覺得安泰、快樂而無羈。她的追求幸福的銳敏的女子本能,立即告訴她:他在時,我是快樂的!威尼斯的所有陽光,並沒有給過她這種內在的煥發與溫暖。

  「那件事使你覺得惱怒吧?」當他們在一張桌子邊相對著坐下後,她問道。

  「人們總是可怖的。」他說。他太瘦了,她現在看出來了。她看見他的手,和從前一般,像個入睡了的獸類似的,迷失在一種奇異的忘卻中,無畏的態度放在桌上。她真想拿來親吻。但是她不太有這膽量。

  「你難過得很吧?」她說。

  「是的,我是覺得難過,而難過的日子還有呢。我知道我的覺得難過是愚蠢的。」

  「你是不是覺得像一隻尾巴上縛了個洋錫罐的狗?克利福說你有那樣的神氣呢。」

  他望著她。此刻對他說這種話,是太殘忍了!因為他的自尊心曾受過很大的苦楚。

  「我想是的。」他說。

  她決不知道侮辱對他所引起的狂暴的苦味憤恨呢。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

  「你懷念我不?」她問道。

  「我高興你能遠離那一切。」

  他們重新沉默著。

  「但是,人們相信不相信你和我的事情?」她問道。

  「不!我決不以為他們會相信的。」

  「克利福呢?」

  「我想他也不,他把事情擱在一邊不去想它。但是,當然,那使他永不願再見我的面了。」

  「我就要有個孩子了。」

  他臉上的、全身的表情全死了。──他兩隻陰鬱的眼睛望著她,這種注視是使她莫明其妙的:這像是一種黑色火焰的靈魂在望著她。

  「告訴我你高興吧!」她握著他的手懇求道。她看見某種得勝的狂喜,從他的心裡流溢出來。但是這種狂喜是給一種她所不明白的東西網結著的。

  「那是個將來。」他說。

  「難道你不高興麼?」她堅持著說。

  「我是很不信任將來的。」

  「但是你不必煩惱要負什麼責任的,克利福將接受這個孩子如同已出一般,他一定要高興的。」

  她看見他聽了這個話,蒼白而退縮起來,他不答一詞。

  「你要我回到克利福那裡去,而給勒格貝生個小男嬰麼?」她問道。

  他望著她,又蒼白又疏遠,那獰惡的微微的苦笑掛在他的臉上。

  「你不必告訴他誰是父親吧?」

  「啊!」她說,「甚至我告訴他,他也要接受這個孩子的。」

  他思索了一會。

  「是的!」他最後自言自語地說,「他也要的。」

  他們靜默著。他們中間好像有個闊大的深淵似的。

  「但是你不願我回克利福那兒去吧,是不是?」她問他說。

  「你自己願意怎樣呢?」

  「我願意和你同居。」她簡單地說。

  他聽了這話,情不自禁地覺得一些小火燄在他的小腹上奔馳而過,他把頭垂下,然後用他那陰鬱的眼睛再望著她。

  「要是你覺得值得的話。」他說,「我是毫無所有的人。」

  「你有的東西比大多數的男子更多。算了,你自己是知道的。」她說。

  「是的,在某種說法,我是知道的。」他靜思了一會,然後繼續說:「人家一向說我的女性化太濃了,但是這話是不真確的。我並不女性,並不因為我不喜歡射殺鳥兒,也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弄錢或不喜歡上進。我在軍隊裡要往上爬本來是很容易的,但是我卻不喜歡軍隊。雖然我很可以駕馭兵士們,他們也喜歡我,而當我發起脾氣來的時候,他們便要怕神怕鬼似的怕我。咳,軍隊之所以是個死東西,絕對地呆笨的死東西,就是那愚昧的、機械的、上峰的權威所造成的。我喜歡兵士們,而兵士們也喜歡我,但是我就忍受不了,那班經營這世界的人們的囈語,和擺臭架子的無恥。這便是我不能上進的緣故。我恨金錢的無恥行為,我恨階級的無恥行為。在這種世界裡,我還有什麼可以獻給一個女子的東西?」

  「但是為什麼要獻給什麼東西呢?那又不是一件交易,我們不過是互相鍾愛罷了。」她說。

  「不!不!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生活便是前進。我的生命不願就適當的軌道,簡直不願。所以我是有點像廢物似的。我沒有權利使一個女子和我的生活相混,除非我的生活有所作為,有所成就──至少是內在地,能使我們倆常覺新鮮奮發。男子應該把一個有意義的生命獻給女子,假如這個生命將只是個孤立的生命,假如這個女子是個端莊女子!我不能只做你的男性姘婦。」

  「為什麼不呢?」她說。

  「咳,因為我不能。而且你轉眼便要厭恨這種生活的。」

  「你這話說得好像你不能信賴我似的。」她說。

  他苦笑著。

  「錢是你的,社會地位是你的,一切將由你主決。總之,我只是太太的肉慾滿足者罷了。」

  「此外你還是什麼呢?」

  「我不怪你這種疑問。無疑地那是看不見的。可是,我對於自己,並不妄自輕賤。我明白我自己的生存的意義,雖然我也很了解旁人是不明白的。

  「難道和我同居後,你的生存的意義便要減少了麼?」

  他停了很久才答道:

  「也許。」

  她也遲疑地思索著。

  「什麼是你的生存的意義呢?」

  「我告訴你,那是看不見的。我不相信世界,我不相信金錢,我不相信進步,我不相信我們的文明的將來。這一切的一切……假如人類是有個將來的話,那便得有個大大的變換。」

  「那麼真正的將來是怎樣的呢?」

  「上帝才知道!我覺得我的心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和無限的憤怒混合著。但是那確切是什麼,我卻不知道。」

  「我要我告訴你麼?」她望著他的臉說,「你要我告訴你,你有的是什麼東西麼?那是他人所沒有的,而且是創造將來的東西。你要我告訴你麼?」

  「告訴我吧,」他答道。

  「那是你自己的溫情的勇氣;當你的手放在我的臀上,說我有個美麗的臀部的時候,便是那個東西。」

  他的臉上顯現著苦笑。

  「對了!」他說。

  然後他靜默地想著。

  「是的!」他說,「你說得對。就是那個,全是那個!在我和男子們的關係中,我感覺到這個東西。我不得不肉體地和他們接觸,而且不能退縮。我得肉體地對他們醒悟,而且對他們表示一點溫情,甚至當我使他們痛苦折磨的時候。這便是佛所謂的醒悟的問題。但是甚至佛對於肉體的醒悟,和自然的肉體的溫情也羞怯退縮,而這醒悟和溫情卻是最善的──甚至在男子與男子間。男子之所以剛強勇敢,而不是一些猿猴,也就因為那種東西。是的!那是一種溫情的,的確;那是性的醒悟。性愛實在只是一種接觸,一切接觸中最密切的接觸。而我們所懼怕的便是接觸。我們只醒悟了一半,生活著一半,我們得完全地生活和醒悟。尤其是我們英國人得用點溫情與慇勤,互相接觸起來,這是我們的迫切的需要。」

  她望著他。

  「那麼你為什麼懼怕我呢?」她說。

  他望著她很久才答道:

