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球狀閃電 作者:劉慈欣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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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6:13
宏聚變

  會後,特別領導組的成員和基地的幾名技術負責人留下來,討論江要保留的少量研究用宏原子核的保存問題。他們一致認為,為了避免因空襲等以塑造成的危險,這些弦應存貯在地下防空設施中。

  許大校又問起了球狀閃電項目組的最後去向問題,杜將軍說:「剛才我在會上可能太嚴厲了些這個項目組的卓越成就上級是有目共睹的,雖然弦的研究暫時停止了,但宏電子的研究還可以繼續。」

  「首長,普通的球狀閃電武器已經陷入了絕境。」許大校苦笑道。

  「哪有那麼嚴重嘛!不就是對艦隊攻擊的一次失利?艦隊本來就是現代戰爭中防偽最嚴的目標。但在陸戰中呢?敵人不可能每個單兵都扛著一套電磁屏蔽裝置吧,我看啊,每輛坦克和裝甲車配一套都困難。另外,上級現在對純耗散型球狀閃電有很大興趣。」

  「純耗散型?那都是無用的廢品啊。」許大校不解地說。所謂純耗散型,是指那些根本不進行爆發式能量釋放的球狀閃電,它們被激發後,只是以普通的電磁輻射形式緩慢地釋放自己的能量,被認為是最溫和同時也最無軍事用途的一類宏電子。

  「不,許大校。你們是否注意過它們釋放的電磁輻射?其中幾乎包含了所有的通訊波段,且強度很大。目前,我軍在電子戰中採用雙盲戰略,對敵實施全頻段阻塞干擾,但干擾源極易被定位和摧毀,而純耗散型球狀閃電可以作為干擾源,它的最大優勢是很難被摧毀。」

  「是這樣!當一個純耗散型雷球在空中飄行時,周圍很大範圍內的無線通訊都中斷了,而這種球狀閃電壽命很長,它的能量釋放過程最長達兩個小時。」

  「而且不易被摧毀,我們做過試驗,飛行中的球狀閃電被一發炮彈穿過後都不受影響。」

  「是啊,首長,我們以前應該想出這個主意的。」

  「許大校,主意就是你們想出的,你們上交的技術報告很多,你可能沒有注意到那份。」

  丁儀說:「我知道這事,那個想法是林雲提出來的。」

  提到林雲,大家都無聲了。

  正在這時,聚變點的方向傳來了槍聲。

  聚變點距這裡有上千米遠,聲音傳到這裡已很弱,從周圍軍人們突然警覺的樣子,丁儀才知道那是槍聲。緊接著又響了幾聲,更加急促。會議室的人們紛紛衝到外面,向聚變點的方向看。

  聚變點與辦公室之間是一片空曠地帶,人們看到,在這片戈壁上有一個人在跑動,他顯然是剛從聚變點放置『橋"的大篷中跑出來的。稍近些,人們認出來這是那名陪同林雲去聚變點的中校;再近些,可以看到他左手捂著右肩,右手提著手槍,當他跑到辦公樓前時,可以看到順著槍管向下滴的血。

  中校推開了要給他看傷包紮的人,逕直走到杜玉倫將軍面前,喘息著說「林雲少校,她要強行進行宏聚變實驗!」

  一時間空氣凝固了,人們都向聚變點方向看去,一時間,世界的其餘部分在他們的視野中消失,只剩下那座大篷赫然而立。

  「誰先開的槍?」杜將軍問。

  「我,他們人多,我不先下手就出不來了。」中校把沾血的手槍放下,疲憊地坐了下來。

  「還有傷亡嗎?」許大校問。

  「我肯定打中了他們中的一個,好像是個尚未,是死是傷不知道。」

  「林雲呢?」杜將軍問。

  「他沒事。」

  「他們共有幾個人?」將軍接著問。

  「加林雲六個,其餘的是三個少校和兩個上尉。」

  「竟有這麼多人跟她跑?」杜將軍看了許大校一眼說。

  「在基地的一些有激進主義傾向的年輕人中,林雲很有吸引力。」

  「聚變實驗用的原子核呢?」

  「兩根弦都已經在『橋』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遠處的大篷轉移到杜玉倫將軍身上。

  「命令基地警衛部隊,立刻突擊並佔領聚變點。」杜將軍隊剛剛趕來的警衛部隊指揮官說。

  「首長,這怕不行!」特別領導組的副組長,一名叫石劍的大校急步走到杜將軍面前說,「弦已在『橋』上,聚變隨時都可能發生,應該採取更果斷的措施!」

  「執行命令。」杜玉倫面無表情地說。

  石大校萬分焦慮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丁教授,我們一起去勸勸林雲吧。」許大校對丁儀說。

  丁儀搖搖頭:「我不去,沒有用的,再說,我理解她。」他坦然承受著眾人投來的怪異的目光,補充道:「在這裡,可能只有我理解她。」

  「那我們走吧!」許大校沒有再看定義,同警衛部隊指揮官一起急步走去。

  「不要隨便開槍。」杜將軍對著他們的背影補充道,警衛部隊指揮官回身匆匆說了聲是。

  「是沒有用,勸她沒用的,我還不瞭解她……」杜將軍自語道,他看上去一下子虛弱了很多,可能是在為自己情感戰勝了理智而自責,現在,誰都能看得出來,林雲是他最珍愛的學生。

  警衛部隊很快包圍了聚變點,包圍圈的散兵線快速向大篷收攏,這過程在一片寂靜中進行,雙方都沒有開槍。當散兵線接近大篷時,許大校用一個擴音器向大篷喊話,他自己顯然已經亂了方寸,所以進行的勸說雜亂無力,無非是讓對方冷靜、考慮後果等等。

  彷彿是回答許大校,大篷中響起了雷球機槍建立的放電聲,緊接著,一排冷藍色的球狀閃電呼嘯而出,如疾風般掠過散兵線上空,戰士們都本能地臥倒,球狀閃電在他們的背後緊密地爆炸了,一陣急促的巨響後,戈壁灘上的幾片紅柳叢,還有附近堆放的兩堆板條箱,未經燃燒就化為灰燼,只冒出一縷縷青煙,這是一串以植物和木材為能量釋放目標的球狀閃電。

  「這是警告,只有一次。」大篷中的一個擴音器傳出了林雲的聲音,靜如止水。

  「林雲,你……你真想殺害自己的同志戰友嗎!」許大校絕望地大喊。沒有回答。

  「先讓部隊撤下來吧。」杜將軍說。

  「我們也應該立刻對大篷進行球狀閃電攻擊,首長,真得不能再拖了!」石劍大校說。

  「不行,」一名基地軍官說,「林雲他們現在使用的雷球機槍是最新型號,本身就帶有電磁屏蔽系統,可以在半徑50米的範圍上偏轉任何球狀閃電。」

  杜將軍想了幾秒鐘,伸手拿起了電話,撥了林雲的父親林峰將軍的號碼:「首長,我是杜玉倫,從B436項目基地給您打電話,在特別領導小組接管基地時,發生了突發事件,林雲和其他五名年輕軍官用武力佔領了聚變試驗點,要強行進行宏聚變試驗,目前兩根弦已在加速裝置中,聚變隨時都可能發生,他們還裝備有雷球機槍,您看……」

  電話另一端沉默了兩秒鐘,也只有兩秒鐘,林將軍語氣平靜地問:「這需要請示嗎?」

  「可,首長……」

  「您被解職了,把電話交給石大校。」

  「首長!」

  「這是命令!」

  杜玉倫把話筒地給旁邊的石劍大校。大校舉起話筒,正要說什麼,確立刻聽到林將軍簡潔而果斷的命令:「摧毀聚變點。」

  「是!首長。」

  大校說完放下電話,轉身問一位少校:「最近的戰術導彈陣地是哪個?」

  「紅331,距這裡約一百五十公里。」

  「立刻向他們傳送聚變點坐標,四個精度,並傳送攻擊授權,給我接通紅331指揮官。」

  很快,那個導彈基地的指揮官接通了,大校接過話筒:「對,是,受到坐標和攻擊授權了嗎?對,立刻!好……目標按陸上四類對待……這個你們自定,要確保摧毀!立刻,我不放電話……」

