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家養小首輔 作者:假面的盛宴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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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ayo 2018-5-30 11:09:06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5 696962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34
☆、第260章


  ==第兩百六十章==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鄭贇傑道。

  至於是因織戶才引發了蘇州貢院罷考, 還是罷考本身是針對剛推行到江南一帶的新政, 因為事態還不明,誰也不清楚。

  不過針對新政倒是真的,畢竟加征商稅也算是新政, 只是此事不是由薛庭儴所辦。

  “陛下, 老奴無能,老奴識人不清, 未能及時洞悉蘇州之事, 老奴該死。”鄭安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你確實該死,鬧出這樣的亂子, 剮了你和李金忠都不夠!”

  乾清宮裡一片窒人的寂靜,只有鄭安成咚咚咚的磕頭聲響著, 讓人聽了覺得心裡發毛。

  “臣當日就說, 這新政弊處太多,革新可以,但要講究方式和方法, 這些士子們乃是朝廷未來之棟樑, 貢院罷考實在駭人聽聞,被世人所知,朝廷顏面何存!”馮成寶站出來道。

  說著, 他看向薛庭儴:“薛大人, 這新政乃是你提議的,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 你看怎麼辦吧?”

  楊崇華歎道:“薛大人到底是年輕了些,所想不周也屬正常。有錯就改,不過如今當務之急該是蘇州的事如何解決。對此,陛下,老臣是贊同馮大人所言,貢院罷考實在駭人聽聞,被世人所知,朝廷的顏面將會盡失,此事還需好好斟酌一番才是,拿出一套確實可行的安撫辦法才行。”

  隨著兩人言罷,二十多位官員中,竟有大半附和。而薛庭儴只有一人,也就是鄭贇傑幫他說了兩句話,可惜聲音不夠,被壓了下去。

  也是時候趕得不湊巧,葉莒、林邈和陳堅都出任地方為考官,而革新派中流砥柱的高官就這麼幾個,只能再次被圍攻。

  嘉成帝突然站了起來:“朕再說一次,新政推行刻不容緩,誰敢抵制,誰就是與朕為敵。”

  他鋒利的目光在下方掃視著,接收到這道目光的人,紛紛低垂下頭顱。

  “薛侍郎差事辦得很好,他的辛苦朕也歷歷在目,這次的事乃是司禮監處事不當,與薛侍郎無關。朕就好奇了,怎麼你們什麼事都能往他身上扯,是對他不滿,還是對朕推行新政不滿?!”

  “臣等恐慌。”

  隨著這句,下面跪下了一大片,既然多數人都跪了,沒攙和其中的也得跪下,要不都跪了你不跪,不是找事麼。

  薛庭儴也跪了下來。

  “你們恐慌?你們哪裡恐慌?讓朕看,你們現在個個心裡都在笑吧!你們這群欲壑難填的蠹蟲,朝廷養了你們,養了你們的家人族人,只因改了優免則例,現在反倒是朝廷的錯了?現在竟然跟朕鬧罷考,既然不願意考,那就不考了,朕就不信……”

  處於暴怒之中的嘉成帝,突然面色一陣潮紅,人也搖晃起來,竟是眾目睽睽之下,往後方倒去。還是鄭安成眼疾手快,用自己身子在下面墊住。

  “快去請太醫!”

  一時間,殿中人仰馬翻。

  乾清宮裡,太監們宮女們進進出出。

  一群又一群人打從面前經過,跪著的一眾大臣們卻沒人敢起來。

  若是嘉成帝今天有個萬一,在場的一個都跑不掉,氣死君上,回家抹脖子都不能贖其罪。

  幸虧太醫出來說,陛下並無大礙,就是老毛病犯了,歇一歇就好了。

  嘉成帝有眩暈症,乃是肝火過盛所制,並不嚴重,只需平心靜氣即可,所以不光大臣知曉,太醫們也早已習以為常。

  自此,這群早就被冷汗浸濕了官袍的官員們,才一一站了起來。

  求見之,可惜嘉成帝懶得見他們,便讓他們退了,就是留了薛庭儴一人。

  薛庭儴在太監的領路下,進了後寢宮。

  殿中明黃色的簾幔低垂,四處皆是富麗堂皇,又有一種威嚴之氣在無形中蔓延。

  來到龍床前,嘉成帝半臥在榻上,平日裡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他,掩在被褥之下,褪去了身上的龍袍。再看其兩鬢之處的斑白,看起來平添幾分脆弱和滄桑。

  到底是尋常人,又不是神仙。

  “陛下。”

  “江南亂不得,此事交由你去辦,朕讓人給你道聖旨,你帶著錦衣衛的人,下一趟江南。”

  “是。”

  “此事一定要辦妥,朕相信你能處理好,必要時可動用鐵血手段。”

  “是,陛下,臣一定不負所望。”

  嘉成帝點點頭,疲憊道:“下去吧,朕等你從江南功成歸來。”

  “臣拜別陛下。”

  等薛庭儴離開後,鄭安成才來到嘉成帝身邊。

  嘉成帝眼睛未睜,道:“此事朕先給你記著,自己去慎刑司受十鞭子。”

  他看不到的地方,鄭安成老臉一陣抽搐,許久跪了下來,道:“老奴謝恩。”

  既然是嘉成帝的口諭,自然沒人輕忽。

  說是十鞭子,一鞭子都不少。

  且鄭安成知曉這事是做給人看的,本來下面那些太監不敢行刑,是他硬逼著重重打了他十鞭子。

  可惜錯估了自己的年紀,十鞭子受完,鄭安成衣裳全都汗濕透了。

  下面有小太監說給他尋個步輦,他也不敢坐,就讓人攙扶著,一路穿過了大半個紫禁城。到了住的地方,才忙命人請了太醫,期間各種痛楚,自是不必細述。

  等上完了藥,鄭安成打算睡一會兒,又有小太監來稟:“三皇子命人給老祖宗送了藥來。”

  鄭安成微微蹙了蹙眉,讓人把藥收下了,

  另一頭,薛庭儴拿到聖旨後,就匆匆回了家。

  招兒滿是詫異,聽完事情來龍去脈後,才憂心忡忡給他收拾了行李。

  她倒想陪著一同去,可家裡這麼一大攤子,弘兒還在貢院裡,只能千叮嚀萬囑咐,將他送出家門。

  門外,錦衣衛的人正等著。

  還是老熟人,不過如今已經升了千戶的韋雲傑。等出了京,還有一個老熟人等著,正是曾和薛庭儴、韋雲傑,一同在廣濟倉裡同舟共濟的京大營百戶陶黑牛。

  不過這傢伙也升官了,升了千總。

  嘉成帝這次也算是周全了,大抵是怕薛庭儴去了當地,官官相護,所以特意帶了兵力過去。

  整整一千人,要知道當初去河南賑災,才不過給了三千人。

  這一路上山水迢迢,經由運河直往蘇州,路上細節自是不必細述。

  到了當地,薛庭儴並未直接帶著人進城,而是先帶著幾個人潛入蘇州城。

  雖是城裡屢遭大亂,可蘇州城乃是江南重地,所以大街上並未戒嚴。

  薛庭儴對蘇州還是熟悉的,當年為了宏昌票號,他幾番前往蘇州。這一次他便帶著人直接去了宏昌票號,也是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項青山見到薛庭儴很是詫異,不過也沒有說什麼,先找了地方幫他們安頓,這才問起緣由。

  這些年來,項青山對泰隆票號也算是心服口服了,再加上薛庭儴在東海沿海的地位,也容不得他生二心。

  其實歸根究底當初是他沒跟對人,而救他的反倒是敵人,不然他這條老命早就丟了,還害了一家子。基於這些情況,他對泰隆票號乃至薛庭儴,自然是忠心耿耿。

  聽完薛庭儴的來因,項青山皺起老眉。

  這件事他倒還真知道點兒消息,雖然他是做票號的,和那些織戶們沒啥關係,到底都是商,也是蘇州商會的一份子。

  且項青山在商會的地位不低,只是這件事他沒攙和進去。

  若說織戶□□起初是出於義憤,之後攻擊稅收所,還真是有人暗中策劃,這人是蘇州商會的人。也是那李金忠太不是東西,惹得民怨沸騰,大家日子都過不下去了,自然要生事的。

  自然也少不了地方官員,不然早在打死人的時候,官府就該出面了,哪裡還能等到攻擊了稅收所。

  如今迫于各方壓力,那些被抓的人雖被關著,待遇卻並不差,每天都是好吃好喝的供著。

  至於士子罷考之事,項青山卻不清楚內裡,只知曉暗中確實有人牽頭。

  至於是誰,卻是一點也不知。

  對此,薛庭儴也不意外。

  若是連項青山這個局外人都知道了,那背後之人也保不住自己的腦袋,如今這事已經驚動朝廷,無論是誰,塵埃落定後,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之後數日裡,薛庭儴就帶著人在項青山安排的地方住著,每天都會出去查探各處,也曾喬裝去蘇州貢院門前看過,那些靜坐示威的考生已經連著坐了十多日,早已是精疲力盡,此時能撐下去,全靠著一口氣。

  又過了兩日,薛庭儴才再度出城,領著人從明面上入了城。

  蘇州知府卜彥禮趕忙出面拜見,又將一眾人迎去了蘇州府衙。不多時,蘇松巡撫伍何仁也匆匆趕至。

  薛庭儴也未跟二人多言,直接去了蘇州貢院。

  蘇州貢院門前,數百考生席地而坐。

  經過這麼長時間,這些讀書人早已忘了什麼是有辱斯文,有的身下墊著衣裳,有的直接鋪了張草席,個個蓬頭垢面。

  八月的天,秋老虎正烈,這些人身上泛著酸腐的味道,離得很遠就能聞到。

  大抵是身在糞堆不覺臭,這些人倒是處之泰然,就是個個精疲力盡,面容憔悴。

  “方兄,你說朝廷會怎麼處置咱們?”一個考生低聲問道。

  那個叫方兄的,心情似乎有些煩躁,聞言當即斥道:“你能不能不說這些。”

  這考生挨了訓斥,十分委屈:“我這、我這不也是有些怕,你說若是朝廷……”

  “怕你來這做什麼?咱們是為了大義,所謂殺身成仁,捨身取義,我們是為了千千萬萬士子們抗爭著,你得有當仁不讓的氣魄,若是不戰自潰,你趕緊家去也罷。”

  “可都這麼些日子了,朝廷一點動靜都沒有。”

  “京城來人難道不需要時間?”

  “這、這倒也是。”

  類似這樣的對話,還有很多。

  這些士子之所以會衝動,不過是憑著一份義氣。等真吃了苦受了罪,他們心中早已悔之晚矣,可礙于面子都強撐著,巴不得朝廷的人能趕緊到,他們也能回家。

  當然也有更多的是心中含著怨憤,這股怨憤隨著時間過去,已經擠壓至臨界點。

  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突然響起,卻是有人來將他們圍了起來。

  再看來人的打扮,圓領甲,手持繡春刀。而為首的一個人竟穿著飛魚服,正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

  “是錦衣衛!”

  大抵是讀書人天生對錦衣衛有一種懼怕感,見到這些錦衣衛,許多人都目露恐慌。

  很快,這些錦衣衛從中分了開,從後面走出一名身穿朱紅色蟒袍的男子。

  這男子大約三十左右,長相斯文,言行舉止儒雅而又不失雷厲風行的味道。他步履急促,眉間似有疲累,好像勞累多日,卻無法得到安歇。

  他很快就來到人前,環視著這些士子,目光裡有痛心疾首,有惋惜,有譴責,還有許多許多東西。

  “本官姓薛,官拜正二品戶部侍郎,也是陛下欽封的太子少傅,更是這次新政的主持者。這次本官受聖命,前來解決蘇州貢院罷考一事,爾等有何不滿,可盡情訴說,本官就在這裡聽著。聽一聽你們這些大昌未來的棟樑,到底對朝廷有何不滿,以至於竟視科考為兒戲,當著孔聖人的面,褻瀆貢院。”

  這話說得有些太重了,打死這些讀書人,他們也不敢對孔聖人不敬。

  不過這些士子可不是目不識丁的老百姓,沒有那麼好糊弄,其中不乏能言善辯之輩,薛庭儴的話剛落下,就有人說出了反駁之言。

  “大人既然是朝廷官員,我等也是心懷抱負之人,朝廷一再對天下士子說,朝廷取士,必不負之,如今竟將我等與民同視之,實在有辱斯文!還望大人給學生等一個說法。”

  “徐兄所言甚是。”

  說話的人正是一個二十些許的文秀書生,顧盼之間頗有傲氣,正是這次考生罷考刺頭之一,名叫徐克普。

  “什麼是斯文,何事讓爾等覺得有辱斯文,難道減免優免的丁稅,就讓爾等覺得有辱斯文了?那爾等讀聖賢書,到底是為讀書明理,是為了修身齊家,還是為了利益而讀之。”薛庭儴嘴角含笑,目光卻充滿了冷意。

  這徐克普還想接話,卻被身旁一個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個四十多歲的士子,面頰消瘦,但舉止沉穩。

  他恭敬地對薛庭儴拱了拱手,道:“大人乃是官,官字兩個口,學生等自愧不如。但我等是代表著全天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而來,還望大人能知民心懂民意,萬萬不要讓天下讀書人寒了心才是。”

  不得不說此人比那徐克普要會說話多了,拿著天下讀書人當大帽子,誰也不敢輕忽。但凡說錯一字半句,就足夠天下讀書人唾駡了。

  其實薛庭儴可以有很多言語還之,他甚至有自信僅憑言語,就能讓此人羞愧得不能見人,恨不得跳了蘇州河了結。

  可他不可說,也不能說。

  看似蘇州只是一地,實則各地都盯著這裡,其中暗裡少不了有推波助瀾之輩,甚至有許多人都等著借此生事,他更是得謹慎為之,也免得為人構陷抹黑,鑄成大亂,他來這趟就功虧一簣了。

  似乎此人的寒心之言,觸動了許多士子的心,下面有士子哭道:“大人乃是官,食君俸祿,無法體察民情。學生等雖為生員,以前減免八十畝田稅,還能將將糊口,這次降低優免,竟是只剩了不到十畝,十畝地的稅不過只有兩石不到,試問這兩石的減免,能否養活一家人?”

  “學生等日常所耗之筆墨紙硯、書冊程文,都需要花錢購置。學生等常年苦讀聖賢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無以為繼……”

  說著,這些士子竟是在下面哭了起來,哭聲一片,讓人聞之心酸。

  這時,一個錦衣衛來到薛庭儴身前,低聲稟道:“大人,人已經到了。”

  薛庭儴看了下面這些人一眼,道:“把人領過來。”

  很快,錦衣衛的人就領著一些農人來了。

  這些農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裡幹活的,皮膚黝黑粗糙,臉上溝壑橫生,穿著粗布的短褐。

  尤其是那雙手,指節粗大,手指乾枯,指甲縫裡都是烏黑。這是長年累月在土地刨食,根本沒辦法洗淨的痕跡。

  “你們說本官能言善辯,食君俸祿,為朝廷說話。既然如此,你們就聽一聽這些老伯們是怎麼說吧。”

  這群農人大約有十來個,也是沒見過世面,又是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的環境,顯得有些局促。

  這時,走出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他的腰背已經有些駝了,臉上一道道深褶都是經歷了歲月滄桑的痕跡。

  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說相由心生,其實這話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總是發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紋路都是呈現一副苦相。

  可今日這副苦相上,卻帶著一種寧和的笑,看起來十分怪異,卻讓人感覺到一種知命而安然的味道。

  “俺們不是江南人,是河南開封的,雖然都帶著一個南,但河南和江南不一樣。俺們在家鄉,最遠的地方沒出過開封,早就聽人說江南富足,真正來到這裡,俺們才大開眼界。”

  大抵是自己站著,這些年輕人是席地而坐,老漢似乎覺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在這群士子們對面,席地坐了下來。

  坐下後,他從腰間掏出旱煙袋,在煙鍋裡塞了煙絲,點燃,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煙。

  煙絲是劣質的,氣味嗆鼻,卻抵沖了附近那股汗臭的酸腐味道。

  “俺們這次之所以會來到江南,是多虧了薛大人的福氣。張大人說,有些讀書伢覺得朝廷推行新政是錯的,如今在江南鬧著呢,薛大人一個人拿你們這些人也沒辦法,被你們圍攻慘了。薛大人是個好官,當初去河南賑災,打了多少貪官污吏,又推行了新政,替咱們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就好比去年,俺們交了稅子後,剩了好些糧食。過年家裡割了幾斤肉,還給俺的小孫孫做了一件新棉襖,這可都是新政的好處。人家都說讀書伢人多勢眾,被你們鬧一鬧,說不定這新政就搞不成了,這可不行,所以俺們這群人都是自告奮勇來的。”

  “對,俺們都是自告奮勇來的,不能讓你們這些讀書伢壞了好事情。”這些農人七嘴八舌的說道。

  “人家都說讀書的伢子會講道理,俺們這趟來就是來跟你們講道理的,俺們雖是鄉下人不會講道理,但俺們可以慢慢說,總有說得清楚的一日。明明就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怎麼在你們這群讀書伢嘴裡就成壞事了,老漢我就想不通了。”

  旁邊一個漢子插言道:“田伯,讓我說,這些讀書伢都是好日子過多了,折騰出來的,擱在咱們那裡種兩天地,他們保准不鬧了。”

  “誰不知道讀書的大老爺們個個日子過得滋潤,家裡頓頓吃大肉,咱們想吃頓大肉,還得一家人勒盡褲腰帶省好些天。”、

  說著,又一個莊稼漢站累了,在田伯邊上坐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鄉下田埂子上,而不是蘇州貢院這種神聖的地方。

  見一個坐了,十來個農人都坐了下來,擺出鄉下嘮嗑的姿態。

  與那些讀書人不同,他們席地而坐還要鋪點東西啥的,這些莊稼漢可都真是席地而坐。有的覺得坐地上硌屁股,就脫了腳上的鞋,墊坐在屁股下麵。

  那大腳露著,也沒穿足襪,再看那腳,又黑又髒,上面傷口密佈,都是常年下地留下的傷口。

  這些人,甚至眼前這一切,對這些士子們簡直就是一種侮辱,個個都是怒目掩鼻,好像這些人比他們還臭一樣。

  “嘿,他們倒還嫌咱們臭上了,好像是他們比咱們臭吧。”

  這話說得,這些士子們當即被氣得面紅耳赤,惱羞成怒。

  其中一人站起來,怒氣騰騰道:“薛大人,你用不著找這些人來侮辱咱們,人是你們找來的,誰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你的意思是說本官故意收買了人,來騙你們了?!”

  薛庭儴目光緊緊地盯著此人,就在此人承受不住壓力,額頭冷汗直冒之際,他忽然一笑,道:“罷,那你們就再等等吧,不光有河南的百姓,還有山西、陝西、河北、山東等地的百姓,只是路途有近有遠,來不了這麼快。對於你們這些枉讀聖賢書的人,本官根本不用欺騙的手段。”

  說著,他環視眾人,道:“本官接受天下人的監督,若這些人是本官強命威逼而來,本官辭官以謝天下人。另,新政在江南一帶已有多地推行,本官這就讓人廣而告之,有願意前來者,都可來和這些士子們論一論理。

  “前朝有呂祖謙辦鵝湖之會,論理學心學之道,今有我薛庭儴辦蘇州貢院之會,論一論這新政到底適不適合推行,到底是不是利國利民,還是禍國之舉?不拘身份,都可前來,我薛某人掃榻相迎!”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35
261、第261章 第261章



  ==第兩百六十一章==

  薛庭儴話音落下, 滿場寂靜。

  似乎都被他所言驚到了, 不光是那些士子們,還有陪著薛庭儴同來的一些當地官員,更有風聞動靜前來看戲的老百姓。

  人群裡, 有人贊道:“這個好, 平時看堂會看大戲也看厭了,咱們也來看一看這辯會。最近因為這新政的事, 各地流言四起, 咱們普通老百姓,也不懂到底好不好,既然欽差大人願意在天下人面前論一論, 咱們就聽聽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

  “咱還沒見過這種場面, 想必到時候很熱鬧。”

  一時間, 圍觀的百姓們俱是議論紛紛。

  那些官員和士子們的面色極為難看,尤其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子們,他們自詡斯文, 卻毫無禮節, 見官不拜就不說,老人家上了年紀,人家站著, 他們坐著, 最後還得老漢陪著往地上坐。

  其實大家都懂得他們為何不起來, 不過是形成一種威逼之勢。說白了, 就是耍不要臉,頗有一種你們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的架勢。

  本來平頭百姓們還是挺同情他們的,輿論也是站在他們這一邊,可經過這一出,見欽差光大正明,見那些河南來的百姓也不像是作假,自然不免心中偏向,就拿言語擠兌起來。

  不過他們這種看熱鬧的行徑,就是所謂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蘇州城當地百姓,大多都是商、工,也不指著種地養家,自然無法和那些被動利益的人感同身受了。

  這些士子們怎麼可能沒察覺到自己的尷尬處境,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已經騎虎難下了,只能硬撐著。

  既然薛庭儴下了命令,事情很快就佈置下去了。

  蔔彥禮本是想攬下,也被他拒了,而是吩咐給了錦衣衛。明擺著不信當地官員,讓一眾當地官更是尷尬。

  按理說薛庭儴也該離開了,只等下一批別地百姓到來,可他卻沒有選擇走,而是讓人就地起了帳篷,打算陪這些人堅守。

  幸虧蘇州貢院門前的場地寬大,再來兩千人也能容納,一座座帳篷臨著四周搭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幹什麼。

  薛庭儴不顧官威,來到那些農人們身邊坐下。

  也是席地而坐,農人們誠惶誠恐,卻被他硬按下,只道是嘮嘮家常。

  於是,大昌難得一見的奇景出現了。

  就見原該是威嚴神聖的貢院門前,被劃分了好幾處地方,四周是一座座帳篷,場地中央則坐著兩群人。

  一群俱是穿生員衫的士子們,個個蓬頭垢面,面容憔悴。

  另一邊則是坐了些鄉下人,中間還坐了個穿蟒袍的高官。他們談笑風生,歡聲笑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多年的同鄉沒見過了。

  紅日西沉,一隊衙役出現在此地。

  他們手裡提著一個個大木桶和竹筐子,看模樣似乎有些尷尬。

  一個吏目打扮模樣的人,走到薛庭儴身邊,乾笑著說知府大人請薛大人去用飯,可惜卻被薛庭儴給拒了。

  吏目滿臉為難,卻礙於旁邊虎視眈眈的錦衣衛,不敢多糾纏,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了。

  這些衙役是為士子們送飯的,自打出了罷考事件,當地官員勸不回這些人,又怕出事鬧出亂子,便每日三餐供飯供水,准點都會送來。

  士子們早已是又饑又渴,尤其面對這些泥腿子,還得保持自己讀書人的儀范,腰挺背直坐了一個下午。此時見到茶飯來了,有些人顧不得失態,忙湊到近前去。

  有個人起來急了,腿軟摔了一跤,有的則是過去搶了饅頭,就啃上了。

  一個小娃娃的聲音驀地響起:“爺,他們怎麼吃得這麼急。”

  卻是田伯的小孫子驢蛋。

  田家就剩了田伯和驢蛋兩個人,田伯要出門,也不放心丟孫子一個人在家,便帶在身邊。

  田伯撫了撫孫兒的頭,慈祥道:“他們這是餓了。”

  “是不是就像上次鬧饑荒那樣,沒有飯吃,爹娘都出遠門了,就剩驢蛋和爺兩個人?”