  「那是因為你的金錢和你的地位。那是因為你所有的世界──」

  「但是我難道沒有溫情麼?」康妮熱切地問道。

  他陰鬱地,心不在焉地望著她。

  「是的!有的!時來時去,和我自己一樣。」

  「但是你難道不能信任這溫情在你和我之間存在麼?」她焦慮地凝視著他問道。

  她看見他的臉色溫和了下來,那抵抗的神氣漸漸地失掉了。

  「也許!」他說。

  兩個人都靜默著。

  「我要你把我抱在你的懷裡,」她說,「我要你對我說,你高興我們將有個孩子了。」

  她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溫暖,這樣的熱切,他的臟腑為她騷動起來了。

  「我想我們可以到我房子裡去吧,」他說,「雖然這又是件令人誹謗的事情。」

  她看見又把世界忘懷了,他的臉孔現著溫柔的、熱情的、柔媚而純潔的光彩。

  他們沿著偏僻的街道走到高堡廣場。他的房子在最高的一層,是個屋頂樓房,整潔而大方。他有個煤氣爐自己燒煮著食物。

  她把自己的衣裳脫了,叫他也把他的脫了。初期懷孕中的溫軟鮮麗的她,是那麼動人的。

  「我不應該煩擾你。」他說。

  「別說這話!」她說,「疼愛我吧!疼愛我,說你不會丟棄我!說你不會丟棄我吧!說你永久不會讓我回到世上去,或回到任何人那裡去罷!」

  她偎近他,緊貼著他纖瘦而強壯的裸體──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棲身處。

  「那麼我將留著您,」他說,「要是您願意,我將留著您!」

  他緊緊地環抱著她。

  「告訴我你高興有這孩子吧!」她重複地說,「吻吻他吧!吻吻這孩子所在的地方,說你高興他在那兒吧。」

  但是他猶豫著。

  「我很懼怕把這孩子生在這種世上來;我很替他們的將來擔心。」

  「但是你已經把他放在我的裡面了,對他溫柔吧,這便是他的將來了。吻吻他吧!」

  他顫慄著,因為那是對的。「對他溫柔吧,這便是他的將來了。」──這時,他對她的愛情是絕大的。他吻著她的小腹和她的美神之丘,他偎近著她的子宮和子宮裡面的胎兒吻著。

  「啊,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她細聲地呼喊起來。這種呼喊是像她的性慾亢進時的呼喊一樣,盲目的,模糊不清的。他溫柔地進到她的裡面,覺得溫情的波濤,洶湧地從他自己的心腸裡流到她的心腹裡,兩個相憐相愛的心腸在他們間燃燒著。

  當他溶入她的裡面去時,他明白了這是他應該做的事情:和她作溫情的接觸,而保存著他的驕傲、尊嚴和一個男子的完整。總之,雖則她有錢,而他則兩袖清風,但是讓他的驕傲心與正義心,卻不容他因此而撤回他對她的溫情的。他心裡想道:「我擁護人與人間那肉體醒悟的接觸和溫情的接觸。她是我的伴侶。她將援助我和金錢、機械以及世人的獸性的、呆鈍的理想作戰。多謝上帝,我得了個女人了!我得了個又溫柔又了解我的女人,和我相聚!多謝上帝,她並不是凶暴的蠢婦。多謝上帝,她是個溫柔的醒悟的女人。」當他的精液在她裡面播射的時候,在這種創造的行為中──那是遠甚於生殖行為的──他的靈魂也向她播射著。

  現在,她是完全決定了:他和她是不可分離的了。不過,怎樣呢,什麼方法呢,那是仍待解決的。

  「你恨不恨白黛‧古蒂斯?」她問道。

  「別對我說起她吧。」

  「啊!你得讓我說說,因為你曾經喜歡過她;而且曾經和她親密過。正如你現在和我一樣,所以你得告訴我。在你們間有過這種親密以後,而恨她到這步田地,可不是有點可怕的麼?這是什麼緣故?」

  「我不知道。她的意志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反抗我!咳!她那獰惡的女性的意志,她那自由狂!這種自由狂的結局是最殘暴的暴虐!啊,她是拿著她的自由來反對我,好像她把硫酸拋在我臉上一樣。」

  「但是她甚至現在還沒有脫離你呢。她還愛不愛你?」

  「不,不!她所以沒有放棄我,那是因為她有一種狂恨,她定要傷害我罷了。」

  「但是她一定愛過你的。」

  「不!唔,有時也許的。她是受我吸引的,我想就這一點也是她所憎恨的。她有時愛我,但是轉間,她便要開始苛刻我。她的最大的慾望便是苛刻我,那是沒有法子使她改變的。在一起的時候,她的意志就是反抗我的。」

  「也許那是因為她覺得你並不真正愛她,而她想使你愛她的緣故呢。」

  「老天!那是什麼想法!」

  「但是你不曾真正有過她吧,是不是?這就是你給她的苦頭。」

  「我有什麼法子呢?我開始想去愛她;但是她總給我釘子碰,不,不要談論這個了吧。那是個劫運,而她是禍水。最近這些日子裡,假如人家准許我的話,我定把她這具有婦人形樣的狂暴東西,像一頭野獸似的宰了。假如,可以把她殺了的話,這一切的不幸便沒有了!人們真應該准許這種去惡除暴的行為。當一個女子絕對地給她固執的意志佔據著的時候,當她固執的意志在反抗著一切的時候,那就可怖了,那就非把她殺掉不可了。」

  「而男子們呢,當他們給固執的意志佔據著了的時候,不也應該把他們殺掉麼?」

  「是的!一樣!……但是我得把她擺脫了,否則她將向我重新追迫的。我早就想告訴你。只要可能,我必要離婚。所以我們得小心,你和我,得別讓人看見在一起。假如她撞到了你我頭上來的時候,我是絕對、絕對忍受不了的。」

  康妮沉思著。

  「那麼我們不能在一起麼?」她說。

  「大約在六個月內是不能的。但是我相信我的離婚案在九個月中便可完成,那麼得等到明年三月。」

  「但是孩子大概要在二月底出世呢。」她說。

  他靜默了。

  「我願所有像克利福和白黛一流的人都死盡!」他說。

  「你對待他們並沒有多大的溫情呢。」她說。

  「溫情對待他們?但是對他們最溫情的事,也許就是給他們一個死!他們是不懂生活的,只知破壞生命。他們體內的靈魂是令人生厭的。死亡於他們應該是甘甜的了。人們應該准我去去把他們殺盡才是!」

  「但是你決不會這樣做吧。」她說。

  「我一定會!我殺他們比殺一隻鼬鼠還要覺得泰然。鼬鼠還有它的孤寂的美。但是他們太多了。啊,假如我可以的話,我定要把他們殺盡。」

  「或許你還是不敢那麼做的。」

  「唔。」

  康妮現在要想的事情多著了,無疑地他是絕對地想把白黛‧古蒂斯擺脫;她覺得他是對的。最後的鬥爭是太可怕了。那便是說,她將孤獨地生活到春天。也許她可以先和克利福離婚。但是怎樣?假如梅樂士的名字一提起了,那麼他那方面的離婚便離不成了。

  多麼討厭!一個人難道不能一直走到地球的盡頭,擺脫這一切麼?

