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球狀閃電 作者:劉慈欣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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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狀閃電  
作者:劉慈欣
【作者簡介】:
  劉慈欣,科幻作家,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科幻小說的最主要代表作家,被譽為中國科幻的領軍人物。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表科幻作品,曾於1999年至2006年連續八年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作品因宏偉大氣、想像絢麗而獲得廣泛讚譽。他的科幻小說成功地將極端的空靈和厚重的現實結合起來,同時注重表現科學的內涵和美感,兼具人文的思考與關懷,努力創造出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科幻文學樣式。

  出生於1963年6月,祖籍河南,山西陽泉長大,1985年畢業於華北水利水電學院水利工程系,後於山西娘子關電廠任計算機工程師。劉慈欣長期關注科幻並嘗試寫作,他的風格多次變換,直到90年代中期才逐漸定型,並開始贏得讀者的喝彩。1999年發表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說《鯨歌》,同年首次以短篇小說《帶上她的眼睛》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一等獎;2000年《流浪地球》獲中國科幻銀河獎特等獎。劉慈欣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作品「三體三部曲」(原名「地球往事三部曲」)更是備受讀者與媒體的讚譽,被普遍認為是中國科幻文學的里程碑之作,將中國科幻推上了世界的高度。


人物生平

  1963年6月出生於北京,祖籍中國河南羅山,山西陽泉長大。
  1985年畢業於華北水利水電學院水電工程系。
  1999年至2006年間,連續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
  現為中國電力投資公司高級工程師,工作於娘子關火電站。

所獲獎勵

  1999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一屆),一等獎,《帶上她的眼睛》。
  2000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二屆),特等獎,《流浪地球》。
  2001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三屆),《全頻帶阻塞干擾》。
  2001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三屆),讀者提名獎,《鄉村教師》。
  2002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四屆),《鄉村教師》。
  2002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四屆),讀者提名獎,《朝聞道》、《吞食者》。
  2003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五屆),《地球大炮》。
  2003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五屆),讀者提名獎,《詩雲》、《思想者》。
  2004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六屆),《鏡子》。
  2004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六屆),讀者提名獎,《圓圓的肥皂泡》。
  2005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七屆),《贍養人類》。
  2006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十八屆),特別獎,《三體》。
  2007-2009年度趙樹理文學獎 ,兒童文學獎,《超新星紀元》。
  2010年中國科幻銀河獎(第二十二屆),特別獎,《三體Ⅲ‧死神永生》。
  2010年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第一屆),最佳科幻/奇幻作家獎。
  2011年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第二屆),最佳長篇科幻小說獎金獎,《三體Ⅲ‧死神永生》。
  2011年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第二屆),最佳科幻作家獎金獎。
  2011年《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三體Ⅲ‧死神永生》。
【內容簡介】:
「美妙人生的關鍵在於你能迷上什麼東西。」
父親的話才剛說完,發著詭異紅光的球狀閃電就把他帶走了。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踏上了我的美妙人生……

多年未歸的老家,竟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但鄰居卻說沒有人來過。
父親生前所繪的風景畫上,出現了當時還未完成的建築。
洗手台上浮現了母親的白髮,卻在轉瞬間消逝無蹤。

自從少年眼睜睜看著摯愛的父母被球狀閃電蒸發以後,一切都詭異了起來。

球狀閃電,一種真實存在的現象。
逾一百七十年的研究,兩千份科學論文,對這個現象的科學解釋仍莫衷一是。
甚至有研究認為球狀閃電是人類的幻覺。

它到底是什麼?這種種異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少年窮究一生要破解的謎團。

為了更接近那個神祕的超自然之謎,少年選擇進入了大氣科學系。就在他浸淫於科學研究時,怪事卻一樁接一樁地發生了……


當代華文科幻小說巨擘劉慈欣在《球狀閃電》離奇的情節中,以他擅長的科學敘事手法,刻畫出驚人的宏大場景。故事中除了叫人拍案的科學推演、放縱恣意的幻想世界,更展現了深刻的哲學思考,讓人回味無窮。

◎《三體》系列作者--華文科幻巨擘劉慈欣,成名代表作
◎書評網站豆瓣網,四顆半星好評,萬名讀者一致推薦!

【作者其他作品】:
球狀閃電
地球往事三部曲:《三體》《三體II:黑暗森林》《三體III:死神永生


此小說以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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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3-5-27 19: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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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5 15:40
序曲

  今天是我的生日,直到晚上爸媽點上了生日蛋糕的蠟燭,我們三個圍著十四個小火苗坐下來,我才想起這事。

  這是個雷雨之夜,整個宇宙似乎是由密集的閃電和我們的小屋組成。當那藍色的電光閃起時,窗外的雨珠在一瞬間看得清清楚楚,那雨珠似乎凝固了,像密密地掛在天地間的一串串晶瑩的水晶。這時我的腦海中就有一個閃念:世界要是那樣的也很有意思,你每天一出門,就在那水晶的密簾中走路,它們在你周圍發出玎玲的響聲,只是,這樣玲瓏剔透的世界,如何經得住那暴烈的雷電呢……世界在我眼中總和在別人眼中不一樣,我總是努力使世界變形,這是我長這麼大對自己惟一的認識。

  暴雨是從傍晚開始的,自那以後閃電和雷聲越來越密,開始,每當一道閃電過後,我腦海中一邊回憶著剛才窗外那轉瞬即逝的水晶世界,一邊繃緊頭皮等待著那一聲炸雷,但現在,閃電太密集了,我已經分不出哪聲雷屬於哪個閃電了。

  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最能體會出家的珍貴,想像著外面那恐怖危險的世界,家的溫暖懷抱讓人陶醉。這時你會深深同情外面大自然中那些在暴雨和雷電下發抖的沒有家的生靈,你想打開窗讓它們飛進來,但你又不敢這麼做,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你不敢讓一絲外面的寒冷的氣息進入到家的溫暖空間裡來。

  「人生啊,人生這東西……」爸爸一口氣喝乾了一大杯酒,眼睛直勾勾地看者那一小群火苗說,「變幻莫測,一切都是概率和機遇,就像在一條小溪中漂著的一根小樹枝,讓一塊小石頭絆住了,或讓一個小漩渦圈住了……」

  「孩子還小,聽不懂這些。」媽媽說。

  「他不小了!」爸爸說,「他已經到了可以知道人生真相的時候了!」

  「你自己好像知道似的。」媽媽帶著嘲諷的笑說。

  「我知道,當然知道!」爸爸又干了半杯酒,然後轉向我,「其實,兒子,過一個美妙的人生並不難,聽爸爸教你:你選一個公認的世界難題,最好是只用一張紙和一隻鉛筆的數學難題,比如歌德巴赫猜想或費爾馬大定理什麼的,或連紙筆都不要的純自然哲學難題,比如宇宙的本源之類,投入全部身心鑽研,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不知不覺的專注中,一輩子也就過去了。人們常說的寄托,也就是這麼回事。或是相反,把掙錢作為惟一的目標,所有的時間都想著怎麼掙,也不問掙來幹什麼用,到死的時候像葛朗台一樣抱者一堆金幣說:啊,真暖和啊……所以,美妙人生的關鍵在於你能迷上什麼東西。比如我——」爸爸指指房間裡到處擺放著的那些小幅水彩畫,它們的技法都很傳統,畫得中規中矩,從中看不出什麼靈氣來。這些畫映著窗外的電光,像一群閃動的屏幕,「我迷上了畫畫,雖然知道自己成不了梵高。」

  「是啊,理想主義者和玩世不恭的人都覺得對方很可憐,可他們實際都很幸運。」媽媽若有所思地說。

  平時成天忙碌的爸媽這時都變成了哲學家,倒好像這是他們在過生日。

  「媽,別動!」我說著,從媽媽看上去烏黑濃密的頭髮中拔出一根白頭髮,只白了一半,另一半還黑著。

  爸爸拿著那根頭髮對著燈看了看,閃電中,它像燈絲似的發出光來:「據我所知,這是你媽媽有生以來長出的第一根白髮,至少是第一次發現。」

  「幹什麼嘛你!拔一根要長七根的!」媽媽把頭髮甩開,惱怒地說。

  「唉,這就是人生了。」爸爸說,他指著蛋糕上的蠟燭,「想想你拿著這麼一根小蠟燭,放到戈壁灘上去點燃它,也許當時沒風,真讓你點著了,然後你離開,遠遠地你看者那火苗有什麼感覺?孩子,這就是生命和人生,脆弱而飄忽不定,經不起一絲微風。」

  我們三個都默默無語地看著那一簇小火苗,看著它們從窗外射入的冰冷的青色電光中顫抖,像是看著我們精心培育的一窩小生命。

  窗外又一陣劇烈閃電。

  這時它來了,是穿牆進來的,它從牆上那幅希臘眾神狂歡的油畫旁出現,彷彿是來自畫中的一個幽靈。它有籃球大小,發著朦朧的紅光。它在我們的頭頂上輕盈地飄動著,身後拖著一條發出暗紅色光芒的尾跡,它的飛行路線變換不定,那尾跡在我們上方劃出了一條令人迷惑的複雜曲線。它在飄動時發出一種嘯叫,那嘯叫低沉中透著尖利,讓人想到在太古的荒原上,一個鬼魂在吹著塤。

  媽媽驚恐地用雙手抓住爸爸,我恨她這個動作恨了一輩子,如果她沒有那樣做,我以後可能至少還有一個親人。

  它繼續飄著,彷彿在尋找著什麼,終於它找到了。它懸停在爸爸頭頂上半米處,嘯叫聲變得低沉,斷斷續續,彷彿是冷笑。

  這時我可以看到它的內部,那半透明的紅色輝光似乎有無限深,從那不見底的光霧的深淵中,不斷地有大群藍色的小星星飛出來,像是太空中一個以超光速飛行的靈魂所看到的星空。

  後來知道,它的內部能量密度高達每立方厘米兩萬至三萬焦耳,而即使是TNT炸藥的能量密度也不過是每立方厘米兩千焦耳。雖然它的內部溫度高達一萬多度,表面卻是冷涼的。

  爸爸向上身手,他顯然並不是去摸它,而是想護住自己的頭部。當他的手伸到最高點時,似乎產生了一種吸力,把它吸到手上,就像一片樹頁的細尖吸下了一滴露珠。

  一道炫目的白質,一聲巨響,彷彿世界在身邊爆炸。

  當眼睛因為強光造成的暗霧散去後,我看到了將伴隨我一生的景象:像在圖像處理軟件的色彩模式中選了黑白一樣,爸爸和媽媽的身體瞬間變成了黑白兩色的,更確切地說是灰白色,黑色是燈光在褶皺處照出的陰影。那是一種大理石的顏色。爸爸的手仍舊向上舉著,媽媽仍舊傾身用雙手抓著爸爸的另一條手臂,在這兩尊雕像的面容上,那兩雙已經實話的眼睛仍舊栩栩如生。

  空氣中有一種怪異的氣味,後來我知道那是臭氧的氣味。

  「爸!」我喊了一聲。沒有回答。

  「媽!」我又喊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向那兩尊雕像靠過去,這是我一生中最恐懼的時刻。我以前經歷過的恐懼大多是在夢中,在噩夢的世界中我之所以沒有精神崩潰,是因為我的一個下意識在夢中仍醒著,一個聲音在我意識最偏遠的角落對我喊:這是夢。我現在也在心裡拚命地衝自己這樣喊,這是支撐我走過去的惟一動力。我伸出顫抖的手,去觸碰爸爸的身體,當我的手接觸到他肩膀那灰白色的表面時,感覺像是穿透了一層極薄極脆的薄殼。我聽到了輕微的劈啪聲,像是嚴冬時倒入開水的玻璃杯的暴烈聲,兩尊雕像在我眼前坍塌下去,像一場微型的雪崩。

  地毯上出現了兩堆白灰,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但他們坐過的木凳還在那裡,上面也落了一層灰。我拂去上面的灰,看到它的表面完好無損,而且摸上去是冰涼的。我知道,在火葬廠的爐子中,要把人體完全化為灰燼,要在2000度的高溫下燒30分鐘,所以這是夢。

  我茫然四顧,看到有煙從書架中冒出來,有玻璃門的書架中充滿白煙。我走過去拉開書架的門,白煙散盡,我看到裡面的書約有三分之一變成灰燼,顏色同地毯上那兩堆灰一樣,但書架沒有任何燒過的痕跡,這是夢。

  我看到一股蒸汽從半開的冰箱中冒出,走過去拉開冰箱門,發現裡面的一隻生凍雞已經變成熟的,發出一股香味,還有那些生對蝦和生魚,都熟了,但冰箱完好無損,正發出壓縮機啟動時的聲響,這是夢。

  我身上有些異樣的感覺,拉開夾克,一片灰燼從我的身上散落下來,我裡面穿的背心被燒成了灰,外面的夾克好好的,我剛才更沒感覺到什麼。我翻夾克的口袋,手被狠燙了一下,拿出來一看,裝在裡面的掌上機已經變成一團熔化塑料。這的確是夢,好奇妙的夢啊!

  我木然地坐回我的位子上,我看不到桌子對面地毯上那兩小堆灰,但知道它們在那。外面的雷聲弱了,閃電少了,後來雨停了,再後來月亮從雲縫中探出來,把一抹神秘的銀光投進窗。我仍木然地坐在那,一動不動,這時在我的意識中世界已經不存在,我懸浮在無際的虛空中。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窗外的朝陽喚醒了我,我木然地站起身,拿起書包去上學,我要摸索著找書包,摸索著打開門,因為我的兩眼一直木然地看著無垠的遠方……當一個星期後我的精神基本恢復正常時,記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夜是我的生日之夜,但那個蛋糕上應該只插一根蠟燭,哦不,一根都不插,那是我的新生之夜,以後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我了。

  像爸爸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說的那樣,我迷上了一樣東西,我要去經歷他所說的美妙人生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5 15:41
上篇


 大學

  主要課程:高等數學、理論力學、流體力學、計算機原理及應用、計算機語言及程序設計、動力氣象、天氣學原理、中國天氣、統計預報、中長期天氣預報、數值預報等;

  選修課;大氣環流、天氣學診斷分析、暴雨與中尺度天氣、雷暴預測及避防、熱帶天氣、氣候變化與短期氣候預測、雷達氣象和衛星氣象、空氣污染與城市氣候、高原天氣、大氣海洋相互作用等。

  五天前,我處理了佳麗的所有東西,到這座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來上大學。當我最後一次關上已經空蕩蕩的家門是,知道自己把童年和青春永遠六在那裡了,以後的我,將是單純追尋一個目標的機器。

  看著這份將佔據我四年大學生活的課程清單,我多少有些失望。裡面大多數的東西是我不許要的,而有些我最需要的東西,比如電磁學和等離子體物理之類的課程,又沒有。我知道自己可能報錯了專業,應該報物理專業而不是大氣科學專業。

  以後,我一頭扎進了圖書館,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數學、電磁學、流體力學和等離子體物理上,只有當有涉及這些內容的課是我才去聽,其他的課一般都不去。豐富多采的大學生活與我無關,我也不感興趣。我每天夜裡都在一兩點才回到宿舍,聽著某個室友在夢中喃喃地念著女朋友的名字,這才意識到還有另一種生活。

  有一天晚上,12點已過,我從那本厚厚的《偏微分方程》上抬起頭來,以為這間專為夜讀的學生開的閱覽室中又是只剩我一人了,但看到桌對面坐著一個本班叫戴琳的漂亮女生,她面前沒有書,知識用雙手撐著腦袋看著我。即使對她的那一大堆追求者來說,這目光也不會讓他們陶醉,那是一種在己方陣營中發現間諜的目光,一種看異類的目光,我不知道她已這樣看了我多長時間。

  「你這人很特別,看得出來,你不是書獃子,你的目的性很強。」她說。

  「嗯?你們沒有目的嗎?」我隨口問,也許,我是在班上唯一一個沒同她說過話的男生。

  「我們的目的是泛泛的,而你,你看頂在找什麼很具體的東西!」

  「你看人很準。」我冷冷地說,同時收拾書包站起身。我是唯一一名不需時時對它們表現自己的人,所以有一種優越感。

  「你在找什麼?」當我走到門口時,她在後面喊。

  「你不會感興趣的。」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外面寧靜的秋夜中,我看者滿天繁星,空中似乎傳來了爸爸媽媽的聲音:「美妙人生的關鍵在於你能迷上什麼東西。」我現在真正體會到他這話的正確,我現在的人生好比一顆疾飛的炮彈,除了對到達目標時那一聲爆炸的渴望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個目標完全是非功利的,達到它就以為著生活的完結,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那兒,我只是想去,這就夠了,這是人類最本原的衝動。很奇怪的,到現在為止,我一次都沒有去查過它的資料。我和它,像兩個要用一生時間準備一場決鬥的騎士,當我沒準備好的時候,既不去見它也不去想它。

  轉眼三個學期過去了,這段時間在我的感覺中很連續,並沒有被假期打斷,無家可歸的我所有的假期都在學校裡度過。一個人住在空曠的宿舍樓中,我絲毫沒有孤獨感,只有在除夕之夜,聽著外面的鞭炮聲,我才多少想起了它出現之前的生活,那生活已恍若隔世。這幾夜,在停了暖氣的宿舍中,寒冷使我的夢格外生動,我本以為這一夜爸爸媽媽會在夢中出現,但他們沒有來。記得有一個印度傳說,說一個國王所深愛的王妃死去,國王決定為她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豪華陵墓,他為這座陵墓耗盡了大半生的心血,當陵墓完工時,他看到正中放著的王妃的棺木,說:這東西放在這兒多不協調,把它搬走。

  在我的心中,爸爸媽媽已經遠去了,現在佔據了全部位置的是它。

  但接下來的事情,使我自己那本已很簡單的世界又複雜起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5 15:42
異象之一

  大二的暑假,我回了一趟家,是為了把那套舊房子租出去,以解決我以後的學雜費。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我摸索著開了鎖推門進去,開燈後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切。那張曾在那個雷雨之夜放過生日蛋糕的桌子仍擺在屋正中,那三把椅子也扔在桌邊放著,彷彿我昨天才離開。我在沙發上疲勞地坐下來,大量著自己的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這種感覺開始很模糊,然後就越來越明顯,好像迷霧的航程中時隱時現的暗礁,讓我不得不正視它,終於,我找到了這感覺的源泉:彷彿昨天才離開。

  我仔細看看桌面,上面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但相對於我離去的這兩年時間,這灰塵確實太薄了些。

  我一臉的汗水和塵水,就走進衛生間去洗臉。打開燈後,看到了鏡子中清晰的自己,是的,太清晰了,鏡子不應該這麼乾淨的。清楚地記得小學時的一個暑假,我和父母一起外出旅遊,只走了一個星期,回來後我就用手指在鏡面的灰塵上畫出一個小人來,現在我又用手指在鏡面上畫了幾下,什麼都沒畫出來。

  我擰開水龍頭,關了兩年的鐵管龍頭,流出的應該是充滿鐵銹的渾水,但現在流出的水十分清亮。

  洗完臉回到客廳,我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兩年前我最後離開時,關門前匆匆看了屋裡一眼,怕忘了什麼,看到桌上放著我的一個玻璃杯,就想回去把杯子倒扣過來以免落進灰塵,但肩上背著行包,再進門有些費勁,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楚。

  但現在,桌上的杯子是倒扣著的!