  “是啊,小蛋子的阿爹阿娘出遠門了,過一陣子就回來看小蛋子了。”

  這邊距離那邊並不遠,早在驢蛋說話時,就有人的動作僵住了。

  他們十分羞愧,竟是露出寒磣的模樣,讓鄉下人看了笑話。可緊接著這爺孫倆的對話,卻讓幾個人愣住了。

  鬧饑荒,出遠門,就剩了這老的老小的小,還能是什麼。

  有的人饑餓地啃著那白胖的饅頭,有的人卻小口地吃著,有的卻是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天已經黑了下來,薛庭儴來請了這些農人入帳篷,卻沒有邀這些士子,事實上他們準備的帳篷,也就只夠這些人住,根本沒有他們的。

  只是這些士子們太累了,免不了心中會想,這官既然想平息事情,說不定會故作好人。

  可惜註定讓他們失望了。

  直到那些農人都去帳篷裡歇下了,薛庭儴才來到這群人面前。

  “你們都是讀書人,讀得是聖賢書,什麼道理都懂,本官就不多言。你們有的甚至已為人父,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承擔,本官很期待辯會早日到來,也能告訴你們,你們究竟錯在哪裡。”

  人群裡,有人說:“薛大人這是譏諷學生等?道不同不相為謀,學生等只是為天下讀書人請命。”

  薛庭儴哂然一笑:“本官並不譏諷你們,不過是真心盼望如此。你們有堅持是好的,但也該抬起頭來看看外面,而不是只沉迷在聖賢書裡,書越讀人越迂腐,不知世務,不識民生疾苦。像你們這些的人,即使考中功名,也如同那有些人一般,為人愚弄,為虎作倀,魚肉百姓,還不如不當這個官。”

  “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背影在火把的光亮中,顯得異常筆挺高大。

  黑暗中,有人在低聲議論什麼,也有人在沉默思索著什麼,誰也不知道。

  黑暗退去,黎明到來。

  隨著時間的過去,越來越多的百姓來了。

  有別地百姓,也有江南一帶的百姓,這些人聚集在貢院門前,竟像是鄉下的集市,熱鬧而嘈雜。

  雖是都不認識,但彼此之間嘮一嘮,聊聊種莊稼,聊聊收成什麼的,再說一說新政,頓時感覺就像多年沒見的老鄉。

  與這邊隊伍日益壯大相比,那些士子們的隊伍就有些不夠看了。雖這兩日也陸續有士子前來加入,可明顯聲勢不如人。

  這幾天整個大昌都在議論一件事,那就是蘇州貢院論新政辯會之事。

  隨著時間過去,越來越多的人知道蘇州貢院的士子們罷考了,也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欽差為此事在蘇州貢院舉行辯會的事情。

  這一切少不了各地泰隆票號的幫忙,還有王記菜行、花坊等。通過這些散佈在大昌角角落落的管道,這個消息宛如一陣龍捲風,從南到北,人盡皆知。

  這薛庭儴到底想幹什麼?

  無數人這麼說著。

  甚至京城裡,六部各司,乃至嘉成帝,都在這麼說著。

  說著的同時,有人心中高興,有人心中恐慌至極,可惜都阻止不了這一切的發生。

  ……

  越來越多的人彙集蘇州城。

  有農人、書生、商人,乃至平民百姓,其中不乏各地文人隱士。

  這些人雖是沒有入朝為官,但一直關心著朝廷大事,他們在民間影響極大,其中不乏一些當代大儒。

  鑒於此,薛庭儴特意拖延了大會開始的時間,並放出消息,大會將在十日後開始。

  這期間,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兩邊。

  那些面容憔悴的士子們,一改早先頹廢之態,意氣風發地與後加入的人侃侃而談。而代表著支持新政的這一方,除了越來越多的農人到來,也不乏一些心懷天下、關心民生的有志之士。

  只可惜時間越臨近結束,罷考士子那一方的人不增反減,倒是百姓這一方,絲毫不改之前的勢頭。

  又是一日太陽升起,新政辯會終於在蘇州貢院門前開啟。

  不同於那些講經大會,還佈置個場地什麼的,這裡一切從簡。沒有桌椅,沒有那些為了裝面子的儀式,只是在地上鋪了一層紅氈,供這些參加大會的人席地而坐。

  隨著薛庭儴一句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大會就這麼開始了。

  沒有人主持,場面雜亂了而無章,都是三五成群互相論證著。

  他們不像是開辯會,倒像是彼此坐在一起嘮家常,場地上密密麻麻的人頭,讓圍觀之人簡直歎為觀止。

  而蘇州城裡也是萬人空巷,似乎所有人都聚集到這裡來了。

  士子那一方的情況並不好,對方本就人多勢眾,若是碰到讀書人還好,大家同一個層次,彼此講的話也都能說清楚。可若是碰到那些種地的莊稼漢,那就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了。

  你與人家之乎者也,他們說聽不懂,讓你說白話點。等你終於白話了,他們才不聽你所謂的為天下讀書人請命,而是跟你嘮著以前的日子咋樣,新政以後的日子如何。

  一面跟你嘮,一面抽著旱煙,還有人摳腳丫子的,反正怎麼舒服怎麼來。你慎重以待,人家不拘一格,你躊躇滿志,人家嘻嘻哈哈,根本說不下去,只能望風而逃。

  這場大會持續了整整三天兩夜,無數人來圍觀,無數人又散去。

  餓了有乾糧供應,渴了有水,似乎不把彼此說服,就不打算結束。無數人被說得羞愧至極掩面而逃,也有許多人被氣得七竅生煙,當場暈了過去。

  所以說,論起吵架,有時候讀書人真不如鄉下人。

  你若是好好說,那就好好說,你若是口出穢言,他們罵起娘來,簡直風雲變色。再嚴重些,你敢動手嗎?你手無縛雞之力,人家拳頭捏起來缽那麼大,足夠教會你做人了。

  這些看似貌不其揚的農人們,他們卑微低賤,任勞任怨,甚至打罵上頭,也能忍下去。只要日子還能過,他們忍耐度超乎想像的高。

  可若是動了他們的糧食,他們敢和你拼命,能維持不暴動,不過是因為心中抱著說服這些讀書伢,讓新政推行下去,天下百姓受益的想法。

  這些人代表了全天下萬萬個農人,他們才是大昌的基石,只要擁有他們的絕對擁護,誰也翻不起風浪。

  所以那些士子們所言的替天下讀書人請命的說辭,在他們面前就是無稽之談。

  這場大會打從一開始,就註定是這些士子們輸,之所以會形成現在這種場面,不過是有人在借此向天下宣告——

  民心所向者披靡!你們還是歇歇吧!

  ……

  位於蘇州貢院斜對面一座二樓上,坐著幾位身穿文士衫的儒士。

  其中一位老者,道:“其實我們這趟可以不來,這位薛大人真是奇才。自古以來,民心所向者披靡,可真正能這般動用民心者的人卻沒幾個。”

  “幸虧此人胸有正義,若是奸邪之輩,萬民堪憂。”他旁邊的一位老者撫著鬍鬚,目光停留在下放人群中那點耀眼的朱紅色。

  薛庭儴並未離去,而是作為百姓這一方入了場。

  他在下場之時就說了,入場者不論身份,只論佇列,不論輸贏,事後絕不追究。

  可惜沒一個人是對手。這兩日但凡有人與之辯論者,無不是被其譏得啞然無聲,掩面而逃。

  三日下來,還未碰見敵人,簡直是一具人形大殺器。

  “你倆又不入仕,倒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見兩位友人只是含笑不語,這位模樣狂放的文士滿臉詫異道:“難道你們改變主意了?也打算去混個官當當,可你們這一把年紀了……”

  此人實在不會說話,指著和尚罵禿驢,這不是沒事找茬麼。幸虧這二人都是修身養性多年,也是熟知這老友的秉性,都沒與他計較。

  “我二人雖是歲月不饒人,但所幸有學生數人,堪得大用。早先年不讓他們入仕,是因著朝中亂象叢生,不願同流合污,又保證不了光風霽月。如今看這薛大人似乎是個有大智慧大慈悲之人,以後前程絕不僅是於此。若是跟隨於他,想必能做得一番大事,惠及百姓,也不枉他們讀書一場。”

  聞言,一旁數個中年文士俱是點頭,這狂放文士倒是愣住了。

  他看了看兩個老友,再去看他們身邊圍站著的學生,以前只會譏笑兩人沒事找事,多操多少冤枉心,如今竟然有些羡慕。

  三人中,唯獨就他生性不羈,閑雲野鶴,從不耐煩收什麼學生。難道為了不讓著兩個老友比下去,他也得去收個學生什麼的?

  ……

  新政辯會在日落之前,終於結束。

  其實到了最後,幾乎是一面倒情況,多少人被辯得面容失色,慘敗而歸。

  結果自然是百姓一方大獲全勝。

  看著最後一隊人羞愧離開,薛庭儴笑了起來,笑得意氣風發,笑得豪情萬丈。

  他拱手對場中為數不多的文士們道:“謝謝各位鼎力相助,感激之言多少話都說不盡,總而言之,薛某人替天下蒼生謝謝諸位。”

  幾日下來,他嗓子已然沙啞,可滿身氣概全然外放,光耀奪目。

  文官講究內斂,一直以來薛庭儴都是收著的,可這一場卻讓他的收了許久的東西,全部釋放出來,格外酣暢淋漓。

  “薛大人多禮了,我等前來並不是為了虛名,不過是不忍百姓們受苦。其實這次我等並沒有出多少力,還是這些老伯們厲害。”

  這些文士們互視一番,由其中一人說道,他們的目光停留在一旁那些數不盡的喜笑顏開的農人身上,滿是敬服。

  活到老,學到老,他們今日也算是開了眼界。原本而來還抱著自己將力挽狂瀾的心思,來到這裡後才發現,滄海一粟,實在不足掛齒。

  “既然事已結束,我等就不多留了,就此告辭。”

  “若不是本官還有公務在身,定然美酒相陪。”

  “以後還有機會的。”

  一番短暫的寒暄後,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文士們便飄然而去。

  薛庭儴這才將目光投注在那些農人身上,對他們道了謝後,又吩咐手下好好安置這些人。

  等該吩咐的事都吩咐完,薛庭儴感覺到一陣空虛感。

  他抬頭眺望天際,也不知在想什麼,直到胡三來到他的身邊,他才宛如大夢初醒初醒,剛抬起腳步,卻是一陣搖晃。

  “大人。”胡三撐住他。

  他擺了擺手,笑道:“我無事,就是累了。”

  薛庭儴整整歇了一日,才緩過勁兒來,之後又投入忙碌之中。

  他這趟來本就是為了平息貢院罷考之事,事情既然已經結束,鄉試再考需得提上日程。要知曉有一部分士子罷考,還有一部分等著觀望動靜,這件事可耽誤不得。

  另一頭,貢院裡的考官早就急得頭髮白了,可朝廷沒下命令,他們也不能離開貢院,直到收到鄉試會在半個月後重考,才松了一口氣。

  同時,薛庭儴還沒忘記司禮監捅出的簍子。雖然不是他辦的,可加收商稅也在新政之列,還得他來收拾。

  他讓人去蘇州府衙提了案卷,又命人多處查訪,才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有了個大致的思路。

  唯獨讓他感到棘手的是,那些被抓了的織戶和工人,從律法上來講,這些人罪大惡極,膽敢聚眾暴動,不殺不足以解恨。可從人情上來講,這些人雖有些是為了私利,但確實是李金忠太不是東西。

  而這些人代表了整個蘇州一帶所有紡織業的人,真若是處置了這些人,恐怕民怨難平。

  薛庭儴思索了一夜,將此事扔在腦後,打算就當自己不知這件事。

  反正人也不是他抓的,他就算替司禮監收拾爛攤子,也是收拾加征商稅之事。至於那些被抓的人,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誰抓的誰負責。

  因為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讓暗中等待欽差反應的人,都是心中惴惴不安。哪知什麼也沒等來,倒是讓人吃了一驚,不過這是後事。

  借著自己如今在蘇州風頭正盛,薛庭儴重提了商稅之事。

  他的法子很簡單,在稅收所的基礎上進行整頓,又在門外貼了告示。

  這份告示上所書是他對加征商稅的一個歸類,和施行辦法。說是加征商稅,實則稅額定的並不高,比以前是多了一些,但總歸來說,並不讓那些織戶和商戶們傷筋動骨。

  其實之前發生的事,事後回想起來,那些織戶、工人乃至商戶們也怕。一直心惴惴地等著,誰曾想又發生新政之事,耽誤了許多日子。

  如今見欽差沒有追究,對這加稅之事也默認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見一切都安排停當,薛庭儴就打算回京複旨了。

  如今各地鄉試還未罷,革新派在京中沒有得力的人留守,他總怕京裡那邊又生了什麼么蛾子,所以急著趕回京。

  他命人收拾打算啟程,誰知蔔彥禮來了。

  自打來到蘇州城後,薛庭儴和地方官員接觸的並不多。

  也是有意冷著這些人,不想和他們打交道。

  這蘇州知府卜彥禮他不過只見了幾面,交談也極少,對方倒是多次請他上門赴宴,可他都有公務繁忙給推了。

  誰曾想今日對方親自上了門來。

  “薛大人遠道而來,無論如何都得讓下官以盡地主之誼,不然下官以後在朝中,可沒有顏面再見大人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薛庭儴也不好再推卻。

  朝中為官,不宜多樹敵,在敵我還沒弄清楚的情況下,薛庭儴並不願意得罪蔔彥禮。

  遂與他同去赴宴,美酒佳餚,直至月上樹梢才罷。

  因著頭一晚喝多了酒,次日薛庭儴起得有些晚,正打算叫人啟程,哪知蘇松巡撫伍何仁親自上門了。

  幾乎和蔔彥禮差不多的說辭,既然知府的宴赴了,沒道理巡撫的宴不赴,薛庭儴只能再留一日。

  等酒罷宴散,已經是華燈初上時分。薛庭儴忍不住心想,明日總沒人再來邀他赴宴,他總算可以啟程了。

  等回到住處,他正打算吩咐下去明日早點走,誰知韋雲傑匆匆而來。

  “怎麼了這是?”

  “大人,京城那邊可能出事了。”

  薛庭儴看向對方。

  韋雲傑面露凝重之色,道:“錦衣衛出京辦差,按制每隔三日都需和京中聯繫彙報情況。尤其是陪著欽差出京辦差,更是頻繁到每日一次。”

  對此事薛庭儴並不意外,因為韋雲傑每次往京裡發密函,就從來沒有瞞過他。

  其實也不是沒瞞過,只是廣濟倉那次同舟共濟後,他就再不瞞了,也算是全了兩人彼此一份情誼。而薛庭儴也很識趣的從沒有問過,一來他無事不可對人言,二來他相信若是有什麼事不太適宜嘉成帝知道,韋雲傑肯定會暗示他。

  “可這次下官和京中聯繫,已經有多日未接到京中的密信,且派出去的人一直沒有回來。”

  薛庭儴當即一個激靈,酒頓時醒了。

  “有多少日了?”

  “快十日了。京中有時也有不回信的時候,可下官連著往京裡派去了三班人馬,一個都不見回來,這就有些蹊蹺了。要麼就是錦衣衛有仇家,被人半路攔截,要麼就是京裡出了什麼事,這些人在京中被扣了。”

  錦衣衛怎麼可能有仇家,就算有仇家,誰神通廣大到能扣住三班人馬,那麼只有一個解釋,京裡出事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緊跟著門就被敲響了。

  “千戶大人。”聽聲音是韋雲傑的一個下屬。

  韋雲傑去打開門,來報信的錦衣衛面色蒼白。

  “大人,李鷂子回來了,說京城九門戒嚴,進不去。他見勢不對打算離開,卻被人狙殺。大人,李鷂子受傷嚴重,您快去看看。”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35
☆、第262章


  ==第兩百六十二章==

  李鷂子是個普通的錦衣衛, 因其身量矮小, 輕身功夫極好,擅長隱藏蹤跡,被人起綽號鷂子。

  韋雲傑和薛庭儴到時, 這趟隨行攜帶的軍醫正在給李鷂子看傷。

  李鷂子受傷極重, 肩頭和後背各中一箭,這人也是個狠的, 因為急著趕路, 箭頭都沒有拔,硬是撐了幾天趕至蘇州。

  箭頭在肉裡埋藏多日,此時早已和血肉相連, 軍醫只能將傷口劃開,硬生生將箭頭挖出來。

  隨著一聲慘嚎, 一個血肉模糊的箭頭掉落在地上。軍醫忙在傷口上灑了大量的金瘡藥用以止血, 幸虧錦衣衛自用的傷藥都是上層,血很快就止住了。

  一場事罷,大家都是大汗淋漓。

  李鷂子被扶躺在榻上, 來不及歇息, 就被韋雲傑詢問情況。

  “……屬下入城時就覺得不對,竟看見幾隊五城兵馬司的人在城裡出沒,越靠近內城, 街上的人跡越是罕見, 屬下見安定門緊閉, 門樓之上重兵把守, 當即掉頭就走,但還是被人在後面綴上了……

  “伏擊屬下的那群人身份不明,但訓練有素,竟配有□□,恐怕是三大營的人……”

  這時,正拈著箭頭看的陶黑牛突然道:“確實是三大營的,還是五軍營的。”

  陶黑牛正是五軍營的人,所以對五軍營配置的兵器十分熟識。對方雖是隱了身份,但武器上的標誌卻換不了,這箭頭之上便留有徽記。

  “屬下覺出不對時,就在外城打聽了一下,聽聞有人說陛下抱恙,已經多日未上朝了。”

  一時間,房中寂靜至極,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透露著一種莫名的恐慌。

  雖他們離京之前,嘉成帝確實抱恙,但情況並不嚴重,也不過是歇幾日的事。這才多久,竟是抱恙至多日未上朝。

  嘉成帝歷來躬勤政事,除了當年為了提拔司禮監時,有一陣子沒上朝,之後可是再無這種事發生過。

  無人不知他對朝政的勤勉,曾有疲於早朝的大臣私下與人戲稱,要想讓這位陛下不上朝,除非是山崩了。

  這山崩自然不是真的山崩,而是指山陵崩塌。

  用白話點講,也就是嘉成帝死了。

  死了?

  面面相覷中,所有人的心都不禁一沉。

  抱恙多日未上朝的嘉成帝,錦衣衛被扣住的人,遭人伏擊的李鷂子。難道說京中有人謀反?

  可若真是謀反,為了防止走漏風聲,為何只是內城戒嚴,而不是封閉整個京城?還有錦衣衛是皇帝親軍,歷來行蹤詭秘,也只是單線聯繫,從不聯繫錦衣衛以外的人,那麼被扣押的錦衣衛又作何解,難道錦衣衛叛變了?

  要知道錦衣衛可是嘉成帝親軍。

  還有李鷂子被伏擊之事。

  這裡面充滿了太多的疑點和波詭雲譎。

  而與此同時,薛庭儴卻不禁回憶起那夢裡的一件事。

  嘉成年間大黑暗時期,對於每個文官來說,都是一場噩夢。

  嘉成帝專斷獨行,閹黨與錦衣衛為禍,皇權的爪牙橫行無忌,朝中百官人人自危,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詔獄就會臨頭。

  歷史在這裡重合,似乎又回到那官不如狗的年月,表面上群臣唯唯諾諾,實際上私心早起。

  歷來少不了挾天子以令諸侯之事,文官講究禮儀道德,不敢也不能去謀朝篡位,但不代表他們不能扶持一個羸弱的新君,照樣可以為所欲為。

  一個胸無大志、耳根子軟,卻又狂妄自大的帝王,足夠各家再逍遙幾十年。

  在那夢裡,這件事是吳閣老聯合數名官員辦的,薛庭儴並未攙和進去,但卻熟知一些內情。

  難道說,那些人還是忍不住了?

  土地兼併的事動了他們的命脈,眼見窮途末路,所以狗急跳牆?

  一時間,薛庭儴腦中浮想聯翩,冷汗直流。

  是了是了,雖是如今新政勢不可擋,但一項國策是需要有英明的君主去支持。本就是獨木難支,難之又難,能行到這一步,是嘉成帝拼了百年後滿身毀譽,是無數官員費了大力氣。

  若是臨陣換將,新政的好勢頭頃刻垮塌,一切將再度回到從前。

  所以他們趁著大考在即動手了。嘉成帝一直沒放棄培養自己的羽翼,所以忠心他的大臣必然會外放出京監考,以便積累資源。蘇州又連著發生了兩場事,於是他也出京了,還帶了不少錦衣衛的人。

  若是他沒有猜錯,蔔彥禮二人的突來邀宴,定是打著拖延他回京的主意。不出意料的話,明天定會再有么蛾子發生,總而言之,一定會拖延他回京的步伐。

  “京裡肯定出事了,我們必須要回去。”

  知道事從緊急,薛庭儴也沒隱瞞,而是將自己的猜測說了一遍。

  “大人,您現在回去肯定有危險的。再說,他們就那麼大膽,竟敢弑君?”

  薛庭儴俊眉緊皺,沉吟道:“弑君肯定是不可能,這件事若是換做我來做,定會聯合一位皇子出頭,逼著陛下傳位,等拿到傳位詔書後,陛下就可以駕崩了。是時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一片歌舞昇平,什麼都將會掩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旁人即使有所猜疑,也不敢說。”

  “宮裡還有鄭安成,有杜大人,他們怎麼可能一手遮天?”

  “可若是鄭安成或者杜繼鵬,背叛了陛下呢?”

  話音落下,房中一片窒人的沉寂。

  陶黑牛打破寂靜:“那大人可是有章程,咱們這麼回去,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另外,那蔔彥禮二人既然打著拖延大人的主意,他們肯定不會坐視我們離開蘇州的。”

  陶黑牛此人看似大大咧咧,卻粗中有細。

  “咱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乾清宮,似乎比往日都顯得清冷。

  這地方宮宇深闊,平時邊邊角角都站著太監,有時你根本沒注意,就從角落裡突然冒出一個人,能將沒有心理準備的人嚇死。

  可今日,這些太監似乎全都消失了。

  寢殿中,明黃色的簾幔低垂,宮燈高懸,將四處照得一片燈火通明。

  明明外面天還亮著,這裡卻宛如到了黑夜。

  龍床前,立著一個人。

  一個身穿緋紅色官袍的人。

  龍床上紗帳半垂,其後似乎躺著什麼人。

  “陛下,您又何必再負隅頑抗。事已至此,您索性痛痛快快的交出玉璽,傳位於二皇子。是時,二皇子奉您為太上皇,您還能安安穩穩頤養天年。”

  “亂、臣、賊子……”嘉成帝艱難地說出此言,不過短短一句話,卻似乎耗費了他所有力氣。

  若是薛庭儴在此,定要大吃一驚。不過短短兩個月不到,嘉成帝整個人竟是骨瘦如柴,尤其他骨架本就大,卻瘦成這副模樣,極為駭人。

  這也就罷,嘉成帝似乎不能動了,他明明恨得咬牙切齒,可除了面部表情扭曲,手腳乃至軀幹卻一動也不能動。

  “微臣怎會是亂臣賊子?陛下沒有立儲,前太子早亡,微臣等奉二皇子為尊,乃是于情于理于祖宗家法,都能說得過去的事情,怎麼就成亂臣賊子了?”

  “既然不是亂臣賊子,你們逕自擁護他登基就是,反正傳位詔書你們自己都寫了,何必再來找朕。”嘉成帝斷斷續續說道。

  他聲音十分微弱,卻一字不漏俱被立在龍床前的這人聽見耳裡。

  此人似乎有些惱怒,眉宇間帶著薄怒,臉上的笑也僵住了,嘴角抿了起來。

  “陛下!您該識趣才是!老臣這也是為了您好,您知曉二皇子不是個有耐性的人。念著您是他的父皇,他已經極為忍耐了,難道非要鬧得父子反目,才如了您的意?”