  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世界的盡頭,從倫敦到查寧十字街不過五分鐘的距離罷了。只要有無線電,地球是沒有遠近的。非洲達荷美的王和西藏的喇嘛,都能聽到倫敦和紐約之聲呢。

  忍耐吧!忍耐吧!世界是個廣大而可怕的機器網,若要不陷身其中,一個人得好好地小心從事。

  康妮把心事告訴她的父親。

  「你知道,爸爸,他是克利福的狩獵人,但是他從前是駐印度的軍官。不過他是像佛羅倫斯上校似的,他願意回到從前的階級裡去。」

  但是麥爾肯爵士,對於這著名的佛羅倫斯的輕薄的神祕主義,是沒有好感的。他覺得在那許多的謙遜後面,宣傳的作用太濃厚了。這種自傲的行為──故意自抑的自傲行為,是這老爵士所最討厭的。

  「你的狩獵人是打那裡跳出來的?」麥爾肯爵士憤憤地問道。

  「他是個達娃斯哈的礦工的兒子,但是他是個絕對不會貽笑大方的人。」

  這位有爵銜的藝術家更加憤怒起來了。

  「在我看來,這像是個掘金礦的人。」他說,「而你顯然是個很容易開採的金礦。」

  「不,爸爸你錯了,要是你會過他,你便知道了。他是個真男子。克利福常常厭惡他,就是因為他是毫不屈辱的人。」

  「這樣看來,克利福倒有過一次不錯的本能了。」

  麥爾肯爵士所不能堪的,便是怕有人知道了他的女兒跟一個狩獵人私通。這種私通他是不反對的;他只是怕外間的非議罷了。

  「那個人怎樣,我倒不管。他顯然是知道怎樣迷惑你的。但是天喲!想想人家的閒話吧!想想你的繼母聽見了時的樣子吧!」

  「我知道。」康妮說,「閒話是可怕的,尤其是在上流社會裡。而他呢,他是渴望著他的離婚能夠成功的。我想我們也許可以說孩子是另一個人的,把梅樂士的名字完全不提。」

  「另一個人的?誰呢?」

  「或者旦肯‧霍布斯他從小就是我們的朋友,他又是個出名的藝術家,而而他喜歡我。」

  「啊,這樣麼!可憐的旦肯!他將得到什麼好處呢?」

  「我不知道,但是那也許可以給他某種的補償吧。」

  「真的,真的麼?咳,如果這樣,他真是個怪物!怎麼,你和他甚至從來沒有發生過關係麼?」

  「沒有!但是他實在也不想。他只愛親近我,但是不愛接觸。」

  「我的上帝,多麼古怪的一個人!」

  「他最喜歡我的地方,就是做他的模特兒。不過我從來沒有應允過他。」

  「可憐的傢伙!但是這種沒有骨氣的人看來是什麼都做得出的。」

  「不過他寧願他的名字和我的湊在一起吧?」

  「老天呀!康妮,這一切詭計!」

  「我知道!這是令人作嘔的。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一個詭計過了又是一個詭計!我想我活得太久了。」

  「算了,爸爸你年輕的時候不也作過不少的詭計?」

  「但是我確實告訴你,那是不同的。」

  「老是說不同的。」

  希兒黛到了,聽到了這種新事態,她也狂怒著,她也一樣,想起人人都要知道她的妹妹和一個狩獵人發生關係,她簡直忍不住,那是太,太屈辱了!

  「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乾脆地隱遁了,個別地跑到英屬哥倫比亞去,那便沒有非議了?」康妮說。

  但是那也是沒有用的。非議還是一樣要爆發的,康妮如果要跟哪個人去,那麼最好是她能嫁他。這是希兒黛的意見。麥爾肯爵士猶豫著。他想也許事情還可補救吧。

  「你將會一會他吧,爸爸?」

  可憐的麥爾肯爵士!他是毫不願意的。可憐的梅樂士!他尤其不願想,雖然,會見終於成了事實。那是在俱樂部的一間廂房裡的午餐,只有他兩個人在那兒,兩對眼睛互相打量著。

  麥爾肯爵士喝了不少的威士忌,梅樂士也喝著,他們滔滔地談著印度,這是那年輕人所熟悉的問題。

  這種談話佔去了全餐的時間。直至咖啡來了,侍僕走了,麥爾肯爵士才燃了一支雪茄誠懇地說道:

  「喂,年輕人,我女兒的事怎麼樣?」

  梅樂士的臉上顯著苦笑。

  「唔,先生,她的事怎麼樣?」

  「是你給了她一個孩子呢。」

  「這是我的光榮!」梅樂士苦笑著說。

  「光榮,老天爺!」麥爾肯爵士響亮地笑著說,這是蘇格蘭人的猥褻的笑,「光榮!哎,事情怎樣?好吧,是不是?」

  「好!」

  「那是我敢打賭的!哈,哈!我的女兒的確是麥某人的女兒!我自己也一樣,我是從不懊悔佳妙的性交的。雖然她的母親……啊,老天爺!」他的眼睛向天炯著,「但是你使她溫情起來了,啊,我看得見的,你使她溫熱起來了。哈,哈!我的血在她血脈裡流著呢;你很知道怎樣放火燒她啊!哈,哈,哈!我真高興,我可以告訴你,她需要那個。啊,她是個好女子,她是個好女子,我早就知道只要有個知道怎樣放火燒她的男子漢,她就合事了。哈,哈,哈!一個狩獵人,哎,我的孩子!你是個拿手的狩獵人!我告訴你!哈,但是,現在,說正經話吧,我們要怎樣安排這事呢?說正經話吧,你知道!」

  說正經話吧,他們都摸不著什麼頭腦,梅樂士雖然有點醉了,但是兩人中他是最清醒的一個,他盡力使談話不至太糊塗起來,那是沒有多大可說的。

  「好,你是個狩獵者!啊,你是很對的!這種『偷獵』是值得費心的!可不是麼?一個女子的試金石。便是當你在她的屁股上捏一把的時候,只要摸摸她的臀兒,便知道她合適不合適。哈,哈:我羨慕你,我的孩子,你多大年紀了!」

  「三十九。」

  麥爾肯爵士皺著眉頭。

  「有這麼多了?好,看你這神氣,你還有好好的二十年在你面前,啊,是狩獵人也罷,不是也罷,你是個好雄雞。這個我只用一隻眼睛便看得出來,不像那討厭的克利福;一個從來沒有點兒興頭的可憐蟲。我喜歡你,我的孩子。我敢打賭你是有一條好鱉魚的傢伙;啊,你是隻小雄雞,一隻善鬥的小雄雞,我看得出來!狩獵人!哈,哈,我決不讓你看守我的獵場呢!但是,說正經話吧,我們要怎樣安排這事呢?世界是充滿著衰老的婦人的!」

  說正經話吧,他們都毫無所措,他們倆之間只成立了一個男性肉感的親密結合。

  「你知道,我的孩子,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你的話,你儘管信賴我。狩獵人!基督啊!那真可羨,我高興極了!啊,我高興極了,那足見我的女兒有血氣。可不是麼?而且,你知道,她有個人的收入,雖並不多,並不多,但是也就夠吃了。我將把我所有都給她繼承,這是她應得的,因為她在這充滿著衰老的婦人的世界裡,顯示了她的血氣。七十年來,我掙扎著想把自己從衰老婦人的裙帶下解放出來,到今還沒成功。但是你這人是可以成功的,我看得出來。」

  「我真高興你這麼想。人們普通總說我是個猴子呢。」

  「啊,當然啦!我親愛的朋友,在那些衰老婦人的眼中,你不是猴子是什麼?」

  他們快樂地分手;梅樂士過後在心裡整整笑了一天。

  第二天,他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和康妮、希兒黛午餐。

  「這種情境,面面看來都不好,真是太可惜了。」希兒黛說。

  「我卻得到了不少的樂趣。」他說。

  「我以為在你們倆未有結婚生子的自由以前,是應該避免生孩子的。」

  「上帝把果實結得有點太早了。」他說。

  「我想這不干上帝的事。自然,康妮的錢盡夠你們兩人的生活;但是這種情境是太難忍了。」

  「但是你並不需去忍一點點兒。」他說。

  「假如你是她那階級的人就好了!」

  「或者,假如我是關在動物園中的一個籠裡就更好了!」

  大家都靜默了。

  「我想,」希兒黛說:「最好是她指另一個人做共同被告,而你完全站在局外。」

  「但是我是當事的人。」

  「我的意思是說在進行離婚訴訟的時候。」

  他驚異地凝視著她,康妮不敢對他提起借重旦肯的計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我們有位朋友,他大概可以答應在這離婚案中,做共同被告,這一來你的名字就可以不被提起了。」希兒黛說。