  「我說,不能再有別的選擇嗎?關於宏聚變……」丁儀擠上前來說。

  舉著話筒的石劍大校神色嚴厲地看著丁儀,揮起另一隻手堅決向下一劈,不知是表示沒有任何別的選擇,還是根本就不讓丁儀說話。

  「好的,知道了。」大校對著話筒說,然後放下電話,他的動作慢了下來,剛才的焦慮消失了,他長吁了一口氣,像是解除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又像是在後怕。

  「導彈已在途中,三分鐘後到達。」他說。

  「首長,我們再向後撤一些吧。」一位軍官對杜將軍說。

  「不用了。」杜玉倫疲憊地擺擺手,低垂的頭沒有抬起來。

  很快人們就看到導彈了,它從正南方的天空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尾跡,很像一架飛機的航跡,但速度要快得多。這時,從大篷的擴音器中傳出了林雲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似乎正在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她彈奏的一首流暢的樂曲,她正在宣佈這首曲子的結束。

  「爸爸,您晚了。」

  宏聚變是無聲的,甚至照大多數目擊者的說法,宏聚變是比平時都要安靜,似乎大自然中的其他聲音都被屏蔽了,整個過程都在不可思議的寧靜中進行。按照一位目擊者簡潔的總結,整格宏聚變過程看上去就是一輪藍太陽的升起和落下。首先是大篷中發出藍光,很快人們就看到了那個還很小的藍色光球,因為這時大篷正在變成透明的,彷彿是一張懸在光球上方的大玻璃紙,它很快像溶化似的坍塌了,奇怪的是,坍塌時大篷的各個部分都向這聚變中心收攏,整座大篷就像被吸入一個漩渦似的吸進光球之中,在周圍沒有留下任何殘餘和痕跡。大篷消失後,光球繼續擴大,很快便以一個藍太陽的形象出現在戈壁灘上,當它停止膨脹時,半徑達到二百米,這正好是丁儀語言的距離,只有在這個距離之外,宏聚變的能量才沉陷選擇性,而在這距離之內,由於極大的能量密度,一切都將被毀滅。

  藍太陽在最大的狀態維持了約半分鐘,這期間它很穩定,加上此時籠罩一切的詭異的寧靜,它居然在這短暫的時間給人一種永恆感,彷彿自世界誕生之日起就在那裡似的。藍太陽使西邊已落下去一半的夕陽黯然失色,整個戈壁都淹沒在它的藍光中,使這個世界變得陌生而怪異。這是一個冷太陽,人們即使在近處也感覺不到它的任何熱量。

  這時,最不可思議的奇觀出現了:在藍太陽那幽深的內部,有許多璀璨的小星星放射狀地飛了出來,那些星星一飛出光球的邊界,立刻變成一個個物體,大小不一,當人們看出那些飛散的物體是什麼是極為震驚:那是一個個的大篷!這些從藍太陽重飛出的大篷看上去很有質感,絕不是幻影。它們大小不一,最大的比毀滅前的原物還大,成為天空中漂浮的一個個精緻的模型。這些處於量子疊加態的大篷,在觀察者的目光中迅速坍塌為毀滅態,紛紛拖著一個有自己映像疊成的尾跡消失在空中,但量子態的大篷仍不斷從光球中心飛出,這是一個大篷的概率雲,它在向空中瀰漫的,藍太陽也籠罩於概率雲中,只有觀察者才能抑制雲的膨脹。

  終於有聲音打破了寧靜,這輕微的辟啪聲從桌上的電腦裡發出,從人們身上的手機中發出——是電子芯片被毀滅的聲音,與此同時,人們看到有許多小碎片穿過電腦完好無損的外殼四下飛散,細看發現,那些雖片警是一個個完整的CPU、內存條和其他芯片,每一個量子疊加態的芯片都同時出現於很多個位置,所以飛散的芯片數量巨大,一時間辦公樓籠罩在芯片稠密的概率雲之中,但人們的目光像一把把無形的掃帚,將芯片掃回毀滅態,它們紛紛拖著尾跡消失,坍縮為機箱中的灰燼,空氣中很快變的空無一物了。

  更大的聲音出現了,它是空中傳來的一聲巨響,人們看到天空中出現了一團大火球,那是來襲的導彈。當它內部的所有芯片都被燒燬時,先是打著旋下墜,然後臨空爆炸了。

  之後,寧靜又恢復了,藍太陽開始急劇縮小,最後在地表附近所謂一點消失了,一分鐘前,就是在那一點,從「橋」上飛出的兩個宏原子核以500米/秒的相對速度相撞,兩根由奇點構成的弦瞬間纏繞在一起,從此,再打得無法想像的宏宇宙中,兩個輕原子消失了,一個新的原子誕生了,這個事件不可能被宏世界的任何觀察者覺察。與我們的世界一樣,只有當一億億對弦同時纏繞在一起時,才能產生一起能夠被他們稱之為事件的事件。

  夕陽靜靜地照著大戈壁,照著基地,紅柳叢中傳出幾聲鳥鳴,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人們來到了聚變點,大篷和裡面的一切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殘跡,展現在人們前面的,是平放在戈壁灘上的一面半徑約二百米的大鏡子。這面鏡子是由瞬間熔化又瞬間凝結的砂石地面形成的,同被球狀閃電燒熔的其他東西一樣,這片地面被燒熔是沒有放出多少熱量,它是以波的狀態在另一個時空中被燒熔的,這時,鏡子的表面摸上去是冰涼的。鏡面平滑得驚人,鏡面可以清晰地映出人的面容。丁儀仔細地觀察和思考,也想不出在凝結過程中,是什麼機制把這片熔化後的戈壁磨得這樣平滑。人們默默地站在巨鏡周圍,看著它映出的西天美麗的晚霞,後來又看到它映出夜空中出現的第一顆星星。

  與此同時,宏聚變洶湧的能量正在向四面八方傳播,這能量輕易地越過了三個目標圈,將散佈在半徑為一百多公里的區域內的八萬噸芯片一舉化為灰燼,之後繼續推進,又向外擴散了一千多公里才被沿途的巨量芯片完全衰減,將三分之一的國土拉回到農業時代。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6:14
林雲之二

  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窗外已經晨光微現。

  與少年時代的那個生日之夜相同,一夜之間,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失去的太多,一時間反而不知失去的是什麼,只感覺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被淘空的虛弱的軀殼。

  「你還接著聽下面的事嗎?」丁儀兩眼通紅,醉意朦朧地說。

  「哦,不,我不想聽了。」我無力地說。

  「是關於林雲的事。」

  「林雲?她還能再有什麼事呢?說下去吧。」

  在宏聚變發生後的第三天,林雲的父親來到了聚變點。

  這時,那三百多個被捕獲的弦大部分已經被釋放回大氣中,當吸附它們的電磁鐵被斷電時,那些弦都在空中舞動著快速飄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用於研究的三十多個弦則被轉移到更安全的存貯地點。基地的人員也大部撤離,這片在兩個世紀中兩次釋放巨大能量的戈壁灘再次沉寂下來。

  陪同林將軍來到聚變點的只有許文誠大校和丁儀,比起不久前在弦問題會議上的樣子,林將軍現在明顯憔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但他仍將強敵支持著自己的精神,給人一種未被摧毀的感覺。

  他們來到宏聚變形成的那面巨鏡邊緣,鏡面已落上了一層薄薄的沙土,但仍然平滑光潔,上面映照著長空中滾滾的流雲,彷彿是墜落在戈壁灘上的一片天空,又彷彿是通向另一處時空的一個窗口。林將軍一行人默默地站立著,這個世界的時間彷彿已經停止了流動,而在那各鏡中的世界,時光在急速飛逝。

  「這是一座獨特的紀念碑。」丁儀說。

  「就讓沙子慢慢把它埋掉吧。」林將軍說,他頭上剛出現的幾縷白髮在風中飄動著。

  就在這時,林雲出現了。

  是警衛員拉槍栓的嘩啦聲驚醒了每個人,當他們抬頭看時,看到林雲遠遠地站在四百米之外的巨鏡的另一端,但就在這麼遠的距離上,每個人也都能認出是她。她邁步走上巨鏡,向這邊走來。林將軍和其他人很快發現她是真實的林雲,不是一個幻影。因為他們聽到了她在鏡面上清脆的腳步聲,這聲音像一個秒針在走動;還可以看到她在鏡面上的一層薄塵中踏出的一行清晰的腳印。流雲仍然從寬闊的鏡面滾滾而過,她就行走在流雲之上,不時抬頭拂去被戈壁的寒風吹散到額前的短髮。林雲穿過整個鏡面走近後,可以看到她的軍裝很整潔,像新的一樣,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清澈而平靜。她最後在父親面前站住了。