  這時,鄰居們看到燈光走了進來,都向我說起對一名上大學的孤兒該說的親切溫暖的話,並許諾為我代辦房屋出租的事宜,如果將來畢業後不能回來,還負責為我將這套房賣個好價錢。

  「這裡的環境好像比我走時乾淨了許多。」談到這兩年的變化時,我隨口說了一句。

  「乾淨了?你什麼眼神啊!靠酒廠那邊的那個火電廠在去年投產發電了,現在的煙塵比你走時多了一倍!嘿,現在還有能變乾淨的地方?」

  我看看那只有薄薄灰塵的桌面,沒說什麼,但當他們告辭時,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們中是否誰有我家的鑰匙。鄰居們驚奇地互相看看,都肯定說沒有,我相信他們,因為家門共有五把鑰匙,現在完好的還剩下三把,我兩年前離開時都帶走了,有一把現在我帶著,另外兩把留在我遠方的大學宿舍中。

  鄰居們走後我又檢查了所有的窗戶,都牢牢地關著,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還有另外兩把家門鑰匙,是我父母帶著的。但是,在那個夜裡,它們都被熔化了。我不可能忘記自己是怎樣從父母的骨灰堆中找到那兩塊形狀不規則的金屬,那時熔化後又凝結的兩串鑰匙,它們現在也放在我那千里之外的宿舍中,作為對那種不可思議的能量的紀念。

  我坐了一會,開始收拾東西,這些東西是在房間出租後準備寄存在別處或帶走的。我首先收拾的是父親的那些水彩畫,它們是這個房間裡為數不多的我真正想保留的東西。我首先把牆上掛著的那幾幅取下來,接著取出放在櫃子中的,我盡可能地把所有的畫都找出來,把它們一起裝進紙箱。最後看到書架的底層還有一幅,由於它畫面朝下放著,所以剛才沒注意到。把這幅畫放進箱子前我瞟了一眼畫面,目光立刻被盯死在上面。

  這是一幅風景畫,畫的是我家門口看到的景物。這周圍的景色平淡乏味,幾懂灰暗的四層舊樓房,幾排白楊,因落滿灰塵而顯得沒什麼生氣……作為一名三流業餘畫家的父親是很懶的,他很少外出寫生,只是樂此不疲地畫著周圍這些灰濛濛的景色,還說什麼沒有平淡的景色,只有平庸的畫家。而他就是一個這樣的畫家,這些平淡的景色經過他那沒有靈氣的畫筆的臨摹,更添了一層呆板,倒真是這灰暗的北方城市日常生活的寫照。我現在手裡拿著的就是這樣一幅畫,與箱子裡許多張類似的畫一樣。沒什麼特別引人之處。

  但我注意到畫裡有一樣東西,那是一座水塔,與周圍的舊樓相比它的色彩稍微艷麗了一些,想一朵高大的喇叭花。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外面,那座水塔確實存在,我抬頭看看窗外,看到它那高高的塔身在城市的燈光前呈一個漆黑的剪影。

  只是,這座水塔是在我考上大學之後才建成的,我兩年前離開時,塔身只在腳手架中建了一半。

  我渾身顫抖了一下,手中的畫掉在地上。在這盛夏之夜,似乎有一些寒氣充滿了這個家。

  我把那幅畫塞進紙箱,把箱子嚴嚴實實地蓋好,轉身去收拾其他東西。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在幹的事上,但我的思想彷彿是一根用細絲懸吊著的鐵針,而那個箱子是一塊強磁鐵,我可以努力將針轉向其他方面,但只要這種努力一鬆懈,針立刻又被吸回了那個方向。外面下雨了,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發出輕響,我總覺得這響聲是從那個箱子中發出來的……最後,實在受不了了,我快步走向紙箱,把它搭開來,把那幅畫拿出來,小心地將畫面朝下拿著它走向衛生間,掏出打火機從一角點燃了它。當畫燒到三分之一時,我忍不住又將它翻了過來,畫面上的那座水塔更加栩栩如生,彷彿要從畫紙上凸現出來。我看著火焰吞沒了它,畫出它的水彩被燒焦了,火苗呈現一種怪異而妖艷的色彩。我把將要燒盡的畫扔進盥洗池,看著它燒完,然後打開水龍頭,將灰燼沖走。關上水龍頭後,我的目光落到了盥洗池的地沿上,看到了剛才洗臉時沒注意的東西。

  幾根頭髮,很長的頭髮。

  那是幾根頭髮,有的全白,與池面幾乎融為一體;有的則白了一半,正是那些黑的部分使我看到了它們。這不可能是我兩年前留下的,我從來沒有過這麼長的頭髮,更沒有白髮。我輕輕拿起其中一根半黑半白的長髮。……拔一根長七根……我將頭髮扔掉,彷彿它燙手似的。那根頭髮在空氣中漫漫飄落,竟拖著一道尾跡,那尾跡是由許多頭髮自身的轉瞬即逝的映像組成,就好像我的視覺暫留時間延長了許多時間似的。這根頭髮並沒有落回地沿上,它只落了一半的高度就在半空中消失了。我再看地沿上其他頭髮,它們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把頭放到水龍頭下衝了好長時間,然後木然地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聽著外面的雨聲。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是一場暴雨,但沒有雷聲和閃電。雨打在窗上,聽上去像一個人或許多人的低語,彷彿在提醒我什麼。聽久了,我漸漸想像出了那低語的內容,它一遍遍地重複著,聽起來越來越真實:「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

  我再次在一個暴雨之夜在家裡一直坐到天亮,然後再次木然地離開了家,我知道自己把什麼東西永遠留在這裡,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球狀閃電

  我必須要面對它了,因為開學後,大氣電氣專業的課程就要開始了。

  講大氣電學的是一名叫張彬的副教授,這人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不矮,眼鏡不厚不薄,講話聲音不高不低,課講的不好不壞,總之,是那種最一般的人,他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腿有點瘸,但不注意就看不出來。

  這天下午下課好,階梯教室中只剩我和張彬兩人,他在講台上收拾東西,沒有注意到我。時值中秋,夕陽把幾縷金色的光投進來,窗台上落了一層金黃色的落葉,內心一向冷漠的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作詩的季節了。

  我站起來走到講台前:「張老師,我想請教個問題,與今天的課無關。」

  張彬抬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又低頭收拾東西。

  「關於球狀閃電,您能告訴我什麼?」我說出了那個一直深埋在心中但從未說出口的詞。

  張彬的手停止了動作,抬起頭,但沒看我,而是看著窗外的夕陽,彷彿那就是我指的東西。「你想知道些什麼?」過了幾秒鐘他才問。

  「關於它的一切。」我說。

  張彬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夕陽,任陽光直射到臉上,這時陽光仍然很亮,他就不覺得刺眼嗎?

  「比如,它的歷史記錄。」我不得不問的更詳細些。

  「在歐洲,它在中世紀就有記載;在中國,比較詳細的記載是明代的張居正寫下的。但直到1837年才有了第一次正規的科學記載,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它在最近四十年才為科學界所接受。」

  「那麼,關於它的理論呢?」

  「有很多種。」張彬簡單地說了一句後又不吱聲了。他把目光從夕陽上收回來,但沒有接著收拾東西,像在深思什麼。

  「最傳統的理論是什麼?」

  「認為它是一種漩渦狀高溫等離子體,由於內部高速旋轉造成的離心力與外部大氣壓力達到平衡,因而維持了較長時間的穩定性。」

  「還有嗎?」

  「還有人認為它是高溫混合氣體之間的化學反應,從而維持了能量的穩定。」

  「您能告訴我更多一些嗎?」我說。向他提問,如同費力地推著一個沉重的石碾子,推一下才動一下。

  「還有微波激射-孤立子理論,認為球狀閃電是由體積約為若干立方米的大氣微波激設所引起的。微波激射所引起的。微波激射相當與能量低的多的激光,在空氣體積很大時,微波激射會產生局部電場即孤立子,從而導致看的見的球狀閃電。」

  「那麼最新的理論呢?」

  「也有很多,比較受到注意的是新西蘭坎特伯雷大學的亞伯拉罕森和迪尼斯的理論,認為球狀閃電主要是由微型含硅顆粒組成的網絡球體燃燒形成。其他的五花八門,甚至有人認為它是空氣中的常溫核聚變。」

  張彬停了一下,終於說出了更多的內容:「在國內,中科院大氣所有人提出了大氣中等離子體的理論,從電磁流體力學方程出發,引入漩渦-孤立子諧振腔模型,在適當溫度場邊界條件下,通過數值求解方程,從理論上得出了大氣中等離子體渦團——火球的解及它存在的必要和充分條件。」

  「您認為這些理論怎麼樣?」

  張彬緩緩地搖了搖頭:「要證明這些理論的正確,只有在實驗室中產生出球狀閃電,但至今沒人成功過。」

  「在國內,目擊球狀閃電的案例有多少?」

  「不少,有上千份吧。其中最著名的是1998年中央電視台拍攝的長江抗洪記錄片中,無意間清晰地攝下了一個球狀閃電。」

  「張老師,最後一個問題:在國內大氣物理學界,有親眼看見過它的人嗎?」

  張彬又抬頭看窗外的夕陽:「有。」

  「什麼時間?」

  「1962年7月。」

  「什麼地方?」

  「泰山玉皇頂。」

  「您知道這人現在在哪兒嗎?」

  張彬搖了搖頭,抬腕看了看表:「你該去食堂打飯了。」說完拿起他的東西逕自朝外走去。

  我追上了他,把這麼多年來自己心中的問題全部傾瀉出來:「張老師,您能夠想像有這麼一種東西,以一團火球的形式毫不困難地穿過牆壁,在空氣中飛行時你感不到它的一點熱量,卻能瞬間把人燒成灰?有記載它曾把睡在被窩裡的一對夫妻燒成灰,被子上卻連一道焦痕都沒留下!您能想像它進入冰箱,瞬間使裡面的所有冷凍食品都變成冒熱氣的熟食,而冰箱本身還在不受任何影響地運轉?你能想像它把你的貼身襯衣燒焦,而您竟沒有感覺?您說的那些理論能解釋這一切嗎?」

  「我說過那些理論都不成立。」張彬說,他沒有止步。

  「那麼,我們越出大氣物理學的範圍,您認為現今的整個物理學,甚至整個科學能解釋這現象嗎?您就絲毫不感到好奇嗎?看到您這樣,我真比見到球狀閃電還吃驚!」

  張彬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第一次正視我:「你見過球狀閃電?」

  「……我只是比喻。」

  我無法把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告訴眼前這個麻木的人,這種對大自然那深邃秘密的麻木充斥著整個社會,對科學來說早就是一種公害。如果這種人在學術界少一些,人類現在說不定已飛抵人馬座了!

  張彬說:「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實用的科學,球狀閃電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現象,在國際建築物防雷標準IEC/TC-81,以及我國1993年頒布的《建築物防雷設計規範》中,都沒有考慮到它,所以,在這東西上花太多的精力,意義不大。」

  和這種人真沒有什麼太多的話好講,我謝過他轉身走人。要知道,他能承認球狀閃電的存在,已經是一大進步了!直到1963年,科學界才正式認同這種閃電的存在,這之前,所有的目擊報告都被斷定為幻覺。這一年的一天,美國肯特大學電磁學教授羅格。傑尼遜在紐約的一個機場親眼看到了一個球狀閃電,那個直徑約20厘米的火球穿牆進入一個機庫,穿過了機庫中一架飛機的機身,又穿牆飛出機庫消失了。

  當天晚上,我首次在google主頁上鍵入「ball lightning」主題詞搜索,不抱太大希望,但搜索結果中的網頁竟達四萬多個,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準備為之付出全部生命的東西,全人類也在關注著。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了,炎熱的夏天到來了。夏天對我的意義又多了一層:雷雨將出現,這使我感覺自己離它更近些。

  這天張彬突然來找我,他給我們上的課在上學期就已結束,我幾乎把他忘了。

  他對我說:「小陳,我聽說你的父母都不在了,經濟情況比較困難。今年暑假,我有一個項目缺一個助手,你能來嗎?」

  我問是什麼項目。

  「是對雲南省一條設計中的鐵路進行防雷設施的參數論證,另外還有一個目的:在國家正在制定中的新防雷設計規範中,計劃把以前全國通用的0。015的落雷密度係數改為依各地區的情況分別制定,我們是去做雲南地區的觀測工作。」

  我答應了他。我的經濟雖然不寬裕,但還過得去,答應去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實際接觸雷電研究。

  課題組有十幾個人,分為五個小組,分佈在很廣的範圍內,相互之間相隔幾百公里。我所在的這一組除了司機和實驗工,正式成員只有三個人:我、張彬和他的一個叫趙雨的研究生。到達研究地域後,我們住在一個縣級氣象站裡。

  第二天早上,天氣很好,將開始第一天的野外作業。當我們從那間當作臨時倉庫的小房中向車上般儀器設備時,我問張彬:「張老師,目前對雷電內部結構的探測有什麼好辦法嗎?」

  張彬目光敏銳地看了我一眼,他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從目前國內工程建設的需要來看,對雷電的物理結構研究不是首要任務,當務之急是對它的大面積設計研究。」每當我的提問涉及到球狀閃電,哪怕是像這次這樣遠遠地涉及,他都避而不答,看來這人對沒有實用價值的研究真是深惡痛絕。

  倒是趙雨回答了我的問題:「手段不多,目前閃電的電壓都無法直接測定,只能通過其電流值來間接推算。至於研究雷電物理結構最常用的儀器,就是這東西。」他指了指倉庫一角放著的一堆管狀物,「這叫磁鋼記錄儀,是記錄雷電電流的幅值和極性用的,它是用具有較高剩磁的物質製造的,在它的中部的導線接閃時,就可根據雷電電流產生的磁場在記錄儀中形成的剩磁,來計算雷電流的強度和極性。這是60si2mn型,還有塑料管型、刀片芯型和鐵粉型。」

  「我們這次要用到它嗎?」

  「當然,要不帶來幹什麼?不過那要是後面了。」

  第一階段的任務是在觀測區域安裝雷電定位系統,這種系統通過大量散佈的雷電傳感器把信號集中到計算機中,可對特定區域的落雷數量、頻度和分佈進行自動統計。這實際上是一個只會記數和定位的系統,不涉及雷電的物理參數,所以我不感興趣。主要的工作是在野外安裝傳感器,這是一項辛苦活兒。運氣好還可以把傳感器裝到電線桿或高壓塔上,但大部分情況還要自己豎桿子。幾天下來,實驗工們都連連叫苦了。

  趙雨是一個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人,對自己的專業尤其如此,在工作上能拖就拖,能懶就懶。他開始還對周圍熱帶雨林風光讚歎不已,後來新鮮勁過了,便顯得沒精打采。但他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我們也很談得來。

  每天晚上回到縣城,張彬總是在房間裡埋頭整理當天的資料,而趙雨有機會就溜,拉著我到縣城裡那條古樸的小街上去喝酒。那條街常常沒有電,古老的木屋在燭光中時隱時現,使我們回到了那沒有大氣物理學和其他物理學,甚至沒有科學的時代,一時忘記了現實。這天我們坐在一家小酒店的燭光中,醉意朦朧,趙雨對我說:「如果這雨林深處的人們見過你的球狀閃電,他們一定能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

  我說:「我問當地人,他們早就見過,也早就解釋了:那是鬼魂的燈籠。」

  「這不就行了?」趙雨手一攤說,「很完美的,那些等離子體啦孤立子-諧振腔啦能告訴你的東西也不見得比這個學說多。現代化就是複雜化,我不喜歡複雜化。」

  我哼了一聲:「像你這號人,這樣的工作態度,也就張教授這樣的導師能容你。」

  「別提張彬,」趙雨醉醺醺地揮揮手,「他是這種人:如果一個鑰匙掉到地上,他不會循著剛才發出響聲的方向去找,而是找來一把尺子和一枝粉筆,把整個屋子的地板打上方格,然後一格一格挨著找……」

  我們都埋頭笑了起來。

  「他這種人只會幹那些將來注定要全讓機器干的活兒,創新和想像力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在學術上他們用所謂的嚴謹和嚴肅來掩蓋自己的貧乏和平庸,你也看到了,大學裡充斥著這號人。不過話說回來,時間長了,一格一格總能找到些東西,所以這些人在專業上也混的不錯。」

  「那張彬找到些什麼?」

  「他好像主持研製過一種高壓線上用的防雷塗料,僅從防雷來說效果還不錯,使用這種塗料的高壓線路可以省去最上方的那根隨線路走的避雷線,但那塗料成本太高,如果大規模使用算下來成本比傳統的避雷針還高,所以最終也沒有實用價值,就為他賺來幾篇論文和一個省級科技成果二等獎。至於別的,他好像也沒什麼了。」

  項目最後進展到我所期盼的測量雷電物理參數的階段。我們到野外去安裝大量的磁鋼記錄儀和接閃天線,每場雷暴過後,再去把已接閃的磁鋼儀取回來記錄數據,這時要十分小心,不能震動,不能接近輸電線和其他磁場源,一面磁鋼儀中的剩磁被擾動影響精度。再用磁場強度針(主體是要用去磁機給每個磁鋼儀去磁,然後再把它們裝回原位以準備下一次接閃。

  這一階段的具體工作幹起來同樣枯燥艱苦,但我興致很高,這畢竟是我第一次親自對雷電進行定量測量。趙雨這小子看到了這一點,幹起活來更加偷懶,張彬不在場時乾脆把全部工作推給我,自各兒到旁邊小河中釣魚去了。

  「這不就行了?」趙雨手一攤說,「很完美的,那些等離子體啦孤立子-諧振腔啦能告訴你的東西也不見得比這個學說多。現代化就是複雜化,我不喜歡複雜化。」

  我哼了一聲:「像你這號人,這樣的工作態度,也就張教授這樣的導師能容你。」

  「別提張彬,」趙雨醉醺醺地揮揮手,「他是這種人:如果一個鑰匙掉到地上,他不會循著剛才發出響聲的方向去找,而是找來一把尺子和一枝粉筆,把整個屋子的地板打上方格,然後一格一格挨著找……」

  我們都埋頭笑了起來。

  「他這種人只會幹那些將來注定要全讓機器干的活兒,創新和想像力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在學術上他們用所謂的嚴謹和嚴肅來掩蓋自己的貧乏和平庸,你也看到了,大學裡充斥著這號人。不過話說回來,時間長了,一格一格總能找到些東西,所以這些人在專業上也混的不錯。」

  「那張彬找到些什麼?」

  「他好像主持研製過一種高壓線上用的防雷塗料,僅從防雷來說效果還不錯,使用這種塗料的高壓線路可以省去最上方的那根隨線路走的避雷線,但那塗料成本太高,如果大規模使用算下來成本比傳統的避雷針還高,所以最終也沒有實用價值,就為他賺來幾篇論文和一個省級科技成果二等獎。至於別的,他好像也沒什麼了。」

  項目最後進展到我所期盼的測量雷電物理參數的階段。我們到野外去安裝大量的磁鋼記錄儀和接閃天線,每場雷暴過後,再去把已接閃的磁鋼儀取回來記錄數據,這時要十分小心,不能震動,不能接近輸電線和其他磁場源,一面磁鋼儀中的剩磁被擾動影響精度。再用磁場強度針(主體是要用去磁機給每個磁鋼儀去磁,然後再把它們裝回原位以準備下一次接閃。

  這一階段的具體工作幹起來同樣枯燥艱苦,但我興致很高,這畢竟是我第一次親自對雷電進行定量測量。趙雨這小子看到了這一點,幹起活來更加偷懶,張彬不在場時乾脆把全部工作推給我,自各兒到旁邊小河中釣魚去了。

  磁鋼記錄儀測得的閃電電流一般在1萬安培左右,最大的一次達10萬安培,由此可推算閃電中的電壓高達10億伏!

  「在這樣極端的物理條件下,你想會產生什麼東西?」我問趙雨。

  趙雨不以為然地說:「能產生什麼?核爆炸和高能加速器中的能量比這大得多,也沒產生出你想像的那種東西嘛。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平常的學問,你偏要把它神秘化。我這人同你相反,習慣把神聖的東西平凡化。」他說著,感慨地看著氣象站周圍那墨綠色的熱帶雨林,「老兄,你去追逐那神秘的火球吧,我可要去享受平凡人生了。」

  他的研究生學業已接近尾聲,不想再讀博士了。

  磁鋼記錄儀測得的閃電電流一般在1萬安培左右,最大的一次達10萬安培,由此可推算閃電中的電壓高達10億伏!