  「你是說一個男子麼。」

  「當然!」

  「但是她並沒有另一個?……」

  他驚愕地望著康妮。

  「不,不!」她連忙說。「他只是個老朋友,毫無愛情的。」

  「那麼為什麼他願肩這擔子?如果他毫無所得的話?」

  「有些男子是豪俠的人,不斤斤於得到什麼婦人的好處的。」希兒黛說。

  「這倒是方便呢!但是這位英雄是誰?」

  「他是我們在蘇格蘭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一位藝術家。」

  「旦肯‧霍布斯!」他立即說道,因為康妮對他說過旦肯的。「但是你們怎樣叫他肩這擔子?」

  「他們得共同住在什麼旅館裡,或者她甚至得到他家裡去。」

  「我覺得那未免小題大做起來了。」他說。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法子呢?」希兒黛說,「如果你的名字給提起了,你和你的女人離婚便離不成了,你的女人似乎是怪難對付的人呢。」

  「唉,這一切!」他沉鬱地說。

  他們靜默了許久。

  「我們很可以乾脆一走了事。」他說。

  「康妮卻乾脆走不了。」希兒黛說,「克利福太出名了。」

  頹喪的靜默重新把三人籠罩起來。

  「世界就是這樣。如果你們想安然同居,你們便得結婚。要結婚,你倆都得先離婚。那麼我們將怎樣安排呢?」

  他靜默了很久。

  「你將替我們怎麼安排呢?」他說。

  「我們要看看,如果旦肯肯出面做共同被告的話,那麼我們便要向克利福提出離婚;你則在你那方面進行你自己的離婚。你們倆得分離,直到你們都自由了的時候。」

  「這世界像是個瘋人院。」

  「也許!但是,在世人的眼中,你們才是瘋子──也許更甚呢。」

  「更甚於什麼?」

  「罪犯,我想。」

  「好,我希望我還能多用幾回我的匕首。」他冷笑道。說了,他默默地憤怒著。

  「好吧!」他最後說,「我同意一切吧,這世界是個暴戾的白癡,誰也消滅不了它,但是我將盡我的力。你是對的,我們得盡力營救我們自己的。」

  他屈辱地,憤怒地,厭煩地,憂苦地望著康妮。

  「我的可人兒!」他說,「世人要在你的屁股上加鹽了。」

  「不,假如我們不屈服的話。」她說。

  她對於反抗世界的情感比他是疏淡的。

  探詢旦肯的意思的時候,他堅持著要見見這罪人狩獵者。他約定四人在他家裡晚餐,旦肯是哈姆雷特一流人物,有點矮而胖,膚色暗黑,寡言笑,頭髮是黑而不卷,他有一種色爾特人的古怪的虛榮心,他的作品只是些管條、瓣形、螺形線和奇異的顏色的混合物;是超現代的,可是也有某種氣魄,甚至某種純粹的形式與格調。不過梅樂士覺得這種藝術是殘酷的,令人厭惡的,他不敢說出來,因為旦肯對於他的藝術的主見差不多是病態的;藝術之於他,是個人的一種崇拜,一種宗教。

  他們在畫室裡看著圖畫,旦肯的褐色的小眼睛,總不離開梅樂士。他想知道這狩獵人的意見怎樣,至於康妮和希兒黛的意見,他早已知道了。

  「那有點像純粹的謀殺。」梅樂士終於說,這種話是旦肯所預想不到會從一個狩獵人口中說出來的。

  「被殺的是誰呢?」希兒黛有點冷酷地嘲諷地問道。

  「是我!一個人所有的惻憫心腸都被殺了。」

  這話引起了藝術家的深恨。他聽出那人的聲調裡帶著厭惡與輕蔑。而他自己是討厭人提起什麼側憫心腸的。那是令人厭惡的情感!

  梅樂士站著,又高又瘦,態度疲憊,心不在焉,搖曳不定,彷彿飛蛾的飛舞,凝視著那些圖畫。

  「也許是愚蠢的東西被殺了,多情的愚蠢的東西被殺了。」藝術家譏誚著說。

  「你覺得麼?我覺得所有這些管條和起伏的顫動,才比什麼都愚蠢,而且夠多情了,我覺得它們表示著不少的自憐自嘆的意味,和太多的神經質的自尊自傲。」

  另一陣的疾恨湧上心來,那藝術家的臉都黃了。但是,他靜默地、高傲地把圖畫向著牆壁翻了過去。

  「我想我們可以到餐室裡去了。」他說。

  他們在一種沉鬱的靜默中離開了畫室。

  咖啡過後,旦肯說:

  「我毫不介意充作康妮的孩子的父親。但是有個條件,康妮得來作我的模特兒。這是我多年的心願,而她是一向所拒絕的。」他說這話是抱著黑暗的決心的,好像一個宣佈死刑的裁判官似的。

  「啊!」梅樂士說,「那麼只在這條件之下你才肯做麼?」

  「對了!非有這條件我便不做。」旦肯的話裡,故意帶著對梅樂士的最大的藐視。他帶著有點太多了。

  「最好是同時也把我當作你的模特兒,」梅樂士說,「最好是把我們畫在一起:把維娜絲和華爾根(註:據希臘神話華爾根(Vnlcain)係維娜絲(Vanus)的丈夫,他是火與金屬之神,容貌醜陋。)放在藝術的網下,我在做狩獵人以前,是一個鐵匠呢。」

  「謝謝!」藝術家說,「華爾根的尊容不合我的胃口。」

  「甚至他的容貌像管條一樣,而且修飾得像新郎一樣,也不合尊胃麼?」

  藝術家沒有回答,他覺得回答起來未免降格了。

  這次聚會就這樣沉悶下去。旦肯故意不理梅樂士,他只跟兩位太太談話,而且很簡短的談話,彷彿那些字句是從他的不可思議的憂鬱的深處拔出來的一樣。

  「你不喜歡他,但是他並不是那麼壞的,實在他來個好人呢。」當他們回去時,康妮解釋著。

  「他是一個患有起伏狂亂病的小黑狗。」梅樂士說。

  「真的,他今天真是不可愛。」

  「你將去作他的模特兒麼?」

  「啊,我現在實在再也不介意了!他不會觸摸我的。如果那可以完成你我的共同生活,我什麼也不介意了。」

  「但是他只會在畫布上把你塗些臭糞的。」

  「管他!他只畫他對我的感情,那我是不反對的。我決不願他觸摸我,決不。但是如果他以為用他那藝術家的梟眼瞧著我有益的話,那麼,讓他瞧去。他只管把我畫成許多空管子和陰陽起伏。那是他的不幸。他所以恨你,是因為你說他的管子藝術是多情的,自大的。但是,當然啦,那是真的。」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4-13 22:21
第十九章


  「親愛的克利福,我恐怕你預料的事情是實現了。是的,我愛上了另一個人。我很希望你將提出離婚。現在我住在旦肯的家裡。我告訴過你,我們在威尼斯時曾在一塊。我很替你抱憾,但是請你把這事情平心靜氣的看待吧。你實在是不再需要我的了。而我呢,回勒格貝去是件難堪的事。我是十分抱歉的,但是請你原恕我吧,請你提出離婚,而另找個比我更好的人吧。我實在不是你所需要的人,我認為我是太無忍耐性,太自私了,我決不能回去和你同居了。這一切我是替你覺和非常抱歉的,但是如果你能平心靜氣地看這事情,你便知道這並不是那麼可怖的事,對我個人來說,你實在並不真正在乎我。那麼,請你原恕我而拋棄了我吧。」

  在克利福的內心裡,其實是不驚訝這麼一封信的來到的。他的心中老早就知道她要離開他。但是外表上,他是絕對不願承認的。所以,在外表上看來,這封信給了他一個最可怖的打擊,因為他對於她的信任的外層時是一向平靜的。

  我們大家不都一樣麼?我們用意志的力量,去強制著內在的直覺的東西,不使它表露出來,一旦這種制止失效的時候,便造成了一種恐怖的狀態。於是隨之來的打擊,便十倍難受了。

  克利福像個患歇斯底里症的孩子,他獰惡地、失神地在床上坐起來,把波太太嚇著了。

  「怎麼,克利福男爵,你怎麼了?」

  沒回答!她誠恐他病勢發作了,慌忙地摸摸他的臉,探探他的脈。

  「什麼地方疼痛麼?告訴我什麼地方疼痛,請你告訴我吧!」

  沒有回答!