  嘉成帝閉上眼睛,不再理會他,臉上卻是一片冷笑,似乎在譏諷對方不過是個跳樑小丑。

  注視著他片刻,這穿緋色官袍的人拂袖而去了,殿中再度回到一片寂靜中。

  收到那人傳來的話,二皇子氣得當場砸了茶盞。

  他即是憤怒又難掩焦躁,來回不停地在殿中走著。

  “行了,你停停,著急也無用。”一旁,坐在椅子中喝茶的鐘青楊道。

  二皇子面容扭曲,充滿了焦躁不安:“舅舅,我怎麼不急。如今萬事俱備,就剩那方傳國玉璽沒找到,這事情拖一日便危險一日,若是再出什麼紕漏……”

  二皇子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又道:“他到底將傳國玉璽放在哪兒了?我讓鄭安成將乾清宮裡裡外外都找遍了,也沒找到。那鄭安成,枉他在父皇身邊服侍多年,竟然連他也不知道在哪兒,真是沒用的東西!不行,我讓他再去找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了。”

  說著,他就打算揚聲叫人,卻被鐘青楊制止。

  “既然幾次都沒找到,你再找幾次也無益。如今你該做的不是找那傳國玉璽,而是要不要……”

  看著鐘青楊的眼睛,二皇子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搖頭:“他到底是我父皇!”

  “那你就等著此事敗露後,被陛下親自下令誅殺。都到了這份上,你真以為你拿到傳國玉璽就罷了?他必須要死,早晚都要死,只有他死了,你才能登基。”

  鐘青楊說得語重心長,豆大的汗珠順著二皇子的額頭冒了出來。

  哪怕他非一般人,這種弑父弑君的名頭,他也不敢輕易往身上背。所以他明明懂得這個道理,卻還是忍不住心中抱了幻想。

  “舅舅。”

  “你好好想想吧,隨著各地鄉試結束,外放的那些官員陸續都會回京。還有那薛庭儴,你可別忘了他帶出京的人,其中有一半是錦衣衛的精銳。杜繼鵬現在還被關著……”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二殿下,不好了,陛下不見了。”

  薛庭儴猜想並沒有錯,果然次日天還沒亮,知府衙門那裡就來了人。

  說是衝擊稅收所的那幾個帶頭人,有一個人在牢裡死了。

  還不等薛庭儴有所反應,死者家屬便披麻戴孝堵上了知府衙門,許多織戶和工人紛紛前來聲援,要求知府衙門給大家一個交代。

  他們聲稱哪怕是犯了朝廷律法,也沒有這麼無緣無故就死了的,定是官府有人刻意刑訊逼供,才會致使被刑訊之人受不住折磨自我了結。

  這種情況下,作為欽差的薛庭儴自然不能走了。

  薛庭儴出面詢問了情況,並極為慎重和家屬談了話,答應一定查清來龍去脈,給大家一個交代,才勸回了他們。

  同時,他馬不停蹄地提了案卷,又去看了死者的遺體,並詢問了當日當差的獄卒。誰曾想不知是勞累太過還是怎麼,他竟是當場暈了過去。

  事後被人抬回來,請了大夫診治,大夫說是積勞成疾而至,必須要修養一段時間。

  這種情形,誰也不敢再逼著欽差大人查案,只能一切暫停。

  次日上午,有即將離開蘇州的百姓來向薛庭儴辭行,正是河南那群農人。

  薛庭儴見了他們之後,便開始閉門養病,不見外客。

  蘇州城的城門處,人流進進出出,十分擁嚷。

  大抵是近日是多事之秋,城門處竟是守了許多官差,瞪大了眼睛盯著進出城門的百姓,似乎怕被什麼人混了出去。

  不遠處,往此處行來一群打扮極為窮酸的泥腿子。

  他們俱是身穿粗布短褐,面容粗糙,曬得也黑,或是提著竹籃,或是挑著挑子,一看就是鄉下人。

  最近這些鄉下人,在蘇州城裡可是風頭正盛,換做以往門丁少不了刁難一二,今日卻是只看一眼,就讓他們離開了。

  這些貌不其揚的農人離開城門後,就往碼頭行去。

  蘇州一帶水系發達,通過水路可以到達任何地方,也因此當地船業極為發達,碼頭從早到晚都有通往各地的民船。

  農人們上了船,才終於松了口氣。

  田伯對其中一位黑臉男子道:“大人,小民等與您不順路,只能送到這裡,望大人一路順風,不要被那些狗官所害。”

  “謝謝田老伯,還有諸位鄉親,薛某人在這裡謝過諸位。”

  一身粗布衣褲,臉黑如炭,下巴上還長了個肉瘤的薛庭儴,哪裡還能見出往日風采。此般模樣自然錦衣衛的人幫忙喬裝的。

  與他一同的還有十多個人,陶黑牛和韋雲傑都在,都是扮作農人的模樣。

  倒是胡三不在,他目標太過明顯,還是要留在‘欽差’身邊侍候的,也是為了坐鎮蘇州這裡,也免得出了什麼亂子。

  “謝什麼,不當事的的。”

  一陣七嘴八舌後,這一行農人從簡陋的艙房裡跑出來,此時船正是臨著要開的時候,船上來來往往的人極多。

  他們抄著一口鄉音極重的官話跟船老闆糾纏,說是坐錯了船要換船。船老闆可惹不起他們,只能點著人能數退了船資,將這些人送離。

  很快船就開了,在一眾民船裡並不起眼,而蘇州一些當地官員,根本不知道他們費盡心機想留的人,已然悄悄離開。

  薛宅

  春蘭匆匆從外面走進來,道:“夫人,趙護衛讓奴婢來稟報你,外面似乎又出事了,禁衛軍四處搜羅,好像在找什麼人。”

  就在京中對蘇州貢院辯會之事,議論得是沸沸揚揚之際,京城的天突然就變了。

  先是嘉成帝抱恙,多日未上朝,緊接著內城就戒嚴了。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倒是有人壯著膽子去宮裡詢問,可惜宮裡戒嚴的程度比外面還厲害。

  之後,便有朝中幾位重臣出面安撫大家,道是陛下龍體的情況有些不太好,為了防止生亂,才會如此。

  聯想到至今未能立下的儲君,以及數位已經成年建府的皇子,大家似乎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自然不敢再多言,生怕招了忌諱。

  而內城的城門雖是戒嚴了,但每日都會有送糧送菜的車隊進入,倒也不妨礙各府日常生活。

  頂多是日子過得比以往緊湊了些,不過抗議了也沒用,只能按捺下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著,這些天招兒心裡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也因此一直讓趙志他們盯著外面的情況,誰曾想今日又發生了這樣的事。

  她蹙眉思索片刻,道:“讓他們繼續盯著,有事再來報。”

  春蘭點點頭,就下去了。

  薛耀弘從外面走進來,道:“娘,可是又發生了什麼事?”

  招兒匆匆將情況說了一遍,又道:“你也別擔心,就算真出了什麼事,咱們又不是皇族,颳風下雨都到不了咱們頭上。”

  這話裡有些意有所指,證明了招兒心中已經有些猜測了,卻是不敢言,也不能言。

  “你別管這事,好好待在家中。你剛考罷,多多休息才是。”

  薛耀弘按下心中的憂慮點點頭,又和招兒說了一會兒話,才離開了。

  招兒心裡有些亂,想找些事做,偏偏靜不下來心。

  她起身去了里間,打算睡一覺,可能等睡醒了,就不會再多想。哪知剛越過屏風,就看見她房裡多了兩個人。

  兩個穿著太監衣裳的人,一個人倒在她的床上一動不動,旁邊站了一個。

  “你們是誰?”

  招兒正想叫人,忽然眼前一閃,嘴就被人捂上了。

  她可不吃這一套,用手肘去撞擊對方的腹部,又使出早就生疏的小擒拿手。對方被她這一撞,臉色當即就變了,卻硬生生地鉗死了她。

  “你這女人,多日未見,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注視著對方那墨藍色的眸子,招兒才想起記憶中的一個人。

  是莫伽。

  “我鬆開,你別叫,咱們好好說話。”

  莫伽剛鬆開手,招兒就一把將他搡開,道:“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你來這裡有什麼意圖,你想幹什麼?”

  這一連串的問話,讓莫伽有些感慨萬千。

  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招兒一眼,看得有些久。就在招兒即將爆發之際,他才將目光移到床榻那處,往那裡揚了揚下巴。

  招兒的腦子飛速轉動著,突然眼睛一亮:“那些御林軍找的是你們?”

  邊說,她邊快速幾步到了床前,看著床上的老人,問:“他是誰?”

  那老人目光鋒利,瞪視著她,像是要吃人。

  招兒被看得有些難受,下意識寒毛卓豎,不禁斥道:“不速之客,囂張什麼!莫伽你趕緊把這人帶走,我念著以往舊情,就當你們今日沒來過。”

  一個低低的輕笑聲響起,莫伽道:“你還記得咱們有舊情?對了,難道你不認識他…這位元?”

  “我為何要認識他,他又不是皇帝!”招兒尋常不是這樣的,大抵是因著以前的經歷,她一看見莫伽,就忍不住炸毛。

  “他還真是皇帝。”

  在招兒愣住的目光中,莫伽來到床榻前,擺出一副裝腔作勢的模樣,讓招兒聯想到那宣旨的太監。

  就聽他道:“見到陛下,還不下跪?”

  “我跪…我跪你個頭!你趕緊給我走,再不走,我可就叫人了。”

  “你是薛庭儴那媳婦?泰隆票號是你開的?”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招兒聽完後,愣了一下,看著對方問道:“你到底是誰?”

  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外面人大多以為泰隆票號是薛庭儴小舅子開的。就是那次在御前說過,卻只限少數幾個人知道。

  “我真沒有騙你,這位真是陛下。”莫伽有些無奈道。

  似乎為了證明他的話,他俯身對嘉成帝說了一句冒犯了,便伸手解開那身太監衣裳,裡面露出一抹耀目的明黃色。

  世上能穿明黃者,寥寥無幾,結合之前外面說嘉成帝抱恙的事,難道真是陛下?

  招兒顧不得多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妾身王氏,拜見陛下,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莫伽瞅著她老實得像鵪鶉的模樣,有些忍俊不住。

  就在這時,從外面傳來一陣高呼:“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趙護衛讓人來傳話,那些禁衛軍要進府搜查。”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37
  ☆、第263章


  ==第兩百六十三章==

  眼見春蘭就要闖進來了, 招兒根本顧不得多說, 匆匆忙忙走出去。

  “到底怎麼回事?”

  “奴婢也不知,奴婢聽趙護衛說,這些禁衛軍已經搜了好幾家的宅子了, 說是宮裡丟了什麼東西, 陛下雷霆大怒,命人四處搜查。”

  丟了什麼東西?

  是丟了皇帝吧, 還陛下雷霆大怒, 誰知道誰拿著雞毛當令箭!

  不過招兒也知曉這事不小,且不說嘉成帝的安危,若是被人搜到嘉成帝在薛府, 她這一家子估計都要賠命。

  為了安撫裡面別亂生事,也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子。

  招兒一揮手道:“肯定是有人故意刁難, 陛下素來看重我家老爺, 就算宮裡丟了什麼東西,也不會讓人來搜薛府。去取我的誥命服來,我倒要看看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闖我薛府。”

  隨著女子清脆的聲音漸漸遠離, 四處安靜下來。

  莫伽小聲道:“陛下勿要擔憂, 此女狡詐多智,定不會讓人闖進來。”

  嘉成帝看了他一眼:“你認識她?”

  莫伽摸了摸鼻子:“早年機緣巧合認識的。”

  “所以你什麼地方沒去,就來了這裡。”

  “在暫時出不了城的情況下, 只有這裡最安全。”

  薛府門前來了一隊禁衛軍, 卻被堵在外頭。

  金魚胡同附近的宅子, 大多都是高官的宅邸, 看似外面街道清冷,實則都讓下人盯著各處的動靜。

  這群禁衛軍如狼似虎,已經搜了好幾家的宅子,輪到薛府時,許多人家都好奇,他們到底能不能進去。

  “我家老爺奉旨出京公務,府裡就夫人帶著幾位小主子,你們這般闖入,於理不合。”

  趙志帶著幾個家丁,以及若干護衛堵在門前,還耐著性子和這些禁衛軍說理。

  其中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嘴角噙著冷笑:“這是聖上口諭,誰也不能免俗。你等不要再阻攔,抗旨不遵可是大罪。快讓開!”

  就在雙方相持不下之際,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了。

  “誰抗旨不遵,你們倒是跟我說說。怎麼,見我家老爺出門在外,欺負我們這一屋子老弱婦孺是不是?”

  “這位是?”

  這還用問嗎?

  見對方這一身誥命服,也能猜出是這府裡的女主人。

  招兒帶著幾個丫鬟從門裡走出來,對比她身後幾個畏畏縮縮,滿臉忐忑的丫鬟,她似乎一點也不局促懼怕。

  “誰讓你們來搜我薛府的,是陛下,還是宮裡哪位貴人?可有手諭?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就想來搜我家的宅子,好大的膽子!”

  這些禁衛軍不是沒見過女人,不過他們尋常見到的那些婦人,都是低眉順眼,溫婉小意,何曾見過這般潑辣爽利的婦人。

  就見她二十些許的年紀,卻穿一身金繡雲霞翟文的二品夫人誥命服,頭戴全套的翟冠。

  這誥命服是極為壓人的,一個不好就容易只見衣裳不見人,又或是把人穿得老相了。可這身衣裳穿在她的身上,非但沒有蓋住其本人,反倒更是襯托的對方有一種格外不同的氣質。

  那柳眉如刀,美目含著厲芒,讓人見之忍不住就想垂下頭,不敢多看。

  這就是那薛侍郎的夫人?

  未曾想是這等絕色。

  怪不得那薛侍郎多年只有一妻,連個妾室都無,這可是京裡眾所皆知之事。

  禁衛軍頭領不禁放緩了面色和腔調,抱拳恭敬道:“末將等是奉了宮裡的口諭,宮裡丟了極為重要的東西,陛下龍顏大怒,命末將等一定要尋到。”

  “少跟我來這套,我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是真還是假!要想搜我薛府,可以!拿出陛下的手諭來,不見陛下手諭,本夫人是不信陛下會讓人來搜薛府的。”

  見此,這頭領也不禁面目僵硬:“夫人,還望莫要為難,末將等也是聽命行事。”

  “聽誰的命?本夫人沒說不讓搜,但平白無故你等這般模樣來搜我薛府,讓外人見去會怎麼猜想?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老爺幹了什麼貪贓枉法之事,這是來抄家了。以後我就老爺還如何在朝為官,如何見人?”

  “這……”

  招兒冷笑一聲,道:“拿不出手諭,誰知你們是不是出自誰人的指使。這京城裡誰不知道我家老爺得罪的人海了去,讓你們這群人闖進來,你們若是往我家放點什麼東西,再來賊喊捉賊,我薛府上下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連番說辭,實在讓這將領無言以對。

  畢竟對方說得是事實,他也確實拿不出手諭,可想著上面的命令。

  他不禁有些惱羞成怒,道:“反正今兒這薛府是讓搜也得搜,不讓搜也得收。”

  招兒讓了開去:“那你們來搜!”

  又命四周下人:“你們都讓開,讓他們進去搜。另外備車架,本夫人要進宮去問問陛下,到底是何等事,竟要如此欺辱我薛府。我家老爺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沿海要開阜,我家老爺一去就是十載,如今國庫豐足,我家老爺沒有居功自傲。

  “說河南鬧災了,朝廷一顆糧食不給,讓去賑災就去了。如今蘇州貢院罷考,我家老爺又是千里迢迢。原來朝廷就是這麼對忠臣的!陛下啊,您難道不就怕寒了忠臣的心……”

  招兒一番唱念作打,就往臺階下奔去。

  誰都攔不住,誰也都不敢攔。

  禁衛軍的人倒是想攔,可她直衝衝就撞了過來。男女有別,又是二品的誥命夫人,比他們品級都高。這若真是衝撞了,黑白都說不清楚了。

  只能遠遠的擋著,招兒往前走,他們往後面退,竟是被硬生生逼離了薛府的門前。

  招兒見眾人擋路,一揮大袖道:“你們要搜就去搜,別攔著本夫人的路。大昌有明令,誥命夫人若逢有大事,可請奏入宮求見。你們再攔,本夫人待會兒就去宮門前一頭磕死,讓天下人看看,朝廷是怎麼對待忠臣家眷的,竟是逼得我們連條活路都沒了。”

  潑…真是潑婦!

  問題是這些禁衛軍還真不敢讓她鬧到宮門前去,事情若是鬧大,再橫生其他枝節,恐怕上面的人會先剮了他們!

  一眾甲胄分明的禁衛軍面面相覷,都去看頭領。

  那身形高大的頭領面色乍青乍白,只能憋著氣,含冤受屈地說:“夫人還請回府,此一時非彼一時,陛下有明令戒嚴內城,無事不得在街上閒逛。末將等這便回宮求手諭,夫人實在不用如此做派。”

  招兒得理不饒人:“本夫人什麼做派了,這不都是你們逼著要搜我薛府?難道只准你們做,不准人反抗,這天底下還能不能講理了……”

  就在她還在義憤填膺之際,這些禁衛軍已經列隊離開了。

  一副無知潑婦,不與她計較的模樣。可再怎樣,都掩飾不了其狼狽而逃的事實真相。

  ‘啪’的一聲,上等汝窯的茶盞在地上碎成花。

  二皇子氣得渾身發抖,面目猙獰:“好一個潑婦,你們去了那麼多人,就拿一個婦人沒辦法?”

  之前帶著人去搜薛府的禁衛軍頭領,錚亮的鎧甲上沾滿了茶葉,茶水一滴滴順著紋路滴落下來,十分狼狽。

  鐘青楊不禁皺了皺眉,對這頭領和顏悅色道:“罷,你先下去,二殿下也是一時氣急才會發怒。”

  等此人下去後,他才對二皇子道:“用人之際,你要克制。”

  二皇子文韜武略皆是不俗,唯獨就是脾氣不怎麼好,這是遺傳了嘉成帝的暴脾氣。

  “舅舅!我這就讓人去寫了手諭,定要懲治了這婦人。”二皇子刷的一下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往外行去。

  “你夠了!”鐘青楊喝道,旋即軟了嗓音:“舅舅知道你心急,可如今這薛家還真不能動,薛庭儴遠在蘇州平息罷考之事,風頭正盛。若是此時薛家出了什麼事,風頭浪尖之上,咱們做的事很可能會暴露。”

  是了,素來倚重薛庭儴的嘉成帝,怎可能會在這時候處置薛府,這不明擺著告訴世人內有蹊蹺。

  薛家是小,二皇子的宏圖偉業是大。

  其實二皇子也知曉這個道理,就是一時亂了章程,打從得到嘉成帝失蹤的消息後,他就徹底亂了。

  時時刻刻都處在驚慌之中,生怕哪一刻大禍臨頭。

  畢竟嘉成帝在眾皇子心目中,一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皇子們敬仰他,卻又懼怕他,因為嘉成帝除了對前太子,還算有些和顏悅色,對其他幾個皇子素來嚴厲。

  若是換在半年前,給二皇子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幹出這等事,可他等不下去了。

  父皇竟有打算立三皇子為儲君,儲位一立,其他成年皇子必然要出京就藩,這一錯過就是君君臣臣,祖祖輩輩。

  所以二皇子狗急跳牆,冒了一把險。

  本以為是囊中之物,哪曾想先是出了找不到傳國玉璽之事。

  這傳國玉璽雖是平常從不示人,可同時也是昭示著受命於天,名正言順的象徵。沒有傳國玉璽,就不是實際上的真命天子。

  為了提防日後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所以嘉成帝被留了一命,二皇子本想軟硬皆施,逼出傳國玉璽,誰曾想又發生了嘉成帝丟了的事情。

  所以二皇子怎能不亂。

  “那舅舅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鐘青楊努力穩住心神,道:“我們做兩手準備,先命人去搜其他府邸,尤其是陛下倚重的那幾位臣子家,著重是有兵權者。其實陛下會去薛府的可能性並不大,薛庭儴不在府中,那一屋子老弱婦孺能幹什麼,所以略過薛府也並不妨礙大事。至於另一手準備,我們就只能兵走險招了。”

  二皇子驚疑地望了過來。

  “如果還是找不到,就命人放出陛下垂危的消息,召其他幾位元皇子入宮面聖。他們一直鬧著要見陛下,都是鄭安成出面擋下的,見可以面聖,他們定會欣喜入宮。是時,我們做場戲,並宣讀遺詔。等殿下登上大位,木已沉舟,他們也翻不起什麼大浪。”

  至於失蹤的嘉成帝?

  只要能登上皇位,自然是二皇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對方若是不露面還好,一旦露面就撲殺之,假死也能變成真死。

  畢竟嘉成帝已經死了,誰會想到他還會活著。

  沒人敢相信二皇子敢在嘉成帝還沒死的情況下,就造出其死訊,並借此登基。

  誰也不敢這麼想,這就是他們可以利用之處。

  二皇子面頰一陣抽搐,咬牙道:“行,就這麼辦。”

  招兒站在街上痛駡了一會兒,才轉身回府。

  薛府的大門再度闔上,仿佛沒發生過這件事。

  可這裡發生的一切,暗中卻在各家各府上流傳著,都說薛家那婦人潑,竟是連禁衛軍的人都被硬生生逼走了。

  嘲笑之有,但更多的卻是有學有樣,之後禁衛軍再要搜其他府邸時,有不少都裝著一副高風亮節,含冤受辱的模樣,要求要見聖上手諭。

  這一切都給二皇子等人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不過這是後話。

  另一頭,招兒帶著人回了正院。

  春蘭幾個丫頭滿是敬仰的看著她的背影,早就知道夫人不是一般人,今日才知夫人還能這樣。

  她們一陣七嘴八舌討論之前發生的事,都說招兒威風極了,巾幗不讓鬚眉。正說著,就被臥房裡突然冒出的兩個人給嚇住了。

  “行了,閉上你們的嘴巴,先都下去,這裡發生的一切不准和任何人說。”

  四個丫頭連連點頭,她們都是招兒打小買來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招兒也不怕她們亂說嘴。

  等幾個丫頭下去後,招兒才來到桌前坐下,端起桌上的冷茶一氣兒喝光。

  終歸究底,她也不是不怕,如今內城封閉,薛庭儴不在家中,又發生了這樣的事。等於薛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的命,都扛在她一個人的肩上。

  會心有餘悸,也是正常。

  “沒想到你也會怕。”

  “是個人都會怕,莫堂主非同一般,自然不知怕為何物。”

  這是在譏諷莫伽不是人呢。

  莫伽臉頰一陣扭曲,還要保持大度模樣,別提多毀形象了。

  嘉成帝抬眼瞧著他的臉,明明不該的,卻偏偏有一種看好戲的意味。

  “你們到底準備什麼時候走?我男人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的,也擔不起什麼事。”

  莫伽被氣笑了。

  這時候知道裝弱小,裝無助了,方才是誰裝腔作勢說要去宮門前一頭磕死的。這些是莫伽在春蘭幾個議論中聽來的。

  “薛夫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乃朝廷封誥的誥命夫人,如今君有大危,難道你不該挺身而出,護佑陛下之安危。”

  “我就是一個婦道人家,又沒讀過書,不懂什麼君君臣臣,社稷安危之大理。我就知道現在外面這群人正掘地三尺,他們說回去請了手諭還要來。等再來,若是發現你們在這兒,我薛家上上下下都要給你們賠命。

  “所以你們還是趕緊走吧,我薛家寒門出身,攏共出息的就我男人這一個。當了這麼些年過,銀子沒撈到半分,自己還貼了不少,沒有什麼對不起朝廷的事。他素來愛重我,我和幾個孩子若是丟了命,還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事來,所以大義和小家,我選小家。”

  “若是薛庭儴知曉你此言,可是會後悔娶你為妻?”榻上的嘉成帝突然道。

  招兒打從說話開始,就一直沒正視兩人。

  認真說來,是沒去看嘉成帝。

  畢竟讓她當著皇帝,還是一個行動不能自如,如此狼狽的老人,她還真有些說不出這些話。可就如她所言,她怕,這種危機感除了那次被紅幫所擄,也就這次最強烈了。

  甚至比那次更甚,有一種屠刀就在頭頂,頃刻就要落下來之感。

  若是她一個人也就罷,她不敢想像自己若是沒了,薛庭儴會如何。更何況還有幾個孩子,她是不可能拿自己孩子冒險的。

  聽了這話,她扭頭看著嘉成帝,既不心虛,也不膽怯。

  “他為何要後悔?若是他知道當下情形,也會贊同我這麼做的。”

  似乎被這兩人盯看的有點難受,她刷的一下站了起來:“你們姓祁的家裡鬧不和,牽連了這麼多人。這是你們的家事,我們外人能做什麼。”

  這麼說似乎有些無賴,明明是大事,偏偏被她往家事上套。可又不能說她說錯了,畢竟這就是姓祁的家裡鬧不和,兒子長大了,覺得老爹礙眼了,就想把老爹除掉,自己當家。

  天家無父子。

  嘉成帝早就有這種覺悟,可第一次如此深深切切的體會。

  他面色頹喪下來,嘴角緊抿著,什麼話也沒說。

  莫伽瞅了他一眼,心情也有些複雜,此時自然沒有再和招兒玩笑的心思,鄭重道:“他們不會再來了,至少暫時不會再來。”

  “你怎麼知道?”