  「爸爸。」她輕聲呼喚。

  「小雲,你都幹了些什麼?」林將軍說,聲音不高,透出深深的悲哀和絕望。

  「爸爸,您看上去很累,坐下說吧。」

  林將軍慢慢坐在警衛員搬過來的一個原來裝實驗設備的木箱上,他真的看上去很疲憊,也許在他漫長的軍旅生涯中,是第一次顯露出這種疲態。

  林雲對許大校和丁儀微微頷首致意,並露出一絲他們熟悉的微笑,然後她對警衛員說:「我沒帶武器。」

  林將軍對警衛員揮了一下手,後者對這林雲的槍口慢慢垂下來,但手指仍然沒有離開扳機。

  「爸爸,我真沒有想到宏聚變的威力竟這樣大。」林雲說。

  「你已經使三分之一的國土失去了防禦。」

  「是的,爸爸。」林雲說著,低下了頭。

  「小雲,我不想責備你了,都晚了,這已經是一切的終點。我兩天來在想的是,你怎麼走到了這一步?」

  林雲抬起頭來,看著父親說:「爸爸,是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

  林將軍沉重地點點頭:「是的孩子,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這段對你來說不算短的路,好像是從你媽媽犧牲時開始的。」將軍瞇著雙眼看著鏡面上的藍天和流雲,彷彿在注視著往昔的時光。

  「是的,我記得那個夜晚,那是中秋節,也是星期六,軍區幼兒園裡就剩我一個孩子了,我在院子裡坐在小凳兒上,手裡拿著阿姨給的月餅,沒有仰頭看遠遠的月亮,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大門。阿姨說:好孩子,爸爸下部隊了,不能回來接云云了,今天云云還得在幼兒園睡。我說:爸爸從來就沒有接過我,媽媽回來接我的。阿姨說:你媽媽不在了,她在南疆犧牲了,她再也不來接云云了。我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守候了一個多月的夢直到這時才徹底破滅,在那段時間裡,幼兒園的大門在清醒時和睡夢中總是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不同的是,蒙中媽媽總是一遍遍地走進大門,而醒著時那裡總是空蕩蕩的……這個中秋之夜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我以前的孤獨和悲哀,一下子都轉化為仇恨,恨那些奪取媽媽的生命、使她在中秋之夜都把我丟在幼兒園裡的人。」

  將軍說:「一個星期後我去接你,發現你總是拿著一個小火柴盒兒,裡面養著兩隻蜜蜂。阿姨怕你被蜇著,曾要拿走火柴盒兒,但你大哭大嚎不給她們,你的那個狠勁兒把她們都嚇住了。」

  林雲說:「我告訴您,我要訓練這兩隻蜜蜂,讓她們去蜇敵人,就像他們用蜂蜇媽媽一樣。我還得意地向您講述了我的許多殺死敵人的想法,比如我知道豬很能吃,就像應該把很多很多的豬放到敵人住的地方,、讓豬吃光他們的糧食,把他們餓死;我還想出了一種小喇叭,把它放到敵人的房子外面,它就會在夜裡自動發出很可怕的聲音,嚇死他們……我就這樣不停地想著這類辦法,這已經成了一種迷人的遊戲,讓我樂此不疲了。」

  「我看到自己的女兒這樣,真得很憂慮。」

  「是啊,爸爸,當時聽完我的話,您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從公文包中拿出兩張照片,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只是有一張的一角燒焦了,另一張上面有些褐色的痕跡,後來知道那是血跡。照片上是一個三口之家,父母都是軍官,但他們的軍裝與爸爸得很不一樣,戴著當時爸爸還沒有的肩章,那女孩兒歲數和我差不多,是個很漂亮的小孩兒,皮膚白裡透紅,像個細瓷似的,在北方生長得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皮膚,她的頭髮那麼黑那麼長,一直拖到腰間,好可愛的。她的媽媽也很漂亮,爸爸十分英俊,真是讓我羨慕的一家人。可您告訴我,這時兩個敵軍軍官,都在我們的炮擊中陣亡了,打掃戰場時分別從兩具屍體上找到了這兩張相同的照片,現在,中間的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了。」

  將軍說:「我還對你說,那些殺死你媽媽的敵人並不是壞人,他們那麼做因為他們是軍人,必須盡自己的職責,就像爸爸是軍人,也要在戰場上盡職責地其殺死敵人一樣。」

  「我記得,爸爸,我當然記得。要知道,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您對我的那種教育是很另類的,不被認可,如果傳出去,足以毀掉您的軍旅生涯。您想挖出我心中那顆仇恨的種子,不讓它發芽,從這一點我就知道您是多麼地愛我,我直到現在也很感激。」

  「但是沒有用了。」將軍歎息著說。

  「是的,當時我只是對那種叫職責的東西很好奇,它竟能使軍人們互相廝殺而不記恨。但我不行,我還是恨他們,還是要讓蜜蜂去蜇他們。」

  「我聽了你的話很難受,一個孩子由失去母愛的孤獨和悲哀生出的仇恨是不容易抹平的,能消除這種仇恨的,只有母愛本身。」

  「您意識到了這點,有一陣兒,有一個阿姨常來家裡,她對我很好,我們也很合得來。可不知為什麼,她最終也沒能成為我的新媽媽。」

  將軍再一次歎息:「小雲,當時我多為你想想就好了。」

  「後來,我慢慢適應了沒有媽媽的生活,心中那幼稚的仇恨也隨著時間消褪,但那種有趣的遊戲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種種幻想中的武器伴隨著我的成長。但武器真正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是從那個暑假開始的。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您要去南方參加組建海軍陸戰隊的工作,看到我得知這消息後很失望,就把我也帶去了。部隊的位置很偏僻,我周圍沒有別的孩子,在您工作忙的時候,都是您的那些下級和同事們陪我玩兒,他們都是野戰部隊的軍官,大多沒帶過孩子。他們給我最多的玩具就是子彈殼兒,各種大小的豆油,我拿它們當哨吹。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叔叔從彈夾中推出一顆子彈,就鬧著要。那叔叔說這不是給小孩兒玩的,小孩兒只能玩不帶頭兒的。我說那你就把它的頭兒拔掉在給我!他說那就和我以前給你的那些彈殼一樣了,我可以在給你更多的。我說不行,我就要這個拔了頭兒的!」

  「小雲,你就是這樣,看準一個目標就決不撒手。」

  「那叔叔被我弄得沒辦法了,說好吧,但這不好拔,我給你打掉算了。他將子彈壓回彈夾,提著衝鋒鎗來到外面沖天開了一槍,指著蹦到地上的彈殼說:喏,拿去吧。我卻沒有撿它,瞪圓了眼睛問彈頭而去哪兒了?叔叔說飛上天了,很高很高。我說啪一聲後面那聲『勾——』是不是它飛的聲音?叔叔說是呀,云云真聰明,說完他又衝天打了一槍,我再次聽到了子彈穿過空氣的呼嘯聲,叔叔說它飛得很快,能穿透薄鋼板呢!我摸著衝鋒鎗溫熱的槍管,過去遊戲中幻想出來的種種武器頓時變得那麼軟弱無力,眼前這個現實的武器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將軍說:「那些軍旅中粗線條漢子們看到一個喜歡槍的小女孩兒都覺得很可愛,就繼續用槍使你高興。那時部隊上的彈藥管理遠沒有現在這麼嚴,很多退伍兵都能帶走幾十發子彈,所以他們有足夠的子彈讓你玩兒。最後竟發展到讓你開槍,開始還幫你扶著槍,後來全由你自己拿槍打著玩兒了。我知道了也沒在意,那個暑假結束時,你都能自己把衝鋒鎗支到地上打連發了。」

  「那時我抱著槍,感受著它擊發時的顫動,像其他的小女孩兒抱著一個會唱歌的洋娃娃。後來,我又在訓練場上看到了輕重機槍的射擊,那聲音在我聽來不刺耳,倒像一種讓我快樂的歌唱……到了假期結束時,我在手榴彈爆炸和無後坐力炮射擊時都不捂耳朵了。」