  「老天老天!那麼我要打電話到雪菲爾德叫加凌東醫生,我請勒基醫生馬上來。」

  她正向門邊走去時,聽見了他的重濁的聲音說:

  「不!」

  她停住了,疑視著他,他的臉色是黃的,失神的,像個白癡的臉。

  「你是要我不要找醫生麼?」

  「是的!我不需要醫生。」他的幽冥的聲音說。

  「但是,克利福男爵喲,你是病了,我可不敢負這責任。我得叫醫生來,否則人們要責備我的。」

  停了一會,然後那重濁的聲音說:

  「我沒有病,我的女人不回來了。」──這彷彿是石像在說話似的。

  「不回來了?你是說夫人麼?」波太太走近床邊說,「啊,別相信這話,你放心,夫人是一定會回來的。」

  床上的石像依舊不動,只是把一封信在被單上推了過來。

  「讀吧!」幽冥的聲音說。

  「這是夫人的信,我確信夫人是不願我看她寫給你的信的,克利福男爵,如果你願意的話,請你告訴我什麼好了。」

  但是那兩隻藍眼睛在上面固定著的臉孔,一動也不動。

  「讀吧!」那聲音重新說道。

  「好吧,克利福男爵,這是為了順從你啊。」她說。

  她讀了那封信。

  「唔,太太倒使我奇怪,」她說,「她曾那麼忠實地答應回來的!」

  床上那張臉孔上的粗野的,但是失神的表情似乎加深了。波太太不安地望著他,她知道她所要對付是什麼;男性的歇斯底里。這種討厭的病,她從前在看護士兵的時候,已經驗過多少了。

  她有點討厭克利福男爵,無論哪個頭胸清醒的男子,都應該知道他的女人愛上了別人而要離開他了。雖然她也知道,克利福的內心裡是絕對明白的,不過他不肯承認罷了。假如他承認了它,而作某種準備;假如他承認了它,而與他的女人盡力避免這種事變,那才算是大丈夫的行為。但是不然!他明明知道,卻又老是蒙蔽自己說事情並非如此。他明明覺得惡魔在扭著他的尾巴!卻又裝模作樣說是那天使向他微笑。這種虛偽的情境,引出了現在這種虛偽的脫臼病的發作:歇斯底里,這是癲狂的一種形式。她心裡有點恨地地想道:「所以有這種事情,都是因為他太想自己了,他全副心神都在想他的不死的自我,於是當打擊一來的時候,他便像是在自己的繃帶裡絞結著的木乃伊,瞧瞧他!」

  但是歇斯底里是危險的,而她是個看護,去援救他,那是她的義務。想把他的大丈夫氣與自尊心鼓舞起來,那只是於他有損無益的;因為他的大丈夫氣已死了──如果不是永遠地,那麼至少是暫時地,他只會像一隻蟲子似地越捲越軟,越掙扎越脫臼的。

  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解放他的自憐心。好像丹尼生筆下的貴婦一般,他得好好痛哭一場,否則,他定要一命鳴呼了。

  於是波太太開始先哭起來,她用手掩著臉孔,抽抽噎噎地哭著。「我從沒有想到夫人竟做得出來,我從沒有想到!」她嗚咽著說。她突然憶起了她往日所有的憂苦悲傷,眼淚為她自己的不幸而流了,一經開始了,她的眼淚是真切的,因為她有她自己的要哭的事情。

  克利福想著他怎樣給這婦人康妮所背叛,而且波太太的愁苦感染了他,也不禁淚水盈眶,而開始流了下來。他是為自己而哭的,彼太太看見了他的失神的臉上流著眼淚時,忙用小手帕揩乾她自己的兩頰,向他斜傾著。

  「不要煩惱,克利福男爵!」她在一種強烈的感動中說,「不要煩惱吧,不,那於你是有害的。」

  他忍下了一聲嗚咽,身體顫戰起來,臉上的淚流得更急了。她的手放在他的臂上,她自己的淚又流起來。他重新顫抖著,好像痙攣似的,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肩膊。「好了,好了!不要煩惱了!不,不要煩惱了!」她一邊流淚,一邊悲哀地對他說。她把他引近著她,她的兩臂環繞著他的寬大的肩膊;他的臉孔依在她的胸膛上嗚咽著,震動著他的寬大的肩膊,同時她溫柔地愛撫著他的頭髮說:「好了!好了!好了!別發愁了!別發愁了!」

  他把兩臂摟抱著她,好像孩子似地偎依著她,他的眼淚把她漿硬的圍裙裝,和淺藍色的衣裳弄濕了。他終於是把自己完全放任了。

  過了一會,她吻著他,把他抱在她懷裡搖著。她的心裡說:「啊,克利福男爵喲,啊!作威作福的查泰萊喲!你終於到了這步田地了!」最後,他甚至像孩子似地入睡了。她覺得疲乏極了,回到她的房裡去,笑著又哭著,她也給她自己的歇斯底里所佔據了。多可笑!多可怕!這麼一個下場!多可恥!而且是多混沌!。

  以後,克利福對於波太太,變成小孩一般了。他有時握著她的手,把他的頭依在她的胸懷裡。當她輕輕地吻了吻他時,他說:「是的!吻我吧!吻我吧!」當她用海綿洗滌他雄偉的身體時,他也一樣要說:「吻我吧!」她便隨便在他身上的什麼地方,半打趣地輕吻著。

  他的臉孔怪異地,失神地,像一個孩子那樣錯愕地躺在床上。他有時用他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凝視她,沉溺在一種聖母的崇拜裡。他完全沉溺了,所有他的大丈夫氣都拋棄了。墮落地返回孩童狀態了。他的手有時要放在她的懷裡,觸摸著她的乳房,在那裡熱烈地親吻著,這是一種自以為孩子的人的墮落的熾烈。

  波太太覺得又喜悅又害羞,又愛又恨。可是她從不推卻他和斥責他;他們間在肉體上更親近了。這種墮落的親近,使他成為一個似乎天真的孩子,驚異錯愕得好像一種宗教的熱狂:這是「除非您再成了小孩」的墮落的真切的表現。她呢,卻是富有權力的偉大聖母,把這大孩子完全懾服在她的意志與憐愛之下。

  奇異的便是當這個變成了大孩子的克利福──幾年來他就漸漸地變成孩子了──一到外界去時,他竟比從前銳利而靈敏得多了。這個墮落的大孩子,現在是個真正的事業家了;如果有關他的利益的問題來了的時候,他是個絕對的男性,銳利得像一根針,堅固得像一塊鋼。當他和其他男子在一塊的時候,對於他個人目的物的追求上,對於他的煤礦業的發展上,他有一種差不多神祕的狡黠、刻薄和運動自如的力量。那彷彿是他自己的忍受性,和他的賣身於偉大聖母,給了他一種對於物質問題的敏銳觀察,賦予他一種超人的力量。他的耽溺於私情,和他的大丈夫氣的完全消失,似乎給了他一種冷酷的,差不多幻象的,適於事業的第二天性。在事業上,他確實是超人的。