  “因為陛下是不會對薛侍郎下手的。任何一個人都會,唯獨薛庭儴不會。”

  這十多年,已經足以讓嘉成帝將薛庭儴視為心腹重臣。

  換句話講,哪怕有一日薛庭儴犯了彌天大錯,嘉成帝念著舊情,念其功勳,頂多就是罷官,也不會拿他如何,一份體面是要給他留著的。

  莫伽雖來到嘉成帝身邊不久,卻明白這個道理,正確是說朝中無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些年薛庭儴在做什麼,你應該心中清楚,任何一項革新之舉,都少不了有英明的帝王在背後撐著。陛下會遭此大難,與革新有很大的關係,若是陛下山陵崩塌,薛庭儴辛苦多年的局面將會頃刻崩塌。”

  招兒緊緊地抿著唇角,看著眼前這兩個人。

  她的內心在掙扎。而聽到這些話,更是天平傾斜。

  “罷,你們就先待著吧。先說好了,緊要關頭,我可能會貪生怕死。”

  說完,她就離開了這裡,明顯是下去安排佈置了。

  畢竟屋裡多了兩個人,瞞得住一時,瞞不了一世。

  薛府戒嚴起來。

  看似與尋常沒什麼兩樣,實則各處都有人盯著。

  招兒又回到了正院。

  作為當家夫人,她必須是待在正院裡。不過起居卻從臥房挪至了東次間,所幸這裡有一方臨窗大炕,薛庭儴不在時,有時招兒偷懶,也會在這裡歇下,倒是沒引起側目。

  “我已經讓人給庭儴送信去了。成與不成,還是未知,即使成了,他一個文官,恐怕也沒辦法力挽狂瀾。”

  床榻那處,莫伽正在服侍嘉成帝服藥。

  見他一副不沾染凡塵的模樣,沒想到服侍人還是很有一手。

  招兒的眼神有些詫異,同時也有些不懷好意,總覺得這莫伽突然從海上來到陸地,還跑到京城,竟然去了嘉成帝身邊,總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招兒甚至猜測,莫伽是不是在海上混不下去了,去了宮裡當太監。不然何以解釋他會出現在嘉成帝身邊,當時來薛府時,還是穿了一身太監的衣裳。

  她的眼神讓莫伽有些惱羞成怒,服侍完嘉成帝喝藥,他便把招兒叫了出去。

  “你那是什麼眼神?”

  “沒,沒什麼啊。”

  “你還敢說沒什麼,明明就有什麼。”

  素來高深莫測的莫伽,大抵也只有碰見招兒,才會被輕易挑動情緒。他甚至懷疑招兒是不是故意的,不然為何會如此誤解他。

  他是那種人?

  問題是,他和招兒也不熟,他是什麼樣的人,招兒也不知道啊。

  招兒還是誠實的,見莫伽氣成這樣,有些訕訕道:“其實當了太監也沒什麼,世道艱難,為了活命做出什麼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是太監!”

  若不是情況不允許,莫伽真想用男人的手段,告知她事實真相。可惜他不能,羅敷有夫,她又太有主見,再說了他如今和嘉成帝還住在薛府,他也幹不出那種卑鄙無恥之事。

  若是沒有這一切掣肘,他也許可能……

  想到這裡,他深深地看了招兒一眼。

  招兒一副不信的模樣,但還是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是太監,我們不說這個了行不?”

  “你那是什麼口氣,我真不是太監!”

  大抵是莫伽太氣憤太在意,反而勾起了招兒的好奇心。她問道:“那你不是太監,怎麼會在陛下身邊,還那麼會服侍人?他知不知道你以前是當海盜的?宮裡進人這麼隨便,都不查人祖宗八代,這麼容易就進了。”

  瞅瞅!真不是他沒氣度,而是此女忒氣人了,說得好像他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樣。

  尤其,聽到內室中有一陣輕微的嗆笑,更是讓莫伽血上了頭。

  “我真不是太監,他是我親爹。”

  呃!

  招兒的下巴掉下來了。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38
☆、第264章


  ==第兩百六十四章==

  這事若是說起來, 就扯得有些遠了。

  正如招兒所言, 是世道艱難。

  東南兩海內有水師,外有紅幫,井水不犯河水, 不過是出自薛庭儴的授予。這兩家的聯手, 致使各路海盜生存艱難,不是被剿滅, 就是藏頭蒙臉, 不敢在人前出現。

  莫伽出自紅幫,自然也回不去了。

  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他那一幫忠心耿耿的手下, 他帶著人上了岸。可惜世道艱難,這一幫子人當慣了海盜, 什麼都不會幹, 既沒有身份也沒有路引,更沒有一技之長,日子過得並不好。

  雖有早年藏下的一批金銀, 但總這麼坐吃山空也不是事。而莫伽還惦著那次被薛庭儴攔路截了胡, 以至於沒帶走招兒的奇恥大辱,心心念念都是這件事。

  在岸上混跡了兩年有多,他對外界的情況也知道了許多。薛庭儴的大名, 沿海一帶誰人不知, 海龍王之名, 如雷貫耳。

  這般情形下, 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其實起初莫伽並不知曉親爹會是皇帝,當年他娘不過是廣州城一處風月之地的妓子,因貌若天仙,又有一雙易於常人的藍眸,引得無數達官貴人趨之若鶩。

  她曾被一位貴人包下過一段時間,此人便是年輕之時的嘉成帝。不過那會兒他還不是皇帝,而是太子,因關心海禁之事,刻意隱藏身份來廣州一探究竟。

  一個妓子不過是逢場作戲,嘉成帝也不可能對其動什麼真情。不過耳鬢廝磨之際,卻給了妓子一枚玉佩。

  待其走後沒多久,莫伽的娘就發現自己有孕了。可惜蕭郎難尋,她猶豫再三,還是沒捨得打掉肚裡的孩子。

  不過此時她已心生了退意,剛好此時有一個仰慕她許久的男人求上門來,說要重金為她贖身。她述明有孕的情況,對方似乎並不在意。莫伽的娘心生感動,便答應和對方走。

  此人果然拿來重金,替莫伽的娘贖了身,直到和對方走了以後,莫伽的娘才知曉對方是個海盜。

  可惜天下之大,她一個弱女子也無處安身,又見其對她是真心實意,便委身與對方。

  此人便是紅幫前任玄字堂堂主莫文。

  不過這種安穩日子並沒有過太久,在莫伽五歲之時,莫文因故喪命,莫伽的娘憂鬱成疾,跟著沒多久也撒手人寰。

  臨終前,將那枚玉佩給了莫伽,告訴他親爹另有其人。

  此事,莫伽一直沒有放在心上。

  既然當年那人拋棄了她娘,他也不屑去找對方。可這麼多年,隨著日漸長大,他也心知對方不是一般人。

  因為那枚玉佩上鏤刻著一條蟠龍。

  自古以來,龍紋非皇族不可用,而龍紋的樣式也有很多講究。這蟠龍雖不是真龍,可能用這種玉佩的,哪怕不是皇族,打底也是個皇親國戚。

  莫伽從小出生在海盜窩,禮義廉恥什麼的,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的東西。

  海盜們為了存活,什麼東西都可以利用,所以他並沒有因為找親爹的念頭,不過是想借勢,而感到羞愧什麼的。

  再說,能不能找到也是未知。

  他來到京城,皇親國戚都是在京城。

  經過一番波折,才把目標放在嘉成帝身上,因為這枚玉佩疑似當年嘉成帝還未登大寶之前用過。

  他用了手上僅剩的一批金銀,買了一個禁軍護衛的名額。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終於可以去御前侍候。

  一次在嘉成帝面前,他不小心掉落這枚玉佩,才會有之後父子相認。

  這件事極為隱秘,連鄭安成都不知曉,而嘉成帝並沒有當即就認下莫伽,而是還讓他當著護衛。畢竟皇族血脈不可混淆,他自然是要派人去查證的。

  可惜此事還沒查出個究竟,就發生了二皇子逼宮之事。這也是為何莫伽能將嘉成帝偷出來的主要原因,一是其武藝高強,二也是監守自盜。

  不過當著招兒,莫伽自然不會將這些事都詳細告知,不過寥寥數言就罷。

  可架不住招兒會聯想,她已經在腦海裡聯想到一出嘉成帝年輕風流,才惹出風流債的戲摺子。

  對此,她自然也不會直言,就是對莫伽身世之複雜,表示了一番感歎。

  但也僅此而已。

  至於莫伽多想的什麼另眼相看,甚至當即拜倒在他的袍下,這些不過都是莫伽臆想的,反正他是沒從招兒臉上看到這些情緒。

  這讓他即是羞惱,又是無力,可惜註定招兒是理解不了他這種詭異的心思的。

  見莫伽連這樣的事都告訴自己了,招兒因此也生了幾分信任感,不免多話問道:“你們就在這裡藏著?什麼都不打算幹?陛下應該有幾個心腹大臣的,要不要聯繫一下?”

  莫伽收攏情緒,面露幾分難色。

  這件事他自然和嘉成帝議過,可一夕之間錦衣衛消失了,鄭安成背叛了,連嘉成帝都不確定其他人是否生了異心。

  說白了,嘉成帝現在就是誰也不信,也是這次的事對他打擊太大。

  不過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只是還需籌謀。

  招兒理解地點點頭,道:“那你們儘快吧。我聽人說,現在那些人已經不再四處搜尋了,我估摸著他們接下來可能會有大動作。”

  聞言,莫伽點點頭,就進裡面去了。

  這大動作在次日晚上就來了,不過和薛府卻沒有什麼關係。

  外面天剛黑,宮門突然大開,疾馳出一行人。

  這隊人馬在離開東華門後,便一分為數隊,分別奔赴各皇子府。

  因為儲君未定,幾位成年皇子也沒有封號,就算建府,也只是皇子府。

  他們突然收到宮裡的詔令,自是心思浮動,當面不敢拒絕,卻以梳洗更衣進行了拖延,並派人去其他皇子府打探消息,看其他幾府可是收到了消息。

  五皇子戦今年十九,剛建府不過一年,其母族身份低微,在幾位成年的皇子中,他歷來是最不起眼的。

  不過其武藝高強,驍勇善戰,曾被嘉成帝贊道將來定是大昌的一員虎將。

  這話等於絕了五皇子的登頂之路,但五皇子本就沒想過這事,皇族歷來是母以子貴,子以母貴,他母親的身份低微,起先不過是個宮女,到死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嬪位,輪到誰也輪不到他。

  此時五皇子府裡,五皇子濃眉緊皺,吩咐道:“去三哥家看看,看三皇子府是否也收到入宮的詔令。”

  他的心腹當即下去了,房中只留了他和另兩位幕僚。

  “兩位先生怎麼看?我怎麼總覺得此事透露出一種蹊蹺?”

  其實打從一開始,五皇子就覺得蹊蹺,父皇就算再怕有兒子生了異心,也不該是這種表現。卻又覺得以嘉成帝的為人和性格,做出這種事,似乎並不難以理解。

  總而言之就是十分複雜。

  可猜測歸猜測,他也不是沒進宮求見試探,卻被鄭安成出面擋了回來。見到鄭安成,五皇子才終於不再多想。

  可這幾日內城鬧得沸沸揚揚,幾個皇子府裡何嘗不是一直盯著動靜,五皇子不免又往不好的地方想了,如今突然又發生了這等事,也容不得他不猶豫。

  “殿下可派人試探內使一二,問一問是只召殿下,還是可以帶人入宮。”

  “這……”五皇子思索了一下,便吩咐了下去。

  不多時,兩面的結果都來了,三皇子府也收到詔令,此時三皇子正打算入宮。而府裡這邊,五皇子命人套話的結果是,陛下只召皇子一人入宮。

  見此,五皇子不再躊躇。

  這種情況下,即使宮裡有刀山火海,他也得去走一遭。

  話不容多說,五皇子準備了一番,就同宮裡來人走了。到東華門時,正好偶遇三皇子祁惠。

  五皇子和三皇子歷來感情好,有個作伴的,心裡總是安穩一些。

  兩人刻意在宮門前停留了一會兒,二皇子和四皇子也來了。

  這幾位成年皇子,以二皇子年紀最長,今年已二十有四,年紀最輕的是五皇子。至於其他幾位皇子,因都還沒成年,如今還在宮裡住著。

  “二哥,你最長,你先請。”

  一番無意義的推讓後,二皇子為首,其他三位皇子在後,魚貫都入了宮。

  遠遠就看見乾清宮燈火大作,剛走到幹清門前,就聽見隱隱傳來一陣嚎哭之聲。

  四人心中一緊,顧不得其他,忙往裡奔了去。

  一路去了後寢殿,可再往裡就進不去了,被太監攔了下來。

  二皇子暴跳如雷,四皇子也是連番冷斥。

  這時,從裡面走出來數位大臣,都是面露沉痛的模樣,還有鄭安成。

  鄭安成抹著老淚,道:“老奴已經派人去請其他幾位殿下了,還有貴妃娘娘和淑妃娘娘等,幾位殿下萬望節哀克制。”

  二皇子一臉不敢置信,沖上去揪住鄭安成的衣襟:“我父皇怎麼了?”

  三皇子幾人也是面色慘白震驚,一副搖搖欲墜,卻又不敢置信的模樣。

  “陛下山陵崩塌……”

  “你給我起開!我要去見父皇!”二皇子怒喝著,一把掀開鄭安成,卻腳上無力踉蹌了下,差點沒摔倒。

  幾個太監忙上前攔住他,紛紛勸他節哀。

  這節哀說起來簡單,實則這些太監們個個哭喪著臉,跟死了爹似的,鄭安成一大把年紀了,也哭得像個淚人。

  乾清宮一片愁雲密佈,哀哭聲此起彼伏。

  皇帝駕崩,等於這天都塌了。

  過了一會兒,便接連有人到來。

  先是鐘貴妃、趙淑妃、馬妃,這三個高居妃位的妃子,都育有成年皇子。二皇子乃是鐘貴妃所出,馬妃生了三皇子,趙淑妃則是孕了四皇子。

  緊接著給嘉成帝生了公主,以及所養的皇子還小的幾位嬪也來了。至於沒有生育皇嗣的,這種情形下即使來了,也只能在外面杵著。

  站在殿中,只聞得外面傳來細細的哭聲,淒哀婉轉,平添更多傷愁。

  “怎麼可能,妾身昨日見陛下,陛下還是好端端的……”

  殿中,鐘貴妃掩面痛哭出聲,渾身無力,只能讓身邊的宮女攙著。

  另外幾人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個個都被淚水打濕了帕子,還有人當場暈過去的。只能讓太監趕緊抬下去,這功夫上也顧不得什麼禮儀尊卑。

  殿中一片哭聲,高高低低,讓人心中悲痛更甚。

  六皇子祁韜才十四,半大不小的跟在親娘安嬪身邊,面容哀慟。

  七皇子、八皇子年不過十,都是跟在親娘身邊哭著。九皇子最小,還讓奶嬤嬤抱在懷裡。

  “陛下啊,您怎麼就去了,您讓臣妾娘倆以後可怎麼活?”

  這裡面若說哭得最傷心欲絕的,還屬九皇子的親娘如嬪。

  這女子也不過雙十年華,算是近幾年較得嘉成帝寵愛的。這得寵還沒兩年,好不容易生了皇子,以後料想也是榮華富貴一生,說不定若是嘉成帝一個喜歡,封了她兒子當太子也說不準。

  畢竟皇帝年紀越大,越是不喜大兒,九皇子的年歲正正好。誰曾想嘉成帝突然駕崩而去,誰還能知道以後孤兒寡母境遇如何。

  親爹當皇帝,和同父異母的哥哥當皇帝,那是兩碼事。

  如嬪哭得要死要活,幾個宮女都拉不住她。

  鐘貴妃雙目通紅,怒道:“如嬪,當下這種情形,你鬧什麼鬧,再鬧本宮就逐你出去。”

  見鐘貴妃發了怒,哭倒在地的如嬪當即沒了聲音,卻還是抽泣著,懸些沒憋得厥過去。

  鐘貴妃作為這裡位份最高的嬪妃,自打皇后去了,就協理著六宮之權。

  趙淑妃和馬妃雖給她幫手,但到底以她為首。

  她克制著悲痛,對以楊崇華為首的幾個閣臣道:“陛下殯天,此時當務之急乃是新君的歸屬,也免得引來朝廷動盪,社稷不安。還不知陛下龍禦歸天之時,可有留下遺詔?”

  楊崇華目露哀痛,沉聲道:“自是留了遺詔的。這份遺詔乃是陛下當著老臣與馮大人、費大人,及沈大人的面親口所述,鄭公公也在。由老臣親筆所書,幾位大人一一看過,方擬了詔書。”

  馮成寶等人一一點頭,鄭安成也稱是。

  照這麼來說,算是萬無一失了,可不知為何五皇子心中總有一分不安穩的感覺,他下意識看向三皇子的側臉。

  三皇子長相俊秀,氣質偏文弱。

  不同于二皇子被人稱極像嘉成帝,他是幾個成年皇子中,最不像嘉成帝的。

  反而肖母,像馬妃。

  不過三皇子卻以博學多才而著稱,不像二皇子走勳貴路線,他溫文有禮,從來不擺架子,在一眾文臣中風評極佳。

  若論幾位皇子中,除了二皇子以外,還有誰最可能登上皇位,也就是他了。

  當然還有四皇子。

  四皇子的母妃趙淑妃,出身公侯之家,也就只比出身定國公府的鐘貴妃差了那麼一點。

  可到底是東施效顰,一眾開國勳臣都被二皇子給拉攏了,他們也就只能撿一些殘羹剩菜。

  未來大位的繼承者到底是誰呢?

  若是三哥,他的日子可能會好過許多。二哥因為他與三哥交好,一直對他橫眉冷目,若是二哥的話,他的日子大抵會很難熬。

  五皇子不禁又把目光投注在二皇子側臉上,二皇子看似悲痛交加,眉間甚至有著焦慮,可隱隱似乎又有一絲得意。

  得意?

  五皇子以為自己看錯,再去看卻沒有了,他又去看鐘貴妃。

  對方嘴角緊抿,似乎蘊藏了莫大悲痛,可目光極亮。

  他的心漸漸沉了下來,環視了一下整個殿中。

  什麼都看不出來。此時楊崇華等一干大臣已經進去取遺詔了,他目光停留在這幾個大臣背影上,下意識問道:“譚首輔呢?父皇龍禦歸天,他身為首輔大臣,竟然不到?!”

  殿中似乎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緊跟著他之後,四皇子也提出這個疑問,同時又問起工部尚書馬奇。

  馬奇也是閣臣之一,今日卻也沒到。

  就在這時,五皇子看見三皇子突然轉頭看他,目中藏著厲芒。

  這種目光是五皇子從未在三皇子身上見過的,他下意識愣住了。而此時楊崇華等人已經從內殿步了出來。

  “譚首輔老毛病犯了,根本起不了榻。至於馬大人,老臣等也是被宮裡的詔令召入宮的,並不知曉為何沒來,還得問問鄭公公。”

  鄭安成面露遺憾之色,道:“馬大人前幾日在家中摔斷了腿,此事陛下也是知曉的,所以未召其入宮。”

  疑惑似乎得到了完美的解釋,這種情形下再說其他的,就是質疑以楊崇華為首的一干老臣,甚至是質疑鄭安成這個跟隨嘉成帝多年的奴才。

  四皇子還想說什麼,卻被趙淑妃一個眼神制住。

  這時,上面又起了其他變化。

  楊崇華等人打開玉匣子,從裡面取出遺詔。

  幾人一一看過後,將遺詔交予楊崇華之手,由他高居在上,展開遺詔,念道:“自古帝王統禦天下,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而敬天法祖本于至誠之心,不容一息有間,是以宵旰焦勞,無日不兢兢業業也……

  “皇三子祁惠,秉性仁慈,扇枕溫衾,孝感動天,先皇后于諸子之中,最為鍾愛,恩逾常格,曾屢次提議將之記在名下,可惜適逢朝廷多事,先皇后駕鶴猝不及防,只能引以為憾。今朕傳位於皇三子祁惠……”

  當念到這裡的時候,俯首拜於下側的二皇子當即就想暴起,卻被一旁的太監眼明手快按下了,只能聽著楊崇華繼續念下去。

  “大學士楊崇華、馮成寶、費遷、沈學,器量純全,志秉忠貞,安民察吏,洵為不世出之名臣,今特設四位顧命大臣,輔佐新帝。此四人者,朕可保其始終不渝,將來四臣著配享太廟,以昭恩禮。其應行儀制,悉遵成典。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遺詔念完,殿中寂靜一片。

  馬妃和三皇子露出不敢置信的無措表情,但旋即就恢復鎮定。三皇子難掩激動地站起來,走出人群,在最前方行跪拜大禮。

  “兒臣謹遵大行皇帝法旨。”

  馮成寶等紛紛避讓開來,等三皇子泣聲接了旨。楊崇華才將遺詔置於條案之上,隨馮成寶等人一同在三皇子身後跪下。

  殿中烏鴉鴉跪了一片,唯有突然暴起的二皇子,顯得格外突兀。

  “楊崇華你這個老匹夫,合該是本皇子承繼大位,為何會換了他!”

  楊崇華從地上爬起來,難掩詫異地看著二皇子道:“二殿下當謹言慎行,遺詔乃是陛下親口所述,諸位大臣親耳聽聞,共同驗之。擇三殿下即位,可不是老臣一個做臣子可干涉的。”

  二皇子目眥欲裂,瞪視著楊崇華道貌岸然的老臉,心中的怒焰幾欲爆炸,一瞬間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就說這幾個老匹夫為何會突然找上門聯手,甚至事無巨細為他籌謀,他只當這幾人不滿父皇新政,才會生了不臣之心想擁立新君,誰曾想竟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著人佈置好了一切,因為放心這些人,就安穩的待在府中,等待宮裡宣召。是時詫異而來,遺詔頒出,順理成章。

  沒想到這些人只是利用他,事到臨頭‘遺詔’上換了名字,而他竟成了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貨。

  對了,還有鄭安成。

  二皇子剛望向鄭安成,鄭安成就老臉做尷尬狀,道:“二皇子,老奴當時確實在場,可陛下口訴未來新君也確實是三皇子。您看您瞅著老奴作甚,老奴……”

  二皇子大笑起來,狀似癲狂:“好好好,你們可真好,竟是利用本皇子……”

  他還欲說什麼,卻是被鐘貴妃捂了嘴。

  “小兒失言,還望諸位大人勿要見怪,他也是受不住陛下龍禦歸天的打擊,才會如此!”

  說著,她一面拉扯著二皇子往下跪,一面斥道:“你這癡兒,就算你接受不了你父皇的仙去,也不該有失儀範,還不快跪下,你要讓你父皇在九泉之下也對你失望?”