  「以後的假期,我也常帶你到一線部隊上去,這主要是想多些時間和你在一起,同時我也覺得,部隊雖不是孩子呆的地方,但畢竟是個比較單純的環境,所以你呆在那裡也沒什麼害處,但我真地想錯了。」

  「在這些假期中,我又接觸了更多的武器,基地的軍官和戰士都喜歡讓我玩那些東西。他們覺得那些東西是他們的驕傲,依照他們童年的記憶,武器也是一個孩子最好的玩具,在別的孩子只能擺弄玩具槍時,我能夠玩真傢伙是種幸運,教孩子開槍也是他們的一種享受,只要多注意些安全就行。」

  「是啊,我記得那是陸戰隊組建初期,實彈訓練很頻繁,除了親自操作輕武器外,你還見到了更多的重型裝備的實彈射擊,像坦克、重炮和軍艦什麼的,在那座海邊的山頭上,你曾看到過軍艦上的重炮對岸轟擊,見到過轟炸機向海上目標投下一排排炸彈……」

  「爸爸,最令我銘心刻骨的,是第一次見到火焰噴射器,我激動地看著那條呼嘯的火龍在海灘上撤出一片片小小的火海。陸戰隊的一位中校對我說:云云,你知道戰場上最可怕的是什麼?不是槍不是炮,是這東西,在南疆戰場上,我的一個戰友被它的尾巴舔了一下,結果他身上的皮一碰就掉下來,或者還真他媽不如死了,就在野戰醫院,他趁人不注意用手槍自我了結了。當時我就想到最後在醫院見到的媽媽,她全身的皮膚也都潰爛了。她的手指腫脹發黑,連用手槍自我了斷都不可能……這經歷可能會使一些人一生遠離武器,卻也會是另一些人迷上它,我屬於後者,恐怖的機器潛藏著一種力量,正是這種力量像毒品一樣迷住了我。」

  「小雲,武器對你的影響我以前也有所察覺,但沒太在意。直到那次海灘靶場上的射擊訓練,項目是班用機槍對海上近海目標的射擊。這個項目難度很大,因為海上目標起伏不定,輕機槍在海灘上設計時,支架又容易在沙中陷下去,結果戰士們的成績都不理想。那個尚未連長喊道:你們這幫孬貨,現在讓你們看看,你們連個女娃娃都不如!來,云云,讓這幫廢物開開眼。」

  「於是我趴在沙灘上打光了兩盤子彈,成績都是優秀。」

  「當時,我看著噴火的機槍在你那雙白嫩的小手中穩穩地振動,那是一雙十二歲小女孩兒的手啊,我還看到槍膛的殘氣吹起你那小額頭上的劉海,我看到你的大眼睛映著槍口的火光,還有你目光中的那種狂喜和興奮……小雲啊,我當時嚇壞了,真的嚇壞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您當時拉起我就走,就在陸戰隊員們的歡呼聲中把我拉走了,你憤怒地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以後不許讓我的女兒摸槍!爸爸,我第一次見您生那麼大氣,以後,您再也沒有帶我到部隊上去,在家裡,您抽出很多時間來和我在一起,即使影響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你帶我涉獵音樂、藝術和文學,開始只是清新怡人的那些,後來就更經典深入了。」

  「我想培養你一個女孩兒正常的美感,把你的感覺從那種可怕的傾向中校正過來。」

  「您做到了,爸爸,而且也只有您能做到,在當時,您周圍的同事們絕對沒人能有那種能力,您淵博的學識一直是我最敬佩的,而對我花的這些心血,我的感激已經不可能用語言說清了。但爸爸,您在我的心中種下了美的花朵,卻沒看看土壤是什麼,這些土壤已經很難更換了。是的,隨著我的成長,我對音樂、文學和藝術之美的認識和敏感已超過了大多數同齡人,而這種能力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讓我在更深的層次上感受到武器之美,我意識到,那些能讓大多數人陶冶性情的美食軟弱無力的,真正的美要有內在的力量來支撐,它是通過像恐懼和殘酷這類更有穿透力的感覺來展現自己的,你能夠從它獲得力量,也可能死在它上面,武器將這種美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從此,我對武器的迷戀便上升到美學和哲學高度,這大概是我上高中的時候,而這一昇華,別傷心爸爸,確實是您幫我完成的。」

  「可,小雲,你又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就算武器使你冷酷,也不應該變得如此瘋狂?」

  「爸爸,我上高中後,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後來上軍校,我們接觸的機會就更少了,這期間發生的一些事情您並不知道。比如一件與媽媽有關的事,我從未告訴過你。」

  「與媽媽有關?這時她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是的,那件事對我的影響很深。」

  於是,在戈壁的寒風中,在佈滿流雲的天空與它的巨鏡影響之間,同林將軍一起,許大校和丁儀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故事。

  「您可能知道,在南疆戰場上殺死媽媽的那種蜂,並不是當地的物種,它生活在緯度高得多的地區。這就奇怪了:在前線的熱帶雨林中,蜂類資源是十分豐富的,為什麼要用遙遠的北方的風雷來作武器呢?再說,那是一種很普通的風雷,不會成群追著人蜇,更沒有如此大的毒性。這類攻擊時間後來又在前線出現過幾次,造成了一些傷亡,但戰爭很快結束了,這事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在我讀碩士的時候,常上簡氏軍事年鑒網站上的一個武器論壇。三年前,我在上面結社一位俄羅斯女士,她沒有透漏有關自己更多的信息,但從談吐來看她絕非業餘武器愛好者,應是一位很有資歷的專家。她的專業是生物工程,與我相距甚遠,但她對新概念武器總體理論的看法很深刻,我們很談得來,並建立了長期的聯繫,時常在網上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兩個月後,她告訴我說已參加了一個國際組織的意志考察隊,赴中南半島,考察越南戰爭時期美軍的化學武器對該地區生態造成的長期影響,約我同去。當時正值假期,我就去了。在河內見面時,我發現她和我想像的不一樣:她四十多歲,身材銷瘦,沒有俄羅斯女性的那種粗壯,有一中年齡掩蓋不住的美,很深沉的那種,同她在一起你能感到一種溫暖和舒適。我們隨考察團一期開始了艱苦的考察,到美軍噴灑過落葉劑的漫長的胡志明小道上,到發現過化學武器蹤跡的老撾叢林中。我發現她是個很敬業的人,並且總是帶著一種使命感和獻身精神在工作,她唯一的毛病就是許久,一喝起來就不要命。我們很快建立了友誼,她在幾次喝醉之後,斷斷續續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我。」

  「從她那裡我得知,前蘇聯早在60年代初就建立了新概念武器研究所機構,叫『總參謀部裝備長期規劃委員會』,她和她丈夫就在這個機構的昇華分部工作。我很想從她那裡知道這個機構都作了哪些工作,這才發現她即使在酒醉中頭腦也很清醒,對那些事情隻字不提,一看就是一個在軍方的秘密研究機構帶過很長時間的人。後來我問多了,她總算給我透露了一項:這個機構曾對大量所謂具有特異功能的人進行研究,試驗讓他們發現大洋深處的北約和潛艇。但這事早就不是秘密,在嚴肅的研究領域已成為笑柄。不過由此可知這個機構的思想是相當的活躍的,這與3141基地僵化的思維方式形成鮮明對比。」

  「冷戰結束後,這個研究機構被解散了,加上當時軍隊的境況很差,以前的研究人員紛紛脫下軍裝,到社會上去謀生,但立刻發現這很難,西方的一些類似機構趁機用優厚的條件網羅人才。她丈夫立即退伍了,她離開軍隊後,立刻接到杜邦公司的高薪招聘,對方許諾,如果她願意來,也能得到同樣的待遇,交換條件是新概念武器研究的資料。他們因此爆發了激烈的爭論,她向他表白自己並不是一個完全脫離現實的人,她也想擺脫目前的貧困,也想有舒適的住房和帶游泳池的別墅,也想每年去斯堪的納維亞度假,也想讓唯一的女兒收到良好的教育;特別是作為一個科學家,對方提供的優越研究條件更令他嚮往。如果她是一名民用項目研究人員或者是一名一般的軍用項目研究者,都會毫不猶疑地過去的。但他們所研製的一些東西已經不是那些可以在學術上公開交流的純概念上的武器了,它們現在已接近實用,在技術上十分超前,在軍事上具有潛在的巨大威力,可以決定下世紀各國軍事力量的對比,她絕不能看到自己花費大半生心血研製的東西有一天被用來對付祖國。丈夫說她太可笑。祖國在哪兒?他的祖籍是烏克蘭,而她的祖籍是俄羅斯,她心目中的那個祖國已分成好幾個國家,這些國家中有些相互之間已幾乎成了敵國。最後她丈夫還是走了,女兒也跟著丈夫走了,她以後的生活就充滿了孤獨。」