  在這一點上,波太太是得意揚揚的,她有時驕傲地對她自己說:「他是多麼得手了!這都是我一手做成的!老實說,他和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時候是從來沒有這麼得手過的。她不是一種能夠推進男人的人,她太為她自己著想了。」

  同時,在她的古怪的、女性的靈魂的某一角落裡,她多麼輕蔑他,憎恨他!在她看來,他是個倒仆了的野獸,只會蠕動的怪物。她一邊竭力地幫助他,鼓舞他,一邊卻在他往日的健全女性的最深最遠處,殘酷地、無限地輕蔑他,她覺得一個最卑下的流氓都勝他一籌。

  克利福對於康妮的態度是奇怪的。他堅持著要再見他一面;他尤其堅持著要她到勒格貝來;這一點他是絕對堅決的,絕對不可動搖的。因為康妮曾經忠實地答應過回勒格貝來的。

  「那有什麼用呢?」波太太說,「難道你不能讓她走,擺脫她麼?」

  「不!她說過她要回來,她便得回來。」

  波太太不再反對他了。她知道她對付著是什麼。

  他寫了一封信給倫敦的康妮:

  「我不用告訴你,你的信對我的影響怎樣。如果你肯替我想像一下,你也許可以想像出來;不過無疑地你是不願費神替我一想的。我的回答只有這一句:在我決定什麼以前,我定要在勒格貝這兒親自見你一面,你曾忠實地答應回勒格貝來,你得履行這個允諾。我非在這兒和往常一樣親自見你之後,我不能相信什麼,或明白什麼。不用說,這邊沒有人狐疑什麼,所以你的歸來是自然的。待我們細談過後,如果你還覺得主意不變,那麼無疑地我們是可以找個解決辦法的。」

  康妮把這封信給梅樂士看。

  「他想開始報復了。」他一邊說,一迅把信交還她。

  康妮默默無言。她有點驚異,為什麼她怕起克利福來了。她怕到他那裡去,她怕他,彷彿他是個危險的惡人。

  「我怎麼好呢?」她說。

  「不要管他,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她回了封信給克利福,想推辭這個會見。但他覆信說:「如果你現在不回勒格貝來,我將判斷你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我便依這判斷行事。我將繼續在這兒等候你,等五十年也成。」

  她被嚇住了。這是一種陰險的威嚇手段。她很知道他是這麼說便這麼做的。他將不提出離婚,於是孩子便要成為他的,除非她有方法證明不是。

  經過一番憂苦焦慮過後,她決定請希兒黛陪她到勒格貝去。她把這個決定通知克利福。他回信說:

  「我不歡迎你的姊姊,但是我也不饗以閉門羹。毫無疑義,你的背棄義務與責任是她所慫恿的;那麼請你不要以為我將有一副笑臉去見她吧。」

  她們到勒格貝時,適值克利福出去了,波太太出來迎接她們。

  「呵,夫人!這並不是我們所期望的『欣然歸來』啊!」她說。

  「可不是!」康妮說。

  「原來這婦人知道了!不知道其他的僕人知道多少,猜疑多少了呢?」她心中這樣想。

  她進了大門,現在這屋子是她恨之刺骨的了。這種寬大散漫的地方,好像是個險惡的東西在她頭上威嚇著。她現在已不是它的主婦,而是它的受難者了。

  「我不能在此久留。」她恐怖地對希兒黛低語道。

  她很難過地進到她寢室裡去,重新佔有了這間房子,彷彿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似的!在勒格貝這室內的每一分鐘,她感覺得憎惡。

  直至她們下樓去晚餐的時候才會著克利福。他穿了晚服,結了一條黑領帶,他態度拘謹,顯得很紳士的樣子。在席間,他是十足文雅的,引領著一種文雅的談話,可是一切都像帶著一種狂味。

  「僕人們都知道了麼?」當女僕出去了時,康妮問道。

  「你的事麼?一點也不知道。」

  「但是波太太卻知道了。」

  他的顏色變了。

  「正確地說,波太太並不是個僕人呢。」他說。

  「啊,那我是無所謂的。」

  咖啡喝過後,當希兒黛說,要回房裡去時,情勢緊張起來了。

  她走後,克利福和康妮靜靜坐著,兩個人都不願開口。康妮見他並不激動感情,心中倒覺舒泰。她竭力使他守著這種高傲的神氣。她只靜坐著,低頭望著自己的兩手。

  「我想你可以把你的話收吧?」他終於開口了。

  「我可不能。」她喃喃地說。

  「但是你不能,誰能呢?」

  「我想沒有人能。」

  他怪冷酷地、狂怒地望著她。他是習慣了她的人,她可以說是他的生命和意志的一部分。她現在怎麼膽敢對他失信,而把他日常生活的組織破壞了?她怎麼膽敢把他的人格搖動了!

  「什麼原因使你叛背一切?」他堅持著說。

  「愛情!」她說,「還是平凡點的好。」

  「對旦肯‧霍布斯的愛情?但是當你見到我的時候,你不覺得那是值得的吧?你不是想使我相信你愛他甚於一切吧!」

  「一個人是要變的。」她說。

  「也許!也許你是反覆的。可是你還得使我確信這種變遷的重要。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愛旦肯‧霍布斯。」

  「為什麼你定要相信呢?你只要提出離婚,而不必相信我的感情。」

  「為什麼我定要提出離婚?」

  「因為我不願再在這兒生活了。而你實在也並不需要我了。」

  「你錯了!我是不變的。在我這方面看來,你既是我的妻,我便願你高貴地、安靜地住在我的家裡。──一切感情的問題擱一在邊──我確告你,我這方面擱開了不少,──我覺得僅僅為了你的反覆,便把勒格貝這兒的生活秩序破壞,便把這高尚的日常生活打碎,那對我是死一般難受的。」

  靜默了一會,她說:

  「沒有法子。我一定得離開,我想我要有個孩子了。」

  他也靜默了一會,然後說:

  「是為了孩子的緣故你才要走麼?」

  她點了點頭。

  「為什麼?難道旦肯‧霍布斯這樣重視他的小生命?」

  「無疑地比你重視。」她說。

  「但是我告訴你,我需要我的妻子,我不覺得有什麼讓她走的理由。要是她喜歡在我家裡生個孩子,我不覺得有什麼不便,而孩子也是受歡迎;只要合體而尊重生活的秩序。你想告訴我旦肯‧霍布斯對你的魔力較大麼?我是不相信的。」