  “母妃!”二皇子不甘咆哮。

  鐘貴妃緊抿著嘴角,目光中充滿了憤怒與隱忍。

  二皇子當即宛如被冷水澆了也似,打了一個激靈。

  是了,這事鬧下去,首先他就逃不過眾矢之的。

  他解釋不清,也不能解釋,不然嘉成帝的突然病倒,被戒嚴的內城等等,這些都將成為他現成的罪行。

  這些文官們既然敢這麼做,肯定還有後手等著他,若是他道出真相,他們完全可以將髒水反潑在他的頭上,而他們則是被逼無奈、含冤受辱,只等著臨陣反戈的忠臣。

  楊崇華等人背後代表著多大的勢力,再沒有人比二皇子更為清楚了。

  幾乎是半個朝堂的朝臣。

  是時眾口鑠金,而他百口莫辯。一個弑君殺父的皇子,怎可能登上皇位,是時還是便宜了祁惠,還讓他更為名正言順。

  此時此刻,二皇子終於體會到嘉成帝為何會痛恨這些文官了,都是道貌岸然的亂臣賊子!

  二皇子被硬生生扯跪了下,膝蓋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殿中沒人在乎這母子二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新君的身上。

  三皇子立在上首處,所有人都對他俯首下拜。

  這從未有過的感受,讓他一時間意氣風發,連被假死的嘉成帝都被他拋之腦後。至於遺詔上那四位顧命大臣,自然也被他暫時忽略。

  其實這本不過是場交易,對於大臣們而言,一個母族不顯,身單力薄的皇子,自然比擁有一眾勳貴支持的皇子好把持,完全滿足了他們繼續把持朝綱的打算。

  “諸位平身,如今當務之急還是父皇的喪事……”三皇子目光沉痛的道。

  二皇子匍匐在地,雙手緊緊握成拳。

  他不用慌張,他還有機會!失蹤的父皇,還有那至今沒找到的傳國玉璽。他就不信他沒找到,他們這些人就能找到!

  天還沒亮,整個京城便戒嚴了,宮裡響起了喪鐘,昭告著大行皇帝龍禦歸天。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38
☆、第265章


  ==第兩百六十五章==

  紫禁城一夕之間掛起無數白幡, 這些白從宮裡蔓延至宮外。

  所有接到消息者, 先是哭,哭完就連滾帶爬起來,吩咐下人去掛白。所有顏色鮮豔, 不和規制的一律撤下, 府裡所有人都得著素縞,等待宮裡下命入宮哭臨。

  一應瑣事都辦完了, 輪到府裡掛白卻是為難上了。

  內城戒嚴, 各家布行都關了門,雖礙于這些達官貴人們主動找上門,可就這麼幾家布行的庫存, 也供應不了這麼多家。

  想要購置白布,只能去外城, 可九門至今戒嚴, 想出去也沒辦法。

  各家各府上都是火燒眉毛,皇帝駕崩,獲知者要在第一時間掛上白, 以示哀悼。若是不然, 隨便有人參上一本,就是個大不敬之罪。

  無奈之下,有人求上了三皇子府, 三皇子府裡的人又報給自家主子。

  此時祁惠正忙著呢, 大行皇帝殯天之後, 重中之重就是嗣皇帝即位, 主持大局的事。

  而歷朝歷代皆有規矩,輪到你即位了,你不能表現的太急切,要幾拒幾請方是正途。

  如今以楊崇華為首的一干文官,正找大臣上勸進表,已經上了一次,被祁惠拒了。

  又上第二次,還是拒了。

  祁惠正等著上第三次,突然下面報來這事,別提多讓他掃興。

  當然,他也不光忙著這些,他那幾個有異動的兄弟們都得看著。

  當了皇帝,就不能像以前那樣了,得寬容大度,就算兄弟們有所冒犯,也得忍著,表現為君者的氣度。

  還有失蹤的嘉成帝,不見的傳國玉璽,這些事都堆著他面前。

  雖是楊崇華等一眾文官臨時倒戈,讓祁惠得了大位。可他並不是憑實力得來的,如今二皇子心中生恨撂了挑子,宮裡和內城一片混亂,,雖有楊崇華等人出面主持局面,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到處都是事。

  聽聞這件事,祁惠首先的反應是那就開了九門,去外城購置就是。旋即反應過來不太妥,左思右想,還是讓人去稟了楊閣老。

  比起祁惠,楊崇華顯然要有章程的多。

  聽了稟報,他先是下意識眉頭皺起,覺得未來的皇帝連點白布的事都解決不了,旋即又想如此這般倒好,他們求得不就是這些。

  別看就是些白布,這事倒也讓楊崇華為難上了。

  他斟酌了又斟酌,還是決定讓嗣皇帝先即位再說。

  於是第三次勸進表準備的十分潦草,祁惠本是打算古有再三上表,他為了表現立身正穩,至少得再四再五,才能顯得自己體面,為此還跟特意讓人和楊崇華打了招呼。

  此時也顧不得了,匆匆忙忙,甚至有些狼狽的坐上了那龍椅,接受下麵寥寥無幾的大臣拜賀。

  等龍袍加身,心裡總算是安穩下來。

  新君下命大開九門,將大行皇帝龍禦歸天的消息昭告天下,同時戒嚴京師。

  這起子事剛忙完,祁惠還來不及歇口氣兒,就聽下麵有太監報來,鐘貴妃要去乾清宮給大行皇帝服喪。

  按規制,大行皇帝殯天后,要先進行小殮和大殮。

  小殮指的是為逝者換衣,大殮則是移屍入館。

  既然是皇帝,規制自然不同,穿戴以及小殮的時間,都是有專門講究。

  歷朝歷代中,也有妃嬪替大行皇帝小殮,可是極少,大多都是太監們幹了。如今鐘貴妃鬧著這事,不是明擺著想借機戳破嘉成帝沒死這事,新君又怎會答應。

  可下面人攔不住,畢竟鐘貴妃乃是大行皇帝目前在世位份最高的嬪妃,只能新君親自出面。

  平日裡尊貴體面的鐘貴妃,一改往日端莊的模樣,哭得是鬢亂釵橫,鬧騰不休。

  祁惠無奈,只能一面拖延,一面命鄭安成那邊速度。等乾清宮那邊傳了話,說小殮已經完畢,這茬才算是罷了。

  小殮次日是大殮,為了不節外生枝,祁惠直接親自帶著人給辦了。

  等鐘貴妃這邊知曉,大行皇帝的梓宮已然封閉,停于乾清宮正殿之中。

  這般情況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敢要求打開驗明正身,二皇子一系只能作罷,另做他想。

  此時薛府裡,也是一片素白。

  招兒換了身素衣,立在臥房中,耳朵裡聽著嘉成帝的咆哮,心中卻滿是感歎。

  誰也沒想到二皇子等人竟然敢如此辦事,親爹還在,就被昭告死訊。尤其本以為是二皇子即位,臨陣卻換成了三皇子,更是讓眾人吃驚不已。

  “朕的那幾個好兒子,真是好啊,更好的還是朕的那些好大臣。”

  嘉成帝已經氣暈過一次,多虧招兒在府裡備了大夫,施針把嘉成帝救了回來。

  大夫是京裡除過太醫院的那些太醫們,最好的大夫,是招兒專門命人綁來的。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幹這種傷天害理之事,無奈形勢不由人。

  “陛下保重,若真是氣壞了龍體,就讓他們稱心如意了。”莫伽道。看得出他不是個會勸人的性子,話說得乾巴巴的。

  “那現在到底該怎麼辦?你不是說在聯繫陛下心腹大臣,可有什麼進展了?”好不容易服侍嘉成帝服了湯藥,又安撫其睡下,兩人去了外間,招兒忍不住問道。

  此時的招兒,心中一片茫然。

  本來還在操心著怎麼保住自己的命,薛府上下的命,以及眼前這兩人的命,突然之間生了變數,嘉成帝竟然被駕崩了。

  “要不,我先讓人送你們離開內城?”

  “不可!”莫伽搖頭道。

  頓了頓,他又說:“看似九門大開,實則不過是引蛇出洞,如今熟知內情者都在尋著陛下。二皇子的意圖還不明,但若是被新帝的人尋到……”

  剩下的話莫伽沒說,招兒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新帝肯定不會放著一個被駕崩的老皇帝存活于世,不然他這皇位還如何能安穩?

  “那怎麼辦?”招兒看看內室的方向,又去看莫伽。

  莫伽嘴角緊抿,沒有說話。

  嘉成帝現在誰也不信,不然也不會至今枯守。

  也就是暫時沒辦法,只能繼續待著。

  “你給薛庭儴送信,可是有了回應?”

  招兒搖了搖頭,蘇州那邊並無回應,送信的人也沒回來,她甚至懷疑信根本沒送到,而是被半路攔下了。

  幸虧她提防著這個,根本沒在信中說什麼,只是暗示薛庭儴自己想他了,讓他趕緊回京。

  招兒感覺很頭疼,真希望薛庭儴現在就能出現在她面前。

  召文武百官、眾王公貴族,以及其家眷入宮哭臨的旨意,很快就下了。

  薛庭儴雖是不在府裡,但招兒乃是正二品誥命,自然也得去。

  幾乎是複製了先皇后喪儀時的場景,甚至比之更為浩大。

  入目之間全是白,入耳之間全是傷心的嚎哭聲。不管是真哭還是假哭,哪怕是假哭也得哭出聲來。尤其已經入了深秋,京城的天也冷了下來,跪在那幹硬冰涼的地上,一天下來,誰也受不住。

  受不住也得受。

  幸虧招兒學聰明了些,來之前在膝蓋上綁了厚厚的棉墊子,到底能緩解些許。

  不過從早到晚,三天下來,第三日哭臨結束,招兒是被人架著上車的。

  春蘭要給招兒揉腿,招兒連碰都不敢給她碰,春蘭只能說等回府了,用熱水敷過了再說。

  車中,主僕二人正說著,突然車勢為之一頓,差點沒把春蘭甩出去,幸虧招兒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了她,同時拽住車窗。

  “趙大,你趕車當心點。”春蘭惱道。

  車外傳來車夫趙大的聲音:“不好了,夫人撞到人了。”緊接著,是他氣急敗壞的聲音:“車已經走得夠慢了,你們這是想訛人還是做什麼,竟直衝衝往車上撞?”

  也沒人說話,只有一個女子嚶嚶哭泣的聲音,嘴裡含糊不清的喊著娘。

  見此,招兒忙掀開車簾子,就見車前一倒一蹲著兩個人。

  都是女子。

  一個年輕,似乎雲英未嫁,一個年長,似乎是對方的娘。

  此時跟在車後的薛府護衛也來到近處,下馬去探看那倒下婦人的情形。那年輕的女子似乎十分激動,一邊以袖掩面哭著,還不忘讓他們不要碰她娘。

  這種情況就有些尷尬了,可男女之別,也不能說人家沒事找事。

  “春蘭,你去看看。”

  春蘭聽命下了車,那哭泣的女子似乎也看到了招兒,突然就撲了過來,道:“你們撞傷了我娘,今天不給個說法,我就一頭磕死在這裡。”

  這女子行舉極為突兀,撲過來就硬拽著招兒的衣袖不放。

  她的動作讓所有人都不禁一怔,幾個護衛見這一對老弱婦孺都沒怎麼提防,這若是有人對招兒不利,可能就得手了。

  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地呵斥那女子,讓她退後。

  哪知招兒一愣之後,卻是擺了擺手:“她一個弱質女流,能做出什麼不利我的事。既然是我們的車撞了人,就把人帶回去醫治就是。”

  這時,一隊禁衛軍走了過來,詢問發生來了什麼事。

  其中一名護衛上前解釋來龍去脈,對方看了看地上躺著的人,和那個攔在車前的哭泣的女子,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待這隊禁衛軍走後,招兒目光閃了閃,命人把那倒下的婦人搬上車,又帶走了那哭泣不休的女子,就匆匆上車離開了。

  車裡,招兒眼神怪怪的瞅著那年輕的女子。

  這女子似乎十分羞澀,一直半垂著頭,但從散落的碎發中,能看出其皮膚白皙,眉目清秀。

  但若是細看就能發現,她還是有些異於尋常女子,不光骨架粗大,個子也比尋常女子高了許多。

  那邊春蘭正在看護被撞暈的婦人,這邊招兒嫌棄道:“你怎麼搞成這副鬼樣子!”

  女子抬起頭來,摸了摸鼻子,面色有些尷尬:“我這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九門看似開放,實則守衛森嚴,只能扮作女子。我又不知有沒有人監視著家裡,只能這般行事了。”

  “那我讓人給你遞的信,你可是收到了?”

  “信?”對方微微搖頭,道:“我帶去的錦衣衛察覺有異,且蘇州當地官員似有拖延的意思,便使了金蟬脫殼離開蘇州,只留了胡三在那裡應承。這一路上關卡極為嚴格,尤其通州早就戒嚴了,所以路上走得極慢,竟是十多日才到。”

  這女子竟是薛庭儴所扮。

  看他說得十分簡單,實在路上各種兇險不一一細述。也幸虧他路上走得快,趕在京師戒嚴之前,入了京。

  而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後,他因不知形勢如何,只能在外城打聽消息。偏偏就在這時,傳出嘉成帝的死訊,一行人內心焦灼,恨不得當即就闖入宮裡一探究竟。

  可這註定是妄想,他們一行不過十來個人,既無兵力,又不知何人可信。再加上九門封閉,只能暫且按捺。

  幸虧新君急著登基,將大行皇帝殯天的消息昭告天下,以證明正身。又為了顯示光明磊落開了九門,他們才借機混了進來。

  這趟進來,不過兩人,還是扮作女子才能安全進入。

  至於那被撞暈的老婦人,正是韋雲傑了。

  也幸虧錦衣衛的易容術還算當用,不然這趟兩人進內城還得增添波折。

  春蘭死死地捂著嘴,目光震驚的看著裝成女人的老爺。

  至於韋雲傑,他英雄一世,情急之下才冒做女子,自然是繼續裝死了。

  招兒哭笑不得,拿出帕子去擦他臉:“瞧你弄成這樣,真是的。”

  “你一個人在家裡支撐,辛苦了。”

  招兒正想與他說嘉成帝的事,這時車已經到了家門口,只能按捺下來進去再說。

  下車的時候,招兒是春蘭攙著下去的。

  薛庭儴心疼地看著她狼狽的模樣,眉頭直皺。

  好不容易進了府裡,他一把就將招兒抱了起來,直往正院去了。

  一旁下人目光訝異,還是春蘭出面驅散眾人,說是這粗使丫頭吃得多,力氣也大,專門叫來幫忙的。

  薛庭儴抱著招兒直衝衝進了正院,一路上春蘭就幫著收拾爛攤子了。

  等進了正房的門,春來幾個丫頭剛步上來接迎,就見一陣風從面前卷過,往次間去了。

  薛庭儴將招兒放在暖炕上,正打算叫人請大夫來,突然有一人掀起珠簾走了出來,道:“你回來了?”

  正是莫伽。

  闊別數年,再次見面,恐怕兩個男人都沒想到是這種場景。

  一個做女子打扮,反正莫伽一眼過來是沒認出來。

  而薛庭儴只看見有個男人從他和招兒的臥房裡走出來了,且態度從容隨意,好像那臥房是他的地方那般理所應當。

  “你怎麼了?腿又疼了?”莫伽心中焦急,當即步了過來,根本沒注意旁邊站著的女子。

  “他怎麼在這兒?”薛庭儴一眼就認出莫伽來了。

  兩個聲音是同時響起的,直到聽出對方聲音異于尋常女子,莫伽才錯愕地看了過來。

  “這是誰?你是薛庭儴?”不得不說莫伽的眼力也是極好的,細看之下就認出來了。

  “他怎麼在這兒,難道你趁著我去蘇州,背著我偷人?還把小白臉弄到了家裡?”薛庭儴的臉都氣歪了。

  實在不能怪他多想,而是是個男人都沒辦法往好處想。

  臥房乃是極為隱私的地方,尤其兩個人的臥房,除了貼身侍候的丫鬟,連大兒子薛耀弘長大後都極少涉足的。

  “我偷什麼人?你想到哪兒去了。”招兒一面齜牙吸氣,一面道。

  “你說誰是小白臉?瞧你這一身打扮,這小白臉一詞應該往你身上按才是吧。”

  兩個聲音又是同時響起。

  莫伽冷笑,嗤笑。

  薛庭儴氣得就想擼袖子上前幹架。

  可惜高看了自己的小身板,幸虧招兒一把拽住了他。

  “莫伽,你住嘴行不行!”先是沉聲喝道,等轉頭面對薛庭儴,卻是軟了聲音:“等會兒我跟你解釋。”

  招兒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因為腰腿都疼,眉心緊蹙,聲音卻是極為軟綿,帶著一點兒不自覺的撒嬌與示弱的意味。

  薛庭儴最是拿她這樣沒有辦法,又看出她情況有些不太好,便按捺下了,揚聲叫人。

  春蘭幾個很快就端來了熱水和帕子,並拿了藥酒和藥膏來。

  招兒瞪著莫伽,對方看了薛庭儴一眼,摸著鼻子進去內室了。

  此時薛庭儴也已看出端倪,卻是隱忍不發。春蘭幾個幫著招兒褪了鞋襪,將褲腿挽起,露出其下綁著的棉墊子。

  解下棉墊後,才露出泛著青的小腿和膝蓋。

  “怎麼弄成這樣了?”薛庭儴齜牙咧嘴的,好像是他在疼。

  “哭了三天臨。”

  此時春來拿著熱帕子敷了上來,因為想祛瘀活血,所以帕子極燙。招兒的腿本來就疼,帕子敷上來,連耐力極強的她,都有些忍不住了。

  眉梢直跳,還不自覺掙扎想往後退,卻是牽動了僵硬的腰,疼得她往旁邊倒去。

  薛庭儴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進了這熟悉的懷抱,招兒不禁有些鼻酸,即是可憐自己,又是這些日子心力交瘁,竟是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我腿疼,腰也疼。”

  招兒有腰疼的毛病,這是當年她陷入紅幫,又懷著甯寧兩個,留下的病根。也是經常久坐盤帳所制,每次腰疼了,薛庭儴就給她揉。

  揉一揉,總能緩解許多。

  薛庭儴是幹慣了的,下意識給她揉著腰窩,揉著揉著,就忘了生氣。

  被他這麼揉著,招兒也不覺得腿上被人擦藥酒難熬了,就靠在他懷裡,將莫伽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來龍去脈跟他說了。

  ……

  內室中,聽著外面女子的軟聲傾訴,莫伽的臉色變幻莫測。

  像似感歎,又似不平,隱隱似乎還有嫉妒的意味。

  “難道你拖了這麼多年入京尋親,就是為了她?”

  莫伽的面色當即大變,很快又恢復一貫的高深莫測。

  “陛下多想了。”

  “若是朕多想也就罷,本來一個女子不值當你如此,奪來也就奪來了。可薛庭儴是大昌的功臣,奪人之妻不該是朕,抑或是朕的子孫能幹的。”榻上的嘉成帝,瞅了他一眼道。

  也就是說,朕不能有負薛庭儴,朕的子孫同樣不能。但若你跟朕沒關係,就無妨了。

  問題是薛庭儴乃是高官,若不是為了借勢,以莫伽的自傲,哪怕明白親爹身份不低,他也不會動尋親的心思。

  如今爹是尋到了,卻是攪合進這種複雜的局面,同時還告訴他這個勢可以給你,但你不能幹出奪人之妻的事。

  其實莫伽也沒想過奪□□這事,認真說來,他也不知道為何會對此女心心念念,窮追不捨。

  明明這段時間裡,他有無數次機會擄了她就遠走高飛,卻總是止步當下。

  聽著外面傳來若有似無的說話聲,莫伽的心中酸澀非常。

  在聽聞招兒說,嘉成帝現在就在內室中,而莫伽是嘉成帝的私生子,薛庭儴差點沒從炕上驚跳起來。

  半晌,才恢復鎮定。

  他並沒有當即就進去,而是等春來給招兒擦好了藥酒,又前去梳洗換了身衣裳,才來到內室外求見。

  裡面叫了進,薛庭儴進去了。

  他進去的時間很長,招兒已經在暖炕上睡著了,他也沒出來。

  等她再次醒來,卻被挪去了西間的榻上。

  這地方是招兒覺得平時多有不便,臨時讓人佈置的,尋常洗漱更衣乃至歇息多是在此,暫時充作臥房之用。

  她剛從榻上坐起來,正打算下榻叫人,有人掀開床帳子。

  是薛庭儴。

  招兒問道:“事情商量的怎麼樣了?”

  薛庭儴脫了外袍,就上了榻,邊道:“既然知曉陛下安好,這事就不急了。與其我們動,不如看看他們怎麼動。”

  朝堂之事太複雜,見薛庭儴回來了,招兒也懶得動腦去想這些。

  見他面露疲態,便服侍他躺下,本是打算陪著他睡著了就起,哪知到最後招兒自己也睡著了。

  三日哭臨後,接下來的事就和普通朝臣沒什麼關係了。

  至少暫時是和薛府沒什麼關係。

  從第四日起,新帝輟朝九日,命京城上下停鼓樂、婚嫁,禁屠宰等,持服二十七日。百日內票本用藍筆,文移藍印。京城各大寺、觀各聲鐘三萬杵。

  一時間京中鐘聲大作,不絕於耳。

  好不容易待鐘聲罷,偌大的京城安靜至極,即使街上多有行人,卻是不聞笑聲,不見展顏,皆因避諱。

  與此同時,宮裡卻是發生了一件事,傳國玉璽竟然被摔碎了。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40
☆、第266章


  ==第兩百六十六章==

  二皇子一直沒放棄給新帝找茬。

  從之前鐘貴妃鬧著要給先皇服喪, 到之後喪儀時一些零零碎碎, 再到這次藉口傳國玉璽生事,並不直面頂撞,俱都是讓人內傷在心的軟刀子。

  這傳國玉璽並不是大昌皇帝的御用玉璽。

  所謂玉璽, 也就是皇帝宣示各項權利的印章, 又有公私之分。前朝共有二十四方皇帝御用玉璽,又稱寶璽, 分別作為各種不同規制之用。

  大昌建朝以後, 其中除了襲用了二十方明寶,另又新定了四方寶璽。有一方不在御用範圍,只做收藏, 這便是傳國玉璽。

  提起這傳國玉璽,就扯得有些遠了, 那要說到秦朝之時。

  和氏璧之名天下皆知, 秦王嬴政統一六國後,便將此壁做成了傳國玉璽。其上鏤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 作為皇權神授、正統合法的信物。

  後有傳言說此璽在秦王行經洞庭湖時遺失, 秦王回去後無印可用,就用藍田玉重做了一方一模一樣的。但又有傳言說數年後有人奉回真的傳國玉璽,但史書上語焉不詳, 無從考證。

  不過關於這方傳國玉璽所帶來的傳奇故事, 卻是在民間多有流傳, 歷朝歷代都有關於它的傳聞。

  曾有史官發現這樣的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每逢天下大亂之時,傳國玉璽必然現世,而每次現世後,能得到它的必然是真命天子。

  也因此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想得到它,以茲證明自己受命於天,乃是正統。

  至於其中到底是真是假,那就無從得知了,反正也沒人親眼瞧見過。大昌也有一塊,據悉是當年太/祖皇帝登基後不久,有人進貢而來。

  太/祖得後,欣喜若狂,並昭告天下。

  當初二皇子就是為了尋這方傳國玉璽,才會耽誤了時間,以至於嘉成帝憑空失蹤。

  這大抵是立身不穩之人慣有的思路,總想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出身正統。

  可事實卻是證明不要臉的人,才能安享榮華富貴,不過等二皇子懂得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晚了。

  沒在小殮的時候把握住機會,又不能空口無憑指證梓宮裡的大行皇帝是假的,真的其實沒有死,二皇子只能在傳國玉璽上動主意。

  為此,他特意讓人慫恿了才六歲的八皇子,讓其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出想看一看傳說中的傳國玉璽。

  有他和四皇子在一旁煽風點火,新帝騎虎難下,只能讓人去捧來。

  其實早在新帝答應給他們看時,二皇子心中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只是他沒想到新帝竟然敢讓人故意失手摔了傳國玉璽。

  要知道新帝才剛即位,這時候碎了傳國玉璽,不管這玉璽是真是假,對新帝的來說都是一個不祥之兆。

  得傳國玉璽者才是真命天子,這失了傳國玉璽,又意味著什麼?