  「在這樣極端的物理條件下,你想會產生什麼東西?」我問趙雨。

  趙雨不以為然地說:「能產生什麼?核爆炸和高能加速器中的能量比這大得多,也沒產生出你想像的那種東西嘛。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平常的學問,你偏要把它神秘化。我這人同你相反,習慣把神聖的東西平凡化。」他說著,感慨地看著氣象站周圍那墨綠色的熱帶雨林,「老兄,你去追逐那神秘的火球吧,我可要去享受平凡人生了。」

  他的研究生學業已接近尾聲,不想再讀博士了。

  回到學校後繼續上課,在課餘和假期又參與了張彬的幾個項目,他的循規蹈矩有時讓我厭煩,但除此之外,他為人隨和,且實踐經驗豐富,更重要的是他從事的專業距我的追求最近。

  由於以上原因,畢業時我考取了張彬的研究生。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張彬堅決反對我把球狀閃電作為碩士論文的課題。在別的事情上他都很隨和,包括容忍像趙雨這樣的懶學生,但在這件事上卻毫不通融。

  「年輕人不應熱衷與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說。

  「球狀閃電是科學界公認的客觀存在,怎麼是的呢?」

  「我還是那句話:連國際標準和國家規程都不考慮的東西有什麼意義?你在讀本科時用學習基礎科學的方法學習自己的專業,知識面寬而淺,讀研究生時可不能這樣。」

  「可張老師,大氣物理學基本上已經是一門基礎學科了,除了工程學意義外,它還肩負著認識世界的任務。」

  ]:「但在我國,為經濟建設服務是首要的。」

  「就算如此,如果黃島油庫的防雷措施中考慮了球狀閃電,1989年的那場災難也修就能避免。」

  「1989年黃島大火的成因知識一種猜測,球狀閃電的研究本身,猜測的成分更多。你今後做學問時一定要避免這種有害因素。」……在這個話題上我們談不下去,我是準備把一生都獻給那個追求的,所以三年的研究生做什麼題目倒也不是很重要。我於是順從了張彬的意見,搞了一個計算機中心防雷系統的項目。

  兩年後,研究生的血液順利而平淡地結束了。

  平心而論,這兩年我從張彬那裡還是學到不少東西,他在技術上的嚴謹、熟練的實驗技能和豐富的工程經驗都使我獲益非淺。但我所需要的核心的東西從他那裡是得不到的,這我三年前就知道。

  我對張彬的個人生活也有了不多的瞭解:他妻子早年去世,沒有孩子,多年來一直一個人生活,平時社會交往也很少。這種單調的生活與我倒有些類似之處,但我覺得,過這種生活的前提是要有一種壓倒一切的追求,用爸爸的話說叫「迷上什麼東西」,用六年前圖書館中那個漂亮女孩的話說叫「有目的」。張彬既沒迷上什麼東西也沒什麼目的,他科班地從事著那些索然無味的應用研究項目,只把它們當作工作而非樂趣,也以同樣刻板的態度看待名利之類的東西。要真是這樣的話,那生活更像是一種折磨了,由此我對他生出了些許同情。

  我並不認為自己已經準備好去探索那個謎,相反,過去六年所學的一切,只是使我更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在它面前的軟弱無力。在開始時,我的主要精力放在物理學上,但後來發現,整個物理學就像是一個大謎,走到它的盡頭,連整個世界是否存在都成了問題。而假如承認球狀閃電並非一種超自然現象,那麼理解它所設計到的物理學層次應該是較低的:在電磁學上有麥克斯韋方程,在流體力學上有斯托克斯方程就可以了(後來才知道,當初我的想法是何等的淺薄和幼稚)。但同球狀閃電相比,電磁學和流體力學中目前所有的已知結構都是很簡單的,如果球狀閃電在遵守電磁學和流體力學基本定律的情況下,形成這種自穩定自平衡的複雜結構,那它的數學描述一定是極其複雜的。就像黑白兩子和見解的規則構成世界上最複雜的圍棋一樣。

  所以現在我認為我所需要的,第一是數學,第二是數學,第三還是數學。要解開球狀閃電之謎,複雜的數學工具是必不可少的。但各種數學工具如脫韁的野馬般難以掌握,儘管張彬認為我的數學能力已遠遠超出了研究大氣物理學的常規需要,可我知道離研究球狀閃電還差得遠。一接觸到複雜的電磁和流體結構,數學描述就變得面目猙獰起來,怪異的偏微分方程像一道道絞索,煩瑣的矩陣如插滿利刃的陷阱。

  我知道在真正的探索開始之前,自己還有太多要學的,我不能立刻離開大學這個環境,所以我決定讀博士。

  我的博士導師名叫高波,牌子很硬,是麻省理工的博士。他與張彬正好是兩個極端。這人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他那個外號:火球。後來知道這外號與球狀閃電沒有什麼關係,可能是源於他那活躍的思維和有活力的性格。當我提出把球狀閃電作為博士課題時,他爽快地答應了,倒是我反而心生顧慮,:因為這項研究在實驗上要求有大型雷電模擬裝置,這種裝置國內只有一套,當然也論不到我用,但高效不以為然。

  「聽者,你需要的只是一枝鉛筆和一張紙,你要做的就是構築出一個球狀閃電的數學模型,這應該是一個自洽的模型,在理論上要有獨創性,在數學上要完美精緻,在計算機上要玩得轉,你就當自己在做一個理論藝術品。」

  我不由得說出自己的擔心:「一個完全甩開實驗的東西,在我們這裡能被接受嗎?」

  高波一擺手說:「黑洞能被接受嗎?在至今沒有其存在的直接證據的情況下,你看看天體物理學界已把它的理論發展到何等地步,有多少人靠它吃飯?球狀閃電至少是確實存在的!不要怕,如果達到我上面的要求,論文還通不過,我辭職,與你一起從這個大學滾蛋!」

  比起張彬,我覺得他在另一個極端上又走得太遠了——我追求的不是理論藝術品——不過,做高波的學生確實讓我感到愉快。

  我決定在開學前的假期裡回家鄉一次,看看一直幫助我的老鄰居門,我意識到以後可能很少有機會回去了。

  火車到達泰安站時,我心中一動,想起了張彬所說的有大氣物理學工作者在玉皇頂目擊球狀閃電的話,於是中途在這裡下了車,去登泰山。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5 15:43
林雲之一

  我坐汽車到中天門,本想坐索道上山頂,但看到那長長的一排隊伍,就徒步向上登去。這是山上霧很濃,兩邊的叢林都呈現一片模糊的黑影,向上延伸一小段距離就消失在白霧中。在近處,過去各個時代的石刻不斷地顯現又隱去。

  自從隨張彬到過雲南之後,每當置身於大自然中,我總是有一種挫敗感。看著這活生生的自然界,以令人難以想像的複雜和變幻顯示著它的神秘,但很難想像它能被人類那幾道纖細的方程式束縛住。每到這時我就會想起愛因斯坦晚年的一句話:「窗外的每一片樹葉,都使人類的科學顯得那麼幼稚無力。」

  但這種挫敗感很快被身體的疲勞所代替,看著前面在霧中不斷延伸的石階,南天門似乎遠在大氣層之上。

  就在這時我第一次見到了她。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與周圍其他人的對比。在路上,不斷地看到有一對對的情侶,都是女的筋疲力盡地坐在石階上,男的則喘著氣站在邊上試圖勸女伴繼續走。每當我超過一個人,或偶爾有人超過我,都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喘息聲。我盡力跟著一個挑夫,他那古銅色的寬闊後背給了我繼續攀登的力量。這時一個白色的身影輕盈地超過了我和挑夫,這姑娘穿著一件白襯衣和一條白色的牛仔褲,像一道濃縮的白霧。在這緩緩移動的人流中,她的攀登速度快得引人注目。她的腳步輕快跳躍,沒有一點沉重感,當她經過我身邊時,也沒有聽到喘息聲。她回頭看了一眼,不是看我,是看那個挑夫,她的表情寧靜,看不出一絲疲勞感,苗條的身體似乎沒有重量一般,在這累人的山路上攀登,對她來說如同在林蔭道上悠閒地散步一樣。時間不長,她的身影就消失在白霧中。

  當我終於到達南天門時,看到這裡已高出雲海之上,太陽正從西邊落下去,把雲海染紅了一大片。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玉皇頂氣象站,站裡的人得知我的身份和來歷時似乎覺得很平常,在這個著名的氣象站中,不斷地有來此搞各種觀測的大氣科學工作者。他們告訴我站長有事下山了,就把我介紹給副站長,見面時我們都驚喜地叫了起來,副站長竟是趙雨。

  從我們那次雲南之行到現在,已有三年多。當問到他怎麼會到這個奇怪的地方來時,趙雨說:「我來這兒是圖清淨,下面的世界太他媽的麻煩了!」

  「那你還不如到岱廟去當道士。」

  「那地方現在也不清淨,你呢?還在追逐那個幽靈?」

  我把來意向他說明。

  他搖搖頭說:「1962年,太早了,到現在站裡已經換了好幾茬人,怕沒人知道這事了。」

  我說:「無所謂,我想瞭解這事兒,是因為它是國內第一起大氣物理學工作者目擊球狀閃電的案例。其實這也沒太大的意義,我上山也是為了散散心,說不定還能遇到一場雷雨,除了武當的金頂,這兒是觀雷最好的地方了。」

  「誰吃飽了撐的觀雷!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在這兒,雷雨天可是避之不及,不過你要真想看,多住幾天,說不定能遇上。」

  趙雨把我領到他的宿舍中,這時已到吃飯時間,他打電話讓食堂的人拿來了不少吃的,有又薄又脆的泰山煎餅,酒杯那麼粗的大蔥,還有一瓶泰山大曲。

  趙雨對送東西來的老炊事員道謝,當那老頭轉身要走,趙雨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他:「王師傅,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到站上來的?」

  「我可是1960年就在這食堂干了,那時是困難時期,那時可還沒有你呢,趙站長。」

  趙雨和我驚喜地相視而笑。

  我急切地問:「那您見過球狀閃電嗎?」

  「你是說……滾地雷吧?」

  「對!民間是這麼叫!」

  「當然見過,這四十年,見過三四次呢!」

  趙雨又拿出了一個杯子,我們熱情地請老王入座,我邊給他倒酒邊問:1962年的哪次記得嗎?「」你別說,還就那次記得清,那次傷了人嘛!「老王開始講述:」那是在7月底,好像是下午7點多,本來那個時節的那個時候天還大亮著,但那天雲那個厚啊,不點燈什麼也看不清。雨下得跟潑水似的,人站在雨裡能給你悶死!雷一個接一個,中間都沒空擋的……"

  「那可能是鋒面過境時的雷暴天氣。」趙雨向我補充道。

  「我聽到一聲炸雷,打雷前的那道閃電真亮,我在屋裡眼睛都給照花了。這時就聽見外面喊有人受傷了,就跑出去救那受傷的人。當時站裡來了四個人在這兒搞科學研測,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人讓雷給擊傷了。我從大雨裡把那人拖進屋裡,那人的腿上冒著煙,雨水一澆吱吱響,但神志還清楚。就在這時那滾地雷進來了,是從西窗進來的,當時那窗可是關著的!那東西有……有這張煎餅大小吧,血紅血紅的,把整屋子照得都是紅光。它就在屋裡飄,就像那麼快……」他一隻手把酒杯舉在半空比劃著,「飄啊飄的,我當時就像見了鬼,嚇得說不出話來,倒是人家那幾個搞科學的不慌,,讓我們不要碰那玩意。那東西飄了一會兒,高的時候到了屋頂上,低的時候從床上劃過去,好在沒碰著人,最後就鑽進了煙囪口,剛鑽進去就轟的一聲炸了。這麼多年在這山頂上我什麼樣的雷沒聽過,可到現在還真不記得再有那麼響的聲音,震得我耳朵好幾天嗡嗡的,左耳朵落下了毛病,現在都耳背。當時屋裡的油燈給震滅了,玻璃燈罩和暖壺膽都給震成碎片,床單上留下了一條焦印子。後來出去看,屋頂的煙囪都給炸塌了!」

  「那四個搞觀測的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不知道。」

  「哎,這麼多年了……只記得那個受傷的人,是我和站裡的兩個人把他背下山送醫院的,他很年輕,好像當時還是個大學生。他的一條腿給燒得不成樣子,當時泰安醫院條件也不好,有送到濟南,哎,肯定落下殘疾了。那人好像姓張,叫張什麼……什麼夫。」

  趙雨把酒杯猛地墩到桌子上:「張赫夫?」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我在泰安醫院還照顧了他兩天,走後他還來了封信謝我,那信好像是從北京來的。後來就斷了消息,現在也不知在哪兒。」

  趙雨對老王說:「在南京,在我的母校當教授,是我們倆的研究生導師。」

  「什麼?」我手中的酒杯差點掉下去。

  「張彬以前叫過這個名字,文革中改的,因為讓人想起赫魯曉夫。」

  我和趙雨好長時間不說話,還是老王打破了沉默;「這也不算太巧,你們都是幹這一行的嘛。那是個挺不錯的後生,腿疼得咬破了嘴唇還靠在床上看書。我讓他歇會兒,他說從現在起他就要抓緊時間,因為他這輩子已經有了目標,剛有的,他要研究那個東西,還要製造出它來。」

  「研究製造什麼?」我問。

  「滾地雷啊!就是你們說的球狀閃電。」

  我和趙雨呆呆地對視著。

  老王沒有察覺到我們的表情,繼續說下去:「他說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研究那東西,看得出來,在山頂見到滾地雷他就迷上它了。人就是這樣。有時不知怎的就迷上了一個東西,你這一輩子都甩不了它。就說我,二十年前的一天作飯取柴火時,扒拉出一個樹根,正要扔進火裡,覺得它很像隻老虎的樣子,就打磨打磨擺在那裡,還真好看,從那以後我就迷上了根雕,就為這,我退休了還留在山上。」

  「那可能是鋒面過境時的雷暴天氣。」趙雨向我補充道。

  「我聽到一聲炸雷,打雷前的那道閃電真亮,我在屋裡眼睛都給照花了。這時就聽見外面喊有人受傷了,就跑出去救那受傷的人。當時站裡來了四個人在這兒搞科學研測,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人讓雷給擊傷了。我從大雨裡把那人拖進屋裡,那人的腿上冒著煙,雨水一澆吱吱響,但神志還清楚。就在這時那滾地雷進來了,是從西窗進來的,當時那窗可是關著的!那東西有……有這張煎餅大小吧,血紅血紅的,把整屋子照得都是紅光。它就在屋裡飄,就像那麼快……」他一隻手把酒杯舉在半空比劃著,「飄啊飄的,我當時就像見了鬼,嚇得說不出話來,倒是人家那幾個搞科學的不慌,,讓我們不要碰那玩意。那東西飄了一會兒,高的時候到了屋頂上,低的時候從床上劃過去,好在沒碰著人,最後就鑽進了煙囪口,剛鑽進去就轟的一聲炸了。這麼多年在這山頂上我什麼樣的雷沒聽過,可到現在還真不記得再有那麼響的聲音,震得我耳朵好幾天嗡嗡的,左耳朵落下了毛病,現在都耳背。當時屋裡的油燈給震滅了,玻璃燈罩和暖壺膽都給震成碎片,床單上留下了一條焦印子。後來出去看,屋頂的煙囪都給炸塌了!」]:「那四個搞觀測的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不知道。」

  「哎,這麼多年了……只記得那個受傷的人,是我和站裡的兩個人把他背下山送醫院的,他很年輕,好像當時還是個大學生。他的一條腿給燒得不成樣子,當時泰安醫院條件也不好,有送到濟南,哎,肯定落下殘疾了。那人好像姓張,叫張什麼……什麼夫。」

  趙雨把酒杯猛地墩到桌子上:「張赫夫?」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我在泰安醫院還照顧了他兩天,走後他還來了封信謝我,那信好像是從北京來的。後來就斷了消息,現在也不知在哪兒。」

  趙雨對老王說:「在南京,在我的母校當教授,是我們倆的研究生導師。」

  「什麼?」我手中的酒杯差點掉下去。

  「張彬以前叫過這個名字,文革中改的,因為讓人想起赫魯曉夫。」

  我和趙雨好長時間不說話,還是老王打破了沉默;「這也不算太巧,你們都是幹這一行的嘛。那是個挺不錯的後生,腿疼得咬破了嘴唇還靠在床上看書。我讓他歇會兒,他說從現在起他就要抓緊時間,因為他這輩子已經有了目標,剛有的,他要研究那個東西,還要製造出它來。」

  「研究製造什麼?」我問。

  「滾地雷啊!就是你們說的球狀閃電。」

  我和趙雨呆呆地對視著。

  老王沒有察覺到我們的表情,繼續說下去:「他說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研究那東西,看得出來,在山頂見到滾地雷他就迷上它了。人就是這樣。有時不知怎的就迷上了一個東西,你這一輩子都甩不了它。就說我,二十年前的一天作飯取柴火時,扒拉出一個樹根,正要扔進火裡,覺得它很像隻老虎的樣子,就打磨打磨擺在那裡,還真好看,從那以後我就迷上了根雕,就為這,我退休了還留在山上。」

  我這才發現趙雨的房間裡確實有大大小小不少根雕,他向我介紹這都是老王的作品。

  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談到張彬,雖然我們心裡都想著這事,但這事給我倆的震撼用語言很難說清楚。

  吃完飯後,趙雨領著我在夜色中的氣象站裡轉了轉。當我們走過他們那個小小的招待所唯一一個亮著燈的窗戶時,我驚奇地停住了腳步,看到了房間裡那個白衣姑娘,裡面就她一個人,兩張床上和桌子上鋪滿了翻開的書籍和圖紙,而她則在屋中來回踱著步,像在思考什麼。

  「嗨,禮貌些,別在人家的窗子裡偷看。」趙雨從後面推了我一把。

  「我在上來的路上見到過她。」我解釋說。

  「她是來這裡聯繫雷電觀測的,來前省氣象廳打了招呼,但沒說是哪兒的,肯定是個很大的單位,他們計劃用直升飛機向山頂運設備呢。」

  沒想到第二天下午就遇上了雷雨。山頂上雷暴的震撼力是山下無法相比的,這時的泰山好像是地球的避雷針,彷彿把宇宙間所有的閃電都吸引過來了。屋頂上閃著電火花,讓你渾身一陣陣麻木。這裡的閃電與雷電之間幾乎沒有間隔,那一聲聲巨響震撼著你的每一個細胞,你感到腳下的泰山被炸得粉碎了,靈魂也被震出了軀殼,恐懼地飄蕩在一道道雪亮的閃電之間無處躲避……我看到了那個姑娘,她站在走廊外側,任憑狂風吹散她的短髮,那苗條得看上去有些柔弱的身軀,棉隊著黑色濃雲中閃電的巨網,在驚心動魄的雷聲中一動不動,夠成了一幅令人難忘的畫面。

  「你最好往裡站站,哪裡不安全,再說都淋濕了!」我在後面對她喊。她從對雷電的陶醉中回過神來,向後退了兩步。

  「謝謝,」她扭頭看了我一眼,動人地一笑,「你可能不相信,只有這時,我才感到片刻的安靜。」

  很奇怪,在這密集的雷聲中,你說話必須大聲喊別人才能聽清,然而她只是輕輕地說出口,那輕柔的話音卻奇跡般穿透這聲聲巨響,我聽得很清楚。現在這個神氣的姑娘對我的吸引力已超過了雷電。

  「你這人很特別。」我說出了心裡話。

  「聽說您是高大氣電學專業的?」她沒有回應我的話。

  這時雷電弱了下來,我們可以從容地談話了。我問她:「你們要在這裡觀測雷電?」從趙雨那裡我感覺到她的來頭似乎不便提及,於是就這樣說。

  「是的。」

  「側重於哪些方面?」

  「雷電的生成過程。我並不想貶低您的專業,但現在的大氣物理學界連雷雨雲或電這樣最基本的問題都眾說紛紜,甚至連避雷針是怎樣起作用的都搞不清呢。」

  我馬上知道,即使她不是搞大氣物理的,在這方面也有相當的涉獵。雷雨雲或電原理正如她所說的還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理論,至於避雷針的防雷原理這樣似乎連小學生都能回答的問題,從理論上也真得沒搞清楚——近年來通過對避雷針金屬尖端放電電量的精確計算,得知其遠不能中和雷雨雲中積累的電荷。

  「那你們的研究很基礎了。」

  「最終目的是很實用的。」

  「研究雷電生成過程……人工消雷嗎?」

  「不,人工造雷。」

  「造……雷?幹什麼?」

  她嫣然一笑:「猜猜?」

  「利用閃電製造氮肥?」

  她搖搖頭。

  「把雷電作為一種新能源?」

  她還是搖搖頭。

  「呵,總不能作為能源吧,造雷耗能更多。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了——我想開個玩笑,」用雷電殺人?"她點點頭。

  我哈哈一笑說:「那你們得解決瞄準問題,閃電的路徑是一種很隨機的折線。」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那是以後考慮的事,現在連雷電的生成問題還遠沒解決,我們對雷雨雲生成的雷電不感興趣,關鍵是生成晴天也能出現那種罕見的干閃電,但現在觀測到它們都很困難……你怎麼了?」

  「你是當真的?」我目瞪口呆地說。

  「當然!我們觀測,這項研究將來最有價值的應用是建立起一個高效率的防空系統,在城市或其他保護目標上空生成一個廣闊的雷電場,敵人的攻擊飛行器一進入這個雷電場就引發放電,在這種情況下你剛才所說的瞄準問題並不重要。當然,如果把大地作為雷電場的另一極的話,也可打擊地面目標,不過這樣問題就更多了……其實我們只是進行可行性研究,提出概念,再在最基礎的研究方面找找感覺。如果真得可行,具體的實現還要靠你們這些更專業的機構。」

  我鬆了一口氣:「你是軍人?」

  她自我介紹叫林雲,是國防科技大學的博士研究生,專業是防空武器系統。

  雷雨停了,夕陽從雲縫中射出萬道金光。

  「呀,你看世界多新鮮,好像是從剛才的雷雨中新出生的呢!」林雲驚喜地喊道。

  這也是我的感受,不知是由於剛才的雷雨還是面前這個姑娘,反正我以前從沒有這種感覺。

  晚上,我、林雲和趙雨三個人出去散步,不久趙雨被站裡的電話叫回去了,我和林雲沿著山上的小徑,來到天街上。這時夜已深,天街上瀰漫著一層薄霧,街燈在霧中發出迷濛的微光。這高山之夜很靜很靜,下面的那些喧鬧彷彿已成為很遙遠的記憶。

  霧散了一些,天上有稀疏的星星出現,這星光立刻映在她那清澈的雙眸中,我把自己隱藏最深的秘密告訴了林雲。我給她講了許多年前那個噩夢般的生日之夜,還告訴她我決定用盡一生去幹的那件事。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這些。