  他沉默了一會。

  「但是你不明白,」康妮說,「我一定要離開你,我一定要和我所愛的人過生活去。」

  「真的,我不明白!我毫不相信你的愛,和你的愛人。我不相信這種胡言亂語。」

  「也許,但是我確相信。」

  「是麼?我親愛的太太,你沒有這麼愚蠢去相信你對旦肯的愛情的。相信我吧,即在此刻,你還是比較愛我呢,那麼為什麼我要去相信這種荒唐的故事!」

  她覺得他的話是對的!她忍不住要對他和盤托出來了。

  「我真正愛的並不是旦肯。」她仰望著他說,「我們說是旦肯,為的是要不傷你的感情。」

  「不傷我的感情?」

  「是的!因為我真正鍾愛的人。是要使你憎恨我的,他是梅樂士先生,我們往日的狩獵人。」

  假如他能夠的話,他一定從椅子裡跳起來了。他的臉色變黃,他凝視著她,他的眼睛像大難臨頭似的突了出來。

  然後他倒在椅子裡,喘著氣,兩眼朝著天花板。

  過不久後,他坐了起來。

  「你說的是真話麼?」他樣子很可怖地問道。

  「是的,你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春天。」

  他靜默著,像一隻墜入陷阱裡的野獸。

  「那麼,在村舍寢室裡的就是你麼?」

  原來他的內心裡早就曉得了。

  「是的!」

  他依舊在他椅子裡向前彎著身,像一隻陷於絕境的野獸似地凝視著她。

  「天哪!你這種人真應該從大地上殲滅!」

  「為什麼?」她喃喃地說。

  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她。

  「那賊東西!那魯莽的下流胚!那卑鄙的無賴!你在這兒的時候,竟和他發生了關係,和我的一個僕人發生了關係!天!天哪!女人的下賤究竟有沒有止境!」

  他憤怒極了,這是她所預料的。

  「你竟要這麼一個無賴漢的孩子麼?」

  「是的!我等待著。」

  「你等待著!你的確相信麼?從什麼時候起你的確相信?」

  「從六月起。」

  他無言了,他的樣子又像個孩子那麼怪異而失神了。

  「真怪,」他最後說,「這麼一種人也容許生在世上。」

  「什麼一種人?」她問道。

  他神祕地望著她,沒有再回答。顯然地他不能承認梅樂士的存在,而與他有任何關係。那是絕對的、不能言宣的、無力的憎恨。

  「你有意要嫁他麼?……而接受他的穢名麼?」他終於又開口問道。

  「是的,那是我所希望的。」

  他又目瞪口呆了。

  「是的!」他最後說,「那證明我一向對你的想法沒有錯;你是變態的,你是狂妄的,你是一種半癲狂的墮落女子,你一定要追逐污濁的東西,『沒有爛泥便要發愁的』。」

  突然,他差不多成為狂熱的道德家了。他覺得自己是善的化身。而梅樂士、康妮這種人,是賤與惡的化身,他好像頭上罩了聖光似的飄飄然了。

  「那麼,你還是離了婚把我丟棄了吧?」她說。

  「不!你要到那裡去,你儘管去,但是我卻不提出離婚。」他痴呆地說。

  「為什麼不?」

  他靜默著,像一個呆子似的,執拗地靜默著。

  「你竟要承認你這孩子是你的合法的孩子和繼承人麼?」她說。

  「我毫不關心孩子麼。」

  「但是如果他是個男孩那麼他將成為你的合法孩子,他將繼承你的爵位和這勒格貝啊。」

  「我毫不關心這一切。」他說。

  「但是你不得不關心!我將竭我的力量不使這孩子成為你的合法孩子,我寧願他是個私生兒,而屬於我──倘然他不能屬於梅樂士。」

  「你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

  他的態度是不變的。

  「但是為什麼不離婚?」她說,「你可以拿旦肯做個藉口,真正的名字是不必提出的,而旦肯也同意了。」

  「我決不會提出離婚。」他執意說,好像已經釘了一枚釘子似的。

  「但是這為什麼?因為是我要求的麼?」

  「因為我照我的意向而行,而我的意向是不想離婚。」

  再談也無益了。她回到樓去,把這結果告訴希兒黛。

  「我們最好明天走吧,讓他靜靜地神智清醒起來。」希兒黛說。

  這樣,康妮把她私人的東西收拾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她把她的箱子叫人送到車站去,也沒有告訴克利福。她決意只在午餐前去見他道別。

  但是她對波太太說:

  「我得和你道別了,波太太,你知道什麼緣故。但是我相信你不會對人說的。」

  「啊,相信我吧,夫人。唉!我們大家都難受得很,的確。但是我希望你和那位先生將來幸福。」

  「那位先生!那便是梅樂士先生,我愛他。克利福男爵知道的。但是別對人說,假如那天你以為克利福男爵願意離婚時,讓我知道吧,好不好?我願我能好好地和我所愛的人結婚呢。」

  「那自然是,夫人!啊,一切都信任我吧,我將盡忠於克利福男爵,我也將盡忠於您,因為我明白你們雙方都是對的。」

  「謝謝你!波太太!你接受我這點謝忱──可以嗎?」

  於是康妮重新離開勒格貝,和希兒黛到蘇格蘭去了。梅樂士呢,他已經在一個農場裡找到了工作,到鄉間去了。他的計劃是,無論康妮能否離婚,但他是要離婚的──如果可能。他要在農場裡工作六個月的工,這樣,以後他和康妮或可有個他們自己的小農場,那麼他的精力便有用處了。因為他得工作,甚至是勞苦的工作。他得謀自己的生活;甚至康妮有錢幫助他開始。

  這樣,他們得等著,等到春天,等到孩子出世,等到初夏再來的時候。

  ※

  九月二十九日,梅樂士從吉蘭治農場寫信給康妮:

  「經過一番進行後,我在這兒找到工作了,因為我在軍隊裡的時候,認識理查士,他現在是公司裡的工程師。這農場是屬於勃拉‧斯密登煤礦公司的,他們在這兒種植芻秣和燕麥,以供給煤礦裡工作的小馬的食料;而這並不是個私人的農場。但是他們還有牛、豬和其他一切,我的工資是每星期三十先令。農場的管理人羅來,盡量給我以種種不同的工作,這樣,我從現在到復活節間可以儘量的學習。白黛的消息我毫無所聞。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離婚案中不出面;我更不知道她在哪兒和玩弄著什麼鬼。但是,如果我靜默地忍耐到三月,我想我便可以自由了。而你呢,不要為了克利福的事而煩惱吧,最近總有一天他要擺脫你的。如果他不糾纏你,那已經是太好了。

  我寄寓在一個很不錯的老村舍裡。居停主人是個海帕克的機關手,身材高大,長著一臉鬍鬚,是個很信教的人。他的女人是有點像鳥兒的那種人,她喜歡一切上流東西和文雅的英語,滿口都是「請允許!」可是他們的唯一兒子在大戰中丟了命,這彷彿在他們中間鑿了一個洞。還有一位是他們的高大的傻女兒,她準備著將來做個小學教員,我有時幫她預備功課,所以我是儼然家庭一分子了。但是他們都是正直的人,而且對我是太好了。我想我是比你更受人姑息了。

  農場的工作我倒還喜歡。這種工作雖不律津有味,但我並不求津津有味。我是習慣於馬的人;擠乳牛雖是女性的工作,可是對我有一種鎮靜的作用。當然擠奶的時候,我坐著把頭依在它的身上,我覺得很是解悶。這兒有六條希爾福來的夠漂亮的乳牛。我們剛把燕麥收獲完了。雖然天下著雨,而且兩手受了不少的傷,卻給了我樂趣。我不太關心這兒的人們,但是我和他們倒還合得來。有許多東西是人們最好不理的。

  礦業很蕭條了。這兒是個煤礦區,和達娃斯哈一樣,但是地方倒好些。有時我到酒店裡和工人們談敘起來,他們都怨聲滿口,但是他們決意不去變更什麼。大家都說,諾特斯‧代貝的礦工們的心都在適當的位置;但是在這種不需要他們的世界裡,他們的心以外的其他生理部分,一定是在不適當的位置了。我喜歡他們,但是他們是不太令人激勵的;他們缺少老雄雞的爭鬪精神。他們大談國有主義,利益國有和全部工業國有等等。但是你不能只把煤礦國有,而其他的工業任聽其自然。他們說要給煤炭找些新的用途,這和克利福男爵的想法一樣。在局部也許可以成功,但是在全國、全世界都成功卻是疑問了。不管你把煤炭變成什麼,你總得有個銷路才行。工人們都是很冷淡的。他們覺得什麼都沒有救藥了,這一點我是相信的。於是他們自己也跟著不可救藥了。其中有些年輕的人,侃侃而談要一個蘇維埃,但是他們自己卻沒有什麼確信。他們除了確信一切都是黑漆一團以外,再沒有對什麼的可確信了,即使在一個蘇維埃之下,煤炭還是要賣的,困難便在這裡了。