  八皇子當場就被嚇哭了,二皇子和四皇子則是陰了臉。

  發生這樣的事,自然是不歡而散,可新帝也不可能因一個死物對年幼的弟弟如何。

  最後的結果是失手摔了玉璽的小太監被杖斃,新帝並沒有遷怒懲罰八皇子,因此又得了個仁君之名。

  事情發生後,傳得是沸沸揚揚,薛府這邊自然也知道了。

  “他可真敢!”招兒不免有些詫異。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閑閑道:“有何不敢的,碎了總比真拿不出的好,如此一來可就真是一勞永逸了。”

  “可那到底是傳國玉璽。”看模樣招兒也是知道關於傳國玉璽的傳聞,對此物十分重視。

  “又不是真的。”

  招兒眨了眨眼,突然有些興奮道:“那你說這麼一來,我們是不是可以命人放出消息,三皇子其實沒有真正的傳國玉璽,故意才砸了。”

  “這事可輪不上你來做。”

  果然沒過兩天,外面就有這種流言傳出,不用多想自然是二皇子命人做的。

  “既然這樣,陛下,我們是不是可以拿出傳國玉璽,以證明其出身不正?”莫伽提議道。

  站在一旁的薛庭儴瞥了他一眼,又去看嘉成帝。

  果然,嘉成帝沒有接話茬。

  雖莫伽也是聰明才智過人,可惜到底不是從小出身宮廷,也沒什麼機會接觸朝中事務,以至於有很多時候,他的一些建議並不是那麼‘明智’。

  薛庭儴沒有說話,莫伽此時也會意過來。

  看看對方,又去看嘉成帝:“難道說——”

  “沒有傳國玉璽,此事乃是祁氏皇族最大的秘密,以後不要再問。”若是有,怎可能找不到,甚至連鄭安成也不知。

  所謂傳國玉璽本身便是太/祖因出身不正,為了誆騙世人做出的一個幌子,只存在口頭之說,其實根本沒有實物。

  不過知道這個秘密的,世上不過太/祖和嘉成帝兩人,連作為皇子的幾人都不知,薛庭儴不過是有所猜測罷了,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

  薛庭儴目光閃了閃,深吸一口氣道:“那陛下,我們如今可依舊是按兵不動?”

  半靠在軟枕上的嘉成帝,看了他一眼,問:“你有什麼好的建議?”

  “總是按兵不動,不免太過被動,我們可以主動出手攪渾了水。就如同微臣出身的鄉下,百姓們若是捕魚卻不知是否有魚,只需往水中扔下一塊石頭,魚兒受了驚,自會蹦出來,就算沒魚,蝦也好的。”

  “你的意思是?”其實嘉成帝已經明白薛庭儴的意思,只是不免仍有躊躇。

  這次的事對嘉成帝打擊太大,司禮監和錦衣衛兩大心腹俱皆背叛,若不然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其實戳破新帝的陰謀十分簡單,只需已駕崩的‘先皇’現世即可。

  可如何現世?誰是好的?誰是壞的?

  若是不分辨出這些,恐怕嘉成帝前腳現世,後腳就會被人滅之。到那個時候,新帝絕不會再故作姿態,而是會拼盡全力撲殺之。

  尤其嘉成帝在朝中其實還有數名倚重的大臣,只是這些人打從事發之後,就一直未曾出頭露面過。而葉莒和林邈等人,至今沒有歸京,想必是被人阻攔了。

  兵權旁落,朝中無人,這才是讓嘉成帝至今躊躇的原因所在。

  “由微臣出面,引著魚兒上鉤。”

  *

  薛府的西角門打開,從裡走出一名老嫗和一個年輕的女子。

  “麻煩小哥幫老身謝謝貴府夫人,若不是夫人心善,恐怕我與小女……”說著,老嫗掩面哭了起來。

  薛府的家丁滿臉忍耐,皮笑肉不笑地將手裡包袱遞給對方,並道:“行了,老人家,你的感激之情我們家夫人知道了。下次出門在外,還是走路當心些,你這餓暈了不打緊,差點害我們薛府以為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老身不好。”

  “行了行了,你們快走吧。”

  等這一老一少互相攙扶離開後,這家丁才滿臉不耐地啐道:“真是晦氣,也不看看我們這是什麼地方,竟然就想賴上了。”

  嘴裡罵著,他就摔上了門,這一切動靜都被不遠處的路人盡收眼底。

  一陣冷風拂過,吹卷起地上的落葉,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又飄落在地上。

  另一頭,女子攙著老嫗,兩人踽踽前行。

  期間找到一戶人家,可她們想找的人根本沒找到,還被府裡的下人罵了一頓,兩人面容慘澹,又沒有落腳的地方,只能順著崇文門離開。

  在經過崇文門的時候,城門前守了不少禁衛軍。

  他們甲胄分明,虎視眈眈地盯視著每個行人,而打此過的車馬,俱都要停下檢查。

  說是非常時期,防止有人生亂,實際上在幹什麼,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也跟他們沒什麼關係。

  輪到兩人經過時,她們也被叫住詢問過。

  聽說是尋親沒尋到,又見是婦孺,就被放了行。

  當日下午,遠在蘇州的欽差薛庭儴突然回京,宛如從天而降。

  *

  因還在持服期間,紫禁城裡還籠罩著一片白色。

  在宮裡行走的宮女和太監們,都是低頭垂首,靜默無聲。

  就在這時,一個步履急促的太監打斷了這片寂靜。次第往乾清宮傳去,等在乾清宮的新帝知曉了,內閣那邊也知道了。

  薛庭儴回來了!

  具體是怎麼回來的且不知,但其車馬卻在正陽門被攔下了。因正陽門的禁衛軍不讓其通行,此時薛庭儴正在那處鬧著,這邊消息則是遞回了宮。

  “快去請楊閣老!”

  新帝剛下命,外面就有人傳到楊閣老求見,看來楊崇華也知道這件事,怕新帝亂了章程,才會前來。

  “楊大人,這薛庭儴是怎麼回來的,你不是說蘇州那邊有人拖著他?這沿道都有人沿路看著,他是怎麼到了京城的?”

  下首處站著的楊崇華,面色也不太好,但依舊是一副沉穩從容的模樣。

  “陛下,千里迢迢,難免有所疏漏,此時再計較他是如何回來的,未免有些多餘。拖得了他一時,拖不了他一世,隨著陛下龍禦歸天的消息昭告天下,他得知消息,遲早會回來的。”

  “讓朕說,當初就該隱而不發,待一切塵埃落定再說。”才穿上龍袍沒多久的新帝,年輕的臉上隱有抱怨。

  楊崇華瞥了他一眼,道:“那如何才算是塵埃落定?”

  “自然是,自然是……”自然是找到先皇,除掉後顧之憂再說。

  不過這話新帝肯定不會說出口,但楊崇華明白他的意思。

  “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難道說陛下這皇帝就不打算做了?”

  新帝語塞。

  “陛下,別忘了老臣當初是如何跟您說的。”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讓二皇子登上皇位,他一樣會面對眼前的境地,皇帝沒有這麼好做的,哪有無憂無慮就能登上這人人都垂涎的皇位。

  英明神武如□□,也是幾番險死還生,才能建立這大昌。

  “只有鑄成事實,我等才能拿到先機,之後的事方能好辦。要知道陛下畢竟不是二皇子。”

  楊崇華說得語重心長,明擺著是有點撥之意。

  可放在從小被二皇子壓著的新帝耳裡,就是他不如二皇子。

  事實上也確實不如,二皇子有定國公,定國公掌著京大營的兵權,五城兵馬司也有其親信在內。

  他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利用遺詔的‘名正言順’,只有名正言順了,旁人才會忌憚,才會師出有名,也才有能力該佈置的佈置,也才能去處理這些尾後之事。

  “陛下不要驚慌,薛庭儴的歸來木已成舟,多想無益。您現在已經是大昌的皇帝,在找不到先皇的情況下,誰也拿您沒辦法。我們只用不要讓他們找到先皇,他們即使心中有所疑慮,也不敢拿您如何。”

  楊崇華的話成功讓新帝平靜下來,對此人的那點不滿因此也打消了。

  “那楊大人,你說朕現在該如何?”

  楊崇華沉吟道:“薛庭儴已經在正陽門鬧開了,阻攔他進宮,暫時是不行了,那就讓他入宮。至於我們,一切照舊,陛下本就是應詔即位,無需心虛。”

  新帝深吸了一口氣,面露一絲微笑點點頭,才下了召薛庭儴入宮的命令。

  見此,楊崇華心道,這新帝也不算是無藥可救。

  *

  薛庭儴很快就入了宮。

  他並沒有前來乾清宮見新帝,而是直奔景山壽皇殿。

  這壽皇殿乃是暫時安置皇帝梓宮的殯宮,先皇在乾清宮停靈七日後,就被挪到了這裡。

  按理說不該如此急促的,可惜新帝急著入主乾清宮,先皇不去,新帝自然入主不了。

  薛庭儴穿著麻衣,頭戴白帽,一路疾奔而來,到了先皇靈前,就大哭起來。

  哭的是悲痛欲絕,捶胸頓足,把哭踴這一詞是詮釋得淋漓盡致。

  所謂哭踴,和哭臨一樣,乃是一種喪儀的禮制名稱。

  皇帝駕崩自然不同尋常,怎麼哭如何哭都是有規制的,這哭踴便是其中一種,以示心中悲痛至極。

  一旁守著靈的太監們,直接就被他給哭迷糊了,心裡想著薛大人和先皇真是情誼深厚,同時想起自己要在這壽皇殿陪著先皇一直到帝陵建成,說不定是時會被派去守陵,也不免悲從心來,忍不住陪著落了會兒淚。

  “薛大人節哀,雖朕心中也是悲痛之至,可到底人死不能複生,父皇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不願你如此傷心的。”新帝立在一旁,說得滿臉唏噓,臉色落寞。

  薛庭儴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先背著身拭了拭臉上的淚,才拱手對新帝鞠道:“陛下,微臣失儀了。只是微臣不敢想像,臨行前陛下還說等著臣功成歸來,怎麼就、就……”

  說到這裡,他又痛哭出聲,顯然是傷心不能自控。

  新帝端詳著他面上表情,見其的傷心和哀痛不像裝出來的,心裡不禁松了口氣。

  自此,對嘉成帝失蹤是否與此人有關,掃除了僅剩的一絲疑慮。

  他臉上更見和顏悅色,道:“薛大人還請勿要傷心,你此去蘇州也是辛勞至極,不如先回去歇息安頓,再做其他計議。”

  “不,微臣要為先皇守靈。”說著,薛庭儴竟是去了靈前,直接跪下了,一副不打算走的模樣。

  新帝的臉僵了一下,才道:“薛大人又何必如此,你這般如此,想必父皇也是不忍的。”

  這時,一旁的鄭安成也走上來勸道:“薛大人,陛下的梓宮已移入壽皇殿,按制是不能有人來打攪的。你提出祭拜,陛下心知你與先皇之誼,特意允許,可若是在此守靈,這與禮不合。”

  “意思就是本官還不能給先皇守靈了?”薛庭儴不知強了哪根筋,竟是瞪著通紅的眼和鄭安成杠上了。

  “這倒也不是,只是……”

  “既然可以,那鄭公公還是不要勸阻了。”

  見此,新帝和鄭安成只能退去,倒是命人盯緊了薛庭儴,自是不提。

  薛庭儴不吃不喝守了三日,最終以暈倒在靈前作為告終,這才讓人送回了薛府。

  *

  雖是仍在持服期間,但國不可一日無君,朝廷也不可能停滯不動。

  所以輟朝九日過後,便一切回歸正常,只是朝廷公務所用的印章和筆墨不得有紅,皆改為藍色。

  薛庭儴在家中歇了一日,便回到朝中,每日上朝下朝,似乎和以前沒什麼分別。

  暗裡自然少不得有人盯他,可對方並無異動,也說不得什麼。

  更何況什麼才是異動呢?

  和朝臣交際算是異動?那滿朝文武都算是有異動了。

  這日,早朝之上,禦史茅文浩突然大出風頭,竟是上書彈劾定國公世子鐘青楊違制納妾。

  大昌承繼明制,在明制中,官員納妾皆有定數,甚至平民年過四十無子,才准納妾。

  只是這種事,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哪個富貴人家不是妻妾成群,民不告官不究。如今被茅文浩拿出來說事,百官只當此人又是故態復萌,想在新帝面前大刷存在感,不免將其當做跳樑小丑看待。

  不過有些人洞悉鐘青楊的身份,只當其出自有人授予,這是新帝想拿二皇子一系開刀。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是他們想放火,而是急於攬權,不得不為之。

  一時間,朝堂上是百態眾生。

  有替定國公世子說話的,也有人拿著違制說事,不過此舉本就迎合了新帝的心思,正確來說是楊崇華等人的心思,因此附和之人眾多。

  新帝礙於朝臣義憤,對定國公世子以罰俸三月,並放還違制的妾室作為處罰。

  按理這事就算罷了,畢竟這納妾本就算小事,實在犯不上如此上綱上線。若是較真起來,恐怕百官中有多數人都違制了。

  而就在這之際,茅文浩再度語出驚人,竟是彈劾葉莒數人,大考已過,卻久滯外而不歸。

  對此,他甚至長篇大論對此發出斥責。

  從先帝對等人的看重說起,越說越是氣憤,甚至上升至不忠不義不孝的境地。

  又拿出早有的陋習,諸如京官出差,當地官員免不了趨炎附勢,在當地大擺宴席。尤其是考官,入考場之前,考官不得跟當地官員接觸,可不代表大考過後,也不能接觸。

  能為一方主考官的,俱是朝中重臣,地方官為了升官,少不了給些好處。甚至在翰林院有這樣一個慣例,稱出京監考乃是肥差,無論主副考官還是同考官,去了這一趟,回來足夠度過翰林院清苦日子數年,就可見一斑。

  茅文浩這邊說得是口沫橫飛,義憤填膺。

  上面,新帝的臉色十分不好。幸虧坐得夠高,也沒哪個朝臣敢直視其面容,暫時沒人發現。

  薛庭儴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待茅文浩說得差不多了,他便站了出來,對上首拱手一鞠,道:“微臣回京短暫,又經常因公出京,對葉大人等並不是太瞭解。但林大人乃是微臣之師,對先生的人品德行,微臣還是有自信的,先生絕不會如茅大人所言,滯留當地是為撈好處,定是有原因才會延誤行程的。望陛下明鑒!”

  “薛大人怎知其中具體,難道你也在當地?若是朝中都以同鄉同門同科為此作保,是不是朝堂上下一片朗朗清天,那要我們這些禦史做甚!”茅文浩一擺衣袖,冷面斥道。

  薛庭儴也是有一眾擁護的官員的,而林邈也有門生附庸在朝,見這臭酸禦史說話如此不近人情,免不了有人上前與他論一論。

  先從天地君親師來論,又論仁義之道,難道說有人抹黑老師,做學生的為了避諱,還不能替其辯解不成,辯解了就是同流合污,豈有此理。

  不過茅文浩素來以口舌犀利著稱,罕有敵手,屹立朝堂數十載依舊不倒,除了嘉成帝厚待言官外,也是因他舌有龍泉劍,一般人不是對手。

  辯倒一個,再來一個,不多時就從一對一,變成數對一,還是不落下風。

  一時間朝堂上是烏煙瘴氣,這些文官們吵得就只差沒動手了。

  到底雙拳難敵眾手,這時茅文浩使出必殺技——

  先是悲憤大呼自己被人圍攻,又問新帝是否為自己做主。

  新帝怎麼可能給他做主,巴不得林邈等人不回來最好,可他不過略作躊躇,這茅文浩竟是大呼一聲捨身成仁,殺生取義,今有我茅文浩以死諫君王,望我皇能早日肅清耳目,不要為奸人迷惑。

  竟是就往柱子上撞去了。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41
☆、第267章


  ==第兩百六十七章==

  這一幕就讓許多人當場就愣住了。

  幸虧薛庭儴眼疾手快, 在茅文浩撞上柱子的前一瞬懸懸抱住他。

  見情況如此驚險, 竟是連龍椅上的新帝都不免抹一把冷汗。

  他連忙站起來,讓身邊的太監去看茅文浩情況如何,又氣急敗壞道:“說話就好好說話, 你說你撞什麼柱子, 什麼是不能說開的,非要鬧什麼死諫。”

  所謂文死諫, 武死戰, 歷來是為文武百官的最高榮譽。

  文官喜歡死諫,這件事新帝早就知道。

  本該是表示敢於直諫,甚至不惜以身犯死的大無畏, 卻漸漸演變成臣子對付皇帝的手段。動不動就是陛下若是不聽老臣的勸,老臣就一頭磕死在柱子上。

  若你以為人家只是威脅, 並不會動真格那就錯了, 別看那些文官手無縛雞之力,好像挺懦弱的,真該磕死的時候, 一點都不含糊。

  因為這般死了, 定然會名留青史。

  死諫的大臣倒是名留青史了,皇帝還要在史書上留個昏君暴君之名。皇帝不光不能打擊報復大臣的後代,還得善待他們。說不定日後又給自己培養個凡事喜歡管著拘著, 動不動就拿一頭磕死作為威脅手段的臣子。

  這件事在發現在別人身上的時候, 例如自己的父皇嘉成帝, 彼時生為皇子的三皇子頂多會罵一句老迂腐。

  可換做自己身上, 新帝才能真正體會到這種既無奈又噁心的感覺。

  “陛下不能聽取諫言,老臣只能下去和先皇說了。”茅文浩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掙扎:“薛大人,你不要拽著老夫,老夫今日就磕死在這裡。”

  “你且打住,朕這便叫他們回京問明情況,若真有貪贓枉法之事,朕定不輕饒。”情急之下,新帝道。

  “陛下所言可是真?”

  看著下面楊崇華等人怒瞪著自己的眼,新帝才明白過來自己說了什麼。

  可此時出爾反爾,他顏面何存?

  只能硬著頭皮道:“自然是真,茅大人還是勿要再鬧。朕本就是如此打算,哪知你竟不由分說就去撞柱子,也實在、實在是太心急了……”

  新帝匆匆離開了。

  在‘退朝’聲中,茅文浩拍拍身上的灰爬起來,不屑地丟給薛庭儴一個眼神,洋洋得意走了。

  可把薛庭儴身邊的一眾官員給氣的,紛紛罵此人厚顏無恥。

  薛庭儴也不禁無奈搖了搖頭,卻不好說什麼。

  楊崇華看了他一眼,也匆匆離開這裡。

  *

  定國公府後門處,停了幾輛馬車。

  幾個打扮素淨但容貌嬌美的女子邊回頭邊哭著,卻根本阻止不了什麼,只能無奈任丫鬟給扶上了馬車,馬車很快就離開了這裡。

  定國公世子兼五軍營總兵鐘青楊被罰俸半年,又被勒令放還違制的妾室。這在以前是簡直不敢想像的事,可今日此事卻真的發生了。

  定國公府裡一片愁雲密佈,氣氛低迷至極。

  看似一件很小的事,恰恰證明了新帝對他們有下手之意。

  其實早就該料到了,甚至也有提防,可真當事情發生,還是有些接受無能。

  定國公的書房裡,年過七旬的定國公端坐在書桌之後。

  他鬚髮皆白,面露威嚴之態,看得出其年輕時也是個英雄人物。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當年□□起義,作為副將的他也是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才換來這公爵之位。

  可惜英雄遲暮,臨到快進棺材了,卻因為外孫之事,淪落如此這般境地。

  竟因一個小小的禦史彈劾,自家就被新帝掃了臉面!

  這就是大權旁落的窘處,所以定國公並不後悔當初為外孫謀算。若鐘家能出一個太后,外孫做了皇帝,至少能再保鐘家富貴百年。

  榮華富貴本就是賭出來的,若是再來一次,定國公還會如此選擇。但他一定不會輕視了那群文官,那群只憑著一張嘴、一支筆、一顆腦袋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

  定國公不是不重視這群文官,他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敢布下如此彌天大局。

  讀書人多狡詐,古人誠不欺他。

  現如今的情況就是,新帝被那群文官擁護即位,二皇子和鐘貴妃進退兩難,而鐘家旦夕禍福只在近期。

  什麼都不怨,只怨自己棋差一招。

  “爹,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不然下一次就是我鐘家被人尋了由頭,奪了兵權,滿門皆滅的下場。”鐘青楊滿面凝重道。

  有一就有二,遲早屠刀上門。

  天下間,除了失蹤的嘉成帝,就只有二皇子一系知道新帝的秘密,所以他是一定一定不會放過鐘家人,甚至是二皇子乃至鐘貴妃,現在改為鐘太貴妃了。

  本該是勢均力敵,隨著新帝登基以來,鐘家人能明顯感覺到隨著時間的過去,天平在一點點傾斜。

  這就是作為帝王的天然優勢,師出有名。所以即使早先那些跟隨鐘家乃至二皇子的人,也開始在躊躇觀望,這些都不是什麼好兆頭。

  “那你以為如何?”

  “我們可以和薛庭儴合作!”鐘青楊咬牙道。

  定國公看了過來。

  “薛庭儴是先皇心腹,忠心耿耿,從他回京以來的所作所為,看得出他是有所猜疑,卻苦無證據。不管是不是如此,至少葉莒、林邈等人,都是先皇的心腹,這些人的回歸,會給其增添助力。倘若給這些人知曉,先皇其實沒死,而三皇子是謀朝篡位,您猜他們會如何?”