  「於是,我對她的親切感又深了一層。我告訴她媽媽在我六歲時就在戰爭中犧牲了,以後,我就一直同記憶中的母親一同生活,直到不久前,媽媽在我的腦海中還是那麼年輕。當我意識到歲月的流逝時,就開始在腦海中描述媽媽年長的形象,但總也想想不出來;當我看她時,這個形象突然清晰了,我相信,如果媽媽活到現在,一定像她。聽了我這話,她抱著我大哭起來,哭著告訴我,六年前,她女兒和男友吸毒過量,被發現雙雙死在內華達的高級住宅中。」

  「分別以後,我們相互間就多了一份牽掛。在我為了球狀閃電的事與陳博士去西伯利亞,路過莫斯科時,就去看了她。她見到我的驚喜你是可以想像的,她仍是孤身一人住在一件冰冷的老年公寓裡,就喝得更多了,似乎整天都處於一種半醉狀態中。見到我後她不停的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我讓你看一樣東西……她搬開一堆舊報紙,下面藏著一個外形很不尋常的密封容器。她告訴我,這是超低溫液氮貯存罐,她那微薄退休金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定期補充灌裡的液氮上了。她家裡放著這麼一個東西讓我十分吃驚,問他裡面貯存著什麼,她說那是她二十多年來的心血結晶。」

  「她告訴我,在七十年代初,前蘇聯的新概念武器研究機構曾進行過一項全球範圍的調查,調查的內容是收集零散的新概念武器的想法和實踐。首先是想法,收集的範圍十分廣闊,專業情報機構自不必說,很多因公出國的人員都順便帶有這類任務。這種活動有時到了可笑的地步——機構裡的一些部門的研究人員反覆觀看007系列電影,想從007戴的那些神奇的小玩意上捕捉西方新概念武器的蛛絲馬跡。另一方面則是收集在世界上正在進行的局部戰爭中新概念武器的實踐,當時首選的當然是越南戰爭。像越南民間那些帶竹籤的陷阱之類的東西,它們在戰場上的使用效果都被仔細觀察過。而她所在的部門首先注意到是,一些南方游擊隊用蜂類作為武器。他們最初是從一些新聞報道上得知這事的,為此,她專程赴越南考察。當時美國正打算放棄越南,西貢政權已搖搖欲墜,越共在南方的游擊戰已演化成規模越來越大的正規戰,她要調查的這類奇特的作戰方式自然不存在了。但她還是接觸了許多游擊隊員,詳細瞭解了這種武器在戰場上的效果,結果發現新聞報道誇大其辭,她訪問過的所有使用過蜂類武器的游擊隊都證實,這種武器幾乎沒有任何殺傷效果,如果說它真有什麼作用,那完全是心理上的,她使美軍士兵更加感到他們進入的這片國土之陌生之怪異。」

  「但她卻由此深受啟發。回國後,他們開始用基因技術改造蜂類,這可能是基因技術在世界上最早的應用了。但頭幾年毫無建樹,因為當時世界分子生物學還處於很原始的狀態,更由於蘇聯在早些年對基因科學在政治上的壓制,使國內在這方面的技術與世界先進水平又有差距。直到80年代初,他們才取得了決定性的突破:培育出了毒性和攻擊性極強的蜂類。國防部長亞佐夫元帥親自觀看了他們的攻擊試驗,在試驗中,一隻攻擊蜂就蜇死一頭公牛。這給元帥留下了深刻印象,主持項目的她因此獲得了紅星勳章。這個項目被投入了大量資金,對可用於實戰的攻擊蜂進行了進一步的研究。首先是在識別上取得突破,新培育出的蜂對某些化學物質極其敏感,只要我方人員身上塗有微量的這種識別劑,就能避免誤傷;其次就是攻擊蜂的毒性,除了先前那種毒性極強立刻致死的種類外,還培育了另一種類型,毒性同樣強,但致死延期5至10天,這樣可加重敵方的負擔……這個液氮存貯罐裡就存放著10萬個攻擊蜂的胚胎細胞。」

  說到這裡,林雲長出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你可以想像我聽到這些時的感覺,我當時兩眼發黑,幾乎要暈過去。但我還是心懷僥倖地問他,這種東西是否曾用於實戰?其實我早已預料到答案。她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更加起勁地說:在當時,由於柬埔寨戰爭和與中國的邊境衝突,越南人沒完沒了地向蘇聯要武器,讓蘇共政治局煩了,對他們的要求只是應付。當時蘇共總書記向來訪的越方將領保證,要向越南提供最先進的武器系統,其實指的就是攻擊蜂。當時派她帶著首批十萬隻攻擊蜂去越南,越南人見到他們朝思暮想的先進武器系統就是一窩蜂時,其惱火是可以想像的,他們說蘇聯對站在最前線浴血奮戰的同志進行無恥的欺騙。當時蘇聯的最高領導人確實想敷衍他們,但從她個人來說,不認為他們受騙了。越南人當時並不瞭解這東西的威力,但他們確實把這批攻擊蜂投入戰場了,並且抽調了基依得的一支特種部隊來幹這事。投入戰場之前,她對這支部隊進行了一周的培訓,然後就同他們上前線了。我戰戰兢兢地問是哪個前線?柬埔寨嗎?我這時還懷著一絲可憐的希望。她回答說:不是柬埔寨,越南軍隊在那個戰場上是佔絕對優勢的;是北線,去對付你們。我恐懼地瞪著她問:你、你去過中越邊境?他說是的。她當然不能到最前邊去,她到了諒山,每次看著那些精瘦的小伙子們把識別劑塗到領子上,五人一組,帶上一到兩千隻攻擊蜂奔向前線……」

  「這是她終於發現了我的失態,問:你怎麼了?我們自始至終進行的都是試驗性攻擊,到戰爭結束時也沒消滅你們幾個人。她說得很輕鬆,好像在談一場球賽。如果作為軍人和軍人之間的談話,我確實失態了,就是談到真報道,我們也應該是很從容的。但我不想把媽媽的死告訴他,我在她吃驚的目光中跑了出去,她追上來抱住我,求我告訴她她哪兒錯了,但我掙脫了她,獨自一個人在寒冷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轉,那夜下著大雪,我一時覺得這是世界那麼面目猙獰。後來,一輛在街上收容醉漢的警車把我送回了飯店……」

  「回國後,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電子郵件,內容是這樣的:雲,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傷害了你,你走後我好幾天徹夜不眠,始終想不出來,但我可以肯定,這和我的蜂類武器有關。如果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絕不會向你透露一絲一毫這類事情,但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名研製新概念武器的軍人,我們有著共同的追求,所以我才把這一切告訴你。你哭著走掉的那天夜裡,我心如刀絞,回到住處後,我打開了那個液氮存貯器的蓋子,看著蒸發的液氮的白色霧色在空中飄散。由於機構解散時的混亂,上百萬個攻擊蜂的胚胎細胞因管理不善而死亡了,你看到的這個存貯罐中存放著目前世界上僅存的攻擊蜂的胚胎細胞。當時我真想就這麼坐一夜,讓液氮蒸發完,這樣即使在俄羅斯寒冷的冬天,那些細胞也會很快壞死。我是在毀滅我二十年的心血,在毀滅我青春年代的夢想,這都是因為那個比我的女兒更可愛的中國姑娘很這些東西。隨著白色氮霧的消散,我的本來就很冷的家裡更冷了,這寒冷讓我清醒過來,我突然明白,這存貯觀眾的東西並不屬於我個人,研製它的投資有幾十億盧布,那是蘇聯人民擠出來的血汗,想到這裡,我又緊緊地蓋上了存貯器的蓋子。以後我將用生命保護著它,並最後把它交給該給的人。」