  「你恨球狀閃電嗎?」林雲問。

  「對於一件全人類都還無法瞭解的神秘莫測的東西,不管它給你帶來多大的災難,你是很難產生恨這種感情的。開始我只是對它好奇,隨著知識的增加,這種好奇發生了質變,我完全被它迷住了,在我的心目中,它就像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在那個世界裡,我能見到許多夢寐以求的美妙神奇的東西。」

  這時,一陣另人陶醉的微風吹來,誤完全散了。天空中,夏夜燦爛的星海一望無際地顯現出來,在遠遠的山下,泰安的萬家燈火也形成了另一片小小的星海,彷彿是前者在一個小湖中的倒影。

  林雲用她那輕柔的聲音吟誦起那首詩:"遠遠的街燈明瞭,好像是閃著無數的星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是點著無數的街燈。「我跟著吟下去:」我想那飄渺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我的眼淚湧了出來。這美麗的夜中世界在淚水中抖動了一下又變得比剛才更加清澈。我明白自己是一個追夢的人,我也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生之路是何等的險惡莫測,即使那霧中的南天門永遠不出現,我也將永遠攀登下去——我別無選擇。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5 15:43
張彬

  博士研究生的兩年很快就過去了,這兩年中,我建立了自己的第一個球狀閃電數學模型。

  高波是個出色的導師,他的長處在於能很好地誘發學生的創造力。他對理論的癡迷和對實驗的忽視同樣極端,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數學模型成了一個完全沒有實驗基礎的天馬行空的東西。但論文答辯還是通過了,評語是:立論新穎,顯示出深厚的數學基礎和嫻熟的技巧。模型在實驗方面的致命缺陷自然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答辯結束時,一個評委出言不遜:「最後一個問題:一個針尖上能站幾個天使?」引起一陣轟笑。

  張彬是論文答辯委員會的成員之一,他只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枝節問題,沒有發表太多的意見。這兩年來,泰山的事我一直沒向他提過,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可能我預見到,那將迫使他說出一個使他深受傷害的秘密。但現在我就要離開學院了,終於忍不住想把事情問清楚。

  我去了張彬家,向他說了我在泰山所聽到的事。他聽後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地板一個勁兒抽煙,一枝煙抽完後,他沉重地站起身,對我說:「你來。」然後帶我走向那扇緊閉的門。

  張彬一個人住著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他的起居都是在一個房間裡,另一個房間的門始終緊閉著。趙雨告訴我,有一次他的一個外省的同學來看他,他想起了張彬家,問是否能讓同學在那兒住一晚,張彬竟說沒地方。從平時看,張彬交際雖少,但還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所以我和趙雨都覺得那個緊閉的房間有些神秘。

  張彬打開那個房門,我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摞得高高的紙箱子,饒過它們,裡面的地上還堆放著一些紙箱子,除此之外,房間裡好像沒有別的大東西了。迎面的牆上,掛著一幅戴眼鏡的女性的黑白照片,那位女性留著那個時代的短髮,鏡片後的雙眼很有神。

  我說;「張老師,您對自己的工作也應有一個正確的評價:我們迷上了什麼東西,並盡了自己的努力,這就夠了,就是一種成功。」

  「謝謝你的安慰。」他無力地說。

  「我也是在對自己說,當我到了您這個歲數,也會這麼安慰自己的。」

  張彬又指了指周圍的紙箱;「這些,還有一些磁盤,你都拿走吧,有興趣就看看,沒興趣就算了,總之它們都沒什麼意義……還有這個筆記本,你也拿去吧,看到它我就有這種恐懼感。」

  「謝謝!」我說,喉頭有些哽咽,我指指牆上那張照片:「我能否把它掃瞄一份?」

  「當然可以,幹什麼用呢?」

  「也許有一天能讓全世界知道,她是第一個對球狀閃電進行直接測量的人。」

  張彬小心地從牆上取下照片遞給我:「她叫鄭敏,北大物理系63屆畢業生。」

  第二天,我就從張彬家把那些紙箱子全部搬到我的宿舍,現在那裡看上去就像個倉庫。這幾天,我沒日沒夜地讀那些東西。我像一個沒經驗的登山者,筋疲力盡地攀上了一個自以為無人到過的高度,但環顧四周時卻看到了前人留下來的帳篷和他們繼續向上延伸的腳印。到現在為止,我已經看完了張彬構築的三個數學模型,個個都是精妙無比的,其中一個與我的博士論文是一個思路,只是比我早十幾年就完成了。更讓我汗顏的是,在這個手稿的最後幾頁,他指出了這個模型的錯誤,這是我、高波和其他論文答辯評委都沒有看出來的。在另外兩個模型後面,他也同樣指出了錯誤。但我看到最多的還是不完整的數學模型,張彬在構築過程中就發現了錯誤。

  這天晚上,我正埋頭在稿紙堆中,高波來找我。他打量了一下周圍這堆積如山的計算稿,搖了搖頭。

  「我說,你真想像他那樣打發一生嗎?」

  我對他笑了笑,說:「高老師……」

  他擺了一下手:「我已不是你的老師了,弄好了以後是同事。」

  「那我這話就更好說了。說實在的,高教授,我還從未見過您這麼有才氣的人,這絕不是恭維,但恕我直言,我覺得您這人幹事總缺少恆心,比如前一陣那個建築防雷系統CAD,多好的項目,只是花點力氣就完成了,結果您把開拓性的工作做完後又嫌麻煩推給了別人。」

  「哈,像這樣的恆心,像這樣一輩子幹一件事已不符合時代潮流了,這個時代,除了基礎科學,其他的研究都應快刀斬亂麻。我這次來就是向你進一步證明我是如何缺乏恆心的,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如果你的論文通不過,我就辭職。」

  「可現在通過了。」

  「我還是要辭職。哈,你現在看到了,這個許諾多少是個圈套!」

  「然後去哪兒?」

  「大氣科學研究院的雷電研究所聘請我去當所長,我對大學已經厭倦了。你呢,對今後有什麼打算?跟我過去吧!」

  我答應考慮考慮,過了兩天,我答應了高波。那個地方我不太瞭解,但畢竟是國內最大的雷電研究機構。

  在離校前兩天的夜裡,我還在讀那些演算手稿,聽到有人敲門,來人是張彬。

  「要走了?」他看了看我已打好的行裝說。

  「是的,後天走。聽說您已經退休了?」

  他點點頭:「昨天剛辦完手續。我也到歲數了,只想好好休息休息,這輩子太累了。」

  他坐下來,我給他點上煙,沉默了好一會,他才說:「我來是再向你說一件事,這事怕也只有你能理解了。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痛苦的是什麼?」

  「我理解,張老師,要想從這種情結中解脫出來確實很難,畢竟三十年了。但您這三十年來並非只幹了這一件事。再說,這上百年,為研究球狀閃電終其一生的人可能也不少,他們中也不會有人比您更幸運。」

  張彬笑著搖了搖頭:「你完全誤會了。我經歷的事情比你要多得多,對科學和人生的理解想來比你也要深一些,對這三十年的研究我沒有遺憾,更不會感到痛苦,正如你所說的,我盡了自己的努力,我怎麼會在這上想不開呢?」

  那又是什麼呢?我想到他喪妻後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鄭敏的死對我是個打擊,但,我想你也明白,像我們這樣的人,全部身心長期被某種東西佔據著以至最後這種東西成了你的一部分,生活中的其他事,再怎麼看也是第二位的。」

  「那還能是什麼呢?」我不解地問。

  張彬又苦笑著搖了搖頭:「難以啟齒啊。」繼續猛抽著煙。我一頭霧水,這裡面真可能有難以啟齒的事嗎?但由於共同的追求,我和他早已心有靈犀一點通,很快恍然大悟。

  我問:「您好像說過,您這三十多年一直沒有間斷過在尋找球狀閃電?」

  他長長吐出一口煙說:「是的,鄭敏死後,我的身體越來越壞,腿疾惡化,出遠門少了,但尋找沒有間斷過,至少在附近,幾乎每次雷雨我都沒放過。」

  「那麼……」我頓住了,我一瞬間體會到了他的全部痛苦。

  「是的,你猜到了,這三十多年,我再也沒有見過球狀閃電。」

  同其他神秘的自然現象相比,球狀閃電並非十分罕見,調查中至少有百分之一的人聲稱他們見過。但它的出現沒有任何規律,十分隨機和偶然,三十多年在雷雨中苦苦搜尋而未謀一面,這只能怪命運的殘酷了。

  張彬接著說:「早年看過一本俄文小說,說一個富裕的莊園主,生活中唯一的樂趣是美酒。有一次他從一個神秘的旅人那裡買到一個從古代沉船裡打撈上來的美酒,瓶底還剩一點點酒,他把那點酒喝了以後就全部身心陶醉於其中。旅人告訴他,那艘沉船中一共撈上來兩瓶這樣的酒,另一瓶不知流落何方。莊園主開始沒在意,但對那酒的回味使他日不能終夜不能寐,以至於最後賣掉了莊園和所有的財產,浪跡天涯去尋找那另一瓶酒。他歷盡千辛萬苦,走遍了世界,從年輕找到年老,最後終於找到了,這時他已是一個病魔纏身的老乞丐,他喝光了那瓶酒,然後在幸福中死去。」

  「這人是幸運的。」我說。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敏也是幸運的。」

  我點點頭,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張彬說:「怎麼樣,對我所說的痛苦,你還抱著剛才那種超然的態度嗎?」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夜色中的校園:「不,張老師,我超然不了,您那種感受在我這兒已不是痛苦,更是一種恐懼!如果想讓我看到我們走的這條路是多麼險惡,那您這次算做到了。」

  是的,他做到了。我能忍受一輩子耗盡心血毫無建樹,我能忍受拋棄生活中的一切,孤獨地終了醫生,我甚至可以在需要時獻出生命,但我不能忍受一生中再也見不到它!正是對它的第一次目擊決定了我的一生,我們真的不能忍受再也見不到它!這點別人可能很難理解,但你能想像,水手能忍受一生見不到大海嗎?登山者能忍受一生見不到雪山嗎?飛行員能忍受一生見不到藍天嗎?

  「也許,」張彬站起身來說,「你能讓我們再次見到它。」

  我茫然地看著窗外:「張老師,我不知道。」

  「但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個希望了。我該走了,那張照片掃瞄完了嗎?」

  我回過神來:「哦,掃完了,我早該還您,可拆下來的時候把鏡框弄壞了,我想買一個新的裝上,可這些天一直沒時間出去。」

  「不用了,那個舊的就行。」他接過照片,說,「這些天總覺得屋子裡少了些什麼似的。」

  我又回到窗前,看著我的導師的身影小時在夜幕中,他的腿比平時瘸的更厲害了,步履看上去那麼艱難。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5 15:44
異象之二

  張彬走後,我熄燈睡下,但總是睡不著,所以,當那件事情發生時,我肯定自己是處於絕對清醒的狀態。

  我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無法分辨這聲音傳來的方向,它似乎充滿了整個黑暗的空間。我警覺起來,腦袋離開了枕頭。

  又聽到了一聲歎息,很輕很輕,但能聽出來。

  這時學校已經放假,這懂宿舍樓幾乎是空的。我猛地坐起來,掃視著黑暗的防金,只看到了那些紙箱子,暗中像一堆隨意壘放的方石塊。我打開燈,在日光燈完全亮起前的那幾下閃動中,我看到紙箱上放隱約有一個影子,是白色的,只一瞬間,它就消失了,沒有看清形狀。我不敢肯定這是不是幻覺,但影子消失時我看到它向窗子的方向移動,後面拖著一條尾跡,那顯然是一串它自己的轉瞬即逝的映像,像觀察者延長的視覺暫留。

  我想到了那根頭髮。

  我開著燈躺回到床上,但更不可能入睡了。漫漫長夜很難熬,就索性起來,打開一個紙箱子,繼續看張彬的計算稿。從上次看到的地方開始,翻過了十幾頁,有一頁引起了我的注意:這頁稿子上有一半的推導過程被一個大叉劃掉了,那大叉墨水的顏色和原稿有很大的差別。在頁邊的空白處,重寫了一個簡潔的公式,顯然是要代替那些被劃掉的部分。這個公式所用的墨水和打叉的一樣。吸引我注意的是那個公式的筆跡,娟秀精細,與張彬的原稿明顯不同。我拿出了張彬送給我的那個被隔頁燒掉的的筆記本,小心地打開來,將上面的筆跡與那個公式對照,結果雖令人難以置信,但我還是預料到了。張彬是個很仔細的人,沒部分計算稿上都標有日期,這一部分標著的日期是1983年4月7日,距他妻子的死已有十二年。

  但這是鄭敏的筆跡。

  我仔細地看那個公式和被劃掉的部分,是計算低耗散狀態等離子流體邊界條件的公式,很簡潔,可以代替被劃掉的繁瑣推導,因為這個公式是用了一個現成的參數,這個參數是三菱電機的一個實驗室在1985年得出的。他們當時是為了研製用等離子體流束代替轉子的高效發電機。這個項目最後雖然失敗了,但它的副產品,那個等離子流體參數後來卻被廣泛應用,不過這是985年之後的事了。

  我立刻將後面的幾個還沒有開過的箱子都大概翻了一遍,又發現了五頁稿紙上有相同筆跡的修改,如果仔細找找,可能還會找到。而張彬寫出這些計算稿的時間都在八十年代以後。

  我在床沿上呆坐了很久,能夠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上,我把它啟動了,從硬盤上調出了白天掃瞄的鄭敏的照片。這張照片是用高精度掃瞄儀描下來的,我仔細地觀察著它,盡量躲開照片中的人那很有神的目光。我似乎發現了什麼,於是立刻手忙腳亂地啟動了一個圖像處理軟件——我平時要處理大量的閃電照片,所以電腦裡這類軟件很豐富,現在打開的這個軟件可以將黑白照片自動轉化為彩色的。軟件很快將這張照片處理完畢,雖然色彩有些失真,但我還是達到了目的,黑白照片上的人總是顯得年輕,這張照片是鄭敏遇難前一年拍的,現在,彩色揭示了被黑白兩色掩蓋的一個事實,照片上的鄭敏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蒼老了許多。

  照片中的鄭敏身著一件實驗室的白大褂工作服,照片中顯示出工作服左胸的一個衣袋,衣袋裡裝著一片東西,衣袋的布很薄,透出那東西的一些形狀和細節。它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將那一塊圖像剪切下來,放到另一個圖像處理軟件中進行處理,試圖提取出更多的細節。經常處理那些模糊的閃電照片,使我幹這個很熟練,很快使那片東西的輪廓和細節凸現出來。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一張3英吋電腦軟盤。

  5英吋軟盤在八十年代初才在國內普遍是使用,3英吋盤的使用就更晚些了,她的衣袋中應該裝著一卷黑色的打孔紙帶才對。

  我猛地扯掉電腦的電源線,卻忘記了筆記本電腦還有電池供電,只好用顫抖的手移動鼠標關機,點完關機鍵後,立刻將電腦合上。在我的感覺中,鄭敏那幽幽的目光仍穿透合上的電腦看著我,夜的死寂像一隻冰冷的巨掌將我攥在其中。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2:46
晴空霹靂

  在火車上,高波突然向我問起了林雲的事。自泰山一別已兩年,林雲的影子一直沒有從我的腦海中消失過,但是因為對球狀閃電的專注,這記憶並沒有發展成某種無法控制的東西。與她在泰山上度過的短暫時光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珍藏,對她的回憶往往是在最勞累室浮現出來,這使就像聽一首柔美的音樂,是一種很好的休息。高波曾說他很羨慕我這種狀態,因為感情生活就要超然度外,陷進去就不好了。

  高波談到林雲時說:「她向你提起過雷電武器系統的事?我對此很感興趣。」「你想搞國防項目?」「為什麼不?軍方不可能有完善的雷電研究機構,他們最終還得靠我們。這類項目經費來源很穩定的,也是一個極有潛力的市場。」自分別後我與林雲再沒聯繫過,她只給我留了一個手機號,高波讓我到京後立刻同她聯繫。

  「你要搞清楚軍方雷電武器研究的現狀,注意,不要直接問她,你可以先請她吃頓飯或聽聽音樂會之類的,待關係發展成熟了再……」高波這時看上去像個老奸巨滑的間諜頭子。

  抵京後,還沒安頓下來,我就給林雲打了電話,當那熟悉的聲音傳來時,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聽得出來她得知是我也很驚喜。按高波的意思,我應提出到她工作單位去看她,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倒是她出人意料的請我過去。

  「你到新概念來找我吧,有事同你談!」她接著給了我一個北京近郊的地址。

  「新概念?」我立刻想到的是亞歷山大的英語教材。

  「哦,我們這樣叫慣了,是國防大學新概念武器開發中心,我畢業後就在這裡工作。」

  我還沒有到新單位報道,高波就迫不及待地讓我去找林雲。

  汽車出四環路後又走了約半個小時,公路邊出現了麥田。這一帶聚集了很多軍方的研究機構,它們大都是高大圍牆內式樣簡樸的建築,大門沒有標牌。但新概念武器開發中心卻是一幢外形很現代很張揚的20層高樓,看上去像哪個跨國公司的寫字樓,同附近的其他機構不同,大門口沒有哨兵,人們隨意進出。

  我通過自動門進入寬大明亮的門廳,乘電梯上樓去找林雲的辦公室,發現這個地方類似於一個文職行政機構,從走廊兩冊幾個半開的門望進去,看到裡面是現在辦公場所的分格組合式佈局,許多人在電腦和文檔紙堆中忙碌著,如果不是他們的軍裝,真會誤以為走進了一家大公司的寫字樓。我還看到幾名外國人,他們中有兩人甚至還穿著本國軍裝,與中國軍人混在一個辦公室中談笑風生。

  在一間標有「系統評價二部」的辦公室中,我找到了林雲。當身著少校軍裝的她帶著燦爛的笑容向我走來時,一種超越時尚的美令我怦然心動,我立刻明白了她是屬於軍隊的。

  「這裡與你想像的不同吧?」打過招呼後她問我。

  「太不同了,這到底是幹什麼的?」

  「顧名思義嘛。」

  「什麼是新概念武器?」

  「比如,二戰中蘇軍把炸藥綁在經過訓練的軍犬身上,讓它們鑽到德軍坦克下面,就是一種新概念武器,這種想法甚至到現在都算新概念,不過它有很多變種:比如把爆炸物拴到海豚身上讓它們去攻擊潛艇,或訓練一群攜帶小型炸彈的飛鳥等,這裡是一種最新的想法——」林雲伏身到她的電腦上,調出了一份圖文並茂看上去像昆蟲知識網頁的文檔,「把衛星的強腐蝕性液囊裝到蟑螂之類的昆蟲身上,讓它們去摧毀敵人武器系統的集成電路。」

  「真有趣。」我說,在看電腦屏幕時,我距林雲很近,聞到了隱隱約約的清香,這是一種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種令人舒適的微苦,令我聯想到暴雨後初晴陽光中的青草地……「還有,看這個,一種液體,噴灑後可使路面變得光滑而不可通行;這個,一種能使車輛和坦克發動機熄火的氣體;這個就不太有趣了:一台激光器,可像電視顯像管上的電子槍那樣掃瞄一個區域,使身處這個區域內的所有人暫時或永久使命……」

  林雲的舉動讓我很吃驚:似乎他們的信息系統中的任何東西都可以隨便調出來給外人看。

  「我們是生產概念的,這些概念大部分都沒用,有些甚至看上去像個玩笑,但其中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有可能變成現實,就很有意義了。」

  「那麼這是個思想庫。」

  「可以這麼說。我所在的這個部門的工作,就是從這些想法中發現可行的,並著手進一步的研究,有時這種研究可能深入到相當的程度,比如我們馬上要談的雷電武器系統。」

  她這麼快就談到了高波想知道的東西是個好兆頭,不過我還是問了她另外一個讓我很好奇的的問題:「這裡的那些西方軍官是怎麼回事?」

  「訪問學者。武器研究是一門科學,也需要交流。新概念武器離實現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它只是一個概念。這個領域最需要的是思想活躍,需要大量的信息和各種思想的碰撞,交流對雙方都是有利的。」

  「那就是說,你們也向對方派過訪問學者。」

  「兩年前從泰山回來,我就到歐洲和北美,作為訪問學者在他們的新概念武器開發機構呆了三個月,他們哪個機構叫做武器系統超前評估委員會,在肯尼迪時代就有了……你這兩年怎麼樣,還是每天追蹤球狀閃電嗎?」