  “可我們的下場不會好,你別忘了鐘家乃至二皇子在其中做了什麼。就算先皇歸朝,也不會放了鐘家。”定國公道。

  “左右都是死,不如賭一把先皇不敢露面,是因為勢單力薄。且爹你忘了,當初您顧忌□□的情分,一直不讓鐘家人出面,而二皇子做出那般忤逆之事,心中有愧,也從沒有出面過。

  “我們完全可以說他們是打著二皇子的名頭,我們其實是被栽贓誣陷。就算先皇心中有數,哪怕顧忌外界口舌,也不會對鐘家做出什麼,只要我們老實安分,鐘氏一族幾百口人命可保。”

  “可你妹妹。”當初那碗攙了東西的藥,可是鐘貴妃親手端給嘉成帝的。

  “妹妹若是知曉這對鐘家有利,對二皇子有利,她一定能明白理解。且兒子一直有種感覺,感覺薛庭儴似乎知道什麼,他不過是在等。也許先皇很快就會歸朝,是時——”

  書房中陷入一片讓人窒息的寂靜之中,忽而有燈芯發出的嗶啵聲。

  定國公一下子萎靡了下來,有些疲憊道:“讓我再想想。”

  說是再想想,可定國公這般模樣,明顯是動了心思,只是一時難過心中的那道坎,暫時沒下決定罷了。

  又是一日,薛庭儴坐著官轎回府。

  行在半路時,突然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是鐘家的馬車。

  雙方的護衛各自調停,很快就空出一條路來,鐘家的馬車避讓在一側,讓薛庭儴的轎子先行。

  就在薛庭儴掀開轎簾往外看時,斜對面的馬車裡也露出一張人臉,正是鐘青楊。

  眼神交錯之間,彼此心領神會。

  不多時,一車一轎往同一方向行去。

  *

  譚首輔一直重病在榻,甚至連先皇龍禦歸天,都沒能下得榻來。

  新帝體恤,免了他進宮哭臨,據說譚首輔傷心之至,幾番哭暈在病榻上,以至於身體更是虛弱,幾次差點跟隨先皇一同去了。

  如今他雖占著首輔的位置,但現在內閣卻是以楊崇華為首。都知道譚首輔上書辭官告老就在近期,所以楊崇華雖無首輔之名,已經有人暗中稱其為首輔了。

  又是一日早朝,百官按照彼此官銜列位站隊,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這都是慣常的老規矩,誰人在什麼地方站著,彼此心中都有數。

  楊崇華領著隊站在左側最上首,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熬走了徐首輔,熬走了吳閣老,如今終於輪到他領頭了。

  正是等待新帝前來上朝的時候,所以四下裡十分安靜。

  就在這時,後方起了一陣騷動,楊崇華只當是不是有什麼官員遲來,並沒有當成回事。

  可漸漸這陣騷動竟是來至他身後,他下意識回頭,就見譚首輔老態龍鍾地慢慢向他這裡走來。

  就在他微微瞠大的眼睛中,對方以極慢的速度,越過他,去了他前面的位置站下。

  因此,他不得不後退三步,身後的馮成寶也跟著後退,其後的一隊官員紛紛後退,隊伍才慢慢平靜下來。

  似乎感覺到楊崇華的詫異,譚首輔對他含笑微微點頭,轉向後方時,卻是隱隱帶著些歉意。

  四周依舊安靜,可因此而暗中浮動的心思,卻不知道有多少。

  新帝很快就來了,一番高呼萬歲之後,才在龍椅上坐下。

  他似乎對譚首輔的出現,也感到非常吃驚。

  隨著掌管朝儀的太監呼道一聲:“有事奏本,無事退朝”。新帝含笑看著譚首輔道:“譚愛卿身體可是大好了?你適逢不適,朕一直很關心。”

  譚首輔顫顫巍巍跪下,行了大拜之禮。

  新帝詫然失色,忙讓身邊太監去扶起他。還不等太監下了臺階,譚首輔自己顫顫巍巍站起來了,嘴裡說道當不得陛下如此。

  “老臣慚愧,尸位素餐,幾次與先皇請辭,先皇仁愛,都強留之。於是只能厚顏身在其位卻不謀其政,實在是汗顏,汗顏啊。”

  這般情況,新帝自然要說些面子話:“譚愛卿乃是老臣,父皇念舊,甚是敬重。我大昌如此多的官員,不缺一二臣子辦事,但只要父皇看著您老在朝,心中就是安穩的。”

  這話並不是新帝所說,不過是轉述嘉成帝曾經說過的話。

  類似這般話,嘉成帝說過無數次,對徐首輔說過很多,對譚亮也說過許多,實在感人肺腑。

  果然譚首輔聽聞此言,抹起老淚來,先是哭著先皇仁義,又是說新帝又先皇之風,日後必然是一代仁君。

  人們都喜歡聽好話,新帝尤其愛聽。其實這話他平時沒少聽,但若是出自先帝倚重大臣之口,格外讓他神清氣爽。

  “可先皇和陛下仁愛,不是老臣能依仗為勢的理由,今日老臣撐著病體前來,就是來向陛下請辭的。老臣多年未歸過鄉,如今說不定哪日就隨著先皇去了,想回鄉看看,擇一處埋骨之地,等待大限而來,下去侍候先皇。”

  這話說得就有些嚴重了,其實想不想告老,通過言語還是能分辨出一二的。譚首輔此言,明擺著是去意已決。

  新帝即是詫異,又是唏噓,可譚首輔能讓出位置來,無疑是一件好事。

  他說了些安撫與勸解的話,見譚首輔態度堅決,只能對其進行一番嘉獎,方定下此事。

  “值此之際,老臣還另有一事需得奏明陛下。其實老臣此次主要為此而來,身負重任,好幾次老臣都處在彌留之際,都因此強撐著回來了。”

  “哦,還不知是何事?”

  譚首輔的這番話,不光是新帝起了好奇心,許多大臣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些站在後方的大臣們面面相覷,都在猜測到底什麼事。

  “其實是先皇的一道手諭。”譚首輔很快就揭曉答案,卻是並不拿出東西,而是又開始長篇大論感歎了一番先帝,之後才說出這道手諭的來處。

  他人老上了年紀,可能這連著大病了幾次,說話比以前慢了許多。

  關鍵他不光慢,還囉嗦,還總是說到後面就忘了前面,偶爾再次累述一番前面已經說過的話。

  若是之前也就罷了,渾當今天早朝就說他的事了。

  可此一時彼一時,大家還從未聽說過先皇有什麼手諭,如今突然冒出一道手諭,別說一些普通大臣了,甚至新帝楊崇華等人,都急著想知道內容到底是什麼。

  “……當日薛大人下江南,老臣曾面過一次聖,陛下說若是新政能在江南一帶推行下去,薛大人功在當代。後,薛大人蘇州貢院開辯新政之會,天下文人雲集,新政受益者雲集。當日之景象,通過世人之口,通過急遞,送往京城,陛下雀躍、激動,種種不做細述,曾又召老臣入宮說了一回話。也就在這時候,陛下給了老臣一道手諭。”

  經過這番話,百官終於知道這道先皇手諭大致內容如何了。

  這是和薛侍郎有關?

  一時間,無數目光從站在文官隊伍中薛庭儴身上掃過。

  “還不知手諭在何處,其上內容如何?”新帝終於問出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憋在心裡的那口氣終於出來了。

  還是慣例的顫顫巍巍,讓人看得恨不得沖上去替他掏。

  譚首輔終於從袖中掏出一卷東西。

  這卷東西似乎十分重要,上面包裹著布巾。解開一層布巾,裡面還有一層,一直打開了五六層,才露出其下之物。

  百官甚至新帝真懷疑譚首輔是故意如此,反正都被他弄得很心浮氣躁。

  “這道手諭本是陛下興起而至,可寫後陛下不忍毀之,並將之給了老臣,說等老臣告老還鄉之際,就是這道手諭面世之時。陛下真乃是仁義之君,老臣真是……”

  譚首輔又哭了起來,讓人心裡那個急啊,恨不得打他一頓。

  哭罷,譚首輔才隨手將手諭遞給楊崇華,道:“楊閣老,麻煩你幫老夫念念,老夫此時心情不能平靜,實則不堪來念這道手諭。”

  楊崇華將手諭打開後,目光就焦灼在其上。

  他眼中閃過詫異、難堪、不敢置信種種光芒,捏著手諭的老手青筋畢露,。

  “陛下說,以薛大人之功,堪當此位,不用拘束年紀資歷什麼的。本來薛大人從廣東回來,陛下就有想讓其入閣的打算,只是念著他年輕,想壓一壓他,也能在日後擔當起更大的重任……咦,楊大人,你怎麼不念呢?”

  譚首輔睜著老眼昏花的眼睛,看著身後的楊崇華。

  “本官、本官……”楊崇華笑容僵硬,道:“本官這就來念,少傅薛庭儴,驚豔絕才,少年成名,六元及第,入朝為官以來,屢屢建功……”

  其實這就是一道欽點薛庭儴入閣的手諭,大抵真如譚首輔所言,是嘉成帝興起所致,其上甚至說了堪為內閣之首輔大任。

  也因此即使沒有明確指出就讓薛庭儴當首輔什麼的,譚首輔也將之當真了,才會弄了這麼一出。

  手諭念完,殿中安靜至極,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佇立在那處不卑不亢的年輕官員身上。

  其實若是按照功勞來算,薛庭儴堪當首輔。

  其入朝為官這些年來,表現出的沉穩從容與老謀深算,不下一些入朝幾十年的老臣。

  可要知道他才年不過三十些許,甚至還沒入閣,怎能就一躍成為首輔大臣。那楊崇華、馮成寶一干入閣多年的老臣,又該如何自處?

  可這是先皇手諭!

  因為有這‘先皇’兩字所代表的寓意,甚至淩駕在新帝之上。

  要知道天地君親師,而大昌是以孝治天下,新帝可敢駁了先皇手諭?

  自打新帝即位以來,先皇遺詔上的四位顧命大臣,儼然與一般大臣不同。按理說新帝已成年,弄個顧命大臣出來,似乎有些捨本逐末。可細究先皇未立太子,而眾皇子也未曾接受過儲君的培養和教導,似乎也能理解這個做法。

  但至始至終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薛庭儴、葉莒等人。

  朝中無人不知,此幾人乃是先皇心腹,設立顧命大臣,幾人竟無一人位列其中。難道說幾人資歷不夠,還是不如楊崇華等人熟悉朝政之運轉,似乎這樣也不是不能解釋。

  可恰恰這道手諭的出現,與先皇的遺詔有些相駁了。

  先皇明顯有意讓薛庭儴來做這個首輔的位置,就算不是現在,也是將來。

  前有徐首輔,後有譚首輔,兩人皆是老邁不退,明顯是先皇為了平衡刻意留人。

  因為這樣的現象久了,首輔一詞對於百官來說,似乎就是一個名詞,甚至不只有一人猜測過,在嘉成帝心目中,什麼樣的人才堪當首輔之位。

  如今結果出來了,先皇不拘一格降人才。可問題是這般看重的大臣,為何遺詔上竟是隻字未提?

  那,所謂的遺詔,真是先皇親口所述的遺詔?還是負責起草遺詔的大臣刻意遺漏了?

  若是大家沒記錯,負責起草遺詔的大臣正是楊崇華,而當日在場的數位大臣,也正是遺詔上的四位顧命大臣。

  朝中也不是沒有其他重臣,卻偏偏只召了四人,這其中實在太耐人尋味了。

  站在後面的茅文浩突然蹦出來了,大聲道:“當日遺詔頒佈天下,微臣就有些疑惑。雖然微臣有些瞧不上這薛侍郎,和他那閣臣老師林邈的人品,但以其之功,遺詔上不可能不提上一句。

  “楊大人,此遺詔乃你起草,你能不能給大家解釋一下,為何遺詔所書內容和陛下早先留下的手諭相駁,難道說是你打壓末學新進,刻意遺漏了薛大人?”

  茅文浩這番話,當即讓殿中響起嗡嗡的議論之聲。

  素來穩重低調的楊崇華,第一次老臉漲紅成豬肝色,拂袖斥道:“你真是不知所謂!當日不光老夫一人在場,還有其他三位大人,更有司禮監的鄭公公在,你的意思是老夫作假不成?”

  茅文浩眼睛斜著,拿出滾刀肉的架勢,說得慷慨激昂:“那誰知道啊,所以才讓諸位大人與我等解釋一二。我等位卑言小,先皇留下遺詔時,我等並不在場,可世人皆知遺詔之重,重如泰山,關係著我大昌江山之社稷安穩,不容有失。

  “別人不管,我茅文浩深受先皇聖恩,若是此遺詔非先皇本意,我茅文浩是絕對不認的!”

  就在這時,龍椅上的新帝突然扶著額頭,面露痛苦之色。

  一旁的太監忙湊到近處,大呼:“陛下,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新帝虛弱無力地靠在龍椅上,道:“朕,頭疼。”

  “陛下這是累著了啊。自打先皇去世後,陛下連在靈前守了幾日,又忙於朝政,奴婢這便扶陛下去休息,並傳太醫。”

  隨著這太監的聲情並茂,新帝就讓人攙走了,掌管朝儀的太監匆匆高呼一聲‘退朝’,便也跟著離開。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44
☆、第268章


  ==第兩百六十八章==

  面對新帝的匆匆離開, 下面一眾朝臣面面相覷。

  戶部侍郎彭俊毅站出來, 道:“茅禦史, 大家都是在朝為官多年, 彼此都還算有些瞭解。想出風頭沒錯,可如你這般作為, 就有些讓人不敢苟同了。”

  “下官怎麼作為?下官是偷了搶了,還是貪贓枉法殺人害命了?至於彭侍郎如此貶低?!誰人不知我茅文浩身無長物、兩袖清風, 唯有的就是這一身錚錚鐵骨, 即使當年先皇在世時,也誇下官剛正不阿, 敢言人不敢言。”

  茅文浩不避不讓, 一臉正氣:“先皇遺詔乃是我大昌未來之根本,作為臣子的不敢質疑,也不能質疑。今日若不是譚大人拿出一份與之相駁的手諭,下官也不會因此產生疑問。這滿朝文武數百官員,恐怕有所疑問的不止我茅文浩一人,彭大人又何必來指責下官。”

  彭俊毅被氣笑了:“楊大人說得沒錯, 你真是不知所謂!”

  “是不是有所謂, 自然由世人分辨,還輪不到彭大人來指責下官。若是下官沒弄錯, 彭大人是戶部的人,怎生倒是對我都察院的人指指點點了。”

  “你、你——”

  “行了, 你別與他多費口舌, 他不過是受人唆使罷了。”楊崇華走過來, 冷冷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楊大人你看下官做甚,你看這事弄的。”薛庭儴摸著鼻子,對其他官員尷尬地笑了笑。

  新帝剛離開,許多官員都還來不及走,都是三三兩兩圍站在一旁。見此不免回以尷尬的笑容,一時分不清立場,不過倒是沒什麼人聲援楊崇華和彭俊毅,若是換做以前,估計茅文浩早就被人圍攻了。

  “什麼叫受人唆使?我茅文浩在朝為官十幾年,能唆使我的人倒是有,但絕不是薛庭儴,這人楊大人也認識,就是先皇。”茅文浩梗著脖子道。

  聞言,楊崇華下意識瞳孔緊縮,緊緊盯著對方。

  “我茅文浩受先皇聖恩,在朝為官十幾年窮得叮噹響,連座宅子都沒有。是先皇賜了我一座宅子,我茅家人才在京城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我這人脾氣臭,又頑固,屢屢頂撞先皇,先皇從不與我計較,還贊我錚錚鐵骨。”

  “古有一腔熱血酬知己,今有我茅文浩為先皇拋頭顱灑熱血。”茅文浩對著天拱了拱手,又冷笑對楊崇華道:“實話不怕與你說,我就是懷疑你私自篡改先皇遺詔,排除異己,打壓末學新進,楊大人你就說怎麼滴吧?遺詔之事一日不水落石出,我茅文浩就盯著你咬一日,一月不水落石出,我盯著你咬一月,一年不出,我咬一年。”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不用污蔑我為人唆使,身正不怕影兒斜,告辭!”說完,他對楊崇華虛拱了拱手,便大搖大擺走了。

  可把楊崇華給氣的!

  “簡直不知所謂,不知所謂!”楊崇華跺腳直罵,氣得渾身發抖。

  有與他交好的官員上前勸他不要和茅文浩計較,這人就是個混不吝、滾刀肉。可對於茅文浩所說之事,卻並不做表示,而更多的則是站在一旁看著這麼一幕。

  譚首輔也滿是歎息,道:“瞧瞧這事弄的,我不過是秉持先皇之命,怎就弄成這樣了。”

  楊崇華明明氣得不輕,還得強笑著說此事與譚首輔無關,不過是小人作祟。

  譚首輔也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怎麼,並沒接他話茬,只是連連感歎著,就搖著頭離開了。

  文武百官各自散去,少不得有相熟之人邊往宮外走,邊交頭接耳說著些什麼。而換做以前,楊崇華身邊怎也要擁簇幾個官員,可今日卻只有彭俊毅。

  馮成寶看了楊崇華一眼,並未多說話,就匆匆離開。

  費遷和沈學都是差不多的模樣,倒是薛庭儴身邊擁簇了不少官員,對之前發生的事是議論紛紛。

  這種時候,薛庭儴說什麼錯什麼,自是不適宜插言。

  匆匆說了句還有事,便也匆匆離開了。

  *

  乾清宮裡,自打新帝回來,就陷入魂不守舍之中。

  隨著楊崇華的到來,殿中侍候的太監俱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下二人與新帝的心腹太監洪英。

  “陛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陛下知不知道這一番頭疼不要緊,下面的朝臣都懷疑上了?”

  新帝何嘗不後悔,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只能逞強道:“楊大人讓朕杵在那裡做什麼,若是那茅文浩再逼迫,朕該怎麼說?當日朕就說,這封遺詔有疏漏,葉莒幾人竟一人也無,你等為了排除異己,未免也做得太明顯。可遺詔是你等所擬,朕提前是不知道的,現在倒好,什麼都賴在朕的頭上了。”

  新帝說得滿腹怨氣。

  若是讓他來選,他自然不會弄出幾個顧命大臣來鉗制自己。可兩者之間本就是交易,楊崇華等人只提前與他打過招呼,是時遺詔上會改作他之名,至於其他的,可是一字未說過。

  如今倒好,本想排除異己,倒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還連累了他。若是真被人起疑遺詔有假,那是不是代表他這個皇帝也是假的?

  一想到二皇子還在旁邊虎視眈眈,肯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暗裡還有個失蹤了的先皇,新帝怎麼想怎麼害怕。

  “楊大人,此事你得想想法子,你這個首輔當不當不影響什麼,若是影響了朕的皇位。若不這樣,你就先委屈一下,認了這排除異己之事,朕還在這兒,朕記著你的好,待一切平息之後,朕再提拔你就是。”新帝自以為想了個兩全的法子,說道。

  聽了這話,楊崇華直接被氣了個仰倒跌。

  他氣得渾身發抖,道:“那陛下就沒想想,若老臣真把這事認了,篡改先皇遺詔是個什麼罪名,會不會有人順道懷疑上您這皇位的真偽?”

  “這——”

  “陛下你還是先杵著吧,老臣與其他幾人商量商量,不過是個茅文浩,塌不了天。”

  等他走後,旁邊的洪英替新帝抱屈:“陛下,這楊大人根本沒把您放在眼裡。”

  這事新帝當然知道,也因此他的臉陰沉得嚇人。

  *

  楊崇華回到內閣,馮成寶等人早就等著他。

  內閣大堂中一片寂靜,氣氛壓抑至極。

  “這事怎麼辦吧?你們也都說說,別都悶著不出聲,看似針對楊大人,實則和我等也脫不了干係。”馮成寶道。

  費遷和沈學面面相覷一番,沒有說話。

  楊崇華坐在一旁,臉色十分難看,誰也沒想到不過是一夕之間,他們辛苦維持的局面就這樣亂了。

  沈學看了看三人,躊躇地摸著鬍子,道:“你們說先皇會不會是在茅文浩家中?”

  看似表面無事,實則暗地裡他們沒少讓人盯著各家各府的動靜,尤其之前二皇子曾派禁衛軍各家搜過,並沒有找到先皇。

  倒也有幾家是硬茬,沒搜成,茅府就是其中之一。

  “我方才觀察過他,他的樣子不像是知曉內情。”楊崇華道。

  聞言,沈學等人想了想,覺得也並不是沒道理。

  若是先皇藏在哪家,哪家巴不得能有多低調就多低調,怎可能還不怕死的主動惹上來,生怕旁人不會懷疑。

  “那你們說如今怎麼辦?”

  寂靜中,馮成寶看了看費遷和沈學,又去看楊崇華,才猶豫道:“若不然這事就由你擔著?你放心有我三人在,待一切風平浪靜後,你再回來就是。如今認了,不過是挾怨報復,這是小事,可若是牽出其他的來,那可就是誅九族都脫不了罪了。”

  楊崇華冷笑起來,蠢貨和蠢貨的思路果然是一樣的。

  難道就不想想,對方還有後手怎麼辦?

  認?能認嗎?挺著脊樑也不能認。

  這些人恐怕把他當傻子了,文官最重名,若是這事讓他認了,還東山再起?恐怕被人戳脊樑骨,就足夠他以死謝天下了。

  “若不,楊大人就聽馮大人的?”沈學在一旁插言。

  費遷雖沒有說話,顯然也是贊同的。

  楊崇華站了起來,冷笑道:“這種主意你們就別想了,打算犧牲我一個,成全你們?都是千年的狐狸精,演什麼聊齋呢。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跑不了我,也少不了你們。”

  說完,他就拂袖而去了。

  留下三人面面相覷,馮成寶道:“瞧楊大人這說的,好像是我害他一樣,這不都是為了大家好。”

  “楊大人一時想不開,也是正常。”

  “既然楊大人不贊同,那就另做他法。”

  四人看似同盟,不過卻是暫時合作,在這次的事沒生出之前,四人之間鬥得可從來不少。

  *

  之後的數日裡,茅文浩果然不負自己所言,一直盯著楊崇華咬。

  不論早朝上議著什麼事,但凡茅文浩說話,最後必然會亂成一鍋粥。

  而楊崇華對遺詔之事,也不是沒給過回應。他咬死了這份遺詔乃是當著幾人面口述,雖由他起草,但內容卻是依照先皇的意思所寫。

  為此,甚至不惜拉出沈學、馮成寶、費遷和鄭安成等人。

  這種情況下,四人自然是要與他作證,可有木有人相信,抑或是有多少人相信,那就不知了。

  而與此同時,薛庭儴一系的人也開始有人說話。

  既然是先皇留下的手諭,新帝當遵循先皇旨意,下旨讓薛庭儴入閣,並為首輔之位。

  可這種說法卻迎來楊崇華一系的抵觸,楊系一眾人先拿著薛庭儴資歷不夠說事,又說先皇手諭和遺詔之間,到底哪個大,應該遵循哪個。

  值此之際,持服二十七日的時間終於到了,新帝和眾大臣除服。

  大臣們也就罷了,皇帝除服卻是有規制的,尤其是新帝即位,為了表示自己很哀痛,一般都是大臣們屢屢勸說,新帝才表示不得已脫掉喪服。

  可惜最近朝堂上的事太多,到了當日,本該是大臣上書規勸,竟無人記起此事。

  其實也不是無人記起,不過是說到先皇的話頭,下面一眾大臣又開始撕了起來。撕著撕著,就忘了正茬。

  楊崇華一系在褪去最初的措手不及下的慌亂後,爆發出的反攻之力並不差。

  先就這大面上和薛庭儴一系人撕,另一頭則命人攻訐替薛庭儴出頭大臣的私德或者其他什麼。

  這是朝堂上一貫用的老把戲,圍魏救趙。先把你搞臭,搞臭了你說什麼就沒人信了。

  不過這種把戲你會,不代表旁人不會。也因此撕到最後,大家連本來初意都忘了,誰還記得新帝到底要不要除服。

  總而言之,近些日子朝堂上亂成一鍋粥。

  就在這時,工部有人上奏帝陵已經修建完畢,也就是說先皇可以拉去下葬了。

  這帝陵並不是先皇駕崩之後才修的,早在□□時期,帝陵便一直修著,修了幾十年。輪到嘉成帝登基以後,更是沒忘了給自己修陵這茬。

  所以說帝陵是早就修好的,工部那裡只需按制進行最後的修繕即可。

  先皇下葬可是大事,在新帝一力堅持下,朝堂上暫時風平浪靜,都為先皇出殯之事忙碌著。

  先是欽天監選好吉日,剩下的活兒就是禮部來辦了。

  禮部負責統籌,其他各部各司都沒閑下,也算是全員出動。

  到了當日,還是半夜的時候,紫禁城便忙上了。

  而內城中各家各府上,更是早早就帶著家眷起了,都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縞。

  皇帝出殯規矩甚大,沿道上都得擺上供桌祭品,同時還需夾道哭送。從棋盤大街到正陽門大街,再到永定門大街,這一路上早就有人占了位置,都為出殯準備著。

  薛庭儴出門進宮後,招兒就命人在宮門前守著。

  等宮裡那邊有了動靜,這邊她便帶著長子,和府上半數以上的人疾奔至薛府在正陽門大街上擺放的靈案前。

  大街兩旁全是一個個靈案,入目之間全是白色,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這靈桌擺放也有規制,按品級和官位,等到了永定門大街上,就都是些低階官員了,甚至京中一些富豪之家乃至普通百姓,也會設置靈案,為先帝送行。

  不知跪了多久,突然聽見隱隱有哀樂聲響,又過了一會兒便聽見哭聲。

  招兒抬頭看去,就見視線盡頭出現了一個極為龐大的隊伍。

  這大抵是她這輩子所見的最大盛景,最先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引魂幡,數不清有多少,遮掩住了其後的隊伍。

  引魂幡後是萬民旗傘,再之後便是皇帝的鹵薄儀仗隊,有千人之數的多。這些人身穿著孝服高舉著各種兵器、幡旗,其中還夾雜著各式各樣的紙紮,或是綢緞所制的‘燒活’,浩浩蕩蕩,與天接為一線。

  越來越近了,有人哭了起來。

  招兒忙拉了身邊的長子一下,跟著哭起來。

  她為帝后都哭過臨,早已有經驗,薛耀弘卻是第一次碰見這種事。招兒便讓他低著頭,跟著調哭就好。

  等出殯隊伍到了面前,夾道哭送的人哭聲更大。

  招兒一面哭著,時不時借著動作抬眼看眼前情況。

  就見鹵薄儀仗隊之後,便是先皇的龍棺,竟用了一百二十八人去抬,足以見得這龍棺有多麼龐大。

  龍棺之後是甲胄分明、威風凜凜的禁衛軍,在往後就是披麻戴孝的文武百官和皇親國戚了,期間夾雜著一些宮女太監們,另有和尚道士,他們手執著法器,不停地吹奏、誦經。

  招兒看過去,根本沒看到薛庭儴的人影,遂也不再張望,低頭做哭泣之態。

  *

  為了這一場出殯,各家各府上幾乎都空了大半。

  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各家各府上都發生了一些事。

  有的事鬧了賊,有的是闖入強盜,有的沒被發現,有的被發現了,鬧得一片混亂。可如今這種狀況,五城兵馬司乃至順天府巡捕營的人都出動去大街上了,也沒人管這種事。

  茅家就被人闖入了。

  茅家不過五口人,也沒有下人,就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僕。

  見有匪人闖入,茅文浩的妻女和老母被嚇得不輕,幸虧那個瞎眼老僕跑到街上大呼了一聲。

  也是運氣好,碰見了一隊巡捕營的人,巡捕營的兵丁來到茅家,嚇走了那兩個小賊。

  之後,為了確保匪人已走,巡捕營的人還在茅家裡裡外外搜了一遍,才在茅家人感恩戴德的目光中離開。

  類似這種情況,很多人家皆有發生,薛府也被人闖入了,可惜人剛進來,就被薛府的護衛給逮住了。

  另一頭,出殯隊伍終於出了內城,來到了永定門大街上。

  人山人海,哭聲一片,見者動容。

  與此同時,距離這裡不遠處,也出現了一個隊伍。

  先是引駕儀仗開道,之後才是一輛玉輅大車,其上飾以金玉龍紋,十分威嚴華貴。其後跟著一隊隊鎧甲錚亮的大漢將軍,手持□□、□□等,其後則是數量普通車馬,裡面似乎坐著什麼人。

  這明顯就是皇帝出行才會有的儀仗。

  老皇帝出殯,新帝應該是在出殯隊伍中才是,這出行的人又是誰?