  「雲啊,我們兩個女人,為了理想和信仰,為了祖國,走上了這條本不該哦、女人走的人跡罕至的路,在這路上我走得比你長,所以對它的凶險知道得更多一些。自然界中的各種力量,包括人們認為最輕柔最無害的那些力量,都可能變成毀滅生命的武器,而這些武器中有一些之殘酷之恐怖,你不親眼看到是無法想像的。但我,一個你認為像你媽媽的女人還是要告訴你,我們沒有錯,我對自己的一生無怨無悔,希望你到我這個年紀時也能這樣。孩子,我已搬到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以後也不會再和你聯繫了,在告別之前,我不送你空洞的祝福,祝福對一個軍人來說毫無意義,我只給你一個警告:那些可怕的東西,可能有一天會落到你的同胞和親人的頭上,落到你懷中飯嬰兒嬌嫩的肌膚上,而防止這事發生的最好辦法,就是搶在敵人前面把它造出來!孩子,這就是我所能給你的祝福了。」

  就這樣,林雲袒露了她一直隱藏很深的精神世界,當其他人都因此震驚而沉默時,她顯然感到了一種釋然。這時,殘陽西下,戈壁灘上的又一個黃昏到來了,晚霞從巨鏡中映出,給所有人的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輝。

  「孩子,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是各自承擔自己的責任了。」林將軍緩緩地命令道,「現在把你的肩章和領徽摘下來吧,你現在是一個罪犯,不是軍人了。」

  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落下去,巨鏡暗了下去,像林雲的雙眸,她此時的悲哀和絕望肯定如這夜色將臨的戈壁灘一樣無邊無際。看著她,丁儀的耳邊響起了她在張彬墓前說過的話——「我是在軍隊中長大的,除了軍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全身心地屬於什麼別的地方,和什麼的別的人。」

  林雲抬起右手,伸向左肩的少校肩章,她不像是要摘下它,而像去撫摸它。

  丁儀注意到,她抬起的手拖著一條尾跡。

  當林雲的手撫過肩章時,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這是她留給世界的最後形象,緊接著,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很快變成了一個晶瑩的影子,然後,量子態的林雲消失了

  黃金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可惜我們不能同時去涉足,但我們卻選擇了,人跡罕至的那一條,這從此決定了

  我們的一生。……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6:15
勝利

  丁儀講完時,外面天已大亮,戰火中的城市迎來了又一個早晨。

  「你編得不錯,如果是為了安慰我,你成功了。」我說。

  「想像你剛聽到的那些,我編得出來嗎?」

  「量子態的她被你們觀察了那麼久竟不會坍縮?」

  「其實,在第一次發現宏觀量子態的存在時,我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一個量子態的有意識的個體,與普通的無意識量子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區別,在描述前者的波函數中,我們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參數,具體說是忽略了一個觀察者。」

  「觀察者?誰?」

  「它自己,與普通量子粒子不同,有意識的量子態個體能夠進行自我觀察。」

  「是這樣,那麼這種自我觀察能起什麼作用呢?」

  「你看到了,它能抵消其他的觀察者,維持量子態不坍縮。」

  「那麼,這種自我觀察是如何進行的呢?」

  「那無疑是一種極其複雜的過程,恐怕我們無法想像。」

  「那麼她還會那樣回來嗎?」我滿懷希望地問出了這個最關鍵的問題。

  「可能不會了。與宏聚變能量發生共振的實體,在共振完成後的一段時間內,起存在的概率要大於毀滅態,這就是我們能夠在聚變時看到那些概率雲的緣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量子態將發生衰減,最後毀滅態將遠大於存在態。」「哦—」我從內心深處發出這個聲音。

  「但存在態不管概率有多小,總還是存在的。」「就像希望。」我說,努力使自己從精神的虛弱掙脫出來。

  「是的,就像希望。」丁儀說。

  彷彿是回答丁儀的話,窗外傳來一陣喧鬧聲。我走到窗前向樓下看去,發現外面已經有很多人,人們還在不斷地從樓中跑出來,他們三五成群地在激動地說著什麼,最令我驚奇的是他們的表情,每個人樑上都映著燦爛的笑容,彷彿太陽已經提前升起了,自戰爭爆發以來,我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笑容,它居然同時出現在這麼多人的臉上。

  「我們下去吧。」丁儀說著,拎起了桌子上那半瓶紅星二鍋頭。

  「拿酒幹什麼?」

  「下去後可能是需要酒的,當然,萬一我猜錯了,你也不要笑話我。」

  我們剛走出樓門,人群中有一個人就向我們跑來,是高波,我問怎麼回事。

  「戰爭結束了!」他高喊道。

  「啊,我們投降了?」

  「我們勝利了!敵軍聯盟已經瓦解,紛紛宣佈單方面停火,並開始撤軍,勝利了!」

  「你在做夢吧。」我的目光從高波轉移到丁儀臉上,後者好像並不吃驚。

  「你才是做夢呢,大家整夜都在關注談判進展。你在幹什麼?睡大覺?」高波說完,興高采烈地加入到更大的一群人中去了。

  「你預料到了?」我問丁儀。

  「我沒有那種遠見,但林雲的父親預見到了,在林雲消失後,他就對我們說宏聚變可能要結束戰爭。」「為什麼呀?」「其實很簡單:當這場芯片大毀滅災難的真相對外界披露時,全世界都被嚇呆了。」我笑著搖頭:「怎麼可能呢?我們擁有的熱核武器都沒有嚇住水。」「這與熱核武器不同,有一種可能性你沒有想到。」

  我茫然地看著丁儀。

  「你想像一下,如果我們把所有的核彈都在自己的國土上引爆,會發生什麼事?」

  「只有白癡才會這麼做。」

  「但假設我們有學多能夠摧毀芯片的弦,比如說上百個吧,也相繼使它們在本土上發生宏聚變,這樣做也是白癡嗎?」

  經丁儀的點撥,我很快恍然大悟,明白了他所說的那種可能性是什麼。假設現在在相同的位置上又發生了第二次相同的宏聚變,由於第一次聚變已經摧毀了周圍地區的芯片,第二次聚變的能量不能被衰減,它將越過第一次被摧毀的地區,摧毀這個區域外的更大範圍內的芯片,直到被所遇到的芯片完全衰減。依此類推,在同一位置不斷地進行這樣的宏聚變,聚變能量將傳遍全世界,那時,甚至地球對它都是透明的。也許只需要不到十對這一類的弦,就能百全世界暫時拉回到農業時代!

  摧毀芯片的宏聚變可以使地球這塊大硬盤被格式化,越先進的國家受到的打擊就越大。而在向信息時代的恢復過程中,將出現一個不確定的全新的世界格局。

  明白了這點,我知道自己沒在夢中,戰爭真的結束了。我身上的一根弦似乎被抽掉了,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我就這麼呆呆地坐著,直到太陽升起,在今天第一縷陽光那似有似無的溫暖中,我捂著臉哭起來。

  在我的周圍,歡樂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我流著淚站起來,丁儀早混在狂歡的人群中不知去向,但立刻有人與我擁抱,之後我也去和別人擁抱,在這個偉大的早晨,我數不清與多少人擁抱過。當喜悅的眩暈稍稍減輕後,我感覺現在正在與自己擁抱的是一位女性,我們放開對方後無意中互相打量了一眼,立刻都愣住了。

  我們認識,她就是許多年前在深夜的大學圖書館裡說我很有目的性並問我在找什麼的那位漂亮女生,我想了半天才想起她的名字:戴琳。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6:15
量子玫瑰

  兩個月後,我和戴琳結婚了。

  戰後,人們的生活方式變得傳統了很多,單身的人紛紛組成家庭,丁克家庭也紛紛有了孩子。戰爭使人們對過去習以為常地東西珍惜了許多。

  在緩慢的經濟復甦中,日子過得很艱難,但也很溫馨,我從未向戴琳談起過畢業後的經歷,她也從不向我談這些,顯然,在這段逝去的時光中,我們都有著難以回首的過去。戰爭告訴我們,真正值得關注的是現在和將來。一年後,我們有了一個孩子。