  我們既有了這龐大的工業群眾,而他們又非吃飯不可,所以這該死的把戲就得將就演下去。婦女們現在比男子們更其絮絮不休,而且她們的看法似乎更有把握。男子們是軟弱的,他們覺得災禍將臨,於是他們苟且將事,彷彿毫無辦法。大家儘管講來講去,卻沒有人知道怎麼樣好,年輕的癲狂起來,因為他們整個生命就是在花錢,現在他們沒有錢花了。我們的文明和我們的教育便是這樣:叫群眾為花錢而生活,然後金錢便流出來了。煤坑裡現在一星期只作兩天、兩天半的工了,而又沒有轉好的徵兆,即使冬天來了也不見得會好轉。二十五到三十先令的工錢,怎麼養活一家人呢?婦女們是最癲狂的,而我們今日花錢最癲狂的,也算是她們。

  你想對他們說生活和花錢是不同的事麼!那是徒勞的。假如他們所受的是生活的教育,而不是找錢花的教育,那麼二十五個先令對於他們也就可以快活夠用了。假如男子們──如我以前說的──都穿上了緊身紅褲子,那麼他們便不會那麼想錢了。假如他們可以舞蹈,跳躍,狂歌,高視闊步,而且漂亮起來,那麼腰包雖很瘦,他們也可以滿足了。假如他們知道享受女人的福,而讓女人也享受他們的福,那就好了!他們應該學習怎樣使自己赤裸無畏和漂亮起來,怎樣唱合唱的歌和跳那舊日的合跳的舞,怎樣雕刻他們所坐的凳子和刺繡他們自己的標幟。那時他們便不需要金錢了。這是解決工業問題的唯一方法:教練人民生活,在美中生活,而不需花錢。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今日都是智力有限的人,而廣大的群眾連思想也不應該,因為他們不能思想。他們應該生動、活潑,而崇拜偉大的自然神潘(Pan),只有他才永久是群眾之神。少數的人,如果他們喜歡的話,盡可另有更高等的崇拜。但還是讓群眾永遠是些異端吧。

  但是礦工們卻不是些異端,他們不配。他們是一群半死的可憐蟲:他們對於他們的女人毫無生氣,對於生命毫無生氣。年輕的一有機會便帶些女人坐摩托單車兜風、跳舞,但是他們從頭到腳都死了。而且那是要錢的事,錢這東西,你有了的時候,它便毒害你;你沒收有的時候,它便餓死你。

  這一切一定使你覺得厭煩起來,可是我不願多說我自己的事,而我也沒有什麼事可說。我的心不願多想你,那不過使我們兩人更覺茫無頭緒罷了。但是,不用說,我現在的生命之目的,便是你和我同居。說實在我是懼怕的。我覺得惡魔在空中,他將度圖把我們捉住。或者這不是惡魔,而是貪財鬼。這鬼不是旁的,我想只是貪錢而厭生的群眾之總意志罷了。總之,我覺得一些粗大的貪婪的白手在空中,想把任何努力生活,努力擺脫金錢的束縛而生活的人的咽喉扼著,把你的老命擠了出來。壞日子就要來了。壞日子就要來了,朋友們,壞日子就要來了!如果事情照這樣下去,這些工業群眾的將來,便只有死與毀滅。我有時覺得我的心腸都化成水了,而你卻正等待著一個我的孩子!但是不要緊。世界過去的所有壞日子,都不能把人的心花吹毀,甚至沒有吹滅女子的愛情。所以我對你的慾望和你我間的小光明,也不會被吹毀的。明年我們便要在一塊了。雖然我懼怕,但是我相信你我終必結合的。一個人得竭力抵抗掙扎以後,才能相信什麼事物。一個人對於將來的唯一的保證,便是深信他自己有最好的東西,和它的權力。那麼我相信我們間的小火炬。現在,在我看來,這是世界上唯一的東西了。我沒有朋友,沒有知己的朋友;只有你。現在,那小火炬是我生命中唯一在懷的東西了。至於孩子呢,那是旁枝末葉。你與我間的那把熊熊之火炬,便是我的『聖靈降臨』,人們往日所信的『聖靈降臨』是不太對的。『我與上帝』這無論如何是有點傲慢的。但是你與我間的熊熊小火,那便是可恃的東西了!那便是我所堅持的,而且要堅持到底的,管他什麼克利福和白黛,煤礦公司和政府,以及追逐金錢的群眾。

  這便是此刻我不欲多想你的緣故。那只使我痛苦,而且無益。你的遠離我,是我所難受的。但是如果我開始煩悶起來,什麼東西便要耗損了。忍耐吧,不折不扣地忍耐吧!不久便要到我的第四十個冬天了。我過去的所有冬天都是在無可奈何中過去了。但是這個冬天,我要堅依著我的『聖靈降臨』的小火炬,而嘗點和平滋味。我將不讓世人的氣息把它吹熄。我信仰一種微妙的神祕,這種神祕是不讓人吹毀心花的。雖然你在蘇格蘭而我在米德蘭,雖然我不能把你擁在懷中,挾在兩腿間,但是我心裡卻有你在。我的靈魂溫柔地在『聖靈降臨』的小火炬中,和你一起翱翔著,這好像是性交時的和平一樣。我們在性交的時候,便產生了那種火焰。即使植物的花,也是由太陽與大地相交而產生的。但這是不易的事情,需要忍與長久的等待。

  因此,我現在愛貞潔了,因為那是從性交中產生出來的和平。現在,我覺得能守貞潔是可愛的了。我愛這貞潔和雪花之愛雪一樣。我喜愛這貞潔,它是我們的性交和和平的靜止,它在我們中間,好像一朵熊熊白火似的雪花。當真正的春天來了的時候,當我們相聚之日來到了的時候,那時我們便可以在性交之中使那小小的火炬光輝起來,鮮艷而光輝起來。

  但不是現在,時候還沒有到!現在是守貞潔的時候。能守貞潔是多麼佳妙,那像是一條清涼的河水在我的靈魂裡流動著。我愛貞潔,它現在在我們間流蕩著。它像新鮮的水和雨水。男子們怎麼能夠醜惡地調情汎愛。唐璜是個多麼可憐的人,在性交之後,不能贏得和平,小火炬無力地燃著,而不能在那鎮靜的過度期間──像在一條河邊似的,貞潔起來。

  好了,說了不少的話了,這都是為了我不能觸摸你!假如我能夠把你抱在臂裡共枕而眠,這斑斑的墨跡便不會黑在這紙上了!我們可以在一起守著貞潔,正如我們在一起性交一樣。但我們不得不分離一些時日,而我以為這是最明哲的道路。只要我們能夠確信就好了。

  但是不要緊,不要緊,不要苦惱我們自己。我們實在信任那小火炬,我們信任庇護這火炬不至熄滅的無名的上帝。我的心裡不知有多少的你,真的,可惜就是你不全部在這兒。

  不要怕克利福,如果他守著靜默,不要怕!他實在不敢傷害你。等待吧,他終要擺脫你,終要把你拋棄的,假如他不的話,我們總有方法的。但是,他終要擺脫你的。他終要把你像一個可惡的東西似地吐了出來的。

  現在我愈寫愈不能盡了。

  但是我們的大部分已經結合了。我們只要堅持著,準備著我們不遠的相聚。約翰‧湯姆斯向珍奴夫人道晚安,頭有點低垂著,但是心是充滿著希望的。

  願那永恆的一刻早日到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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