  可惜目睹這一切的,大多都是平民老百姓,即使有所疑惑,也都當做是皇家的規矩,不敢多言,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大隊人馬,直衝衝地向出殯隊伍而去了。

  *

  出殯隊伍遠遠就瞧見了這邊的隊伍,當即引起一片混亂。

  因為人多,開始只當是不是哪家不懂事的人擋了路,負責開道的人便忙命人去肅清擋路者。誰曾想派去的人沒有回來,而眼見這條隊伍離出殯隊伍越來越近。

  等走到近前了,首先入目的就是那一攤子的儀仗,這般儀仗非一般人不能用。

  可新帝為了表示悲痛,連車都沒坐,穿著孝服行走在龍棺之後,這儀仗又是誰的儀仗,難道說大昌還有第二個皇帝不成?

  目睹這一切的人,都以為自己是青天白日花了眼,可看了又看,甚至數了那龍旗,確實是皇帝的儀仗不假。

  有不少人直接被嚇呆了,出殯隊伍當即為之一頓。

  按規矩,皇帝出殯是不允許停頓的。

  尤其龍棺太重,得一百二十八人接力交換著抬的龍棺,可想而知重成什麼樣。若是一直走,借著行走的慣性,還能堅持,突然停了下來,抬棺之人當即覺得肩上沉重無比。

  出殯之時,棺材不能落地,一百二十八人是為一體,一個人垮下了,龍棺若是落在地上,砍得是一百二十八人的頭,甚至還要連累全家老小。

  “快來,再換!”

  隨著高呼聲,一個抬棺人打扮模樣的人替到一位同伴腋下,代替他扛上木杆。

  同時,還不停有抬棺人急呼叫人來替換,一片不可開交。

  “大人,這麼著可不成,怎麼不走了?”有抬棺人急道。

  隨行的禮部官員哪裡知道為什麼不走了,問屬下,屬下也是一頭霧水,只能滿頭大汗,奔到前方去。

  “到底是怎麼了,快走快走啊。”

  可前面根本沒人理他,而前面的人太多,他也看不到前頭的情形。

  前面不走,後面也走不了,後面催前面,前面再往前面催。

  直到前面有人往後面傳話,說是被陛下的儀仗擋了路。

  “什麼被陛下的儀仗擋了路?大白天的,你們這是發癔症了不成?我告訴你們,這耽誤了出殯時間,咱們都得掉腦袋!”這禮部官員一面罵著,一面邁著兩條腿往前奔。

  好不容易擠到隊伍最前面,看見對面的隊伍,那儀仗那架勢。這可是法駕鹵簿,雖是小號的,但也確實是皇帝才能使用的儀仗,當即掉了下巴。

  我的媽呀,真是大白天鬧鬼了,還真是陛下的儀仗擋了路。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5:45
269、第269章


  ==第兩百六十九章==

  新帝內穿素藍色龍袍, 外面披著麻戴著孝。

  若不是頭上戴著翼善冠, 恐怕誰都認不出這是大昌的皇帝。

  今兒不過三更天, 他便起了。親爹出殯, 作為兒子的,哪怕是皇帝, 也不能清閒。好不容易一切繁瑣的儀式作罷,又跟著一路走了這麼久, 他早已是精疲力盡, 全靠一股勁兒撐著。

  等出了京城,他就可以坐車了, 後面的路就算要出面做個樣子, 也無需如此勞累。

  新帝正在心中這麼鼓舞著自己,突然前面起了一陣騷動,隊伍也為之停頓。

  他心想是不是禮部是不是在前面又做了什麼祭禮,倒也沒怎麼多想,剛好可以停下歇歇腳。

  就在這時,前面有禮部官員來傳話, 說是出殯隊伍被陛下的儀仗給擋了路。

  四周太嘈雜, 為了配合出殯的祭禮,不管傷不傷心, 一干人都是哭著的。尤其他們這些披麻戴孝充作孝子孝孫的人,更不用說路兩側的百姓, 也都哭得傷心欲絕。

  新帝半晌沒明白過來意思, 直到稟報的人又說了一遍。

  “朕的鑾駕?你們這是白日見鬼糊塗了吧。”他驚疑冷笑。

  前來稟報的禮部官員如喪考妣, 道:“陛下,微臣沒說笑,真是陛下的儀仗,那陣勢一看就是宮裡出來的。這到底是誰弄了這麼一出,都知道今日先皇出殯,弄副法駕鹵簿來做甚!這是會衝撞的,與大禮不符的啊!”

  見此,新帝才不得不正視,想著這官員說的話,心中徒然一緊。

  “讓人去叫楊閣老。”

  隨行的太監忙去後面找楊閣老了。

  而與此同時,場上情形又生了變化,就聽見馬蹄聲陣陣,還有整齊的腳步聲,似乎整片大地都在為之震動。

  不時有驚呼聲急促,卻又戛然而止,讓人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新帝心中不妙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厚。

  因為楊閣老一直沒來,他不禁又催人去找,場面亂得一團糟。

  四周的人都一頭霧水地看著新帝,包括五皇子。

  他上前詢問,卻被新帝一把搡了開,唯有二皇子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旋即一抹凝重上了眉梢,抬頭看著事態不明的前方。

  穿著孝服的楊崇華很快就來了,卻是根本沒弄清楚情況。

  就在這時,前面那片白肉眼可見矮了下去,舉著龍旗儀仗的也矮了下去。

  抬著龍棺的抬棺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幕,有人大驚失色泄了勁兒,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偌大的龍棺轟然落地。

  “陛、陛下……”

  哢在嗓子裡的驚詫聲此起彼伏,就像是一大群被同時掐了脖子的雞。

  “鬧鬼了,陛下還魂了!”

  隨著這聲高呼,前面亂成了一片,甚至波及到四周送靈的百姓們。

  龐大的出殯隊伍一下子亂成一鍋粥,有人驚慌高呼,有人急急奔走,你推我我搡你,不時有人發出被踩踏的慘呼聲。

  “噤聲!都原地站著不准動!”

  原來這處竟是早就被人給圍上了,見人群湧動,那些圍在四周的兵卒們抽出腰間的佩刀,向前踏了一步。

  混亂的人群為之一頓。

  這時,對面的法駕鹵簿中,突然行出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員。

  不同於那些站在出殯隊伍裡的官員,他身穿朱紅色金繡蟒袍,乃是位極人臣的表現。

  “大家不要驚慌,一個個走到兵卒面前再走出去。此乃皇家解決私務,先皇並沒有駕崩,新帝乃是謀朝篡位,我等前來是為了肅清奸邪,與平民無關。”

  正是原本該在出殯隊伍中的薛庭儴。

  這話被人傳了開去,人群裡終於不再有人突撞。而與之截然相反,龍棺之後新帝一眾人卻是大驚失色。

  場面很快就被肅清乾淨了,那雕滿了各種形態的龍和日月星辰的龍棺,被孤零零地扔在那裡,無人津問。

  新帝及楊崇華一眾人,面色慘白地看著那輛駛過來的玉輅大車。隨著車行來的,除了定國公一脈,還有薛庭儴、葉莒、林邈等一眾文官,更有一些面孔陌生的將士。

  這些人正是東南洋亞水師的人,薛庭儴一直在等這些人的到來。

  玉輅珠簾早已被掀開,露出其內身穿明黃色龍袍,頭戴翼善冠,滿身威嚴的嘉成帝。

  他面容平靜,但目光冷硬。

  “你們真是朕的好兒子,好大臣。”

  新帝腿一軟,倒在地上。

  *

  這一天,註定是將載入史書的一日。

  隨著嘉成帝的歸來,新帝一系的陰謀徹底敗露。

  其實譚首輔拿出的那道手諭,甚至茅文浩等人,不過是想攪渾了這攤渾水。只有新帝一系亂了,才有可趁之機。

  而薛庭儴一直按兵不動,除了尋找可趁之機,另外也是等東南洋水師的人。二皇子一系的投誠並不能讓他完全放心,在己方沒有絕對實力的情況下,輕易合作無疑是與虎謀皮。

  幸虧,水師的人到的很快。

  紫禁城裡一夕之間又變了天,肅清其中叛黨整整花了半個月的時間。而這半個月的時間裡,嘉成帝並沒有回宮,而是依舊住在薛府裡。

  甯寧這才發現,那個一直住在正院裡,搶了他爹娘的床的老爺爺,竟然是皇帝。

  而那個總是背著她爹娘和她說話的大叔,竟是皇帝的兒子。

  “那皇帝爺爺,你怎麼不回宮裡去啊?”梳著雙丫髻,穿著粉紅色裙子的甯寧,眨巴著大眼看著榻上的嘉成帝。

  發生宮變以來的這段時間,大抵是嘉成帝人生之中最大的一次突變。

  從堂堂一國之君,變成了被駕崩逃亡,隨時都有性命之憂。而其龍體也從好手好腳,變成了癱在榻上連便溺都不能自己解決的活死人。

  心中的脆弱、憤怒乃至種種,自是不必提。而眼前這個小丫頭片子,大抵是唯一能讓他露出幾分笑顏的人了。

  也因此明明是冒犯,嘉成帝非但不惱,反而道:“你就這麼盼著皇帝爺爺走?”

  甯寧看了他一眼,說:“那倒也不是,只是娘說皇帝爺爺遲早要回宮的。如今那些壞人已經被抓起來了,為什麼你不回去呢?”

  “因為那些壞人太多了,要一個個清理掉,朕才能安心回宮。”

  這時,莫伽從門外走進來,身側跟著一個拿著藥箱的太醫。

  太醫走到近前來,先是跪下磕了個頭,才站起恭恭敬敬地給嘉成帝把脈。

  “你怎麼又跑來了?”莫伽笑著道。

  明明是調侃,可小丫頭哪裡聽得懂這個,反而睨了他一眼,道:“大叔,你不也來了嗎?”

  莫伽笑得十分無奈。

  甯甯對嘉成帝道:“皇帝爺爺,那我就不打攪你了,我去找二哥。”

  “去吧。”

  目送走了小丫頭,嘉成帝才看向莫伽。

  莫伽沉聲道:“罪妃馬氏,以及司禮監一眾人等,俱被暫押在慎刑司中,禁衛軍中……”

  說是肅清叛黨,其實過程繁複。

  朝堂上有薛庭儴、葉莒一眾大臣支撐,而宮裡那邊就靠莫伽了。

  直到莫伽憑空而出,眾人才知道嘉成帝竟還有個沒在人前露臉的兒子。質疑倒是沒有,不過見他出面主導宮裡的一切,不免有人猜測他經此一事,會不會成為未來大統的繼承人。

  只可惜現在說這些未免有些為時過早,這次三皇子謀逆一事,牽扯眾多。

  從前朝到後宮,甚至宮裡的太監和宮女們,都有不少牽扯其中。尤其嘉成帝杯弓蛇影,寧願錯殺,不願放過,宮裡有幾處常年無人居住的宮室,關滿了這些被牽扯的人。

  事實上嘉成帝會這樣也能理解,恐怕換做任何一個人,在經歷了這麼一場事後,都不會比他好大哪兒去。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這些都是能夠想像的到的。

  彙報完宮裡大致情形,莫伽問道:“還不知陛下何時回宮?”

  “何時回宮?”

  嘉成帝看了看這間不算大的屋子,突然竟有些感到惆悵。

  “那就明日吧。”

  到了次日,一大早薛府大門前就停滿了皇帝出行的法駕鹵簿。再度複出的錦衣衛,虎視眈眈地掃視著四周,連一隻蒼蠅都不放過。

  錦衣衛其實並沒有背叛,只是杜繼鵬遭了暗手,薛庭儴等人是在錦衣衛大牢裡找到杜繼鵬的。

  他早已不成人形,只吊著最後一口氣。

  二皇子當初對付他,不過是不想讓其壞事,便收買了他的一個小妾對其下藥,之後杜繼鵬就落在了楊崇華等一眾文官手裡。

  大抵是對錦衣衛天生擁有一種怨恨,也可能是當初杜繼鵬為嘉成帝辦事,禍害了不少文官。

  楊崇華等人對他下手頗狠,錦衣衛一眾酷刑,輪番在他身上使了個遍。

  如今杜繼鵬已成廢人,韋雲傑因有護主之功,升了錦衣衛指揮使。他一身飛魚服領著隊護佑在側,讓人望而生畏。

  嘉成帝的鑾駕很快就離開了這裡,薛庭儴環著招兒的肩,望著遠處鑾駕的背影,感歎了一聲:“終於過去了。”

  “終於過去了!”

  *

  當然沒有過去,事情還多著呢。

  嘉成帝回朝後,就開始清算以楊崇華為首的一眾大臣。

  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全員出動,羅列這一干人種種罪行。

  朝堂上一片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被牽扯進去的也就罷,能落個全屍就是好的。一些沒有攙和其中,但與這些人有些關聯的,無不怕被牽扯進去。

  每當這種時候,從來少不了有人渾水摸魚,有的是終於找到機會打壓對頭,有的事為了給自己免罪攀扯他人。也因此現在的朝堂比任何時候都要亂,每日的早朝上都有大臣互相攻訐,烏煙瘴氣。

  嘉成二十一年的這個冬天,比以往都要寒冷。隨著時間過去,朝堂上落馬的大臣不計其數,竟轉瞬間就空了一半。

  內閣大堂裡,林邈感歎道:“這可什麼時候是個頭?”

  一旁的葉莒及鄭贇傑,還有下首坐著薛庭儴和陳堅,俱是滿臉沉重說不出話來。

  楊崇華一系俱皆被下獄,內閣中八位閣臣去了四位。譚首輔已告老,工部尚書馬奇被那麼一摔,因為年紀大了,至今還沒能病癒。

  如今內閣中就只有葉莒和林邈兩人,至於鄭贇傑和陳堅、薛庭儴,都是被臨時抓來幫忙的。

  現在嘉成帝除了療養龍體,整日就關心著奸黨謀逆之事,所有政務都壓在內閣的頭上,也算是焦頭爛額了。

  “這麼下去可不成了,就算還有等著候補的官員,可一時半會兒哪能都填上。現在楊党、馮黨等人,似乎嘗到了甜頭,四處攀咬,我估計要不了多久,我們這邊的人會被咬進去不少。”鄭贇傑道。

  “可陛下這樣誰敢去勸,恐怕第一個就會被遷怒。”葉莒苦笑道。

  “勸是肯定要勸的,只是得想想方法,咱們各自回去拿了章程,到時候再議一議如何?”

  只能是這樣了。

  幾人都沉重的點點頭,各自下去忙了。

  內閣這邊的章程還沒拿出來,薛庭儴卻是在次日入宮求見了嘉成帝。

  面對薛庭儴,最近總是處於暴怒之中的嘉成帝,還是有幾分和顏悅色的。

  可是話沒說上幾句,氣氛就凝滯住了。

  “陛下應知,水至清則無魚,朝堂上關係盤根錯節,同年同門同鄉同座師,這是歷朝歷代都規避不了的事情,若是按此來問罪,大昌將無人可用。”

  “薛庭儴,你好大的膽子!”

  上首處傳來一聲暴喝,薛庭儴當即跪了下來。

  卻是頭顱高昂,雙目直視著龍椅上的帝王。

  嘉成帝恢復得並不好,他突然倒下的誘因是一碗藥,而這碗藥再加上他一直身眩暈之症,到底是擊垮了他看似健壯,實則早已積勞成疾的龍體。

  雖無數太醫群聚,民間各地也進貢來不少名醫,可也僅僅只讓他從全身不能動,變成能保持簡單的坐臥,行走卻是不能。

  甚至坐久了,他就支撐不住,摺子倒是能批能看,卻不能勞累。

  這一切都讓嘉成帝恨,恨那些為虎作倀的文官們。

  若不是他們慫恿,以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膽子,他們不敢也不會忤逆。逼宮看似簡單,實則要操作的地方太多。至少按規制,皇帝臨去之時,是要留下遺詔的,這遺詔需得有數位重臣見證、起草並擬定,才能昭告天下。

  而逼宮奪的是那張龍椅嗎?

  並不是,奪得的天下,也是朝權。

  沒有朝權,光一個紫禁城也不能被稱之為皇帝,而朝權的行使都是需要朝臣,乃至散步在全國各地的官員來行使。

  所以不是這群膽大包天的文官,本不會有這場事,所以嘉成帝遷怒了。

  而隨著被牽扯的官員越來越多,這些人為了脫罪各種攀咬,甚至有人爆出當年太子英年早逝,其中便有朝臣暗中動了手腳。

  這件事發生的年代太久遠,已經追查不到根源,卻是完全觸怒了本就紅了眼的嘉成帝。

  不過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甚至說出此事的朝臣也說不清其中的來源,卻也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讓這場持續了半年,從嘉成二十一年跨越到二十二年的大清洗,變得像是看不到盡頭。

  薛庭儴本以為這場遷怒,以嘉成帝的睿智,不會持續太久,可惜有些讓他出乎意料了,他甚至有些坐不住,才會冒著觸怒帝王的可能入了宮。

  “若陛下只是個普通人,沒有背負江山社稷,完全可以任意為之,可並不是!”

  “薛庭儴,你大膽,大膽!”嘉成帝氣得直怕龍案。

  隨著撲通撲通聲,侍立在一側的太監已經跪了一片。

  現在的帝王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帝王了,他變得更喜怒無常,更是易怒。侍立在其身側的宮人和太監們,時時刻刻都擔著怕掉腦袋的危險。

  他們嚇得渾身發抖,有的人甚至尿了褲子。

  看著其上須發怒張,面孔扭曲的嘉成帝,薛庭儴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他還是沒有低頭,而是讓嘉成帝清清楚楚看見他眼中的失望。

  “微臣以為,陛下當是文治武功遠超秦皇漢武,日後史書留名當是千古一帝。可微臣錯了!如今大昌百廢待興,正是好時機,新政的順利推行,倒下的文官集團,都是陛下大展宏圖的好時機。大昌的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就在今朝,可陛下逕自沉迷在仇恨之中,任憑堂堂朝廷亂成一鍋粥。官員不辦事,不為百姓謀福祉,而是沉浸在朝鬥,黨同伐異,一片群魔亂舞,烏煙瘴氣,與之前吳、楊、馮等人還在時,有什麼區別?”

  “薛庭儴,你說夠了?”

  “微臣沒有說夠!”

  說到這句時,薛庭儴站了起來,消瘦的身軀昂揚挺拔:“微臣以為這場事,不過是陛下行走在成為千古一帝路途中的一處不平,輕易就可越過。可微臣錯了!它不光擊垮了陛下的龍體,還擊垮了陛下的一顆帝王心。當初微臣乃至微臣之妻,拼盡全力,冒著一家被誅的危險,是想看見陛下帶領著大昌,走向真正的太平盛世,而不是看著陛下因為遷怒,因為個人憤怨,禍害了這一整座江山。

  “陛下不過知命之年,古稀、耄耋自古不少,難道陛下是打算傳位給哪位皇子,自此頤養天年做了太上皇?難道陛下真的甘心情願?如果真是,微臣沒有什麼話想說了,微臣觸怒陛下,已有必死之心,願意俯首就死!”

  “你滾!把他給我拉下去!”嘉成帝抖著手砸下來一方鎮紙,落在金磚地面上碎成花。

  李順聽了命,抖著腿走上來。

  想去推杵在那兒的薛庭儴,卻又不敢,只能低聲哀求道:“薛大人,求求你,你少說兩句,陛下龍體抱恙,氣不得。”

  薛庭儴滿腔的氣,突然就泄掉了,他掀起官袍下擺,跪下磕了個頭,才退了出去。

  等他走後,殿中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嘉成帝不穩的呼吸聲。

  一眾太監俱都垂著頭,恨不得把頭紮進褲襠裡。

  不知過去了多久,收到消息的莫伽匆匆而來。

  他身穿深青色皇子服,顯得格外的俊挺瀟灑,唯獨迎著光亮微微有些泛藍的眼眸,洩露了他還有異國血統的底細。

  不過作為這次營救嘉成帝的首功之人,他算是近些日子唯二能得嘉成帝幾分好臉色的。可因為另外一個能得嘉成帝好臉色的人,今日不識趣的觸怒,讓嘉成帝看到他也沒什麼好臉色。

  “你來做什麼?”

  “兒臣聽聞薛大人入宮,觸怒了父皇……”

  “你是來落井下石的?”嘉成帝態度不明地問道。

  莫伽坦率地點點頭:“這薛庭儴實在膽大包天,仗著父皇對他的恩寵,竟敢胡言亂語。兒臣請奏撤了他的官,將他發配瓊州……”

  又是一個鎮紙砸了下來。

  “你也給老子滾!”

  於是莫伽就滾了。

  等出了乾清宮,他身邊的一個太監才小聲道:“殿下何必替薛大人說話,奴婢記得您素來看不慣他。”

  莫伽瞥了他一眼:“本殿下替他說話了?”他不過是不想見到她當寡婦,不想看見那丫頭沒爹。

  小太監的頭當即一低:“那倒沒有。”

  “我是來落井下石的。”

  ……

  薛庭儴剛走出乾清門,就見不遠處林邈和陳堅急急走來。

  “癡兒,你何必在這當頭兒上來冒這個險!”林邈跺腳歎道。

  陳堅則是欲言又止,卻滿眼擔憂。

  “這話總要有人來說,我來說比先生說,乃至葉大人來說,要安全的多。陛下再是瘋了魔,總要顧忌著一份香火情,不會拿我如何。”

  “那陛下怎麼說?”

  薛庭儴哂然一笑,摸了摸鼻子:“陛下讓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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