  我說:「當然,我還能幹什麼,不過目前只能從紙上追蹤。」

  「那我送你一份禮物吧,」她說著又移動鼠標從電腦中找什麼,「這是一份球狀閃電的目擊者的敘述記錄。」

  我不以為然地說:「這類東西我見過上千份了。」

  「但這份不一樣。」林雲說著,屏幕上出現一段錄像:在一個林間空地上,有一架軍用直升機,直升機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穿著陸軍作訓服的林雲,另一個穿著輕便飛行服,顯然是這架直升機的駕駛員,後面的遠景中還可以看到幾個升上半空的氣球。林雲介紹說:「這是王松林上尉,陸航的直升機駕駛員。」

  接著我聽到了錄像中林雲的話音:「你再說一遍,我錄下來給我那位朋友。」

  上尉說:「好吧。我是說我哪次見到的絕對是你說的那種東西。那是1998年長江抗洪的時候,我出航去災區空投搶險物資,在700米的高度,不小心飛進了一片雷暴雲,這是絕對的禁飛區,但我一時轉不出來了。當時雲中的亂流使飛機像一片風中的樹葉上下顛簸,我的頭一下字撞到艙蓋上;大部分的儀表指針胡亂抖動,無線電裡什麼都聽不清。外面黑乎乎的,突然亮起一道閃電,然後我就看到了它,有籃球大小,發出橘紅色的光,它一出現,無線電裡的干擾聲猛然增大了……」

  「注意聽下面的話!」林雲提醒我。

  「……那光球繞著機體飄,飄得不太快,先是從機頭繞到機尾,然後又垂直著上升穿過旋翼,又再次穿過旋翼降到機腹下,就這麼飄了有半分鐘,突然不見了。」

  「等等,回放一下這段!」我喊道。正如林雲所說,這個目擊記錄確實有不尋常之處。

  錄像回放了,放完這段後接下去,畫面中的林雲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你當時是飛著還是懸停著?」

  「我會在雷暴雲中懸停嗎?當然是飛著,速度至少有400,我在找雲的出口。」

  「你肯定記錯了,你當時應該是懸停著的,否則就不對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邪門就邪門在這,那東西根本不受氣流的影響!就算我記錯了或當時有錯覺,但旋翼可是一直轉著,那氣流也是很大的,再說空中沒有風嗎?可那個火球就那麼慢悠悠地圍著機體轉,算上相對速度,它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但它絕對不受氣流影響!」

  「這確實是個重要信息!」我說,「以前許多記載中也看了一些這方面的跡象,比如有目擊記載說球狀閃電從門或窗戶中飛出室內時,風正從外面刮進來;還有的目擊記錄直接描述球狀閃電逆風飛行,但都不如這次目擊這樣真實可信。如果球狀閃電的運動真的不受氣流影響,那它是等離子體的說法就站不住腳了,而這是目前大部分球狀閃電理論的基礎。我能見見那個飛行員嗎?」

  林雲輕輕搖搖頭:「不可能了。好了,我們談正事吧。首先我要讓你看看我們這兩年都幹了什麼。」她說完就拿起電話來,像在聯繫什麼參觀之類的事。看來完成高波的任務是輕而易舉的了,我便打量起林雲的辦公桌來。

  我首先看到一張合影照片,是林雲與幾個海軍陸戰隊員的合影,他們都穿著陸戰隊藍白相間的迷彩服,林雲是其中惟一的女性,看上去年紀還很小,一臉稚氣,像抱小狗似的把衝鋒鎗抱在胸前。他們背後的海面上有幾艘登陸艇,附近還有爆炸後的殘煙。

  我接這被另一張照片吸引了,這是一位年輕的海軍上校,很帥,也很有氣質,背景是常在媒體上出項的珠峰號航母的高大塔島。我立刻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想問林雲這是誰,但還是克制住了。

  這時林雲打完了電話,對我說:「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我們這兩年不是成果的成果。」

  我們出去乘電梯下樓,路上林雲說:「兩年來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搞雷電武器,搞了兩個分項目,但都不成功,現在這個項目已經別撤消了。這個武器系統是新概念走得最遠投入最多的一個,可結果很慘。」

  進入門廳後,我注意到許多人都向林雲微笑和達招呼,我有一種知覺:她的身份似乎超出了一名少校。

  出門後,林雲把我帶上了一輛小汽車,與她並排坐在前排座位時,我又聞到了那雨後青草淡淡的苦香,令我心曠神怡,但這時那香味更加飄渺,像萬里晴空中的最後一抹淡雲,像幽深空谷中轉瞬即逝的鈴聲。為了捕捉到它,我的鼻翼不由抽動了兩下。

  「喜歡這香水嗎?」林雲微笑著看了我一眼說。

  「啊……哦,部隊上不是不讓用香水嗎?」我傻傻地問。

  「有時也可以。」

  她帶著那動人的微笑發動了車子。我對車窗上掛著的一件小飾物產生了興趣:那是一段竹子,有兩節,手指粗細,還帶著一根枝葉,造型和有韻味,我感興趣是因為竹節和葉子已經完全枯黃,竹節在北方乾燥的空氣中都裂開了幾條細縫,顯然很舊了,她仍將它掛到這樣顯著的位置,竹子裡很可能有一段故事。我伸出手去,想把它取下來細看,卻被林雲抓住了手腕,她的手纖細白皙,卻出奇的有力,但把我的手按下後這股力道很快小時,只剩下令我心跳的柔軟和溫暖。

  「那是一顆地雷。」她平靜的說。

  我吃驚地看著她,又看看那段似乎絕對無害的竹子,難以置信。

  「是一枚防步兵雷,結構很簡單:下面的一節裝炸藥,上面那節裝觸發引信,那音信實際上就是一根很小的柔性撞針和一段橡皮筋。竹子被踩後發生變形,撞針就彈下來了。」

  「這……哪來的?」

  「八十年代初在廣西前線繳獲的,很經典的創造,成本低到二踢腳的水平,造成的殺傷力卻很大,而且由於金屬部分很少,普通探雷器一般測不出來,讓工兵很頭疼,外形隱蔽,布設時不用掩埋,撒到地上就行,當時越軍一大就是幾萬枚。」

  「真不敢相信,這麼小的東西能炸死人?」

  「一般炸不死人的,但炸掉半隻腳或一條小腿是沒問題的,在對敵方爭鬥力的削減上,這種致傷武器比致死武器效率更高。」

  這個打動我的心的美麗女孩就這樣平靜地談著流血和死亡,像別的同齡女孩討論化妝品一樣,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不過誰又能說清楚,這是不是她那讓我心動的美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它還能爆炸嗎?」我指指竹子問。

  「應該能吧。不過這麼多年,也可能推動撞針的橡皮筋老化了。」

  我大驚失色:「什麼!你是說它……它還……」

  「是的,它還處於擊發狀態,撞針是拉緊的,所以不恩能夠碰。」

  「這……也太危險了!」我恐懼地盯著眼前那根在車窗玻璃上晃動的竹子說。

  林雲清澈的雙眼平靜的注視著前方,過了很長時間後才輕聲說:「我喜歡這種感覺。」

  「對武器感興趣嗎?」林雲問我,也許只是為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小時候感興趣,那時一看到武器就眼睛一亮,大多數男孩都是這樣……我們還是少談武器吧,知道一個男人向一位女士請教武器知識是什麼感覺嗎?」

  「你不覺得它們有一種超凡的美嗎?」她指指竹雷,「多麼精緻的一件藝術品。」

  「我承認,武器確實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美感,可這種美是建立在殺人的基礎上的,如果這根竹子只是一根竹子,那種美感也就蕩然無存了。」

  「你是否想過,為什麼殺人這種最殘酷的事竟能帶來美呢?」

  「這確實是個很深刻的問題,我不精於這方面的思考。」

  汽車拐上了一條很窄的公路,林雲接著說:「其實,一種事物的美可以同它的實際功能完全分離,比如郵票,在集郵者的眼中它的實際功能是無關緊要的。」

  「那麼對你來說,研製武器是為了它的美呢還是實際功能?」

  話一出口,我立刻覺得問得太唐突了。林雲又是用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她的許多方面對我都是一個謎。

  「你是那種被某件事佔據了全部生活的人。」林雲說。

  「你不是嗎?」

  「嗯,也是的。」

  之後我們就沉默了。

  汽車在穿過一片果園後停了下來,這時剛才看去還很遠的山脈現在已近在眼前。在山腳有一片被鐵柵欄圍起來的區域,裡面大部分是有些殘草的空地,在一角有一片小小的建築群,那建築群是由一幢外形像大型庫房一樣的寬頂建築和三幢四層樓房組成的,在樓前停著兩架軍用直升機。我想起來了,那個球狀閃電目擊者的錄像就是在這拍攝的。這裡就是雷電武器的試驗基地,同新概念大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戒備森嚴。在其中的一幢樓房中,我們見到了基地負責人,一位名叫許文誠的空軍大校,看上去很憨厚的樣子。當林雲介紹完他的名字後,我知道這位負責人是國內專門研究雷電的科學家之一,常常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看到他的論文,他的名字我很熟,但從未見過面,更不知道他是個軍人。

  大校對林雲說:「小林,人家又催我們撤攤了,請你在上邊再努力一下。」我觀察到,他對林雲的態度不像是上級對下級的,多了一些謹慎和客氣。

  林雲搖搖頭說:「就我們這結果,開不了口的。咱們要堅持!」她的口氣也不像下級對上級。

  「這不是堅持的事啊,現在有在總裝備部在那頂著,但也長不了。」

  「我們新概念那邊現在也想盡快拿出一些東西來,至少是理論上的。這是雷電研究所的陳博士。」

  大校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我們兩家要是早些合作,事情可能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今天我們讓你看的東西,對任何搞雷電研究的人來說都是很新鮮的!」

  正在這時,房間裡的燈的亮度突然增強了許多,看來是什麼高能耗設備剛停了。大校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點,說:「看來充完電了,小林,你帶陳博士去看吧,我就不陪你們了,用你的話說,我還要在這堅持呢。完了你親自去雷電所聯繫一下,把我們兩邊的關係建立起來。他們原來那位薛所長我認識,可現在退了,同我們一樣,搞出來的成果轉化不了啊。」

  進來的路上,我注意到這裡有設備很齊全的實驗室和加工車間,這是這裡與新概念的另一個明顯的不同——這裡顯然是干實事的地方。

  林雲介紹說:「我們的雷電武器研究分為兩大部分,我們先去看的是第一部分:一種機載的對地攻擊系統。」

  我們走出大樓時,看到一名飛行員和另一個操作人員正想直升機走去,還有兩個人正在收拾剛從飛機上什麼地方拔下來的粗電纜,那電纜一直通到另一幢樓裡。幾個士兵把一堆廢油桶裝上一輛卡車。看得出來,這的人顯然好長時間閒著沒事幹了,所以現在顯得很興奮。

  林雲帶我來到一個用沙袋築成的掩體後面,在前方一個足球場大小的空地正中,那幾個士兵正從卡車上卸下廢油桶,把它們堆在一個紅色的方形區域內,成小屋狀。遠出響起發動機的轟鳴聲,在螺旋槳激起的塵土中,那架直升機緩緩升起,旋翼微微傾斜,向這堆廢油桶上空飛來。它飛到那靶子上懸停了幾秒鐘,一道雪亮的閃電從直升機機腹出現,擊中那堆廢油桶,幾乎與此同時響起了一聲尖利的炸雷聲,讓猝不及防的我心驚膽戰;雷聲後面緊接著幾聲沉悶的巨響,那幾個裡面還有殘留汽油的廢油桶爆炸並燃燒起來。我盯著那團裹著暗紅火焰的黑煙,深感震驚,好半天才問:「你們用什麼能量產生閃電?」

  「這個系統的能源與我們無關,是中科院超導研究所的成果,那是用常溫超導材料製成的高能電池,這種超導電池的原理其實很簡單,就是讓電流在一大圈超導導線中永不停息地旋轉,它能儲蓄大量電能。」

  這時直升機又開始向地面放電,這次持續時間很長,但強度很弱。一條纖細的電弧把直升機和大地連起來,那道長長的電弧在空氣中扭動著,像一個舞者優美的曲線,又像風中的一條發著紫光的蛛絲。

  「這是超導電池在連續低強度放出剩餘的電能,這種電池很不穩定,安全性查,在平時不能充電存放。我們等會吧,這至少需要十分鐘,這聲音不好聽是不是?」

  那放電的聲音雖不高,但就像用指甲抓玻璃,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問:「像剛才那樣的高強度瞬間放電可以進行幾次?」

  「那要看超導電池的容量和數量了,像這架直升機,可以進行8到10次,但我們不能用那種方式排出剩餘電能。」

  「為什麼?」

  「人家會抗議。」林雲指指北面,我看到那離基地不遠,有一片豪華別墅區,「本來基地應該建在遠離市區的地方,但由於種種原因建在這,後面你就會看到,這個錯誤的後果可遠不止是噪聲擾民。」

  剩餘的電能排放完後,林雲帶我去看了直升機上的設備,我不熟悉機械和電子,看不太明白,但那個圓柱形的超導電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們怎麼說這個系統不成功呢?」我問,同時從心裡驚歎剛才看到的那一切。

  「楊上尉是38軍陸航團的攻擊直升機飛行員,他最有資格做結論。」

  我想起了那位球狀閃電目擊者,但眼前這位顯然更年輕,他說:「我第一次見到這東西時確實興奮了一陣,當時覺得它的意義怎麼評價都不為過,它將使武裝直升機的對地攻擊能力大大提高……總之我就像一戰中的飛行員見到今天的導彈那樣興奮!但很快知道,這不過是個玩具。」

  「為什麼?」

  「首先是射程,超不過100米,否則就放不出電來。100米,手榴彈都能投那麼遠。」

  林雲說:「我們盡了最大努力,但這已經是射程極限了。」

  這點應該是很容易理解的:要想產生自然雷電那長達幾千米的電弧,超導電池所具有的能量是遠遠不夠的,即使這種能量可能通過包括如核反應之類的某種渠道產生的話,從武裝直升機到驅逐艦等等現有武器平台也承受不了這樣大的能量發射,它們在發射閃電時可能首先把自己擊毀。

  上尉說;「還有一點就更可笑了……還是讓林博士自己說吧。」

  林雲對我說:「你可能已經想到了。」

  這次我是想到了:「你可能是指放電的另一極?」

  「是的,」林雲指著遠出那放置著仍在燃燒的廢油桶的紅色正方形區域,「我們預先使那個紅色的區域內帶上1.5庫侖電量的負電荷。」

  我考慮了一下:「能否用諸如輻射的手段從遠程給目標區域充入電荷呢?」

  「開始就是這樣考慮的,並且遠距離充靜電設備是與這套放電設備同時起步研製,但在技術上十分困難,特別是在實戰條件下,要有效打擊移動目標,就需要在一秒鐘左右的時間內完成對目標區域的充靜電過程,這在現有的技術條件下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林雲歎了一口氣,「正如上尉所說:我們造了個玩具,表演一下嚇唬嚇唬人還可以,卻沒有任何實戰價值。」

  接下來,林雲帶我去看下一個項目,「這可能是你最感興趣的,」她說,「在大氣層中製造閃電。」

  我們走進了那幢高大的寬頂建築,林雲告訴我這是由一個大型庫房改建的。高高的穹頂上,一排泛光燈照亮了這廣闊的空間,我們的腳步聲發出迴響,林雲的話音也產生了悅耳的回音。

  「常見的由雷雨雲產生的閃電,人工大規模生成比較困難,軍事上價值也不大。我們的研究目標是產生干閃電,就是由大氣中帶電空氣產生的電場放電形成的閃電,與雲沒有關係。」

  「這你在泰山時就說過。」

  林雲讓我看靠牆安裝的兩台機器,它們每台有一輛卡車大小,主要部分是一個高壓氣包,樣子像大型空氣壓縮機,「這是帶電空氣生成器,它吸入大量空氣,使其帶電荷後排出,兩台分別生成帶正負電荷的空氣。」

  我看到從每台生成器中通出一根粗管,在地上貼牆放置,每隔一定距離就從粗管上垂直接出一根細管,細管的總數有上百根,它們成一排垂直固定在高高的牆上,分別通向一高一低兩排出口,林雲告訴我,那兩排噴口分別噴出帶正負電荷的空氣,在大氣中形成放電電場。

  這時我看到有人用滑輪把一架小模型飛機吊到兩排噴口中間的高度上,林雲說:「那就是要擊毀的目標,用最便宜的那種,只能飛直線。」

  轉了一圈後,林雲把我帶進了建築物一角的一個小房間裡,這個小房間實際上是一個鑲了玻璃的鐵籠子,裡面有一個儀表台。

  林雲是或:「閃電一般打不到這裡的,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建了一個有屏蔽作用的控制間,這實際上是一個法拉第籠。」她又遞給我一個小塑料袋,裡面裝著一副耳塞,「聲音很響的,不戴耳塞會對聽覺造成損壞。」

  看到我戴上了耳塞,林雲就按下了控制台上的一個紅色按紐,那兩台機器轟鳴起來,高牆上那兩排噴口分別噴出紅藍兩色的霧氣,在穹頂上的泛光燈照耀下,形成很奇特的景象。

  林雲說「帶電空氣本是無色的,這樣是為了看得清楚。使空氣帶電的方法是在其中加入了大量的帶電荷的氣溶膠粒子。」

  那紅藍兩色的空氣越積越多,在我們上空形成了均勻的兩層。儀表盤上有一個發紅光的數字在跳動,林雲告訴我這顯示的是正在形成的電場的強度。幾分鐘後,蜂鳴器尖叫起來,指示電場強度已經達到預定值。林雲又按了一個按鈕,那架剛才吊上去的小飛機飛了出來,當它飛到那紅藍兩色的空氣層中間時,一道閃電出現了,這閃電亮度之高,使我的雙眼一片昏花;同時我聽到一聲炸雷,雖然帶著耳塞,這巨響仍驚心動魄。視力恢復後,我看到那架小飛機已經變成一團小碎片,像一把由無形的手撒出的碎紙那樣紛紛揚揚落下來,在小飛機最後到達的位置上,有一團黃煙在漸漸擴散。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問:「是那架小飛機觸發了閃電嗎?」

  「是的,我們使大氣電場達到了一個臨界點,一定大小的導體進入電場範圍內都會觸發閃電,像一個空中的地雷區。」

  「你們進行過戶外試驗嗎?」

  「進行過很多,但不能給你演示了,做一次這種試驗投入是很大的。戶外大氣中施放帶電空氣的管道是用系留氣球吊在空中的,每個氣球吊兩個管道,有一高一低兩個噴口,分別施放帶正負電荷的空氣。建立大氣電場時,幾十甚至上百個這樣的氣球排成一排,組成高低兩排噴口,以在空中形成正負帶電空氣層。當然,這只是一個實驗系統,在實戰中可能採取別的施放方式,如飛機施放,或從地面的火箭施放等。」

  我想了想說:「外面的大氣可不是靜止的,空中氣流會把帶電空氣層吹走的。」

  「這確實是一大難題,最初的考慮是用在上風帶進行不間斷施放的方法,在要防守的目標上空形成一個動態穩定的大氣電場。」

  「實際的試驗結果怎麼樣呢?」

  「基本是成功的,正因為成功,才發生了那次事故。」

  「怎麼回事?」

  「在進行大氣層造雷試驗之前,我們是充分考慮了安全問題的。只有在風向安全時我們才進行試驗。試驗中建立的大氣電場的穩定性有時超出我們的預料,會被風吹出很遠的距離。試驗過程中,在基地的下風地區不斷傳來晴天雷電的報告,最遠的一次發生在張家口地區。但這些雷電都沒有造成什麼損害,因為它的影響也不過相當於一場小型雷雨。大部分的風向都是安全的,甚至對著市區的風向我們也不認為有什麼特別的危險,但有一個風向例外:對著首都機場的風向。這種大氣電場對飛機特別危險,因為與雷雨雲不同,飛行員和地面雷達都看不到它!為增加可視性,我們像你剛才看到的室內試驗一樣給帶電空氣著色,但後來發現,在遠距離飄行中,有色空氣會與帶電空氣分離開來;同時,有色空氣與充滿氣溶膠重離子的帶電空氣不同,擴散速度很快,其色彩很快消失了。」

  「每次試驗前,我們都向空軍和地方的氣象部門反覆核實風向數據,我們自己為此還專門成立了一個氣象小組,即使這樣,還是無法預料風向的突變。在第十二次試驗中,電場建成後風向發生了突變,這個大氣電場就向首都機場方向飄過去了。當時機場緊急關閉,我們派出了五架直升機跟蹤漂移的電場,這很困難也很危險,因為電場中的有色空氣很快就消散了,只能根據機載無線電中干擾噪聲的大小變化來定位。其中一架直升機誤入了電場,誘發了閃電,被擊中後在空中爆炸了,那位遇難的上尉就是你想見的那位球狀閃電的目擊者。」

  那個年輕飛行員的形象在我腦海中清晰的浮現出來。這幾年,每當聽到有人死於閃電,我的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現在這種恐懼更加強烈。看著懸浮在空中的紅藍兩色的霧氣,我的頭皮一陣陣發緊。