  這期間,唯一打擾這平淡而忙碌的生活的應該是一個美國人的來訪,他自我介紹叫諾頓‧帕克,天文學家,並說我應該知道他。當他提起SETI@home項目的時候,我恍然大悟,立刻想起他是當年SETI尋找外星文明項目的主管。我和林雲曾侵入過他們的分佈式計算機服務器,將自己的球狀閃電數學模式偷梁換柱的放上去。那段經歷現在已恍若隔世。現在,球狀閃電的早期研究過程已為世人說知,他找到我應該不困難。

  「好像還有一位姑娘?」

  「她不在人世了。」

  「死於戰爭?」

  「……算是吧。」

  「該死的戰爭……我來是想向您介紹一下自己主持的一項球狀閃電應用項目。」

  現在,球狀閃電的秘密已經公開,收集宏電子和將起激發為球狀閃電已幾乎變成工業化的操作,對球狀閃電的民用研究也在飛速發展,它有著許多不可思議的應用,包括用來燒掉病人身體內的癌細胞而不傷及其他組織,但帕克說他們的項目有著超越現實的意義。

  「我們正在尋找和觀察球狀閃電的這樣一種現象:當沒有觀察者時,它們仍保持坍縮狀態而非量子態。」

  我不以為然:「這種現象我們也發現過幾次,但到最後總能找出一個或多個不易發現的觀察者。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個靶場,後來發現那個使球狀閃電處於坍縮狀態的觀察者是太空中的偵察衛星。」

  帕克說:「正因為如此,我們選擇了一些能夠絕對屏蔽所有觀察者的場所進行試驗,比如廢棄的深礦井。我們把井中的人和觀測設備全部撤出,裡面應該不會存在任何關產者了。我們讓球狀閃電加速設備在其中自動運行,進行打靶試驗,然後通過觀察其彈著點確定試驗時球狀閃電是否處於坍縮態。」

  「試驗結果呢?」

  「目前共在35個礦井中進行了試驗,大部分的結果是正常的,但其中有兩次試驗,球狀閃電在沒有觀察者的礦井中始終保持坍縮狀態。」

  「那麼,您認為這個結果就能終結量子力學?」

  「呵,不不,量子力學沒錯,但您忘了我的專業,我們只是用球狀閃電來尋找外星人。」

  「啊?」

  「在礦井試驗中,人類觀察者不存在,人類製造的觀測設備形成的觀察者也不存在,而球狀閃電仍處於坍縮態。這只能說明,存在著一個人類之上的觀察者。」

  我立刻產生了興趣:「這應該是一個強有力的觀察者,它們的觀察能夠穿透地層!」

  「這是惟一合理的解釋。」

  「那兩個試驗能重複嗎?」

  「現在不能了,但最初多次試院都產生坍縮台結果,這整整持續了三天,之後就恢復到正常的量子態結果了。」

  「這也能夠解釋:那個超級觀察者覺察到我們對它的覺察了。」

  「也許是這樣,所以我們現在正在進行大規模的試驗,找出更多的這類現象進行研究。」

  「帕克博士,您的研究確實意義重大,如果真的能證明存在一個超級觀察者在觀察著我們的世界,那人類的行為就檢點多了……真的,人類社會也很像是處於不確定的量子態,一個超級觀察者能令它坍縮回理智狀態。」

  「如果早些發現那個超級觀察者,這場戰爭也許就能避免了。」

  為了帕克的研究,我到丁儀那裡去了一次,發現他竟和一個情人住在一起,那女孩是個因戰爭失業的舞蹈演員,顯然是頭腦很簡單的那種,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搞到一塊的,看來丁儀也學會享受物理學之外的生活了。像他這號人當然不會找結婚這類麻煩,好在那女孩也沒有這方面的打算。我去時丁儀不在家,只有那個女孩在那套三居室中,裡面不再像以前那樣空蕩蕩的了,除了演算稿外還添了許多孩子氣的裝飾品。那女孩一聽說我是丁儀的朋友,就向我打聽他是否還有別的情人。

  「物理學算是一個吧,有那東西在,誰在他心裡都不可能是第一位的。」我坦率地說。

  「我不在乎物理學,我是說他有沒有別的女人。」

  「我想沒有,他腦袋中的東西夠多了,不可能騰出地方放兩個人。」

  「可我聽說,他在戰時與一位年輕的女軍官關係不錯。」

  「哦,他們只是同事和朋友。再說,那位少校已經不在了。」

  「這我知道,可你知道嗎,他每天都看那位少校的照片,還要擦一擦。」

  本來心不在焉的我吃了一驚:「林雲的照片?」

  「哦,那她叫林雲了,她好像是個教師什麼的,軍隊裡也有教師嗎?」

  女孩這話更讓我震驚,我堅決要求看看那照片,女孩領我來到書房,拉開書架的抽屜,拿出了一個鑲著銀邊的精緻相框,她神秘地對我說:「就是這個,他每天晚上睡前都偷偷地看看,擦擦。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擺寫字檯上吧,我不在意,可他還是沒擺出來,還是每天偷偷地看和擦。」

  我接過相框,底面朝上拿在手裡,半閉著雙眼平抑著自己的心跳,女孩一定在吃驚地看著我,我猛地翻過相框,定睛看去,立刻明白了女孩為什麼認為林雲是教師了。

  她與一群孩子在一起。

  她站在孩子們中間,仍穿著整潔的少校軍裝,臉上浮現著燦爛的笑容,從未有過的美麗動人。再看她捉為的孩子們,我立刻認出是核電廠時間中與恐怖分子一起被球狀閃電毀滅的那群孩子,他們同樣笑得很甜,顯然都處於快樂之中。我特別注意到林雲一手緊緊摟著的一個小女孩,那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孩子,笑得雙眼瞇成了一條縫,但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個孩子的左手。

  她沒有左手。

  林雲和孩子們是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綠草坪上,上面有幾隻白色的小動物。在她們的後面,我看到了那幢熟悉的建築,就是那間由大庫房改建的宏電子激發實驗室,我們就是在那裡聽到過量子態的羊叫聲。但在照片上,庫房寬大的外牆上畫著色彩鮮艷的卡通動物,還有氣球鮮花什麼的,在這絢麗的色彩中,整座建築像一個巨大的玩具。

  林雲從照片中動人地微笑著看我,從她那清澈的目光中,我讀出了許多她生前沒有的東西:一種幸福的歸宿感,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寧靜,讓我想到了一個遙遠的被遺忘的幽靜港灣中,停泊著一片小小的孤帆。

  我將照片輕輕放回抽屜,轉身走到陽台上,不想讓丁儀的情人看到我眼中的淚。

  以後,丁儀從未與我談過照片的事,連林雲他也沒有提起過,我也沒有問,這是他心靈深處的秘密,而我,也很快有了自己的秘密。

  這是一個深秋之夜,我伏案工作到午夜兩點,一抬頭,看到了寫字檯上的那個紫水晶花瓶。花瓶是我結婚時丁儀送的,很漂亮,但瓶裡的不知是什麼時候插進去的兩束花早已枯萎,我將那花拿出來扔進紙簍,苦笑著想:生活的負擔越來越重,不知到什麼時候,我們才有閒心在花瓶中再插上鮮花。

  然後我靠在椅子上閉起雙眼,就這麼什麼也不想地坐著。每天的深夜我都會這麼坐一會,這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整個世界上彷彿只有我一個人還醒著。

  我聞到了一陣清香。

  這是一種除去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種令人舒適的微苦,令我聯想到暴雨後初晴陽光中的青菜地,想到了萬里晴空中最後一抹淡雲,想到了幽深空谷中轉瞬即逝的鈴聲……只是折實它更加飄渺,當我注意到它的存在時它就消失了,但當我將注意力從嗅覺上轉移開時它有出現了。

  喜歡這香水嗎?

  啊……哦,部隊上不是不讓用香水嗎?