  「能否把這個電場消除?」我問。

  「這很容易。」林雲說,按動了一個綠色的按鍵,那兩排噴口立刻噴出了無色的氣體,電荷正在被中和。"林雲指了指那個表示電場強度的紅光數碼,它正在急劇減少。

  但我的緊張仍未消除,我感到那無形的電場無所不在,周圍的空間在被它像橡皮條一樣"緊,就要繃斷了,我的呼吸有些困難。

  「我們出去吧。」我對林雲提議。當我們來到外面時,我的呼吸才順暢了一些。「這東西真可怕!」我說。

  林雲並未察覺到我的異樣,說:「可怕?不,它只是一個失敗的系統。我們忽略的很重要的一點:我們反覆測定過電場的體積、強度和帶電空氣需要量三者之間的關係曲線,當時的結果是很樂觀的。但這種關係曲線是在室內的小範圍內測定的,根本不適合外部大氣層中的大範圍空間。在後者,要建立符合要求的大範圍大氣電場,帶電空氣的需要量呈幾何級數急劇增大,要想通過不間斷施放帶電空氣而長時間維持大氣電場,需要極其龐大的系統,即使不考慮經濟因素,這樣的系統在戰時本身也成為極易被摧毀的目標。現在你看到了,我們的兩個試驗性系統都是失敗的,或者說在技術上取得了局部成功,但沒有實戰價值。關於它們失敗的原因,我想你應該有更深刻一些的看法。」

  「啊……什麼?」我茫然地說,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你應該看到,這兩個系統失敗的原因都是實質性的,問題出在系統的技術基礎上,通過改進來解決是很困難的。我們現在已得出結論:這兩個系統沒有希望。」「恩……也許是……」我心不在焉的敷衍著,眼前仍不斷閃現著那紅藍色的電場、雪亮的閃電、小飛機的碎片、燃燒的廢油桶……「所以,我們應該構想出一種全新的雷電武器系統,你肯定能猜到它是什麼……」……隨風漂浮的大氣電場、上尉飛行員的面孔、爆炸的直升機……「球狀閃電!」她大聲說。

  我猛地被驚醒了,發現我們已穿過那片空地,走到了試驗基地的大門邊。我停住腳步,呆呆地看著林雲。

  「如果真的能夠人工生成這種閃電的話,它的潛力是前兩種系統無法比擬的。它對其打擊目標有著不可思議的精確的選擇性,可精確到一本書的某一頁,這是其他任何武器系統絕對沒有的特性;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它不受氣流的影響……」

  「你看見閃電是怎樣擊中那名上尉駕駛的直升機嗎?」我打斷她,問道。

  她愣了一下,搖搖頭:「誰都沒看到,機體炸成了碎片,我們只找到一部分散落的殘骸。」

  「那你見過其他人是怎麼樣被雷電擊斃嗎?」

  她又搖搖頭。

  「那你就更沒有見過人是怎樣被球狀閃電殺死的了!」

  她關切地望著我說:「你不舒服嗎?」

  「可我見過!」我說,盡可能地控制住胃的痙攣,「我見過球狀閃電怎樣殺人,而且殺的是我父母!我看著他們在一瞬間被燒成了灰,然後那塊人形的灰被我手指輕輕一碰就塌落到地上。這事我當時連警察都沒告訴,他們在我父母的案卷中寫的是『失蹤』,以後這麼多年,我也一直把它深藏在心中,從沒對任何人說過。兩年前在泰山,在深夜的天街上,我把它告訴了你,沒想到你竟從中得到了這樣的啟示!」

  林雲顯得慌亂起來:「請聽我解釋,我沒想傷害你,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的,我回去後會把今天瞭解到的情況和你們的合作意向向領導匯報的,但從我個人來說,我對雷電武器沒有興趣。」

  在回市裡的路上,我和林雲都一直沉默不語。

  「我以前沒看出來你如此神經過敏!」

  回到研究所後,高波對我很不滿,他不知道我過去的經歷,我也不想告訴他。

  「不過你瞭解的情況還是很有價值的,我從別的渠道也得知,軍方確實已停止了雷電武器的研究,但這只是暫時中止,從他們在前兩個試驗系統上的投入來看,這項研究還是很受重視的。他們正在尋找新的突破口,球狀閃電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想法。這項研究需要的投入更大,軍方和我們在短時間內都難以全面展開,但我們可以先進行理論準備:在這個項目上我現在給不了你錢,但可以給時間和精力,你再搞出幾個數學模型,從不同的理論角度和邊界條件搞,這樣到時候條件一具備,我們就可以把所有有希望的數學模型一起進行試驗。當然,首先要做的是把同軍方合作的事定下來。」

  我搖搖頭說:「我不想造武器。」

  「沒想到你還是個和平主義者?」

  「我什麼都不是,沒有那麼複雜,我只是不想再看到球狀閃電把人燒成灰。」

  「那你想看到有一天別人把我們燒成灰?」

  「我說過沒有那麼複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精神上的雷區,我不想觸動這個雷區,僅此而已。」

  高波狡猾的笑笑:「球狀閃電的性質決定了它的研究最後肯定會和武器有關係,你信誓旦旦要追求一生的東西就這麼拋棄了?」

  我猛然意識到了這點,張口結舌無話可說。

  下班後,我一回到宿舍就躺到床上,腦子一片空白。這時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竟是林雲。她一副大學生打扮,比穿軍裝時更顯年輕了。

  「昨天真對不起。」她說,看樣子很真誠。

  「應該是我說對不起。」我笨拙地說。

  「你有那樣可怕的經歷,對我的想法產生反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為了事業,我們只能使自己堅強起來。」

  「林雲,我們在事業上好像不是同路人。」

  「不要這麼說,本世紀所有的重大科學進展,比如航天、核能、計算機等等,都是科學家和軍人這兩幫不同路的人把他們各自目標的共同點放在一起的結果。我們目標的共同處很明顯:人工產生球狀閃電,只不過這對你是終點而對我僅僅是開始。我這次來,不是向你解釋我的目的,在這方面我們要相互理解是很難的;我只是來幫助你減少一些對雷電武器的厭惡感。」

  「那就試試吧。」

  「好的。對於雷電武器,你首先想到的是殺人,用我們的話叫消滅敵方的有生力量,但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雷電武器就是完全成功的製造出來,它在這方面的能力也不比常規武器更強。如果攻擊大體積金屬目標,就會產生法拉第籠效應,這種效應會對閃電產生屏蔽作用,部分或全部消除對內部人員的殺傷力。所以對於生命,雷電武器不像它看上去的那麼殘酷,相反,它有可能是一種以敵方最小的生命代價取得勝利的武器系統。」

  「這如何理解呢?」

  「雷電武器能對其產生最大破壞力的目標是什麼?是電子系統。當閃電引發的電磁脈衝強度超過2.4高斯時,集成電路將會發生永久性損壞,甚至在強度超過0.07高斯時,也會干擾微機工作。閃電引發的瞬變電磁脈衝無生毀滅性打擊,這就是雷電武器引起重視的原因。球狀閃電在這方面的潛力就更不尋常了,它對打擊目標的極其精確的選擇性,使這種武器有可能在不觸動任何其他部分的情況下,摧毀敵人武器系統中全部的集成電路。在現代條件下,如果敵人武器系統中全部的集成電路塊都被燒熔,戰爭也就結束了。」

  我沒吱聲,思考著她的話。

  「我想你的厭惡感已經減少一些了。下一步我讓你對自己的目標看得更清楚些:球狀閃電的研究不屬於基礎科學,武器系統是它目前惟一可能的應用,如果離開武器研究,誰願意給這個項目投資呢?你不會相信只憑一支鉛筆和一張紙就能造出球狀閃電吧?」

  「可現在,我們還得憑鉛筆和紙。」我把高波的想法告訴她。

  「這麼說我們能合作了?」她興高采烈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得佩服你說服人的能力。」

  「工作需要,新概念每天都需要說服人接受我們看上去希奇古怪的想法。在雷電武器方面,我們成功說服了總裝備部,可到目前為止,一直讓人家失望。」

  「我看到你的難處了。」

  「現在不僅僅是難處,雷電武器項目已經下馬了,我們現在只能自己孤軍奮戰,用你和高所長的話說進行理論準備,以後肯定會有機會的,這種武器系統的誘惑力太大了,我不相信他們會就此停下……你還沒吃飯吧?走,我請客。」

  我們走進了一個燈光幽暗的餐廳,這裡人很少,有一架鋼琴在輕輕彈奏著。

  「軍隊的環境似乎很適合你。」坐下後,我說。

  「也許吧,我是在部隊長大的。」

  在幽暗的燈光中我細細看著她,注意力漸漸集中到她的胸針上,那是她身上惟一的一件裝飾品,形狀是一隻火柴長短的劍,劍柄上有一對小小的翅膀。整個胸針呈銀色,在這裡幽暗的燈光中閃著經營的銀光,像是綴在她衣領上的一顆星星。

  「覺得它好看嗎?」林雲低頭看看胸針問我。

  我點點頭說很漂亮,自己則覺得很尷尬,同昨天的香水那事一樣,她立刻注意到了我對她的注意,也怪我以前的生活圈子很小,還不習慣同異性單獨相處,更不習慣她們的細膩和敏感,但想想這種女性的特質在一個開著裝有地雷的汽車的姑娘身上體現出來,真是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接下來我才發現,那枚美麗的胸針是與那段竹子一樣令我恐懼的東西。

  林雲把胸針摘下來,捏著小劍的劍柄拿在手裡,另一隻手在餐桌上拿起了一把叉子和一隻勺子,她把叉勺並在一起豎起來,用劍輕輕劃過去,令我大驚失色的是,勺和叉的金屬把被從正中齊齊地切斷了,彷彿它們是用蠟做的一樣!

  「這是用分子排列技術產生的一種硅材料,它的鋒刃只有幾個分子的厚度,這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劍。」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她遞過來的胸針,對著燈光仔細觀察,發現小劍的劍峰已經接近透明了。

  「你戴著這玩藝也太危險了!」

  「我喜歡這種感覺,就像因紐特人喜歡寒冷,它們都能讓人的思想高速運轉,能夠催生靈感。」

  「因紐特人並不喜歡寒冷,他們不過是沒辦法而已。你……你真的很特別。」

  她點點頭:「這我自己也感覺到了。」

  「你喜歡武器,喜歡危險,那麼戰爭呢?喜歡嗎?」

  "從現在的形勢看,戰爭已不是我們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她又熟練的避開了我的問題,我知道,她遠沒有對我敞開心扉,也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

  但我們很談得來,也有很多可談的。林雲的思想像那把小劍般鋒利,常常把我刺得倒吸一口冷氣,還有她那種冷靜和理智,是我在別的女性身上從未見過的。

  但她從未向我透露過自己的家庭背景,一涉及到這方面,她就小心地轉移話題,我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軍人。

  不知不覺已是午夜兩點,我們桌上的枝形燭台上的蠟燭幾乎都燃盡了,餐廳裡也只剩我們。服務生走過來,問我們還想聽一首什麼曲子,顯然是下逐客令了。

  我想盡量找出一首生僻些的,要是彈不出來我們或許可以多待會,「《一千零一夜》組曲中描寫辛伯達航海的一段,我忘了叫什麼名字。」

  服務生尷尬的搖搖頭,讓我們重點一首。

  林雲對服務生說:「〈四季〉吧。」然後對我說,「你肯定喜歡其中的〈夏〉,那是有雷電的季節。」

  我們在〈四季〉的旋律中繼續談下去,話題比剛才輕鬆了許多,她說:「我現在可以肯定,你從來沒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說過話。」

  「說過的。」我想起了哪個圖書館之夜,那個問我在找什麼的班花,但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當〈四季〉彈完,終於到了該走的時候,林雲微笑著請我等一等:「我為你彈那首《一千零一夜》。」

  她坐到鋼琴前,曾伴我度過無數個孤獨夜晚的科薩科夫的曲子像春夜的微風飄起。看著她那細長柔軟的手指在琴鍵上跳動,我突然想到,剛才點這首曲子,是因為這裡像一個港灣。一位美麗的少校在用音樂為我講述著辛伯達的航程,講述著暴風驟雨和風平浪靜的海洋,講述著公主、仙女、魔怪和寶石,還有夕陽下的棕櫚樹和沙灘。

  在我面前的桌面上,在將滅的燭光中,靜靜地躺著她那柄世界上最鋒利的劍。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2:47
SETI@home

  我又開始在針尖上數天使了,但這次林雲同我一起數。

  在建立數學模型的過程中,我發現林雲的數學能力不如我,但她的知識面很廣,對多門科學都有相當深的造詣,這是她的專業所要求的。她在計算機方面的能力很強,數學模型都是經她的手變成程序的。她的程序具有可視化結果輸出,如果模型在數學上成功,則屏幕上會出現一個三維的球狀閃電,其內部的精細結構纖毫畢現,它消失時的能量釋放過程也用慢鏡頭表現的很清楚,換一個畫面還可以在一個三維坐標系中觀察其運動軌跡。同我以前的程序輸出的那些乾巴巴的數據表和曲線相比,這遠不止是直觀和美觀的問題:以前的數據出來時,要經過費時煩瑣的非系才能知道模型是否成功,但現在這些事情都由計算機自動完成。這個軟件使我們對球狀閃電的理論研究發生了質的變化。

  球狀閃電的數學模型可以做出無數個,這就像命題作文,你只要建立一個符合物理定律並在數學上自治的系統,使得被電磁力約束的能量形成一個穩定的球狀,並滿足迄今為止已知的球狀閃電的特性即可。但作到這點並不容易,有一位天文學家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恆星這東西,如果不是其確實存在,本來可以很容易證明它不可能存在的。這話對球狀閃電也很適用,構想一種機制,將以光速行進的電磁波被禁錮在那樣一個小球中,是一件讓人發瘋的事。

  但如果有足夠的耐心和鑽牛角尖的狂熱,這種書寫模型還是能夠建立起來的,至於它們能否經得起實驗的驗證則是另外一碼事了,事實上我幾乎已經肯定它們在實驗上是不會成功的。我們已完成的幾個數學模型都只在數學上表現出球狀閃電的部分特性,有一些特性可能在一個模型中無法表現而在另一個模型中輕而易舉地出現,但沒有一種能表現全部已知特性。

  除了前述的被禁錮的電磁波外,另一個最神秘的特性是球狀閃電釋放能量時的選擇性。在計算機中,由助學模型產生的虛擬球狀閃電就像一枚炸彈,當它碰到物體或自行釋放能量時,會把周圍的一切化為灰燼。每看到這些,我的腦海中就出現了那完好無損的書架中燒焦的書,同樣完好無損的冰箱中燒熟的海鮮,我那在完好無損的夾克下緊貼著身體被燒焦的內衣,我的父母被燒成灰前坐過的那表面冰涼的凳子……但在我的記憶中刻得最深的是張彬給我看過的那本被隔頁燒焦的筆記本,那是某種神秘力量最狂妄的顯示,它無情地摧毀著我們的信心。

  我大部分時間是在雷電研究所坐班,但有時也到新概念去。

  林雲的同事和朋友大多是男性軍人,就是在業餘時間,我也很少見她有女性朋友。那些年輕軍官們屬於現在軍隊中很快擴大的高級知識階層,都有一種現在社會上很少見到的男性氣概。這使我在他們面前總有一種自卑感,特別是當林雲同他們一起十分投入地討論我一竅不通的軍事專業時,這種自卑感就更強烈了。而林雲辦公桌上照片中的那位海軍上校,就是他們中的傑出代表。

  我見到江星辰上校了,這說明林雲認識他時間不短。他看上去比照片上還年輕,也就是三十多歲,這麼年輕的上校肯定是很少見的。

  「江星辰,珠峰號艦長。」林雲向我介紹說,她直呼其名,以及他們之間短暫交換的眼神,使我肯定了他們的關係。

  「陳博士,林雲多次向我談起過您,還有您的球狀閃電。」他說話時雙眼溫和地直視著我,目光中有一種真誠,讓我感覺很舒適,這同我想像中的航母艦長確實不一樣。

  看到江星辰的第一眼,就讓我明白同他競爭是毫無意義的。與現在習慣於在潛在競爭者面前咄咄逼人地顯示力量的都市男性相反,他每時每刻都努力將自己的力量隱藏起來,這是一種善意,怕這種力量傷害了像我這樣的人,他彷彿時時都在說:我真的很抱歉,讓您在她面前感到自卑,這不是故意的,讓我們共同改變這種狀況吧。

  「為了您的航母,我們每個老百姓平均要納10元的稅。」我試圖使自己輕鬆起來,話一出口才發現是那麼的笨拙。

  「這還不包括艦載機和護航的巡洋艦,所以,每次出航我們都像是把它扛在肩上一樣。」他認真地說,再一次成功地釋放了我的緊張感。

  見過江星辰後,我並沒有想像中的沮喪,反而像卸下了某種重負。林雲在我的心中已經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小世界,我欣賞那個世界,身心疲憊時也會去那裡休息,但很小心的避免陷入其中。某種東西隔開了我們的心靈,那東西不可言表,但我清楚的意識到它的存在。對於我,林雲就像她戴在胸前的那柄微型劍,晶瑩美麗但鋒利危險。

  建立了幾個數學模型之後,我漸漸找到了感覺,新構築的模型越來越多地表現了球狀閃電已知的特性,與此同時,模型的計算量也越來越大,有時,我那台3G主頻的P4電腦要運行好幾天才能完成一次模擬。林雲在新概念搞了一個由18台機分別計算,最後把結果匯總,大大提高了效率。

  當我終於把一個能夠表現球狀閃電所有已知特性的數學模型完成後,林雲早就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這一次,她拿到數學模型後,沒有立即編程序,而是花了幾天時間對它的計算複雜性進行估算,當得出結果時,她長歎了一口起氣。

  「我們遇到麻煩了。」她說,「以這個模型的計算量,在現有單台微機上完成一次模擬大約需要50萬小時。」

  我大吃一驚:「這就是……五十多年?」

  「是的。根據以往的經驗,每個模型都要經過多次調試才能運行,根據現在這個模型的複雜度,調試的次數可能更多,這樣,我們完成一次模擬可容忍的時間是10天以內。」

  我在心裡估算了一下:「這需要近兩千台微電腦同時計算!」

  於是我們開始尋求使用大型計算機,但這事情不容易。雷電所和新概念都沒有大型機,最大的機器就是ALPHA服務器。軍方的大型機使用繁忙且有嚴格限制,由於我們的研究在軍方沒有立項,經林雲多次努力也未獲准使用。這樣我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民用大型機上了,我和林雲在這方面都沒有門路,只能讓高波想辦法。

  高波此時處境不妙。他一上任,就把研究所從事業單位改製成了企業,徹底推向市場。同時還通過競爭上崗裁減了大批人員。由於此人幹事衝動有餘謹慎不足,加上不瞭解國情人情,把上上下下的關係搞得很緊張。

  在經營上的失敗更慘:他上任後把研究所的主要力量用於研製新型避雷和消雷裝置,這些裝置與常規防雷裝置有很大的不同,它們包括半導體消雷器、優化避雷針、激光引雷裝置、火箭引雷裝置和水柱引雷裝置,這時正好趕上中國電機工程學會高電壓專委會過電壓與絕緣配合分專委會舉行的學術討論會,論題就是新型避雷和消雷裝置,會議最後發表的紀要認為,理論和實踐未能證明此類產品具有比常規防直擊雷裝置更優越的性能,還有許多問題尚待研究和解決,因此此類非常規防直擊雷產品不宜在工程中使用。由於該組織的權威性和影響力,會議的觀點肯定要被正在制定的國家防雷工程規範所採納,這樣正在研製的東西就完全是失去了市場,巨額的投入打了水漂。當我找高波談大型機的事時,他也正在找我,讓我把球狀閃電研究暫時放一放,集中精力研製一種供電力系統使用的新型雷電定位系統,同時完成首都大劇院的防雷工程設計,這樣大型機的事自然沒戲,連球狀閃電研究本身預後也只能業餘搞了。

  我和林雲又進行了一些其他的目力,但沒想到在這個電腦已成了必需品的時代,大型計算機卻這麼稀少。

  「我們還算幸運,」林雲說,「同當今世界上的超級運算項目相比,我們的計算裡哪個實在算不得什麼。我剛看了一份美國能源部核試驗模擬的資料,他們現有的每秒12萬億次的運算能力已遠遠無法滿足模擬一個核試驗的需要,他們目前正在建立一個集群系統,其中包含多達12000個ALPHAPOWERED處理器。可達到每秒100萬億次的運算速度。我們的計算量還是在常規範圍內,應該能找到解決辦法的。」

  林雲中是以一個軍人的方式行事,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同時通過對困難的輕描淡寫來盡量減輕我的壓力,這本應該是我為她做的事。

  我說:「球狀閃電的數字模擬與核試驗模擬有類似之處,都是模擬一個能量演化過程,從某些方面來講,前者還要更複雜一些,所以我們遲早也會達到那個計算量的。不過就是現在,我也看不出咱們有什麼解決辦法。」

  以後的幾天,我集中精力去接高波交下來的雷電定位系統,沒有和林雲聯繫。一天接到她的一個電話,她告訴我一個網址,讓我看看,口氣很興奮。

  我打開了那個網頁,看到它的背景是太空的黑色,題頭是在紫色的電波中漂浮的地球,網頁的名字叫「SETI@home」,是「在你的家中搜尋地外文明」的英文縮寫。

  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個東西,這是一項旨在利用聯入因特網的成千上萬台計算機的閒置能力搜尋地外文明的巨大實驗。SETI@home程序是一類特殊的屏幕保護程序,通過分析世界上最大的射電望遠鏡Arecibo獲得的數據幫助搜尋地外文明。但是當大量的數據湧到眼前,要從中搜索出所需的信息時,一台超巨型計算機就成為必要的設備,不過這要花費一大筆錢方能辦到。手頭並不寬裕的科學家們想出了權宜之計:與其用一台巨大的計算機還不如由更多「小」電腦來分擔這項繁重的工作。每天,Arecibo所接收到的數據都會被記錄在高密度數字磁帶上,傳回設在加洲大學的研究基地,隨後這些數據將被分解成大小問0.25Mb的「工作單元」,再由SETI@home的主服務器分別發送到不同的個人電腦上。世界各地的網友們要做的僅僅是到該項目的站點下載並安裝一個特殊的屏幕保護軟件。這樣,當人們結束工作休息時,這一屏幕保護程序開始運行,這台看似休息的電腦實際上已經加入到尋找外星人的行列中:接收、分析來自SETI@home以被分解成「工作單元」的數據,分析工作結束後系統會自動聯機將分析結果傳回主服務器,然後再接收另一新的「工作單元」。

  我從這個網站上下載了一個屏保軟件,並啟動了它。它的背景也是黑色的,下半部是射電望遠鏡接收到的信號在一個三維坐標系中的顯示,看上去像是在鳥瞰一座由無數摩天大樓組成的超級城市,很是壯觀。在左上角,顯示著一條快速變化的波形,這是信號中正在被分析的部分,還有已完成的百分比,我看它運算了5分鐘,只完成了0.01%。

  「太妙了!」我拍案叫絕,使得辦公室中的其他人驚詫地看著我。那邊比我們經費充足的科學家們在遇到與我們一樣的難題時,能想出如此富有創造力的節儉辦法,我真為自己汗顏。我立刻去新概念,當我見到電腦前的林雲時,果然不出所料,她正在做一個主頁。

  接下來要幹的事情就是把需要計算的數學模型分成2000個並行計算單元,這是一件繁重的工作,我們干了有半個月。然後把這些單元與那個屏保程序連接,放到主頁上,網絡編程比SETI@home要複雜,因為計算單元之間還要傳遞數據。最後我們把主頁上傳,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結果。

  三天後,我們發現自己有些太樂觀了。訪問這網頁的不到50人,下載了屏保軟件的只有4個人。留言薄上有兩條留言,全是道貌岸然地警告我們不要搞偽科學。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林雲說,「偷梁換柱,把我們要計算的數據上載到SETI@home的服務器上去,攻破他們的服務器並不難,這樣,下載他們的屏保程序的大量電腦將為我們工作,並按程序中設定,讓他們把結果傳給我們。」

  我沒有反對,我發現,但你渴望某樣東西時,道德的約束是多麼無力。但我還是想出了一個辯解:「現在有十多萬台電腦為他們幹活,我們只需其中的兩千台就行了,幹完我們就走,對他們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其實林雲根本不需要像我這樣的自我安慰,她把電腦聯到因特網上,飛快地幹了起來。看著她那輕車熟路的樣子,我難以想像她以前都在網上幹過些什麼。兩天後,她成功地把我們的數據和程序放到SETI@home的服務器上(後來知道,那服務器的位置在伯克利大學)。

  從這件事我明白,林雲的道德約束比我要少得多,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

  只過了兩天,我們在SETI@home服務器上的那兩千份屏保就都被取走了,計算結果開始源源不斷地彙集到我們的服務器上,幾天來,我和林雲常常一連幾個小時看著計算機上那不斷增加的數據,想像著散佈地球上的兩千台電腦為我們工作的情景,很是陶醉。

  但在第八天,我在雷電所打開電腦,登陸到新概念的服務器上,發現計算結果的回傳停止了,最後傳來的是一個文本文件,裡面的內容如下:我們在用最微薄的資金從事人類最偉大的事業,卻也受到這樣可恥的騷擾,你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恥!——SETI@home項目主管諾頓‧帕克

  我一時像掉進冰窟裡,心灰意冷,連給林雲的電話都懶得打了,但她先來了電話。

  「我知道了,但我不是為這事。」她回答我的問話時說,「你看一下我們舊網頁上的留言薄!」

  我打開我們的那個主頁,看到在留言薄上又增加了一條英文留言:我知道你們在計算什麼,BL( BOY LOVE XDDD),別浪費生命了,來找我!——俄羅斯聯邦新西伯利亞州諾克思柏科市24街106幢561號BL是球狀閃電的簡稱。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5-27 12:48
西伯利亞

  「聽,松濤聲!」林雲興奮地說,但我沒有那個雅興,只顧裹緊大衣。在紛飛的雪霧中,遠方的山峰只有模糊的影子。

  班機從莫斯科飛了四個小時在新西伯利亞機場降落,我心中的陌生感比一星期前在莫斯科機場降落時又深了一層,只有想到這裡離中國更近了,才感到一絲安慰。

  接到那個留言後,我們本能地感覺到這信息後面有很多東西,但我做夢都想不到真的會有到西伯利亞來的機會。一周後,林雲通知我同她一起參加一個技術顧問團赴俄羅斯,她告訴我,中俄兩國關於在中國境內組裝蘇30殲擊機的談判已基本完成,這個顧問團是隨一個低級別的軍事代表團赴俄敲定一些細節問題,我是顧問團中惟一的一名雷電專家。我感到這事絕非巧合,就問林雲她是怎麼搞到這種機會的,她神秘地說:「我使用了一次特權,這種特權在找大型機時我都沒用,這次實在沒別的辦法了。」

  我不知她說的特權是什麼,也沒問下去。

  到莫斯科後,我發現在代表團的活動中自己根本沒事可幹,林雲也一樣。我們跟著代表團訪問了蘇沃霍夫設計局,又跑了軍工聯合體的幾個裝配廠。

  在莫斯科的一個傍晚,林雲向團長請假後出去了,深夜才回到飯店。我去她的房間看她,見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眼睛紅著,臉上有淚痕,這讓我很驚奇,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不會哭的。她什麼也沒有說,我也不好問,以後在莫斯科的三天裡,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從這件事我發現,林雲的生活遠比我想像的複雜。

  代表團登機回國時,我倆卻登上了飛行方向基本相同但目的地近得多的飛機。其實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並不比從北京去近多少。

  我們在機場找到了一輛車去諾克思柏科市,司機告訴我們要走60公里路。冰雪覆蓋的公路兩旁,是無邊無際紛飛的雪霧和黑色的叢林。林雲能講一口不算流利的俄語,她和司機好像很談得來。那司機扭頭看了一眼凍得發抖的我。似乎同情我不能加入他們的談話,突然改用很流利的英語繼續對林雲說:「……科學城源自50年代末的一個浪漫的想法,這種想法充滿了當時的那種單純和天真,一種創造新世界的理想主義。其實,它並不像你們所聽到的那麼成功:它遠離大都市去,交通困難限制了科技輻射作用,徒勞地與大都市抗爭,最後不得不眼看科研人才遷往更大更理想的城市……」

  「您可不像是幹出租的。」我評論道。

  林雲介紹說:「這位先生是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的研究員,他……您剛才說您的專業是?」

  「我從事遠東經濟去的未開發地區資源綜合規劃研究,一項在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誰都用不著的學問。」

  「您失業了?」

  「還沒有,今天是星期天,我這兩天掙的錢要比一個星期的工資多。」

  汽車駛進了科學城,兩旁五六十年代的建築在雪霧中掠過,有一次,我肯定看到了一尊列寧的塑像。這是一個讓人產生懷舊感的城市,那些有上千年歷史的古城並不能讓人產生這種感情,它們太舊了,舊得與你沒有關係,舊得讓人失去了感覺。但像這樣年輕的城市,卻使你想起一個剛剛逝去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你度過了你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你自己的上古時代,你自己的公元前。

  車停在了一幢5層樓前,這裡可能是一個住宅區,一排排的樓房看上去一模一樣。司機在離開時從車窗裡對我們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這是城裡最便宜的住宅區,但這裡住著的可不是最便宜的人。」

  我們進門後,裡面很黑,這是50年代的那種天花板很高的住宅樓,門廳的牆上貼著幾張各個政黨地方選舉的招貼畫,再往裡就只能摸索著前行了。我們藉著打火機的光辨認著門牌,一直上到5樓,繞過樓梯口,我舉著已燙手的打火機正要找561號,聽到一個渾厚的男音在什麼地方用英語喊:「是你們嗎?為BL來的?左手第三個門。」

  我們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房間給人兩個相矛盾的感覺:首先覺得很暗,然後覺得天花板上的燈很刺眼。房間裡有一股濃烈的酒味。這裡到處堆著書,顯得有些亂,但還沒有到失去控制的地步。一台電腦的屏幕閃動了一下就滅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電腦前站起來,他鬍鬚很長,臉色有些蒼白,年齡看上去有50多歲。

  「在這住久了,聽樓梯響就知道來的是生人,而能到這來的生人,只有你們了。我相信你們會來的。」他打量了我們一眼,「很年輕,同我剛開始這可悲的人生時一樣。中國人?」

  我們點點頭。

  「我父親50年代到過中國,作為一個水電工程師,幫助你們建設三門峽水電站,聽說幫了倒忙?」

  林雲想了想說:「好像是,你們沒考慮到黃河的泥沙淤積,所以那個大壩會給上游造成了洪災,至今不敢蓄水。」

  「啊,又一個失敗,那個浪漫時代留給我們的記憶只有失敗了。」

  「亞歷山大‧格莫夫。」他自我介紹說,我們也做了自我介紹,他又打量了我們一眼,這一次目光更加意味深長,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很年輕,你們還是值得救的。」

  我和林雲驚詫四對視了一眼,然後使勁猜他那句話的含義。格莫夫把一大瓶酒和一個玻璃杯放到桌子上,然後到處翻找著什麼,我注意到電腦兩旁空酒瓶林立。我和林雲又乘機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現在才明白剛近來時產生那種矛盾的感覺是什麼原因了:這個房間的牆壁都貼著黑紙,簡直像一間暗室。年久失修的牆裡滲出的水浸掉了顏色,使黑牆上出現了許多的白線和白斑。

  「啊,找到了,真該死,我這很少來人。」格莫夫又把兩個空杯子放帶桌子上,然後向三個杯子裡倒滿了酒,這是那種私釀的伏特加,呈白色的渾濁狀,那是喝茶用的大玻璃杯子。我聲明自己不能喝這麼多。

  「那就讓這位姑娘替你喝。」格莫夫冷冷地說,然後把自己那杯乾了,接著又滿上。

  林雲倒沒推辭,令我咋舌地把那一大杯乾了,伸手拿過我那杯又喝下去一半。

  「您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我對格莫夫說。

  格莫夫不說話,只是給自己和林雲倒酒。他們就這麼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好長時間不做聲。我看看林雲,想讓她說些什麼,她似乎傳染上了格莫夫的酒癮,又一下子灌下去半杯,然後雙眼只勾勾地看著前方。我著急了,用一個空杯子在桌子上礅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然後偏頭向旁邊的牆上示意了一下。

  我再次注意到那奇怪的黑牆,發現那些黑紙上還有一些模糊的圖像,湊近仔細看,發現那都是些大地上的景物,建築樹木之類,好像是在夜間拍的,都很模糊,大部分呈黑色的剪影。再看那些白斑和線條,我的血液頓時凝固了。

  在這個很大的房間裡,包括天花板在內的所有牆壁,被無數張球狀閃電的黑白照片嚴嚴地覆蓋著。

  那些照片大小不一,但大部分只有三英吋左右,所以其數量讓我難以想像。我一張一張看過去,那些照片沒有一張是重複的。

  「看那裡。」格莫夫說,手指著門的方向。我們抬頭望去,只見剛進來的門上貼著一張大照片,似乎是一個日出的畫面,太陽剛剛升出地平線,白色的光球內有叢林的剪影。

  「這是1975年在剛果拍的,它的直徑——」格莫夫又乾了一杯,「有105米,爆炸後把兩公頃森林燒成了灰,並把一個小湖泊煮沸了。更奇怪的是,這個超級球狀閃電是在晴天出現的。」

  我從林雲那邊拿過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乾了下去,讓這瘋狂的一切旋轉起來。我和她一樣不想說話,想使震驚和思緒平息下來。我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一堆堆的書上,伸手拿了最近的一本,這次失望了,我不太懂俄文,但從扉頁那幅頭頂上長著世界地圖的作者像上就知道它是什麼了。林雲把書拿過去看了一眼,又放回去。

  「《新思維》。」她說。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剛進來時不覺得太亂,這亂堆的書裝楨精美,且都是一樣的,全是《新思維》。

  格莫夫說:「你們想要的那些資料我也有過,這間房子堆不下,但在10年前我已全部付之一炬了。然後我就大量買這書,我要靠它生活的。」

  我們不解地看著他。

  格莫夫拿起一本來:「看它的封面,字都是燙金的,用酸液可以把上面的金粉洗下來。你可以大量按批發價買進這書,因為賣不了可以退回發行書店的,只要把封面的字用假金粉描上,不過後來不描了,他們也沒注意到。這活很有賺頭,我對作者惟一的不滿就是書名怎麼不他媽取長些,比如《關於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建立新民主體制並融入民主社會並成為其親密一員的可能性的新思維》。可這錢也沒賺多長時間,紅旗就從那個尖頂上落下去了,書皮上就沒金了,後來書也沒了。這些是我最後買的那批,放在地下室10年了,現在木柴漲價,想起來用它燒壁爐不錯,啊,真是,客人來了,壁爐應該燒起來……」他拿起一本書,用打火機點著了,凝視了它一會,「紙制多好,10年都不發黃,說不定是西伯利亞的白樺木做的。」說完把它扔進了爐內,又扔進去兩本,火旺旺地燒起來,紅光在那無數張球狀閃電的照片上跳動,寒冷的房間裡有了些暖意。

  格莫夫目不轉睛地盯著火焰,同我們聊了幾句,他簡單地問了問我們的情況,但絲毫沒有涉及到球狀閃電。最後拿起一部老式電話,撥號後簡短地說了一句什麼,站起身對我們說:「我們走。」

  我們三個下了樓,又來到外面寒冷的風雪中,這時一輛吉普車在我們面前停下,格莫夫招呼我們上了車。開車人的歲數同格莫夫差不多,但十分粗壯,像一個老水手。格莫夫介紹說:「這是列瓦連科大叔,做毛皮生意的,我們得用用他的交通工具。」

  吉普車沿著大街駛去,路上車很少,時間不長我們就駛出了市區,又來到外面廣闊的雪原上。車子轉向一條顛簸的路,又開了有一個小時左右,前方茫茫的雪霧中出現了一幢庫房一樣的建築。車在大門前停下,列瓦連科隆隆作響地推開了大門,我們走了進去,看到庫房兩側是大堆的動物毛皮,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在正中有一塊空地,空地上竟停著一架飛機,是那種老式的雙翼飛機,機身破舊不堪,有的地方鋁蒙皮都裂開了。

  列瓦連科說了幾句俄語,林雲翻譯說:「它以前是給森林撒藥的,林場私有化的時候我買下了它,這老傢伙外表破了些,可還是很皮實的。我們先把裡面的東西卸下來把。」

  於是我們從那摘小的機艙內向外搬出一捆捆的毛皮,我不知那都是什麼動物的皮,但看得出都是好貨色。當貨都卸完後,列瓦連科在機身下倒了一小攤油點著火,格莫夫解釋說天太冷,發動機的管道凍住了,要烤烤才能啟動。當火在燃燒時。列瓦連科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們四個輪著拿瓶子喝了起來,我剛喝了兩口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林雲接著同他們一起喝,她那酒量真讓我服了。當那瓶酒見底時,列瓦連科揮手表示可以動身了,便以與他的歲數不相稱的敏捷跳進了駕駛艙,他剛才沒有表現出這種敏捷,烈酒對這些西伯利亞人來說就像潤滑油。我們三個從機身中部的小門擠進了機艙,格莫夫從什麼地方拿出了三件厚重的皮大衣遞給我們:「穿上,不然會凍僵的。」

  飛機的發動機嘶啞地轟鳴起來,螺旋槳開始轉動,雙翼飛機緩緩地移出了庫房,來到漫天的風雪之中。列瓦連科跳下駕駛艙,回去鎖好門,然後又上來操縱著飛機在雪原上加速,可沒走多遠,發動機聲停了,只能聽到外面雪花打在舷窗玻璃上的聲音。列瓦連科罵了一句什麼,又爬上跳下地搗鼓了半天,才把發動機重新啟動了。當飛機再次滑跑時,我在駕駛座後面問列瓦連科:「要是發動機在空中停了怎麼辦?」

  聽了林雲的翻譯,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掉下來。」

  列瓦連科又說幾句,林雲翻譯:「在西伯利亞,什麼都百分之百保險不一定好,有時你飛到了頭,卻發現還不如中間掉下來,這一點格莫夫博士用他的一生體會到了,是吧,博士?」

  「行了,大尉!開你的飛機吧!」格莫夫說,顯然那話刺到了他的痛處。

  「您以前是空軍飛行員嗎?」林雲問列瓦連科。

  「當然不是,我只是那個基地的最後一任警衛連連長。」

  我們身體一沉,從舷窗中看到雪原向下退去,飛機起飛了。這時除了發動機聲,雪花打擊機身的聲音也急劇起來,飛機像在穿過一場大雨。氣流把剛才落在舷窗上的那一圈積雪吹走了,向窗外看去,雪霧中的茫茫林海從機身下緩緩移動,還不時能看到一個個冰封的湖泊,在黑色的林海中呈一個個的圓斑,讓我想起在格莫夫的房間的牆上看到的照片。看著西伯利亞的大地,感慨萬千,我做夢都不會想到球狀閃電能把自己帶到這裡。

  「西伯利亞,苦難、浪漫、理想、獻身……」林雲頭靠在舷窗邊,動情地看著下面異邦的大地,喃喃地說。

  格莫夫說:「你說的是過去的和小說中的西伯利亞,現在這裡只剩下失落和貪婪了,在下面的這塊土地上,到處是無節制的砍伐和獵取,從油田洩漏的黑色原油到處流淌……」

  「中國人,」列瓦連科在前面的駕駛座上說,「這裡也有不少中國人,他們用能把人眼睛喝瞎的加酒換走我們的毛皮和木材,他們賣的羽絨服裡塞的是雞毛……不過格莫夫博士的朋友我還是信任的。」

  我們都沉默了,飛機像一片狂風中的小樹葉上下起伏,我們裹緊大衣忍受著寒冷的折磨。

  飛機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鐘,飛機開始降落。我看到下面一大片林間空地,飛機最後就降落到這片空地上。下飛機前,格莫夫說:「把大衣留下,用不著的。」我們覺得不可理解,從剛打開地機艙門撲進一股逼人的寒氣,外面寒風飛雪的世界更是讓人望而生畏。列瓦連科留在飛機上等我們,格莫夫下飛機後徑直走去,但我憑腳下的感覺知道我們是在沿一條鐵軌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露出地面的隧道口,但從這裡就能看到它被一道混凝土牆堵死了。我們進入了混凝土牆前的一小段,總算暫時避國了一些寒風。格莫夫用手扒開積雪,用力搬開雪下面一塊突出的大石頭,我們看到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黑洞口露了出來。

  格莫夫說:「這是我挖的一條支洞,有十多米長,繞過了這堵混凝土牆。」他說著從一個袋子中拿出三支很大的充電電筒,遞給我們每人一個,自己拿著一個,示意我們跟上後鑽進了洞裡。

  我緊跟著格莫夫,林雲在最後,我們在這低矮的洞裡幾乎是爬行著前進。在這窄小的空間裡,我感到一種幽閉窒息的恐懼,隨著向洞內深入這恐懼漸漸增大,但格莫夫突然站只了身,我也站了起來,手電光中,我看到我們面前是一個寬敞的隧道,隧道成一個平緩的坡度通向地下深處,剛才在外面我感覺到鐵軌沿著隧道小時在黑暗中。我用手電照照隧道的洞壁,發現平滑的水泥壁面上有許多釘銷和綁紮用的鐵環,原來顯然架有很多電纜。我們沿著隧道向下走去,隨著深度的增加,寒冷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後來嗅到了潮濕的味道,又聽到了滴水的聲音,這裡的溫度已到了冰點之上。