  有時也可以。

  「是你嗎?」我輕聲問,沒有睜開眼睛。

  沒有回音。

  「我知道是你。」我又說,還是閉著眼睛。

  仍然沒有回音,萬籟俱靜。

  我猛地睜開雙眼,就在書桌上的紫水晶花瓶上,出現了一朵藍色的玫瑰,但玫瑰在我看到它的瞬間就消失了,只剩空花瓶靜靜地立在那裡。但那朵玫瑰的每一個細節都印在我的腦海中,它充滿了生機,透出一種冰雪的靈氣。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玫瑰沒有再出現,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裡,就插在紫水晶花瓶上。

  「你在給誰打電話?」妻子從床上支起身,睡眼朦朧地問。

  「沒什麼,睡吧。」我淡淡地說,起身小心翼翼地拿起花瓶,小心翼翼地灌上半瓶清水,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到寫字檯上,然後在它面前一直坐到天明。

  妻子看到了花瓶中的水,下班時就捎回了一束鮮花,她正要將花往花瓶上插時被我制止了。

  「別,上面有花。」

  妻子奇怪地看著我。

  「是一朵藍色的玫瑰。」

  「哦,那可是最貴的品種。」妻子笑著說,顯然以為我在開玩笑,伸手拿起花瓶又往裡插花。我奪過花瓶,輕輕地放回到寫字檯上,然後從妻子手中奪過她的花,扔進了紙簍:「我說過裡面有花嘛你怎麼回事啊!」

  妻子呆呆地看了我一會,說:「我知道,你在內心深處有自己的一塊天地,我也有,畢竟這麼多年了……你可以保留它,但不該把它帶到我們的生活裡來!」

  「那瓶裡真的有花,一朵藍色的玫瑰。」我用低了許多的聲音喃喃地說。

  妻子捂著臉哭著跑開了。

  就這樣,花瓶中的這朵看不見的玫瑰在我和戴琳之間造成了裂痕。

  「你一定要告訴我那朵想像中的玫瑰是想像中的誰插上的,否則我沒法忍受!」妻子多次這樣說。

  「不是想像,花瓶上真的有一束玫瑰,藍色的。」我每次都這樣回答。

  終於,我們之間的裂痕快到了無法彌補的地步時,是孩子拯救了我們的婚姻。這天早晨,孩子起床後打著哈欠說:「媽媽,寫字檯上的那個紫花瓶中插著一朵玫瑰呢,藍色的,好看呢!可你一看它舊沒了。」

  妻子恐慌地看著我,我們第一次為這事爭執時孩子並不在場。以後的爭吵也從來沒有當過孩子的面,所以,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藍色玫瑰的事。

  又過了兩天,妻子在夜裡寫論文時伏在寫字檯上睡著了,當她醒來後也推醒了我,她的目光中又充滿了那種恐慌:「我剛才一醒來,就聞到一股……玫瑰花香,就從那個花瓶上發出來的!可我仔細聞時那香味又消失了,真的,我不會弄錯的,確實是玫瑰花香,我不騙你!」

  「我知道你沒騙我,那裡真的有一朵玫瑰嘛,藍色的玫瑰。」我說。

  以後,妻子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事,任那個花瓶放在那裡,有時,她還會小心地擦擦它,擦的時候一直豎著,像是怕裡面的玫瑰掉下來,她還有幾次為瓶裡添上蒸發掉的水。

  我以後再也沒看到藍色玫瑰,但知道它在那裡就夠了。有時夜深人靜,我就將水晶花瓶移到窗前,然後背對著它站著,這時我往往能聞到飄渺的花香,就知道它肯定已經在那裡了,心靈的眼睛能看清它的每一個細節。我用心來撫摸著它的每一個花瓣,看它在來自窗外的夜風中微微搖曳……它是一朵我只能用心來看的花。

  不過,我還是有希望在此生再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一次藍色玫瑰,據丁儀說,從量子力學的角度來講,人的死亡過程就是由一個強觀察者變為弱觀察者再變為非觀察者的過程,當我變成弱觀察者時,玫瑰的概率雲向毀滅態的坍縮速度就會慢一些,我就有希望看到它。

  當我走到人生的盡頭,當我在彌留之際最後一次睜開眼睛,那時我所有的知性和記憶都消失在過去的深淵中,又回到童年純真的感覺和夢幻之中,那就是量子玫瑰向我微笑的時候。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3-5-27 19:09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6:16
《球狀閃電》後記

  這是個雷雨之夜,當那藍色的電光閃起時,窗外的雨珠在一瞬間看得清清楚楚。暴雨是從傍晚開始的,自那以後閃電和雷聲越來越密。在一道炫目的閃電後,它在一棵大樹下出現了,在空中幽幽地漂著,桔紅色的光芒照出了周圍的雨絲,在漂浮中,它好像還在發出塤一樣的聲音,約十幾秒後,它消失了……

  這不是科幻小說,是1982年夏季作者在河北邯鄲市的一次大雷雨中的親眼所見,地點是中華路南頭,當時那裡還比較僻靜,向前走就是大片農田了。

  就是在同一年,我讀了兩本書:《2001》和《與拉瑪相會》,這是國內較早翻譯的凡爾納和威爾斯作品之外的科幻名著。

  在這兩件事上我都很幸運,因為大約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聲稱自己見過球狀閃電(這個統計數字來自國內氣象學刊上的一篇論文,我懷疑比例太高了),而在中國看那這兩本書的人,可能還不到千分之一。

  這兩本書確立了我的科幻理念,至今沒變。在看到它們之前,我從凡爾納的小說中感覺到,科幻的主旨在於預言某種可能在未來實現的大機器,但克拉克使我改變了看法,他告訴我,科幻的真正魅力在於創造一個想像中的事物(《2001》中的獨石)或世界(《與拉瑪相會》中的飛船),這種想像的創造物,在過去和現在都不存在,在未來也不太可能存在;從另一個角度說,當科幻小說家把它們想像出來後,它們就存在了,不需要進一步的證實和承諾。相反,如果這些想像的創造物碰巧真的變成現實,它們的魅力反而減小了。對於克拉克,他最吸引科幻讀者的創造物是獨石和拉瑪飛船,而有可能變為現實的太空電梯給人的印象就沒有那麼深,已經變為現實的通訊衛星吸引力就更小了。

  與主流文學留給人們性格鮮明的人物畫廊一樣,西方科幻小說也留下了大量的想像世界:除了克拉克的拉瑪飛船外,還有阿西莫夫廣闊的銀河帝國和用三定律構造出來的精確的機器人世界、赫伯特錯綜複雜的沙丘帝國、奧爾迪斯的熱帶雨林、克萊門特那些用物理定律構造出來的世界、以及最近奇昂的從科學和歷史角度看都不可能存在的巴比倫塔等。這些想像世界構造得那麼精確鮮活,以至於讀者時常問自己它們是不是在另一個時空中真的存在。

  反觀中國科幻,最大缺憾就是沒有留下這樣的想像世界,中國的科幻作者創造自己世界的慾望並不強,他們滿足於在別人已經創造出來的世界中演繹自己的故事,我們的科幻小說中那些世界都是熟悉的,只剩下故事了。

  創造一個在所有細節上都栩栩如生的想像世界是十分困難的,需要深刻的思想,需要在宏觀和微觀上都強勁有力游刃有餘的想像力,需要從虛無中創生的造物主的氣魄,而後面兩項,恰恰是我們的文化所缺乏的。但如果我們一時還無力創造整個世界,是否能退而求其次,先創造其中的一個東西呢?這就是我寫這部小說的目的。

  球狀閃電目前還是一個科學之謎,但現在已經能在實驗室中產生它(雖然平均7000次實驗才能產生一個),而徹底揭開這個謎也指日可待,到那時有一點可以肯定:你會發現球狀閃電完全不是小說中描述的那種東西。搞清球狀閃電真的是什麼,不是我的事,也不是我能做到的,我所能做到,只是描述自己的想像。

  自從目擊球狀閃電之後,近二十年來,我不由自主地對它產生了多種想像,這部小說描述了這些想像中的一種,不是我覺得最接近真實的那一種,而是最有趣最浪漫的那一種。它只是一個想像的創造物:一個充盈著閃電能量的彎曲的空間,一個似有似無的空泡,一個足球大小的電子。小說中的世界是灰色的現實世界,是我們熟悉的灰色的天空和雲,灰色的山水和大海,灰色的人和生活,但就在這灰色的現實世界之中,不為人注意地漂浮著這麼一個超現實的小東西,彷彿夢之鄉溢出的一粒灰塵,暗示著宇宙的博大和神秘,暗示著這宇宙中可能存在的與我們的現實完全不同的其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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