  眼前的空間突然擴大,我手中的電筒射出的光柱失去了目標,彷彿從隧道中來到了漆黑的夜空下。但仔細看看還是能看到手電照在高處的光圈,只是照到的洞頂很高,光圈變的很大很暗,看不太清楚。我們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引起了不止一次的回聲,我真把握不住這個地下洞廳有多大。格莫夫站住了,點上一支煙,開始對我們講述:"四十多年起,我在莫斯科大學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同成千上萬的人一起,看著剛從太空返回的加加林乘坐的敞蓬吉普車穿過紅場。他揮著鮮花,胸前掛滿勳章。那時我熱血沸騰,懷著去一個全新的世界創造一個偉大業績的渴望,主動要求去正在組建的蘇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

  到那裡後,我對領導說,我想幹一種沒有任何基礎、完全開拓性的工作,多麼艱苦我不在乎。他說那很好,你去參加3141項目吧。後來我知道,這個代號是計劃者隨便用圓周率值定下的。見到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已好幾天了,我仍然不知道項目的內容。項目負責人是尼古拉伊‧納爾諾夫院士,這是個極少見的人,即便在當時,他也屬於在政治上反常狂熱的那一類,他偷偷看托洛斯基的著作,對全球革命的思想入了迷。當我問他3141項目的內容時,他這麼說:『格莫夫同志,我知道最近太空飛行的成就對你很有感召力,但那算什麼?加加林在軌道上並不能把一塊石頭扔到華爾街那些資本家的頭上;我們的項目就不同了,如果我們成功,將使帝國主義的所有坦克變成玩具,將使他們的機群像蝴蝶一樣脆弱,將使他們的艦隊像一堆浮在水面上的硬紙箱一樣不堪一擊!』

  後來我就到可這裡,我是第一批來的,那時這裡的景象同你們剛才在地面上看到的一樣,那天也下著大雪,這塊空地剛清理出來,地面上還殘留著樹樁子。

  以後的事我就不詳細說了,即使有時間,我也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能承受。你們只需要知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曾是世界上最大的球狀閃電研究基地,在這裡,對球狀閃電的研究持續了近三十年時間,最多的時候,曾有五千多人在這裡工作,蘇聯最優秀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都或多或少地捲入過這項研究。為了說明在這項研究上進行了多麼巨大的投入,我只舉一個例子,你們——"

  格莫夫把手電照向後面,我們看到,在我們剛近來的那條遂洞旁邊,還有一個高大的遂洞口。

  "這條遂洞一直通到二十公里之遠,當時為了保密,所有運進基地的物資都在那裡卸車,然後通過這條遂洞運進來。這就造成了大量的物資在那裡無端地消失,為了使這一點不引起間諜衛星的注意和懷疑,就在那裡建了一座小城市,而同樣是為了保密,那個城市裡不能住人,只是一座無用的空城。

  為了隱藏研究中人工雷電產生的輻射,整個基地都建在地下。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中等大小的實驗市,基地的其他部分都被堵死或炸毀,現在無法進入了。

  在這裡曾裝備過世界上最大的雷電模擬系統、複雜的磁場發生裝置和巨型航空風洞等大型實驗設備,以從各個角度最大限度地模擬球狀閃電生成的環境。你們看這個——"

  我們來到一個高大的梯形水泥台前。

  「你們能想像幾層樓高的白金電極嗎?它當時就安裝在這個檯子上面。」

  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什麼東西,我接過來,沉甸甸的,是一個金屬球。「好像是球磨機裡的那種鐵球。」我說。

  格莫夫搖搖頭:「當時進行雷電模擬實驗時,洞廳頂部的一些金屬構件被閃電熔化,滴下來冷卻後就形成了這種東西。」我用電筒照照周圍的地面,發現有很多這種小金屬球,「在中心實驗室中,巨型雷電模擬器產生的閃電強度比自然界中自然閃電大一個數量級,以至於北約的核監視系統檢測到震波後,認為是地下核試驗,而蘇聯政府承認了他們的說法,在核裁軍談判中因此吃了不少虧。這種閃電試驗進行時,地面上地動山搖,閃電在地下產生的臭氧排到地面,使這方圓百公里的空氣都有一股異常的清新味。在進行雷電模擬的同時,還開動磁場發生設備、微波激射裝置和大型風洞,模擬各種條件組合的閃電,再把結果輸入巨型計算機系統進行分析。部分試驗的各種參數已經遠遠地超過了自然雷電的極限條件,超強度的閃電被放置到迷宮般複雜的磁場中發生,或放到能在短時間內使一個小湖泊沸騰的微波輻射中發生……三十年匯總,這裡的試驗研究從未間斷過。」

  我抬頭仰望那座放置巨型電極的梯形台,它以深深的黑暗為背景,在我們電筒的三道光柱中顯現出來,真像密林中阿茲台人的祭壇,有一種神聖感。我們這些球狀閃電可憐的追尋者,此時就像朝聖者來到了最高的聖殿,心中充滿了恐慌和敬畏。我看著那水泥的金字塔,心想在過去三十多年漫長的時光中,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人在上面作為祭品犧牲呢?

  「結果呢?」我終於問出了這個最致命的問題。

  格莫夫又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沒有說話。手電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還是使我想起了張彬,想起了他講述自己那對一個球狀閃電研究者來說難以言表的痛苦時的樣子。於是我替格莫夫把話說了出來:「從來沒有成功過,是嗎?」

  但我立刻發現自己想錯了,格莫夫笑了笑說:「年輕人,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福爾摩斯說過,案件不怕離奇就怕平淡,平淡無奇的案子是最難破的。如果三十年的研究沒取得一點成功,那這事就太離奇了,這種離奇會激勵人們幹下去。可悲的是,現在連這種離奇都沒有了,只有讓人心灰意冷的平淡。我們成功過,三十年間成功地產生了27個球狀閃電。」

  我和林雲再次被震撼了,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格莫夫又笑了笑:「我能想像你們倆此時不同的感覺:少校肯定高興,因為軍人只關心這東西轉化為武器的可能性;而你呢,則悲哀,就像斯科達到達南極點時,看到阿蒙森留下的挪威國旗時一樣。但你們這些感覺都沒有必要,球狀閃電仍然是一個迷,現在對它所知道的與三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一樣多,我們真的沒有得到什麼。」

  「這如何理解呢?」林雲驚奇地問。

  格莫夫緩緩吐出一口煙,瞇眼看著光柱中那錯綜變幻的煙霧,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

  「第一次成功產生球狀閃電是在1962年,也就是研究開始後的第三個年頭,我親眼見到了它,在雷電模擬器的一西放電後它出現在半空中,淡黃色,飛行時拖著一條光尾,大約二十秒後在空氣中無聲的消失了。」

  林雲說:「我能想像你們當時的激動。」

  格莫夫搖搖頭:"你又錯了,當時球狀閃電在我們眼中只是一個普通的電磁現象,3141項目最初並沒打算做到很大的規模,當時上自科學院和紅軍的最高領導者,下至參加項目的科學家和工程師都認為,對於一個已經把人送上太空的國家來說,只要集中科研力量,人工生成球狀閃電只是時間問題,事實上,研究拖了3年才出成果已經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了。當那個球狀閃電出現時,我們的感覺只是如釋重負,誰都沒想到,還有27年漫長的歲月和最後的失敗在等著我們。

  我們的信心當時看起來是有根據的:同自然中的雷電不同,這次閃電產生的條件和各種參數都被詳細記錄下來,我直到現在還能把當時所有的參數分毫不差地寫出來。當時的閃電電流是12000安培、電壓為8000萬伏、放電時間為119微秒,總之是一次十分普通的閃電。放電時通有每秒2.4米的空氣氣流,功率為550瓦的微波,還有外加磁場……還有大量其他參數,普通一些的如氣溫氣壓溫度之類,比較特殊的如用超高速攝影拍攝的閃電路徑,以及各種儀器記錄的現場磁場強度和形狀、放射形指標等等等等,當時全部的記錄資料我記得有《戰爭與和平》那麼厚,屬於絕密。當時正值古巴導彈危機時期,記得納爾諾夫捧著那一大漯資料,說:『我們把導彈撤回來沒什麼,還有更能讓帝國注意膽寒的東西!』當時我們都想,以後只要按這些參數重複製造閃電,就能批量生產球狀閃電了。"

  「不行嗎?」我問。

  "我說過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接下來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用同樣的參數重複的試驗什麼也產生不出來。氣急敗壞的納爾諾夫讓試驗一直這樣做下去,在以後的一年中,嚴格地按照記錄的參數,共製造了五萬次這樣的閃電,仍沒有見到球狀閃電的蹤影。

  應該說明的是,在當時的蘇聯科學界,決定論和機械論是壓倒一切的思維方式,研究者們認為自然界是由鐵一般的因果關係主宰著。這種思維方式是由政治環境決定的,當時,李森科在學術界的陰魂不散,你在學術上偏離主流思想,雖然不至於像以前那麼危險,但至少會斷送自己的學術生命,像伽莫夫那樣敢於離經叛道的人畢竟是少數。在基礎科學和純理論研究領域尚且如此,球狀閃電研究當時被定位為應用項目,傳統的直線性思維更是統治著人們的頭腦。這樣的實驗結果是他們無法接受的,他們認為只要一次試驗能產生球狀閃電,以後按同樣參數做的實驗也一定能產生。於是納爾諾夫對這五萬次試驗的結果給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解釋:第一次產生球狀閃電的那次試驗參數記錄有誤。

  這件事本來是弄不大的,完全可以在純工作範圍內解決,如果有人因此受到處理,最多也就是因為工作失職。但納爾諾夫慣於把一切都政治化,這事給了他一個排除異己的機會。他在給最高領導層的報告中危言聳聽,說在3141項目中有帝國主義間諜破壞。由於3141屬於國家重點武器研製項目,這事很快引起了注意,並開始了大規模的調查。

  調查組主要由、格魯烏人員組成,納爾諾夫也是其主要成員之一。對於後面試驗的失敗,他提出了一個『化身博士』猜想,它來源於《化身博士》這本小說:小說的主人公配製了一種能讓人產生人格分裂的藥品,但他再次使用同樣的配方配製出的藥卻不靈了,於是他認為新買回來的原料成分不春純,但後來知道,是他成功配製的那次所用的原料不純,正是其中的雜質使他成功的。納爾諾夫認為,破壞者在第一次試驗中使系統偏離的預定參數,但歪打正著,偏離的參數產生了球狀閃電,但這個偏離的參數當然沒有被記錄,記下來的是預定參數。這個解釋雖然離奇,但在當時也是惟一能夠被調查組接受的,下面的問題就是哪些參數出現了偏差。當時的試驗由四個分系統組成,即雷電模擬系統、外加磁場系統、微波激射系統、空氣動力系統,各系統的人員組成相對獨立,被破壞者同時滲透的可能性不大,所以首先考慮其中一個系統參數偏離情況。當時比較一致的觀點認為,最關鍵的參數是雷電模擬系統的放電參數,而負責這個系統的設計和運行的人正是我。

  這時已不是戰前的肅反年代,僅憑無端的猜測是不能定一個人的罪的。然而就在這時,我的父親在東德參加學術會議時叛逃到西德。父親是一名生物學家,是執著的基因學派,但在當時的蘇聯,基因學說還處於大逆不道的境地,他的學術觀點受到壓制,精神上陷入一種深深鬱悶,我想這也是他叛逃的主要原因。他的這個舉動給我帶來的後果是災難性的,調查集中到了我身上。我領導的小組中的一些人為了明哲保身,按照納爾諾夫的授意對我百般誣陷,最終使我的間諜罪名成立,被判處二十年徒刑。

  但納爾諾夫在技術上卻離不了我,就向上面建議,讓我服刑期間回基地繼續原來的工作。回到基地後,我過著低人一的等的生活,沒有人身自由,活動範圍只能在基地之內,連穿的工作服顏色都同別人不一樣。最難受的還是孤獨,除了在工作中,沒人願意同我接觸,只有組裡剛分配來的女大學生平等的對待我,給了我許多溫暖,後來她成了我的旗子。

  作為一種逃避,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研究中。我對納爾諾夫的憎恨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但說來奇怪,對他的那套『化身博士』猜想,除去不相信有人故意破壞外,我還是基本同意的,我真的認為是未知的參數偏離導致了那次試驗的成功。這讓我心灰意冷,因為如果最後找到了那個或那些偏離的參數,只能使我更難以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我在工作中絲毫沒有考慮這些,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期望再次成功地產生球狀閃電。

  這以後的研究路線是很明確的:參數的偏離不可能太大,否則在放電時各種監測儀器甚至肉眼都會覺察到,於是試驗時應該依次使各個參數在記錄值上下進行微小波動,如果考慮到多個參數同時偏離的情況,這是一個龐大的組合,要進行大量的試驗。在這個過程中我更加肯定納爾諾夫是故意陷害我,因為如果他相信是我搞的破壞,自然會想方設法讓我說出使哪些參數偏離了,但他一次也沒有問過我。而被無休止的繁重試驗任務搞得筋疲力盡的其他人則對我充滿了憎恨。但這時包括我在內,都相信再次成功產生球狀閃電只是時間問題。

  事情的發展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當所有可能的參數偏離都試驗過之後,仍沒有成功,這倒使我意外地證明了自己的清白。當時正值勃列日涅夫上台,與那個放豬出身的前任相比,他喜歡附庸風雅,對知識界要溫和的多。我的案子被重新審理,雖然沒有宣判無罪,但還是被提前釋放了,並給我提供了一個回莫斯科大學任教的機會。這可是在這偏遠基地工作的人渴望的機會,但我留了下來,球狀閃電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離開它。

  現在要倒霉的是納爾諾夫了,他要對研究的失敗負責了,雖不至於像我那麼慘,但他在學術上和政治上的前程算完了。他掙扎了一下,堅持他的『化身博士』猜想,與以前不同的是認為偏離的參數可能在其他三個系統,於是又開始進行了大量的試驗,這個試驗計劃更加龐大,如果不是被一個意外的發現打斷,它不知要進行多久。

  3141基地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雷電模擬系統,在進行球狀閃電研究的同時,也進行一些其他的軍用或民用實驗研究項目。在一次為防雷工程進行的試驗中,竟然意外地再次產生了球狀閃電!這次閃電的參數,同我們第一次成功試驗的參數相差甚遠,沒有任何共同之處;至於各種外加因素,如磁場和微波激射等,這次試驗中根本就沒有,只是一次純閃電!

  於是又開始了新一輪噩夢般的循環:在同一參數下把這次試驗重複了上萬次,結果同第一次一樣,球狀閃電再也沒有出現過。這一次不可能有破壞者使參數偏離,連納爾諾夫也承認他的『化身博士』猜想有誤了。他被調回西伯利亞分院,擔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行政職務直到退休。

  這時,3141項目已進行了15年。納爾諾夫走後,基地改變了試驗方向,開始進行各種不同參數組合的試驗,在其後的10年間,又產生9個球狀閃電。每產生一個所需的閃電次數最少為7000次,最多達幾十萬次,每次產生時的試驗參數均不相同,大部分相差甚遠。

  80年代中期,受美國星球大戰計劃的刺激,蘇聯對高技術和新概念武器的投入也在加大,這其中包括球狀閃電的研究。基地的規模急劇擴大,試驗次數成倍增加,其目的是想從大量的試驗中找出產生球狀閃電條件的規律。在這最後的5年中,共產生了16個球狀閃電,但同以前一樣,對於產生它的條件,我們沒能發現任何規律。"

  格莫夫領我們走近了那個梯形台,用電筒照著它說:「我把它當成紀念碑了,當被過去的回憶折磨的時候,我就到這來刻上些什麼。」

  我看著梯形台的這一面,在電筒的光圈裡,我看到了許多曲線,好像是一群游動的蛇。

  「這三十年的試驗中共產生了27個球狀閃電,這是用那27次試驗中的主要參數繪製的曲線。比如這條,是閃電的電流輻值;這條,是外加磁場的強度……」

  我挨著仔細地查看那些都是由27個點繪製的曲線,好像是在看一段段的噪聲記錄,或是某個生靈垂死時痛苦的痙攣,毫無規律可言。

  我們跟著格莫夫轉到了梯形台的另一面,看到上面刻滿了名字。

  「這是三十年中為3141項目獻身的人,惡劣的工作環境奪去了他們的生命。這個是我妻子,死於因長期接觸放電輻射而患上的一種怪病,渾身皮膚潰爛,極度痛苦的死去。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死於這種病。這是我兒子,他死於基地產生的最後一個球狀閃電,這三十年間試驗中所產生的27個球狀閃電共殺死了三個人。那東西似乎可以穿透一切,誰也無法預料它把能量什麼時候施放到什麼地方。不過我們並不覺得進行這種試驗是一件特別危險的事,因為成功產生它的機會太小了,人們會從高度警覺中漸漸鬆懈下來,而球狀閃電往往就在這時出現,造成災難。當最後一個球狀閃電出現時,試驗現場的人安然無恙,它卻穿透了厚厚的岩石,把處於中心控制室的我兒子燒焦了,當時他是一名在基地工作的計算機工程師。」

  格莫夫關掉了電筒,轉身面對著洞廳裡廣闊的黑暗空間,長長出了一口氣:"當我走進控制中心時,看到那裡還像往常一樣寧靜,在天花板上照明燈柔和的光芒下,一切都是那麼光潔明亮,所有的計算機設備都在無聲地正常運轉著,只是在那潔白的防靜電地板正中攤放著我兒子幾乎全部被燒成灰的遺骸,彷彿是從什麼地方向那裡投射的一個幻影……在那一刻我認輸了,在這自然或超自然的力量面前,經過三十年的奮鬥,我徹底認輸了,我的生活在那一時刻已經結束,以後只是活著……

  當我們又回到地面時,雪已經停了,殘陽在西邊的樹梢上,給雪染上了一層血紅色。我邁著沉重的步子向飛機走去,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也結束了。

  回到格莫夫的住處後,我們三個整夜無節制地喝酒。西伯利亞的狂風在窗外呼號,《新思維》一本接著一本地在壁爐中化為灰燼。牆上和天花板上無數個球狀閃電圍著我旋轉,越轉越快,我彷彿陷入了一個白色光球的漩渦中。

  格莫夫醉醺醺地說:「孩子們,找點別的事幹吧,世界上有意思的事很多……人生就一次,不要浪費在虛無縹緲的東西上。」

  後來我就在書堆中睡著了,夢中我又回到了14歲生日之夜,在那雷雨之中的小屋裡,我一個人面對點著蠟燭的生日蛋糕,沒有爸爸,沒有媽媽,也沒有球狀閃電,我關於他們的夢已經結束了。

  第二天一早,格莫夫送我們直到機場,分別前,林雲說:「我知道,您對我們說了許多不該說的事情,但請放心,我們以人格保證,絕不會把這一切說出去……」

  格莫夫朝林雲揚起一隻手:「不,少校,我讓你們來的目的就是想把這一切公諸於世,我想讓人們知道,在那個可悲的理想主義年代,有一群共青團員來到了西伯利亞的密林深處,在那裡追逐一個幽靈,並為此獻出了一生……」

  我們緊緊擁抱,淚流滿面。

  飛機起飛後,我疲倦地閉起雙眼靠在座位上,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旁邊座位的一個乘客捅了我一下,問:「中國人?」我點點頭後,他指了指座位前面的電視,好像我作為一個中國人不看電視他很奇怪似的。電視上正在播新聞,形勢又緊張起來,戰爭的陰雲越來越濃。我太累了,已麻木的心對一切都不再關心,包括形勢和戰爭。我轉頭看看林雲,她正專注地看著電視,我很羨慕她,球狀閃電只是她生活中一段時間裡的一部分,失去它也不會對她構成致命打擊。我不一會就睡著了,醒來時,飛機就要降落了。

  傍晚的北京春風拂面,有一種令人陶醉的溫馨,一時還看不出戰爭的陰影。冰雪中的西伯利亞這時對我來說已是一個無比遙遠、似乎只在夢中存在過的世界。其實現在看來,我以前的所有生活也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

  在華燈初上的長安街上,我和林雲相視無語。我們本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我們各自的世界相距那麼遠,是球狀閃電把我們聯到一起,現在,這個紐帶不存在了。張彬、鄭敏、格莫夫……在那個祭壇上被肢解的人已經夠多了,再加上我一個也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感覺到自己心中那已經熄滅的希望之火又被潑上了冷水,現在那裡只剩下浸在冰水中的灰了。

  再見了,美麗的少校。

  「不要放棄。」林雲看著我說。

  「林雲,我是凡人。」

  「我也是,但不要放棄。」

  「再見。」我把手伸給她,街燈的光裡,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淚光閃過。

  我一狠心鬆開了她那溫暖綿軟的手,轉身大步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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